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突然感觉脖子上有水滴滑落的凉意,在顷刻间就成了细雨纷纷。 岸中美菜绘奋力踩着脚踏车踏板。距离自家还有一小段大约一公里左右的距离。 现在时间将近凌晨三点。在她出门之前,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拖到这么晚。 如同往常一般,深见家的钢琴课在十点整结束。但是课程结束后,美菜绘受深 见夫人之邀,两人在招待室里的豪华沙发上喝茶谈天直到十一点。原本这也没什么 大碍,但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夫人的独生女,也就是她的学生,突然提出了一件要 命的请求。她竟然要求更改这次发表会上要演奏的曲子。原因好像是与她的死敌曲 目重复。 美菜绘原以为做母亲的会好好管教这个任性女孩,没想到她反倒和女儿一起拜 托她。无奈之下,美菜绘只好陪着她们选曲并追加练习。当一切告一个段落时已过 凌晨两点了。如果这栋房子没有装设隔音设备,附近邻居早就在门外大加抗议了吧。 因此美菜绘才会落得在大半夜里拼命骑着单车的下场。爱操心的玲二现在大概 正板着一张臭脸紧盯着时钟吧。当然美菜绘已经告知过他了。 “说不定会下雨,还是早点回来吧。” 电话中丈夫的声音很明显地掺杂了一丝不悦。玲二从以前就不太赞成美菜绘夜 晚外出。反对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晚上的工作会妨碍妻子做家事。深见家的钢琴课从 八点开始,即便美菜绘吃完晚餐、收拾好碗盘再出门也还来得及。玲二只是单纯担 心一个女孩子在晚上骑单车往返很危险而已。醋劲大的他似乎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 在觊觎他家二十九岁的娇妻,美菜绘对此哭笑不得。他甚到相信世界上的男人,只 要在天时地利人合下就会变身成大野狼。 即使如此,玲二还是妥协了。原因是他理解美菜绘想减轻家计负担的一片苦心。 玲二只提出一个条件:去深见家时绝对不能穿裙子。根据他的说法,在某些男 人的眼里,女人穿裙子骑脚踏车的画面非常煽情。 虽然美菜绘认为他想太多,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丈夫的忧虑。他们的公寓和 深见家之间的最短路线人烟稀少,而且中途还有一个大公园,经常会聚集一些据地 为家的游民在附近游走徘徊。美菜绘每次经过那段路心里都会毛毛的。 今晚美菜绘在通过那个公园时也加快了踩踏板的速度。幸好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雨势逐渐增强,打在美菜绘脖子上的雨点变多了。平时会将长发放下的美菜绘 在骑单车时会将头发束起来,以发夹固定。冷风吹过被雨打湿的颈边,让她不禁打 了个冷颤。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了。 一阵引擎声伴随着车灯逐渐接近美菜绘的背后。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将脚踏车 靠向左边行驶。这附近的街上设有路灯,因此她认为汽车驾驶不至于会没注意到她 的存在。 汽车急驶至她身后缓缓减速,直至完全超越她的单车后才又再度加速。那是一 辆黑色家用轿车。前方数十公尺处的交通号志亮起绿灯,驾驶大概想抢在灯号变换 前赶紧通过十字路口吧。 在美菜绘的注视下,黑色轿车顺利地在绿灯下驶过了交岔路口。随后黄灯闪起, 转为红灯。 美菜绘一路骑到了微偏右弯的下坡路段。她停下踩动踏板的动作,利用刹车维 持脚踏车速度,谨慎地操纵着龙头。 接近路口时,她握紧了刹车。可能是车架被雨水淋湿的缘故,刹车并不是很灵 光。 这时,又有一道车灯接近,似乎又来了一辆轿车。美菜绘依然没回头,只是靠 左行驶。 不过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前面是红灯,但是这台车接近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 一点? 下一秒,她发觉自己已经进入车灯的光线范围内。她正停下脚踏车。 一回头,美菜绘全身上下受到一阵撞击。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但 下一秒紧接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剧烈冲击。眼前的事物一阵天旋地转,美菜绘完 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耳边传来的是杂乱刺耳的撞击声和紧急刹车声。感觉神经接收到的是散开的头 发扫过肌肤的触感。 美菜绘睁开双眼。她想亲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东西就在她面前。 那是汽车的保险杆。眼前的保险杆正要从她身上强行辗过。是辆红色低底车。 保险杆无声地辗过她的身体。肋骨一根根断裂,逐渐压迫胃囊及心脏。这一切 都像慢动作播放般缓慢且清楚。 美菜绘知道她正被车辗过。她的背后似乎有一道墙,而她就在车身和那之间呈 现三明治状态。 她想放声大叫,却叫不出来。她想抵抗,却无能为力。脊椎和腰骨正逐一碎裂。 她知道她会死。现在的她正一步步地濒临死亡。 这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她想起小时候曾和母亲手牵着手去参拜附 近的神社。母亲那时还很年轻,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当时美菜绘穿着和服。半路 上还因为草鞋磨破了脚而嚎啕大哭,爸爸因此买了双凉鞋给她。父亲那时也很年轻。 父亲虽然只是家小电器行的老板,不过靠着童叟无欺和细心的售后服务,在客人之 间颇受好评。 小学时的好友小成,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在那段期间,她和小成一直形影 不离。两人一同上钢琴课。为了发表会,两人还挑战了四手连弹。但最快乐的时光, 莫过于两人追星的那段时间。小成家有许多明星杂志,两人还曾经剪贴收集过自己 最欣赏的明星图片。她们也曾寄过联名信给某位明星。 车子继续从她身上辗过。内脏开始逐一破裂。混合了血液、体液及未消化物的 液体,自仅存的食道内逆流而上,然后从美菜绘的嘴里大量涌出。 大脑的思考回路几近停摆。美菜绘的大脑功能只能再供她看最后一幕影像。 画面转到高中时代。从小她的志愿是成为一名钢琴家,但是升上高中后她发觉 了自己琴艺的极限。不过同时,她也找到了新的目标——演戏。受友人之邀看了某 个戏团的彩排后,她觉得这才她命中注定的工作。而且,她爱上了一位剧团中的青 年。他从国立大学中辍,一面打工一面朝正式演员的目标迈进。 圣诞节当晚,在他没有足够暖气设备的公寓里,美菜绘将她的第一次献给了他。 第一次性经验并没有带给她快感,有的只是感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男人口中听 到“我爱你”这句话。 但是,美菜绘和他之间的感情只维持了数个月便宣告分手。原因是他突然放弃 了演戏事业。他没和美菜绘多做任何解释。只记得他丢下一句“这个世界没这么好 混”,从此便不曾出现在美菜绘面前。 那时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她每天都在烦恼要怎么死,要用什么方法死。不过, 就在这些烦恼中美菜绘又重新站了起来。 此后,美菜绘就不曾再认真思考过她的死亡。当时她以为死亡已经和她无缘。 但是—— 死亡并非离她而去,而是虎视眈眈地在她身旁伺机而动。 内脏完全破裂,腹腔的肌肉紧贴背部。像被压烂的蕃茄,肉块和残缺的内脏从 撕裂的皮肤中迸出,血液四溅。 美菜绘知道一切即将结束。再差一亿分之一秒她的精神就将要随着肉体共同步 向死亡。非预期的死。不受欢迎的死。毫无意义的死。 从失恋的打击中重新振作的美菜绘,到了某个乐器场商旗下的钢琴教室里担任 讲师一职。一个月内必须出席数次比赛,穿上华丽的礼服在众人面前弹奏乐器其实 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与岸中玲二的相遇也是在比赛场合发生的。他在人型模特儿公司担任设计师, 来到会场是为了准备下次的活动勘查场地。 见过几次面后两人因为会偶尔聊聊天而逐渐彼此熟识。有一天玲二约她去吃顿 饭。 他虽然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但是谈吐之间却散发出独特的魅力。一些日常琐 事,在他稚气口吻的描述之下,让美菜绘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两人在相识后的第三年春天结婚了。美菜绘二十六岁,玲二则是三十岁。 经过了三年岁月。 她对现在的生活并未感到不满或不安。虽然因为没有孩子常遭人指指点点,但 是他们对此毫不在意。美菜绘觉得只要有玲二的爱,一切便足够了。而且他和三年 前一样爱着她。当然,美菜绘也爱着玲二。 虽然这份爱无法天长地久,但她诚心期盼着这份幸福能一直持续到他们其中一 人享尽天年为止。 对呀,我要回家—— 模糊的意识转换为强烈的恨意。那是幸福人生惨遭扼杀的恨意。 这份幸福原本应该还会持续十几年的,为什么现在就要夺走我的幸福?我不甘 心…… 美菜绘的目光直视前方,瞪视着那个辗过她身体的驾驶。 不可原谅!就算我的肉体消失了,我也要恨你—— 燃尽了憎恨的生命之火,美菜绘依然瞪着对方。 唉,我还不想死。玲二,救我。 我不想死。 我不想—— 这个客人在打烊前三十分钟,也就是一点半的时候进入店里。店内没有其他客 人,两位女店员也离开了。妈妈桑千都子因为感冒休息,店内就只剩下雨村慎介一 个人。其实他正盘算着早早收工打烊。 那位男客人进来之后不断环视店内。他黑色的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天花板的 灯光。然后他问慎介:“你们店还没打烊吧?”语调就像是朗读课本般毫无抑扬顿 挫。 慎介回答:“是的。”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是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妈妈桑知道他 在关店时间前赶走客人,他包准吃不完兜着走。 客人缓缓地坐在皮椅上,继续环视店内。 慎介放上了擦手巾,快速地确认了那男人身上的穿着。深灰色的上衣看起来虽 然不像便宜货,不过怎么看都像是两年前的旧款式。里头穿的衬衫,似乎也没用熨 斗好好烫平。另外他没系领带,手表是国产货,头发没有梳理,杂乱的胡须也不像 为了赶流行刻意蓄的。 “您要点什么?”慎介问。 客人看了一眼慎介身后的酒柜问:“有什么?” “只要不是太奇特少见的酒,我们都有。”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字。” “这样啊。啤酒如何?” “不,那个,你们有那个吗?以前我在飞机上喝过的酒。” “飞机?” “飞往夏威夷的飞机。不对,是回程的时候才对。是种有奶油味的甜酒。” “啊啊。”慎介像是想到了什么,从酒柜的最下层拿出了一瓶酒。“应该是爱 尔兰奶油威士忌吧。” 客人脸上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好像是这名字没错。” “不妨喝一点试试吧。” 慎介倒了三公分高的酒进古典酒杯里,递到客人面前。客人拿起酒杯摇晃转动 着,凝视着象牙色的液体。过了一会儿,他才像下定决心般啜了一小口。他像是要 确定酒液的风味般,用舌头在口中翻搅品尝。 客人点了点头,露出微笑看着慎介。 “是这个没错。” “那真是太好了。” “它叫什么名字?” “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我会记住它的。”客人说完后又品了一口酒。 慎介心想,他真是个风格奇特的客人呢,看起来不像会出入一般酒吧的人。为 什么今天他会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呢? 还有一件事让慎介十分在意。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不过究竟是在哪里 呢? 标准体型的他,看上去大概是三十岁后半的中年男子。今年迈入三十大关的慎 介,身边有不少同年龄的朋友。但是,那男人也不像是他们的朋友。 慎介抽出一根烟,拿起印有店名的打火机点了火。 “客人,您是第一次来本店吧?” “嗯。”客人仍旧注视着酒杯回答。 “您从谁口中得知本店呢?”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这样啊。” 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断。慎介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快回去吧。慎介后悔着 早知道就不要让他进来了。 “唉呀,好怀念啊。果然就是这个味道。”客人在喝了半杯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后说。 “您是什么时候到夏威夷去的呢?”慎介问。其实慎介并不是真的对这件事特 别感兴趣,只是他不太能忍受两人沉默时的尴尬。 “大概是四年前吧。”客人回答。“蜜月旅行时去的。” “啊啊,原来如此。” 蜜月旅行——慎介心想,这又是一个与自己无缘的词汇。 他瞥了一眼流理台旁的时钟,上面指着一点四十五分。心里盘算着再十五分, 就要设法打发这个客人离开店里。 “结婚四年的话,那算是还在蜜月期吧。”慎介说。慎介原本想接着说,如果 您太晚回去,夫人就太可怜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客人一脸严肃地反问。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自己还是单身,所以也不太清楚。” “四年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客人把酒杯举到眼前。他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些 什么。然后他将酒杯放下,直视着慎介。“真的会发生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这样子啊。”慎介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因为一个不小心,或许还要听对 方的满腹牢骚。 在沉默之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慎介甚至希望能出现个新的客人来解救他,不 过救星并没有出现。 “你这份工作做很久了吗?”客人开口问道。这时慎介正打算收拾内场。 “我在酒吧工作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做了十年就可以拥有这样的店面呀。” 客人这番话,让慎介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店。我只是个受雇的人。” “啊,这样啊。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不,我去年才来这里,之前在银座工作。” “银座啊。”客人喝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微微点头。“我从来没去过银座。” 我想也是,慎介心想。 “偶尔去去那边也不错哦。” 时钟已经指向一点五十五分。慎介开始清洗杯子。他一心期待客人能因此打道 回府。 “做这种工作快乐吗?”客人又开口问。 “这是我的兴趣。”慎介回答。“不过还是会有一些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例如说呢?应付难搞的客人吗?” “对呀。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薪水太少,妈妈桑又很会使唤人—— “那时候你都怎么做?对这种负面情绪都会怎么处理?” “什么都不做啊。早早忘了让人心烦的事。就这样而已。”慎介擦着平底杯回 答。 “要怎么才能忘了那些事?”客人继续追问。 “也没有标准的方法啦,就是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和乐观的想法。” “例如?” “例如说……想象自己拥有一家店之类的。” “哦,这样啊。那是你的梦想啊。” “算是啦。”慎介擦拭碗盘的手不禁出了点力。 虽说是梦想,但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且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只差伸手掌握而 已。 客人把爱尔兰奶油威士忌一饮而尽,放下了空酒杯。慎介决定,如果客人还要 再续杯的话,他就要告诉对方要打烊了。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客人说。 因为对方突然改以非常严肃的口吻说话,慎介不禁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他。客 人也抬头注视着慎介。 “不!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中解脱。我思索着这 件事,在街上恍惚地走着走着,就看到这家店的招牌,这家店叫‘茗荷’对吧?” “因为妈妈桑喜欢吃茗荷。” “听说吃太多茗荷可以让人变得健忘。我就是被店名吸引进来了。” “原来敝店奇怪的店名还能发挥作用啊。” “总之,来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客人起身之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慎介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二点过后,那个客人才离开店里。慎介做完清理工作,脱下了酒保背心,关 上了灯,走出大门,并将门窗上锁。 当他走到电梯前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当电梯门一打开,他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一道黑影向他袭来。 随后,他感觉头部遭受一股猛烈的冲击。但是他没有余力去管这个感觉。似乎 有什么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将会失去些什么——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些, 意识随即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即将飘散的意识里,他仍然在思索着刚才所见的最后一幕。 那道黑影是刚才店里那个客人。 如苍蝇振翅般的耳鸣久久不退。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漂浮着一根白色棒子。过了 一会,目光渐渐对焦,他才知道白色棒子原来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有人握着他的右手。接着,眼前便出现一张白皙面孔。那是个戴着眼镜的女人。 但女人的脸旋即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外。 雨村慎介心想,这里是哪里?自己究竟在干嘛? 这次则是有好几张脸孔出现在他面前。所有人都俯瞰着他,他这才总算注意到 自己是躺着的。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窜进他的鼻腔。 耳鸣的情形仍旧没有改善。他试着转了转脖子,结果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全 身的血液流往头部,疼痛如打拍子般阵阵传来。 仿佛做了无数个恶梦般,心情相当不快。但他却记不起任何一个梦境的内容。 “你醒了吗?”盯视着慎介的其中一张脸惊恐地问道。那是个脸型瘦削的中年 男子。 慎介微微点头。光是如此都令他头痛欲裂。他皱着脸发问,“这里是?” “医院。” “医院?” “你最好不要说太多话。”男人说。此时,慎介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白色上 衣。在场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女人则是穿着护士服。 之后,时间就在慎介半睡半醒之间流逝。医生和护士忙碌地做着事,慎介却全 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些什么 . 慎介试图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然而,他不记得自己被送到这里, 对自己接受了什么治疗也毫无印象。只不过,现在他看到自己正在注射点滴,头部 似乎包裹着绷带。从这些事情研判,自己应该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或是生了什么严 重的病。 “雨村先生,雨村先生。” 听到有人在呼唤着他,慎介睁开眼睛。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医生俯视着他。 “头很痛。”慎介说。 “还有吗?有想吐的感觉吗?” “应该还好。现在反而比较舒服了。” 医生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护士轻声耳语。 “那个,”慎介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医生问。 “不记得,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医生又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仿佛在表达着慎介当然会感到莫名其妙。 “发生了很多事。”医生说。这种说法清楚表示出他是局外人。“不过大致的 情况,还是问你的家人好了。” “家人?”慎介又重问了一次。他的家人只有住在石川县的双亲和兄长。他们 难道来东京了吗? 医生于是注意到自己犯了个小错误。 “你应该有个妻子吧?” “妻子?”慎介可没有妻子。但是他搞懂医生在指谁了。“是成美来了吗?” “她一直在等着你醒过来呢。”医生对护士使了个眼色之后,护士便离开了房 间。 敲门声随即响起。医生应门后,门随之打开,村上成美跟在刚才的护士身后走 了进来。成美身上穿着蓝色的T 恤,上面还披了件白色毛帽大衣。当她到附近买东 西时,常做这样子的打扮。 他和成美从二年前左右开始同居。慎介在银座的酒吧工作时,成美是酒吧客人 带来的酒店小姐之一。她以前是专门学校的学生,目标是成为一名设计师。今年她 也二十九岁了。但她却是从二十四岁起就在酒店上班了。 “小慎!”成美跑近床边。“你还好吧?” 慎介略微摇了摇头。 “我完全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雨村先生似乎对那个事故没有记忆。”护士说道。 “啊,这样啊……”成美蹙眉看着慎介。 医生和护士大概是想让他们独处,所以离开了房间。关上门之前,护士还叮嘱 了一句:“请不要突然从病床上起身哦!” 只剩下两人后,成美又重新凝视着慎介。她的双眼有如受风吹拂的水面般湿润。 “太好了。”成美脱口而出。她没有涂上口红,所以嘴唇的颜色感觉起来不怎 么健康。“我担心小慎会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了呢。” “喂。”慎介看着成美那接近素颜的脸说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护士 说的那个事故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人会在医院里?” 成美又蹙起双眉。那道眉毛称得上唯一的化妆成果。她如果完全素颜,几乎是 看不到眉毛。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不记得了。” “小慎你啊……”成美咽了口口水,润润嘴唇后继续说了下去。“……差点就 被杀死了。” “咦……” 慎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的后脑勺也同时感到一阵抽痛。 “两天前,当你从店里要回家的时候……” “店?” “就是‘茗荷’啊。那间店外面不就有一台电梯吗?别间店的人,发现你整个 人倒在电梯旁边。” “电梯……”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影像,影像却无法变得清晰,犹如戴了一副度数不合 的眼镜般令人不耐。 “听说啊,如果再晚个三十分钟才发现,你就会有生命危险了呢!还好你运气 不错。” “我的头……被打了吗?” “好像是被什么非常坚硬的物体敲到。你不记得了吗?听发现的人说,你流了 好多好多的血,都流到楼梯那边了呢。就像番茄汁一样。” 慎介想象着那幅画面。但他仍然无法立刻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慎介隐约觉得,头遭到硬物殴打,是自己记忆里的一块碎片。他隐约记 得有一道黑影从他背后袭击过来。对了!确实是在电梯前面。那道黑影究竟是谁呢? “我觉得有点累。”慎介皱眉。 “别太勉强自己比较好哟。” 成美把盖在慎介身体上的毯子拉好。 隔天,有两名男子来到慎介的病房。两人是警视厅西麻布警察署的刑警。他们 表示有事想问慎介,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成美正好提着水果进来,刑警们并没有 要求成美回避。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姓小塚的刑警问道。小塚刑警的脸庞虽然削瘦,穿起 肩膀宽阔的衬衫却十分合身,浑身散发着中小企业课长精炼能干的气息。另一名年 轻的榎木刑警,不管是严肃的表情也好,剃得短短的头发也罢,怎么看都像一个性 格严谨的人。 “头还是会觉得有点痛。不过大致上好很多了。”慎介躺在床上回答。 “你真是伤得很惨呢。”小塚皱着眉,缓缓摇着头说。他或许想展现同情的心 态,但看在慎介的眼里,却只觉得他在演戏。 “看上去像是动了大手术。”小塚轮流望着慎介和成美问道。 “似乎是如此。”慎介说。 “他的头骨断裂了。”成美回答。她把椅子放在离刑警们些许距离的地方,坐 了下来。“据说有血块压迫到大脑。” “这么严重啊。”刑警的嘴角扭曲,“你捡回了一条命呢。”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所以也没有捡回了一条命的实际感受。” “你是说,你不记得遭到袭击时的情况吗?” “是。” “那么,你当然也没有看见袭击你的人是谁吧!” “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慎介暧昧的说法让刑警产生兴趣。 “你说看得并不是很清楚,那么表示你看到了什么吗?” “说不定是我看错了,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这些都交由我们判断。你只须说出你的主观想法就可以了。一旦确认是你的 错觉,或者只是你看错了,我们就立刻不再过问。”小塚刑警说起话来,口吻特别 温柔。 慎介于是说出那天夜里“茗荷”来了一个风格奇特的客人。那名客人第一次到 “茗荷”来、点了奇怪的爱尔兰奶油威士忌等等。最后,慎介又补充了一句:“我 觉得攻击我的人,大概就是那个客人。” 刑警闻言脸色大变。 “你说他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吧?你从没见过这个人吗?”小塚向慎介确认。 慎介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自己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怕搞错,于是没 有说出口。 “你可以再跟我说一次那名客人的特征吗?尽可能详细一点。” “特征啊……” 那个男人并没有特别显眼的地方。不但衣着破素、长相平凡,连讲话的语调都 缺乏抑扬顿挫。唯一能称得上特征的,大概只有戴着圆框眼镜这一点而已。 “圆框眼镜……吗?”大致上听完慎介的话以后,小塚用小指搔着鼻侧。“如 果你又看到那个男的,你有把握认得出来吗?” “我想我应该可以。” 对于慎介的回答,刑警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 “其实,当我们接到通报时,为了要确认你的身份,我们调查了你身上带着的 东西……那个,有什么东西啊?” “钱包跟一把钥匙,还有……”榎木看着笔记本说。“一条格纹手帕、一包用 过的面纸,总共就是这些。” “钱包里面呢?”小塚问。 “有现金三万二千九百十三元。两张信用卡、一张现金卡、驾照、录影带出租 店的会员卡、荞麦面店与便利商店的收据,以及三张名片。” 小塚转向慎介。 “除了刚刚听到的东西以外,那天夜里你身上还带着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等同于询问慎介是否有东西遭窃。 “我想应该没有。现金的金额我记不太清楚,但我想大概只有那么多。” 小塚点了点头,像是表示这样的回答就可以了,然后他又翘起了脚。 “那么,犯人为什么要攻击你呢?如果他不是偶然经过,而是以抢钱为目标的 话。” “那他应该是想抢店里的钱吧。”慎介说,“拿我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店门… …之类。” “我们也调查过你们店里的情形,不过没有任何异状发生。更何况你们店里本 来就没放那么多现金。” 在“茗荷”进出的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他们通常会先赊账。 “如果不是想抢店里的钱,”慎介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个客 人也是第一次来。” “最近你身边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呢?例如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或是收到什 么可疑的包裹信件之类的。” “我想应该没有。”慎介转头问在旁边聆听谈话的成美,“有吗?” 成美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天夜晚,店里只剩下雨村先生一个人吧。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吗?”小塚问。 “偶尔。如果妈妈桑和客人去喝酒,就会由我负责收拾清理。那天晚上,妈妈 桑因为感冒休息。” “从你们店外面,看得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这个嘛,如果一直监视我的话,或许可以看出来吧。” 慎介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害怕。那男人究竟是待在哪里监视自己呢? 随后小塚又问了两、三个问题,都与“茗荷”过去发生过的纠纷有关。接着他 便从椅子上起身。 “之后会派负责画肖像画的人来,可以请您协助吗?” “好的。” 小塚说完请多保重后,两名刑警就离开了。 “希望可以早点抓到犯人。”成美说。 “是啊,可是这种案件通常都抓不到犯人。” “你有印象自己可能遭到谁的怨恨吗?” “没有吧。” 应该没有吧,慎介自行确认了一下。 在慎介恢复意识的第二天,一些朋友与店里的女孩们前来探病。其中有个叫做 爱梨的女孩,曾经和慎介发生过一次性行为。某次慎介把喝得烂醉如泥的爱梨送回 房间时,她主动挑逗,慎介觉得自己只是回应对方而已。在此之前,慎介对爱梨不 抱有特别的情感,即使是现阶段也没有,而爱梨也没打算因此与慎介继续发展男女 关系。原本她就是个感觉对了就能跟任何男人上床的女人。尽管如此,当爱梨在病 房里的时候,慎介还是会担心成美突然出现,心里局促不安。在嗅出自己的男人是 否有拈花惹草这方面,成美可说具有野兽般的能力。 到目前为止,除了爱梨以外,慎介也和好几名女性发生过性关系。他从未仔细 算过,甚至有些对象他连名字都忘记了。慎介也曾想过,莫非其中一名女性和这次 的事件有关?然而无论他如何思考都毫无头绪。毕竟他和每个对象分手都分得干净 利落。不,从以前他就不会对难以切断关系的对象出手。再者,自从和成美同居后, 他也只和爱梨发生过关系,更何况也是将近半年前发生的事了。 女孩子们回去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茗荷”妈妈桑小野千都子出现了。她 穿着香奈儿的黑色套装,戴着香奈儿的太阳眼镜。除了她以外,江岛光一也从她的 身后出现。江岛是以前慎介工作的酒吧“Sirius”的老板。江岛与千都子很久以前 就认识了。江岛穿着散发光泽的灰色西装,看起来与他很相称。 “真是一场灾难啊。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吧?”千都子弯下身子,画得轮廓 分明的眉毛皱了起来。 “总之我还活着。” “还好你的伤不是那么严重。不过,听说还不知道犯人是谁?警方都在做些什 么啊?” “我也不清楚。对了,妈妈桑,你是不是瞒着我在外面放高利贷啊?我总觉得 自己很可能是被卷入这类的麻烦。”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千都子夸张地挥了挥手。 “昨天刑警也到店里问话了。”江岛说,“他们问我你在店里工作时的风评如 何。我很严肃地对他们说,我从来不会雇用素行不良的人。暂时让你待在‘茗荷’, 也是为了让你好好习艺。”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呢?小慎,你是不是对有夫之妇出手了?所以才被对 方的老公怨恨啊?” “别开玩笑了。我慎介的‘慎’字,可是慎重的‘慎’呢。” 当两人因为慎介的话而大笑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慎介认为大概是成美, 便回答了“请进”。 然而,开门进来的人并不是成美,而是刑警小塚与榎木。小塚见到千都子他们, 略微感到惊讶,随即又看向慎介。 “你现在方便吗?”小塚问慎介。 “嗯,没关系。”慎介回答后望着千都子与江岛,“他是警察。”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岛拿起千都子的手提包递给她。 “是啊。小慎,你多保重啰,不必担心店里的事。” “谢谢。” 两人离开病房,待二人的脚步声完全远离之后,小塚才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 一个东西。“你可以看看这个吗?”刑警的口吻比上次缓和了些。 那是一张照片。应该是把证件照放大而成的。照片中男人的脸面对正前方。 “你曾经见过这个人吗?” 慎介拿着照片,凝视男人的脸。他立刻就得到结论。 “他是那天晚上的客人。” “没错吗?” “我想没错。不,绝对不会错!是这个男人!” 慎介再看了一次照片。发型稍微不同,但的确是那个男人的脸没错。无精打采 的表情、空洞的目光,以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与那天夜里他所见到的一样。更何 况照片上的脸,也跟那天晚上那男人的脸相同,下巴蓄着杂乱的胡须。 慎介的脑中清晰地重现出男人蜷曲着背,舔砥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的模样。 “这样吗,果然没错。”小塚叹着气,拿回慎介手上的照片,慎重地放回原本 的口袋中。 “找到犯人了吧?这家伙是谁啊?”慎介问。 小塚看着慎介,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后,转头望着榎木。明明就找到犯人了,小 塚的表情却十分阴沉。是发生什么令他迷惘的事吗? 不久,小塚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他的名字叫岸中玲二,住在江东区木场×-×-×,Sunny house 二〇二室 ……”小塚念到这里之后,把笔记本拿给慎介看,上面写着岸中玲二。“你对这个 人有印象吗?” 岸中玲二,慎介在口中反复念念有词。印象中他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过 这个名字却确实刺激到他脑中某个记忆。慎介拼命回想这个名字到底收藏在他记忆 中的哪个抽屉里,可是他却百思不得其解。看样子,这个名字是被塞进贴着“杂物” 标签的抽屉深处了。 “我好像有听过,可是却想不起来。”慎介最后还是放弃了。 刑警点了点头,表情依旧严肃。对于刑警们为什么表情如此凝重,慎介耿耿于 怀。 “距现在大约二小时之前,”小塚望着手表说。“我们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 “咦……”出人意表的答案使慎介霎时忘记该说的话。 “他死在位于木场的家中。死亡时间推估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 “为什么死了?是被谁杀了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小塚摸了摸下巴。“从现在这个时点看来,他自杀 的可能性较大。岸中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手里还紧握着一张照片。到场的搜查员 对岸中的穿着打扮感到诧异。他整齐地穿好衬衫,甚至打上了领带。身旁的桌子上 面,留下了写给同事以及家人的遗书。” “死因是什么呢?” “详细死因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是服毒自杀吧。” “毒?” “毒物的名称是什么?”小塚询问榎木。 “对苯二胺。” “没听过。”慎介低声说道。 “那是一种用来让彩色照片显影的药物,染发剂内也含有这个成分。岸中的房 间找到装着PPD 的瓶子。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似乎可以轻易地拿到这种东西。” “他从事什么工作?” “岸中在制造人型模特儿的工厂上班。工厂生产产品时会用到染发剂。” “制造人型模特儿啊……” 慎介体认到这世上原来也有这种稀奇的工作存在,要是没有人从事这项工作, 商品橱窗也没办法装饰得那么华丽了。 “可是,你们警方竟然知道这个死亡的男人正是攻击我的凶手……是因为得到 了什么线索吗?” 慎介语毕,小塚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并不是先发现尸体。其实情况正好颠倒,一开始是有个刑警认为那个人可能 是袭击你的犯人,于是去岸中家探访,结果才发现他的尸体。” “咦?”慎介也回看刑警。“警方为什么会对那个人起疑呢?” 小塚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后,询问慎介。 “难道你真的不记得‘岸中玲二’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他是谁啊?” 小塚把双臂环在胸前。 “那么岸中m ěi c ài huì这个名字呢?你也没有印象吗?” “岸中……m ěi c ài huì”仿佛有某种东西拉扯着他的记忆。 “一年半以前,你开车撞死过人吧?”小塚的口吻变得有些粗鲁。“在江东区 的清澄庭园附近。当时车祸身亡的被害人就是岸中m ěi c ài huì。” “车祸?一年半以前?” 慎介此刻忽然想到了。 对了,我在一年前曾经发生车祸,在清澄庭园附近撞到某个女人—— “怎么,你忘了这件事吗?”小塚以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忘了——确实如此。直到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引发车祸。他刚刚 才发觉自己目前仍处于缓刑期间。 岸中m ěi c ài huì。m ěi c ài huì三个字的汉字是怎么写的呢? 慎介试图忆起车祸当时的情景。他回想着自己如何肇事,事情最后又是如何解 决。 然而,不论慎介怎样探索他的记忆,也遍寻不着任何有关这个事故的情报。 慎介这时才注意到,有关一年前车祸的相关记忆,早已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无踪 了。 医生直视着一张文件,淡色的眉毛稍稍蹙起,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说话。慎 介特别在意医生双眉紧蹙的模样。他想借由医生的表情来推测结果,但医生金属框 眼镜的镜片上反射了日光灯的光线,让慎介无法看见医生的眼神。 不久,医生把文件放在桌上,用手抓了抓掺杂了些许白发的头。 “你已经不会头痛了吧?” “是的,完全不痛了。” “只从检查的结果来看的话,目前没有任何异状,基本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关于我的记忆方面……” “嗯,”医生微微偏着头。“你的大脑并没有受到损伤,有没有可能受到精神 上的打击呢?大部分的人发生记忆障碍,通常其实都是这个原因。” “经过一段时间也治不好吗?” “这点我无法保证。”医生环起双臂。“你不要想得太多,照着平常的生活过 下去就好了。尽管丧失了记忆,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吧?” “没错。” 他所丧失的记忆,也只有自己一年前所造成的那次车祸。虽然说不定也丧失了 其他部分的记忆,但对于现在的慎介来说,最重要的记忆就是那场车祸了。 “或许你可以问问身边的人,借此取得与那件事有关的资讯。反正对你的日常 生活暂且没有影响。总之,你要让心情放轻松一些。搞不好会有意外的机缘,让你 找回已经丧失的记忆。” “我知道了。” 慎介离开脑外科的诊疗室后,走回病房。他已经住院住了一个星期。头上虽然 还缠着绷带。身体的行动却没有不便之处,似乎并未引发令人担心的后遗症。 慎介回到病房,看见成美放了个大提袋在床上,正在收拾他的东西。 “医生怎么说?” “他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最好别做激烈运动。” “那就是可以按照预定的日期出院啰。” “嗯。” “太好了!”成美停下的手又动了起来。“小慎也快点把衣服换上呀。” “也是。” 成美已经准备好慎介出院后所穿的衣服。条纹衬衫和浅咖啡色休闲裤整齐地折 好放在折叠椅上。 慎介边解开睡衣的纽扣,一边走近窗户。这间病房位在三楼,他目光向下,望 着医院前面的道路。另一边有着两线道的道路上,堆积着土石的卡车、带点脏污的 白色箱型车,以及车顶上放置着灯笼造型灯箱的计程车正在等红灯。 车子吗—— 几乎可以肯定攻击慎介的犯人就是岸中玲二。搜查员调查过岸中房间后,从岸 中的上衣内侧口袋中,找到沾血的活动扳手。上面的血液和慎介的完全一致。除此 之外,扳手上也找到了岸中的指纹。 他是自杀死亡这点也无庸质疑。经过确认后,留在遗书上的是他的笔迹。他死 前也通知报纸停送。根据接电话的报纸贩卖店女性店员供词,岸中的说法是自己要 出去旅行一阵子,故要求停送报纸。 上述事情都是慎介从西麻布市警察署的小塚刑警那边听来的。小塚为了完成文 件而顺道过来医院时,对慎介说明详情。慎介遭人攻击的事件解决,岸中自杀也无 可疑之处,小塚说话的态度从容不迫。 当慎介问起动机是否就是报仇之后,小塚连连点头。 “应该就是报仇吧。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岸中深爱他的妻子。自从他的妻子 过世后,他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根据岸中的同事的说法,他以前是个性很开朗的 人,人缘也很好,但那件事之后却变成了郁郁寡欢、沉默安静的男人,听说曾经有 好几天没跟人开口说过话。甚至还有老同事私下表示,岸中给人的感觉很可怕。” “他应该恨死我了。” 小塚没有否定慎介所说的话。 “根据和他比较亲近的人的说法,他曾在妻子过世后,脱口说出想杀了你,还 说为了报仇会不择手段之类的话。” “他想杀了我……吗?” 这句话沉入慎介的心底深处。 “只不过……”刑警补充说,“也有人说他这二、三个月似乎比较有精神了, 甚至偶尔会看起来兴高采烈的。那个人还以为岸中走出阴霾了呢。” “根本没有走出来吧?” “是啊。与外表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时相较,反倒是旁人看来表现得朝气蓬勃时, 存在于本人内在的悲哀才更加深沉,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呐。”刑警凝视慎介,说出 这种和刑警的身份不相符的文学性台词,“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会选在车祸经过一 年以上的今日才决心复仇呢?这点仍不得其解。或许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忍 无可忍终于爆发,但应该会有什么契机才对吧。” “比如说妻子的一周年忌日过去了之类。”慎介试着说出心中浮现的想法。 “也有可能。” “他之所以会自杀,也是以为自己复仇成功了吗?” “应该是吧。从法医解剖的结果得知,岸中玲二企图自杀的时间,正好是攻击 你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你头上流出鲜血,确信自己了了心愿,所以才会服毒吧。” “说不定他隔天傍晚又会回心转意了。”慎介说。隔日的晚报上小幅刊载了他 遭遇攻击的事件。“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他在那个世界应该正后悔着吧。” “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刑警以冷冰冰的口吻说。 慎介正回想着自己和小塚的对话时,身后响起成美的声音。“小慎,不快点换 好衣服的话会感冒哟。” 慎介一转过头,看见成美站着,双手叉腰。 “你在发什么呆?” “不,没什么。”慎介解开睡衣所有纽扣,把睡衣脱掉。 缴完住院费后,两人离开了医院。时间抓得刚好,正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 成美举起手拦下计程车。 “到门前仲町。”她说。 “走永代通可以吗?”中年司机边发动车子问。 成美回答可以。 行驶了一会儿,司机询问:“你那个伤是因为交通事故吗?” 司机透过后照镜看着慎介头上的绷带。 “算是吧!”慎介说:“……骑脚踏车的时候被车撞了。” “咦,还真是倒霉呢。伤口有缝了吧?” “缝了十针。” “哇!”司机摇了摇头,“碰到交通意外最不值得。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人,突 然之间就到那个世界去了。如果是生病,至少本人跟身边的人还能做好心理准备, 只有意外事故没办法事先预测。尤其是车祸,即使自己是个很谨慎的人,但对方如 果硬是要撞过来,想躲也躲不掉。可是,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都不出门,这世界真 是恐怖。不过,计程车司机讲这种话也很奇怪就是了。” 这个男人话真多。只不过是个闲聊的话题而已,成美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时 时瞥眼看向慎介。过了一阵子,司机把话题转成抱怨政府的施政。成美认为这个话 题总比讨论车祸来得好,于是配合司机附和了几句。 慎介望向窗外,凝视着路上交错的车流。司机说的话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听到交通意外这几个字,并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反而觉得迷惑。 慎介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遭袭之前的情景。岸中在打烊前进入店里,喝着爱尔兰 奶油威士忌,低声地说着话。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 中解脱……慎介回想起岸中蜷曲着背,喃喃自语的模样。当初在听的时候,原以为 他只是在抒发郁闷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话摆明了是针对慎介说的。他想要 忘掉的事,绝对是自己妻子车祸身亡这件事,他为了让自己获得解脱,于是决定为 妻子报仇。 计程车驶入永代通。经过东京车站,穿过高耸大楼林立的商业区。不久便可看 见前方有一座桥,那便是横渡隅田川的永代桥。 “司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想改变目的地。你知道清澄庭园吗?”慎介说道。 身旁的成美吃了一惊,她目瞪口呆。 “清澄庭园?知道是知道啦……”司机吞吞吐吐地说。显然是一时之间想不出 正确的位置在哪里。 “没关系,我来带路。总之,先通过永代桥,然后再直接往左。对,直接往左 边那条小路进去。” 成美一直盯着慎介看,慎介刻意无视成美的视线。 他们在清澄庭园旁走下计程车。庭园里可以看到主妇带着孩子的稀落人影。樱 花的花苞正在膨胀,大概再过两星期,每逢假日就会出现一大群赏花的游客。 不过,慎介的脚步并没有前往庭园,他沿着道路前进。 “小慎,等一下。”成美追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在这附近走一走而已。”慎介环顾四周后说 道。春天的阳光在水泥路面上反射,十分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到底是为什么?”成美问。她声音中隐含的不是焦躁,反而是近于愤怒的情 绪。 “我发生车祸的地方是在这附近吧。所以我才想在这附近绕绕。” “为什么?”成美的眼神凶狠了起来。“为什么你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呢?” 慎介两手插入口袋,耸了耸肩。 “我在想,我来这里走一走,搞不好会想起什么。” “车祸当时的情景吗?” “是。” 成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不是很好吗?这种不好的事,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吧。” “不对,只有某一部分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这种感觉反而更可怕。如果你 不想跟着我,那就先回家去。你差不多也该回店里做准备了吧?”慎介看着手表。 现在的时刻是四点过一些。成美差不多该洗个澡,化个妆然后出门上班了。 “把小慎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自己回去,这一点我做不到。万一不小心又 出了意外,或许会受重伤,结果就死掉了也说不定。” “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啊,对了。让你拿行李真是不好意思,我来拿吧。”慎 介向她伸出了手。 “没关系,我来拿。”成美把装了换洗衣物的大包包藏在身后。 慎介又把手插回口袋,转身背对她,又向前走了出去。成美心想,怎么能就这 样放弃呢?于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单线道蜿蜒地朝南北向延伸。途中有一段跨越小河的路面,比其他地方的 地形要高一些。换句话说,路面呈现上下左右弯曲的情况。一旦天色变暗,视野当 然也会变差。慎介曾经开车经过这里好几次,却从来不曾觉得危险。他在想自己是 不是太大意了。 前方有个红绿灯。单线道与高速公路交流道直接联接,形成十字路口。 或许当时是因为交通号志转成绿灯,为了快点转进十字路口,所以稍微催了油 门加快速度也说不定——这样的想法忽然浮现在慎介的脑海里。他随即想起这是自 己曾说过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对谁说的呢?对象应该是警察。所以是现场搜证的时候吗?还是 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呢? 慎介摇了摇头。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再往前走,左方出现了一栋看似仓库的建筑物。他看到建筑物的灰色墙壁后, 停下脚步。 他知道就是这里。车祸就是在这栋建筑物前发生。那个叫做岸中“m ěi c à i huì”的女子,被这面灰色墙壁与车子的保险杆给夹死了。 慎介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他开着车子从女子的身 后逼近,紧接着听到哀号声、撞击声,然后鲜血四溅—— 为什么? 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这个画面虽然朦胧,却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也就是说,慎介明知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但是他却没有避开。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自己在赶时间吗?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赶时间呢? 慎介用手压着太阳穴。应该痊愈的头痛又再度发作,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 “小慎!” 当慎介意识到成美呼唤着他的名字时,自己的身体正靠在成美身上。他看到成 美的手提包放在路上,大概是她在慌乱之中丢出去的。 “你还好吧?”她从下方仰视着慎介的脸。 “我还好,只不过有点累了。” “不要勉强自己嘛。”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成美说完急忙跑了出去,她跑到十字路口之后,随即 用力举起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拦计程车。 从葛西桥道进去有一条道路,慎介和成美所居住的大楼,便是面对那条路而建 造。从大楼走到地铁站得花上十几分钟,路上会经过富冈八幡神社。他们住的房子 是1LDK,五十平方公尺,房租十三万元,在这一带可说是破天荒的低价。但如果看 到首都高速公路通过建筑物的正上方,应该就能理解租金为什么这么便宜了。 慎介打开房门,先行走入屋内,他立刻发觉屋内的样子不太对劲。首先是家具 的摆设不同。再者,屋内原本乱七八糟到连脚可以踏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却是每 个角落都整整齐齐的。 慎介踏进屋内,环顾着屋内各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干净?” “看起来不像自己的房子吗?” “是啊。”他点点头。“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那都是因为小慎不在家嘛。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人家才会改变房子里的摆 设,真的是够辛苦的。” “我想也是。” 不光是打扫而已,成美对各种家事都不擅长。她应该也不喜欢做家事吧。慎介 无法想象这样的她,居然会耐着无聊,把房子整理得如此干净,甚至连书架都整理 过了。慎介向来不会扔掉自己喜欢的杂志,即使过期也会全部都留下来,可是他又 懒得一一把杂志放进书架,于是所有的杂志就全堆在地板上。没过多久,杂志就会 堆成一座山。以前甚至出现过五、六叠杂志山。然而,现在除了书架上的以外,地 上却连一本杂志也没有。 慎介解释为成美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当慎介出院回家,如果家里脏乱不堪, 一定会无法静下心来。成美或许抱持着这种想法,才会拼了命打扫吧。想到这点, 慎介觉得自己又更爱成美了。 慎介坐在落地窗旁的双人沙发上,铺在玻璃桌下的地毯虽是便宜货,却也换成 了新的。 桌上放了白色陶制的圆形烟灰缸,烟灰缸上放着未开封的SALEM 凉烟以及丢弃 式打火机。 “你真贴心。”他对成美说。 “小慎居然能戒烟超过一个星期。”她说着笑了出来。“既然如此,干脆就这 么戒掉吧?很多人都是因为住院才戒烟成功的呢。” “是因为你自己想戒,才会说出这种话。”慎介把手伸向香烟,缓缓地拆封, 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当他叼着烟点上火时,指尖有些颤抖。 他在焕然一新的屋内吐出白蒙蒙的烟雾。“真爽快。” “我去洗个澡。”成美撩起衣服。 慎介一边吸着SALEM 凉烟,一边注视着成美逐渐露出的肌肤。成美脱到一半就 注意到慎介的视线,说着“讨厌,你干嘛色迷迷地盯着人家看啦!”,把手上的袜 子朝着慎介扔了过去。 慎介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抓住走往浴室的成美的手臂。成美有些惊讶, 却没有抵抗,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他。慎介环抱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将手伸向乳 房。成美虽然体态纤细,不过乳房还称得上丰满。他感受到自己的两腿之间逐渐膨 胀,右手搓揉着成美的乳房。掌心内的乳头逐渐变硬。成美娇媚地笑了起来,慎介 的嘴唇贴在成美的唇瓣上。 突然之间,一个光景在慎介脑海里不经意地苏醒了。某个女人穿着衬衣站在他 眼前,但那女人不是成美。成美是不会穿衬衣的。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慎介一把推开了成美的身子。或许是慎介的动作有些粗鲁,她露出了诧异的神 情。 “啊,对了!我送由佳回家了。” “咦?” “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回家,然后回来的时候发生车祸。是这样没错吧?” 由佳是经常到“Sirius”去的酒店小姐。那天夜里,由佳喝得烂醉,到了打烊 时刻仍叫她不醒。慎介只好跟江岛借车,送由佳回家。她住在森下,从银座出发的 话和慎介同一个方向。 “是啊。”成美点了点头,“我当然没看到,这件事情是小慎告诉我的。” “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件事。” “你想起那场车祸了吗?”成美担心地仰头看他。 “一点点吧。可是……”慎介按住眼角,看起来就像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梁。 他坐回沙发上,又开始感到轻微头痛,“我不记得发生车祸的具体情形。为什么我 在那条路上开车会开得那么快?我明明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女人,却还是撞了上去, 那我一定是急着要去办什么事吧!当时我又是为什么那么焦急呢?我对这一切感到 不解。” “你真的想不起来吗?”成美问。 “嗯。”慎介仰头看她,“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为什么当时会那么急吗?” “我记得你好像说是想快点回家之类的。” “我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开得飞快,快到发生了车祸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更仔细地追问下去。毕竟那时满脑子都是 怎么和对方和解。”成美裸露着上半身环起双臂。她两条臂膀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这样会感冒的,快去洗澡吧。” “啊,好!”成美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脚步匆忙地走向浴室。 慎介又从SALEM 凉烟的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香烟,点上了火。此时他的股间已 经完全恢复为平时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