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月十六日,星期六。 脑功能完全没问题,可这一个月以来的心理、性格测试的分析结果究竟是怎么 回事?让若生小橘两个助手进行解析。 还有辅助材料——受赠者画的几张素描。受赠者主要是右脑受损,这种类型的 画家的作品会有无视左侧空间、向更加感性和直接的画风发展等特征。看受赠者的 素描,目前还未见无视左侧空间的倾向,但正朝着犀利刚硬、不拘小节的画风转变, 十几张素描足以证明这一点。可以说他现在的画风是感性的,或者说是直接的。 那么,受赠者右脑的损伤是否没有改善?观察所有检查的结果,并不能证明这 一点。移植脑片已经完美融合。 依现在的情形,再廷迟出院时间看来有困难。今后要通过定期检查来进行追踪 调查。 出院前的两天也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虽是病房,也是住了几个月的屋子,要搬 走需要作好多准备。 出院那天,我刚把所有行李打好包,橘小姐来了。 “行李不少呀。”她看看捆好的纸箱。 “里面不光是我自己的东西,还有医院给我买的内衣睡衣什么的,真的可以拿 走?” “没事儿,留在这儿反倒麻烦。”橘小姐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耸耸瘦削的 肩微笑。她总是素面朝天,看上去像个一心只想着研究的女子,可刚才这表情不知 为什么却很性感,我不禁一怔——为什么自己从没注意到她的魅力? 行李会从医院直接送到家,所以我空着手出院就行。在门口,我回头看了看。 白色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里空空如也,想起在这儿的生活,恍然如梦。 “伤感啦?”橘小姐在一旁说,听起来有点像开玩笑。 “哪儿呀。”我说,“可不想再来了。” 她听了先是垂下眼帘,继而又盯着我的脸说:“是呀,可不能再来了。”这时, 我也觉得她很美。 我被她领到堂元博士的办公室。博士正坐在沙发上和客人谈话。客人有三位, —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小女孩。女孩和她母亲好像在哪儿见过,父亲模样的男人则素 昧平生,他四十岁左右,气质优雅,面容精干,身体健壮,穿着合身的灰色西服。 女孩的父母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亲热。 “要走了呀。”堂元博士取下金边眼镜,抬头看看我。 “是的,多谢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我鞠躬致谢,博士点头回应。“对了,要给你介绍几个人,就是这几位,他们 姓嵯峨,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当然。”我看看小女孩和她母亲,“那天他们在房产公司,对吧?” “当时真是太感谢了。”母亲深深鞠躬,“典子也过来谢恩,是你的救命恩人 呀。”说着轻轻摁女儿的头。小女孩用不习惯的语调说: “多谢了。” “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哦,忘了说了,我是典子的父亲,这是我的名 片。”灰西服绅士郑重地鞠躬递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嵯峨道彦”,是个律师,好像经营着事务所。 “您女儿没受伤吗?” “是的,托您的福。她还是个孩子,不太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但我们会好好 救育孩子,让她知道是成獭先生您救了她。” 我比嵯峨先生小十来岁,但他的言辞像是在跟长辈说话。他也许是想表达诚意, 听着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这时堂元博士说:“我跟你说好的吧,出院前回答你剩下的疑问。” 我看着博士的脸,歪了歪脑袋,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住院费……是嵯峨先生付的?” “没错。”博士回答。 我看了看嵯峨。他面带微笑地摇摇头。“理所应当的。要是被击中的是典子, 大概就没法救了,花多少钱也无法挽回。” “我弄成这样的原因不在您女儿。” “您能这么说让我们稍稍心安,但您挺身而出救了我们女儿,这事实不容置疑。 协助您的治疗是我们的义务。”他的语调沉稳中带着些律师的威严。 我什么也应答不了,只是问博士:“为什么要瞒到现在呢?” “这是嵯峨先生的希望,他不想让你额外操心,能持续接受治疗直到完全康复。” 我再次看看嵯峨先生,他的表情像是破涕为笑。“不足挂齿,还没报答完您恩 情的十分之一,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您尽管说。” “谢谢,已经足够了。” 嵯峨闻言拉起我的右手:“真的,有什么困难请来找我们。” “我们会竭尽所能。”夫人也说。 我交替看着嵯峨先生和他们夫妇俩诚挚的眼神,他们目光炯炯。“谢谢。”我 再一次说。 走出博士的房间,我和橘小姐一起走到医院大门口。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 我回答了提问。他们守约不拍正面照片。我没提嵯峨一家的事,这不该由我来说。 记者们在我和橘小姐身后拍个不停。我对她笑笑说:“简直像演艺界人士。” “你是从宇宙归来的幸存者哟。” “你可真会说话。” 我出大门前,橘小姐说:“每周或隔十天,一定要来一次哦。”她说的是定期 检查。我的头脑似乎还无法独立。 “我会把它当成约会,在挂历上做记号。”说着,我抬头看看医院。白色建筑 像个巨大的生物,我觉得自己像那儿产出的蛋。 我很高兴自己还没忘记去公寓的路,街上的风景也和记忆中的一样,看到挤公 交车的中学生成群结队穿过人行道也觉得亲切。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 拐过大路,眼前一排小小的新住宅。这一片这几年开发得很快。笔直往前走就 是我住的公寓。房子有两层,是用铁皮架子和合成树脂板拼成的简易建筑。平时停 车场上总有两三个主妇站着聊天,今天却没有。我爬上楼梯,来到房间前,听见里 面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开门,看见阿惠穿着围裙的背影。 她关掉吸尘器回过头看我:“欢迎回家。” “你请假了?” “老板让我早点回来。让你睡在灰尘满地的屋子里也太可怜了嘛。” “谢啦。”我脱鞋进屋,从敞开的窗子往外看风景。 “松了一口气吧?” “嗯,但总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这儿的风景早看惯了,却像是第一次看,不,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觉得以前 在哪儿见过似的……这种情形好像叫什么……既视效果。” “哦”阿惠像是息理解我的感受,来到我旁边一同看风景。 “大概是在密室里待太久了,什么看着都新鲜。”我这么自圆其说,环视我的 屋子,首先注意到的是墙边的画架,上面摆着阿惠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自像画,只画 了一半。 “得把它画完哦。”阿惠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端详着自己几个月前画的画,遗憾的是并不觉得好,没表达出什么。 “不行。”我说,“这样的根本不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一点也不生动。” “是吗?我觉得这画挺好的呀。” “这只是在模仿,还不如不画。”我把画架转到背面。看着它似乎令我不快。 “跟那个一样。”阿汇说,“我说的是素描本。你看,越到后面笔法越不一样, 一定是你的感觉有了些变化。” “哦,”我点点头,“可能吧。” “现在的你一定能画出更好的画。蜕皮了嘛。” “真那样就好了。”我笑了,吻了吻她的脸颊。 等我的唇离开,阿惠一副要看穿我眼眸的表情。 “怎么啦?”我问。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又盯着我的脸,“你的头里面,还装着一点 别人的脑,对吧?” “对啊。” “可阿纯……还是阿纯,对吧?” “说什么呢。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可是,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这个嘛……”我想了想,答道,“大概就不是了吧,当然是脑原来的主人。” “哦……”阿惠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我能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她现在的问 题,我则想起了另一件事,但现在不想触及这些问题。大概她也有同感,微笑着转 换了话题:“对了,得庆祝一下。” “就我们两个哟。”我再一次抱紧她,去阻止脑海里再浮现出什么不祥之物。 门被敲响了,出去一看,隔壁的臼井正笑眯眯地站着。 “回来啦,看起来很好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红肿,看上去更像个病人。 “刚听说事故时我甚至想,怕是凶多吉少了呢。” “听说是你给阿惠传的话。” “因为想不起来还能通知谁。” “你还玩这个?”我做了十个敲键盘的动作。臼井唯一的爱好是电脑游戏,经 常能听见声音。 “嗯,总是吵你,真对不住。”他挠挠头,发觉了什么似的变得一本正经,你 真的变精神了,觉得比以前更像个男人。“ 我和阿惠对视了片刻,轻描淡写地笑着否定:“没那回事,不过是错觉。” “哦?”臼井歪歪脑袋。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抱着阿惠的身体。不能让楼下听见动静,我们始终都很老 实。我在阿惠上面,看着她的脸,到了高潮。 那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一件事。 我必须忘掉它,那是不该想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情绪和以往的有点不 同,才会去想奇怪的事。一定是这样。 但这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天早晨,揉着惺忪的睡眼看阿惠的脸 时,我又这么想了—— 这姑娘要是没长雀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