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村 汽车颠簸了四个小时,早已离开了柏油路,拐上了乡村宽阔而崎岖的黄泥道, 天气正干燥,黄泥变成了黄色尘土,汽车开过,尘土飞扬如雾,透过紧闭的窗玻璃 缝隙飘洒进来,扑得人灰头土脸。一路上我数次打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信号都不 通畅,始终没有和他们联系上。手机的电只剩一格了,而我出来得匆忙,忘记了带 充电器,只得暗道晦气。 “三石村到了,三石村有没有下的?”售票员大声冲着车内喊道,我提起包, 下了车。刚落地站定,车子便扬起一阵黄雾,绝尘而去。我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 四处打量着。毕竟是乡村,城市的钢铁巨爪还来不及侵蚀到这里,到处都是树,远 方的青山如一抹青石,凝固在天边。因为是冬天,四面的稻田都收割完毕,只剩下 短短的稻茬,田里已经干涸了,龟裂的土地上有一些家养的鸡在散步。除此之外, 就是无边寂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正踌躇间,前边山脚下转出一个人来,我连忙 挥手大叫,那人听见我叫,迟疑了一会,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望着我,满脸疑惑。 “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问道。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工作服,肩上挑着一担柴,听我这样问,上下打量我一番, 笑了笑:“三石村?你是外地来的吧?三石村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地呢。”他遥摇 指着山那边一个地方。 我被他说得愣了愣,问了详细地址,道声谢,只得继续上路。 “喂!”我才走得几步,那人在身后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他。 他凝视我一阵,脸上显出犹豫的神情:“你去那里做什么?” “走亲戚。” “哦?”他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冷漠,转身要走,望了望我,扔下一句话:“天 色不早了,自己小心。”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这种奇怪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多钟,已经有些冥色了,还有十多里地要赶,我只 得迈开腿大步前进。 三石村果然偏僻,我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人。路越走越窄,两边的山夹着 一条羊肠小道,山上的树木恣意生长,不时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横空而出,拦住 去路,人只能矮身从树枝下钻过。除了山,依旧是山,仰头望去,周围的山围出巴 掌大一片晴天,碧青如水,青中隐约透着冬日的森冷。 天色又黑了几分,远处的景物有些模糊了。风穿山越林而来,呜咽低回,让人 心中惕惕。我原本不怕走山路,但是这次却有些心虚。毕竟之前遇见过那么多诡异 可怖的事情,而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也许不久前正行走着尸体人。那个指路的人 态度也颇为奇怪,不知道这个偏僻的三石村,究竟隐藏着什么?是什么吸引着尸体 人来到这里?我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望,然而只望见林影憧憧,一片模糊的黑夜, 似乎潜伏着无数生灵。山林间不时传来树枝断裂、草木刮擦之声,仿佛有什么在里 面移动。偶尔一只小动物在我面前倏忽闪过,惊出我一身冷汗。 天全黑了,一团厚云遮住了白色的月亮,只有几枚暗弱的星星,象征性地投下 一点光来,幽蓝的光下,黑色的山林越发神秘莫测。 这十几里路,实在漫长。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两边的山蓦然拉开距离,显出一条宽 阔得多的路来,路边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凑近一看,果然就是 三石村。我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前走。 走出山的夹道,两旁尽是稻田,零落的草堆在田地里立着,远望如同一个个臃 肿的人形。望见稻田,就知道人烟不远,心定了许多。前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噗 噗噗地叫得起劲,渐渐就到了跟前,露出一个慢腾腾移动的身影来。我大喜,连忙 迎上去,挥手对着驾驶拖拉机的人大声吆喝。那人戴着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眉眼 之上,黑暗中不辨形容。或许是拖拉机的声音太大,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就这么 开过去了。交错而过之间,只瞥见拖拉机上似乎堆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我叫他也 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终于看见了人,心里高兴而已。他不理我,我并不在意。 拖拉机继续朝前开,眼见就要拐入山间夹道,我笑了笑,正转身要走,忽然一 阵寒风吹来,我不自禁裹紧衣服。天上风吹云散,月亮豁然而出,雪白耀眼地炫耀 出来,一瞬间将地面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那阵吹开乌云的风,同时也掀开了拖拉机上盖着的布,在月光下,原先被布遮 盖着的东西,露出了一小部分。 我的心骤然揪紧了。 那是一张人脸,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清晰地照出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嘴张 得极大,似乎在大声叫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仰望着天空。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时,拖拉机一个拐弯,转入山间不见了。 而月亮又再次躲进了乌云中。 我在黯淡的星光中,呆立良久,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真是假,然而那副表 情,那样的惨白,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张脸,和我最近所见到的那几个死人的脸,何其相似——莫非那也是一个死 人?我激伶伶发了个抖,迈步追了上去。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只这么点时间,已经走了很远,当我追到夹道口 时,只看见茫茫夜色,夜色中一个模糊的黑影迅速远去。 我望了几秒钟,一丝细小的凉风掠过我的脸,撩拨起我心中全部的恐惧,我不 再多想,朝着三石村的方向,发足狂奔——越是奔跑,恐惧越是从毛孔中渗透出来, 原先被理智压抑的纷乱思绪,在此时都如杂草般丛生。 似乎跑了很久,终于望见一处人家,二层高的楼房,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里射出 来,隐隐听得有人在说话。我用力敲了敲门,门内谈话声噶然而止,一个女人的声 音传来:“谁呀?” “我是南城来的记者——请问这里是三石村吗?”我报出早已编好的身份—— 说我是记者,也不能完全算是撒谎,我的确曾经给报纸写过专栏。 里面沉默了一小会,接着回答道:“记者跟我们没关系。”说完这句,灯便熄 灭了,再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我愕然望着骤然变黑的楼房,隔着门大声问道: “请问村长家在哪里?” 等了将近一分钟,屋内才又传出一句:“朝前走,白房子就是。” “谢谢!”我对着门道声谢,继续朝前走。 走了不多一段路,果然远远地隐约看见一座白房子,隔着几道田垄,与我遥摇 相对,一条弯曲的小路逶迤至彼处。我懒得绕弯路,直接走进龟裂的稻田,稻茬被 冻得硬邦邦,结着一层霜,在脚下发出卡嚓卡嚓的声响。乡村里房屋隔得远,走了 许久,除了先前那座房子和远方的白房子,再没看见其他农舍。四面仿佛过于空旷, 一无所凭,风从各个方向吹来,激起一阵阵寒意。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恐怕黑 暗中突然显现出梁波——应该说是尸体人——的笑脸。 三石村,我已经来了,不知道尸体人现在在哪里? 我加快脚步,匆匆穿过田地,转过一片种着菜的洼地,到了白房子跟前。 “村长在吗?”我边敲门边问。 “谁啊?”一个男人开了门,疑惑地望着我。 我赶紧掏出记者证和介绍信递了上去,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东方?”他看看记者证又看看我,神情严肃,“我就是村长——你到我们村 来查什么?” 我说出一个早已捏造好的借口,他仍旧是充满怀疑,望了半晌才道:“哦。” 他始终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这和我以前采访过的农村不同,以前采访 的地方,无论村民还是村长,都对记者十分热情,采访时也很配合,这种冷漠的态 度,还是第一次遇到。顾不得想这么多,最重要的是尸体人的下落。我向村长打听 最近是否有人来过这里。他生冷地答道:“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让我对他的答案起了疑心,念头一转,又问道:“请问梁纳言 家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他猛然一震,他更加怀疑地看着我:“他早不在村子里了,你找他 干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何有着这样强的抵触情绪,但是仍旧耐心地问他,梁家是否还有 其他人在村子里。我想假若尸体人回来,或许会回家去也说不定。 村长极不耐烦:“他家里只有一个堂兄,现在这么晚了,你不用去打扰他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村也没有你要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好查的,你还是快走吧。” 这种态度,我显然是没有办法再和他谈下去了,只得借口天色太晚,无法出村, 要他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他极不情愿地站了一阵,哼了一声,返身回屋,将我晾 在门口,好在门没有关,让我知道他并不是拒绝我。从门内隐约听见一个女人问他 :“这么晚你上哪去?”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只听那女人又道:“小心点,不要多 说话……” 不多时,他从屋内出来,身体陡然臃肿了一倍,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衣服,戴 着一副大黑皮手套,手里一个大电筒,对我道:“走吧,你住村里招待所,20块钱 一晚。”不等我说话,他便自己迈步朝前走。我快步跟上他,一路上引诱他跟我说 话,他始终不发一言。 渐渐地走到村庄深处,四面都可以看见一些房屋,人声笑语漂浮在空气中,寂 寞的寒夜这才有了些活气。 “村里有多少人啊?”我不死心,继续问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道。 我始终认为他的态度太奇怪,然而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人是否真的 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回来,又会去哪里呢?茫茫世界,要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 针。 “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我说,“我要找的那个人叫梁波,是梁纳言的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村长蓦然止步,回头望着我,大声喝道:“告诉你他没来过! 梁纳言现在是城里人,跟我们没一点关系,你要查他到南城去查,我们村里都是老 实人,什么也没做过!”他激动地喘着气,一团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呵成一朵白云。 太奇怪了。 我默默望着他,不说话。他望了我一阵,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带路。 真的太奇怪了——他好象很害怕我调查梁纳言的事情,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截路,上了一条小道,右边是大片的田地,左边是山, 山上密密地生着枞树,毛茸茸的树干不时伸到路上来,针状的叶子刺得脸发痛。枞 树林深处,仿佛有什么动物的呼吸声。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 什么也没有。 “你干什么?快走!”村长不耐烦地道,大电筒雪亮地照了我一下。我正要继 续赶路,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 有人! 村长见我仍旧不动,生气地走过来,正要说话,那呻吟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 非常大,村长也听见了。他骤然住口,望了望,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 “有人。”我指着枞树林,要他朝里照。他慌乱地看着我道:“没有,是风, 一定是风!” 呻吟声更大了,可以清楚地听出是一个人在喊“哎哟”。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 来。 “是个人,你听!”我说,同时去夺他手里的电筒。村长朝后一缩:“我来!” 他挥动手里的电筒,一束明光在枞树林里晃了晃,我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他便收 回电筒道:“没什么,可能是猫。” 我愤怒了——这里分明有个人,他却故意敷衍忽略过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理会他说的话,我劈手夺过电筒,朝山上走去。 “你回来!”村长急得大叫,紧跟在我身后上来了。 哎哟、哎哟!我追随着呻吟声,辨认着方向。村长的态度令我不解,而我心里 所想的,村长也不会明白,他不会知道,这里呻吟的人,也许是被尸体人伤害的人, 也许,就是尸体人自己——这是我急于知道的。 电筒在林间照来照去,村长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仔细地搜寻,我感觉到他十分紧 张,脸色十分怪异,那种神情,不是关心,不是好奇,而是恐惧,一种罪犯害怕暴 露罪行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虽然态度不好,但是看起来实在是个憨厚老 实的人,这副表情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那里!”村长一个虎跳朝一片树丛跳过去,那是一个小斜坡,三棵小枞树 交叉生长,树根部挂着一个人的身体。村长跳到那人跟前,我的电筒光也跟了过去, 却被他的身体档住了,只照见他的背影。我走过去,发现那地方十分陡峭,村长占 据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俯身在那人身上看了一阵,似乎还 用手摸了摸,过不多时,便扶着那人过来了。他一边走来,一边微笑,在电筒照射 下,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赵春山。”村长对我说,仿佛赵春山是个名人,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似的, 再没有更多的介绍。名叫赵春山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羽绒服, 头上一大片血淌下来,半个脸都变成了红色,一双眼睛半睁不睁,不断地呻吟着。 村长在他脸上拍了许多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涂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终于慢慢 清醒过来,坐了起来。 “李哥。”赵春山跟村长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姓李。李村长蹲在他身边,问 他是怎么搞的。他捂着头,大声咒骂了,一边咒骂一边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春山是县城里屠宰大队的,专门负责到各村里收猪羊等牲畜定点宰杀。今天, 他跟往常一样,接了一单任务路过三石村去运猪,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说是也要 到三石村来,便顺便捎带上了。 到了村里,赵春山让那年轻人下车,那年轻人倒是很有礼貌,笑眯眯地站起来, 先说声谢谢,赵春山说不谢;接着那年轻人又说对不起,赵春山顺口接道没关系, 说完他觉得奇怪,正要问年轻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头上猛然一痛,便什么也不知 道了。 “贼!臭强盗!这年头好人做不得了,连我的拖拉机也抢走了,没了拖拉机我 怎么运猪啊!”赵春山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先是哭拖拉机,后来便直接哭起他的 猪来。 听到他说有人顺路搭车,我便有些怀疑,再听他说被抢的是拖拉机,我更加有 了种强烈的感觉,顾不得安慰他,急忙问他:“那年轻人长得什么样?” 赵春山抹了一把眼泪:“长得很老实,象个学生,高高瘦瘦的,说普通话。” 他又骂起来。我听得心中大跳:根据他的形容,这人的容貌,和梁波差不多,莫非 这个搭车的年轻人,就是尸体人?再想到刚才进村之前遇到的那辆拖拉机,我几乎 确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几点钟?”我问他。 他迟疑一下,略一回想:“大概四点多钟。” 四点多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遇到那辆拖拉机的时候,大概是七点左右, 时间上似乎不太吻合。 “你的拖拉机上装了什么?” “空的,什么都还来不及装啊,就被这龟孙子抢走了!” 不对,不对啊,我看到那辆拖拉机的车斗里,分明装得满满的……我想起月光 下那张苍白的死脸,打了个寒噤。难道,尸体人抢这辆拖拉机,就是为了装运尸体?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果真是如我所想,尸体人所装运的尸体,是从何而来呢?这中间三个小时的 时间差,他又在干什么?依照时间来看,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离开三石村再回来, 然后再出去让我遇上——三个小时,他做不到这么多事——这就是说,这三个小时 内,他一直都留在三石村内。 啊? 我蓦然望着村长,他被我看得一怔:“怎么?” 我望着他,脑子在飞速转动着。如果尸体人在这三个小时内一直停留在三石村, 而他的拖拉机上的确如我所见,装的都是尸体,那么,这些尸体,只能来自三石村。 联想到村长对我的排斥态度,以及刚才发现赵春山之前他的紧张神情、之后那种如 释重负的表情,越来越感到,村长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是村长会知道什么呢?他难道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尸体人? 还有尸体人要那些尸体做什么呢? 那些尸体,究竟是早已死了,还是被尸体人杀死的? 想到这些,我暗暗恨自己当时太胆小,也太粗心,如果见到拖拉机上有尸体, 立即赶上去看看,或许一切都明了了。 “你这样看着我发什么呆?”村长大声喝道。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 摇摇头:“没什么。” “你要不要去医院?”村长狠狠地瞪我一眼,皱着眉头问赵春山,“要去医院 也只能等明天了,现在天黑了,村里没人送你。” “不能送我出去?”赵春山忽然显出恐惧的神情,“有没有摩托车?我自己开 出去,李哥,我明天保证还回来,李哥,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赵春山什么时候说过 谎,你给我弄辆车,让我回去吧……”他惶急地道。 “不行!”李村长断然道,“你在这里住一晚吧,正好跟东方记者作个伴。” 他看看我们俩,拉着脸又添上一句:“你以为我想留你们住下来?麻烦!” 赵春山虽然受了伤,但是显然伤势不重,脸色一直保持着黑红色,听了他这话, 却蓦然变得惨白,看看村长,又看看我,眼里脸上都是恐惧,忽然走到我身边,小 心地道:“你是记者?你也是刚来的?” 我点点头。他想了想,认命地道:“那就只好住一晚了——我们住哪里?” “招待所。”村长冷冷道。 赵春山仿佛松了口气,神情略微放松:“要得。” 三石村的招待所,是原先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改造的,公社运动时改成了集体 宿舍,后来又改成了招待所,所以房屋的结构相当古老,墙壁倒是粉刷得干净,只 是在雪白的墙壁上有一行粗大的红字:计划生育,人人有责!门口一间小屋内亮着 灯,村长敲了敲屋门,一个腰板结实的老人走了出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们。 “金叔,这是南城来的东方记者,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赵春山也要住一晚, 他的拖拉机被抢了。”村长告诉他。他看了看我,点点头,对着赵春山笑了起来: “你的拖拉机被抢了,怎么抢的?谁抢的?我早告诉你,总有一天被抢……”他还 想说下去,村长打断了他的话:“金叔,不要多说,你带他们去睡吧,我回了。” “你回吧。”金叔冲他挥挥手。村长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 “进来。”金叔招呼我和赵春山,将我们带到他的小屋里,里面一个大瓦盆, 一大盆碳火烧地正旺,屋子里被烤得暖融融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几个烤得金黄的 馒头,散发出一股焦香味。我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饭,肚子不免叫了几声,赵春山 四点钟即被打昏,也是空肚子到现在,好似跟我比赛一般,肚子也叫了起来。我们 三人听见这叫声,都笑了起来。 “没吃饭?”金叔将那一盘热烘烘的馒头端到火盆前,我们也不客气,一人一 只馒头一杯水,大吃起来。金叔笑眯眯地端来一盆热水,赵春山吃了馒头,用热水 将头上的血洗净。他的伤本就不重,伤口已经凝固,洗干净以后,眉眼也清秀了许 多。金叔等我们吃饱喝足,便好奇地问起赵春山拖拉机被抢的经过,赵春山原本就 说得不痛快,现在有了这么好的听众,立即唾沫横飞地说起来。 趁他说话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想再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看 来是没法和他们联系了,不过现在知道了尸体人已经离开三石村,我留下来意义也 不到。我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有几件事必须弄清楚,那就是:尸体人回来到底是干什么?村长在这件事中扮 演的是什么角色?尸体人拖拉机上装的尸体,从何而来?为什么村长排斥我调查梁 纳言家里的情况?这些问题都不简单,这个三石村,也不简单,要不是要追踪尸体 人,我真恨不得在这里多留几天,将事情调查清楚——但是在眼前,追踪尸体人是 当务之急,调查的事,可以留到以后慢慢再做。 “那个年轻人说没说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打断赵春山滔滔不绝的描述,他愣 了一下,想了想,摇摇头:“他没说。” 这可就麻烦了,我暗暗叹了口气,窗外,乌夜泼墨,远山绵绵,这天大地大, 人海茫茫,要再找到他就难了。 金叔听完故事,见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着电筒带我们进祠堂里休息。祠 堂原本颇为宽敞,现在已经被新建的墙隔成许多小间,每一间门上都锁着一把大锁, 落满灰尘,看来已久未开启过了。金叔打开其中一间房,从壁橱里取出被褥铺在钢 丝床上,这就是我们的床了。我用手摸了摸,被子倒还干净,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 “你们睡吧,我也要睡了,今天多喝了点。”金叔说着就退了出去。 我和赵春山相视笑笑,他掏出手表看看,才8 点多钟,怎么睡得着?我提议去 外面走走,他却连连摇手,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行不行,这是三石村呀, 天黑了还敢出门?你不要命了?” “哦?怎么回事?”我一听这话有文章,急忙追问。其实也不用我追问,他已 经开始说了。 “你晓得吗?运猪的都不愿意到这里来,”他说着,声音忽然压低了,左右看 看,从他的床上移到我这张床,将脚塞进我的被子里,带着神秘的表情道,“三石 村,是个古怪的地方……”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尖利的长嚎——我发 誓,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嚎声,分不清是男是女,透过耳膜直接作用于我的神经, 凄惨而绝望,而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叫声只叫得一半,便蓦然止住,再也没有任何 声音。 一片死寂。黑暗浓重地压在窗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立即跳下床,想去看个 究竟,却被赵春山一把拉住,他全身瑟瑟发抖,脸色死白,用被子包着自己,结结 巴巴道:“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快点过了这一晚走人,这里的事,看不得!”他 的神情让我心头一紧,背上一寒,略一犹豫,仍旧跑了出去。 但愿这声惨叫与尸体人没关系,我边跑边想,同时又暗暗问自己:你真的希望 和他没关系吗?如果和他有关系,这至少是条线索……这种想法让我心中一惊,觉 得自己也有些可怕了,赶紧停止思考。 赵春山不敢下地拦我,缩在床上大声喊:“别出去啊,别出去啊……”撕裂般 的声音叫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要不是急于跑出去看,我真恨不得拿袜子堵住他的 嘴。 眼看跑到祠堂门口,却蓦然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金叔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 :“到哪里去啊?” “外面……”我疑惑地正要告诉他,他又笑眯眯地道:“听见杀猪了?城里人 没听过杀猪,怕不怕?” 那是杀猪声吗?我满怀疑惑,然而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却毫不退让,我只得 嘀咕一声回到了房间。 那真的是杀猪吗? 赵春山见我回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光着脚跳下床,一把将我拉进门,关好 房门,一边抖一边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大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着他又坐到床上,一人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问 他,“你刚才说三石村很古怪,是不是指的这个?金叔说这是杀猪,是不是啊?” 他拼命摇手要我放低声音:“不是,当然不是杀猪。”他朝窗外看了看,声音 更低,低得几乎听不清:“三石村本来不古怪,但是,两个月前,这里发生了火灾 ……” 风在紧闭的窗外号叫,仿佛一个女人在长声哭泣,树枝的沙沙声,不断引起人 的错觉,似乎是谁在那里走来走去,赵春山的讲述,不时被这些声音打断,他常常 会蓦然停下,侧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如同一只受惊的狗。他紧张的神情感染了我, 让我也不由自主得变得神经质了。 “那天是个艳阳天,”他语气低沉而迟缓,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很害怕,我会认 为他是故意在说鬼故事吓人,“三石村有喜事。村子里的收成很好,男女老少都到 老祠堂里去喝酒吃饭,公家出钱。我们村也派了代表去了。” 赵春山他们村里代表,一大早就出门,可是不到晌午就回来了,而且是让人抬 着回来的。 “他全身都烧烂了,”赵春山道,“可是神智还比较清醒,抬他回来的是几个 三石村的汉子,放下担架就走了。三娃——就是那个代表,一直在发抖,我走到他 身边,他就猛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眼睛陡然瞪大,发了一小会呆,“他猛然攥住 我,手上的烂肉一块块粘在我手上,我吓坏了!”他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继 续说下去。 三娃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村里赶紧叫了车送他到医院。 在去医院的途中,三娃一直紧握着赵春山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说:“死了,全 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谁死了?你是怎么烧伤的?”赵春山看他情况不好,大声问道。 三娃的脸虽然烧得稀烂,但是却还是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知道一张烧烂的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是什么样子?”赵春山说到这里突然 停下来,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仿佛是要竭力做出一个形状来,但是又做不出, 眼睛拼命朝外鼓,嘴巴张得老大,面部的线条全部朝脑后涌去。 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忙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他被我推得一愣,脸上恢复了正常,叹了口气,摇摇头:“学不出来,记者, 我一直想学出那个表情,可是学不出来,太古怪了,那张脸,烂得太厉害了……” 三娃那张烂脸,当时就正对着赵春山,他的眼神有些涣散,除了恐惧,几乎再 没有别的内容了。刚开始他有些迷糊,只知道反复说那几句话,过了一小会,他仿 佛才看见赵春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坐了起来,大声道:“我在哪?”不等 回答,他又瞪大眼睛道:“他们全死了,救活,快救火!”说着便全身痉挛起来。 赵春山他们几个人努力安抚他,终于让他平静了些。 “他们都死了,”三娃躺下去,慢慢地、小声地说,“好大的火,全村的人都 烧死了,全村的人,没几个活人,都死了……”他说完这句话,一口气没上来,又 是一阵痉挛,便咽气了。 在他们送三娃去医院的同时,县消防队的三辆消防车全部都出动了,呼啸着穿 过田地和山林,前往三石村。 三石村的大祠堂已经不存在了,一片焦土,瓦砾堆中,横陈着几具烧焦的尸体, 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同时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异香。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看见 消防官兵来了,连忙迎上来,大致说了起火的情况,是食用油打翻在干草垛上,引 起了火灾。消防官兵在现场搜出了8 具尸体,全部都是外村的死者,在场三石村的 人没有任何伤亡。那些消防员有些就是附近村子里的,据他们后来的议论,这事相 当奇怪,根据现场火灾的情况和三石村村民说的情形,当时所有的人都在祠堂内吃 饭,火灾突然发生,那个祠堂是木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火势见风而长,难以遏 止,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能够逃出去。 他们说,在场的三石村的村民不但没有一个死的,连一点伤也没有,但是他们 的衣服却全都烧得破烂不堪,依照衣服烧坏的样子来看,穿衣服的人不死也得重伤。 而更让他们不解的是,他们路过几间房子时,分明从屋内传来呻吟声。 一个消防员出于职业的敏感,趴到一间屋子的窗口朝内看,看见床上躺着一个 人,典型的烧伤症状,全身大面积溃烂,正在辗转呻吟,屋内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 气。那消防员当即便要进屋将人带去医院,却被其他村民阻拦了。 “不用送医院,”村长说,“他过两天就没事了。” “胡说!”消防员为他们的无知而愤怒了,“烧伤得这么严重,再不送医院就 晚了!” 然而无论消防员如何劝说,村民们都不为所动,甚至那伤员的老母亲,也冷冷 地劝消防员不要多管闲事。 消防员们没有办法,只得抬着尸体离开了三石村,一路上不断听到附近房子里 传来的惨叫和呻吟,他们很想去看个究竟,但是村民们警惕的拦着他们,要他们不 要多管闲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非常奇怪。 “你这就奇怪了?”赵春山冷笑一声,“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呢。” 这些消防员中有的人,暗暗记下了有伤员的房屋,最后一统计,居然有30多名 伤员,根据当时的情况一推测,伤员的名单也出来了。他们向上级一汇报,县里感 到事情严重,连忙派了一个医疗大队下乡,出动了6 辆救护车。 “6 辆车啊,”赵春山啧啧叹道,“县医院一共才两辆救护车,其他几辆都是 卡车临时改成了救护车。可是你猜怎么样?” 我被他神秘的眼神所吸引,不觉靠得更近一些,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赵春山眯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下去。 那个医疗大队在半天后到了三石村,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欢迎,相反的,所有 的村民都对他们的到来显示出排斥状态。这些医疗人员常年在乡下工作,倒也知道 有些农村的确有这种古怪情况,多半是因为农村经济条件限制,使得人们不愿意花 钱上医院看病。他们并没放在心上,依照消防员们提供的名单和地址,一一上门寻 找伤员。 但是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冷漠而排斥地看着他们。 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伤员。 “名单上的人都很健康,每家每户敞开门让他们进去,没找到一个伤员,”赵 春山说,“他们只闻到一种古怪的香气,特别浓的香气。”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种香气了。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种香气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他摇摇头,“谁也说不上来,只是闻了让人心里很难过,仿佛很 想哭,”他望着我,又加了一句,“有的医生莫名其妙地就哭了,问她为什么哭, 却又说不上来。” “后来呢?”我急于知道下文,“三娃不是说三石村的人都已经死了吗?” “是啊,”赵春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三娃是这么说的,那么多消防员也都 听见和看见了受伤的人,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医疗大队无功而返,带回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觉得奇怪,消防员后来又去三石 村调查事故原因,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一切都如三石村村民们所说的那样,真 的只是意外,真的没有任何三石村村民受伤,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是流言也 就渐渐多起来了,附近村庄的人对三石村的事件都感到奇怪,有些人出于好奇,便 有事没事地跑到这村里来,想打探出一些什么事。三石村和附近的村子都是通婚的, 这些人以走亲戚的名义而来,自然是充足的理由。三石村的人到外头办事上学,旁 人也努力想打探出一点消息来,但是他们的嘴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不仅不肯说, 三石村的人,渐渐地举止怪异起来,似乎不大欢迎旁人到他们村里来。 “恩,这倒是。”我对他们不欢迎旁人这点,倒是印象深刻。 “不光是不欢迎旁人,”赵春山道,“他们自己也变得很怪。” 火灾过后没多久,三石村里三个女孩突然失踪了,警察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没 找到人。村里的其他人也渐渐地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村不算富裕,一向都比较节省, 然而自从火灾以后,仿佛突然都有了很多钱,各种平常农村人不敢轻易购买的高档 电器、衣服和其他商品,通过村里几台拖拉机,络绎不绝地运进村中。赵春山曾亲 眼见过,有个40多岁、面皮粗糙、一向勤俭持家的女人,居然买了将近千元的化妆 品。不仅如此,村里的人还隔三岔五便到县城里最大的游乐城游玩,一趟下来,几 百元便流了出去。这种不顾将来的消费方式让邻近村里的人连连乍舌。有的好心人 便劝他们不要如此,多为将来考虑,然而他们一律都是苦笑着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 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你看这村里房子都很新是不?”赵春山笑笑道,“两个月前他们还舍不得把 钱花在房子上,孩子要读书,要娶媳妇,老人要看病,用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 少,谁敢乱花那几个钱?现在可好,好象不晓得从哪里抢劫了银行还是宝库,花钱 大方得吓人,家家户户都抢着装修房子——这也罢了,怪的还不止这一点。”他咕 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继续道,“你晓得,我们农村人,过日子是扎实着过的,三 石村的人,本来也是很扎实的,一些汉子农闲时到县城里打工,再苦再累也是不推 辞的。但是那几个女孩失踪以后,他们就不安分了,班也不好好上,成天醉醺醺的, 说些胡话,一会说要埋在山里,一会说要火化,说得大家很不自在。不光是他们, 他们村的学生娃,也不肯好好听课,没事就瞎捣蛋,老师骂也不怕,找家长,家长 也说没关系,由得他们去,快活一天是一天。” “本来我们也没特别在意,但是他们更古怪的举动又出来了。不晓得哪根筋不 对,忽然砍了一座山的树,树是农家宝啊,那都是些上好的木材,寻常舍不得动一 动,叫他们一下子砍光了,放在后山上不晓得做些什么东西,有人偷偷去看,发现 满满一山都是棺材!”他说到这里,浑身一抖,“三石村三百多人,那里就有三百 多口棺材,你说,他们做这么多棺材做什么?” 我听得也是身上发冷,不知道该如何猜测,只得催促他继续说。 “那些棺材做好以后,就再没看见了,不晓得运到哪里去了。三石村又有两个 人失踪,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村里的人,一个个醉生梦死,过马路时,也不 看车,就这么笔直地走过去,好象并不怕死,倒经常吓得司机出一身冷汗。司机骂 他们,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冷冷地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们渐 渐地害怕了,想到三娃他们说过,三石村的人全部都死了,再想到那些棺材,你说, 我们还能想到什么?”他眼睛翻起来四处转,望了望屋子内部,“这三石村,只怕 已经没有活人了。”说完这句,他仿佛泄露了天机,自己的脸上先露出了极度恐惧 的表情,“这话我们也只是私下议论,可不敢随便说出来啊。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一 件事,真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什么事?”我见他只顾着用被子将自己围住,连忙推推他,催他继续往下说。 “你晓得,农村里哪家不养狗哇?狗看家护院,谗了就打了吃肉,实在是好牲 畜。可是你到这里来,听到过一声狗叫没有?”他问我。 他这么一问,我细细想来,的确,一路走来,到现在为止,整个村庄沉寂如死, 没有寻常乡村的犬吠之声。 这又和三石村的怪异有什么关系? “哼哼,”他斜斜地瞟我一眼,“你以为三石村没有狗?三石村也有狗,而且 是家家都有,有的人家不止养一条,可是现在全没了。” “怎么呢?”我深感奇怪。 “死了。”他说,望着墙壁上一处暗黄的霉迹,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一村子 的狗,一下子,全死光了。” 三石村十分闭塞,虽然比梁纳言小时候要开通了许多,但身处群山中的村庄, 与外界的沟通途径依旧十分有限。从三石村通往公路只有一条路,就是我来时走的 那条山间夹道,是在村子与村子之间,还有许多小路,互相交通往来。火灾发生后 的某天,附近村里的人,突然听到三石村里传来狗叫声。在农村,狗叫不是稀奇的 事,但是这里村与村之间都被山屏蔽开来,是天然的隔音墙,鸡犬之声不相闻,突 然听到从三石村方向传来的狗叫声,邻村的人感到非常奇怪。那狗叫声越来越大, 不是一只狗,倒仿佛是一大群狗一起狂叫,叫声凄厉恐惧,越来越近。村里的人渐 渐聚拢来,朝叫声发出的方向走去,想看个究竟。 狗的叫声,来自这个村子与三石村相通的那条小路,仿佛就在跟前,却始终没 有看见一条狗从那里出来。 人们走近那条小路,渐渐从狗叫的噪音间隙里,听到人的呵斥声、叫骂声,还 有棍棒敲击在肉体上声音。他们沿着小路,拐了一个弯,看见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的景象。 小路的拐弯处,是一处浅浅的凹地,长着一些灌木与野草,寻常除了动物,人 从来不曾涉足。在那片凹地里,人们看见无数的狗在哀号翻滚,密密麻麻,如同粪 缸里的蛆,互相践踏着、奔跑着,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凹地的周围,围着一圈 三石村的壮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胳膊粗的木棍,朝狗们身上没头没脑地乱打,血 热腾腾地溅出来,溅得那些汉子一头一脸,形容可怖。 “我当时正好在那个村子收猪,也跟着一起看到了,”赵春山说起来,眼睛湿 润了,神情十分激动,“农村人吃狗,这没错,但是不能这么杀啊,作孽啊,”他 擦了擦眼睛,“那些狗被打得号啕大哭,真的是哭啊,记者,你听过狗哭吗?它们 哭得惨啊,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和血水混合到一起,我们都看不下去了。有些狗还一 个劲地对着它主人爬过去,结果当头就是一闷棍,倒在地下直抽,抽了好久还没死 啊。不光是三石村的汉子,连女人和小孩也出来了,女人和小孩没有打狗,但是他 们拿着一大桶的饭朝凹地里泼,那是拌了肉汤的饭,有些狗就去吃了,吃了没两口, 就吐起白沫子,在地上打滚,他们这些人,在饭里下了毒啊。”他说到这里,沉默 了许久。我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狗,为什么要这么杀狗?我对狗一向有同情心, 听到这样的事情,也觉得异常愤怒,催促他说后来的事情。 邻村的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上前劝阻,说不要作孽。但是三石村的人仿佛铁 了心,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没有办法,只得默默看着那些狗在凹地里滚动, 大片大片的草和灌木被染得通红,狗们被打得尖声惨叫,一些小狗看见这种情形, 吓得全身发抖,大小便都失禁了。 没有一只狗离开凹地,所有企图离开的狗都被三石村的人打死了,随着狗一只 一只倒下,他们渐渐缩小包围圈,将那些忠诚的生灵围起来,在它们绝望的眼神里, 挥棒杀戮。 最后一只狗也倒下了,它不是被打死的。它是一只小狗,当同伴们纷纷倒下时, 它一直夹着尾巴将头藏在母狗的肚子下,但是母狗也死了,它突然发现四周都是可 怕的人类,突然停止了颤抖,身子猛然一挺,长叫一声,僵直地倒下了。 三石村的最后一只狗,是被活活吓死的。 狗的尸体烧了三天才烧完,那些灰烟飘到邻近的村子,仿佛是死狗不能瞑目的 冤魂。 “人做不出这种事,”赵春山颤抖着道,“从那以后,我们都怕这个村里的人, 悄悄地说他们说不定早就死了——这话当然政府是不信的,可是记者,世界上有没 有鬼,真的难说呢——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妈的,我就偏这么 倒霉,今天只路过一下,就遭一闷棍,真邪门。”他摸摸自己额头上的伤,骂了几 句,又继续说,“不光是外面的人不进来,三石村的人自己也不大出村了,连在外 上学做工的,也都回了村子,退学的退学,辞职的辞职,一村子的人,成天窝在山 里,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偶尔不得已要出去,他们也是很古怪。你知道,天气变 冷,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半个月前,还是小热天,穿两件衣服,动一动就嫌热, 但是这个村里的人,”他摇摇头,撇撇嘴,“他们但凡出村,必定是穿得象个包子, 大太阳天,穿着厚棉衣,捂得热汗直流,硬是不肯脱衣服。有一次一个大姑娘到我 们村里来看她生病的亲戚,穿得那个厚啊,脸上还途了粉,汗一出,粉被洗得扑扑 得往下掉,乍一看,跟脸开裂了似的。我们看不过,便劝她脱衣,她死活不肯,她 外婆是我们村的,拉着她非动手扒她的衣服,结果她吓得尖叫,甩手就跑,一篮子 鸡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说这怪不怪?更玄的是,就是那一阵,三石村每隔几天 就有人失踪,任警察翻遍了县城也找不到失踪的人,那些人的家里人哭得呼天抢地, 只晓得说他们找不回来了,警察要他们说一下情况,他们却又不肯,只说人是肯定 没了。开始大家还没觉得什么,失踪的人多了,也就奇怪了。有些人到三石村去, 经常会听见杀猪的声音,”他望着我,指了指窗外,“就是刚才那种声音。可是这 里的猪都是定点宰杀的,村民们自己杀猪,除非是有什么喜事,否则是不会杀的, 何况这村里的猪,”他顿了顿,凑近了我,神色越发诡异,“这村里的猪,早就一 头也没了。” “哦?”我奇怪地看着他。他愕然望着我:“我没说吗?哦,忘记说了,就在 打狗的那天,他们将全村的猪也杀了,我们经过村里,听见全村的猪都在嚎叫,满 村子一股热烘烘的杀猪的骚味——他们真的不是人,是人不会这样杀猪杀狗,而且 杀了又不吃,全都堆在一起烧了。” “所以,三石村没有一头猪了,”他说,“你说,没有猪,那又是什么在叫唤 呢?” 我没有说话。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凄厉的长嚎,绝望、尖锐、直插天穹,却又 在叫到一半是噶然而止,仿佛一只怪鸟飞到半空,突然一个趔趄栽了下来。 金叔说那是猪叫,如果赵春山说的是真的,金叔就是在撒谎,他为什么要这么 做? 如果那不是猪叫,又是什么呢? 赵春山仍旧在继续着他的故事,他被自己说的内容弄得十分紧张,身子全部用 被子包了起来:“我们害怕三石村,都不往村里来,平常实在没办法要路过,也是 走得飞快。没想到这样还是会出事。县里有个在南方打工的后生,喜欢村里的一个 姑娘,本来说好两人今年结婚,没想到出了这些事后,那姑娘家里就退了信——说 来真是奇怪,村里的小青年和毛丫头,本来订了亲的,都退了信,对方人家正不喜 欢这个村子,退信正合意,倒也没多说什么——偏偏这后生子跟那姑娘感情不晓得 怎么恁的深,听了这事,也不管人家劝阻,连夜就跑到村里来,要问个明白。”他 叹了口气,“这娃是该死啊,三石村都那样了,偏不听劝,唉。” 那个年轻人到村里来找他的心上人,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凌晨的 时候,他一路嚎叫着冲出了村子,在路上没头没脑地狂奔,口里大叫着一些话,疯 言疯语,听不清楚。歧县原本就不大,县城里的人有一大半是互相认识的,见了他, 一些熟人便连忙将他拉住,他个子不高,文文弱弱的,力气却变得奇大,见人来拉 他,疯狂地反抗,将那些人的身体弄得许多伤出来,才勉强将他绑住,带回了家中。 到了家中,他谁也不认识,喃喃地独自念叨着“鬼,有鬼”,常常害怕得全身发抖, 将自己缩在床底下、衣柜里。 “好好的一个伢子,就这么完了,”赵春山啧啧有声,“他不晓得是出了什么 事,一见有人靠近,就疯了似的打,到后来,没人敢靠近他了。大家都说他是在三 石村中了邪,问他,他什么也不讲,只晓得翻来覆去说个‘鬼’字,记者,看来是 真的有鬼啊。后来他们请了法师来给他驱邪,哪知法师一来,他立即跳了起来,大 声道‘我不是,我不是’,一溜烟跑了出去,一个没留神,让车给撞死了。从那以 后,三石村完全拒绝外人来村里,我们当然也不愿意过来,偶尔来一趟,也是不得 以,绝对不在村里多呆,只路过一下就走,这鬼地方,谁呆久了谁惹晦气。” “哦?这么说,村子里后来发生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他们就算杀人,外头的人也不晓得——这还真说不准呢,他们这 一村的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赵春山的故事说完了,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我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思 绪纷繁,不知这一切该从何想起。 三石村的奇特怪异之处,的确令人大感兴趣,倘若不是要急着追踪尸体人,依 照我的性格,一定要留下来一探究竟。然而目前来说,毕竟尸体人的下落才是最重 要的。如果说来三石村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我已经几乎可以确定,在南城发生的 事情,一定与三石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一切事情的根源,就在这 个古怪的小村庄里。遗憾的是我无法与江阔天他们取得联系,否则便可以将追踪尸 体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我便能抽身出来专心调查三石村的古怪之处了。从梁家 出来以后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许我们互相沟通。这种 想法象火花般一闪,联想到自己身在一个让周围的人们都恐惧的山村里,我心中也 莫名地恐慌起来。 “睡吧,明天早点起身,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赵春山躺下,对我说了这么一 句话,翻身向内,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不知现在是几点了?手机没有电,我连时间也不知道。 听着赵春山香甜的呼吸,一丝倦意窜了上来,我正掀开被子准备睡觉,却蓦然 发现窗外有个人影闪过。 我直起腰朝外望去,只见暗夜沉沉,什么人也没有。 也许是眼花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窗外又是一闪——的确是有个人从我眼前掠过,只是他 的速度太快,我还来不及看清,便不见了踪影。 “谁?”我推开窗子,对着外头低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 然而我分明感觉到,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赵春山嘟囔一句,将身体蜷缩起来。我想了想,从他枕边 拿起电筒,将窗户关好,悄悄地出了门。 门外已经没有灯光,金叔的小屋一片漆黑,看来他也已经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冷气让我身体猛然一抖,扑面而来的是无穷黑暗,一 方深蓝的天空神秘地笼罩在头顶。除了电筒射出来的光,四面什么亮光也没有,家 家户户都关门熄灯,无一丝声息,无一丝光亮。我犹豫着走向祠堂背后,地势渐渐 陡峭起来,原来背后是一座山。祠堂傍山而立,我所住的那间房子,正对着山中。 我沿着山前一条颇为崎岖的小道走了几步,看看四周黑糊糊的树影,忽然后悔起来 ——谁知道这里有什么? 这么一想,我转身便往回走。刚刚转身,便听见身后的树丛发出一阵沙沙的声 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我敏感地回过头,大喝一声:“谁?” 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跃出,猛然朝山上跑去。 我来不及多想,发足跟了上去。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的举动过于莽撞,在这 样的黑夜里,这样做是相当危险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明显有着古怪之处的村庄里。 然而当时,或许是一种本能,我紧紧地跟了上去,心里甚至涌起一种兴奋的感觉。 我一边跑,一边努力用电筒照他,可惜因为山路弯曲,灯光晃动得厉害,总也看不 清,只知道是个男人。 那身影跑得飞快,幸好我的速度也不差,他左拐右弯,总也甩不脱我,便尽往 树林中钻。我也跟着朝内钻,树枝划过脸颊,毛刺刺地有点痛。但是树枝在阻碍我 的同时也阻碍了他。这些枞树的生长,有时候会体现一种让人烦恼的集群倾向,一 大堆树长在一起,树枝与树干交织成一张严密的网,人兽皆无法通行。现在,那人 在树林里窜了一阵,便被这样一张网给卡住了,前进不得。 他站住了。 而我还在继续前进,只是速度放慢了,这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观察那个人,一 束雪亮的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被这光照得身子一缩,似乎是想躲起来,又似乎是想 逃走——但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很快,他便恢复平静,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中。 甫一看清他的容貌,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冒出 了汗珠——那人,在灯光里,定定地望着我,赫然竟是梁波! 我完全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狭路相逢,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 呆呆地望着他。他也默默地看着我。我们对望了许久,他忽然朝我走过来,树枝在 他脚下咔嚓咔嚓地断裂开来。我紧张万分地看着他,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速 一分。 “你其实已经死了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界上?”我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没 料想到的话。此言一出,他全身一震,蓦然站住了,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忽然朝 我冲过来,似乎想夺路而逃。我好不容易找到他,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一挺 身迎上去,猛然揪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可以感觉到自 己语音里的颤抖,不由暗自惭愧——然而我无法不胆怯,面前的这个,就是尸体人, 从一具尸体残缺的部分长成的特殊种族。想到这个,我忽然一阵恶心,只觉得手底 下这具温热的躯体,仿佛布满了蛆虫。 虽然恐惧而厌恶,我一直没有松手。正要进一步将他拿下,他却已经有所动作。 从被我揪住衣领的一刹那,他的脸上便明显地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仿佛是被我的 行为吓坏了,所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他一直没有反应。不过这段时间持续得不 长,很快,他便从那种震惊状态中清醒过来,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还未听得清, 便只见他一弯腰,一股大力传来,带得我的身体也朝前倾去——他蓦然立直身子, 望着我,眼神有一刹那的犹豫,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然而我正全力想要抓住他, 顾不得去听他说的话。他这种表达的****一闪而逝,表情渐渐变了。当我发现他眼 睛里闪烁一种奇特的光彩时,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正想弄明白,忽然一股劲风从脑后袭来,头上猛地着了一下,只觉轰的一响, 尸体人那种混合着恐惧与其他说不清的表情的面孔,在面前清晰无比地定格了一小 会,很快,一切都沉入了黑暗,电筒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感觉, 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所有听我复述这一经历的人都得出这样结论——冬 天的夜晚,睡在山里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这看起来很滑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当时我被尸体人砸了一闷块,当场昏倒, 中间醒来过一次,睁眼望了望四周,翻个身,居然又睡着了——的确是很冷。我没 有冻死是个奇迹,或者也可以说是人为,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村长就带着人来将我 提了回去。据说当时村长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睛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 地将我朝床上一扔,仿佛扔一件包裹或者其他物品——这些都是赵春山后来告诉我 的。当时我半昏迷半沉睡,一动也不动,将赵春山吓了个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够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烦。”赵春山告诉我村长临走的时候扔 下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只六点多钟,我头疼欲裂,全身都酸痛无力。赵春山强 行将我摇醒,将以上内容转告我之后,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试着坐起来,却一 点力气也没有。赵春山皱着眉头探了探我的额头,确定我在发高烧。 “能走吗?”他问。 我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长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这件事相当可疑,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尸体人昨夜突然出现,是不是表 示,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三石村? 一想问题就头疼,我摸了摸头,上面缠着一圈绷带。 “是你帮我包好的吗?谢谢你。”我对赵春山说。 他摇摇头:“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包好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他已经穿 好衣服,一点简单的东西都提在手里:“走吧?” 我虽然发着烧,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但是要走也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刚才想到 的那些,让我决心留下来——这个三石村,已经越来越让我怀疑了,与其盲目追踪 尸体人,倒不如在这里寻找线索——昨天尸体人之所以袭击我,或许正是因为我的 到来威胁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 我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直到赵春山不耐 烦地连连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没力气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虚弱的样子,这并不困难,头疼乏力是客观 存在的。 赵春山这个质朴的汉子为难地看着我,连连搓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他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个性,又不好意思扔下 我独自在这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我瞎诌了一通关于福气运气五行之类自 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话,将他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好歹是明白我留在这里绝对没有危 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跟我告辞了,临走时不忘叮嘱我一声“小心”,我一笑。 赵春山走后,我将被子卷好,准备再睡一觉。刚刚睡着,又被人摇醒,睁眼一 看,村长虎着脸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吗?要不我找辆拖拉机送送你?”他问。 我越发地“虚弱”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头晕。”他怀疑地盯着 我,似乎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来,我索性闭上眼睛,让他独自观察去。从眼皮缝 里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十分为难,又似乎有几分担心,不知道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不好 交代,还是担心我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独自站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我呻吟着摇了摇头:“只是发烧,躺躺就好了。” 他再也没有办法,正准备离开,我又叫住了他:“村长,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他怔了怔,笑道:“不 用谢,我哪里会晓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经过那里。” “哦,那你来得真及时啊。”我“不清醒”地嘟囔一句,翻身“睡着了”,村 长又站了一小会,便离开了。我闷在被窝里暗自好笑,但是头却真的晕起来,不多 时,便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作,一线微白从窗口投射进来。我起了床,精神振奋 许多,只是还有一点头晕。不知道是几点钟了?我慢慢踱出房间,穿过重重的房屋, 到了金叔的小房子里。他正俯身在火炉上烤红薯,见我起来,热情地问我是否要吃 点。我肚子正饿,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看他床头的闹钟,竟然已经九点多,这 一觉睡得也颇为沉实。 在我吃的时候,金叔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且关切地问:“怎么样?好点没 有?”我正要说没事,却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他拦阻我出门查看,又想到赵 春山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暗暗多了个心眼,摇摇头:“头疼,全身都疼,走不得几 步,胸口就发闷。” “那就在房子里歇着,别到处乱走,外头冷。”金叔好象是相信了我的话,叮 嘱道。 我没有做声。 他越是叫我不要到处乱走,我越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立即出门查个 水落石出。然而我表面上仍旧是不露声色,慢慢地啃着红薯,时不时皱皱眉头显示 我的“痛苦”,甚至厚着脸皮央求他帮我倒一杯热水,身体也可笑地缩起来——惭 愧,幸好这副窝囊的样子没被江阔天那厮看到,不然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想到江阔 天,我赶忙向金叔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电话可打,他摇摇头,表示这村里都没有电 话。 “怎么会呢?”我感到奇怪。 “电话线坏了,政府一直没来修。”他闷闷地说。说完就靠在门边晒太阳,不 时瞟我一眼,我装做没看见,只埋头对付红薯。他以为我真没发现,那眼神变得相 当犀利,且充满敌意,但是我一和他对视,他便立即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笑眯眯 地看着我。 这让我暗暗心惊。 吃完红薯,我“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朝外面挪去。金叔霍然站起来, 身子挡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拦着我:“外面风大,你到哪去?” “我想晒晒太阳。”我有气无力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瞳孔直直地盯着我:“屋子里有火烤,比太阳暖和。” “我想晒太阳。”我坚持说,不停脚步地朝外走。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开来。 阳光瞬间落在身上,我叹了口气。貂儿曾经告诉我,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看 见阳光依旧灿烂,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希望。我其实并无任何伤心难过的事情,只 是莫名地感到,有一团冰冷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村庄,连头顶这光辉灿烂的太阳, 也无法穿透。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昨夜有赵春山与我共同面对这个古怪的地方,还不怎样觉 得,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金叔虽然离我很近,然而他离我越近,我越孤单。我真 想快点回南城,快点见到貂儿,见到江阔天,那些我熟悉的人们,那个正常的世界。 我又叹了一口气。 走出了祠堂,第一次看清了三石村的全貌。这是一个非常清秀宁静的山村,四 面环山,山间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分布着田地和房屋。祠堂位于一座小山的脚下,, 几级水泥台阶铺出一个独立的地带,一排重重叠叠的土砖房子被粉刷一新。面前是 一大块空地,几块田从空地四周延伸开去,与山接壤。一些村民在靠山的小道和田 地之间行走着,有的在挑柴,有的在摘菜,看上去颇为宁静。 我朝其中一个村民走过去,还只走下台阶,一直注意着我的金叔便走过来,问 我要到哪里去。 “到处走走。”我说。 “你不是病着吗?好好休息,不要劳神了。”他笑着说。 “我忽然觉得好了。”我也笑着说。我虽然身体仍旧有些不适,但是称不上是 病,高烧的额头被屋外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许多。 金叔见我如此说,有些慌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伸着一条穿得肥厚的胳膊拦 住我。我笑了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之前因为听了赵春山的话,我对这个村子 也产生了些微恐惧,故而不敢直接与他们对抗,现在看了村里的情景,也无非是普 通的农村,谅他们总不至于强行将我赶出去,装病反而显得可笑了。推开了金叔, 不顾他的阻拦,我径直朝靠我最近的那个村民走去。金叔见拦我不住,便飞也似的 走开了。我知道他是去叫村长,笑了笑,不去管他。 那个村民正专心在他的菜地里用菜刀砍着白菜,那些菜长得十分水灵,齐根被 砍下来,放在篮子里,白的与绿的交叠在一起,十分好看。我走近他,打声招呼。 他听得有人说话,蓦然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我,神色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 “我是记者……”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连连摇头,飞快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 匆匆地走开了。我困惑不已,在后面跟了几步,倒似乎吓到了他,他走得越发快, 不觉就撞上了迎面来的一个年轻人。两人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 便匆忙分开,互相看一眼,各自不发一言,错开身,继续各走各的。 这情景让我深感困惑。据我对农村的了解,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 烂熟的,见面了开个玩笑、打个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谈,那必然是有意见 了。何况两人撞在一起,依照我们这地方人的脾性,不说吵架,说两句是一定有的, 哪有这样轻易就分开的道理? 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个村民看见我,怎么好象看见了鬼一般,那样慌张? 我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与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正好路 过我身边。我一把拦住他,还未开口问,他已经先自一惊,再看见我,神色越发惊 恐,转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经防着他这一招,一把抄住他。其实这 么做的时候,我心里毫无把握,这年轻人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矮矮壮壮,浑身肌肉 十分结实,真要发怒,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是他仿佛被吓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 站住,小声哀求道:“你别碰我,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被他那种惶恐的神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放开,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 微松了松,笑道:“你别慌,我只不过是问你点事,跑什么?” “问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 凶恶。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南城来的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似乎让他更加慌张,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挣扎着,“记者来 我们村干什么?我们村又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起来很壮实,挣扎的时候却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伤我,几乎没有使什么 力气,这又是个奇怪的地方。赵春山说得对,这个村子,的确是有点奇怪。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做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 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 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 瞟我的眼光都充满了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 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 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 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笼着一 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盘巨 大的象棋。这种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 好好欣赏欣赏这里景色。然而此时,我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 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也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 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 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要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是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 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 笑了笑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 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 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 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围的其他 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 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 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24、5 的年纪, 那人也顶多35、6 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 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 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 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就无异 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 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 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 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 不是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 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地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触碰。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 林则是汉奸,这种想法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 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一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 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籍,风吹过时,偶尔还会 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碳的长木头中间,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 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得我背 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 那样大的火,谁也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 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 的火,不说全村人都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迹中小心地迈步, 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 致数了数,已经数出了一百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 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人也没有,但是这地上这些分明是烧焦的人形,又 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大约这条命也差不多了。 这一百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 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 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 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之大,却似乎只 有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 构有点不合常理。我们这里农村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 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 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整 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 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从建国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 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他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 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这 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 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 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 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 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那么 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江阔天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 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这么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 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 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 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是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着所 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特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 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 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么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 子也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 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 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 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 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如何而 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 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 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调查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 赵春山跟我说过的那些,似乎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我装做搜索火场里的东西,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大林盯着我看了一阵,便不耐 烦地靠在一株树下睡了起来。这让我有机会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这个村子,每个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来,这我早就知道了,赵春山也早告诉我 了,让我感到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些别的什么。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你 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却无法立刻捕捉,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飘来荡去,捉不住,放 不开,煞是苦恼。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过面前黑色的火场,朝远处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 少,来来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象蜜蜂一样匆忙。这种情形,在其他村庄也曾 见到过,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什么不同? 我苦苦思索着。 没错,赵春山说的那些都没错,村子里的人,的确都穿得鼓鼓的,现在是冬天, 穿得鼓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个武装到牙齿,不仅是衣服鞋子又厚 又结实,每个人都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这在南方的农 村,是绝对没有看见过的,我们这里气候并不十分严寒,那种大皮帽子和耳套,通 常只有赶时髦的学生们才戴来游戏,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这里的村民,手 上都戴着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头,几乎再没露出一寸肌肤,这点 和赵春山说的十分符合,也的确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确不见一只。 整个村庄都极其安静,没有狗的吠叫,农村仿佛失去了生机。 不对! 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 正是这点不对! 怎么会如此安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农村里的人,一向喜欢高声谈笑,有谁见过这样安静的农村? 我终于发现,从我离开金叔的祠堂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村民们互相之 间说话的声音。 莫非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这不可能。 我认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互相不说话呢?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刻意地观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来去的人们,想知道我的 猜测是否错了。 那些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里没什么 事,也忍不住出来转转,这里望望,那里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浇菜,有的人在田地 里烧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则呆呆地站在田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风景,我看了许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 人在一起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行动,与周边的人至少相距离两米,互相之间没有协作,更 不用说言语的交流了。 不仅如此,当他们在狭窄的田垄或山路上相逢时,都是小心地互相让开,依旧 是无声无息,而眼光,却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一样,闪亮,警惕,怀疑,胆怯! 我看到那种眼光,心中疑云荡漾:这里的村民之间,为什么也互相戒备? 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似乎在村民之间,产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场,每当他们距离不小心靠近一点,总 有一方会自觉地朝旁边闪一闪,以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到底是多长?我 苦笑一下,莫非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怪不得我心里总有些古怪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村里的人,不仅仅是排斥 外人,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这里,似乎一阵寒流涌过心底——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该是怎样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着树,睡得十分香甜,一缕晶亮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打 湿了他的厚棉袄。这个淳朴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单纯,但是对人的戒备之深,我 也是见识过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望望天色,估计大约是十点多了。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犹豫一下,决心不 叫醒大林,免得节外生枝。他虽然单纯,但是单纯的人倔起来,比那些心机深沉的 人还难对付。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火场,大林依旧在酣睡。 怕被大林的父亲发现——如果没估计错,他一定在原来我遇见大林的地方警惕 的守侯——我转朝另一边走去。 这回走的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在两座山间一转,田地与村庄便消失了, 只余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满目都是枞树的针状叶子。山上看来久无人去,满山都 长着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层层,阻隔着人的脚步。我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路,正转 身要走了,眼角一闪,似乎瞥见山上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站住了。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在柴草丛中,轻易看不见,只是偶尔风吹开柴 草,才能勉强看见土包一闪。那种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乡下,这种馒头一样的 黄土堆,就是一座坟墓。这种小坟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继 续朝回走。 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声音远远的、低低的,似乎是从那座坟的方向传来。我一时有些怀疑,那到 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呜咽。 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声音又道:“还不醒呀?好几天了啊。” 这回听得真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借着风势飞到我耳朵里,我仔细一听,那 孩子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呢呢喃喃,听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的声 音,竟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自己这种古怪的反应因何而起,只得暗自 嘲笑自己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经质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且四面是山,看不见人影,看来平 常也是不大有人来的,显得分外寂静。我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里有了 怯意,不如早走为妙。这种寂静的山岭,就算没事也能让人想出许多可怕的事情来。 我朝回走时,那孩子的呢喃之声,仿佛魔咒,忽强忽弱,总在耳边萦绕,让我 心里越发地空起来,不觉有些后悔,不该自己独自跑到这里来,三石村里的人虽然 古怪,好歹总算是活人,现在在这里,冷气森森,来时短短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 了。 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 到三石村这么久,昨天晚上到现在,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竟然没有看见一 个孩子,这在农村,绝对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农村里的壮年男人,通常是不带孩 子的,但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或者手里牵着一 个学龄前的孩子,这是农村特殊的风景,乡下通常都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不上幼儿 园,母亲或者祖父母都承担了幼儿学前教育的责任。所以,在农村里,孩子和妇女 老人们,几乎是捆绑在一起的风景。 而三石村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刚才在火场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女, 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间那种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 并未多想这件事,现在听到到这个山里孩子的声音,我才发觉,原来这也是不正常 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绝对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事实上,现在在这山上就有一个孩子, 虽然我没有看见他或者她的脸,但是听声音,是个孩子无疑。 留在家里吗?我摇摇头,谁曾见过乡村里的老人如城市里老人一般颐养天年? 除非是老得不能动了,这些勤劳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会坚持他们的劳动习惯。何况, 呆在家里,他们也耐不得寂寞。 这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古怪,倘若只是单纯的一件事,或许还不会让我多么 感兴趣,但是三石村,已经有过多的古怪的事情,何况还与尸体人有关! 我沉吟至此,咬咬牙,回转身,先抬头望望天,阳光依旧灿烂,这让我心里有 了少许安慰。沿着那条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传来孩子声音的山前,现在, 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草丛里的坟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间,如同波浪间 的小船,时隐时现。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上山的路,但是有几处坡面上, 灌木纷纷折断,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来是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我拨开及腰的 灌木,对准了那坟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时有树枝横空而来,沾了一头一脸满身 的树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见的藤蔓纠缠着腿足,半天拔不出来。幸好是冬天,否则 这样深的柴草丛,真怕会有蛇。那些灌木经历过繁盛的夏秋季节之后,终于在冬天 失去了活力,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劈啪的脆响,颓然倒向两边。偶尔有些干枯的荆 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肤上刺出一个 痒痛的红点。枞树苍翠的枝叶交叠在头顶,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眼前一 片阴暗,而从树与草中间传来的冷湿之气,沿着裤管与袖管一路攀升,辐射到全身, 让人阵阵发冷。虽然山不高,但是这样障碍重重,仿佛走了许久,抬头一看,头顶 依旧是重重叠翠,顶端似乎遥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说完这句,那孩 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这笑声滚过我的心头,让我的心一跳一跳, 赶紧加快脚步。 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我不敢多想这个问题, 想得太多,会让我失去勇气。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迈步,再迈步……而那 孩子欢快的笑声,始终跟随着我,终于让我发现,那笑声,赫然竟是来自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一发现这点,我头顶一炸,立即转头,左顾右盼,却只见山深林密,满山的树 木在风中点头,不见一个人影。我怀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层层灌木遮掩,便留神 细看。然而无论怎样仔细,山中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笑声渐渐低了,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就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脖子一 凉,猛然一缩头,仰头望去,一点枞叶从我头上弹开。 刚才那一点幽凉,究竟是枞叶在我脖子里扇的风,还是……我不愿再想下去, 心中虽然毛毛地发虚,却又有几分兴奋——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越是离奇古怪, 就越是有线索可寻,倘若再不发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头疼了。我加快脚步, 灌木的劈啪声更加清脆频繁,一路上无数的荆棘挂在我身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说他先前说的话还是对另一 个人说的,这句话却是分明针对了我。 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一只野兽,在警惕地 打量着四周。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 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 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 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这个孩子,跟整件事毫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 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顶之上,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竟然也没有发 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 新的,看来掩埋没有多久,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 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 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得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看起 来都很新,建造的时间不长,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 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 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解释,却因为 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 一边,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显然都是些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 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 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 象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诺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木间艰 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没有墓碑,这让 我很疑惑,没有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 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 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是也正好可以避免一些 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毫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 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 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公墓的尤其整齐, 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高兴, 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 身冰凉,恐惧如毛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 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第三层为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 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 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 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 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是使僵尸起立后,终生困于阵中,不 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 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本没有僵 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 使用,即使使用,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阵列,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 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传说。 叔父曾经告诉我,民国时期,南方某村曾经盛传出现僵尸,当时人们无法可想, 出于对僵尸的恐惧,杀了15对童男童女,以这些无辜孩子的坟墓,形成一个八卦破 煞阵,以遏止僵尸行动,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当故事来说,我当时也只 是当故事来听。 现在,看到这些孩子的坟墓以八卦破煞阵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 这些孩子,就如传说中一般,也是为了布阵而被人杀死的。虽然现在科学昌明,但 是在三石村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对于鬼神依旧十分迷信,道士的这套骗术,依 旧十分吃香。 这种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僵尸更令人胆寒——僵尸还可以用阵法控制,人 心的愚昧和残忍,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遏止? 满山灌木起伏,冷风呜咽,在我心里撩拨起无名的悲伤和愤怒。我望着这些尖 尖的小坟,仿佛望见无数柔嫩鲜美的小生命。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残忍杀害的狗,那些 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却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由那些无辜的狗,我又想到了当初在郭德昌的火锅店前看见的那只狗,就是在 那只狗身上,我第一次闻到了那种香气。奇怪的是,我到现在才想起它,似乎把它 忘记了,又或许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会和杀人案件有关,现在看来,我当初有 意或无意地忽略那只狗,显然是错了。 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我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 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低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分明近在身 旁,四面一看,却是杳无人迹。 我再一次被从内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围。 那个孩子,仿佛幽灵,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看 不见他。 “谁?”我大叫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悉簌声,仿佛一个人正匆忙地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地下,来自我面前不远处的一 座坟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发出声音的那座坟墓跑过去。 那座坟看上去和其他坟没什么区别,尖尖的一堆土,潮湿的新土上翻着些草根 树皮,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在坟堆之上有个洞。 那是一个圆形的小洞,靠近坟堆底座,大约一尺来宽,洞口堆着一小堆土,似 乎是才挖出来的洞。我蹲下身,俯身朝洞内观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幽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 洞内又传来悉簌之声,仿佛还可听见有谁在重浊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湿透了,刹那间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坟墓里突然发出了人声 音,这种事情,可以有无数的解释,但是任何一种解释,都肯定是不同寻常的。获 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这座坟墓,看个究竟。我望了望这座新坟,想了想, 到底不敢从洞里钻进去,那么就只有挖坟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望着那堆潮湿的泥土,我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动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动手。在我踌躇的这片刻之间,坟内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 乎是在移动什么重物,有似乎是有人在扣击木板,持续不断地响着,渐渐地响声朝 洞口移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警惕地望着洞口。 一双小手扒在洞口上,红泥与白手相映照,越发显出手的白与泥的红。 我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最后一丝温暖也在瞬间变得冰凉了,不自禁又后退了一 步。 那双小手显然是在使劲攀登,不一会,一个孩子的头露出来,朝四周看看,猛 然看见我,他蓦然呆住了,停止了攀登的动作,宛如一只被捕兽套套出的小兽,一 半身体在洞外,一半身体在洞内,保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震惊地看着我,苍白的 小脸上一派惊恐。 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一定会发现我和那孩子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我感 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摆出惊恐的形态,而嘴角的一小团肌肉,不知是冷或是 别的什么原因,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 我们圆瞪着双眼互相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在冷风中维持静止的姿势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关节仿佛 要被冻僵了。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那孩子看来也有些维持不住,犹豫地看看我, 看看四周,又回头看看洞内,看来是在考虑是否缩回去。 这是一个大约7 、8 岁的孩子,脸上被风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经破 裂了,脸色十分苍白,没有普通孩子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却幽黑异常,定定地望着 我,乌光闪烁。他长得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如果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的孩子 丝毫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在我与他相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想,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坟墓里的尸体 复活过来了? 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虽然不新,倒也不破旧,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这 倒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刚才我分明听见他在跟别人说话,这就意味着,在那坟墓 里,至少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着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来越感觉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风吹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脸上起了一粒粒鸡 皮疙瘩。我蓦然醒悟,面前这个孩子,倘若他的确不是死人复活,那么,这么冷的 天,以这样的姿势,呆得太久,显然是对身体极为有害的。 “你怎么从坟墓里钻出来了?”我尽量显得轻松地问他。 他听见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略一迟疑,双手发力,从洞口钻了出来,一 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畏缩地道:“我在里面玩呢。” 这话说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坟墓里玩?真是恶趣味。 “你不害怕吗?”我问。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他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这话无 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摇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怅:“不怕啊。” 他带着农村孩子常有的那种拘谨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缩在棉衣的厚领子里,惆怅地 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玩什么呢?”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说完他使劲吸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清鼻涕, 又道,“你不会进去吧?”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坟墓,“别告诉我爹,不然我要挨 打的。” “你告诉我你弟弟跟你玩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爹。” “没玩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家里吃些什么,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你们为什么要在坟墓里玩?不怕吗?” “他当然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么能住在家里?” 这孩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坟墓里住着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万万料不 到这孩子居然会和一个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象是说假话。先前他刚钻出来时, 我还曾经怀疑是诈尸了,现在看来,或许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更加匪夷所 思。 “这个洞是你挖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本来就有,我没干坏事啊,我也没跟别人玩,也没靠近别人。” 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怕我告诉他爹。 “本来就有?”我怀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座坟墓。那个洞黑糊糊地对着我, 仿佛一只不曾瞑目的眼睛。 孩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着急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 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们村里的。” “我是记者。”我说。 “你晓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场景完全搭不 上关系,让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开。他身体轻小, 这一跑,仿佛一只被棉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丛中弹跳。我慌忙追去,却只见他在 林中一拐一闪,灌木在他身边分开又合上,很快便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植物的海 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摇动,那个孩子倏忽来去,让我一时无法分辨, 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太阳依旧灿烂,而林中却越发阴暗了。 那孩子的行为和言语,无一处不让人心惊。我一边回想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一边缓缓走到那座坟墓前。 这个洞,是真的本来就有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本应是密 封的坟墓上,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洞? 我看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混乱的思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洞里下去, 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然而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勇气。 那个阴冷而黑暗的洞,仿佛坟墓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我。 勇气往往是逼出来的,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古怪村庄,要想知道真相,只有我自 己去查找,没有江阔天的警察部队可以依赖。因此,即使那真相是在一座坟墓里, 我也别无选择。 只有从洞口钻进去了。 我蹲在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试了试洞口的大小,还不足以让我这么长 大的身躯通过。用手略一扒拉,洞周围的泥土纷纷下落,洞口便扩大了不少。原来 这座坟上的土竟然极为松软,散散地覆盖一层,拂开那些松散的泥土,渐渐地露出 泥土下的东西。那是一片崭新的木材,微微凸起的表面,就隐藏在坟堆表面的泥土 之下。若不是为了要扩大这个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坟堆之下还藏着这样的东 西。我用手沿着那木块探索,试图将它从泥土中挖出来,然而手已经完全被冰凉的 泥土埋住了,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木块的边缘,看来它的体积不小。我停下来,捡了 一大片扁平的石块,继续挖了起来。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那些泥土好象就是 等着我来挖似的,松散地堆积着,石块所到之处,泥土纷纷落下,里面崭新的木材 一寸寸裸露出来。渐渐地整个洞都露了出来,居然有一尺直径,木材的边缘,光滑 无比,似乎被打磨过。我停下手,喘了口气。 探头朝洞中望去,依旧是漆黑一片,隐约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空室,内 中似乎放着些什么东西。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带着打火机,便点亮了火,小心地伸 到洞中去,仔细察看。 原来这座坟墓内部居然是空的,一口棺材停放在其中,恰好将坟墓填满,只略 微多出一点空间。这村子相当古怪,通常棺材往土里一埋,都是几铲土填个严实, 一点缝隙也不留,只有这座坟墓,有点类似古代富人的冢了。只是那些古代的坟冢, 即便墓室是空的,外面也一定封死,而这座坟却偏偏还有个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望得入神,不小心一抬头,砰地撞到了墓室的顶部,感觉十分坚硬,不象泥土 那般绵软。诧异间抬头一望,却发现这墓室的顶部,也就是我刚才看到的坟包内侧, 赫然是一片木质结构。 头朝内伸久了,脖子有些酸,我退出来,一边活动脖子,一边四处打量,思索 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既然这洞内是空的,那孩子从洞中钻进钻出,也就算不得怪事了。看来这里埋 的是那孩子的弟弟,棺材小小短短,正是个孩子的身量。 世界上许多可怕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的,当我停止动作,空闲下来时,头脑也 开始发酵般衍生出无数可怕的联想,自从事情发生以来的桩桩件件,如同旋涡在我 脑海里旋转,一片翻江倒海,而随着这些事件产生的想象,则比事件本身更加可怕。 我在阳光底下沉溺于那种可怕的思考,冷汗涔涔,却有无法抑制,如同抽鸦片的人, 明知有毒,却不能自拔。 过了不知多久,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一跳下来,脚底下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之中令我心中一颤——原 来我竟然是落在了木板之上。这个墓穴,不独是顶部是木质,整个四壁和地板,都 是木材构成,只是内壁涂了泥土色的漆,在上面的时候我没有看出来。 而在靠近洞口的壁上,有一列小小的阶梯,从洞口一直伸到地板上,似乎是为 了方便人进出——只是在坟墓之中,要这样的阶梯有什么用呢? 坟墓十分窄小,我在里面无法站直身子,只得屈膝站立。 那孩子就是在这样的墓穴里和人谈话许久,然而这里除了一副棺材,其他的什 么也没有,更不用说聊天的对象了。想到这里,我望这那棺材,只觉得冰冷的地气 透过木板直达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那孩子真的是在和死人说话? 从那孩子的话中看来,他似乎是在这里面看见了那死人的容颜,但是现在,棺 材盖封得好好的,又怎么会看见呢? 除非……他看见的是鬼! 这个念头让我几乎忍不住逃了上去,总算我还不是胆小如鼠之人,勉强站住了, 后背上冰冷粘湿一片汗水,冰凉彻骨,让人身体阵阵发寒。 在这个窄小的墓穴中,摆放了一具棺材之后,便只有勉强可容一双脚的地方可 以立足,因此那棺材就在我的身边,坚硬的木材时刻压迫着我腿部的肌肉。我望了 望,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又四周看了看,再没发现什么,便准备上去。 要上去,首先得将腰弯得更低,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走动。这一弯腰,不经 意间瞥见棺材的低部,赫然有一排七个龙眼大小的洞。 我蓦然呆住了。 从整个墓群的排列,到坟墓上人工的洞口,再到坟墓本身的木质结构,加上壁 上的阶梯,这一切都让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我认为这种想法,未免太过于神 奇,并且只是一种臆测,虽然有尸体人的先例在前,我却还是不愿意往这方面过多 考虑,也或许是我天性中的软弱在作祟,害怕那种猜想,会变成真实。即使那个孩 子说话的内容为我的猜想添砖加瓦,使得那个想法更加接近于真实,我依旧没有继 续朝下想去。 直到看到这一排小洞,我的心彻底沉到谷底。 没有人会在棺材上打这么一排小洞,因为谁都知道,棺材埋在地底,密封性能 直接决定尸体腐烂的速度,人们为了让自己的肉体在世界上尽可能地多留存些时间, 不但将棺材密封,而且在密封之前,还要朝内灌上石灰,棺材的缝隙也用树胶抹过, 让棺材里几乎不留一丝空气。这一排小洞的出现,与先前的线索相结合,只有一种 可能,那就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可能复活。 从坟墓的排列来看,这个古怪形状的墓群,整体构成一座围困僵尸的阵法,由 此可以大致猜测得出,三石村的村民,既害怕死人复活过来憋死在棺材内,又害怕 他们会对活人造成危害,这才造了这样的坟墓。 然而,是什么使得人们确定死人必然会复活呢? 而那个孩子,为什么竟然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对死者和坟墓毫无畏惧? 我一边仔细观察那些小洞,一边飞快地运转着头脑。只是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 总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异常清晰的只有一件事——恐惧。 是的,只有恐惧,始终伴随着我,自从参与这些案件以来,恐惧是我接触频率 最高的词,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江阔天、老王、尸体人、三石村村民……每个人 都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恐惧。那恐惧如同那种香气一般,丝丝渗透人的五脏六腑。就 是这种恐惧,让我在这个阴冷的墓穴里,不住得发抖。 我感到万分后悔,当初应当带一瓶烧酒进来才是——我已经冷得有些无法忍受 了。 我点亮打火机,火光虽然微弱,好歹也有些微热,给人一点安慰。 借着火光,我注意到,棺盖似乎曾经被人移动过,与下面的棺身之间,并不是 严密结合,而是露出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如果不是有打火机,恐怕是难以看出那 道缝隙的。 我咬咬牙——反正已经下来了,索性做到底,不容自己多想,一伸手将棺盖推 开了,同时自己下意识地朝后闪开,心砰砰狂跳,不知道会不会有个怪物突然跳出 来。 棺盖推开后,安静地斜在一边,除了我自己的喘气声,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 什么怪物。 棺材里躺着个小小的孩子,大约5 、6 岁年纪,穿着簇新的童装,面色苍白, 神态安详,身子底下垫着厚厚的红被褥。如果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加上脸色的确白 得毫无血色,我会以为他睡着了。壮着胆子探了探他的鼻间,一片冰冷,没有呼吸 的气流,看来的确是个死人。 他这种宛若生人的死态,我在郭德昌他们身上早已见识过,那些可怕的场面如 同电流迅速在脑海里飞窜,在那一刹那,恐惧如同一张网,将我牢牢网住,让我怪 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出墓穴。 从洞口爬出来时,手脚都软了,只得坐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一双眼睛,却 死盯着洞口,不敢稍有懈怠,生怕有个什么东西忽然从那里爬出来。休息了一阵, 觉得有了点力气,便站起身,准备离去。密密麻麻的坟堆在眼前形成一座迷阵,我 只想快点走出去,不免有些慌不择路,一不留神,便一脚踩到一座坟头上,脚小蓦 然一空,竟然陷入了泥土之中,一条腿直落下去,我朝前一倒,横在了地上。费了 半天力气将腿抽出来,发现刚才腿陷进去的坟头上,被我踩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洞。 我试探着手在洞周围扒拉几下,那些松散的泥土落下,洞口露了出来,圆而规整, 和先前那个洞一样,显然是人工所为。 这个洞,也是木质的边缘。 如果我有足够的兴趣挖开表面的泥土,或者从这个洞中跳进去,想必会看见在 前一个洞中看见的同样情景。 我摇晃着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掀起一座又一座坟墓表面松散虚浮的新 土,露出泥下的木材,或者洞口。 一连掀了五、六座坟,全都如此,一阵风穿山越林而来,吹透我汗湿的身体, 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眼前暗了许多。 抬眼一看,一团浅灰色的云正慢慢将太阳遮盖起来,天阴了。 我呆了几秒,脑子仿佛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我在这雷声中惊醒过来,望望遍野 的新坟,头皮发麻,顾不得选择路径,赶紧朝山下冲去,其间不断踩在坟堆之上, 也没有心思在停下来细看了。 不知道没有太阳的约束,这些坟里的人,会不会从洞口钻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径,只觉得身体的裸露部分被树枝和荆棘 划过了无数的口子,却没有感觉到痛。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何止一倍,腾云驾雾 般在满山绵软的柴草中一路跑下来,很快便到了山脚。山脚下有几条小路,蜿蜒入 周围的几座山,却显然不是我来时的地方了。 莫非我到了其他的村子里? 我一边张望,一边沿着一条路前行。那条路曲曲折折,在山间高低左右,最后 不知怎么一转,显出一栋房子来。 这是一栋新建的二层楼房,我从山上下来,正好到了楼房后部。从开着的窗口 里隐约透出人说话的声音。 “姆妈,我想吃鸡。” “哼,没有鸡!” “上次不是杀了那么多?还没吃完呢。” “哪个要你不听话到外面乱跑?不给你吃,跪好,莫乱动!” …… 听声音是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孩子,似乎正被他妈妈罚跪。听到他说到“鸡” 字,倒提醒了我。四处望望,这户农家,打扫得十分干净,没有看见鸡鸭等家禽, 连鸡粪也没有看见。他们将狗和猪都杀死了,难道连鸡鸭也杀死了? 虽然说偷窥是不礼貌的,但是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几乎快要将我憋死,明 问又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无法可想之下,我便抛弃了寻常的规则,直接从窗口朝内 望去。 天已经阴了下来,屋内十分昏暗,我看了好一会,才适应了那种光线。 这似乎是个卧房,面积不大,屋内也没多少家具,那孩子正跪在地上,弯着腰 在玩着什么东西,却没有看见他妈妈,然而又分明听到妇人不断呵斥孩子的声音从 这间屋子里传出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 正诧异间,那孩子一转头朝窗口望来,我赶紧一闪,却还是被他看见了。 “姆妈,窗外有个人!” “吵死,你莫瞎吵,我要睡了,你莫讲话了。”妇人恶声恶气地道。 孩子不做声了,却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令一间房传来:“你莫骂他呀,不 晓得还能做几天母子,成天骂他做什么?唉。” 我沿着墙跟正要悄悄离开,才走到墙转弯处,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那个孩子,他不知何时从屋内溜了出来,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 “你是来告状的吗?” 我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他以为我是来向他爹娘说他在坟地里的事情。正要摇 头否认,不知怎么心头一动,点点头。 他吓慌了,回头看看,又转头来望着我:“爹会打我的。”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告诉你爹。”我笑道。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一听这话,如遇大赦,连连点头。我正要问,他却“嘘” 地一声,拉着我,低声道:“到我房里去讲,这里姆妈会听见。”他的小手冰凉而 粗糙,紧紧拉着我,一路沿着墙根低头行走,走进无人的大厅,蹑手蹑脚地上了二 楼。做这一切时我总觉得十分荒唐,也有几分心慌,毕竟这孩子是从坟墓里钻出来 的,让人不太放心。然而目前为止,除了赵春山,似乎也只有这孩子肯对我说点话 了。 二楼上门一间木门紧锁,孩子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大致打量一下,房间和 普通农村的房间一样,床,衣柜,书桌,简单的几样家具。 但是在左边靠墙的一侧,却放着一件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东西,让我朝里迈进 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是一口棺材。 棺材没有上漆,摆在角落里,乍一看仿佛是新做的柜子,并没有阴森之气,相 反,窗外阴云的衬托下,反而透出一股浓厚的悲凉。 见我停步不前,那孩子奇怪地回头望着我:“进来呀。” 他那种天真的语气,清冷的童音,不知为何让我心里仿佛被细铁丝抽了一把般, 又辣又麻。 “那是什么?”我问。 “我的棺材呀。”孩子依旧天真地微笑着,似乎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 阴云渐渐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天光又阴暗了几分。我压制住心中的澎湃,低声 问:“你又没死,要什么棺材?” 笑容从孩子的脸上褪去了,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死 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只略微忧郁了一小会,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说不定什么时候 又活了。”说着便赶过来,又要拉我的手,小手在半空中抬了抬,忽然想到了什么, “啊”地惊呼一声,又将手垂了下去,朝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若有所思, 顾不得去问其他,我伸出大手便要去拉他,他更加惊慌地朝后退,连连摇头:“不 要碰我。” “怎么了?”我假装不解,“你刚才不是也拉着我的手?” “不行的,不行的,”他的头不停摇来摇去,“刚才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告诉 我爹。” “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恩!”他噘着嘴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碰你,也不告诉你爹,不过,你现在要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说, 看了看那棺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棺材里没人吧?” 孩子无声地大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问吧——棺材里当然没人了,我 又没躺进去,怎么会有人?” 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了想,问道:“你刚才在山上干什么?” 他有点不耐烦:“在陪我弟弟玩啊。” “但是他已经死了。” “对。不过说不定又会活过来。” “为什么死人会活过来?” “不知道,爹说的。” “你见过有死人活过来吗?” “没见过。” “你弟弟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有棺材?你生病了?” “没有。每个人都有棺材。” “你是说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棺材?每个活人?” “是啊。” “为什么你爹不准你拉别人的手?” “因为会死的。” “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我们刚才拉了手,你并没有死。” “不一定会死,不一定拉了别人的手就会死,不过很可能会死。” “村子里怎么没有狗和猪,也没有鸡?” “都被杀死了。” “为什么杀死它们?” “它们是魔鬼?” “什么意思?” “不知道。” “我在村子里没看见老人家和小孩,他们哪去了?” “小孩都在家里,不让出门;老人家当然没有了。”孩子说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 “这不能说。” “你不说?那我告诉你爹去!” 他犹豫一下,叹了口气:“那些老人家都变成年轻人了?” “为什么他们会变?”我心中一动,紧盯着他问。 “因为梁爷爷。” “哪个梁爷爷?是不是在南城当医生的那个?” “是他。” “他做了什么事让人变年轻?” “他带了一个小妹妹来,那天村里正好起了大火……”他说到这里,我明白是 紧要关头,一切问题的根本就在这里出现了,然而,他话没有说完,便被一阵脚步 声打断了。那脚步声轰隆隆滚上楼来,杂乱纷繁,显然不止一人。孩子闭上嘴,看 着楼梯,大惊失色。我回头望望,却看见一群人大跨步跑上楼来,其中就有村长、 金叔和大林。 他们来得好快! 人群中一个妇人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将那孩子拖到身边,扬起巴掌作势要打, 却没有落下手去,只是不停喝骂,将那孩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声明自己什么也没 说。 “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到处乱走?”村长沉着脸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看屋子里其他地方,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棺材上,眼中闪烁一下,望着地面, 缓缓道:“你在村子里乱走,现在又走到别人屋子里来了,大概也不是记者吧?” 他抬起头,望着我,“最近村子里遭贼,你还是快走吧。” “我不是贼。”我说。 “你快走吧,”村长皱着眉头道,“我们有拖拉机送你出去。”他朝一个年轻 小伙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带我出去。 “但是我的任务……” “我不管你的任务,三石村忙得很,没空招呼外人!”村长大声打断了我的话。 其他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全都是三十上下的结实汉子,形成一道逼人的肉墙,带 着体温树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为自己不到两米的身高而懊恼了。 看来这次是不得不走了。 我笑了笑,朝前走去,准备跟他们下楼。 不料我这一走,竟然让所有人后退一步,他们的脸上掠过恐惧的痉挛,睁大眼 睛望着我。 我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 只有村长站在原地没动,他觉察到身后那些人的动作,回过头去呵斥几声,又 望着我。 “你们怕死,”我说,既然已经不可能继续探察,我决心将话挑明,心头连转 了几个念头,又道,“因为你们在祠堂火灾中,要不是有梁纳言和那个小姑娘,早 就死了。”我这番话说得十分混乱,如果是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必定不明白我在 说什么。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但是刚才那孩子说了, 梁纳言在火灾发生时的确在场,并且还带了一个小女孩来,凭直觉,我感到那小女 孩一定和整件事情有关系,再加上他们害怕和人接触这一点,串联起来,说出这番 话,果然令他们都大吃一惊。 “他都知道了,怎么办?”大林惊慌地抹着汗,问其他人。其他人也很慌乱, 不知所措地摇撼着村长的肩膀,“怎么办?李哥,他都知道了。” 村长死死盯着我,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他才开腔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不做声。其实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反而显得 比较深沉,一说话就露馅了。 “你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村长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他身后那些人, 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忽然都镇定下来,互相看了看,都一致盯住了我,形成一 个扇形,将我包围在中央。 他们的目光让我想起了狼。 村长看看他们,皱起了眉头:“我估计他不知道什么,也就是虚张声势。是不 是?”他最后一句话是问我的,同时对我挑了挑眉头,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其他 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没有注意到,如果我不是一直和他对视,恐怕也会忽 略过去。 我心中一动,望着他。 “你就是想套话,对不对?”村长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他的眼神十分奇怪, 让我感到迷惑。我望了他一小会,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点了点头:“对。”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走吧。”村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便不再多说,跟着金叔到招待所取了随身带来的东西, 坐上拖拉机离开了三石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