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阴) 早上从阿纯家回来。昨天是翘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纯回家了,抱了我。这是我之梦都想的事,但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胸口。 神啊,谢谢你救了阿纯,他确实康复了。 可是,神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保护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别让它毁 坏。请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变成观实。 出院三天后,我决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几天,可在家也无所事事。还有,媒体 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上电视、座谈,甚至还有人问我要不要出书。真想怒吼一声 “我不是摆设”。得控制住情绪去一一回绝,弄得我筋疲力尽。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个脑袋被打穿的梦。 现在记忆已经不会模糊了,可刚起床时还是头重脚轻了好一阵子。出事以来一直没 变的是,早晨照镜子时我总会紧张,觉得镜子里出现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脸台前洗脸,对着镜子点点头,暗道:“这是自己的脸。”但还是觉得 哪儿不对劲,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间——即使一瞬间也不行——我觉得阿惠的雀斑很 丑。不该那么想的。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 是你吗?” 不对,那样就不是我了。复杂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现在认为我是我自己 的心,是由脑支配的。如果脑换成了别的东西,我的心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么,像这次手术一样,一部分起了变化的情况会如何呢?现在我脑装里装的 脑,和遭枪击前的脑无疑不能等同,这样的脑所支配的心,能说和我原来的心一样 吗? 我弄不明白了,头也有点疼。 我用水洗洗脸,又一次看看镜子。这个问题就别想了吧,它只该被放入奇怪的 潘多拉盒子。一定有办法说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还是原来的我,抱着阿 惠的感觉也和原来一样。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后,我先去了班长那儿打招呼,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车间主任和制造部长那 儿。看到我,上司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先是满脸吃惊,接着怀念似的眯起眼,然 后开始说话,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担心,但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没 有捎过一句问候。 一通招呼过后,我和班长来到车间。拉开一道隔音门,各种噪音直飞过来:旋 盘、球盘的马达声、升降机上下的声音,还有臭味:溶接机发出的气体、金属和机 油的臭味。 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根据客户的要求对各种产业机械进行组装和调试。车间里干 活的多达数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务班连班长在内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们车间,班长把大伙儿叫来。他们像是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着聚了过 来。 班长说话的时候,我挨个看大家的脸。只不过三个多月没见,看样子像是发生 了很大变化。每张脸都毫无生气缺乏活力。那几个经常挖苦我的老员工,我简直怀 疑他们是不是哪儿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这么久的假,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生复原,请大家不用担心。 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脑移植的事,就没有提上午我的任务是给葛西打下手,修理调 试新型溶接机,目的是回忆工作要点。刚开始我有些困惑,但马上就想起了顺序。 午休时我和葛西去了职工食堂。坐下后,葛西问:“你觉得车间气氛怎样?” “还不坏,不过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意思?” “工人们的劳动欲比想象的还差。可能因为离得远才看得清吧,大多数人懒懒 散散。这样拿工资的人,没资格对上头的不良行为发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来不太高兴,“这话在班里其他人面前可别说啊。” “我没想说,别人听到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嘛。” 葛西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讨厌东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回家路上我顺便去了趟书店。阿惠系着围裙在屋子里等我。 满屋肉酱的味道。听说我上班了,她有些吃惊。 “你不在家我很担心。你不是说明天去上班的吗?” “还是早点去上班好。”我没有细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买了什么书,我能看看?”阿惠看着书桌上的袋子问,还没等我回答就打 开了,“什么呀这是?不是绘画书嘛。《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买这 种书真是难得。” “好歹我也是技术员嘛,得经常补充专业知识。”我嘴上这么说,可去书店率 来是为了买绘画书,晃来晃去却在工学相关书籍前站住了。专业书籍资料汗牛充栋, 看着它们,我心里一沉。信息如此之多,自己却从没想过拿来用一用。等回过神来, 我发现自己正拿着两本书排在收款台前。说来确实丢人,这是我第一次买有关工作 中如何自我开发的书。 排队付钱时我瞥见了前面学生模样的男孩手里的书,一本是关于如何不让女孩 子讨厌,另一本的书名是“向父母骗钱的方法。”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大大的‘ 漫画图解“。这学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大概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我说起那个学生,阿惠笑着认真地说,“我想 那种人今后活着也一直会是那种样子的。” “那样总有一无会拌跟头。” “嗯,可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摔跟头,所以不会想到是因为虚度了宝贵的学生时 光。” “这种家伙就别来到人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得太极端,阿惠似乎有些困惑。 吃完她做的意大利面,我开始准备画画。好久没有弄画架了。 当模特儿的阿惠问:“我怎么弄呢?” “呃……是呀……”我从各个角度看她的脸和身体。这样应该马上会有灵感。 “怎么啦?想傻啦?”阿惠把胳膊肘放在窗框上,有些奇怪地笑了,因为我什 么也没说,呆呆地站着。我脑子里丝毫没有灵感。从前可不是这样,只要阿惠动一 下身体,灵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喂,怎么啦?”她似乎感觉到了不安,笑意从眼里消失了。 “哦,没事,你这样就行。”我在白色画布上开始素描。从斜前方看阿惠的表 情——这是我画惯了的。 可只画了大约十分钟,我就停下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不是刚刚开始画吗……没情绪?” “没那回事,我很想画,也很有灵感。可今天,怎么说呢……有点儿累了。很 久没去工厂了,大概是精神疲劳。”我牙根直痒,这话我自己听着都明显是瞎扯, 越是添油加醋,越显得欲盖弥彰。 “哦……也是。”阿惠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但没有深究,“喝咖啡吗?” “好啊。”我收拾起画架。 我喝着阿惠冲的咖啡,听她说着关于顾客和朋友的闲话。我笑着附和,心底却 在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意识到这种想法时,我不禁一惊。这样的内心活动绝不 能让她察觉。 说笑了一会儿,我把阿惠送回她住的公寓。在房门前道别时,我说,最近暂时 不画了。 “为什么?”她不安地问。 “我想把厂里落下的工作补上,所以明天开始我想加班,回家就可能晚了。” “哦。”她点点头,可眼里还是一片不解。 “不是我不想画画。” “嗯,知道。” “那,晚安。” “晚安。”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和她的日子。她爱着我,我也爱着她。不管发生什么,我 都不能忘记,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 回到家,我捧着《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读到凌晨两点,可注意力 总集中不了,因为能听见隔壁臼井玩电脑游戏的声音。今晚他那儿好像还来了朋友, 传来喝醉般的说话声和笑声。我抓起旁边的咖啡杯朝墙上扔去,杯子碎了,隔壁却 没安静下来。第二天早晨我一边收拾碎杯子一边想,自己为什么么干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