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 一阵尘土飞扬,汽车启动了。车内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我打开窗,探出 头去,透过遮天的黄土,三石村和歧县,渐渐地远去了,送我的那个三石村后生, 连同那片悬挂在天边的青山,终于模糊成一片淡黑色的云,而当汽车一个拐弯,就 连那一片云也消失了。 我关上窗户,舒了口气。仿佛随着三石村的远去,那些离奇的故事也消失了。 车上的人大半都在打盹,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在颠簸中有点想睡,便闭上眼,慢 慢地想一些事情。 关于尸体人,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悬在我心中——所有发生变化的尸体,包 括内脏,无论它们怎么变化,依旧是尸体,没有产生生命,无论它们的外形变得多 么完整,内在的活力依旧是缺失的。只有这具尸体人,这具有着梁波外形的尸体, 是活着的,可以移动、思考、甚至说话,从表面看来,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我一直 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刚才,那个孩子的话,才蓦然点醒了我。 原来我一直陷入了误区。 我和老王,在面对尸体的异常变化时,无法用正常逻辑解释眼前见到的现象, 因此产生了关于“尸体人”的联想,这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出别的说 法来解释梁波的死而复生。 但实际上,有一种说法还可以解释这种现象。 那就是,梁波根本就没有死。 我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梁波,是因为死者的年纪和梁波相仿,容貌也符合照 片中梁波的模样。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郭德昌的尸体,明显地变得比他本人要年轻许多;秀娥曾经说过,这种变化在 他生前就已经开始了。三石村的那孩子也告诉过我,全村的老人并不是消失了,而 是变得年轻了——既然同一系列案件的其他人可以变得年轻,那么,梁家的死者, 也应当有可能变得年轻了。 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将一名变年轻的老年死者误认为是梁波。 这有个前提,如果死者是一名老人,那么,这名老人年轻时的容貌必定和梁波 非常近似,否则我们不至于将两个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如果不存在这样 一个老人,那就只能认定死者就是梁波。 而梁家恰恰就有这样一位老人。 我在梁家的卧室里看过梁家父子的照片,父亲梁纳言的容貌,如果再年轻20多 岁,几乎就是梁波的翻版。 如果死者是梁纳言,许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这件案件中一些不复合常理的 地方,也就变得正常了。 死者身上穿的老年睡衣、梁波房间里匆忙的出逃痕迹、我们看见的那个“死而 复生”的梁波……这些原本让我们感到疑惑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得到解释。 存在的是梁波,而不是尸体人。 这个结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新的问题出来了: 三石村的村民伤势是如何恢复的? 香气在这里为何有不同意味? 老人如何变年轻? 动物为何都被消灭? 梁纳言父子在这些时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在村里听到惨叫声是怎么回事? ……….. 我陷入了沉思。 车子沿路溅出的灰尘均匀分布在玻璃窗上,外面灰蒙蒙一片,浩荡的人流朝我 们涌来,路面豁然开朗。 南城到了。 已经是下午4 点多钟,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江阔天打电话,手机一直在忙;打给 貂儿,无人接听;打给老王,信号不通。 我心下有些茫然,将冻僵的手指放到嘴边呵了几下,一些小温暖,让我格外地 思念貂儿——那双柔滑温暖的小手! 这种思念一旦产生,便不可遏制。大致推算一下貂儿值班的时序,这个时候, 她应该没有上班。我叫了辆车,直奔我们居住的那个社区而去。 正是下班的时候,社区门口人来人往,有些熟悉的人跟我打着招呼。我心不在 焉地应付着——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了——虽然知道貂儿住在这个小区,我却不 知道她具体的地址。这小区内有几十栋房子,茫茫楼海,要找到那个医院里白袍子 的小护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望楼兴叹一声,只得先回家去。 首先给手机充电,才一充上电,便收到数十条信息,一条条翻开来看,大部分 都是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发来的,也有其他一些熟人发的无意义的信息: “情况怎么样?——王”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王” “你小子干吗呢?什么事也不招呼一声?——江” “你没死吧?死了也跟我说一声啊——江”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王” “怎么不回信息?你又不是警察,没事一个人去追什么尸体人?记得给我打电 话——江” “你这家伙实在让人操心,到底是怎么了?快回电话!——江” “担心你的安危,速回电话——王” “速回电话——江” …… 看来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十分担心,而且是越来越担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 条接一条地发信息,要不是我的信息存储箱爆满,想必还可以看到更多信息。这让 我十分感动,这两个朋友,总算没有白交。 感动之余,心中也有几分失落——有几许感动,就有多少失落。 在这么多条信息中,只有一条是貂儿发出来的,是昨天下午我上车后不久的信 息—— “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吗?——貂” 错过和她一起晚餐的机会,颇为惋惜,不知道她当时没有收到我的电话,心里 是作何感想。除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惆怅。 除了这条信息,手机里再没有她关心我的痕迹。 难道她对我的好,跟对其他人的好,并无区别? 我不由大发感叹:再纯洁天真的女孩,她们的心也象海水一样,清澈见底,深 不可测,变化万端。 我叹了口气——现在没这么多时间儿女情长,找江阔天他们讨论要紧。 电话依旧打不通。 身上不知何时沾惹了稻草的味道,并不难闻,但总归是异味,未免有点失礼。 我原本想洗个澡再出门去找他们,但是看信息里他们如此着急,倘若我回到南城而 不第一时间让他们知道,似乎很不仗义。手机充了十分钟电,大概可以维持一个小 时,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将事情跟他们交代清楚,然后再来洗澡睡觉也不迟。 一辆的士,十五分钟,便赶到了公安局。 见到江阔天时,他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面前的烟灰缸早塞满烟蒂,一团 灰云笼罩在他头上,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空中某处,正愣愣出神。 “想什么呢?”我问。 他蓦然回过头来,看见我,霍然起立,一个大巴掌用力拍在我肩上,眉眼齐飞, 笑道:“你这一整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着摇了摇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 “快招供,干什么去了?” “呵呵,别急,”我笑道,“知道你要逼供,我先来自首了。” 在我讲述之前,江阔天先命人火速去叫了老王来,在等老王的时间里,他倒不 忙听我说话,喋喋不休一番批评教育甚至怒骂,痛陈单独行动的危险,其痛心疾首 之状,让我感到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乃是莫大幸运,不可能中之可能。不多时老王来 了,两个人对我又是一番责备,听得我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两位冷面男儿也能如此 婆妈地作长篇大论,让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寒暄完毕,各人一支烟,一杯茶,关门坐好,听我慢慢讲述。 在三石村虽然只呆了一天一夜,但经历却不少,道出其中曲折与蹊跷,颇费了 我一番口舌,等到我说完,早已茶过三道,一地烟蒂。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们二 人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并不时提出各种问题,等到说完,他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大家对三石村的种种怪异做了一番讨论,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反而更多了些疑惑。 “要不是为了那个莫须有的‘尸体人’,谁会想到三石村跟这些案件有关呢?” 老王叹道,“没想到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相视一笑: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这么无理可讲,或许这也就是所谓天意? “你们这边有什么进展吗?”讨论和感叹完毕,我问道。 “你没在的这一天一夜,我们也没闲着。”江阔天道。 “哦?”我等待下文。 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没闲着,只是没料到,他们不仅很忙,而且忙的是我完全料 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只离开南城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已经有了相当的变化,也可以说是进展, 江阔天的神色虽然平静,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可以听得出,当时他的心情是 如何波澜起伏。 “沈浩死后没多久,省厅的专家就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你当然可以 想到,跟郭德昌他们一样。那些专家感到十分困惑,围着尸体不肯离去,非要研究 出个结果不可。很快,象以前几具尸体一样,沈浩尸体上被解剖的伤痕开始慢慢恢 复,虽然我们已经预先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专家们还是感到很震惊。老王带他们去 看了那些内脏——当然那已经不是内脏了,已经开始长出了头和四肢,虽然十分古 怪,但是看得出来是人的雏形。”江阔天冷静地说着,老王不时补充一两句。“那 些专家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既恐惧又好奇,向我们询问了案情之后,便将尸体集 中放置在法医检验所,他们驻守在那里进行研究。到现在也研究了有一天了,倒的 确让他们发现了一点问题。” 省厅来的专家倒也的确没有辜负“专家”这个称号,通过对尸体的检验和分析, 他们首先对立案过程提出了置疑,认为这种死状,人为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是江 阔天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死亡方式古怪,但是死亡背景和现场情况,符合立案规定。 双方展开了一场辩论之后,依旧维持原状。专家们见争论未果,倒也没有过多纠缠, 很快便开始了研究分析。他们认为,象这种大量失血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即使 用针抽血,也不可能抽得如此干净,仿佛身体里从来就没有过血液一般;加上尸体 居然具有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促使他们决心从尸体内部寻找原因,想要找出导 致这种现象的生物学依据。通过细胞培养和基因分析,专家们发现,尸体伤口处的 细胞裂变速度,是正常细胞的100 倍以上,而远离伤口的地方,细胞已经停止裂变。 通过进一步研究发现,尸体的基因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控制生殖和细胞分化的 基因链上,多出了一个羟基。让人不解的不仅仅是这个多余的羟基的出现。这个羟 基并不是随时存在的,通常情况下,这个羟基并不出现,但是一旦尸体受到伤害, 细胞被破坏或者遇到强烈的刺激,羟基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引导出一场速度惊 人的分裂活动,导致伤口迅速愈合。 “基因突变?”我听了感到十分吃惊,“是什么导致这些基因发生这种变化?” 江阔天摇摇头:“只有一天时间,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么多,原因暂时还不清楚。 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弄清楚,这种突变,究竟是发生在生前还是死后。郭德 昌生前虽然出现年轻化的现象,但是并不能根据这个就推断他活着时基因就已经发 生了变化。遗憾的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涉案人员都已经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 来提供细胞进行分析。” “不,还有一个人。”我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 江阔天看我一眼:“你是说秀娥?” 我点点头,同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看江阔天的神情,他显然早已想到秀娥 身上也曾出现那种年轻化和健康化的变化,为什么现在却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 提供细胞? “秀娥死了。”他说这话时尽量显得平静,望着我。 我手一颤,茶杯差点落下地来:“死了?” “是的。”他点点头。 “怎么死的?” “专家发现这种基因之后,立即想到了这种基因有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谁也 不知道,这种突变是否具有传染性,会不会从尸体感染到人的身上。为了防止万一, 所有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进行了检查,幸好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说到这里, 和老王两人挽起衣袖,手腕上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伤疤,那伤疤还没有愈合,看来 是被刀割了一下,非常鲜嫩,“看,这就是采取细胞的地方,每个人都做了检查,” 他凝视着我,“呆会你也要去做个检查。” 我忽然感到一张恐惧的网,正轻柔地朝我扑下来。 事情似乎演变得越发严重了。 “由于需要涉案人员的活体细胞做检查,我首先便想到了秀娥,她也是我们唯 一能够找到的人,目前还没发现其他人有年轻化的迹象。”他将身子朝椅子里沉一 点,坐得更加舒适一些,神情依旧是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淡漠,“秀娥还没有出 院,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虽然神情憔悴,但是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对 她恢复得这么快感到很惊讶。医生始终没有查出她的病因,而她的脸色却反而红润 了几分,连眼光都变明亮了,有时候从背后望去,会以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看来变年轻了不少。她听说我们要找人检查,倒是十分配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便跟着我们走。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路上,忽然遇到一伙抢劫犯,我和同事 下车配合追捕,要秀娥留在车上。等我们回到车里时,秀娥已经不见了。”说到这 里他停了下来,老王接着他的话,继续说。 “今天上午,他们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了秀娥的尸体,距离当时发生抢劫案的 地点不到两百米。” 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除了血。 她的血也和她丈夫一样,丢失得一干二净。 当然,也跟她丈夫死亡现场一样,公园附近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沉浸在香气的噩 梦中,那种香向每个人传达着恐惧和愤怒,如同当初感染我们一样,感染了无数的 人。 我虽然早猜到这个结局,但还是觉得很难过。 秀娥死了之后,唯一的活细胞来源也失去了,谁也无从判断,究竟活人的基因 是否发生了变化。 “所以你这趟三石村之行,意义十分重大。”老王说。 这倒是真的。 从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来看,那个小村庄和南城发生的事情有着密切的联系。在 那里,有着一群恢复了青春的老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提供这种活体细 胞。 “还有什么其他情况?”我问。 “有,”江阔天说,“除了秀娥之外,从昨天到今天,还有5个人死亡。” 5个人?加上先前死去的几个,现在这案子中已经有九人死亡,在短短几天之 内,死亡人数怎么会如此之多?我惊讶地盯住他。那5个人的死讯,将秀娥之死带 来的一点伤感冲得几近于无——那句话是对的,太多的人死亡,死亡就成了统计数 字。 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5个人,是一大家子,一个晚上下来,全家都死了, 只剩一只家养的猫,坐在敞开的客厅里,发出哀号,四周是弥漫的香气,和横陈的 尸体。 江阔天说起那一幕时不动声色,我却心头一颤,尤其是那只猫,不知为何,想 到这案件中穿插进了猫,我心里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想到了三石村的那 群狗。 关于动物的感叹只是一闪念,很快,另外一个想法飞快地占据了我的脑海—— 为什么死的是一家人? 似乎死者之间总有某种联系,这里的一家5口,秀娥和郭德昌,沈浩和梁纳言, 三石村的村民……死亡总不会孤立地出现,仿佛在互有联系的人之间蔓延开来。 这意味着什么? 三石村村民那种小心翼翼避免和人接触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窜到了我眼前, 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孩子的声音——接触有可能会带来死亡…… 为什么接触有可能带来死亡?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怕的想法浮现出来。 “三石村,在短时间内死了好几十个人,”我慢慢地说。那些坟墓,新鲜的、 潮湿的土壤,枞树林间的气息,浮云般飘来,停留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死亡似 乎总是在亲密接触的人之间传播——这有没有让你们想到什么?” “你刚才说到三石村的情况时,我就在想,”老王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 原因会让互相接触成为死亡的原因……. “短时间内大量的死亡,封闭的大量人群聚集场所,接触传染,”江阔天叹了 口气,“看来你们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吐出那个词:“瘟疫。” 三石村的情况,用瘟疫来解释,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甚至他们避免与外界接 触的古怪举动,也成为情理中事。 除了瘟疫,我想不出有什么会导致这样迅速、这样大量的死亡。 如果是瘟疫,那就是分秒必争,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浪费时间,虽然三石 村村民自己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但是死亡仍旧在继续,更何况,死者的棺材并未烧 毁,如果真是一种瘟疫,尸体就是最大的毒源。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老王立即打电话给专家组,将情况大致说明,并且将我们 关于瘟疫的设想说了出来。这个消息让专家们很紧张,虽然之前他们已经考虑过这 种突变可能具有传染性,但是传染和瘟疫相比,危险性明显要低得多。 “好的,你们先留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那边回答道。 留在原地不要动的含义,我很清楚。如果真是瘟疫,那么第一个要隔离的,就 是我这个刚从三石村回来的人,还有与我接触的江阔天和老王。我们呆了一会,又 缓缓坐下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做过测试,证明接触过尸体的人不会 被尸体感染而导致突变——或者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突变。 在专家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江阔天继续给我讲他在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情。他 和老王的这份镇定,倒让我十分钦佩。 虽然连续死了6个人,江阔天还是抽空去调查了梁家的事情。他们通过对梁波 所在公司办公室的搜查,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小玩具,芭比娃娃、卡通人偶之类的,小女孩喜欢玩的东西。”江 阔天笑道,“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但是你说过,三石村的那个孩 子曾经告诉你,梁纳言身边曾有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和梁纳言出现的时候, 正是火灾发生的时候,或许,这其中有着什么联系。” 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江阔天说起,我几乎要把她忘记了。毕竟,在这些事情 里,很多事情都太重要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女孩,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很多时候,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线索,往往是破案的关键。”江阔 天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响起了敲门声。 专家组的人到了,看看时间,从我们打电话到敲门声响起,不过7分钟,效率 倒是颇高。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将我们带到法医检验所,那里现在变成了临时的专家驻地。 车子一路滑行,我们三个人沉默不语,车窗外仍旧是没有变化的平常人群、建 筑、车子,一些熟悉的风景。 不知道在这个精彩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悄然离去,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没有感叹太久,检验所便到了。 专家们在我的手腕上剔出豌豆大小的一块肉,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是也上了 点麻药。 在那些专家忙碌的时候,江阔天和老王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 不发。这种凝重的气氛让我有些伤感。 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我决定找点话来说。 “你跟貂儿联系了吗?”我问江阔天。 他点点头:“她很好。”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之间,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从我手腕上剔下的样品被送到另外一个房间进行检查,专家组的头,也就是专 家中的专家,名曰“俞华之”的老教授,一身白大褂,雪白的头发,忙碌到现在, 才在我面前坐下,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温和地看着我。 “对不起,刚才电话里我没听清楚,能不能麻烦你说得再详细点?”他说。 我又将三石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在我说的过程中,俞教授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不时露出思索的表情,有时候会 轻轻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等到全部说完,他紧皱的眉头略微一松,对我点点头 :“多谢你,辛苦了。”他露出思索的神情:“你刚才说三石村曾经有个实验室? 知道那是个什么实验室吗?” 我摇摇头。 “实验室……”老教授沉吟不已,头微微上倾,目光仿佛穿越了天花板,望到 了其他的地方,“最近人类的实验,似乎都开始朝着自我毁灭的方向发展了——希 望这个实验室,和这次基因突变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面面相觑。 希望如此。 俞教授又低头沉思了一阵,缓缓摇头:“不是瘟疫。” “什么?”老王道,“三石村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 “正是因为三石村所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瘟疫的特征,我才肯定这绝不是瘟 疫。”教授微笑道。他的话让我们感到十分迷茫,甚至相互矛盾,几个人都茫然地 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你说过,三石村与周围的村庄之间有小路相通,是不是?”他看着我道。 我点点头,心头如同一团迷雾笼罩,不知他问这个有什么含义。 “并且三石村的人曾经大规模地出村采购?而且,三石村是通往其他村庄的必 经之路?”他继续问我。 我不断地点头,隐约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既然是这样,”教授的目光始终在思索着什么,即使他望着我们时,那眼光 仿佛也穿透我们的身体,投射到远处的什么地方。现在,他就这样“穿透”地望着 我们,缓缓道,“如果真的是瘟疫,为什么邻近村庄的人都没有被感染?为什么只 有三石村的人被感染?”他顿了顿,给我们一点时间消化他的话,又接下去道, “既然南城和三石村发生的事情有如此多相似之处,几乎可以确定它们同宗同源, 那么,如果三石村发生的是瘟疫,南城也决不可能幸免。”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 得更加缓慢,带着一种近似抒情的意味,悠扬地飘荡在我们耳边,“但是南城没有 瘟疫,连那样大面积集中的古怪现象也没有出现——至少目前没有出现。” “您是想说,因为南城和三石村周边地区的人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就可以排除 瘟疫的可能性?”老王怀疑地道。 俞华之肯定地点点头:“如果三石村的确是发生了瘟疫,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 这种瘟疫绝对早已扩散至歧县,甚至是整个省区——这不是危言耸听,瘟疫从来都 是行动迅速而狠毒的,它决不会如此温情脉脉地滞留在一个小小的山村而不对外扩 张。” 我们仔细想想他的话,果然十分有道理。然而除了瘟疫,又该用什么来解释三 石村的事情呢? “不知道,那真是非常奇怪的,”俞华之似乎是在跟我们说话,又仿佛是在喃 喃自语,“最奇怪的是那些动物,这事情连动物也牵扯进来了…... ”他精神一振, 望着江阔天,“如果能够弄到一具三石村动物的尸体就好了!” 江阔天询问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我在三石村没有看见任何动物,连动物尸体也没看见。” 俞华之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教授,那种基因突变……有什么进展吗?”江阔天问道,“这跟动物有什么 关系?” 教授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思维仿佛又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喃喃地回答道: “基因吗,最奇怪的是,那种突变总是不够稳定,必须给细胞伤害性的刺激,突变 才会产生,这太奇怪了……动物吗?”他沉思一阵,摇摇头,仿佛否定了内心的某 种想法,“动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古怪了。”说完他一个人走到角落里, 静静地出神,不再理睬我们。我们不便打搅他的思路,在一边小声讨论着。 无论是我们的低声讨论,还是俞教授的独自沉思,显然都没有什么收获,过了 一个多小时,我的基因测试结果出来了,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我的 基因没有任何问题。江阔天和老王十分高兴,一人给了我一拳头,俞教授也微笑着 看着我们,那微笑背后,隐隐有着一丝失望。 “恭喜你,”他叹着气道,“可惜我们又断了线索。”他苦恼不已,抓了抓头 发,“我们应该去一趟三石村。”他果然说做就做,立即打电话叫来一个看上去很 精干的年轻人,将情况大致给他交代一声,便命令他去三石村进行调查。 交代完事情,俞华之转身和他那些助手忙碌起来,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我 们跟他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已是黄昏,毛毛的暮色柔嫩地铺开在城市上空,南城的空气仿佛一杯放了许久 的清水,慢慢地变得浑浊起来。冷风从高大的建筑物之间穿过,吹到我们身上,在 室内被空调吹得滚烫的身体一瞬间便凉透了。 “一起去吃饭吧。”江阔天对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气。 我正要答应,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喂?” 没有声音,电话忽然挂了。看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大概是谁打错了。我正要将手机收好,手机又响了起来,仍旧是那个号码,我 再次大声地问:“喂?” 对方含糊地说了一声什么,却听不太清楚,似乎是个女人,又似乎是个孩子。 “喂?是谁?大点声好吗,听不清楚!”我说。 “……东街3 ……”对方的声音依旧很小,听起来说话的人离话筒有一段距离, 周围仿佛有车子隆隆开过,将她(他)说话的内容淹没了。但是我已经听出来,那 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而且是个很小的孩子的声音。 “什么?”我追问道。 江阔天和老王关注地看着我,用嘴唇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们挥挥手,叫 他们不要打岔。 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孩子大声哭泣着,同时不断地说:“我害怕,我 害怕……”我正要问他怕什么,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从话筒里传出。 几乎将我的耳膜刺破! 我被那叫声震住,呆在原地。 那叫声,那叫声,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三石村,那个夜晚,金叔说是杀猪 的声音,那种凄厉绝望的声音,和现在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非常相似。 那声叫声连站在一旁的江阔天和老王都听到了,他们的表情在瞬间改变,急切 地凑到我身边,连声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那边。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我不断地问着,但是再也没有人说 话。我们三个人将耳朵凑在一起,听见那边传来“啪“的一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由远而近,呼吸声更加粗重而浑浊,仿佛无数的野兽凑到了话筒前,其中还混杂着 厮斗声、翻滚声,还有另外一种让人心里极不舒服、却又无从分辨的古怪声音。大 约持续了5 分钟左右,在这5 分钟里,我不断地大声喝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5 分钟过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了,又一阵凌乱而张皇的脚步声远去,话筒里 一片沉寂。我们等了一阵,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有人恶作剧?”老王疑惑地问。 谁知道呢? 东街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地理距离并不算远,交通距离却相当遥远。当初 城市规划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有一条主干道经过东街,那条公路从法医检 验所所在的街道尽头出发,并不直通东街,而是斜刺里朝南方冲出去很远,朝西绕 一个大半圆,然后以一个突兀的锐角猛然一折,这才依旧折向东街的方向。经过这 一番折腾,原本十多分钟距离的路程,延长到了四十分钟左右。即使有的人不吝辛 劳愿意走路前往东街,却又因为附近的市容工程阻断,走路耗费的时间反而更长。 由于东街的交通实在不方便,我们想了想,认为没必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特地去一趟。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西风吹来,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勾动腹内的 饥饿,我们议论了几句,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餐厅。 每个人叫了一个堡仔饭,大口地吃起来。老王是法医,习惯了边吃边讨论尸体, 正要开口,被我江阔天同时堵了回去,他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摇头嘲笑我们 的感觉太过敏感。我们不理会他,只顾埋头大吃。 风从窗外吹过,风力似乎猛然大了许多,吹得橱窗嗡嗡震动。 不知怎的,我仿佛闻到一股异香。 是那种香! 仔细一闻,又似乎没有。我望望店内其他人,大家吃的吃,聊的聊,没有发现 什么异常。 是我多心了吗? 正不知如何间,江阔天忽然皱起眉头,耸耸鼻子:“你们闻到没有?” “香气!”老王放下调羹,望着我们,“我闻到了。” 他们都望着我,我没有说话,只缓缓点头。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风扑进店内,仿佛一道浓厚的云,遮盖在人们的头顶,带 着愤怒和恐惧,渐渐地攫住了人们的嗅觉。人们骚动起来,纷纷仰头耸鼻,寻找香 气的来源。 窗外的风,卷起许多白色的小塑料袋,一路飞行。 我们几个静静地望着那一些白色的小飞行物,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 :“风向变了。” 风向变了,风从东方吹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