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阿纯去上班了。我从傍晚开始在屋子里等他,做了他爱吃的意大利面,可他吃 完了也没说“好吃”。西芹和奶酪醅色拉剩下了四分之一。 以前,他没剩过,从没。 神啊神啊,请不要让可怕的事发生!请把我们轻轻放在一边。请不要夺走阿纯, 我的阿纯! 工作恢复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顺利。原来我担心休假期间会和别人在技术能力 上拉开距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对此我既高兴又奇怪。我住院期间大家究竟在干 什么?厂里接了最新型机器的修理工作,谁都不肯上手,因为没有说明书,是项吓 人、复杂、费时费力的工作。记得我以前也对这设备望而却步,没想到现在大家进 跟当时的我一样。 “不如把内部零件全部换掉更快些,这种机器很少进来,就为这一台从头学习 也太离谱了。”芝田对班长说,芝田是工人们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儿, 喜欢照着一成不变的要领,去干那些不用想就能干的工作。 班长觉得总这样不行,却又不说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项工作,说不 挑战陌生的机器,我们的工作水平就无法提高。班长又惊又喜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车间,我发现身边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序巾有不少多 余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时间——即无所事事的时间太长,等等。我把注意到的这些 无用功作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厂奖励制度的一种,优秀方案有奖金, 可最近没什么人参与。我也很久没写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多 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内提出了二十多项方案,还提交了试验研究报告,班长看到这 些时眼睛都瞪大了。一线员工写写研究报告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对大家是一种意识 改革。 总之,低能无聊的人太多。说他们勤勉,不过是因困为不会合理分配时间;说 他们积极,不过是逃避其他困难工作而已。即便说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没见他们 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或特长。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达顶点的时候,葛西他们约我去喝酒。我想拒绝,可他们说是为祝 贺我康复,就不好推辞了。 那家小酒馆从工厂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我们 进去后差不多店里就满座了。我和葛西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不管怎么说,真是被卷进了超级事件。被击中脑袋,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呀!怎么说也是脑袋呀,一般人都认为没救了。”喝了一杯酒润了嗓子后,葛西用 夸张的语气说。周围的人也一脸同意地点着头。 “话说回来,不愧是阿纯呀。”年长的芝田深有感触地说,“他可不是鲁莽行 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枪。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什么胡话!我觉得肚子直抽筋。当时的情况跟骨气没关系。以前我挺尊敬这 个芝田,觉得他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不懂装懂的凡人一个。 “如果是我碰上那种情况,就会这样。”长得像只猴子、言语轻薄的矢部则夫 缩着脖子抱紧脑袋,“我会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 家伙们祈求,只要我能捡条命,其他人谁死了都无所谓。” 我—边和众人一起笑,—边在想这个男人究竟害怕什么。作践自己逗大家笑的 态度,卑微的眼神,他明显是在害怕什么。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说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害怕什么? 终于,关于我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谈话转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无 长进的对话。我没参与谈论,闷头喝着纯成士忌。很久没碰酒精了,我觉得醉意急 剧袭来,身体像是飘了起来,眼眶发热。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报告?”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是刚才一直坐在远处的酒 井。他个子很高,面若骷髅,比我早两年进厂。自从我回来上班,这是他第一次和 我说话。“真是努力;也别因为休假了就硬撑啊。” “我没硬撑,不过想尽量做点能做的事。” “尽量做点能做的,这可怎么办呢?”酒井好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脸, “可能你是休养够了精力过剩,可也得考虑考虑周围的人呀。” “你是让我袖手旁现?” “没那么说,是让你迎合节拍!” “迎合酒井你,”我赶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领。 “住手!”芝田插进来劝架。 酒井咬牙切齿:“别因为大家捧着你就得意忘形!” “都冷静点!”芝田一边劝一边把酒井拉到别的桌子旁。酒井的愤怒像是还没 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阵。 “有点儿说过头了啊。”葛西给我倒酒。 我一口气喝干。“他这是嫉妒!” “忌妒?” “对,不甩管他。”听我这么说,葛西眼里又出现了胆怯。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弱者。看到别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会 懊丧地认为,假如有机会自己也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能在想,只不过 是自己没在房产公司遇上强盗罢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许还会忌妒首例脑移植手术 这一事实。 我觉得很开心,从没觉得酒这么好喝。我头脑发热,身体轻飘飘的。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一醒来就看见天花板,古旧的天花扳。我马上明白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抬 起脑袋,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着昨天离开工厂时的那身衣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我闻声扭头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两居室。我 慢慢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缘故。肚子很胀,脸上火辣辣的,左眼下 面像是肿了一块。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葛西九概也在准备去上班了。 “昨天后来怎么了?” 葛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果然不记得啦?” “根本不记得。” 葛西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先去冲个澡吧,昨晚太闷热了。” “嗯,好。”我揉着脖子刚要进浴室,忽地瞥见跟前的镜子,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左脸肿了,眼睛下面还有些黑。“怎么回事?”我指着镜子问。 葛西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洗完再告诉你。” 我舔舔腮帮内侧,果然有点铁腥味。奇怪!我转转脖子。我究竟和谁打架了? 或者光是挨了打? 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葛西正在打电话。“嗯,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洗完澡 出来了,不,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跟他说。好的,明白了。‘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是班长。” “班长干吗打电话?”昨晚班长没来喝酒,因为谁都没叫他。 “大概是芝田他们说的,也担心酒井的情况呀。” “酒井?他怎么啦?” 葛西做了个夸张的吃惊动作:“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说过了吗?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不是卖关子,只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说,就是你和酒井干了一架。” “干了一架?又是跟那家伙?”我有些扫兴,脑袋越来越疼,“他怎么惹我啦?” “惹事的是老兄你!” “我?没搞错?”见葛西摇头,我又问,“我说什么了?” “简单说就是你的心里话吧,昨晚可让我们听了个够。” “我到底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西叹了口气,“你小子把咱们厂的人全给训 了一通。”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训了一通?这不可能!” “事实就是你说了呀。说我们既没上进心也没工作欲望,只是得过且过,脑子 里想的只是怎么随大溜,怎么偷懒,怎么掩盖自己的无能——大概就是这些。” 我有些想起来了,的确像是说了那些话。 “你还这么说来着:不顾自己的无能,去埋怨别人积极工作;不能理解别人的 工作,就自我安慰说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工作时懊丧自己发挥不了独创性, 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创新能力。” 我忍不住想喷饭。他不像是在胡说,太概我确实说了这番话。说得还真不赖, 没记住当时的情形还真是遗憾。 “最后,你小子又发了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上班环境,要一扫温吞体制,把厂 子变得让偷懒怠工的人难以容身。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不记得了,大概说过。” “当然说了!刚开始大火儿觉得你喝多了都忍着,可也不能一直不说话,终于, 酒井火了。你也不记得挨他揍了?” “哦,我摸摸左脸,是被那家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儿,惨呀!“ “只有挨打?”葛西的声音高了八度,“胡说!要不是我们拦住,你小子早把 他打死了。” “我干吗了?” “不是干吗了,挨接打后你马上站起来还手,打在他左眼那儿……”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做发烫。 “大概没料到你会还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倒在地,然后你小子就开始狠 命踢,我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呢!接着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头上砸,我和芝 田他们拼把你按住。你还不肯放下酒瓶,大叫:”这种人渣就是欠揍!“ “没搞错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听他这么说,我记起了一点点,可元 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冲动。“真难以相信。” “这话该我说。”葛西说,“然后你小子就睡着了,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 还得阻止酒馆的人去叫警察什么的,累死我了。” “对不起了,我真那么干了?” “我也想说那是瞎掰。”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觉得自信心日增,对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 变化,但无法解释这种异常行为。 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回避的问题——阿惠的疑问:如果把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 吗? “喂,阿纯,究竟怎么回事啊?”就告诉我一个人也不行吗?最近厂里大伙儿 都在厌恶你,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可以说变得让大家害怕,我也一样。你能不 能解释一下,消除我们的不安?“ 对于昨天的疑问,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轻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别的, 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车间里我们组的工人基车上到齐了。各种机器杂乱地堆 着,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着一圈折叠椅。人们坐着,有的打牌,有的边 喝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咖啡边聊天,等着上班铃响。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之后却跟平时有些不 同。大家看到我的脸,表情像冻结了似的,马上把视线挪开,打牌的开始收拾扑克 牌,聊天的喝完速溶咖啡把纸杯扔进纸篓,纷纷默不作声地拿起安全帽,脸色阴沉 地散开了。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对葛西说。 “不是跟你说好几遍了吗?”他回答。 上班铃响了,我刚要朝车间走去,胳膊被轻轻挡住了。一看,班长像吃了黄连 似的一脸苦相。我说了声“早上好”。 “你过来一下。”班长明显不高兴。 进了办公室,走到班长的桌前,芝田已经等在那儿。我刚想打招呼,见他的表 情也和班长一样,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从芝田那儿听说了,真是大吃一惊。”班长坐下抬头看着我说,荧光灯照在 他的防护眼镜上。 “抱歉惊扰您了。” “说是同伴间闹事,总算没惊动警察,可差点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吗,要说酒井 揍你一顿还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我沉默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这件事就暂且装我心里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对,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今天他没来,大概下周会来上班。” 不想把事情闹大。太概是不想让其他车间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顿。我也见 好就收。 “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再惹事的话,我也护不了你。” “我会注意。” “还有,”班长的语调起了微妙变化,“你昨晚说的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酒 后胡话,不少人在意呢。在大伙面前道个歉?” “道歉?我?”我吃惊地抬起头,“暴力先不说,对于我的言论,为什么要道 歉?我确实是借着酒劲说的,但认为自己没说错。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 情况下正式地讨论好了——当然,非暴力地讨论。” “别这么来劲!”班长拉下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对你从医院回来 后的干劲,我也佩服,同样时间内干的活儿总有别人的两倍。” “不是我干活快,是别人无用功太多。” “我知道。可是我说阿纯,任何事情很多时候重要的是和别人配合。就拿在马 路上开车来说,堵车时不能自己一个人加速,对吧?得考虑和周围的协调——” “眼下咱们车间与其说像堵车,不如说更像胡乱停车。” 我这说法像是戳到了班长的痛处。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你不愿低头?” “我认为没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环境变得更好,为什么要向堕落的人道歉?” “好吧。”班长厌烦似的点点头,“我不勉强了。但你别忘了,在任何地方都 不能一个人生存。” “有时候一个人更好。”见他似乎说完了,我说声“告辞”,站起来想走,却 又想起了什么,回到他办公桌前。他抬起头,射来询问的眼神。 “我的报告怎么样了?前几天我问了设计部的人,说是好像还没送过去。不是 交给上面了吗?” “哦,那个呀,”班长一脸阴郁,“我还没看。想看来着,总忙这忙那的……” 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没看那份报告,就是说——他不会看今后我提交的任 何东西。多么怠慢。多么无能!因为太忙?他明明还有时间和女工开无聊玩笑。 无疑,希望破灭的表情写在我脸上。班长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你小子变多了。” “啊?” “你变啦。原来你小子可不这样。” 又来了。出院后,这话我不知听多少遍了。“不,其实什么都没变。”说完, 我走了出去。头隐隐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违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没跟她说厂里的事,免得她白 白担心。我自己也不愿想得太深。 阿惠这么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购物,简单吃些东西后接着购物,之后看电 影,然后一连聊电影一边正式吃饭。我说,真紧凑呀。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着无袖杉的阿惠耸耸肩笑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购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她选衣服上了。她从数不清的 衣架前一头钻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挑选。 当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试衣间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在挥霍时间,这 么过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家读书。 可以前的我从没对此感到痛苦,看着阿惠像时装模特儿般一次次换装,从中挑 出最合适的衣服,这曾经是我的一大乐趣。为什么今天会不快乐呢? “这件怎么样?”拉开帘子,阿惠穿着春秋裙出现在我面前。 “合适,”我拼命挤出笑脸,“真的很合适。” “是吗?那就当第一备选啦。”帘子再次拉上。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蔑视她的情绪流露出来,转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以前从没觉得和她约会不快乐。 就这么逛着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伙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感 觉亲切的女人,他介绍说是他母亲。 我们进了旁边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绍。他母亲低头致谢:“悠纪夫平时承蒙 您照顾。”她像是有事到东京见老同学,顺便来看看儿子。“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 样再回去,可这孩子不愿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说的是母亲理所应当说的话。 “难得来这儿,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间里了。干吗不给我找栋宽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说年轻时还是刻苦学习的好。” “太过时啦,这种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学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 块。 什么刻苦学习!我差点儿笑出来。我光为付那间小屋的房租就千辛万苦了。他 花着父母的钱,大学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也叫刻苦学习?真 是笑话。 “哟,买东西了呀。”阿惠看见了他们俩放在一边的纸袋。 臼井的母亲点点头:“好容易来一趟,我买了个包,给他买了套西服。” “真羡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没给我买东西了。” “要我说还不如给钱呢。”臼井悠纪夫说,“给钱不就能自己买西服了吗?可 老妈就是不听,非要买。” “不是绐你足够的零用钱了嘛,让妈妈买不行吗?” “品味不同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 “哎哟,给你买的很合适哟。” 他们母子的对话也让我觉得无聊,我说了句“我们该走了”,便站起身。臼井 的母亲想去结账,我拦住她,付了我们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们道别后,我边往外走边说,“生在他那样的家,还是生 在我这样的家,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你羡慕他?” “没觉得。” 这天看的电影是时下热门的娱乐大片,讲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时光机冒险的故事。 我俩以前就期待这部片子,约好了一定去看。结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节了无新意, 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陈。电影放了三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哈欠连连,阿惠大概也会 失望,我想提出退场,先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却有些吃惊。她正两眼放光地沉 醉在画面里,看到惊险的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紧握双手挡住脸, 看到拙劣的滑稽情节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围观众的反应大都如此,看起来像 是打心眼里在享受电影。我放弃了退场的念头,努力想让自己饶有趣味地看过无聊 片子。旁边的阿惠一笑,我也跟着一起出声,可是下一个瞬间,马上觉得自己很修 ——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真有趣!”看完电影,阿惠说了好几遍,吃饭时也是。我附和着,边强装笑 脸边动着刀叉。她好像对片子很满意,从头到尾说的是是坐时光机冒险。我听着觉 得难受。看同样的东西,却不能和她一样高兴,我很悲哀。 “哎,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不合适?”进她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大 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学习吧?” “没有的事。”嘴上这么说,我却对她敏锐的感觉暗暗咂舌。我觉得自己已经 相当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没有 接受教训,谎上加谎。“今天最开心,真的。” “是吗?”阿惠微笑着,眼神却像是胆怯的小猫。 和她分手后,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盘录像带,都是以前看过、觉得百看不 厌的片子,可以用来测试。 回到家准备看录像,隔壁闹哄哄的,正想着不知在干什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 臼井悠纪夫不好意思地挤着笑脸:“刚才多谢啦。”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和呀。” “她挺啰嗦的,真麻烦。”他皱起眉头,“你没提我平时的情况真是帮大忙了, 我还真是你捏了一把汗呢。老妈以为我还像上高中时那样埋头学习,要让她知道我 基本不去学校,以后的生活费恐怕要成问题了。” 原来如此。 “这个,小小意思一下。”他递过手里拎着的白兰地。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绷紧:“你不用这样。” “别推辞了。收下吧。我爹妈不定哪天还来呢,到时也得请你帮着糊弄。”他 把酒放在门口,“再说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压抑着不快,低头看看酒瓶,“你那儿很热闹呀,在干吗呢?” “啊,不好意思,哥们儿来了,在拍卖呢。” “拍卖?” “今天老妈给买的西服,不合我的品位不想穿,就叫哥们儿过来,想让他们出 个高点儿的价买走,其实最多大概也就卖个一万块吧。” “一万块……多少钱买的?” 他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说:“老妈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万左右。没事, 做父母的为孩子花钱就是一种满足。我走了啊。” 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我从旁边的橱柜抽屉里拿出 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拧开门把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回过神来,把水果刀扔到厨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么不祥之物。我没法解 释刚才的内心活动——我想干吗? 电话还在响。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成濑。” “是我。”阿惠的声音。 我全身乏力。“什么事?” “嗯,没什么。”片刻沉默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满足啦?” “嗯,满足了。挂了啊,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么了?” “谢谢。” “谢什么?” “谢谢来电话。”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没什么。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点自信都没了,只好试验。 我慢慢站起来,拿过装录像带的盒子,把最喜欢的那盘放进录像机。是个侦破 片,场面大,人物刻画也很棒。可看大约二十分钟我发现自己一直也不兴奋。这并 非因为已经知道故事情节,知道了也觉得有趣的才是经典片子。我换了一部科幻大 片,还是一样看到以前喜欢的特技镜头也没什么感觉。我把最后一盘放进录像机, 是个老片子,公认的青春故事佳作。结果仍然一样,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对我来说都 是充满虚构的无聊电影了——以前看的时候我可是会泪流满面。 关掉录像,我看着空白一片的屏幕发呆。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在起变化,现在 的我显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星期天的大学校园也有人,但没有了我住院时祥和热闹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 在这样的暑天仍穿着白大褂,脸上一副顾不上天气炎热的表情。人们星期天来大学 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样。 进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脸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觉一怔,她的脸上有种光 彩——这在我出院时也感觉到了。间隔十几天,这种光彩似乎有增无减。 “重返社会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充满亲切感。此刻我不想让她不安,就摸棱 两可地回答“还行”。大概是我说得有些不自然,她顿时面露孤疑。 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若生已经等在那儿。照例问候之后,他马上开始心理 测试和智能测试,橘小姐在一旁做笔记。若生仍然面无表情,可能那是试验者的方 式,可我觉得自己纯粹被当成了测试材料,不大舒服。 “通过重复这些测试,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测试时我问道。 若生变换了一下虚无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让我看看结果吗?” “看结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人,如果可以,还想看看我以前的资料。” 他使了个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汇报。我确信自己扔出的 石头像预料的那样激起了涟漪。 “下次测试之前我考虑一下。”他说完接着测试。 结束后,他让我去教授的房间。橘小姐正和教授说话,我进去,她随即离开。 “有什么烦恼吗?”博士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对面问道。他的语气很轻松, 我却觉得意昧深长,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说是疑问。” “嗯,是什么?” “副作用。”我单刀直入,“脑移植手术没有副作用吗?” “副作用?”像在思考这个词的意思,博士重复了一遍,“这要看具体情况了, 条件不同,结果也不同。” “我呢?有产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吗?” “你的情况,”博士看似在慎重考虑措辞,慢慢舔了舔嘴唇,“我们预想不会 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和捐赠者的脑神经细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给机器 装上了纯正的配件,应该不会有不协调的感觉。你也没有头疼或产生幻觉,对吧?” “确实没什么不协调感。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是什么?”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爱好什么的,想法也是……”我如实对他说了 这一星期发生的各种事,主要是上班的事,还有和阿惠约会时感觉到的一些变化。 我隐瞒了两点,一是对阿惠的感觉,一是对臼井起了杀心。 “嗯,”博士探过身来,想窥探我眼睛深处,“大慨是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缘故。 不光是你,结束与病魔作战的生活、回归社会的人,会以不同于以前的态度来看世 界,这不奇怪。” 我摇摇头:“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后还一次都没拿过画笔,不,拿是拿过,一 点都画不了,完全没有灵感。您看过我的素描本吧?应该能看出笔法在变化。我内 在的变化从住院时就开始了。”听我说到画画,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个合理乐 观的解释。我继续问:“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移植的部分产生了影响?” 他像突遭猛击似的睁开眼,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捐赠者的脑,您不认为为是它影响了我的脑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关于脑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脑因事故受损,便移值了别人 的,也就是捐赠者的脑片,对吧?” 博士沉默着点点头。 “我不知道那是整体的百分之几,假设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还能维持原 样。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没变化吗?接着上升到百分之三 十,如果我原来的脑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赠者的脑占了百分之九十九,还能说那样 的脑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吗?我无法这么认为。虽说不能跟脑移植的量成正比, 但我想应该会产生相应的变化。” 这是我冷静思考了以前阿惠无意间说的话之后的想法。她问过,如果你的脑全 部按掉,那还是你吗? “你这种想法有本质上的错误。”博士说,“第一,脑移植不是修补损坏的混 凝土墙,移植的可能性存在着界限,完好保留相当的部分是前提条件。第二,所谓 的心并不是脑细胞本身,它是电波交换产生的结果,所以极端地说,即使你的脑袋 里装的完全是别人的脑,只要电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说还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个人的脑可以组装另一个人的心电程序?”虽然有点偏离主题,我还是 吃惊地问。 “以现有的科学水平当然不可能,但脑移植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它只不过是 因为进行电波交换的脑的一部分受损,用别人的脑片来取代,去恢复原来的程序而 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脑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脑起同样作用吧?我倒觉得,有差异是 理所当然的。” “大概会不一样。”博士淡然承认了这一点,“但这种差异不至于改变程序— —我说的移植可能范围内的情况。也许会产生一点细微变化,但我认为它们不会表 面化。” “根据呢?” “平衡感觉。人脑具有的平衡感觉令人吃惊。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脑和左脑, 分别有着运行不同意识程序的记忆容量。事实上我们知道,做脑分离手术会产生不 同意识,但左右脑在被脑粱这以纽带联结时,意识会达到统一,因为两者的程序会 协调合作,微小的脑部位变化会被抵消。” “那能说是微小变化吗?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没有多大?” “现有技术条件下是这样,关于这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显著进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释,但还是无法释怀。他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实上 我已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这些变化绝不是环境变化造成的,也不是错觉。 我稍稍换了一下问题的角度:“先不说移植脑片的影响,以前没有因事故或脑 手术给患者的精神带来影响的例子吗?” 博士双手抱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 是脑蛋切除术——大概说最坏的例子更合适——确切地说叫前额叶白质切除术。手 术很简单,就是在额头口一侧开个小口,切断某个神经纤维,这种手术用在精神分 裂症患者、行动异常者或疼痛剧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术后患者的精神状态会 变好,疼痛感会变迟钝,但另一方面,会带来积极性减弱、与人交往产生障碍、过 度兴奋等人格变化。现在这一手术已被废止,它可以说是无知导致的失败。除手术 外,还有因事故导致头部受伤而产生性格变化的例子,听说有一个勤奋、温和的男 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额叶之后,变得暴躁、冲动、不自信了。” “不能保证这种变化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对吧?” “我不能保证,但我想不可能发生。博士挺了挺胸,刚才说的例子,都是因为 脑原本的状态起了变化才发生的情况,而你的脑保存着完好的形态。我可以自信地 说,这世上至少有五万人的脑都不如你的完整,却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脑动过刀子,就算极微小也还是有可能发生变化吧?” 听我这么说,博士面露难色:“科学家不能说可能性为零,即使它无限接近零。” “无法解释我最近的心境变化吗?” “不能。不过你刚才说得挺好,环境变化——没错,就是它。就算没做手术, 它也会如神的启示一般出现。”博士说到这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说了 两句,转身问我:“我可以离开五分钟吗?” “请便。” 他出去之后,我琢磨着刚才的话,觉得他撒了谎。很奇怪,身为实验对象的我 在叙述重要信息,他却毫不重视。我很难理解身为科学家的他竟然持这种态度。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近他的书桌,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夹,大概拿 过来看也不知所云。 我的视线停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薄文件夹上,便抽出来打开,果然,里面记载着 给我供脑的捐赠者资料。对关谷时雄这个名字我还有印象。我从纸篓里捡起一张废 纸,记下了关谷时雄的有关信息,特别谨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不许打探捐赠者的情况——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多 想。 博士回来了,刚好五分神。这时我已经坐回原处。 “若生把你的测试结果作了电脑分析。结论是,非常正常,丝毫不用担心。你 还是原来的你。”他并没显得多得意,只是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让我看看分析结果吗?” 博士略显惊讶地皱起眉头:“不相信我们?” “我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心里很不安。” “没必要。再说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罗列着一堆枯燥乏味的数字。我 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托了。“我微微点头,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躲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