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濑纯一发现了捐赠者的内情。看来有必要改变计划,应该紧急联系委员会。 他说的关于足迹的话令我印象深刻。 和京极亮子之间有超感也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务必要设立新的研究项目, 并决定专职负责人员。 为此,我们还不能对成濑纯—放手不管。 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传过来,似乎没有尽头。我设定机器,调试结束后又回到 货盘,继续下一道工序。 进入八月后,工厂里的冷气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渗进眼睛。 我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或者说是死心。 我看看双手,它们被模拟燃料用的油泡得发红溃烂。由于脂肪已被吸干,手上 的应肤看上去像被烧伤了一样。上周我向上司投诉,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抹点已备好 的乳霜。那的确是治疗皮肤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开姑工作,抹上的 乳霜就会掉落。我也试过橡胶手套,还是不行。皮肤不会再被腐蚀,但手套的油性 成分会逐渐硬化,最后连手指都动不了。光着手操作的结果是手变成了茶色,皮肤 也变厚了许多。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觉得有障碍。可惜还没高兴几天,皮肤 就越来越硬,简直像戴了手套,然后像蛇和昆虫蜕皮那样裂开,露出红色的嫩肉。 油一旦渗到上面,我就疼得浑身抽动。 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接触,每 天只是盯着我那双逐渐变质的手。 前几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说是碰到不如说是看到——就是那个比我无聊百 倍却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呆滞的脸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如果迎 面碰上、他开口说什么,我肯定会揍他一顿。为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躲进阴暗 处。 现在,为了控制自己,我几乎竭尽全力,绝不能被暴风雨般安然袭来的情绪湮 没,否则就意味着我败给了京极。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厂之间,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断变化。 我开始写日记。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记日记有什么意义,但至少通过留下日记, 可以让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这算是留下足迹吧,同时也是记录成濑纯 一逐渐消失的过程。 我默默地生活着,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心情在心里纠结。反正对我来说,最 好还是不要和人接触。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来找我,在车站等着我下班。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 看上去像个小学老师。 “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默然点头。被这个女人盯着,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 “那一起边一吃聊聊吧,地方我来选。”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朝出租车停靠点 走去。 车开动后她问我:“情况怎么样?” “什么情况?”我生硬地反问。 “当然是脑子啊。”大概是担心司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异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气。 我有些想破坏她此刻的安心。“别误会了了,”我扬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 前一样不正常,说是继续发疯也许更恰当。反正现在我在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异 常。“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则混杂着吃惊与失望。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说。 “什么?” “别装傻。捐赠者就是京极。” “不知道啊。” “撒谎。” “真的,我想到有那种可能是在从嵯峨家回来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时。那之 后我在堂元老师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她拿出一张小纸片。似乎是从记事本上撕 下来的,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捐赠者一号的遗体送回关谷家,捐赠者二号送去 办理司法解剖手续。” “看到‘司法解剖’这个词,我才确定京极果然是捐赠者。” “捐赠者二号,保存脑片的盒子上的确写着‘捐赠者二号’。我早该觉得可疑 了。” “我也太糊涂了。同样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叹着气,“真可悲, 我明明也参与了研究,却不知道项目最重要的部分,刚知道真相又被干扰了。” “干扰?”我望着她,“怎么说?” “我在调查的事好像被发现了。昨天他们把我转到了别的研究小组,从事和脑 移植无关的、相当无聊的研究课题。我每天一整天都在做猫的脑切片,猫嘴的脑比 较适合替代人脑作为样品。总之和你一样大概是觉得让我做些单调的活儿就不会出 事了。” 我很不舒服:“都怪我。” “不用在意,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继续帮你 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轻声说。 出租车开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厅,位于一条连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干道上。我听 说过店名,但从来来过。进了店,直子把名字报给侍者,看来是预约了。 “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噢。”她说。 我立即合上侍者递过来的菜单。“你来吧,我看了也不明白。” “也没写什么难懂的啊。” 我望向窗外没有回答。外边似乎飘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细细的水珠滚落下来, 映着正和侍者说话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头:“喝葡萄洒吗?” 我对着玻璃上她的影子说:“不喝。” “为什么?你不是能喝酒吗?不喜欢葡萄酒?” “我不在外面喝酒,万一醉了会很危险。”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对侍者说:“不用了。” 侍者离开之后,我环视店内。这里光线适度,相邻的桌子之间空间很大,充分 保证了相互的隐私。 “不错的地方。”我说,“经常和男友来这儿约会吗?” “来过,不过是在有男友的时候。”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说什么研究比恋人重要之类的?” 她轻轻眨了眨眼,摇摇头:“错了,是我被甩了。他说无法想象和一个沉迷于 科学研究的女人会有什么未来。” 我哼了一声:“蠢男人可真多。” “我也这么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 “别问一个要发狂的男人这种问题。”我托着腮说。 她低头垂下视线:“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 “没道理要去那种地方。去了只不过让他们再多收集些新的数据而已。” “数据也不全是为了研究论文,对你的治疗或许也有帮助。” “治疗。别开玩笑了,”我揶揄道,“他们也清楚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而且他们根本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他们关心的只是我的脑机能还好不好,只要还 能思考、能记忆、能感觉、能正常运动,就行了。然后就可以向那些翘首企盼脑移 植技术确立的老爷爷们汇报:没问题,脑移植已经实际运用成功了。”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是开胃菜。从外侧的叉子开始用,这种程度的常识我还 是有的。我无视侍者冗长的菜品介绍,直接把菜送进嘴里,也没觉得有多好吃。 “总得想点办法。”直子握着刀叉,脸靠近我,“你也不认为可以这样放任下 去吧?或许我这么建议有些勉强,但也只有拜托堂元老师了。” “别说这些不可理喻的话!”我故意把叉于扔向盘子,发出声音,“刚才还说 对那些家心绝望了,才一会儿又想把我交到他们手里了?” “没有告诉我捐赠者的真实身份,我也很愤怒,但那和你的治疗是两回事。客 观地考虑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师。” “你让我相信一个欺骗患者的医生?” “我觉得他也不是出于恶意。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而且从你的角度考虑,如果被告知移植给自己的是袭击了你的罪犯的脑,你也会受 不了的。” “对这种话我没兴趣,还不如从大学的立场解释更有说服力,不是么?想欺骗 世人蒙混过关才是真正的原因。” 直子寞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别忘了,如果不把那样的脑移植 给你,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样更好。”我说道。 直子刚要张口,看见侍者走近又把话咽了回去。 空盘子被撤下,菜一道接着一道地送上来。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盘子里的东西 一扫而空。就像是现在工作的地方,盘子就是货盘,高级料理就是部件。 餐后的咖啡端上来之前,我们一直保持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她开了口: “阿惠还没回来吗?” 我沉默着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 “你去接回来就是啦。” “去接?”我瞪大双眼。 “对啊,还是想办法接回来吧。和最熟悉你过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许就能找回 自己了。” “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把搅咖啡的勺子扔了过去。咖啡溅到直子的白衬 衫,留下褐色的印迹。“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已正在发生的变化 费了多少力气吗?我假装没有对她变心,她假装没有看穿我在演戏,那种痛苦恐怕 你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明白!”我的声音响彻餐厅,也许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 无所谓了。 直子对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渐渐地眼神开始变得狼狈。她望着我,表情出 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颤抖,不对,不是在颤抖,而是在说些什么。但那声音没 有传到我耳朵里。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清楚。”我说。 她深呼吸之后重新开口,这次我听见了。“对不起。”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塌下直起的腰。 “对不起。”直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我说了些不负责任、毫无同情 心的话。原谅我吧。” 从她低垂的眼眸里落下一颗泪珠。我可不会被这种东西蒙蔽,想对她说些更狠 的话,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有人走近了,是个蓄着整齐胡须的中年男子。 大概是这家餐厅的负责人,过来提醒突然吵闹的顾客。 “这位客人——” “我知道。”我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我会安静,行了吧?” 店长似乎还确话要说,直子抢先站了起来。“是我不好,别怪他。真的很抱歉。” 店长注意到她湿润的双眼,有些无话可说。 趁着空隙她对我说:“走吧。这里的菜好吃吧?” “还行。”我看着店长的脸说。 直子叫了出租车,说要送我。“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随 时可以找我。”她说。车子摇晃着。 “已经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只是见见面也行啊,吃个饭,喝个茶。” 我看着直子:“什么目的?” “我担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样,直子用双手捧着我的手,像是要保护 什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检查你也不能调查你,只是想确认你没事而已。只是这 样的话,你应该不介意吧?” 我推开她的手,望着车窗外,雨已经停了,银白色的月亮正要从云层里钻出来。 坦白说,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虽发了脾气,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 不如说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 我好像开始爱上这个女人了。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 被她吸引。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俘虏了 我的心,令我无法放下。 我想,京极如果活着,也许会爱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我现在已经不能 客观分析自己的情感了。 “怎么样?”她从一旁窥视我的表情。 “我要有这意思就跟你联系。”我回答。 “还好。如果连这样的请求都被你拒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开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车。直子也下来了。 “今晚多谢款待,我该这么说吧?虽不想说,还是要告诉你,那家店的菜真不 怎么样。” 她皱起眉:“我也这么想呢,最近换主厨了。” “下次别去那种高级餐厅了。和我的性格不符。” “我会找好吃的地方。” “希望如此。”我转过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那个,对 不起了。”我指着沾在她衬衫胸口上的咖啡渍。 她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别在意。” “下次一定补偿你。” “我都说了不用在意。”她钻进出租车,从窗口向我轻轻挥手。 我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捧回家呢?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那东西里面有一种力 量在召唤我身体里京极的亡灵。 我一个人待在公寓房间里,无意识地坐在琴前,敲着琴键,一听到琴声我的心 就能安定下来。那无非说明我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被侵蚀。可我没有勇气把这架小钢 琴处理掉,我没有自信应对失去它之后的混乱不安。 我写日记,有时也回头看看以前写的,注意到只不过几天前写的东西,那感觉 就已经不同于现在的自己了。莫非变化加速了? 有个夜晚,我梦见了父亲。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梦见过父母。突然做了这样 的梦,也许是和前天晚上刷牙时发现牙膏用完了就用了盐有关。父亲以前说这个方 法不错,经常这么做。梦里父亲在砍树。他要用木头做笼子,然后把我关进去。我 不知怎么明白了他的意图,不情愿地又哭又闹。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张脸竞然 变成了那个人——京极的脸。这时我惊醒了。 起床后有好一阵子我感觉不舒服。大概是我想把自己关起来才会做那样的梦。 我反复回味梦里的内容。那个我和父母曾经租住的老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那 房子正面是一家小小的设计师事务所,厨房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上了初中之后, 我就在客厅里睡。 我想回去看看,到那个老房子附近转转也许能唤起一些对过去的回忆。碰巧今 天又是周六。 我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出了门,去车站买了票。到老房子只要中途换乘一次电车, 大约花四十分钟即可。这么近的地方,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去呢? 出了车站,我步行去老房子。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里,我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化不 小。很难说是变美了,但很明显是在拼命追逐时代的潮流。 我们曾住过的街道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道两侧排列着怎么看也看也不像是正 经在做生意的店铺,每隔一两家店就挂着空房子的门牌。我想起很久以前这里为了 搬迁曾发生过骚乱。店主们集合在一起,父亲也去了。他们商量的结果好像是:谁 也不要单独行动,大家一起抗议,把搬迁费抬高。令父亲愤慨的,是大家似乎都想 逃离这里的生活。那个计划后来中断了,也不用搬迁了。早就打着下个搬迁地的如 意算盘的家伙们一下子没了干劲,成天张口便是“没有道路扩建工程了吗”之类恋 恋不舍的话。 我走在似曾相识的萧条街道上,向以前住过的地方走去。到达之后,我惊呆了。 那里已经被改建成了带屋顶的停车场。 我走进去,想找到以前的客厅的位置,试着去回想厨房在哪儿。记忆却没被唤 醒。明明还记得房子的陈设和大小,却完生无法把它形象化。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 事实也如同编造的故事一般毫无现实感。 “喂,你在干吗?”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朝我走来,是个和我年 纪相仿、留着平头、眉毛修得极细的家伙,“别乱碰我的车!” 这家伙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住在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从 高中起就分开,大概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干什么,你这家伙!别总盯着人瞎看,你想找碴吗?”他揪住我的衣领。这 人从小学起就爱这么干。我想起一些关于他的重要回忆,就是一起去捉蟋蟀,还有 职业棒球赛的情景。 “快说呀,哑巴了?” 我全身发烫,耳边响起阵雨般的蝉鸣声。“我才没碰你的车。”我说。 那家伙怪异地瞪着我:“真的?” “真的。” “你在那别动,别想逃。”他放开手、一边瞅着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然后打开右侧车门,探身进车里检查情况。 就在那瞬间,我狠狠踹了一脚车门,他被门夹住腹部,发出一声惨叫。我把门 打开一点,他试图出来,我又一次把门踢上,这砍夹住了他的脖子。我使劲按住他, 使尽浑身力气开合了好几次车门。这期间脑子里的蝉鸣声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头疼。 等我回过神来,那家伙已经精疲力尽地趴在那儿。 从街道那边看不到这里,似乎不用担心刚才的情景被人看见。我又踹了那家伙 的肚子一脚,走出停车场。 去车站的路上,头痛越来越剧烈,整个街区似乎都在压迫我的记忆。我站都站 不稳,看见路边有电话亭就躲了进去。耳鸣随着心跳一起震动,我感觉呼吸困难。 我强忍着即将崩溃的痛苦,拨通直子的电话。她在家。 “救我!”我喊道,“我快不行了。” “你在哪里?”直子反复问我。 我把地址告诉她。 “待在那儿别动。”她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靠在电话亭旁的护栏上,试着去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事情怎么去变成这样? 我不过是来这儿寻找成濑纯一的回忆,难道这个地方在排斥我?一辆救护车从眼前 经过,停在我家老房子所在地附近。好像有人发现了男人倒在停车场。蒲……对了, 他姓蒲生,好像就是姓蒲生。那家伙会怎样呢?我想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但也 不排除那种可能。我还是很冷静,没有感到恐惧或是产生任何罪恶感,就如同拿着 杀虫剂喷蟑螂的人不会抱有罪恶感一个道理。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折回来路,开走 了。 当我再次感到头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直子跳下车跑过来。“没事 吧?” “没事。有点……累了。” “上车。” 我上了出租车,车朝我的公寓开去。可能是怕被司机听见,直子什么都没说。 到了家,我从储物柜里取出旧相册。那里面有几张老房子的照片。“就是这里, 这就是我出生的家。我刚才就是去找这栋房子。”可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我记 忆中关于成濑纯一的一切正在逐渐风化一般,那个地方也不再是我的过去了。“有 一天我的足迹会完全消失。那样,成濑纯一这个男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事实也 会跟着消失。” “怎么会呢?你看看身边这些,不都是你的痕迹吗?” “在哪里?哪里有我的足迹?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还有我呢。”直子望着我的双眼,“我的回忆里刻着你作为成濑纯一留下的 足迹。” “在你的记忆里……” “对啊,别忘了哦,手术后和你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可是我呢。” 我拉起直子的手。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笃定的光。她的嘴唇很漂亮,我不禁 想吻上去。 但我放开了她的手。“你该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回去吧。” 我不得不承认我渴望得到直子,得到她的肉体。我决不能陷入欲望中去,这种 欲望无疑来自京极。 京极的亡灵正不择手段地想要支配我。 第二天,去买东西的途中,我在一家叫番场房地产的店门前停下脚步。那天的 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个死鱼眼的男人,还有枪声。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摇摇晃晃地进了店。今天是周日,店里比那天还要热闹。 我找了找那天自己被击倒的位置,那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和那天一样,沙发上坐 着女顾客。 “有什么需要吗?”从柜台里面走来一个声音高亢的男人,眼神中透出对我的 蔑视。他似乎认定我是来找便宜出租房的,显出一副不邪的神情。 “我要见老板。” 后面的店员们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男职员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老板不在这 里,您是……” “店长在哪儿?”我环顾店内,“跟你这种底层的家伙说不清楚。” 那人脸色剧变,歪着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开,跟坐在墙边的胖男人低声耳语。 我见过这个脸长得像哈巴狗脸的男人。他就是那天在场的店长。 胖店长朝我走来。“有何贵干?” “还记得我吗?” 店长惊讶地皱着眉:“我在哪儿见过您吗?” “你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吧?那种事都记不起来也太说不过去了。” “那种事?” “这下想起来了?”我撩起刘海。整形手术还箅成功,但伤疤不可能完全消失。 店长一时还是没想起来,但很快脸色就变了。“是那时的……那位……吗?” “没错,”我说,“就是那天那个人。” 店长叹了口气,一边点头一边呼气。“啊。哦,那天真是多谢了。您能恢复健 康真是太好了。” “我要见你们老板。” “明白了。我跟他联系一下看看。请到这边来。”胖子把我领到里边的贵宾室。 这里也不算宽敞,但摆着一张高级沙发,和外面那些客人坐的沙发相比高下立判。 分店长说句“请您稍候”就走开了。一分钟后,女职员端茶进来。 我一边啜着茶水,一边不解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见 了他们老板要做什么。勉强地说,也就是来看一眼京极恨透了的男人。 十分钟后店长回来了,说社长正赶过来,让我再等十分钟。这期间把我一个人 丢下似乎也不妥,他在我面前坐下。 “那之后呢?”他搓着手掌,“头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 “完全?”我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被打成那样能全好么?拜托你用常识想 想。” “哦,那么,这么说来,”哈巴狗开始冒汗,“还是有什么后遗症?” “你看看我自己判断呗,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有吧?” “没,没什么……”他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算了,看着你这张脸也只能让我觉得无聊,让我一个人待着。” 哈巴狗果然被我伤了自尊,晃着脑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重新四处观察。墙上挂着一幅匾额,上面用蜿蜒扭 曲的字体写着“熟虑断行”。架子上摆着个红褐色质地不明的壶,我不禁想这东西 到底值多少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应了一声,走进来一个体格健壮的银发男人,五十岁上下,做工精致的西装 十分合身。 “我是番场,欢迎您来过里。”他在沙发上坐下,交叉着双腿。与此同时,我 确定这人就是京极的父亲。不是什么喻快的感觉但和见到京极亮子时一样,我能感 觉到内心骚动,头脑中似乎有什么在与之呼应。番场做出开朗的表情。“呵,您似 乎彻底恢复健康了。我可以放心了。在那件事里成濑先生和我都是受害者,我一直 很担心您。” 我也同样是受害者,你的伤和我们无关——看来他是打算这么辩解。 “您住院时,我们还去拜访过一次,嗯,是哪一天来着?” “在我出院前几天,有两个傻乎乎的年轻取员来过,带着一个中看不中吃的果 篮。”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颤抖了一下,马上又挤出笑容。“我们可都够遭殃的啊,真 不知道警察都在干些什么。” “你这里可没有人受伤。” 他闻言把两手一摊:“被抢了两亿元巨款呀。那些钱被他从百货商场楼顶撒下 来,回收了部分,但大部分都找不回来了。对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企业来说可是痛 心疾首啊。”听着让人觉得假惺惺的。 “你就当是给儿子零花钱了呗。”我讽刺道。 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听说那个罪犯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我的确认识 他母亲,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其实这种可笑的流言呗传得满天飞,对我的名誉也 是极大的损害。” “你要是给他母亲付手术费就好了。”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只不过有点交情就帮忙付手术费? 要真那么做了,全日本都有人过来找我帮忙了。要说那种程度的熟人,全国各地都 有啊。不说这些了。”番场说着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你 好像也没别的事,把这个下,请你回去好吗?我也没时间再和你说什么了。” 看来,他当我到这儿是勒索来了。我把信封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宗西,是十 张一万元的纸币,“你想这样就让我把那件事忘了?”我问道。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冷哼一声。“本来我们也没有义务要付给 你钱,这些钱就算是出于对你的同情吧,也不算小数目了。别挑三拣四的,乖乖把 它收下也是为你好!” 我左手捏着钱站了起来。他似乎以为我要就此收场,站起来想给我开门。但我 并没有朝门口走去,伸出右手拿起了那个红褐色的壶。“这个值多少钱?” 他把脸一歪:“你喜欢它?这个就算了,不是值十万二十万的东西,把它放回 去吧。” 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搐。我把壶举起来,用尽全力朝番场的脸砸去。 他猛地蹲下,躲开了,壶在他背后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砸得粉碎,碎片撒 在他的脑袋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涨红着脸狠狠地瞪着我。我也直面他的怒视。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和他脑波的同频,在那种愤怒的状态下,相互的波长达 成一致。番场也绝对感觉到了什么,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时,门被打开,胖店长等人跑了进来。“老板,怎么了?”那些家伙看到散 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大概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你这个浑蛋!”粗暴的职员们一 副要向我扑来的架势。 “等等。”番场阻止道。他斜着身子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我舔了舔嘴唇:“你儿子的代理人。” “什么?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我走了出去。职员们让出门口,始终摆着要扑来的架势。我从 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出接待室,穿过店面。快到门口时我停住脚步,把左手捏着的 纸币撕得粉碎。然后回过头,朝着呆若木鸡的职员们扔了过去。看着那像雪花一样 飘舞的纸币我在想象,京极在抛撒那两亿元时,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那一夜,家里来了客人。是堂元。 “请你去一趟研究室吧。”他用恳切的眼神盯着我请求道,“不论怎样,我们 一定会治好你!一定会把京极的影子从你脑子里抹掉!” 我对此不屑一顾,被这种戏言骗住才真是见鬼。 “如果就这么放任,基本上就没希望了。就算只有极小的可能,我们都应该赌 一把,不是吗?” 我对此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可能性极小了?” “但并不完全为零。” “几乎为零,不是吗?” “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反感?并不是要你对我们心存感激,但至少希望你能承 认我们救了你一命这个事实。” “你们对我隐瞒了重大的事实,而且竟没意识到自已犯下的罪孽,这一点我绝 对不会原谅你们!” “当初对你隐瞒也是为了你好。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当然,如果当初你们明知有这种结果还这么做,我去杀了你。” 堂元气得胡须上下颤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总之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语气缓和了些,“我们想出了几个治疗方案,你 来一次研究室吧,让我们给你说明一下情况,等你听完有所了解了,再决定接不接 受治疗,好吗?” “你要的回复我现在就给你,”我说,“给我出去。” 他苦着脸,紧皱眉头盯着我,慢慢直起身子。“我还会再来,作为医生,我不 能退却。” “我不认为你是个医生。” 他果然凶狠地瞪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绝不能信任他们,嘴上说说的话,再多也没有用。不能被这种救命恩人之类的 说法给骗了,他们不过是出于一已私欲做了想做的事。 我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这么定了。 他的脚步声消先后,我拿起电话。按—下号码。铃声响了两下,传来直子的声 音。 “怎么了?”她问。 “有件事想拜托你。在这之前,有件事想先告诉你。”我先说了今天去番场地 产的事,她好像十分震惊,几乎没说话,一直听着。当我说到自己感觉到和番场脑 波同频的时候,她开口了:“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里掺杂着关心和疑惑。 “我代替京极感觉到他对番场的愤怒和仇恨,冷静想想,我能感受到到番场如 此愤怒的情绪真是奇怪。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可是真的打算杀他,才把那个壶砸过 去的。” “幸好对方没事,我真该感谢神灵啊!”直子的语气有些沉重,“如果对方死 了,成濑纯一就会因为没有做过的事而背上杀人罪名,被关进牢房了。” 确实是是成濑纯一杀的。“ “不是这样的,做这件事的是京极的亡灵,你只是被恶灵附体了。如果只是被 附体,那么总会有脱离他的一天,相信这一点吧!”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但 我对这种所谓滑的希望无动于衷,把话题转到堂元来过的事上。当我说到拒绝治疗 的时候,她又责怪道:“你还是接受治疗为好。” “别说了,你已经和堂元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没错,可是……” “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给我介绍一家医院。” “医院,什么医院?” “这不明摆着吗?”我说。 心情有些沉重,但还是非下决心不可。趁现在自己的脑子还有正常部分,我应 该尽快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下了班,我匆忙离开工厂,在约定的地点和直子碰面,随即一起乘公交车去相 邻的街区。我们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对于今天的事,我们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 也许称之为争论并不恰当,直子苦口婆心,试图改变我的主意,但徒劳无功。 下车的地方十一个规划整齐得犹如棋盘一般的住宅区,道路都是单向通行。 “这边走。”直子走向一条狭长的小路。 从公交车站走了约五分钟,就到了那家医院。气派的大门上刻着“北泉医院”, 透过宽阔的庭院可以看见一幢白色建筑物。这样清幽的环境应该很适合有心病的人 疗养。 “不想改主意吗?”在医院门口,直子最后一次劝我。 “让我了了这桩心事吧。”我答道,“至少在我还清醒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用鞋尖踢着地面,说:“我也跟着去好吗?” “不了,我一个人去就行,我想一个人去。” “嗯”她轻轻点头,“那我在家等你吧。” “但愿不会一去就住院。”我一边把公寓的钥匙递给她一边说道。 她瞪着我:“开什么破玩笑!” “我可有一半是这么想的。” 她咬着嘴唇,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医院大门。 院子里有一座小型喷泉,周围摆着两把椅了,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 运动服的老妇手里捧着装满毛线的纸袋,正织着什么;另一个是穿着得体的中年男 子,他看着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抱着个茶色公文包。这两个 人都没有看我一眼。 穿过正门右手边是一个窗口,里面坐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护士。我对她说想找 医生谈谈我家人的情况。 “请问您的家人是……”胖护士低声询问。 “是我哥哥,是近,那个,有点……”我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说,“他罪近 有些奇怪,我想找这里的医生谈谈,如果带他本人来更好的话,下次再带他来。” “怎么个奇怪法?” “总觉得他和从前不太一样,行为和想法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认为我对这种程度的症状有点大惊小怪。 我接着说:“并且变得很狂躁,前些日子还差点杀了人。” “杀人”这个词似乎颇有说服力。护上果然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显紧张地说: “明白了,请您在这里稍等。” 候诊室和一般的内科、外科医院没什么差别,都有长椅、电视机和书架。五个 男女散坐着,分辨不出谁是患者谁是陪同的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被叫了进去。护士领我去的房间与其说是诊疗室,更像是 写字楼里的办公室,白色的墙壁,光线充足。屋子中央是一张铁桌子,后面坐着一 位四十来岁、皮肤晒得微黑的中年男子。 “请坐。”他指着面前的椅子对我说。我刚坐下,他就问道:“听说是你哥哥 的问题?好像变了一个人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哥哥以前是个老老实实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消极男人,现在这些特征几乎 全消失了。”这样说自己,我感觉有些怪异,“但又不是单纯地变成一个性格开朗 的人,而是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敌意,攻击性变得很强,对别人缺乏细致的关怀和同 情心。以前他可不这样。” “哦……”医生用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听说还差点杀了人?” “在关键时刻停止了可怕的想法,没有出事。” “有什么杀人动机吗?为什么要置那人于死地?” “也不是没有……但只是些琐碎的小事。看见那些随意乱花父母钱的学生,他 就很恼火,我……我们都是在很贫困的条件下长大成人的。” “当时你哥哥说了什么话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当时莫名地就觉得怒气冲天。” “那么,他也在反省?” “嗯,一定程度上是的。” “如果是这样,”医生靠向掎背,表情有些缓和,我认为用不着那么担心,他 恐怕只是轻度的歇斯底里。由于压力,不少人都会产生这种症状。你哥哥的职业是 ……“ 我顿了顿,按计划好的答案说道:“音乐家。” 医生皱了皱眉,恍然大悟般点了几下头说:“被称为艺术家的人群多多少少都 有这样的倾向。坦白说,普通人中比较少见。” “但我觉得他的异常举动也太多了。比如,哥哥有架玩具钢琴,”我尽量控制 住情感不外露,“他有时候会呆呆地连续弹上好几个小时,这难道不是精神有问题 的表现吗?” “玩具钢琴?”医生一副摸不清头脑的表情,“那是一架什么样的钢琴?对你 哥哥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知这算不算特殊意义……钢琴是我母亲的遗物。母亲是半年前去世的,哥 哥恰好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不正常。”我对医生说了从京极亮子那里听说的有关 京极瞬介的情况,比如京极极爱母亲、憎恨父亲等等。 听完,医生仰望着天花板整理思绪,然后重新看着我的脸。“没有见到你哥哥 本人很难下结论,但从刚才的谈话可以推断,他这是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恋 母情结的症状。” “恋母情结?” “所谓恋母情结,就是人在幼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幼儿性能。由于意识到自身 的性别而对身边的异性——母亲产生官能上的依恋,而对同性的父亲则怀有竞争意 识。这种情结在人身上多少都有,如果得不到适当的释放,极有可能会对以后的精 神产生影响。” “我哥哥就属于这种情况?” “暂且可以这么认为。弹玩具钢琴的行为也许是希望回到过去和母亲生活的一 种表现。”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微微察觉到了。当然,怀念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往日的人 不是我,而是京极。 “进一步说,由于把母亲当异性看待,产生恋母倩结的同时,可以说必然会伴 有一定程度的罪恶感,有时这种罪恶感会引起极度的洁癖。你哥哥的情况是,不仅 仅对自己,甚至对他人的懒散和松懈都难以忍受,这也可以说是状之一。也就是说, 他会否定追求以性欲为首的种种快乐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一种强迫观念,认 为人们必须勤奋努力。” “我曾经以为,哥哥对自己和别人严厉,是来自对父亲的憎恨和过去贫苦生活 的体验……” “事实上那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我认为是次要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奇怪,逆 境之类的往往不会成为根本原因。” 也许真是这样,我想,逆境在某种程度上对人起着积极作用。 “现在怎么说也不过是推测。”医生说道,“在与他本人谈话之前,一切都无 法下定论,事实如此。你打算带哥哥来这里吗?” “我会考虑的,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治愈吗?” “假设恋母情结就是主要原因,那么只要从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找出这种情结的 原因,并且让本人自省,这样基本上可以治愈。”医生颇为自信。 我装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里却想,要真是这样就没得冶了。京极已经不 在这个世界,剩下的只有一个被恋母情结扭曲了的灵魂。 “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哥哥在其他时候,比如画画时,有什么精神变化的表 现吗?” “画画?嗯,很多时候也会表现出来,虽然不是所有的时候。请看看这个,我 从带来的纸袋里取出住院时画的速写,还有那张从窗子看出去的风景画,”您看看 日期就知道,这是我哥哥近一两个月来画的东西。怎么样?您不觉得笔触和构图在 发生变化吗?“ “让我看看。”医生十分认真地翻阅速写本,然后对那张描绘窗外风景的画表 现出极大兴趣,“对了,我想问问,你哥哥是否曾遭遇过什么事故?比如腿部受到 撞击什么的……” “啊?没有……”我选择了回避。 “哦?那也许只是巧合。”医生自言自语。 “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嗯,有个地方不容忽视。首先是这幅窗子的画,这幅画表现出有脑损伤患者 的典型症状。只画了窗子右边而左边却消失了,前面的桌子也是,左边仅仅用模糊 的线条勾画,这可以说是无视左侧空间的症状。” “无视左侧空间……” “当我们用图像把握事物的时候,左侧的空间是由右脑来控制的。但就这幅画 看,图像并没有完整成形。你哥哥的作品一直以来都是这种风格?”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搪塞道。 “哦,”医生点了点头“这种倾向在速写本里也能看出一二。画的都是女性肖 像,但最后几张里,左侧的脸部轮廓都不完整并且有些变形,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无 视左侧空间的表现。” “这些症状是右脑损伤引起的?” “是的。只不过和右脑损伤症状相比,你哥哥的画表现出来的变化看起来是慢 慢发生的,给我的感觉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损伤的程度在逐渐加深。不管怎样,还 是去脑外科医院看一看比较妥当。应该彻底检查一下他的右脑,特别是脑后部。” “后部?”我又问了—遍,“头后部?” “没错,对左侧空间的无视反映了右脑后部的损伤。”医生说道,“等等,不 过,”他似乎又改变了想法,“你刚才说你哥哥是个音乐家,音乐方面的能力怎么 样,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我回管道,“乐感什么的都狠出色。” “哈哈,这么说来,右脑损伤的说法不能成立啊。”医生摇摇头,“光看画似 乎有受到损伤的迹象但,如果右脑真的受损,音乐方面的能力会有明显退化。也就 是说,关于这张画,我们只能认为,你哥哥本来就是这种画风了。” 我一边默默点头,一边找理由说服自己。听了这位医生的话,我明白了许多。 画里出现的无视左侧空间症状是由于我原有的右脑意旧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京极的意识开始支配右脑,所以我的音乐才能才会提高。“明白了,下次我带哥哥 过来。”我把画收好,站起身来。 “我的话对您有帮助吗?” “当然,很有参考价值。” 出了诊疗室,我没有直接回候诊室,而是朝走廊的反方向走去。尽头有一扇门, 上面贴着“非病房管理人员禁止入内”。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来这家医院的目的 之一就是为了看看这里。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扇门,只是镶了玻璃的间壁,我还是能看到里面的东西。走 廊继续延伸,两侧是一扇扇门,大概是患者住的房间。 右边有个类似管理办公室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我轻轻推门进去。正要关门 的时候突然察觉到门会自动上锁,若没有钥匙,从里面无法打开。我拿过旁边的一 只拖鞋夹在门缝里。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过道走着。周围也不是全然无声,偶尔 可以真切地听见门内传出的声音,说明那些房间里确实住着人。有个房间里还有人 在说话,我在门前停住,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是有人在念经。 看不清样子,但房间里住着病人的事实一直压迫着我的神经,总有一种想拉开 门—探究竟的冲动。我强忍住好奇心,往里头走去。 看见一间谈话室,我朝里面窥视了一眼,有一对中年男女正在谈话。这两个人 怎么看都不像是精神有问题。房间一角还有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正在给玩偶换衣服。 我感到背后有人,转身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 他以观察实验鼠时那种学者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盯着我。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我马上出去。”我慌忙辩解。可那个男人的眼神 丝毫没有变化,仍死死盯着我两眼的正中间。“那个……”我再次企图辩解。 “哎,山本先生,你在这儿啊。”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仔细一看, 那个胖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等一会儿医生就来了,请回房间去吧,明白了吗?”胖护士轻拥了一下那个 男人,让他回病房。他就那样失神地沿走廊走了过去。 护士的视线随即转向我,有些惊讶地问:“您是在……” “对不起,我只是稍稍参观了一下。” “参观?” “嗯,其实我哥哥很可能不久就要麻烦你们照顾了,我想先看看这里面的环境。” “您哥哥?噢。”护上脸上警惕的表情松懈了大半,“可这样擅自闯入病房是 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非常抱歉。”我回到走廊,护士也跟着我出来。 “请问你哥哥准备什么时候开始住院呢?” “我还不太确定,也许很快,也许还需要些日子。”我停下脚步指着身后说, “刚才那个男的是病人?谈话室里面的人也是?” “嗯,是的。” 我不禁摇摇头:“真看不出来,特别是谈话室里的。” “这里的患者都被当成正常人来对待,基本上很难看出什么区别。”护士自豪 地挺挺胸说道,“不管怎么说,充满人本主义关怀是我们这儿看护工作的特点。” “我哥哥住进来之后,也能受到人性化的照顾吧?” “那是当然。” “那到时候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我朝护士鞠了一躬。 她有点吃惊地回道:“嗯,没问题。”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中和停车场上那些病人模样的身影都 不见了。我站在门口,转身望向那幢白色的建筑。一个貌似主妇的女人避着我从路 对面走开。恐怕她是把我当成了病人。 回到公寓,我刚想敲门,手却停在半空,似乎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再集中注 意力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难道是幻觉? 一敲门,一个细小的声音应了一声。门打开了,直子不安地抬头望着我。 “你刚才在听收音机?”我问。 “没有,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了说话声。” “啊,那一定是电视的声音。我刚才在看新闻呢。”直子答道。 现在是播新闻的时间吗?我没有追问。 我坐下来,把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她,即医生对于京极的症状也就是我的症状 的解释。 “恋母情结啊,哦……”她似乎对这个词具备一定的认识,“也许是有这个原 因。” “如果那么想,有件事就可以理解了,我被京极的妹妹强烈吸引,肯定也是受 到恋母情结的影响。” 直子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沉默不语。 “这下暂且可可说京极的事我都能理解了,也明白那家伙扭曲的意志在朝哪个 方向走,那也就是我的意志将要去的方向。” “如果不加以阻止……” “不,我估计已经不行了。”我说道,“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我的人格正在 逐渐被京极控制和取代。乐感变得敏锐,相反,画却画不了了,这表明变化的程度 有多强烈。” “不要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起努力吧。所以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哦, 说不定会在意外的地方找到提示呢。” “你是为了研究这么说,还是——” “当然是为了你啊。”她抢过我的话头说道,“再想想办法,我希望你能康复。 不要紧,一定会康复的。” 我握住直子的手。她蓦地吃了一惊,但没现出厌恶的神色。 “你是让我相信吗?” “嗯,相信我。” “直子……”我一下把她拉了过来,她惊呼一声,打了个趔趄。我抱着她的肩 :“你不会出卖我吧?” “不会的。” 我把唇贴了上去,把她放平。透过薄薄的衣服,我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 “和我?”她的脸有些发青。 “没错。”我说。 在坚硬的榻榻米上,我们做爱了。 之后,我满身是汗地抱紧直子,看着她虚脱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 爱这个女人。以前我一直没发现,直子和京极亮子不知哪儿很相像——这不就意味 着也像京极的母亲吗? 我想,抱着直子,大概意味着我的脑已经被京极支配。 “有办法了,”直子在我的臂弯里说,“脑移植委员会集中了脑科学权威,就 算完全治愈有困难,不让病情继续恶化大概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不可信,”我说,“我讨厌被他们用来沽名钓誉。” “你可以不信他们,相信我吧。我先去调查,再把能接受的东西告诉你。也就 是说,我来当联络员。” “你也会上当,事实上你就被他们骗过。” “现在没关系了,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我?” “还用说吗?”她把手放在我胸口,“因为我喜欢你。” 也许我应该问问,我这个脑子快要疯掉的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她,但一 产生这疑问,头痛就要发作,只好故意往别处想。“帮我做件事。” “什么?” “书架最上层左边第二本是植物图鉴,那只是书皮,里面是我现在的日记本, 尽可能客观地记录了我的变化过程。” 直子凝视着书架,轻声说:“啊,原来那是日记呀。” “怎么了?” “没有,只是以前觉得你看的书真怪。为什么要套上那样的封皮?” “为了不让人随便看。比你帮我做的是,如果我失去了成濑纯一的心,你就帮 我把它毁掉。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在那之前你也别看。” 直子抬起头:“你不会失去你的心的。” “我也希望这样,但不能逃避现实。总有一天,我会被京极完全取代,就算记 忆和意识还是成濑纯一的,人格将变成别人的,然后会去哪儿,那个精神病院。” 直子闭上眼,摇了几下头:“别那么说。” “不是我想这么说。今天看了那家医院,条件还不差,觉得我在那儿度过余生 也还合适。你能接受我的请求?” 她看看我,又看看书架,终于微微点头:“明白了,假如有那么一天的话。我 相信不会有那一天。” “梦想大了,失望也大。” “我不管,我不会抛掉希望的,只是……” “什么?” “把日记毁掉真是可惜,它有相当大的学术价值呢。” “……哦?”我看着直子的侧脸,她的鼻梁像滑雪台般画出优美柔和的弧线, 眼睛如深不可测的湖水,闪着奇异的光。我觉得有什么沉重、不祥的东西在胸口滋 长,就像喝了铅一样。我下意识地挡住了这种感觉。 我对她说可以住下,但她说有今天必须完成的事,回去了。她走后,我在屋子 里回忆她柔软的肌肤、炽热的呼吸,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对不起阿惠的意识。难道 成濑纯一的良心也正在消失。 我得把今天的事写在日记里,这是近来最重要的一天。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关 于支配着我的是俄狄浦斯的化身,关于我输给他、抱了直子。直子就是俄狄浦斯的 母亲。 我刚要打开日记本,忽然诧异地发现,书架上书的摆放位置好像变了——英语 字典放在我从来不放的地方。 我又看了看书桌抽屉,也是一样,有被谁碰过的痕迹——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厌恶之心油然而生。我不想深究,但发现了决定性的一个疑点。把就是电话, 和平时摆放的位置不同,被转了九十度——我从来不这么放。 我想起在门外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直子说是电视的声音,其实是她在打电话。 是在给谁打?为什么要隐瞒? 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刚才的话,她说日记毁了很可惜。科学价值?日记是我 为自己写的,不是为其他任何人,这难道她不知道?要是在乎日记的科学价值,和 堂元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想到了电话的重拨功能,便拿起听筒,摁了重拨键。电话铃响了几声,对方 拿起了话筒。 “喂,京和大学。”声音爱理不理的,大概是传达室。我挂上电话,心跳开始 加速。 心头的不快在蔓延。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怀疑直子。她说她喜欢我,打开身体 接受了我,我要珍惜这样的事实。 回过神来,我在触摸红色的琴键,它发出的声音能让我平静。可琴声被隔壁传 来的学生们的喧闹声淹没了。我忍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在隔壁门上猛 踢。臼井惊恐地走出来,我抓住他的衣领,威胁说再吵就不客气了。他吓傻了,不 住点头。 我强烈感觉到危机。近来我充分察觉自己有越轨的行为,终于,顶峰式症状露 出了苗头。难以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的事,但那正是事实。现在手上还留有当时的感 觉。 昨天深夜,我像往常一样写完日记,在看书。那是本在书店看到的宗教书,我 抱着一丝希望买了回来,希望能找到一点启发,让自己走出眼下的状态。有人喜欢 书中“视心为空”这句话,若真能做到,我就不用害怕京极的影子了。 正读得起劲,一阵狗叫声从后面一个院子里传来。自从我搬到这儿,那家就没 安静过。 那是条胆小的狗,只要有人经过门前就叫。它像是笨极了,除了家人,谁都记 不住,并且一旦开始就叫个不停,直到看不见对方。 我听说有人去投诉过,那家主妇回敬道“不叫的狗看不了门”。当时我就想, 狗这么蠢,是像主人。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狗还在叫个不停,难道那家人就不觉得吵,他 们象院子不大,看起来是普通房子,隔音效果不会太好。 我没法集中精神往下读了,书的内容本来就得静下心来才能理解。我粗暴地放 下书站起来,打开壁橱,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和锯子走了出去——最近好长时间没 用,它们都生锈了。后来我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一下子操起那两样 家伙。 闷热的无气最近已持续很久。大多数房间已经熄了灯,空调室外机在响。 我站在那户人象外面。有个停车位上没有停车,放狗窝和小孩玩的秋千。 狗被长链子拴着,链子的长度能让它在整个停车位跑动。我一靠近,它叫得更 响了。我听见公寓的某个房间关上了窗。 要说是看门狗,这狗挺小,是条黑色的杂种狗,正吐着长舌头叫个不停。我觉 得可笑,这家人不可能听不见这么大动静,大概总是这样,习惯了。这可起不了一 点看门的作用。 我打开栅栏,狗开始狂吠,没准真是疯了。脖子被拴住了,它用两条后腿支着 身体站着,对我充满敌意。 我右手拿着扳子,看看四周。正是深夜,大家对这条狗已经绝望了,看样子不 会被人看见。 我扬起扳手,一下击中它的额头。它立刻倒下,四腿痉挛,叫声马上小了。我 想到往日里它的可恨,不能就此罢手,就又给了它一下。 今天早上路过那家一看,一片哗然。看热闹的聚了一群还没什么,居然把警察 也招来了。 “真干得出来啊。” “就是呀。” 两个主妇模样的邻居在一旁议论着。 “听说不是小偷干的,一定是有人被狗叫惹恼了才干的。” “哦?”另一个主妇压低了声音,“那狗是够吵的。” “就是。弄成这样让人恶心,可想到以后夜里不会再那么吵了,还真是松了口 气。” “有线索吗?” “说是谁也没看见。以前好像有人投诉过狗太吵,那人是不是可疑?” “话又说回来,也太残忍了。尸体被扔在后面空地上,不知道是谁发现的,幸 好不是我。” “就是呀,要是看到狗脑袋在那儿滚着,还不得晕过去。” 听到这儿,我离开了,朝车站走去。 母天,上班的间歇,我好几回看着自己的手,被油污染红的手时而看起来像染 上了血——但这不可能,昨晚回到房间后,我已经用肥皂洗干净了。也许已经没什 么奇怪的了,那么多血沾在手上我居然毫不谎张,还没忘记从容不迫地洗掉沾在门 把手上的血。 我自问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我不光用扳手砸死了那条狗,把尸体拉到空地后, 还用锯子割下了它的头。想到它傲慢的主人看到这脑袋时的反应,我兴奋得浑身一 颤。 成濑纯一无论如何干不了这事。别说割下狗头,连杀狗也做不到,不管怎么想, 那都不是正常人干的事。 我的意识中并没有反省昨晚行动的意思。从道理上我明白那是异常行为,却无 法把它放在自己身上去评价。这意味着今后我也有可能去干同样的事。 若只是发生在狗身上也就罢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这样的 想法:那些没有生存价值的人,干脆杀掉好了。 在员工食堂吃午饭时,我得知杀狗这事比想象的闹得更大,居然上了电视新闻 节目。大概是割下狗头这一残忍的情节有新闻卖点。 “警察认为是对狗叫的报复,或者是异常者所为,具体情况正在调查……” 播音员的话沉入我心底。异常者——如果我被抓住,无疑会被贴上这个标签。 我顿时没了食欲。回到车间,我在传送带和机器的包围中找了把椅子坐下,打 开刚开始看的宗教书,等着上班铃响。这时女事务员走了过来:“成濑,电话,是 外线。” 我放下书站起来。她转过身快步走开,简直像在说:可不能跟这种男人一起走。 我知道她们私底下说我“恶心”,因工作关系不得不说话时也绝不和我对视。看着 她摆着长发的背影我想,要是能使劲掐她脖子该有多痛快。 电话是橘直子打来来的。她开门见山:“我看了新闻……” “狗的事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果然是你。事发现场在你家附近,我有些怀疑才打 的电话。” “然后?” “今晚能见面吗?” “啊?” “我直接去你那儿。八点左右可以吗?” “可以。”我放下电话。想到必须解释昨晚的情况,心头一阵郁闷,但又觉得 可以完全敞开心扉,这也是事实。前几天的事还无法释怀。 管它呢,不想了。总之,现在只有直子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晚上,她如约而至。我拿出坐垫,端出下班路上买回来的红茶。 “好喝。”直子夸完红茶的味道,马上切入正题,“为什么要这么做,能告诉 我吗?” “没有理由,只是干了想干的。” “你想把狗杀死,割下脑袋?”她皱起眉头。 “事实上是这样。”我详细叙述了昨晚的情形。她似乎能理解狗叫声吵得人恼 火这一点,但当我说到杀狗、砍头时,她眉头紧锁。 我说:“我想画画,可怎么也无法下笔,脑子里一点儿灵感也没有,只是在贴 着白纸的画板前发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碰这钢琴。” 她看着我指给她看的玩具钢琴,像在看什么讨厌的东西。“你是说症状在恶化?” “没错,并且在加速。京极不让我画画,而想让我弹琴。我觉得这种力量在一 天天加大。” “没那么悲观。你还在记日记吗?” “嗯。” “今天记了吗?” “刚写。” 她点点头,视线移向书架。这动作让我很警惕,她为什么对日记那么在意?从 她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除了对我的关心,还包含其他的意思。 “你现在已经和那些家伙……堂元他们没来往了?” “没了,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是吗?” “哎,我有个想法,”她的双手手指一会儿交叉一会儿放开,昨晚这种事没准 什时候还会发生,我很担心,想常来看看你,这样也许能在你一时冲动要干傻事的 时候阻止一下。“ “接着说。” “给我一把备用钥匙吧,不一定总能和你事先打招呼。” “备用钥匙?” “是啊,有的吧?” 看着她撒娇般的眼神,我又开始心生厌恶。她为什么要钥匙?是真想救我吗? 前几天的情形浮现在脑海里,我去医院那会儿工夫,这个女人究竟在干什么? 我说:“没有备用钥匙,阿惠拿走了。”这是事实。 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这表情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哦,真遗憾,还想帮帮你呢。” 我没放过那一瞬——她的目光在书架处停了一下。 “渴了,”我站起来,“我去买啤酒。” “你不是戒酒了吗?” “今天例外。你等一会儿。” 走到外面,没想到风凉飕飕的。可能是头脑发热才这么觉得。 我故意提高脚步声走出走廊,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前。我不想怀疑她,但可疑 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她想出卖我,会趁我不在有什么举动。我打算突然把门打开。 但…… 我站在门前刚想开门,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我抓着门把手,全身僵硬。她不会 和自己说话,那就是说在给谁打电话。 我竖着耳朵,可听不见。过了一会儿,声音没了。她像是挂了电话。 我没有勇气开门。我不愿去想她出卖了我。我愿意相信,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就算我对她的感情源自京极的意愿。 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几分钟,或许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我舔舔干燥的唇,深吸 一口气,把门打开。 她正在弄自己的包,看样子是正慌忙把什么东西收起来。 “呀,吓我一跳。真快啊。”她脸色发青,“啤酒呢?” “自动售货机停了,这一带晚上不卖酒。” “啊?”她神色慌张,“真没办法。” “你刚才在干吗?”我问。 “没干吗……就是发发呆。” 我看看书架。日记本周围明显被动过,我没说穿,伸手环抱住她。 “你怎么啦?”她一脸不安。 “你会帮找的,对吧?” “嗯,当然。” 我把唇贴了过去,就势把她放平,将手从她的裙子底下伸进去,粗暴地扯下她 的丝袜和内裤。她突然被触到双腿之间,身子不由一颤。 我不管她小声抗议“别胡来”,由着性子在她身上发泄。她一直忍着,仔细想 想,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一定有什么原因。 完事后我说:“去冲个澡吧,汗津津的不舒服。我一会儿洗。”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找到拒绝的理由,便赤稞着站起来,沉默地走进浴室。 听见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我直起身挂过她的包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个相机大 小的黑色机器。我拿在手里看了看,马上明白了那是一台手提复印机。再看看包里, 发现了几张复印纸,纸上印的不是别的,正是我日记的部分。 我开始耳呜,被抑制的东西在往上涌。脑在拒绝往深处想,是京极在拒绝。 头晕。脑袋深处传来电子音,嗡嗡作响。 我把包放回原处,躺下抱着脑袋。正好这时她从浴室中走出,身上裹着浴巾。 也许是发现气氛不对,她的表情有些生硬:“怎么了?” “没事。”我躺着朝她伸出右手。她在旁边坐下,握着我的手,被我一下拉了 过去,失去平衡,倒在我怀里。浴巾开了,露出湿润的肌肤。我吻了吻她的耳朵, 有浴液的香味。刚才似乎还为气氛变化而不安的她像是因为我的反应放下心来。 “又要?”她的眼神有些为难,表情却缓和下来。 “有事和你商量。” “什么?” “和我远走高飞吧,去安静的地方,不用和别人来往。” 一丝困惑在她眼里闪过——我预料中的反应。她扭过身去,背对着我:“那样 不好,还是应该尝试治疗,不要放弃。” 我亲吻着她白皙的背,手伸到她胸前:“你不愿意?” “不是,我是想寻找能让你康复的办法。” “没有办法。” “会有的。”她转过身,“不要自暴自弃。” “跟我一起走。明天就走,明天早上出发。” “别胡说,这明摆着不可能。” “可能。”我骑上她,她很配合地环抱着我的背。我坐稳了,让她无法动弹, 然后说:“你的行李只有那个,有那个包就行了,对吧?” “啊?!”她一脸茫然,眨了眨眼。 “那个包。”我说,“必要的想必只有复印机?” “……你看啦?”她的脸上写满恐惧和困惑。 “为什么?”我俯视着她,“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爱上了 你,而这也是因为你们给我做的手术。为什么对我这么过分?” 她的眸子在晃,嘴唇在颤抖:“不是的……你听我说,这里面有原因。” 我压着她的身子,双手挪到她的脖子:“你说吧,俄狄浦斯最后也被他母亲骗 了吗?” “求求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她开始哭。 我脑中火花四射。爱——她不该用这个词。这只能践踏我的精神。 我掐她的脖子,手指抠入皮肤,柔软中带着坚硬。她的脸因惊恐而变形,手脚 并用地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球变得白多黑少了,现出无数血管,脸上的皮 肤变成青色,口水从没了血色的脸边流了下来。 她不动了,我没离开她的身体。肌肤还有体温。她发呆似的看着空中,那虚空 的表情和活着的时候相比有一种不同的美。 我站起身,抬起她的双腿细看。她失禁了,恶臭刺鼻,我却简直觉得甜美。 我离开她,赤裸着站起来,从流理台下拿出一瓶白兰地打开,独特的香味飘散 开来。 我没找酒杯,对着瓶子就喝。久违的酒精毫无抵触地被全身吸收,就像往干枯 的沙漠洒水。 我看着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不过如此,我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悲伤也没 有愤怒,当然,也没有后悔。 我站在床边拉开窗帘。今晚真安静,幸好杀了那条狗,看着如墨的夜色,我的 心沉静了下来。 我猛喝一口白兰地,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的视线没有穿过玻璃,看着窗上映 出的自己的脸。那张脸毫无生气,没有一丝感情。以前我见过这张脸。 是那个有着死鱼一样眼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