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晴) 终于回到了阿纯身边。啊!神没有听见我的祈祷,他正在往地域的路上滚落。 今天见到久别的他,怎么看都不像过去的阿纯。 但我必须保护他,从京极的亡灵那儿保护我爱的阿纯。我害怕,但不能逃。我 已经逃过一次,不允许有第二次。 可他居然会杀人,能战胜那么厉害的亡灵吗…… 堂元笔记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那家伙在行动,要杀成濑纯一?要抹杀那样的研究材料?真不是正常人所为。 该早点抓住他关起来。那家伙完全不知道情况。 今天去见了京极亮子,问了她和成濑纯一之间产生的第六感,心有灵犀这一观 点和我达成一致。真想把两人叫在一起进行试验。 我动员亮子配合研究,她说如果能见到他就可以配合。成濑纯一——所有的关 键都捏在他手上。 “喂,妈妈,是我。嗯,现在在东京。你那儿有什么奇怪的事吗?啊?警察? 为什么警察会来我这儿?找谁,我已经和他分手了,没关系了,你就跟他们这么说。 什么?我这儿的电话号码?不行,警察来了多讨厌,你就编个理由嘛。妈妈不用给 我打电话,有事我会打过去的,再说白天我也总在外面……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 能一出来就定好什么时候回击呢?好了,挂了啊,明天再打。”挂上电话,她回过 头,“听见了吧?” “好像是警察来过了。”我放下画笔,躺在床上。 尸体身份被弄清已经两天了,警方从什么线索入手盯上了我也并不奇怪。就算 没有线索,我下落不明也很可疑,警方一定在四处找我,这样一来,最先被怀疑的 就是阿惠周围的人了。 “你在这儿没事的,我跟谁也没说。” “你有钱吗?”我问。 “别担心,还有信用卡呢。” 我从床上起身,拿过自已的钱包,把借记卡扔到她面前:“里面大概有五十万, 全部取出来。”我说了密码。这一类的记忆都还在,可我已经慢慢地不是成濑纯一 了。 “我一会儿去,顺便买点吃的。”她拿起卡片。 我拿起画笔,面朝画板。窗外的风景画了一半。原来画画时会出现无视左侧空 间的症状,这回却没有这种倾向。这并非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因为描绘右侧的能力 正在消失,表面上看起来有了平衡——画的水平能证明这一点,我只是在画面上机 械排列着四角建筑物,也许小学生都能画得更好一些,而我连画到这一步都很困难。 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照原样画下来。按说还应该有些许储存的画画技巧,可一拿起笔 就无从下手,对要画成什么样子毫无感觉。 我强迫自己动着在抗拒的手,继续去画眼前的垃圾画。要是以前的自己会怎么 画——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边想边涂颜料。我满头大汗。越往下画,画面变得 越滑稽,让人绝望的是不知道哪儿不对。血往上涌,心跳加快,全身如着火般发烫。 我扔掉画笔,双手拿起画板使劲往膝盖砸去。画板破了,膝盖沾满颜料,画当 然也废了。 阿惠开口了:“还是歇一会吧——” 我把砸破的画板扔过去:“别烦我,闭嘴!赶紧买东西去,顺便买个新画板回 来!” 她想说什么,却又捡起摔破的画板默默出了门。 我又把自己扔到床上。眼皮沉重,头大如斗,大概是因为这两三天唾眠不足, 毕竟只睡了一两个钟头。一想到时间所剩无几,我就无法毫无意义地睡上几个小时。 我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整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我慢慢地下了床,蹲在地板上。屋子角落里放着那架红色钢琴。往背包里装行 李时,不如为何,第一样装进去的就是它。 我坐在钢琴前面,用食指敲键盘,断断续续地弹起知道的曲子。没有几个键, 曲子弹到一半几乎就断掉了。即使这样,这琴声也像一剂特效药,让我的心静了下 来,甚至希望自己永远这样弹下去。但我还是撇开钢琴,拉过床上的毯子蒙住脑袭。 不能让钢琴把心夺走,每敲一下键盘,成濑纯一的脑细胞就会消失一点。 这天晚上,电视上播放了一条奇怪的新闻:在距离橘直子尸体发现地大约一公 里地方,找到了她的衣服。 真奇怪,那衣服明明已经被我处理掉了。 播音员接着说,用来切割尸体的锯子被扔在附近,周围的草丛被踩过,有数人 走动过的痕迹,还泣有证人声称,在事发当晚看到一辆红色汽车进了山,车上坐着 几个年轻男女。 我明白了出现这可笑证据和证人的原因:“这是在伪装。” “伪装?”阿惠歪歪头。 “有人开始行动了。” “有人?” “想顺利推进脑移植研究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真正面目,但有一点确凿无疑, 他们正在拼命抹去我的罪行。” “可是,”她舔舔嘴唇,“要是警察认真调查的话,不就马上能识破伪装了吗? 要不然,想怎么犯罪都行了呀。” “认真?”我冷哼一声转过脸去,“警察不可能认直。某种强大势力启动时, 警察也总包含在其中。” “这么说……你不会被警察抓走了?” “警察不会抓我。这是那群浑蛋的剧本,剧本的结尾是,我死于某次原因不明 的事故。” “没事,只要我在这儿,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我对她的幼稚想法嗤之以鼻:“只有在他们到来之前自行了断,别无选择。” “你……” “画板买了吗?” “在这儿呢。” 我打开纸包,把画板立在窗前。现在看到的只有楼群的灯光。 画什么好呢?想要怀抱成濑纯一的心去死,我到底该画什么? 仓田谦三笔记 谜团很多。有新的证据和证词,但都有些偏差,有些不合逻辑。搜查本部得到 的指令是追查红色汽车里的几个男女。我的意见是应该彻查被害者橘直子周边,局 长说那个方向当然也会去推进,却没有具体指示。 会后向科长提出去追捕成濑纯一,没理由不去注意这个在尸体身份辨明后马上 消失的男人。科长给的指示却是寻找那辆红色汽车,真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关于 这起案件,上司们一点也不积极。 说起成濑,今天嵯峨律师来了,来问他的下落,说是听说警察在那家伙住处附 近打探就来了,我告诉他,我们也在找他。 堂元笔记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嵯峨来访。他表情严肃,想必知道了什么。果然,他问起橘助手被杀和成濑纯 一失踪之事。开始我想佯装不知,他威胁说再糊弄要诉诸强制手段。他有一定背景。 我明白还是坦白更明智,就简短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显然很郁闷,救了自己女儿的 青年就此变成杀人狂,这事实像是让他一下子难以接受。 闭门不出五天了,已经摔坏了十个画板。意识不清的时刻在增多,拿画笔的手 开始颤抖。 “阿纯,求你了……”她在背后说。 我把手里的画笔扔过去:“别随便进来!” “可是……”她用手背挡着眼睛,嘴角一撇,哭了。 看到她这种表情,我更加焦急。“出去!”我大叫,“别在我面前出现!” “我这就走,可是求你了,哪怕吃一口。” “说过了,不想吃。别管我!” “可你……这两天什么都没吃,这样会死的。” “还不会死,但离死已经不远,剩下的不多了,不能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 事情上!” “吃一点儿吧。” “别烦我。” 我捡起画笔重新面对画板,这种动作也让我觉得时间宝贵。这时,她从旁边伸 手拿走了面板。 “还给我!” “这种画还不如不画!”她把画板摔在地板上,用脚去踩。 “你要干什么?”我一把推开她。 她的头撞到了墙,她呻吟着蹲下来。我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她全无反抗,只是 转动眼珠抬头看我:“想杀我?” 我没说话,想加一把劲。就在这时,脑袋里又开始一阵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 都来得猛烈,我抱着头,痛得打滚。 我不知道头痛持续了多久,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感觉跟刚才有些不 同,就像镜头对上了焦,我觉得神志清醒。 阿惠担心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嗯……”我慢慢直起身,重新看着她。那一瞬间,像被抓住了头皮似的,我 感觉到一阵刺激。连我自己也会明白,一种近似性欲的欲望喷涌而出。她的脸,她 的身体,在召唤我。 “脱衣服。”我说。 她大吃一惊:“啊?” “我让你脱衣服!”我重复了一遍,“全脱掉!” 她没问为什么,开始脱衣服,直到全身赤裸像个木偶似的站在我面前:“这样 行吗?” “躺在那儿。”我拿起新买的素描本开始动笔。几根线条眼看着勾勒出她的样 子。我确信自己能画,现在能画。 “画板,你去买新画板吧。”我看着画完的素描说,“还有颜料。一切从头开 始,你把屋子里的垃圾作品全部扔了。” 她穿上衣服,没有马上出门。 我大叫:“磨蹭什么?赶紧去!你想让我的灵感消失吗?” 她开口了:“我这就去,趁这点时间你吃饭吧,我做了三明治。求你了。” “三明治?”我皱起眉头。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没办法,我点点头:“知 道了,我吃。这幅画完成之前我不能饿死。” “我走了。”她像是放心了,走出门去。 这一天,我倾注了全部精力去画她的裸体。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体体会到创作 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很明显,这和强烈的头痛不无关系。也许是 残存在我体内的成濑纯一的部分在发出消失之前的最后闪光——如果是这样,画这 幅画就成了成濑纯一活着的证明。 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少? 画笔无法继续。 不管我怎么想画,拿笔的手都动不了。裸体面还没完成,对它的执著却正慢慢 消失。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坐在玩具钢琴前,用一根食指弹着,一弹就是几个钟头。 不画了吗?——模特儿问道。我没回答。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不画 了?怎么不画了?我叫道:好了,别管我! 她哭了。我看着厌烦,问她为什么哭,要是不情愿到想哭的话,出去好了。 因为爱你才这儿的,她说。 爱?究竟什么是爱? 我记得自己曾爱过她,那是遥远的过去了。所谓爱着谁,只不过是比对别人少 了一点戒心。 我爱你,她重复着。不能相信这种虚无的台词,假面之下不知道会汹涌着怎样 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