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你到底在看什么?”东方也忍不住问道。 杨君笑道:“其实,在离开杜莉萍家里之后,我基本上已经明白杜莉萍是怎么 死的了。” “怎么死的?” “低血糖。” “那你还查什么?”东方笑道。答案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杨君道:“虽然是低血糖,但却的确是被人害死的。” “说说看。”东方说。 杨君对杜莉萍死亡原因的调查,是依照杜莉萍死亡路线的逆序进行的。最初, 在东江广场,盘旋在他心里的疑问就是:杜莉萍为什么要从楼梯的右边走?这几乎 就算得上导致她死亡的最直接的原因了,假如她走的是那条楼梯的左手边,即便那 条楼梯再怎么抖、她的低血糖发作得再厉害,也未必一定会死。表面上看,这一点 似乎是不可控制的,一直到看到那些光碟,他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那些光碟上无非显示的是杜莉萍的生活细节,的确是巨细糜遗,连上厕所都被 拍了出来——这行为相当下作,看到杜莉萍一家三口上厕所和洗澡的镜头,杨君在 心里直骂关张是个缺德鬼,下辈子肯定没屁眼。骂归骂,他还是目光炯炯,一个镜 头也没放过。 看了这么多光碟,杜莉萍的一个习惯,让杨君心中的第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碟片中记录了杜莉萍好几天生活的内容,在这些天里,杜莉萍买菜购物和上班的镜 头很常见,而无论她是干什么,只要是手提重物,一律是提在右手。起初他没注意 到这个细节,后来,杜莉萍上了一次超市,一次性买了几大袋东西。要是平常人, 一次提这么多东西,怎么说也会分两只手来提,而杜莉萍仍旧只用右手,三四个巨 大的塑胶口袋全提在右手上,她的身体严重朝右边倾斜着。 同样是在碟片上,杜莉萍和乔江的对话,让杨君明白了杜莉萍为何如此依赖她 的右手,原来她的左手在几年前曾经摔断过,后来虽然好了,但一直不得力,稍微 用点力气就疼。 明白了这点,再回过头来看东江广场的第一个问题,答案就很清楚了:杜莉萍 为什么非要走楼梯的左手边?——因为她只能用右手提重物,这意味着她只能用左 手扶楼梯——假如杜莉萍不走那条楼梯,就算她习惯用右手提重物,也不会摔死— —为什么非要走那条危险的楼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快地穿过广场到达 公交车站;她之所以需要这么快到达公交车站,是因为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钟 了,下午还要上班,她必须在上班时间之前赶回去。导致她时间如此紧迫的是邱思 民,他用一些并不重要的帐务问题缠住了杜莉萍,使得她无法按时下班,进而缩短 了午休的时间——杜莉萍如果不在那个时候到东江广场来,就没必要为了赶时间而 走那条危险的楼梯——为什么非要到东江广场来买衣服?——因为她女儿需要那套 atito 的时装,而这种时装在全市的专卖店都被邱思民买光了,只剩下东江广场还 有存货,而杜莉萍对女儿的要求向来是尽量满足的——假如她女儿不是那么迫切地 需要那套衣服,她就没必要去东江广场——为什么她女儿么非要买那套衣服?—— 因为蒋小晴买了一套那样的衣服,并且和她女儿打赌说她绝对买不起那种衣服,而 她女儿茵茵是个很喜欢和同学比穿着的女孩,尤其喜欢和蒋小晴比,所以绝对不能 输给蒋小晴——假如蒋小晴没有买那样一套衣服,或者蒋小晴没有主动向茵茵挑衅, 茵茵也不会非要买那套衣服不可——为什么蒋小晴会有那样一套昂贵的衣服?—— 因为蒋小晴母亲的新情人,也就是邱思民,特意送给了她一套这样的衣服。 至此,事件的源头翻出来了,一切都始于邱思民把衣服送给蒋小晴的那一刻。 表面上看,谁也没有控制杜莉萍的行为,之后的一切举动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然而,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曾经像杨君那样连续观察杜莉萍一家的行为,就能发现 他们的生活规律和习惯,以及每个人的性格,这些貌似简单的习惯和特征,恰恰构 成了每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质。这种特质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任何人都是如 此,杜莉萍也不例外。她的行为不会超出她的习惯,即便偶尔有违背惯常规律的时 候,但左右她行为的,仍旧是她自身的性格。每个人的习惯左右着每个人的行为, 我们以为,在许多时候是人们自己在选择方向,而实际上,选择方向的是躲藏在我 们身体里的性格,譬如:面对两盘大众都喜欢的食物,一盘有辣椒,一盘没放辣椒, 喜欢吃辣椒的人一定选择第一盘,而不喜欢吃辣椒的人一定选择第二盘。这种选择 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有人想要毒死那个喜欢吃辣椒的人,他只要在有辣椒的 食物内下毒就行了,即便被害者有选择的权力,在他自身固有性格的指引下,他必 然会吃下有毒的食物。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就像是一组编好的程序,只要 有足够的耐心观察和分析,一切人物的行为都是可预计的。 “你想说什么?”东方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全身毛发悚然。杨君的这个关于程 序的理论,从根本上绝对了一件事:人生来就没有自由,生来就受自己的性格控制, 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那么,受自己的性格控制,这究竟算不算受自己控制呢?这 种思考让东方头脑一片混乱。 杨君在想到前述关于程序的问题时,头脑里也产生了同样的混乱。但他很快抛 开了这种思考,回到现实中来。经过那一番分析,他得出的结论是:从邱思民将衣 服送给蒋小晴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死亡结局就已经不可避免了。 因为蒋小晴得到一件如此昂贵的衣服之后,依照她的性格,必然会向平时的死 对头乔茵茵炫耀;而依照乔茵茵的性格,也必然会要求母亲给自己买一套同样的衣 服;依照杜莉萍的个性和习惯,茵茵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对手又是自己一贯讨厌的 女人的女儿,这件衣服也就必然会买——事情进行到此,各人的个性严格遵照“程 序”进行,不需要任何外力的介入,就能依照某人事先的设计进行。至此之后,也 就是蒋小晴向乔茵茵挑衅的第二天,同样也是杜莉萍死的那一天,“程序”继续运 行着。 “程序”运行的第一步,也是杜莉萍死亡关键的一步,是她每日都要服用的那 种对抗低血糖的药物。必须保证在事情发生的那天早晨,杜莉萍没有服用这种药物, 否则,即便之后的一切都依照“程序”执行,缺少了低血糖这个要素,杜莉萍也许 就能稳稳当当地走下楼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谁能让杜莉萍在那个早晨不服用这种药物呢? 服用药物已经成为杜莉萍的习惯,如果说在此之前,支持“程序”运行的,是 每个人固有的性格和习惯的话,在药物这一环节,要让“程序”依照既定的思路走 下去,要做的却恰恰相反,不是要维持习惯,而是要打破服药的习惯。这种习惯要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打破?在乔江说完事情的起因之后,杨君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随后也很快得到了答案——杜莉萍那天早晨没有服用药物,是因为放药的瓶子空了。 照杜莉萍自己的说法,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吃药时,药瓶里还剩下半瓶药,第二天 早晨却莫名其妙地空了。 谁能将药瓶倒空? 必然是在杜莉萍前天晚上服药之后,到第二天早晨吃药之前,这段时间里和她 有接触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这一点杨君也作过调查,在这段时间里,和杜莉萍有 过接触、并且有机会将药物倒空的,除了乔江父女之外,就只剩下邱思民。那段时 间他一直命令杜莉萍加班,并且自己全程陪伴,完全有足够的机会做到这件事。 从已经知道的情况可以看出,在“程序”运行过程中,邱思民是一个出现得最 多的干扰因素,许多时候,如果不是他的作用,事情完全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因为有了他的努力,杜莉萍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引导着她朝既定目标前进。 杜莉萍在那天早晨,发现药瓶空了之后,没有服药就直接出门了。仅仅这一点, 并不能保证她必然会出现低血糖的症状,她完全可以在公司附近买药之后再服用。 另一点促进低血糖症状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杜莉萍平时经常在家门口车站周围 的小贩手里买早点吃,这样,到达公司时,就不用再次下楼。但是,在那一天早晨, 所有的小贩好像约好了似的,全部休业一天。 于是杜莉萍没能吃成早餐,至少是在去公司之前没能吃成早餐。 如果她在这里吃过早餐再去上班,即使没有吃午餐,即使没有吃药,也未必就 一定会发生低血糖的症状——她是中午赶去东江广场的,那时候离午餐时间并不远, 人体的调节能力也许能让她扛过那个时候。 杜莉萍是否能在家门口吃上早餐,当然不会是因为小贩们“偶然”的行为—— 严格的“程序”是不能依靠偶然的。杨君相信,小贩们的集体休业,必然也是某人 在背后的努力结果。经过调查,不出所料,被后那人正是邱思民。他只需要付出对 他来说微不足道的一点钱,就足以让那些小贩们欢天喜地地休息一天了。那笔钱究 竟有多少,谁也不肯说出来,但从卖烧饼的小贩可以回家养老这点来看,虽然钱不 会太多,但也绝对不会太少。这又是一个利用人的性格的典型,或者说是利用人的 贫穷。这些小贩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天的休息竟然会和另一个人的生死挂钩, 既然有人愿意出钱,休息休息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杜莉萍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地没有在车站吃到早餐。 之后一系列的事情都已经注定了,杜莉萍进入公司之后,立即便被邱思民叫进 自己的办公室,要求核对几笔账务,早餐和药都没有时间去买。这一核对很快就到 了中午,正常人都会觉得肚子饿,更不要说杜莉萍这么一个低血糖患者了。但邱思 民仍旧拖延着时间,直到公司午饭时间过去了,才放杜莉萍出来。此时,杜莉萍的 毛病大概已有了些表现,据公司里的人回忆,她当时脸色非常难看,浑身直冒虚汗。 如果是一般人,也许会向老总提出自己身体不舒服,需要进餐。然而,杜莉萍家里 条件不好,思民公司提供的薪水待遇,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杜莉萍很珍惜这 份工作,也很需要这份工作,加上她本人性格的原因和邱思民一贯的蛮横表现,对 于身体的不适,她采取了常用的隐忍方式。 杜莉萍的隐忍和隐忍的结果,早在邱思民算计之中,从他找关张调查杜莉萍的 那一刻开始,杜莉萍的死亡程序就开始运转了。通过录像,邱思民掌握了她和她家 人的习惯和性格,并且利用这些习惯和性格,略微施加点外力,就能让一切照他预 订的进行。杜莉萍就像一个被人偷窥了头脑中程序的机器人,依照错误的指示一步 步走向死亡。东江广场是杜莉萍死亡的终点,但却是犯罪的起点,至少是直接导致 杜莉萍死亡的一系列精心布局的起点。这一系列的精心设计,都有一个前提:东江 广场那条楼梯的栏杆必须是损坏的,否则杜莉萍也未必一定会死。 听到这里,东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为了杀杜莉萍,邱思民从 半个月前就开始布局了?” “不,”杨君摇了摇头,“应该是从一年前开始,这个局就已经设置好了。” “嗯?”东方已经听出味来了,但他还是想让杨君自己证实他所猜到的一切。 “根据我的调查,一年多以前,邱思民曾经找到另一位私家侦探,通过同样的 方式监控杜莉萍一家人的生活,时间长达两个月。在这之后,他便与陈总合作开了 思民文化公司,并且将杜莉萍招进了自己的公司。不久,东江广场的改建计划出台,” 杨君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完全是出于好奇才去调查了东江广场的改建计划。” “你认为他们的计划会有那么庞大?”东方的声音几乎有点颤抖了。 “我只是尽量把它朝大了去想,”杨君说,“只是空想想,又不会害着谁。你 猜我查到什么?” “什么?” “东江广场改建计划的总设计师,在杜莉萍死后,和邱思民同一天失踪了。” “他们有关联?” “你说呢?” “难道连东江广场的楼梯,也是这次杀人计划的一部分?” “没错,”杨君点了点头,“每个人看到东江广场那道危险的楼梯,都会觉得 奇怪——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样一条楼梯?另外一点,东江广场通外其他地方的车 站只有一个,这么大的广场却只有一个车站,这又是另一个不合理的设计——我详 细调查过,当时的设计方案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两点提出了疑问,并且表示反 对。但因为设计师是行业内的权威,而且也是主要投资商,这个荒谬的案子在众人 的反对下还是实施了。” “太可怕了。”东方喃喃道,“这么说,邱思民在第一次全面调查完杜莉萍之 后,便将杜莉萍招进公司,目的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权力来控制杜莉萍的行动;这之 后,东江广场的设计师,根据邱思民拟定好的杀人方案,将东江广行建设成为一个 最佳的杀人场所……” “是的,与此同时,邱思民开始扮演一个心理变态的角色,专门剪各处的铁栏 杆,这样也就为他之后剪断东江广场的栏杆做了铺垫。” “有一点我不明白,”东方说,“东江广场的铁栏杆不是案发半个月前剪断的 吗?这期间为什么没有人来维修?” “广场的维修是由开发商负责,”杨君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东方一口气喝光杯中的茶水,摇头叹息道,“虽然你说的都有些 道理,我还是没法相信。有谁会为了杀一个女人费这么大的心思?随便弄出个事故 不是简单得多?” “我也没法相信,”杨君说,“不过这就是真相。杜莉萍在2003年6月提 出要回聚水坳长住,就在她提出这个要求后两天内,邱思民便找关张对她进行调查 ——由于之前已经有过一次调查,这次调查想必只是为了确认杜莉萍某些习惯依旧 保持不变。调查完毕之后,邱思民便剪断了东江广场的铁栏杆,半个月后,杜莉萍 就死了——这一系列活动是串在一起的。起初,我也不相信东江广场的设计师会和 这事有关系,但是,他和邱思民有两点一致:他们都在案发后失踪了,两人都有心 理上的疾病——你还记得林彬吗?他也是在撞了罗佳之后失踪,同样也有心理疾病。” “他们的心理医生是谁?”东方扳着手指问。 “哦?”杨君敏感地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他们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个人了?” “猜的。”东方说。 “没错,他们的心理医生都是同一个人,我问过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心理医生 是南城的著名心理学家斯华。” 听到这里,东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杨君问。 “又是斯华。”东方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