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须尊重测试结果,这是科学家应有的态度。 成濑纯一的人格发生了变化,这无论从哪饿角度来看都显而易见。我们正在构 建理论来解释这种变化。 与初期阶段相比,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的结果都有了很大变化,本人自己觉察 症状也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今后怎么办。我们的々理论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据电脑分析去推 测。未来不可预测。 成濑纯一正在变身。 久违地有了面朝画板的欲望,却并非想画画,而是想着这大概是回到原来的自 己的一个契机。事实上这非常痛苦,以前曾经那么让我快乐的事,现在却只能让我 心生焦虑——意识到这一点,又生新的痛苦。 我画的是定格在窗框里的夕照和窗边杂乱的书桌。并不是这样的景象吸引我, 只不过没找到其他可以画的对象。什么都行,重要的是拿起画笔。 这周已经过去了四天,至今为止表面上平安无事。上班的日子也还太平,这大 概是因为大伙儿都躲着我,自己也尽量不和别人接触。 这几同我明显神经过敏,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在厂里看到别人懒散怠工或听 到不可救药、俗不可耐的对话,心里会无明火起,恨不得用扳手或榔头狠砸他们的 脑袋。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别人的缺点呢? 可怕的是这种想法有可能变为现实。我也不敢保证哪天会不会再产生想拿刀刺 臼井悠纪夫那样的冲动。 前几天从堂元博士那儿回来的路上,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都是关于脑和精 神方面的。这几天,睡前的两小时我都在看这几本书,想探究自己身上出现那些情 况的缘由。 比如,昨天看的书里这么写道: “过去人们相信脑里存在着神或灵魂等超自然的东西,它控制着人,但事实上 脑只由物质构成,脑的一切功能应该能用物质的相互作用来解释,这一点与电脑没 有区别,只不过电脑的基本功能是对命题给出一对一的答案,而人脑从理论上说是 不完全的粗略的系统。可以说,这区别才是人脑创造性的原点。此外,因为构成脑 神经系统的神经细胞具有可塑性,学习和经验会改变神经系统。而电脑所具的学习 能力仅限于软件范围内,硬件自身不会改变。也就是说人脑和机器最根本的区别在 于,人脑为了发挥机能,会让自身产生变化。” “变化”——这个词在我心里回响,用这个词表达自己现在的状况再合适不过 了。变化,而且是无可名状的巨大变化。只是,这变化因何而起——对这个疑问我 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过去还未曾有过我这样的临床病例,所以书上也找不到答案。 可我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找到突破口。画画这一招虽说幼稚,也算是可行的对 策之一。 但……我看着画板发呆。手在动,却没有从前那样的热情,这是为什么呢?当 画家这个从前的梦想现在好像已经和自己无缘。 我放下铅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帐纸,上面写着在堂元博士房间里抄来的捐 赠者住址和电话号码——关谷时雄,他父亲好像在开咖啡馆。 堂元博士否定了,可那个问题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捐赠者的影响。如果性 格爱好不再像原来的自己,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们来自捐赠者。对于这种可能性我 无法像博士那样一笑了之。 我要去关谷家看看。了解一下关谷时雄,也许会明白些什么。 收起纸条,我再次拿起铅笔。不管怎样,现在把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强打精神,总算把简单的素描画完。这时,门铃响了。 是阿惠。“晚上好。”她笑吟吟的。 “晚上好。”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到困惑。好多天没想和阿惠见面,是我现在的 真实心情。脑中浮现出上周六约会时的情景,我希望感觉不到以往的快乐只是在那 一次——大概是这种心理在作怪,我爱理不理地脱口而出:“什么事?” 刹那间,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眼神开始摇晃,完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晚 了。果然,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打搅你了?” 我后悔了,真是失言了。为消除她的不安,我不得不强装笑脸。“没有的事。 我刚好在休息,也正想见见你呢。实在是太巧了,所以吃了一惊。”我对自己能这 么言不由衷感到厌烦,不能说得更自然些吗?“你还好?” “嗯,挺好。工作有点儿忙,这两天都没跟你联系……能进去吗?”阿惠把两 手背在身后,探头看向屋内。 “啊,进来吧。” 她一进屋马上注意到了画板。“呀,你在画画哪。” “只是消遣,不是认真在画。”这么找借口是因为前几天我跟她说过,自已最 近不画了。 “开始画不一样的东西了呀。”她盯着画板,“你说过不喜欢风景画的。” “所以说是消遣嘛,画什么都一样。有花瓶就画花瓶了,不巧我这儿什么都没 有。” “是吗?”她的笑答有点僵硬,“构图很怪呀,并不是在真实描绘窗里的风景 和书桌。” “也是没来由的。”我回答。确实,就我而言面法很怪,画板右侧面着书桌的 右半边,到中间书桌就消失了,而画面左侧画着窗里的风景,窗子也只有右半边, 左边缺失。 “新尝试呀。” “也没那么夸张。”我边说边把画板连同画架移到墙边。 阿惠在厨房弄了冰茶,把放杯子的托盘搁在屋子中间。我俩围着它相对而坐。 “厂里什么稀奇事吗?” “什么都没有。” “哦……对了,我那儿今天来了个奇怪的顾客。”像往常一样,她的话题从画 具店开始,说起行为奇怪的顾客。看她笑得前仰后合,虽没怎么觉很有趣,我还是 跟着强装笑脸。 “还有,昨天……” 话题转向电视和体育。她的话仿佛树枝一样四处伸展,又像念珠似的紧紧连成 一串,既没有统一性,也没有中心——大概从来就没有过。我渐渐开始烦躁,嘴上 附和着,可跟上她的思堆实在很难。年轻姑娘都这样? 回过神来,她正默然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我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看的电视节目?”她反问。 “没有啊。怎么了?” “还说呢。”她瘪瘪嘴,“你光顾着看时钟了。” “哦,是吗?” “就是的,你都不知看了多少次了。为什么那么在意时间呢?” “无意识的,我没想在意啊。”我伸手把桌上的闹钟转了个面。看时间确实是 无意讲的,但心里想着她什么时候回去却是事实,这事实 让我灰心。“没什么,真的。”我拼命挤出笑容,“来,接着说,说到哪儿啦?” “这不说上次那本书嘛。” 她又开始了,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绝不能想别的事。我得这么想——这 样和她共度的时光,对自己来说是宝贵和有意义的。 “我这么说,大概你又要批评我太投入了,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而已。可我不这 么想,读书是一种模拟体验,当然会去思考。那个主人公的活活就是独善其身……” 幼稚的理论,无聊,浅薄,听着让我痛苦,但我得努力忽略这种痛苦,不能失 去爱她的感觉,要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 突然我觉得难受,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她的嘴唇像个独立的活物似的在 我眼前蠕动。我用力握紧喝完了冰茶的玻璃杯。 “对了,我跟她说起上次看的电影来着。我知道她是迈克尔的影迷,还是跟她 说,怎么说演高中生也太勉强了。可她说,你别说了,我就是不想看他硬要装嫩才 忍着不去电影院的。大家都笑死了……” 我开始头疼,不舒服的感觉直逼过来,耳鸣,出冷汗,全身发麻,肌肉僵硬。 “……她可真行,看到迈克尔皱纹明显的镜头就眯起眼睛,说是这样看起来就 模糊了——” 那一瞬间我俩中间传出尖厨的声音。她张着话说到一半的嘴,呆呆垂下眼帘, 我也低头去看。 玻璃杯碎在我手里,我捏碎了它。冰茶已经喝完,融化的冰块濡湿了地毯。玻 璃碎片戳破了我的手,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 “不好,得赶紧地理!”她猛醒过来,“急救箱呢?” 在壁橱里。“ 她拿出急救箱,仔细检查了我的手,消毒、上药,最后缠上绷带,问道:“究 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太使劲了。” “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碎的呀。” “可能有裂缝,我没注意。” “太危险了。” 给我包扎完,阿惠开始收拾玻璃碎片。她一低头,褐色的头发垂到有雀斑的脸 颊上。看着她的侧脸,我说:“抱歉,今晚你回去行吗?” 她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像个服装模型。她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 “我有点不太舒服,”我接着说,“大概是上班累着了,觉得头也很重。” “怎么了?” “不是说累了吗,最近有些勉强自己了。” “可是,”她表情严肃,“这样我就更不能不管你了。我今天可以住在这儿, 明天不用太早。” “惠,”我看着她的脸,轻声说,“今天,就算了。” 她的双眸马上开始湿润,但在泪水盈眶之前,她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是 呀,你也有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我把玻璃碴儿收拾了再走,太危险了。” “不,我自己来收抬。”她刚想去捡碎片,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概是我的 动作太粗暴了,她看起来有些害怕。我赶紧放开她的手。 “好吧,”她放下捡到手里的碎片,站起来,“我回去。” “我送你。” “不。”她摇着头穿上鞋,伸手拉住门把手,又回头说,“有一天你会告诉我 的,对吧?” “啊?”我一愣。 “你告诉我的,对吧?一切。” “我没什么瞒着你呀。” 她摇了两三下头,像在哭又像在笑,说了句“晚安”便消失在门外。 我一动不动,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先。我捡起玻璃碴儿,仔细擦过地毯后又开动 吸尘器。想起刚才歇斯底里的行为,我很沮丧,那种冲动究竟是什么?难道阿惠做 了什么让我想捏碎玻璃杯的事吗?她只是想和我开心地聊天。 “俺不正常。”我故意说出声来,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客观地接受现实。可我 马上奇怪地发现,不知为什么,我用了平时从不说的“俺”字。无法言说的不安向 我袭来。 我脑中浮现出昨晚看的书中的一段——脑会改变自身…… 显而易见,我的心在变化。 阿惠,我曾经爱着你,可现在,爱的感觉正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