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脏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 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 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排布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 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象蚂蚁一样穿梭在公安局那座漂亮大楼的 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 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 楼座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 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对着大马 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那里进出的人不少, 消费的却不多,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 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 ” 来刺激自己赚钱的****,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 烈,****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 学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 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 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 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 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的茶水荡 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 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 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 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的装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 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停下来 :“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 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 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 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 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省到,那张脸, 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 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 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 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 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从来就没 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 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 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 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 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 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 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 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 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 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也跟我们合作过几次,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存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我们 是要进行彻底解剖的。他们两人的尸体,通过物理解剖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所以我 们取下了他们的内脏,进行进一步的分析。那些内脏在化验科,化验是一个周期较 长的过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结果,在这期间内,我一直没有去看过那些内 脏,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变化。” 他的话说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尸体能够发生变化,那 么内脏也能发生同样的变化?” 他的额头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没有冰冻的情况下, 这些内脏的变化,会达到什么程度……” “别说了!”我赶紧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说,他想得的确很有道理。谁都知道,一般 运动在高温下都比在低温下运动要活跃得多,如果尸体能够发生那样的变化,那么 在室温下的内脏,又当如何呢?虽然是泡在药水里,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在这个设想基础上引发的推论,则不仅仅是恐惧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 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内脏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会不会,在原有的内脏上,渐渐地 长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例如我们看到的梁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内脏生出 来的? 如果内脏的确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梁波,是否还保留他原来的记 忆和性格?这样的人,是否还能归入寻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说道——“走!” 我和老王迅速赶到了法医检验所。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设想太过吓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我始终不明 白,为什么公安大楼那样漂亮辉煌,法医检验所却始终这样陈旧破落,用的还是建 国初期的旧房子,红土砖砌的墙壁,外墙虽然经过粉刷和修补,但是白色上仍旧透 出红色的模糊字迹,是文化大革命的残余。据老王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地下尸库 构建得非常完美坚固,用了这么多年,依旧十分好使,弃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 去。何况政府的其他机关是政府门脸,法医检验所却是个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参观的 地方,美观与否,也就没有纳入市政府的形象计划。 我跟在老王身后,沿着弯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内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别 胆大的人,但也决不胆小,法医检验所也来过几回,尸体更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 这次碰到的事情,实在超出常规太远,何况冬天惨淡的白昼,一点也不能给人任何 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丝阴森之气。老王每天出入这里,此时却也有 点紧张,我很怀疑,如果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 尸体。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停尸房,而是去了安放监视器的老王的办公室,那里可以直 接看到整个停尸房里的情况,停尸房里放着好一百多具尸体,都是死亡不久没有查 出原因的。而在这整栋楼房下面,是一个全省最大的尸体库,陈放着很久以前的死 刑犯、死案受害者等尸体,总共有好几百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吓退许多胆小 的人。我们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皮鞋与地板砖扣击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禁想,如果 地下的尸体有知,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会误以为是阳间的人在敲门唤他们起来? 我打了个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没事不要多想。”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那些想象还 是暂且压住的好。 走进老王办公室,打开空调,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总算驱散了点凉意。监视 器已经关上了。得知沈浩的死讯,老王迅速赶往现场,又怕别人从窗口看见监视器 里尸体的变化——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样的变化如果让太多人知道,难免会引起 恐慌——他关了监视器,将门锁好,这才出门。 打开监视器之后,停尸房里的情景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 监视器,我会以为是哪个电视台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尸房里的灯光分明很明亮,两 名死者安详地睡在镜头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然而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 然透出的冰冷和阴寒之气,赋予这明亮的画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视屏幕良久, 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错了,真正的恐怖不在于飘渺,而在于真实——如此清晰可 辨、触手可及的真实,叫人如何不害怕? 从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伤痕已经消失得毫无痕迹,黄白色的 肚皮圆滑得如同被打磨过,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确有一道十公分左右 的伤口,鲜红地翻开着,那是老王做实验的结果,现在那伤口毫无动静,看来已经 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在另一张台上,是梁波的尸体,这具尸体应当比郭德昌要年轻, 但是由于郭德昌本身已经变得年轻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仿佛是 同一年龄的人。梁波的尸体非常安静,伤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壮的躯体横陈 在我们眼前。 “他在这里!”我说。 老王点点头。 然而我又说了一句:“他在屏幕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乱, 感到自己想到什么重要的疑点,却又无法集中归纳,随口一说,自己说的话,让我 豁然一醒——他在屏幕上?难道这就是我发现的疑点? 正在思索之间,老王已经拉着我朝门外匆匆而走:“你说得没错,他在屏幕上, 并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尸体房里——谁知道这样古怪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违背常理 的事情?”他的话让我又是一惊,不错,他说得很对,谁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 停尸房里真正的情形?也许那里已经…..我缩了缩脖子,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心头的那点疑惑,如同火苗一闪,在门外的冷风中自动熄灭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还是必须再次来到停尸房。 停尸房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他们人手一根烟、一杯热茶,在那里闲聊。这情 景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近,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他们看见我和老王来,都热情地打 招呼。我和老王干笑两声,叫他们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几 个小伙子在冷风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轻松一把,假意推辞了两下,便笑嬉嬉地跑 到传达室烤火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应 该叫他们留下来?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人,这里陡然冷清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老王 陪着一屋子的尸体,万一真有什么情况,只怕接应都来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镇定,毕竟是和死尸打交道的,没有多犹豫,便掏出钥匙“咯 哒”开了锁,这开锁的声音又让我回忆起那个梦。我暗暗祈祷,希望什么也没有发 生。 门开了。 停尸房特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站起来欢迎我们。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郭德昌和梁波的尸体,和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 的确一直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梁波,要么是眼花,要么,就是 和内脏有关。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为了让我们的希望得到证实,我们退出停尸房,将守卫的警察们叫回来,他们 刚刚在传达室坐下,还没来得及让冻得发麻的双腿解冻,又被叫了来,不由个个露 出苦脸。我和老王眼见他们在停尸房门口站好,这才放心地上楼,去化验科看内脏。 化验室在三楼,相对于一楼的阴冷清寒,这里倒是光线充足,只是人依旧不多, 偶尔有两个人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白风。老王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推开门 进去,和里面坐着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个招呼,互相介绍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内 脏。 “看内脏?”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现在恐怕看不到。” “怎么呢?”老王和我一惊。 “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边笑一边带我们走进里间。那是一个宽 大的实验室,充满着实验室特有的味道,到处都是试管和玻璃瓶,在正对着门口的 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上面放着两个托盘,用白布盖着两团东西。 “你们看。”小李走到实验台前,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情,紧紧盯着我们,笑 着掀开那两块白布,仿佛掀开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戏就要上演,而他是导演,正等 着看我们这两个观众的反应。 两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两团圆乎乎的肉球,表面布满不规则的肉瘤。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从谁 肚子里切割出来的肿瘤,但是立即发现不对。 没有任何肿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干净,连那些肉瘤也十分干净光滑,从 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神经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弹性的皮肤——我用了皮肤这 个词,是因为这两个肉球表面的状态,的确和人的皮肤无异——在皮肤下,隐约可 以看见丰富的血管,如淡蓝色的树枝,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转头问老王:“王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老王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发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两个肉球,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 而出:“难道是内脏?” 小李的笑声骤然止住:“你怎么猜到的?” “真的是内脏?”我和老王同时道。 如果这是内脏,那么……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和我想到 了同一件事。 没错,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内脏的确也具有尸体的愈合功能,只不过内脏的 愈合表现和尸体不同,尸体要修复的是伤口受损的细胞,那种小范围的损伤,很快 就愈合了;而内脏则是要从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复出一个完整的躯体,这种修复规 模太大,因此表现得也就不那么明显,现在还只是修复出一个肉球。 接下来呢?肉球会发展成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仿佛被那种想法击中了,蓦然叫了起 来——“尸体!” “什么?”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他脸色一 变,也叫了一声:“尸体!”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们想到的问题是,既然内脏上可以重新长出一个身体,那么,在楼下停尸房 里的尸体,他们空空的体腔内,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内脏? 老王在尸体上划的那道伤口,没有恢复,究竟是尸体的修复能力达到了尽头, 还是那种恢复的能量,全部转移到了内脏的恢复上? 这种想法让我全身冰凉,恨不得立即冲到停尸房内,剖开尸体看个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镇定一点,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注意力转到肉球之上,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李看来毕业不久,出生牛犊,对这种怪异状态,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喜悦, 一直带着兴奋的心情等待和我们探讨。现在见我们如此表现,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也感染了我们的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问东问西!”老王蓦然提高的音调吓了我和小李 一跳,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法医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看来他是真急了。 小李不敢再弄玄虚,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出来:“这个肉球,是郭德昌的内脏, 是在两天前送过来的。送来之后,我立即进行常规处理,对部分脏器进行病理分析。” 他指了指左边那个稍微大一点的肉球,侃侃而谈,“剩余的脏器,依照正常程序进 行保存。过了大约半天,我发现那些内脏被切片的伤口已经完全长拢,仿佛从来没 有被切过一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是切片样本分明在那里,只是那些样 本仿佛比我当初切的要大了一些,已经溢到盖玻片外面来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便 将那些样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时,内脏上的切口又恢复了,并且长出 了乳黄色的肉膜。肉膜长得很快,渐渐将内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肉球。到了昨天 下午,玻璃瓶被这个肉球挤碎了,我便将它拿出来放到这个平台上。梁波的内脏也 发生了一样的变化。”他说到这里,转身自柜子中取出几片薄薄的黄色物体,递给 我们。 我们满怀疑惑地接过那些薄片,只觉得触手柔软而有硬度,仿佛人的皮肤,长 方形的一条,按上去,隐隐有些弹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脉动。 “这是那些脏器的病理切片,等我发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小李 人小胆大,说得轻描淡写,我和老王却大吃一惊,手一抖,将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 下。我将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摩挲不去那东西在手指间留下的奇异感 觉,仿佛一个诡异的生命,正在那里微弱的、顽强地生长,带着无法消灭的韧性。 “这些切片当初都是玻璃质的。”小李真是个傻大胆,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 想要再递到我手中,被我连连拒绝。老王倒是接过去仔细地看,不愧是法医,我暗 暗钦佩他,站在他身边,自他手里看着那些小东西。 “当我发现它们时,”小李继续说,“它们已经被这种膜给包围了,我曾经从 肉球和这种薄片上采取了一小段纤维观察,发现和人的皮肤组织十分类似,只是还 是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态上的差异,也许是因为物理外形的不同,导致了皮肤组织 的差异,还要进一步观察。” “不要再观察了,”老王脸色铁青,“烧掉,全部烧掉!” 小李惊鄂地望着他:“烧掉?为什么?这是多奇特的现象啊,也许是科学上一 个重大的发现……” “烧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却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肉 球连同那几片小薄片一起抄起,顺手扯下挂在墙上的一件白大褂,将这些东西包成 一团,便要提着往外走。 “等等。”我说,“老王,这些是证物。” 老王听了这话,怔了证,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 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对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震骇,不亚于老王。如果这些东西不烧掉,谁也无法 预料接下来它们会发展成什么样。然而,在法律上,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处置它们。 小李在旁边看着我们,仍旧是一副倔强的神情。其实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精神, 尤其是他的大胆,既然他已经见到了内脏的异变,那么整件事情也没有隐瞒他的必 要,倒不如坦诚以告,获得他的帮助。我用眼神征得老王同意,便缓缓将我们这几 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起先还有点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他的神情越 来越严肃,身体也站得笔直。等到我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怪不得 王老师坚持要烧掉这些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个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 已经自己散开,两个肉球慢慢地滚了出来。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望着它们,一时不知 该如何是好。 “我有个疑问,”小李又道,“这些内脏虽然生长速度惊人,但是在两天内它 们也只是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那个新的梁波是由内脏生出来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说的话让我和老王一惊——的确,我们一见到这些内脏,就几乎在心里认定 了那个梁波是由内脏生长而成,却忽略了生长的速度。 依照生长的速度来看,区区一点内脏,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成一个人 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天仿佛更冷了,我说完这句话,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有点凉飕飕的风, 不断地通过衣服的敞口灌入体内。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话惊呆了,“不可能是尸体,我们都看见了, 尸体明明在下面……”他忽然停下来,眼睛大瞪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望着我,迟疑道:“你说,会 不会是那具尸体欺骗了我们?” “什么?”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尸体一直被监视 器监视着…... 啊?难道是那样?我蓦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想到了,老王说得对,说不定真的是尸体骗过了我们。 “不是有监视器吗?”小李听我这样说,疑惑地问,“你在医院里就已经看到 了梁波,而在那之后,监视器也显示尸体并没有离开停尸房啊?” 小李的这个问题,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楼里就已经想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 才让我们认为,绝对不可能是尸体离开了停尸房,由此才想到了内脏之上。但是小 李对内脏生长速度的疑问,又让我们否决了这种可能。 经过一个循环,我们的思考焦点,仍旧回到了尸体之上。 不错,我在医院里看到梁波之后,后来安装的监视器里仍旧显示了梁波的尸体 ;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之后,监视器里的尸体也没有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变化。 但是,我们两人都忽略了一点——就在我们两人看到梁波的当时,就在那个时 候,监视器并没有监视尸体。 我看到梁波时,监视器还未安装;老王看到梁波时,监视器已经关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到梁波的时候,“恰好”是尸体没有被监视器监视的时候。 那具尸体,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被监视器监视着的。 在监视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尸体做了些什 么。 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我们互相看了看,不自觉地靠拢一点。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门口不是有人守 着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苦笑这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尸体能够活动,谁知 道它还有什么其他特异功能?”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王说。 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尸体,都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的,既然 尸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那么,”他看着我们,似乎透过我们,看到了其他的地方, 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将来,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惘了,“也许那些尸体, 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尸体,是它们恢复之后的样子。” 老王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我和小李都听懂了。既然尸体具有愈合的能力,那 么,如果在我们发现之前,尸体并不是完整的,也许在人死后和被我们发现的这段 时间里,残缺的尸体又恢复成完整的了。 依照这个思路,如果尸体原本是断为两截,那么,世界上就会出现两个梁波; 如果是断为四截,就是四个梁波;如果是八个……. 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时 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充斥了无数的梁波,他们从半具尸体、一根指头或者一 片内脏上,象植物一样生长,渐渐成为人形,混迹于人类世界。 那是种什么情形? 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吗?我渐渐产生了怀疑——事情太过离奇,已经 让我无法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喘气的声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无穷多的可能。 也许是尸体复活了,也许是尸体的其他部分复活了,也或许,我和老王看到的 梁波,并不是同一部分的尸体生成的…… 我被这无穷的组合弄得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老王和小李也显然被弄得十分 迷惑,我们互相望望,决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进行到这里,谁 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者将会如何? 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这些内脏怎么办?”小李望着不久前还被他引为重大发现的东西,既恐惧又 犯愁。 “你注意看着,”老王道,又叹了口气,“其实看着大概也没多大意义。” “怎么说?”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消极。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长出人来,如果那个梁波的确是 这种东西长出来的,或者说他就是尸体复活的,他随便砍下一根手指头就能重新长 个人出来,我们守着一堆内脏、一具尸体,有什么含义?” 小李听了他的话,略微思索一阵,仍旧将那些东西好好地保存:“我尽力吧, 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看看我:“如果能将你们说的那个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