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慎介出院后的第二天,他前往岸中玲二住的公寓。当他出门的时候,并没打 算要去那里,本来是要去便利商店买午餐的便当,所以才跨上了脚踏车。成美被客 人邀去唱卡拉OK,在卡拉OK的包厢内狂欢到凌晨三点。慎介出门时,成美仍在床上 睡觉。 慎介走进的第一间便利商店,里头卖的便当都没有他喜欢的。于是他就骑到更 远的地方。这个午后阳光和煦,凉风徐徐,踩着脚踏车让人感觉很惬意。只要是在 江东区内,不管去任何地方,慎介多半都是骑脚踏车,他没有汽车。 慎介在第二间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杂志,正当他打算回家而踏下脚踏板时,他 瞥见某个东西,忽然停下动作。 便利商店的隔壁是间房屋中介公司。整面玻璃窗上贴满了物件的格局图。其中 一张吸引他的眼光。 他有印象听过SunnyHouse这间公寓的名字,是小塚告诉他的。岸中玲二的住址 中应该出现过这间公寓的名字。 记得小塚说过是在木场—— 慎介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他不记得详细地址,但当他从小塚那听到的时候,曾 经想过岸中住的地方离自己家很近。贴在中介公司窗户上的房屋物件广告单上,也 清楚地写着公寓在江东区木场。 广告单上画着公寓周边的简单地图。慎介看着这张广告单,顿时兴起了去看看 的念头。骑脚踏车到那里距离不是很远。 慎介没想过自己去到那里要做些什么。只不过他希望多少能了解那个憎恨到想 杀掉自己的男人。除了知道岸中在人型模特儿工厂任职外,慎介对于他完全一无所 知。 他确认广告单上的“2LDK,十二万五千元”的文字后,奋力踏下了脚踏板。 目的地公寓位于清洲桥道上的加油站后方。那是一栋四层楼的小建筑物,现在 看起来颜色暗沉的土黄色墙壁,以前也许是淡黄色的。加油站的招牌上写着高速洗 车打蜡,四角形的招牌影子映在墙壁上头。 慎介把脚踏车停在公寓前面,手里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从正面玄关走进公寓。 左手边是管理员室的窗口,目前里面没有人在。 右手边并排着邮箱,慎介站在邮箱前,逐一确认邮箱上的名牌。大部分的牌子 里面都放了白色的纸。二〇二号室放了写着“岸中”的纸。大概是管理员忘记取下 了吧。 慎介早已预期这栋公寓有四层楼,公寓没有电梯,于是他便爬上位在管理员室 旁的阴暗楼梯。 慎介涌现一个疑问,为什么岸中会住在这种地方呢?慎介虽然不记得车祸当时 的情景,但大致上保有车祸过后的记忆。根据他的记忆,汽车任意保险应该会支付 岸中玲二相当高的赔偿金额。 慎介一走上二楼,便站在二〇二号室前。 那名男子住在这个房子里吗? 慎介回想起当时岸中玲二到店里来时的情景。他戴着黑色的圆框眼镜,穿着陈 旧的西装,蓄了杂乱的胡须。在那个夜里,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整装,准备前去杀 掉慎介。上衣里还放着活动扳手。 房间内没有一丝人的气息。慎介盯着灰色的门,随即联想到火葬炉的门。当他 一想到岸中在这个房子内自杀,就隐约觉得对方的恨意依然潜藏在这扇门的后方。 慎介心想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可以接受了,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 当他正要迈开脚步时,有个男人迎面而来。男人的下巴蓄着胡须,约莫五十岁 左右。头上戴着咖啡色的贝雷帽,手中抱着一个纸袋。 不知为何,慎介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小心翼翼地不和那男人目光交会,直 接擦肩而过,脚步飞快地朝着楼梯走去。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请等一下!”男人对慎介说。 慎介停下脚步,转过头。男人停在岸中家门前。 “你是岸中的朋友吗?”男人问。 慎介顿时思考着自己该不该装傻。但是这男人搞不好已经看到他站在岸中家的 门前。 “不,还称不上是朋友……” “认识的人?” “大概算吧。”慎介心想早知道戴着毛线帽就好了。没有帽子,那名男人一旦 看到他头上的绷带,应该会察觉到慎介是什么人。“我是岸中先生的……学弟。” “学弟?那么你也是美术大学出身的吗?” “美术大学?不是……” “啊,是高中学弟啊。” “是。” “这样啊。”男人的态度转为不知所措,目光落到他自己抱着的纸袋上。“那 么,该怎么办呢?这还真是棘手。” 显而易见地,那男人希望慎介能问他有什么事,并且以问题为发端,希望与慎 介商量某事。因此,如果不想和那男人有所牵扯,默默离去是最好的选择。慎介当 然不想惹上麻烦,与那男人一起陷入苦恼。然而,心里想更了解岸中玲二这个人的 渴望,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为强烈。 “怎么了吗?”慎介问道。 一如他所预期的,男人的脸上恢复亲切的笑容。 “事实上,我和岸中在同一间公司工作,他的东西还留在公司,我就帮他送过 来了。原本打算请管理员保管,可是看样子管理员不常到这个公寓来。” “这样啊。” “这真是棘手,该怎么办才好呢?”男人抓了抓头,一下子转头瞥向岸中的房 间,一下子又看了看手中拿的纸袋。 “你说的公司,是生产人型模特儿的公司吗?”慎介想到小塚说过的话便如此 发问。 “对。你听岸中说的吗?”男人有点高兴。“我和他都负责画脸。” “脸?” “人型模特儿的脸啦。”男人从纸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封面朝上递给慎介。 “这是我画的。” 小册子的封面上只画着人型模特儿的头。雪白的肌肤上画了眉毛、嘴唇以及瞳 孔,笔触非常细腻。或许是以日本人为模型的缘故,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画得有 些细长。 “真漂亮。”慎介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男人将小册子收好。 “这么说来,随着作画者的不同,画出来的作品也会有所差异吧?好比表情会 不一样之类的。” “当然完全不同啰,毕竟每个人各有所好嘛。即使是作画者相同,随着当时心 情的不同,画出来的东西也有所差异。” “……岸中先生画出来的脸是怎样的呢?” “他属于个性派的。并不只是单纯工整地把脸画出来而已,而是会有他强烈的 个人风格,因此有人很喜欢,却也有人不喜欢。只是这种做法不太受顾客欢迎就是 了。”男人在纸袋中摸索。过了一会,他拿出一本文件夹。“这是岸中的作品。” 慎介接过文件夹后翻了开来。里面的照片全都按照分类整理。每一张照片上都 是女性人型模特儿的脸。除了以欧美人为模特儿所画的脸、也有黑人、东方人等各 式各样的脸孔。每张照片的表情都不太一样,照片上的眼眸,比人类的眼睛更加深 邃。只要凝视着照片,就能感受到她们不同的神韵。 慎介认为这真是个艺术。他甚至有些感动。 “这真是棘手,该怎么办才好呢?”男人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也不忍心 丢掉他呕心沥血的作品,可是又没办法放在公司。毕竟,他是那样子死的啊。” “还有其他的文件夹吗?”慎介问道。 “嗯,还有两本文件夹。其中一本是画小孩子的脸;另一本画的则是人型模特 儿的全身像。除此之外还有他作画的工具、拖鞋等等……”男人探头看着纸袋说。 “这些东西可以先由我保管吗?”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交到家属手中。” “啊,这点倒是没关系。我想应该不急才对。总之,只要别放在公司里就行了。 那么一切就交给你啰。你愿意保管这些东西,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男人或许害怕慎介改变心意,立刻就把纸袋递给慎介。 “不好意思,您贵姓?”慎介接过纸袋问道。 “哎呀,我都忘了。”男人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 名片上写着高桥祐二。上面的头衔是MK模特儿股份有限公司创意设计部创意主 任。公司的地址在江东区的东阳街。慎介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家附近有一间人型模特 儿制造公司。 “那个,您呢?”高桥问。 “啊,抱歉。我身上没带名片。”慎介连忙想假名字,忽然冒出“茗荷”妈妈 桑的姓氏。“敝姓小野。” 高桥拿出自动铅笔,进一步询问慎介联络方式。慎介说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 否存在的虚构住址与电话号码。高桥也不疑有他,把联络方法记在自己名片的背面。 “真的很感谢你。这样我的责任就卸下了。”高桥写完之后,便走下楼去。慎 介拿着纸袋跟在他后头。 “在公司里应该引起了大骚动吧?”慎介对着高桥的背影说。“毕竟发生了那 样的事件。” “是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呢。” “高桥先生和岸中先生熟吗?” “应该算吧,毕竟狭小的工作室里,每天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里面工作。以公 司内部来说,和他最熟的大概是我吧。” “发生那件事之前,岸中先生的样子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慎介问完之后,高桥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饶富兴趣地望着他的脸。 “你的问题还真像是刑警会问的。而且,我也被问过相同的问题。” “啊,并不是……” “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只有这个结 论。”高桥说。“打从他老婆过世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从那之后,他 的个性一直都很古怪。常常一脸阴沉、闷闷不乐。可是如果把那个样子当成他平日 的模样,就不会觉得自杀之前的他特别奇怪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吗?” “我懂。”慎介点了点头。 “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男人,他打从心里深爱着他的妻子。”高桥说着离开了 公寓。他的轿车就停在路的对面。他从口袋掏出车钥匙,朝着车子走了过去。“能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要是我继续慢吞吞的,说不定会被开违规停车的罚单呢。” “这个我就先保管啰。”慎介举起纸袋说。 “那就拜托你啰。啊,对了!”当高桥打开驾驶座车门开到一半时,他突然停 下动作。“刚刚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本女人脸部的画集。” “是。” “那本最后一页上贴着的照片,是一个穿着婚纱的人型模特儿。你可以仔细端 详一下。”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啊。”高桥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上面画的脸很像岸中的妻子。” 咦,慎介不由得低呼了一声。 “画得非常像哦。制作成人型模特儿后的成果也相当棒,值得一看。”高桥说 完这些话之后,轻轻举手致意,坐进了他的车子里。 “为什么小慎会拿这种东西回来呀?”成美在桌上打开文件夹说。慎介一回到 家里,就看到她已经起床在看着电视,于是简单扼要地解释事情的经过。 “所以我不就说过了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难不成你是想把企图杀害自己的男人的东西留作纪念吗?” “我觉得,如果是其他的东西,应该就不会特别想要了。只是当我看着这些东 西时,就产生了一些兴趣。” “真奇怪。” “你要是讨厌就别看嘛。” “我又没说讨厌。我只是觉得拿这种东西回来很奇怪而已。——咦?居然有长 得很像中国人的人型模特儿呢。我都没见过呢。” 慎介站在窗边,叼着香烟点着了火。一台车子速度飞快地经过下方狭窄的道路。 当地的驾驶多半晓得这条道路是某条干道的捷径。 当心点,前面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常发生车祸啊——慎介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竖起耳朵细听,不过却没听到车子紧急刹车,或是迎头撞上的声音。慎介暗自咒 骂对方真是个好运的家伙。 慎介本人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想保留岸中的私人物品。受到人型模特儿的照 片吸引是千真万确,但却不仅仅只有这个原因。没办法只将原因归咎于他想了解企 图杀了自己的男人。具体来说,他应该是想确认岸中怨恨自己到何种程度。 他手上的烟蒂落进了烟灰缸里。此时,正在看着人型模特儿照片的成美,忽然 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合上文件夹。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神露出恐惧,直直地盯视 着慎介。 “怎么了吗?”慎介问。 成美纤细的手指指着文件夹。 “里面有一张很恐怖的照片。” “恐怖的照片?不就只是人型模特儿的照片吗?” “是人型模特儿照片没错。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就只有那张人型模特儿的脸 很可怕。”成美大概是怕到寒毛直竖,她摩挲着自己的身体。“最后一张照片,穿 着新娘礼服……” “最后一张?” 慎介想起高桥说过的话,只不过他没告诉成美这件事。 他伸手拿起文件夹。他还没看过那张长得像岸中玲二妻子的人型模特儿照片。 “你别拿给我看哦。”成美背转脸去。“感觉很差,心情糟透了……” 慎介在心中觉得成美的反应过于夸张,把手放在最后一页上。正当他要打开时,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掠过他的胸口深处。 他翻开那一页之后,女人的面孔顿时跃入他的眼里。 慎介大吃一惊。 他无法想象这个画作居然会是人型模特儿。脸部画得栩栩如生,简直与活生生 的女人无异,只以美丽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甚至拥有其他人型模特儿欠缺的灵气。 然而,它同时也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慎介无法别开视线。它那象牙色的肌肤、曲线 完美的眉毛、像是在细雨呢喃的唇瓣、纤细的鼻梁,以及—— 慎介发现,这个人型模特儿的脸与其他人型模特儿的最大差异,在于其他人型 模特儿的眼神空洞,只有这个人型模特儿不是。 这个女人……正在看着我—— 当他心中这么想时,照片里人型模特儿的眼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慎介慌慌张 张合上文件夹。 “小慎?”成美担心地呼唤他。 慎介无暇回答成美。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猛烈到让他感到胸疼。汗水渗透全身, 背后感到寒冷,手脚也有如冰一般地冷。 “真是的,把这种照片拿去丢掉啦。”成美焦躁地说。 慎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出院后第五天的星期一,慎介回去工作。他盼望着上班第一天客人不要太多, 却偏偏出现了一大群客人,让他几乎没空休息。妈妈桑千都子嘴上虽同情慎介,但 店里生意兴隆,她也不可能不开心。 当好几组客人离开店里,慎介总算松了口气时,“Sirius”的江岛光一出现了。 这真是一件难得的事。 “听说你今天开始回来上班,于是我就来鼓励你一下。”江岛在吧台坐下。他 有一副肩膀宽阔的壮硕体格,与身上穿的咖啡色衬衫十分相衬。 “让你担心了。” “这倒没什么。”江岛略微探出身体,“我听说你有记忆障碍的情况?” 慎介认为应该是千都子把这件事告诉江岛的。当然他并未告诉千都子自己记忆 丧失的事情。所以或许是成美告诉了千都子。慎介心想女人真是长舌到令人咋舌的 程度。 “只是某些记忆片段不见了而已。” 慎介认为江岛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谈这件事。 “你忘掉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嘛,就是之前那个意外啊,先前发生的车祸。” “这样啊……”江岛盯着慎介,“难道你完全忘掉了吗?” “只记得其中一部分而已。像是车祸之后与保险公司的人讨论、警察对我做笔 录之类的。可是,一旦我试着要去回想最关键的部分,也就是车祸当时的状况,脑 海里仿佛就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相关记忆变得暧昧不明,各种情景的片段犹如拼图 般地一片片浮现,却无法拼得完整。” “这样真的会让人心烦,你应该觉得很焦躁吧。” “我焦躁到几乎想把自己的大脑挖出来了。” 慎介的玩笑话逗得江岛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莱姆伏特加。 “可是这样也不错吧。对你来说,那起车祸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这一类的回 忆最好能忘就忘。和失恋不一样,这一类回忆是永远无法美化的。如果这种记忆能 彻底消失,不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吗?”江岛说。他的笑脸一改为严肃。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也有许多情况想不透。” “有哪些是你想不透的呢。” “有很多。好比为什么我会在那条路上开得那么快?为什么我明明发现前方有 人骑着脚踏车,却还是撞上了去?” 江岛听完慎介说的话,感到有些意外。“你说你注意到有人骑着脚踏车?” “是的。” “你有这个印象吗?也就是说,你有看到脚踏车的记忆片段?” “嗯,在印象之中,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夜路上摇摇晃晃骑着车的背影。” “嗯……”江岛皱着眉头,视线落在慎介后方的酒柜上喝着酒。过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又回到慎介身上。“从车祸当时的情况来看,似乎单纯只是车速过快。不 过原来还有这回事呀,你看到对方骑脚踏车的样子了吗?可是,如果车速太快,也 有可能当你确认前方有人时,就已经来不及闪开了吧?你的状况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吧?” 慎介听了江岛的解释之后,心里仍旧无法释怀。由于他曾亲眼目睹朋友发生车 祸,自此之后,他开车就相当谨慎。那么,为什么他当天晚上又会那么不小心呢? “我想去警局找负责车祸事件的警察,问问看当时的状况究竟如何。” 慎介一说完,江岛就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你别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啦。刻意去回想车祸当时的状况,对你一点益处也没 有。比起这种事,你应该还有很多其他更需要考虑的事吧?例如你的将来之类的?” “将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自己开店呢?你不是曾经说过这件事吗?” “啊啊,如果可以自己开店当然好啊。” “说这什么话啊,你可真悠哉呢。”江岛倾斜酒杯露出苦笑。 将来—— 慎介发觉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思考这个问题了。自从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后, 他从没再想过未来的问题。换作是从前,他应该会更加频繁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他 甚至曾经思考过该是时候寻找店面了,也曾设定预算,算出营业额要多少店才撑得 下去。 预算? 慎介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但他却搞不清楚。所以他决定更深入地思考 预算这件事。自己目前有多少积蓄,该跟银行借多少钱呢—— 慎介的脑袋又一片混乱了,他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有多少钱,银行存款还剩多少? 自己有定存吗? “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江岛叫了他一下。 “没什么,我没事。”慎介摇了摇头,然后开始擦拭洗好的酒杯。然而,一堆 疑问如乌云般在他心里逐渐扩大。 此时玄关的门无声开启。慎介反射性地望了过去。现在时间接近十二点。他的 脑海里浮现几个可能会在这时间出现的熟客脸孔。 开门进来的却不是他料想中的人。那个人慎介完全不认识。妈妈桑、女孩子们、 客人,以及江岛,看到这个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这个慎介未曾谋面的客人,是个女人,看上去年龄不到三十岁。一头俏丽的短 发,可能刚参加完葬礼,身上还穿着黑色天鹅绒洋装,手上则戴着黑色蕾丝手套。 女人一踏入店里,没先看店里周遭,直接朝着吧台的最角落走了过去,简直就 像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似的。直到她坐到高脚椅上,现场都是鸦雀无声。 “欢迎光临!”慎介对她说。“您想点什么呢?” 女人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慎介。在一个瞬间,他感觉某种情感在体内爆发出来。 慎介有一种直觉——我爱上这个女人了。 穿着一袭黑色洋装的女人,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之久。在一小时之内,她喝下 了三杯白兰地。喝完一杯的速度大约二十分钟,就像用码表计时般精确。除此之外, 连喝酒的动作也几乎完全一致。她先是把手伸向酒杯,然后轻轻举起,凝视杯里的 酒几秒之后,唇瓣碰触杯缘,让酒从口腔流入体内。这时她会闭起双眸。酒流入喉 咙的同时,喉头微微蠕动,然后再拿开酒杯,轻声叹气——就这样不断完美地重复 着动作。 即使在接待其他客人时,慎介也一直注意着她。不,似乎不是只有慎介如此而 已。当那个女人进来店里的时候,坐在吧台的江岛以他爱用的钢笔在杯垫上写了些 字,默默推往慎介的方向。慎介随即把杯垫拿了起来。 是你认识的客人吗?——杯垫上写着这句话。慎介把杯垫握在手中,对着江岛 摇头。江岛面露惊讶神色,不过,他自然不会露骨地对陌生女客投以好奇的目光。 千都子也对这个谜样的女人耿耿于怀。她走到吧台轻声问慎介:“你认识这位 客人吗?”慎介又摇了摇头。如果是面对男性客人,妈妈桑还能巧妙地问出身份, 然而当对象是穿着丧服的女性时,她也束手无策。 在最初二十分钟内,女人只说了“可以给我来一杯轩尼诗吗?”“麻烦再给我 一杯。”两句话。相较于身材的窈窕,她低沉的声音成为强烈对比。犹如横笛般低 沉的嗓音,余韵仍在慎介的耳畔萦绕。 当女人的第二杯一饮而尽时,慎介衷心盼望可再次听到她横笛般的低沉嗓音。 可是她却沉默不语,只对着慎介举起空酒杯,脸上露出了微笑。女人的表情只有妖 艳两字可以形容。她那双浅咖啡色虹膜的瞳孔,紧紧地捉住了慎介的目光。女人从 微张的唇瓣缝隙中,吐出宛如浓郁花香的气息。 “跟刚才一样的吗?”慎介问,声音有些发颤。 女人沉默地轻轻点头。店内微弱光线从侧面照到她的脸上,她的肌肤犹如陶瓷 般雪白、光滑。 慎介期待着女人主动开口跟他聊天。一般来说,独自来酒吧的客人,多半是为 了找人聊天。不过,慎介认为这女人恐怕不是如此。她多半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一 个人喝酒才会到店里来。想独自喝上几杯的人,身上通常都会散发出特有的寂寞, 可是这个女人身上并不存在这种感觉。身穿一袭黑色洋装的她,仿佛静静地融入了 略暗的灯光之中,流露出轻松惬意的气质。 女人喝完第三杯酒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戴在她纤细手腕上的,是一只有着 黑色窄版表带的表。慎介的目光受到吸引,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还戴着黑 色蕾丝手套。 时间将近凌晨一点。店里还有二名客人在坐席上,那两人浑身散发企业精英的 气息。他们来到店里之后,对坐在吧台的女人也注视了好一阵子,现在则是在千都 子那里,一起热烈地谈论着赛马的话题。 “谢谢招待。”女人说出第三句话。 “您要回去了吗?”慎介问。 女人微微点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慎介看。慎介虽然也想正面接受她的视线, 但总觉得自己的内心会被那女人看穿,气势完全被对方压倒,于是立刻别开了目光。 慎介把收据递给那女人。女人把手伸入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了陈旧的深棕色皮 包,皮革表面已经磨损。那皮包与她散发出的气质完全不搭,这一点让慎介颇感意 外。 女人付完钱收好皮包,从高脚椅下来。和来的时候一样,她目不斜视笔直地朝 玄关的方向走去。 “谢谢惠顾。”慎介对着女人的背影说。 女人一离开,千都子随即走了过来。 “那个客人是谁呀?感觉有点可怕呢。”她在慎介耳边悄声说。 “她之前曾被哪个客人带来过吗?” “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会记得的。小慎,你没跟她聊什么吗?” “没有。总觉得很难跟她搭上话。” “毕竟她身上穿着丧服嘛。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千都子从女人走出去的方 向望着玄关,歪着头思索起来。 一到了凌晨二点,慎介他们把剩下的客人赶走,关店打烊。打工的女孩子们赶 在末班电车前回家,之后的收拾整理便是慎介的工作。千都子把车子停在距离店里 有点远的地方,为了开车过来所以早一步离开。 慎介收拾完后走出店里,把门给锁好。走廊上滞闷的空气里满是尘埃。他不禁 心想,夜晚的世界就是这样,自己终于又回来了。 慎介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自己独自站在那里,果然又让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 事。悄无声息从背后逼近的黑色人影、由上往下砍过来的凶器、猛烈的冲击、以及 感到那种剧痛时意识飘散的感觉。 某个地方传来声响。慎介吃了一惊,转向身后看了过去,可是他身后却没有人 影。不久之后,楼梯方向传来一群人的笑谈声。大概是从楼上店里离开的客人吧, 慎介松了一口气。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全身寒毛直竖,腋下已经汗水淋漓。 电梯抵达慎介所在楼层之后,电梯门无声开启。慎介祈祷着没人在电梯里面, 但事与愿违,电梯里有个男人在。那是个嘴巴周围长满胡须,年龄约莫三十出头的 矮个儿男人。 虽然慎介极为不愿和陌生人两人待在密闭空间内,却又非搭不可。慎介一走进 电梯,立刻按下“关”的按钮。他不想背对男人,便将身体贴着电梯内壁,直盯着 表示楼层的灯号。抵达一楼虽然只花了十几秒,慎介却觉得时间久得让人害怕,他 感到自己全身都僵硬起来。 胡须男当然什么事都没做。多半是在赶时间,当电梯一抵达一楼,他就脚步飞 快地超越了慎介。慎介目送那男人的背影,叹了口气之后摇了摇头。 慎介恍惚地站在大楼前,听到空洞的喇叭声。慎介于是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 向。看到一辆深蓝色的BMW 停在路旁,驾驶座上则是千都子白皙的脸。 慎介注意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绕道副驾驶座,然后打开车门迅速上车。车里 弥漫着千都子身上的香水味。 “太久没去店里工作了,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收拾。” “辛苦你了。身体还好吧?头不会痛吧?” “没问题。我没什么大碍了。” “太好了,今天忙成这样,我还有点担心呢。”千都子发动引擎,BMW 缓缓前 进。 千都子独自一人住在位于月岛的高级公寓。她回家的方向与慎介相同,所以总 是会顺道载慎介到他住的大楼前面。如果没办法送慎介回去时,就会给他计程车钱。 千都子只要一想到计程车费,就觉得即使要绕点远路也没关系。 慎介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当BMW 开始加速时,他下意识轻轻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吗?”千都子问道。 “没有……”他立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看到某个路人长得和我认识的 人很像。” “要停下来看看吗?” “不,没关系。应该是我认错人了。” “是吗?”千都子再次用力踩下一时松开的油门。 慎介的背部感受到车子加速的感觉,抑制了他想要回头看的欲望。刚刚他的视 线捕捉到女人伫立在路旁的身影。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论是那件长下摆的黑色 洋装,或是短发的造型,都绝对是那个方才出现在“茗荷”的女人。何况她还跟慎 介面对面,简直像是知道慎介就坐在BMW 的副驾驶座上,并且准备目送他离去似的。 那女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为什么她会盯着自己看呢?话说回来,那女人究 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脑海接连浮现的疑问,一时之间占据了慎介的思绪。过了一会,心里的空虚便 把这些疑云一扫而空。慎介觉得自己多半是认错人了。那女人已经离开店里好一段 时间。她不可能一直伫立在那里。他心想,穿黑衣服的女人到处都有,短发造型的 女人也是,更何况站在那里的女人或许也不是在看我,而是眺望着远方,并没有特 别在注视着什么,只是碰巧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已——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在意呢。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人吗?还是停下来比较好吧?” 开车的千都子过了好几个红绿灯之后说道。 “我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有点困了。” “这样子啊,你也已经很久没有熬夜了吧。”千都子略微加快车速,大概是基 于让慎介能早点回家就寝的贴心吧。 慎介轻轻闭上双眼,思考着自己为什么无法对千都子吐实,坦诚自己见到那个 一袭黑衣,身上散发可怕气息的女人,不过他依然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千都子问慎介说。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日子?你觉得你适合要熬夜的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不过我也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没想过趁这个机会找白天的工作吗?” “我从没想过。而且我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没有这回事吧,毕竟你年纪还很轻。” “我已经三十岁了。” “是才三十。你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性。不过你人生剩下的时间也不算非常多, 如果你有什么人生目标的话,还是趁早开始比较好唷。” “我没什么想做的啦。” 慎介并没有对千都子说过自己的梦想。自己有天会独立,会拥有一间自己的店。 因为他想等万事准备齐全后,再告诉千都子。 慎介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准备到哪一个阶段。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订定了具体计划, 或者只是单纯怀抱着空想。 “小慎,你会不会觉得你差不多该回银座去了?”千都子更进一步地询问。 “你来我们店里也已经一年了吧。” “我没有那样想啦。能够被妈妈桑的店收留,我真的觉得感激不尽。” “不用向我道谢啦。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啊。”千都子加强语气说。 慎介是在刑事判决宣判之后,才到“茗荷”工作的。慎介被判了两年的有期徒 刑,缓刑三年。所以实际上慎介还是可以继续正常生活下去,在江岛的安排之下, 他被暂时安置在千都子的店里。这或许是因为江岛很关心慎介,认为这样慎介就可 以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同时也不至于影响知道车祸事件的熟客对“Sirius”的观 感。 千都子把车子停在慎介住处的正前方。慎介道谢之后下车站在路旁,直到完全 看不见BMW 的车尾灯才离开。 慎介打开房门时,室内一片漆黑,这表示成美还没回家。成美工作的酒店十二 点半打烊,不过她会和酒店的女同事们一起吃饭,通常都比他还晚到家。有时候也 会陪客人去别间店喝酒。或者到卡拉OK去唱歌等等。只要从事与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有关的工作,当然就免不了会有这些事,慎介也不会逐一过问。 慎介打开了灯,走到洗手间漱口,然后用热水洗脸。当他拿起毛巾擦脸,看着 映照在镜中的自己时,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袭向慎介。他的脸部不由得扭曲起来。 那种感觉近似于既视感(D éj à-vu )。所谓的既视感,就是自己有种以前 曾遭遇过相同状况的感觉。可是不用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间浴室洗脸。结束工 作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洗脸,这是慎介持续多年的习惯。因此这也意味着目前感 受到的并非是既视感。感觉到以前未曾经历过的状况,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既视感。 慎介凝视着镜子,搓了搓脸、摸摸头发,但他仍搞不清楚刚刚产生的感觉。没 过多久,诡异的感觉转淡,镜子里只剩下他呆立在原地的身影。 他决定解释为自己太久没去上班。对那个穿丧服的女人太过在意也是,今晚的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慎介离开浴室,换上了汗衫。他打开电视,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冰箱内还 有剩下的马铃薯沙拉,他也一并拿了出来。 当慎介正要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时,脑中霎时掠过了一个念头,于是他打开了 小电视柜的抽屉。抽屉里原本应该放着银行的存折。可是翻了三个抽屉,都找不到 存折,只是每个抽屉都比以前整齐。他心想,大概是成美整理房间时把存折收到别 的地方去了。 存折没放在电视柜里,又会放到哪里去呢?慎介站在房间正中央思索起来。不 管怎么看,屋里都没有地方可以收藏贵重物品。称得上家具的东西,除了电视柜以 及床之外,就剩下餐柜、沙发,以及用来放内衣裤的小收纳柜。其他的主要衣物几 乎都放在壁橱里。壁橱的下层有多个并排的收纳箱,上层则是放着可以挂上数十件 衣物的衣架。所有家具都是透过邮购买的。 正当慎介想着该从哪边先找起时,玄关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一打开,成美 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慎,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慎介回答。 “你在做什么?怎么站在那里?”成美一进屋里劈头就问。她穿着黄绿色衬衫, 那是去年春天买的衣服。 “我在找存折。” “存折……为什么?”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你放到哪里去啦?可以帮我拿出来吗?” “你在意什么事啊?” “等一下再告诉你。总之,我现在就想看看。” 大概是慎介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成美的神情极度不安。但是她也没有多问,随 即走进和室,打开壁橱的门。壁橱里吊起的衣服前,放了一只急救箱。她打开急救 箱,里面放着存折。 成美说了声“喏,给你”,把存折递给慎介。 “为什么存折会放在那里?”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不到其他地方可以放而已。这种重要的东西, 总不能随便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 “小偷会去翻急救箱吗?” 慎介打开自己的存折。他看到存折上的数字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是一抹 自嘲的笑容。 “怎么了?”成美问。 “根本没必要担心小偷。”慎介翻开登载金额的页面给成美看。“你看看,这 个数字。比最近中学生的存折还少咧。” “这也没办法吧。毕竟很多事情都要用到钱。” “成美如何呢?你也存了一些钱吧?” “我也跟你差不多啦。我上班的酒店薪水又不是很多。” 慎介耸了耸肩,把存折放到急救箱里。 “你是怎么了?干嘛突然提起存钱的事?”成美的声音蕴含些许怒气。 慎介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不了解自己。” 咦,她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欸,成美,”慎介说。“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我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呢?明明就没什么存款,却还想着要独立开一家自己的 店。我到底在幻想什么呀?” “你跟我说过,以后想开一间自己的店……” “那我有说钱要怎么来吗?说过目标金额是多少吗?” 成美听到慎介的质问,眼神中混杂着不安和胆怯。大概重新体认到慎介丧失记 忆之后,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你说……要存钱。” “存钱?说过这种话的人,存折里的金额会少得这么可怜吗?” “所以你才说以后我们俩一定要省吃俭用啊。” “省吃俭用……”慎介摇了摇头。他发觉自己好久没意识到省吃俭用这几个字 了,自己真的说过这种事吗? 慎介不禁蹲坐在地。成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欸,这种事情过去就算了吧。如果忘记将来打算做什么,从现在起重新思考 不就得了?” 慎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湿润、冰冷。 慎介并不是从老早以前就打算当调酒师,反倒是对在酒吧工作的人抱有偏见。 他认为会选择在酒吧工作的人,一开始都是以其他出路为目标,但是却遇到挫折, 无处可去,最后才无可奈何一脚踏了进去。这是慎介刚到东京时的想法,然而他如 今早已不再有这种想法。 慎介出生于石川县金泽。父亲在当地的信用银行上班;母亲曾经担任中学临时 教师。但慎介记忆中没看过母亲担任临时教师的模样。 他的老家,位在犀川河畔一个叫寺町的地方。从地名就可以推断出那个城镇有 不少寺庙。慎介一家人居住的木造房屋,寂静地座落在卖当地特产的小店对面。 慎介有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哥哥,在纺织工厂上班。在五年前结婚,小孩分别是 四岁与一岁。兄嫂和他们的小孩,再加上慎介父母一共六人,目前应该还住在老家 里。 慎介十八岁来到东京,因为他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正确来说,是他想来东京, 所以才特地去考那所大学。他之所以选择社会学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 也同时应考了东京其他所大学,文学院、商学院、资讯学院等,各个学院都有。简 单来说,只要是东京的大学就可以了,念哪一间他都无所谓。 所以他到了东京之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因为他认为,只要到了大城市 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目标。对于住在乡下地方的少年来说,东京这地方有无数的机会 正在萌芽。他坚信只要能掌握其中一个机会,必定能踏上成功之路。但他当时却完 全没注意到,其实自己必须具备超越常人的能力,才能够掌握住出人头地的机会。 慎介的父母并没有反对他前往东京。对他们来说,家中的长男在地方的国立大 学毕业,而且就在当地的公司就职,或许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暂时无庸操心。 况且,老是要照料比长男成绩差的次男也很麻烦,他们知道慎介的成绩不好,无法 像哥哥一样上好大学,如果只考上了当地的二流大学,未来也养不起慎介。 至少,让他到东京去,以后生活上也不会出现困难——这是慎介推断双亲愿意 让他住在东京的想法。 慎介最初住的地方是不到六张榻榻米大小的lk房间。他相信自己会从此处大鹏 展翅,翱翔于天际。他的内心充满期待,认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乐于接受各 式各样的挑战。 然而,怀抱着这种梦想的期间极为短暂。一年过去之后,他早已不抱任何野心。 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慎介一直在寻找具体的目标,但他却愈来愈不常去思考这个问 题。甚至索性想忘掉这件事,因为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看清自己有多么无能。 若是真要探究原因,或许是工作太忙了。光是房租与学费两项,就几乎花光他 所有的生活费,让他不得不开始打工。打工之后又有许多新的人际关系产生,为了 交游又需要更多的钱,也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的钱。为了赚这些钱,只好多找几个打 工的工作,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当然,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慎介身边有更多比他更不幸,却比他更努力的学 生。住在同一栋公寓的S ,与他在附近的定食屋相遇之后,彼此渐渐熟了起来。这 个男学生半夜在道路施工的工地打工,直到天亮才骑脚踏车回家,接着就睡得跟喝 到烂醉的人一样,不省人事整整四个小时,起床之后,为了上下午的课赶往学校。 这种生活S 持续了二年以上。除此之外,从下课到工作的这段时间,他都待在房里 念书。脸上胡须总是杂乱的S ,口头禅就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时间”。 “你想想看,有钱的确什么事都办得到,但却买不回消逝的时间。就算你拥有 再多的钱,也无法回到过去年轻的时候吧?相反地,只要你有无限的时间,无论什 么事情都办得到。人类之所以能创造文明,所倚靠的不是金钱的力量,而是时间的 力量。但可悲的是,每个人拥有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年轻时的一个小时,与老 了之后的一个小时,两者的价值完全不同。对我来说,时间是绝对浪费不得的,哪 怕是一秒也不行。” S 专攻建筑学,毕业论文题目是“都市型三层式道路网络之开发”,这件事是 慎介与他离别三年后才听说的。原来他当时在半夜的打工,也不单只为了赚生活费 而已。 慎介觉得自己没办法把S 当成榜样,虽然这句话也只是借口而已。不过他和S 有所不同,他对大学教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况且他选择的主修课目本来就不是兴 趣所在,当然连一丁点的求知欲也没有。 大学二年级一结束之后,他几乎就没再去过大学。那时的他,一天当中待得最 久的地方,就是他上班的六本木酒吧。那间酒吧以六〇年代的音乐为主题,披头四 与猫王出的唱片可说一应俱全。没什么客人来的日子,慎介就把那些唱片一张张放 上唱盘,悠闲地度过一天。 慎介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他也时常感到焦虑,希望自己快点找到目 标。可是他却不晓得怎么做才找得到。甚至在寻找之前,更不了解该如何寻找。这 就如同明明是邮差某天送来的东西,却误以为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样。 他从没动过休学的念头。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已经从大学休学,不过 他们也算得上是思考了很久,为了贯彻自己的目标才休学。慎介则没想那么多。他 总觉得要先有个目标之后,才能有所觉悟或是下定决心。 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把大学读完。即使他没有休学的念头,但是不去上课、 不参加考试,就没办法升上更高的年级。无法升上更高的年级。当然就不可能顺利 毕业。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学籍自然会被开除,这就是他被遭到退学的原因。 慎介暂时对住在金泽的父母隐瞒了这件事。等到其他同学们都成为上班族时, 他连老家都没有回去,只对父母说“自己要再打工一阵子”。 事情露馅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原因是大学打电话到他家里好几次。慎介的双 亲怒气冲冲地来到东京,父亲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回大学念书还来得及,母亲则是 在一旁不停啜泣。 慎介跑了出去,两天没有回家。第三天当他一回到家,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 条,纸条上潦草的字迹写着:“有事记得联络家里,好好保重身体哟!” 慎介与江岛光一相遇,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慎介上班的六本木酒吧打 算收起来不做了,当他着急地搜寻求才资讯时,看到了“Sirius”的征人广告。他 深深地受到“银座”这两个字吸引。因为他认为,既然选择在酒吧工作,那当然就 要在日本最繁华的地方工作。 慎介面试时老板江岛亲自出马。江岛的气质让慎介折服。他的每一个动作,每 一句话,全都饶富深意。慎介认为这种人物才称得上成熟的男人。 江岛让慎介试穿“Sirius”的制服,他以“穿起来很有型”为由决定录取慎介。 当时的江岛也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是多么随性的人,对三件事都会特别坚持。一个是洗澡的方式、一个是 上完厕所后擦屁股的方式,然后还有一个是喝酒的姿势。” 慎介钦佩地点头同意,格外谨慎地说:“我会记得的。” 之后的六年,他都待在“Sirius”上班。如果那件车祸事故没发生,现在的他 应该还在那里工作。 在那六年之中他学到了不少。具体地说,他发现了在酒吧工作的有趣之处。并 且又激发了从学生时代起便不再出现的野心。期待未来自己能开一间店。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野心还不够具体,而且也尚未从现实层面深入思考这件事, 而且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手头上没有资金。 这些应该都是发生车祸前慎介的想法。 可是眼前事情却截然不同。 慎介开始思索自己这一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记得自己有过哪些举动,但只要 他试图回顾当时的动机时,就会出现如同灰色帷幕遮蔽记忆的画面。而且那面帷幕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厚上许多。 时间正好是一周之后,那个穿着丧服的女人,再次来到了“茗荷”。时间是刚 过凌晨一点。这天晚上的客人很少。店内深处的座位坐了一个男客,不知在与千都 子聊些什么。 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开门时应该会发出声音,只是慎介当时没有听 见。那时他正好面对酒柜。尽管如此,那女人却让他完全感觉不到气息,只能说是 不可思议。姑且不论他没听到声音,平时门的开合与客人进来的身影,理应都会映 照在瓶子或酒柜玻璃上,可是慎介刚才却浑然不觉。 所以当慎介回头看见女人静静伫立在吧台对面时,不由得惊叫出声,同时心跳 也开始剧烈起伏。 女人挺直了背脊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慎介的眼睛。她的姿态仿佛像是对他宣 布事情的使者。实际上,刹那间慎介也陷入轻微的幻觉之中,等待着女人主动向他 攀谈。这中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他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沉默持续了数秒。慎介终于想起自己必须开口说话。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粗嘎得像感冒了一样。 女人目光向下,在同一个高脚椅上坐下。 “给我跟上次一样的酒。”嗓音同样让人联想到横笛。 “是轩尼诗吧?” 对慎介的问题女人微微点头。 慎介背对那个女人,把手伸向瓶子。一边将酒注入酒杯,一边来回思考着女人 刚说的话。女人说跟上次一样。换句话说,她应该记得自己在一星期前来过这家店, 也认得眼前的调酒师。 对于从事服务业的人来说,记得顾客的长相与名字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成 美,也绝对不会忘记客人的面孔与名字。万一忘记名字,非到万不得已也尽可能不 问对方,可以私底下去问其他人,或者在和客人聊天过程中拼命回想。如果怎么也 想不起来,还可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对客人说:“对了,之前您没留张名片给我 呢。”要是让客人认为自己被遗忘了,那么今后就绝不会再上门光顾。 然而慎介却难以想象,这位只来过店里一次的客人,居然会记得自己。 慎介心想对方或许在试探他。但是试探一个素不相识的酒保又有什么意义吗? 他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慎介把白兰地酒杯放在女人面前。女人道了一声谢。声音虽然微弱,却听得很 清楚。女人还对他露出妖艳的微笑,他也扬起嘴角回以微笑。 慎介猛地看向旁边,发现千都子正观察他们的举动。正确来说,她是一直盯着 女客看,虽然偶尔也会与正在聊天的客人附和几句,但她的注意力显然集中在别的 地方。千都子面向慎介对他使了眼色,要他查探出那女人的身份。 慎介知道千都子心里的想法。她担心那女人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所以戒心才 会那么重。打算开始新店的业者,会进入长期在当地营业的店内侦查,这种事情在 每个业界屡见不鲜。 慎介拿出盛放巧克力的小碟子,重新观察女人的样子。她今天没有穿着丧服, 而是一件和上次长度相同的长洋装,颜色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除此之外,今晚她 没戴手套。 慎介还注意到女人另一个不同于上次的地方。那就是头发的长度。女人上次的 头发短到完全露出耳朵,今晚却只看得到半边耳朵。仅仅过了一星期,头发不可能 长得那么快,大抵是稍微改变了发型吧。这个发型也使她的表情比上周多了几分柔 和。 要探出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和她聊天。可是慎介却想不 到该怎么开口。他觉得不管自己说出什么,女人都会淡淡地应付过去。露出神秘的 笑容,说几句必须且简短的话以后,就切断所有对话。她全身散发出的氛围让慎介 如此猜想。 慎介并不拙于应对客人,反而算得上相当擅长,从他在“Sirius”时就是如此。 然而他却遍寻不着进攻这个女人的方法。这个女人和之前他所遇上的每个女人类型 截然不同。 他始终没有开口搭话,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于是,她和上周相同,花了一样 的时间喝光一杯白兰地。女人用手掌环绕空的白兰地杯,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慎 介。 “同样的吗?”他问。已经把手伸向轩尼诗的瓶子。 女人没有点头。她在掌中把玩着酒杯问。“该喝点什么别的呢?” 慎介心头一惊。他没料想到女人会问这个问题。 “您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他假装平稳地问。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白兰地杯。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称。你可以随便调点什么吗?” 慎介立即就听懂她说的是鸡尾酒,心里感到非常紧张,因为他觉得那女人会对 他调出来的酒打分数。她说自己不清楚鸡尾酒的名称,应该不是真的才对。 “那就调略含甜味的吧。” “这样子啊,应该不错吧。” “基酒用白兰地可以吗?” “全都交你决定。” 慎介略作思考后,打开冰箱,看到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位于银座的“Sirius”,是一家以鸡尾酒为招牌的酒吧。老板江岛光一本身原 来就是个著名的调酒师,他只把调酒的工作交给真正信赖的人,而慎介便是获得他 信赖的其中一人。 然而自从他来到“茗荷”这一年多里,却大大减少了调制正规鸡尾酒的次数, 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机会。顶多偶尔受到来打工的女孩子们央求,他才会调制出近 似鸡尾酒的饮料。大部分的客人都将这里定位为向带来的酒店小姐求欢之处。 因此慎介能够调制的鸡尾酒种类有限。毕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放置常备材料。 即使如此,目前还有棕可可香甜酒和鲜奶油,可以跟白兰地调在一起。慎介为 了不让手感变迟钝,他时时都有练习,但仍知自己摇摇酒器的手部动作不够流畅。 慎介把摇酒器中的鸡尾酒倒进入鸡尾酒杯,洒上肉豆蔻粉之后,他才发觉女人 始终盯着自己的手看。但那种眼神却不是在欣赏调酒师的手部动作,而是冰冷得像 是一个正在观察细菌的学者。 “请用。”慎介将鸡尾酒杯端放在女人面前。 女人没有立即将手伸向酒杯,而是往下凝视了好一阵子。慎介盘算着如果女人 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就要对她说“鸡尾酒要早点品尝比较好喝。”因为鸡尾酒会随 着温度变质。 不久之后,她便拿起鸡尾酒杯,举到与眼同高的位置,仿佛在确认酒的黏性似 的,略微摇晃之后开始啜饮。 鸡尾酒杯贴在女人湿润而带有光泽的唇瓣上。淡茶色的粘稠酒液,流入了女人 喉咙里。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店内微弱的光线在她脸庞形成阴影。这幅景象只能用 淫靡两字形容。慎介的脑海里描绘出液体顺着她的舌,流进喉咙深处的情况。这种 想象激起了慎介的性欲,他感到自己勃起了。当女人喝下液体时,纤细的喉咙微微 起伏,让他的心脏顿时加快起来。 女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如果用手触碰,或许可以感受得到温度。她睁开了双 眼,目光有点涣散。 然后,女人的眼神缓缓聚焦,视线回到慎介身上。 “您觉得如何呢?”慎介问。 “好喝。这杯酒的名称是?” “叫亚历山大。”慎介回答。“是很有名的鸡尾酒。” “亚历山大?那个统治希腊的皇帝吗?” “不,”慎介苦笑着摇摇头。“典故是出自与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结婚的亚历 山大拉郡王妃。这是用来祝贺他们婚礼的鸡尾酒。” 女人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不知是欣赏慎介对鸡尾酒由来的流利解说,或是 她本身很喜欢这个小典故。 女人再次举起酒杯,细细地啜饮了一口。此时她白皙的脸颊迅速涨红,仿佛像 是薄薄地喷上了一层绯红颜料。 “真好喝。”她又说了一次。 “是吗?如果合您的口味那就再好不过了。” “亚历山大呀,我得记下来才行。”她压低声音说道,仿佛在讲重要的心事似 的。 “请别喝太多了。”慎介脑中闪现一个念头,便问:“您知道‘相见时难别亦 难’(Days of Wine and Roses)这部电影吗?” “我只听过片名。”她仍然压低嗓音回答。 “男主角在那部电影里不让妻子喝的酒,就是这杯鸡尾酒。您知道后来结局如 何吗?” 女人微微摇了摇头。 “对鸡尾酒着迷的她,不久之后就酒精成瘾了。” 她瞬间停止不动,嘴唇微张成漂亮的形状没有合上。接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后, 把鸡尾酒杯送入口中,将仍剩下相当分量的酒一口气饮尽。 女人朝慎介呼出温热的气息,当然她并不是刻意的。带有甘甜气味的气息,微 微刺激慎介的鼻孔,让他的感官顿时一阵酥麻。 “请再给我一杯。”她说。 好的,慎介回答。 第二杯的亚历山大鸡尾酒,成为女人今夜在“茗荷”喝的最后一杯酒。酒杯见 底之后,她说了声“我要回去了”,突然起身。脸颊虽然染上了绯红色泽,但看上 去却没有很醉。 慎介帮女人结完帐后走出吧台,到玄关替她开门。女人昂头挺胸地从他面前走 过。 “您之后要去哪呢?”慎介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问道。 她停下走向电梯的脚步,转身过来。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她略微偏着头说。 慎介绞尽脑汁也没找到答案,开口问她要去哪里,其实也不是别有深意。不,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不过他当下说不出口。他心想,如果对那女人说自己每天都 在想你,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怎么反应? “呃,我只是在猜,您应该还会再去下一间喝。”慎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女人似乎打算让慎介有台阶可下,不过多半也在欣赏他的狼狈模样。 “是啊。有可能会去,也有可能不会去。” 慎介找不到话接下去。虽然他尝试要说些俏皮幽默的话,但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对于自己居然变成这么迟钝的男人而感到焦躁。 慎介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他跑步追过她,按下电梯钮。电梯恰巧停在这一层 楼,门立刻打开。 她道声谢走进电梯。 “请您务必再次光临。” 慎介说完之后,女人仿佛被触动心弦似地凝视着他。然后她把手伸向电梯的控 制面板。由于电梯门没有关上,女人刚才按的应该是“开”的按钮。 “鸡尾酒真的很好喝。多谢招待。”她压低声音说。 “谢谢惠顾。”慎介鞠了一躬。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 慎介听到这句话后,胸中郁闷感彻底消失,一股快感油然而生。因为这表示她 还会再来店里。 “我会先行准备的。” “晚安。”女人的手离开控制面板。电梯门静悄然关上。慎介看着她的脸,两 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咚,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疼,有种心脏被异物刺穿的感觉。直到电梯门关上而看 不见她的身影为止,那种感触一时之间还挥之不去。 “知道她是谁了吗?”千都子小声地问。她果然从头到尾都注意着慎介两人。 慎介噘起了唇,耸耸肩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刻意板起了脸。 “你似乎跟她说了不少话吧。” “只是聊了些有关鸡尾酒的话题而已。” “鸡尾酒?”千都子的眼睛发出光芒。“她对酒很了解吗?” “不知道。”慎介把手插进口袋,歪着头说。“看起来不像,可是她说不定是 在演戏。” “这样呀……”千都子露出凝重的神情。对于那女人的事,她似乎无法往好的 地方想。“小慎,下次如果那个女人又来了,记得可要问出一点眉目哦。” “一直追问客人的私事,不是有违待客之道吗?” “也有例外的情形嘛。毕竟那女人太可疑了。” “好吧,我尽量试试。” 厕所传来流水声。没多久最后一位客人就擦着手出现。千都子迅速地拿出擦手 巾。她立刻又露出上班时的公关笑容。 慎介回到吧台内,清洗女人用过的酒杯,脑海陆续浮现出想让她试喝的鸡尾酒 清单。 “Sirius”位在这栋旧大楼的九楼。大楼外并没有挂特别显眼的招牌。一走到 电梯间,就会看到一块写着“天狼星在九楼”的板子。没人知道板子上为什么是用 汉字写着天狼星。就连老板江岛也说“忘记原因了”。不过慎介认定这是出自于江 岛希望选择客人的想法。实际上“Sirius”从以前开始就是一间靠熟客捧场而支撑 下去的店。 慎介搭电梯上楼,电梯的速度和以前一样缓慢。到了九楼之后,有一条光线暗 淡的走廊。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走在这条走廊上了。在慎介感到怀念的同时,也因 为对这里的记忆已变得不完整而觉得焦躁。 走廊尽头有一扇木门。门上挂着以英文标示“Sirius”的板子。店里客人们谈 天说地的声音传了出来。慎介拉开门把时略感紧张。 门扉开启之后,站在吧台的冈部义幸最先看见慎介。工作时的商业笑容顿时变 成了稍感诧异的神情,不过唇边随即浮现别具意义的笑,他对慎介点了点头。他的 笑容与动作让慎介有种安心感。 吧台前方有十五张高脚椅,椅子与椅子之间有着适当的间隔,目前有八个客人 在店里。慎介看到有两个相连的空位,于是选了其中一张高脚椅坐下。 冈部直直地盯着慎介。他用眼神问慎介想点些什么。冈部比以前瘦了些,下巴 看起来也比以前尖,更增添一股精悍的感觉。 “给我‘刺针’。”慎介说。冈部神情专注地微微点了点头。 慎介试着让自己不引起其他客人注意,若无其事地环顾店内一圈。这间店的桌 椅特别有价值。座椅区由皮质的扶手椅和沙发组成,可以让四、五个人舒适地坐在 上头。由于桌面够宽敞,即使放了许多菜肴也不会觉得太挤,这样成套的桌椅共有 八套。墙壁上陈列着世界各国的酒瓶。角落摆着一架大钢琴,江岛的老友钢琴家偶 尔会演奏令人怀念的爵士乐。以前一名客人曾经说过:“待在这间店里会让人想起 日活公司的电影”。慎介虽然没看过大荧幕上的小林旭和宍户锭,却总觉得能体会 那位客人的想法。 店内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坐满了。有点上了年纪的男人四人组、两个带着两名 酒店小姐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对怎么看都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侣。四人组的声音 稍大,但还不至于到破坏店内气氛的程度。 时间接近凌晨两点。慎介心想这种时候居然店里客人还这么多,真是不简单。 冈部开始摇动摇酒器。他的动作非常灵活,不会使用多余的蛮力。将摇酒器中 的酒液倒入酒杯的动作,在技术层面上也很高超。 他把酒杯放在慎介面前。杯中的酒液闪耀着无可言喻的琥珀色光泽。 慎介向冈部轻轻举杯,含了一口鸡尾酒在口中。白薄荷的热辣味道,猛烈地刺 激他舌头上的味蕾。这也是酒名被叫做刺针的原因所在。 慎介对冈部微微点头。冈部耸了耸肩。 “今天你工作的店不要紧吗?”他问。 “大概不会有客人来,所以就提早打烊了。” “是哦。不过也是会有那种日子。那么,你是来偷窥以前的老巢吗?” “正是如此。”慎介把酒杯凑近嘴边。他正在思考这种酒是否合那个女人的口 味。 今晚“茗荷”没有客人虽是事实,不过店里却没提早打烊。慎介对千都子说与 人有约,自己一个人先早退了。 其实慎介并不是真的与人有约。他的目的只是想在“Sirius”品尝几杯正统的 鸡尾酒,他最近都没喝过什么正统的鸡尾酒,感觉自己的味蕾变得迟钝又麻痹。此 外,另一个目的是要研究可以为那个女人调配哪一种鸡尾酒。 虽然仅仅见过两次面,慎介却对那个女人非常在意。不论是在店里清洗酒杯的 时候,或是听酒醉客人发牢骚的时候,他的目光都紧盯着玄关。慎介认为她或许会 跟前几天夜里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入店里。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她对慎介这么说。下次是什么 时候呢?必须在她来之前备好材料,也得在那之前找回味蕾对酒的敏锐感。 “江岛先生今天去哪儿了?”慎介问冈部。 “他去赤坂讨论比赛的事。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当冈部这么说时,玄关传来开门声。冈部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面带微笑说 “欢迎光临!”慎介也反射性地看了过去。 进来的客人是慎介以前见过的女人。略显下垂的眼角,再配上丰腴的唇瓣,让 人印象深刻。慎介记得她的名字叫由佳。她把白色的薄外套递给了服务生。外套底 下穿着蓝色洋装的她,身体曲线玲珑毕露。 “辛口马丁尼。”她在吧台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后,对冈部说。她看也没看一眼 其他的客人,当然也没注意到慎介在场。可是她悠哉地翘起脚的动作,却明显地显 示出她有意识到周围的目光。 慎介不太清楚由佳在哪间店工作。不过从她的发型,可以知道是家一流的店。 因为如果每天没有交给专业的美发师打理,她那样的发型很难维持。 打从慎介还在“Sirius”工作起,她就常来这里喝酒。多半是自己一个人来, 很少跟客人一道过来。她通常独自喝个两杯鸡尾酒,与调酒师聊聊股票与音乐后就 回家去。 “酒店小姐也是各种人都有,也有人是用这种方法消除压力呐。”江岛曾经感 佩地说。 慎介的脑海中有个情景复苏了。时间是在一年多前的夜晚,即是数个小时后发 生车祸的夜晚。 由佳在那个夜晚也是一个人独饮。应该是喝——辛口马丁尼。那个夜晚她也点 了这个。鸡尾酒是慎介调配的。 然而她喝的酒却不只这个。她之后又点了其他鸡尾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个精光。 喝酒的方式气势汹汹。“给我更烈的酒!”慎介记得她曾对他这么说。当然他反而 是渐渐降低酒精浓度,最后让她喝的饮料几乎等同果汁。 尽管如此,她仍旧喝到烂醉如泥。或许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喝个烂醉吧。绝对 是有什么事让她很不开心,不过即使她喝醉了也绝口不提。慎介认为这是因为她是 个很专业的工作者。 由佳当晚趴在吧台上一动也不动——鲜明地残留在慎介记忆中的部分,就只有 这些了。 问题在那之后。就结果来看,慎介送由佳回家,在自己回程的路上发生车祸, 但对细节部分的记忆却极为模糊。比如说,既然是送她回家,车上当然只有两个人, 但记忆中却一丁点画面也没有,在脑海里怎么也描绘不出由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情 景。慎介不认为这只是自己单纯的遗忘,毕竟相较于送由佳回家前的记忆,两者之 间记忆鲜明程度,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慎介对冈部说。“可以帮我调琴苦酒吗?” 冈部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或许会误解慎介,以为慎介只是展现自己对鸡尾酒广 博知识。但慎介其实只是想借苦味刺激自己的脑细胞。 冈部一手旋转细长的香甜酒杯,一手将香味苦汁涂在酒杯内侧。涂完之后,丢 掉多余的部分,注入冷却过后的琴酒。从酒液粘稠的状态,可以看得出琴酒已充分 冷却了。 慎介拿起酒杯,调整呼吸后一口喝尽。适中的苦味在口中缓缓扩散,全身的细 胞也随之苏醒。 “不错呢。”慎介说。冈部单边嘴角上扬,笑了一下。 慎介暂时将酒杯放在吧台上,从高脚椅上下来。他朝由佳走近。 由佳不可能没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她却仍面向前方抽烟,表示婉拒男人随 意搭讪。 “好久不见。”慎介说。 由佳用手指夹着香烟,面露不耐地回过头去。用一张她上班时却不会出现的能 剧面孔面对慎介。 但是当她的目光捕捉到慎介的脸时,犹如能剧面具的脸突然有表情出现。她嘴 唇微启,双眸瞪得斗大。 “你……” “我是雨村。之前多谢你的惠顾。”慎介轻轻行了个礼。 “你不是已经离职了吗?” “暂时离职而已。今天是来这里玩的。” “嗯……” “我可以坐这里吗?”慎介指着由佳身旁的空位。 “是可以啦……” “那我就打扰一下了。”他从自己的位子上把酒杯拿了过来,落坐在由佳身旁。 “其实我想请教由佳小姐一件事。” “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慎介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竖起耳朵偷听。“就是 我发生车祸的那天晚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小姐回家了吧?然后,就在之后发生了车祸。是这 样子没错吧?” 由佳不发一语,面目狰狞地回瞪慎介。 “抱歉。我想由佳小姐并不知道,我最近又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结果丧失了部 分记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对不同的人问不同的事。” 由佳眉头微蹙。 “我大致上听江岛先生说过这件事……你连车祸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还不到一干二净的程度,该怎么说呢,对细节的部分很模糊。江岛先生劝我 不要勉强自己回想不开心的事。可是对我来说,心里头总是有疙瘩。” “问我也没什么意义。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被你顺道载回家而已。”由佳 从慎介身上别开目光。 “这一点我明白。所以我只是希望由佳小姐能告诉我,我送你回大楼时的情形。”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事都可以。我是不是一边开车一边跟你聊天,或者你对当时搭车的情形 有什么印象之类的……” 由佳一口饮尽辛口马丁尼,转身面对慎介。 “我那时候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吧?所以你才送我回家呀。像这样的人可能记 得被送回家时发生的事吗?” “是没错,可是你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印象吗?”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由佳再次转向吧台内侧,摇了摇头。 “那么隔天再回想到的也可以。譬如说因为我发生车祸,当晚的经过会牵扯到 由佳小姐,警察应该也会去问你吧。你记得对警察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我只记得隔天头非常痛,还有没卸妆也没换衣服就倒头大睡而已。 因为送我回家才导致你发生车祸,关于这点我觉得非常抱歉,不过其他方面我真的 没办法说什么。” “那么——” “对不起,我跟客人约好了。”由佳突然把手伸向提包,从高脚椅上下来,对 吧台内的冈部说了声谢谢招待。 由佳不留下任何让慎介可以挽留她的时间,在付完帐后,立刻要服务生把外套 递过来,连披都没披就径行离开了。 慎介几乎只能目瞪口呆地目送她离去。冈部开口问了慎介。 “你惹她生气啦?” “我哪知道。我只是叫她告诉我车祸当晚的事情而已。” “车祸当晚?” “啊,没事。没什么。”慎介挥了挥手。他决定尽可能不跟没关系的人提到自 己有记忆障碍这件事。 琴苦酒有些变温了。慎介一口气把酒喝光,觉得苦涩的味道又更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