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之夜 我们在店里一直坐到凌晨三点多钟,火锅店的老板趴在火炉边睡着了,再过几 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我们却依然毫无睡意。如果不是那条狗经过的话,我们或许会 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 那条狗出现之前,我们聊天的内容早已脱离眼前的案件,回到了我们中学时代, 江阔天略微喝多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很兴奋,大声诉说着他当年在篮球队的辉煌战 绩。我喝得也不少,但是因为没有类似的辉煌,便只得猛力吹嘘自己在校刊上发表 了多少篇文章,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辛辣的火锅和小龙虾香气凝 固在我们中间。 正说得激烈,江阔天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个不大的火锅店里,本来就只有我们 两个人在说话,现在他一停,蓦然安静了许多。这种安静让我怔了怔,也停下来, 正要问他怎么不说了,鼻间忽然嗅到一缕幽香。这丝香随着从店外吹来的风淡淡地 漂过来,仿佛一根针刹那间刺中了我,将我从那种兴奋状态中刺醒了。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 “你也闻到了?”江阔天也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凉水使发热的头降降温,便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是空寂无人的街道,路灯幽幽的亮着,那只狗就在路灯下缓慢地行走。那 是一只非常壮硕的狗,即使隔着马路,也可以看见它那油亮的毛发在路灯下闪烁。 风从马路对面吹来,拨弄着那狗的长毛,一丝一缕的幽香源源不绝而来,虽然 不甚浓郁,却带着我们所熟悉的恐惧和愤怒。 那只狗走得很慢,看它行走的姿态,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踉跄着 走着之字形,有好几次几乎摔倒。我们大声呼喝一声,它却毫无反映,头和尾巴都 垂得很低,直到我们走到它跟前,它也没有抬起头来望我们一眼。到了跟前,那香 气越发浓烈,我们跟着那狗的步伐,想要探个究竟。这显然是条流浪狗,而且似乎 流浪的时间不长,那身长毛虽然肮脏,却依旧油亮,尚未打结。 跟着它无声地走了一小会,江阔天小心地在它面前蹲下身子,那狗恍然不觉眼 前有障碍,依旧埋头朝前走,直撞到江阔天的腿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等了几秒钟,那狗却始终停在那里,头垂在江阔天的脚上,仿佛是睡着了。 这情形透着几分诡异,让我们不由感到心寒。江阔天看我一眼,小心地伸出手,将 狗的头托起来。这一来,狗的眼睛和面部便正朝着江阔天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那狗伸出的舌头里,有一缕鲜红的血丝,香气正是从那上面飘出。这让我们心头 一震,而更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狗的眼睛半张半合,全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知 觉。 “这让你想起什么没有?”他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我。 我点点头。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那些专家们,他们从实验里出来之后,也是这样恍惚的 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却又不断地朝前走,直到遇到障碍才停下来。 为什么这狗和那些专家们会有同样的表现? 我们两个人蹲在狗的面前沉思着。在沉思的时候,那狗的嘴始终张开着,香气 源源不绝地飘出来。在这样的夜晚,面对一只失去知觉的狗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 到背上生寒。我们刻意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它嘴里那道可疑的血丝。 “你说,这附近会不会也有尸体出现?”江阔天迟疑片刻道。 他这话先是让我愣了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的确,在那些专家们出现这种 情况时,正是实验室里的人大批死亡的时候,何况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香气出现, 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现在看这狗的情形,说不定附近真的有一具那样的尸体。 那狗是从我们前方走来的,看这狗行走的速度,估计不会很远。只是有一个麻 烦,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去前头查看,这只狗怎么办? 这只狗显然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将它扔在这里当然是不行的,但是若要带着它 走,这样庞大的体形,又实在吃力。 幸好那间火锅店尚未关门,店主见我们出来,正打着哈欠收拾,准备打烊。我 们原本预备抬着这狗回到店里去,不料江阔天才一起身,那狗竟然又行走起来。我 们恍然大悟——那些专家们也是如此,一旦障碍消除,又会继续朝前走。这倒省了 我们不少力气,只需随时用手调整狗的方向,仿佛赶尸一般将狗赶到店内。店主虽 然万分不乐意,但是江阔天掏出了证件,他也就只得答应了。 将狗安置好之后,我们赶紧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越朝前走,香气越浓,我们追随着那香气跟到一条漆黑的小巷内,眼前骤然一 黑——小巷内没有路灯。 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 江阔天掏出打火机,一点微光在黑暗中也很明亮,照见前面相当一段距离—— 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重的呼吸,仍旧从打火机的光照不到的更前方传来。我们小心 地朝前移动,走了大约20多米,从右侧传来一线微光。原来这小巷右边有一条岔道, 仅仅二尺来宽,一盏残旧的路灯照着,满地泥泞。 就在这岔道不远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人蹲在他身旁。见到蹲着的那个人, 我心头一惊,急忙对江阔天做个手势,示意他熄灭了打火机,悄悄靠过去。 蹲着的那个人,身量矮小单薄,一头长发中笼着一张雪白的容颜,虽然低着头, 但是依旧可以认得出,这人正是我白天在北街见到的那红衣女孩。在灯光下,她的 红衣越发刺目,风吹得衣角飞起,竟然让我产生错觉,以为是血在飞洒。她低头蹲 在那躺着的人身旁,一只手伸在那人脸上,似乎在抚摩着,除了纷飞的头发和衣服, 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凝然不动,显然是没有看见我们。 我们将脚步尽量放轻,慢慢靠近,风打着回旋尖叫着,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狗的 叫声,那女孩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微弱的路灯光很好的掩饰了我们,直到我们 走到离那女孩只有两米远的地方,那女孩才惊觉地抬起头来,一张惨白的容颜完全 暴露在灯光下,而下巴上依旧是鲜红一片,一滴滴粘稠的血正从那里朝下滴落。这 副画面透着几许阴森,我和江阔天同时打了个寒颤,一丝莫名的诡异感觉爬上了脊 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吓得朝后一坐,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表 情瞬间被恐惧所扭曲,一双漆黑的眸子几乎要突出眼眶,定定地望着我们,红色的 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又是这样! 白天的时候,她乍一看见我,也是这般恐惧,这女孩如此容易受惊,让我有些 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有什么毛病。 直到那女孩在几秒钟后突然尖声惨叫起来,我们才猛然清醒过来,同时朝她扑 过去。 事后我们回忆起那时的举动,谁也说不清楚当时朝她扑过去是为了什么,似乎 是为了阻止她叫喊,又似乎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也或许,更多的是出于本能。不管 出于什么原因,当我们扑过去时,那女孩并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只是持续尖叫着, 既不躲闪也不逃走,在一瞬间便被我们两条大汉抓住了。 女孩尖耸的肩胛骨还不够我手掌一握,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我感到她的身体丝 毫没有暖意,似乎比我的手还要冰凉。我还来不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四面 八方传来愤怒的犬吠,黑暗中闪烁着无数荧火般的亮点——那是狗的眼睛——狗们 从黑色的空气中跃出,瞬间便到了我们跟前,5 、6 条硕大的狗扑在我们身上,嘴 里发出威胁的怒吼声。我和江阔天被扑倒在地上,几张狗嘴喷着热气和腥味凑到我 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尖利的牙齿抵着我的咽喉,几滴口水从狗嘴里落下, 沾在我的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我奋力挣扎,但是那几条狗力气奇大,从狗腿的 缝隙里望去,江阔天也在狼狈地挣扎着,他的一条衣袖正被一只狗牢牢咬住,朝外 撕扯着。 难道我们今夜要成为狗嘴里的食物? 我想起不久前见到的张明的尸体,他身体上那些明显的撕咬痕迹,如今看来, 显然是出自狗的牙齿。在这种危急时刻我居然还有闲心考虑案情,连我自己也忍不 住佩服自己了。 那些狗正要进一步行动,却听见那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这声交换比先前的叫 声更大了数倍,刺得我耳膜几乎要破裂。与前次无意义的喊叫不同,我听得分明, 这女孩叫的是人类的语言——“不要!” 狗似乎听从了她的话,悻悻地收回了牙齿,却还是不肯放开我们,喉咙深处发 出呼呼的声音,朝我们不断龇牙。我们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女孩望了我们几眼,抖抖地站起身,后退几步,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 那几条狗见她跑远,仰天长啸几声,放开我们,也跟在她身后跑去。 在那女孩身后的地面上,星星点点洒落着红色的血,那是那女孩下巴上的血, 难道她的伤口还没有好吗?我们站起身来,望着她跑走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只 听见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伴随着狗的叫声。 我们不敢去追,只在原地怅然地望了许久。 “你看!”江阔天突然指着地面叫我看。 “看什么?”我迷惑不解。 “血!”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正逐渐变淡,渐渐地便消 失了,很快,那些红色的血点在我们的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不曾 出现过。 “蒸发了?”江阔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没有说话。这些迅速消失的血,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 个红色小瓶,原本里面装着大半瓶红色液体,但是当我在法医检验所里将它掏出来 时,却什么也没有,连一点液体的残迹也没有。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 在看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突然豁然开朗。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连连推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是的。”我说,“你还记得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种棕色小瓶吗?” “记得。”他说完皱了皱眉头,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哦?” “你当时说瓶中装满了红色液体,但是拿出来时却什么也没有,现在看来,那 里面的确曾经装过红色的液体,只不过因为你破坏了瓶口的密封,所以那些液体都 挥发了——就象这些血一样——或者可以说,眼前这些红色的点,根本就不是血, 而是那种红色液体。” “哦?”我有些惊讶,虽然我想到了液体挥发一节,却没有想到,连那小女孩 下巴上的血,也并不是血,他这么一说,我再一回想,果然有道理。 “糟糕!”想明白了之后,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 “什么?”被我的神情所感染,江阔天也紧张起来。 “那种红色液体沾在那小女孩的下巴上,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喝下了那种液体?” “啊?有可能。”他刚刚回答完,也立即蓦然变色,“糟糕!” 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既然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喝了那种红色液体的人必然会死,那么这小女孩 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回想起那小女孩种种反常的表现,以及她与狗的亲密关系,似乎都不是平常人 类的正常表现,莫非,这些表现,都是因为喝了那种红色液体?那究竟是什么液体? 我们感到十分懊悔,难得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又让她跑掉了。不过刚才那种情 形,一大群狗为她护驾,想留住她也是不可能的。 “算了。”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我明天叫人继续找她。”说完他转身便准 备走,我也跟着转身。 这一转身,望见身边地上,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一直躺在这里。 由于一开始便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和江阔天两人,谁都没有留意那躺着的 人。而他也就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加上那种僵直的姿态,我和江 阔天已经猜到,这人多半是死了。 他是侧着躺在地面上的,头僵直地垂在地面上,身体上绽裂开的一道道伤口正 在迅速收缩消失,如同先前所见张明身体上的伤口一般。实际上我们早就应该发现 他的情况,因为他的衣服也和张明一样,被撕裂得十分厉害。 如果说对张明的死因我们还持有怀疑,那么这个人的死状,加上先前出现在这 里的那些凶恶的大狗,已经毫无疑问地说明了一件事——张明,以及面前这个人, 即使他们不是死于狗,至少他们身体上的伤痕是狗造成的。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这些伤痕是狗的牙齿造成的,那么这些狗,究竟咬的 是活人,还是死人?换言之,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无法明确,这些人是在狗咬之前 就死亡,还是在狗咬之后。确定这一点相当重要。 我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前来,随后便守在尸体旁,一支接一支的吸烟。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的城市是如此的不平 静,悲剧随处发生着,而人们一无所知。 许多年后,当那些特异的香气飘散殆尽,一点残香也不留存,关于这个夜晚所 发生的一切,却还如同刀削斧刻般留在这座城市的印象里,留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 这是2004年12月13日的夜晚,我们在凌晨三点发现了一只狗,一个红衣女孩, 一具尸体。 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那些无人发现的地方,我们所看见的事情早已上演。 第二天,全城的大小媒体都报道了这起案件,那些人的死、那种奇特的芳香、 以及尸体上消失了伤口,都被记者们渲染得神秘而离奇,人们争相阅读相关报纸, 议论纷纷。 大清早起来,我先到楼下买了份报纸,报纸上对这些事当然是极尽渲染之能事, 并且末尾有一句“本案发展情况,本报将追踪报道。” “东方,你看了报纸了吧?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太神奇了。”卖油 饼的老伯兴奋地对我说。 “发生这种事,你不怕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怕什么?这种事情哪天不发生几出?我看哪,就是那些报纸在 瞎编。” 他这么说我倒放心了,看来这件事虽然曝光,却还不至于引起太大恐慌,市民 恐怕都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噱头——在这个广告横溢的年代,有几件事经媒体之口还 能保持本来面目呢?我又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对此事也只是感到好奇,却并不惊慌, 城市角落里死了一个小人物,丝毫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情绪,只是茶余饭后增添了 谈资,为平静中注入了波澜,而生活本身并不会改变,仍旧是这样正常地运行着。 江阔天他们对前几起案子封锁消息,倒似乎有点杞人忧天了——舞台正面的人们, 哪天没有一些惊天的消息抖落出来?人们的神经已经被那些新闻锻炼得坚强无比, 小小的一缕香气,一具尸体,一个活人的死亡,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在我前往法医检验所的路上,不断听到人们对这件事的谈论,大多带着神秘而 有趣的表情,仿佛那些死亡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不由颇为感慨:难道我们的 生活真的已经如此枯燥,需要用死亡来引发一些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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