第二十一章 荷塘街是南番的老街,理论上来说应该算是文物,实际上却没有得到文物应有 的待遇,年代久远的一溜平房显出多次修补的痕迹,新砖旧瓦混合在一切,像件补 丁叠补丁的破衣裳。南番本地的市民早就不住这了,房子都租给了收入不高的外来 户,这就更加没人管了,周边全是轰隆隆破土动工的新工地,整条街上只有几家寒 酸的店铺。由于施工,车子开不进来,只能停在最近的一处停车场,杨君徒步走了 好一阵,才到了街口。乍一看眼前凌乱破旧的街道和房屋,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南城 的杀人街。和杀人街不同的是,这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凌乱破旧,住的人看起来都 很和善,甚至有些胆怯,和杀人街上气势汹汹的街坊们迥然不同。从身边经过的人 们也都穿得规规矩矩,有些孩子在街道上玩着游戏。 荷塘街六号拥有宽阔的门面和油亮的大木门,可以想见当初是个大户人家,然 而大户人家最后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除了大门透出当初的庄严外,外墙上东一 块西一块五颜六色的补丁,早已显示出这房子年代久远。 大门虚掩着,杨君敲了敲门,没人作声,他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进到里边,是一个大院子,住着好几户人家,正是下午时分,有两个女人在院 子里晾衣服,一对老人在墙角的架子下下棋。见杨君进来,有个女人边甩着手里的 活边问:“找谁呀?”娇柔的吴侬软语,听得人耳朵分外舒服。 “乔江家住哪?”大熊问。 听到这个名字,那女人明显地怔了怔,随即微笑着指着二楼的一间房:“那, 他在家。”说完,生怕他再多问什么似的,转身卖力地对付那件薄薄的衣衫,仿佛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另一个女人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杨君将 这女人的脸记在心里,便直接上了二楼。 乔江家的房门也是敞开的,从里边透出电视机的声音。杨君敲了敲敞开的门扇, 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谁呀?”伴随着说话声走出个女孩,高中生模样,瘦瘦的, 上下打量着他。 “我是从聚水坳来的。”杨君说。 女孩严肃的神情舒展开来,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油然浮上眉梢,没再多问,便朝 里请他进去,边侧开身子让路,边朝屋里大喊:“爸爸,妈妈老家来人了。” 乔江从屋内应声而出,两父女扬着近乎一模一样的笑脸,在屋里忙着招呼杨君 坐下,女孩拿着几个苹果到楼下去洗,乔江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他来南番做什么。 “我是为了杜莉萍的事来的。”杨君直截了当地说。 乔江的动作僵了一小会,继而变得缓慢起来,他将茶递过来,在杨君对面坐了 下来:“什么事?” “你听说过聚水坳的诅咒吗?”杨君问。 “听说过。”乔江苦涩地说,“早两年就听说了。”他的双掌握在面前,不断 卷起来,又舒展开,他边说边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杨君以为他已经说完了,正要再 问时,他忽然又说:“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回聚水坳了,子子孙孙都不会回去了。” 这话说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 “你不是从聚水坳来的吗?”乔江苦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他喉头耸 动了一下,默默地深呼吸几口,又说道:“杜莉萍多老实的人啊,她不就是想回家 去吗?怎么就不让她回去了?” “你也认为她的死是因为诅咒?”杨君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香烟,点上之后递 给乔江,然后自己叼上一支。 “不信不行啊,”乔江轻轻地嘬了口烟,直接吞了下去,“人都死了,还能不 信吗?”他从鼻孔里缓缓呼出两道烟柱来,随着头的摇摆,烟柱形成一团凌乱的雾, 包裹着他的头部,使得他的眼神有些模糊不清了,杨君没看出那眼中亮闪闪的究竟 是反光还是别的东西。 “能说说杜莉萍死的经过吗?”杨君问。 “有什么好说的?”乔江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走动着,目 光朝门口扫了扫,怔住了。杨君随着他的目光朝门口望去,刚才那女孩已经上来了, 手里捧着几个湿淋淋的苹果,愣愣地站在门前。 两个大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这话题不应当当着孩子的面说。那孩子愣了一 下,将苹果递给杨君,被谢绝了,她将苹果放在桌上,回过头来问:“你是问我妈 妈的事吗?” “茵茵,大人说话,你别插嘴,先出去玩吧。”乔江说。 “我想听我妈妈的事。”茵茵说着坐了下来,“你要知道什么?” “你妈妈怎么死的?”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茵茵疑惑地问,乔江仿佛这才想到这个问题,眼神 蓦然警觉起来。 “我怀疑你妈妈是被人谋杀的。”杨君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是私人侦探, 前一阵子,我堂妹也死了,据说也是因为这个诅咒。” “你堂妹是怎么回事?”乔江惊异地问。 杨君将杨小惠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乔江和茵茵听得聚精会神,末了,茵茵长舒 了一口气:“像小说一样。”她侧着头喃喃道:“可是妈妈因为低血糖才摔死的, 这点不会错啊……”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蓦然睁大了眼睛:“难道她是被人推下来 的?” “我不知道,所以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杨君说,“但我知道,另一个死于 诅咒的人,也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而且找不到任何谋杀的证据。”他的目光在父 女俩人的脸上来回逡巡着,“一共有四个人因为想回聚水坳而死,你们真相信有什 么诅咒吗?” 乔江一个劲的抽烟,什么也不说。茵茵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道:“还有一个人是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杨君耸了耸眉头,“我们的人正在调查另一个人。” 茵茵不作声了,低着头在想什么,不时和父亲交换一下眼色。 “为什么不说呢?”杨君又开口道,“杜莉萍的死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不会 对你们有任何害处,你们说出详细情况,说不定真能找到幕后的凶手,”他停了一 下又说,“如果这事真有内幕,你们甘心让她就这么含冤而死?” 乔江还是不作声,茵茵的眼珠转来转去,显然头脑里在急速地思考。过了好一 阵,她终于抬起头来,还没开口,眼睛里先蓄满了眼泪:“好吧,我说。” “茵茵!”乔江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妈妈可以说是为了我而死的。”茵茵装作没听到爸爸的话,说完这话之后, 忽然泪如泉涌,好半天再也说不出第二句。乔江拍着她的脊背,低声道:“这怎么 能怪你呢?你现在不是都改了吗?再说你妈妈本来就有病。”一听这话,茵茵哭得 更厉害了,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茵茵的妈妈一直就有低血糖的毛病,经常头晕,不能太累,也不能饿着。” 乔江对杨君他们说道,“茵茵这孩子,以前喜欢穿名牌的衣服,而且总喜欢和别人 比着来,这让我们觉得花费很大,几乎没什么积蓄。”茵茵把脸藏在掌心里,他拍 着她的脊背继续说,“2003年,我被公司炒了,一时找不到工作,家里就靠着杜莉 萍一个人,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决定先回聚水坳住上几个月,等开春的时候再 出来找工作。不管怎么说,她在聚水坳还有几亩田地。8 月份的时候,这事确定了 下来,我们给老家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我们把房子清理好,这边就准备着回家的 事了。杜莉萍跟老板说想休两个月假,老板问了原因后同意了,但是要求她必须做 完这个月。那时候正是8 月初,半个月后,茵茵又提出了要求。” “嗯。”茵茵已经止住了哭声,擦干眼泪抬起头来,“那几天我很烦,因为我 不喜欢回乡下去住。班上的同学都是南番本地人,经常骂我是乡下丫头,说我穿的 是垃圾。尤其是蒋小晴,听说我要回乡下去了,整天就说乡下人还是回乡下去比较 好。我烦死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天,蒋小晴突然穿了一套atito 的专版时 装到学校里来,同学们都羡慕得不得了,那衣服在专卖店是限量销售的,每个店都 只有两三套,一般人都买不起的,而且到第二天下午就要全部回收,不再投放到市 场了。我本来也没想到要穿这种衣服,哪知道蒋小晴特意跑到我面前来说,乡下人 肯定见都没见过这种衣服。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时头嗡地一响,马上就说,这 套衣服我前两天就买了,只不过没碰到合适的场合来穿,我觉得穿到学校不合适。 蒋小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很尴尬,当时看了真解气啊。但她马上又说, 明天下午就是班会,班上要去歌厅唱歌,那种场合总适合穿了吧。当时很多同学都 看着我,我只好说,穿就穿。”茵茵咽了口唾沫,斜着眼睛望着地下,沉思了一会, 又说,“说完我就后悔了。那套衣服要三千多一套啊,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 好,不可能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我愁死了,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回家后,妈妈 看出我有心事,问我是怎么回事,开始的时候我没说,三千多块,真的很过分。但 是后来一想,我要是不说,到哪里去弄这么一套衣服?要是明天下午没这衣服穿, 全班同学都要笑话我了,我就没脸见人了。想了很久,睡觉前,我把这事偷偷跟妈 妈说了。我提什么要求妈妈都会答应,这次她却吓了一跳,因为实在太贵了。可是 我在她面前哭了,她就只好答应了,说下午之前一定会把衣服送到学校里去。”说 到这里,她大声呜咽起来,“就为了买这件衣服,她就摔死了!”她猛然站起身来, 冲到里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从房门内传来她嚎啕大哭的声音。 “就是这样,”乔江无可奈何地说,“茵茵为这事到现在还后悔。莉萍为了给 茵茵买那套衣服,从楼梯上摔下来,当场就死了。” 杨君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残忍,但还是问了出来:“杜莉萍平时就是这么溺爱 孩子的吗?” “是,”乔江点点头,“现在茵茵也改了,人不经教训,长不大,可这教训也 太大了。”他又想吸烟,发现烟已经没了,便喝了几大口茶,从那急速耸动的喉结 上可以看出,伴随着茶水咽下的,还有满腹的心酸。 杨君稍微停顿了一下,将南番所有的调查结果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逐渐在脑 海里形成了一个近乎完整的环,但是这环还缺了几块,眼下还要问几个问题。 “茵茵一直都喜欢和同学比穿着吗?”他问。 乔江默默点了点头。 “蒋小晴平时也喜欢和茵茵对着来?” “是啊,”乔江无可奈何地一笑,”说起来这是大人之间的恩怨,牵扯到孩子 身上了。” “怎么回事?” “你看,”乔江伸手朝楼下指了指,杨君站起身,顺着乔江的手,正好看见先 前晒衣服的那个女人,“那就是蒋小晴的妈妈,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到这里,跟谁都 搞不好关系。不知怎么和杜莉萍呛上了,杜莉萍性格一直都很柔,但再柔也经不起 她老是那么尖酸刻薄地骂,后来莉萍也走火入魔了,只要是她们家的事,她就要对 着来。那次给茵茵买衣服,那么贵她也肯买,不光是疼孩子,气不过那母女俩也是 个原因。” “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有钱人,怎么买得起那么贵的衣服?” “她是买不起,她情人送的。”乔江鄙夷地看着楼下。 “她还有情人?”杨君凝视着那女人,除了身材依旧保持苗条外,女人全身都 被灰黄的色调笼罩着,不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女子。 “也是刚有了没多久,听说还是个名人,好像是大学教授吧?很有钱。” 听到这里,杨君觉得头脑中那个环轰然一响,似乎离完整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教授叫什么名字?”他竭力忍住心中的激动问。 “邱思民吧,杜莉萍跟我说过,那还是她公司的老总。”乔江冷笑道,“好了 不到半个月,就扔下她们跑了,神气什么?” 杨君终于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有几分悚然:如果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这样的杀人方 法,未免太过恶毒,最可怕之处在于,你没法将凶手定罪,至少不能定为杀人罪。 “怎么了?”乔江的问话让他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定了定神,笑了笑,又问 道:“杜莉萍怎么会突然发了低血糖的毛病呢?” “所以说是诅咒嘛。”乔江眼神黯淡地垂下头,目光朝里屋扫了一眼,茵茵已 经停止了哭泣,显然正在留神听他们说话。 “莉萍虽然有低血糖的毛病,但从没断过药,所以这病很少发得严重,顶多也 就是头晕眼花,站一站就缓过来了,”乔江说,“就只有那天早上,她起床要拿药, 药瓶不知道怎么空了,我们都没当回事,反正她公司附近就有药店。我送她到车站, 平常我们都在车站买早点,但是那天买早点的一个也没来,杜莉萍只好饿着肚子上 车了,我也没觉得特别担心,她公司附近就有早餐店,上公司打了卡再下来吃就是 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那天早晨和中午都没吃饭,都是那姓邱的害的!” “药瓶怎么会空了?是吃完了?”杨君问。 “没啊,她说前一天还剩半瓶呢。”乔江摇了摇头,“这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前一天你家里没来什么人?” “没有,和平常一样。” “这药每天要吃几次?” “三次,早中晚饭前吃。” “她随身携带?” “嗯。” “前一天晚上她没回家吃饭吧?” “对,你怎么知道的?”乔江惊讶地道,“前一晚她加班加到9 点多才回来, 那一向她都很忙,天天加班,天天回来喊累。” 事情越来越符合他的想象了,杨君心中却没有往常得出结论时的得意之感,反 而觉得心里异常沉重。沉吟了一会,他又问道:“车站附近卖早点的小贩有几个?” “五、六个吧。” “那天都没来。” “是啊,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个也没来。”乔江说。 他们互相之间倒未必商量好了,也许他们只是和某个人商量好了。杨君将心中 那个圆环又收拢了点。 “现在卖早点的还是他们吗?” “还是,哦,”乔江忽然想了起来,“少了一个,有一个好像发了点小财,回 家养老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杜莉萍死后,他就没来过了,我还向其他小贩打听过呢,他做的烧饼特 别好吃。” 杨君觉得该问的已经问完了,便起身告辞,乔江将他送到门口,经过院子时, 蒋小晴的妈妈已经不见了。杨君让乔江送到门口,便就此打住。 “这件事不管是什么结果,都麻烦你告诉我们一声,好让我们心安。”乔江握 了握他的手,有些激动, “是谁把莉萍推下去的呢?” “没人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杨君说,“但她肯定是被人害死的,结果 我一定会告诉你。”说完,他朝乔江挥了挥手,转身大步离开了。背后依旧可以感 觉到乔江疑惑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杨君觉得自己胸中沸腾着某种情绪,不知道是 愤怒还是恐惧。 路过报亭时,他买了张报纸,封面的消息照例是关于南城白骨案的报道。从发 现尸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关于此案的报道和讨论却丝毫没有减弱 之势,不光是纸媒,网络和电视上也天天在轰炒这个案子,不知道江阔天他们进展 如何?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