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慎介回到门前仲町自宅时,时钟的指针指向二点三十分。成美还没回家,大概 是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了吧。 他觉得饥肠辘辘,甚至饿到胃部闷痛。一定是因为他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只喝 鸡尾酒的缘故。 但慎介对自己有所斩获感到心满意足。他想到好几种让她——那个谜样女子试 喝的酒单,得趁自己还没忘记之前先记下来,于是他开始找起纸笔。 可是他无法立即就找到纸和原子笔。成美趁慎介住院时,变更了房子内部的摆 设,导致他对东西摆在哪里完全一头雾水。成美明明就讨厌做家事,却能将布置彻 底改变。慎介对此不只是感到佩服,更是感到惊愕。 慎介翻遍所有抽屉,总算找出便条纸跟黑色原子笔。他猜想这两样东西要不是 赠品,就是买东西附赠的。对于自己竟然注意到这种细节,他不禁露出苦笑。两个 成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纸笔居然用到这种寒酸的地步,真的是很没出息。不过,一 般家庭必备的日常用品他们屋里也通常没有,所以其实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慎介记完笔记后,用锅子煮水,准备煮泡面。像这样在深夜煮宵夜,令他回忆 起往日住在一间六叠大公寓内时的情景。那间公寓是在他大学入学时租的,直至他 和成美开始同居前,他一直住在那里。 他们现在住的屋子,原本只有成美一个人住。慎介在两年前搬了进来,屋里有 些狭窄也是正常的。 慎介和成美变得亲昵,是从某日傍晚她独自来到“Sirius”开始。成美前一天 晚和客人一道来时,她的手套在店里弄丢了,慎介在店内到处找寻还是找不到。 成美宣告放弃回家之后,在当天凌晨十二点时,手套被找到了,原来是掉到沙 发缝隙里,被客人捡了起来。慎介打电话到成美工作的地方告诉她这件事。于是成 美说在下班回家时,她会顺道过来“Sirius”一趟,请慎介先帮她保管。 于是慎介在“Sirius”打烊后,一个人等待着成美,但成美却迟迟没有出现。 慎介试着打电话到她的工作地点,电话当然也无人接听。 过了凌晨三点,她好不容易出现了。慎介当时正准备回家。 “啊,还好。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她看着慎介,漾起一抹安心的笑容。 “我的确是打算要回家啦。”慎介回答。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隐含怒意。 “对不起。客人太缠人了,怎样都不肯放我走。我可是拼了老命想逃走的唷。 我也是非常在意你的事……你生气了吗?” “心情不是很好。” “哎呀,那该怎么办?” “开玩笑的啦。喏,给你。”慎介递出手套。 成美看到手套之后,双掌在胸前合十,大叫了一声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我却很喜欢。因为我的手很小,很难找到合用的 手套呢。” “是你的没错吧?” “没错,谢谢。”成美把手套放进外套口袋,仰头望着慎介。“欸,我请你吃 东西吧,就当做是谢礼。” “不用了啦。” “这样子我没办法安心。都让你等那么久了。对了,你喜欢鱼翅拉面吗?” “鱼翅拉面?算是喜欢吧。” “那我们就去吃这个吧。我知道一间好吃的店哦。”她使劲拉着慎介的袖子。 慎介和成美两人,在营业至早上五点的中华料理店里,面对面坐着吃鱼翅拉面。 成美对银座拉面店的店名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评论起哪间店只是价格昂贵却一点 不好吃、哪间店汤头好喝佐料却很少之类的事。她边吸着拉面边说话。 慎介望着她这个模样,心想和这种不会使人感到疲惫的女人交往也很不错。他 以前虽和不少女性交往过,却老是感觉只想做爱,却不想和对方一起生活。 成美此时似乎也对他抱有好感。当慎介表示希望假日能再见个面时,她立刻爽 快答应。如果成美对慎介没有好感,即使只是一碗拉面,也不可能会想请他吃。 二人在隔周的星期六约会,那天晚上慎介进入了成美的房间。她在床上重复了 好几次:“你可别误会啰,人家平常可不是那么轻易和男人睡的。” 慎介说自己也和她一样,不过他当然是在扯谎。反正他也不知道成美说的是不 是实话。慎介认为,他真实的想法以及实情怎样都无所谓,毕竟当时他也没打算和 成美长期交往下去。 然而,两人却同居了。慎介并不觉得两人是命中注定的相遇,爱她的感觉算不 上很强烈,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成美在慎介的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太麻烦了,我 们一起住吧——最初是慎介提出来的。 慎介煮好泡面之后,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由于每天晚上都会出门,戏剧与新闻 都得先预录下来,看这些预录节目也算得上是睡前的乐趣。 NHK 的新闻报导白天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车祸。拖车驾驶硬是要超车, 结果撞上了隔壁车道的汽车,后来方向盘失去控制,整辆拖车冲进了分隔岛,对向 车道因此才没受到影响。车祸死亡人数五人,但是拖车驾驶却平安无事。 居然把事情搞成这么严重,拖车驾驶干脆自杀算了——慎介看着画面想着。把 五个人撞死,大概也赔不起了吧。 即使只有一个人死亡,用金钱也无法完全偿还。慎介深刻地反省自己所犯下的 罪孽。 为什么会发生车祸呢—— 无论如何,慎介都希望自己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但记忆中的画 面却依然模糊不清。当天送由佳回去后便急着回家,这些过程都只残存零碎的记忆 片段。他只记得丢下穿着衬衣的由佳一人,但不知为何自己慌慌张张的。 衬衣? 似乎好像有某件事勾起慎介某段回忆。片刻之后,他随即想起由佳本人刚才说 过的话。 “我只记得隔天头非常痛,还有没卸妆也没换衣服就倒头大睡而已。”她确实 是这么说的。 若是她真的连衣服都没换,那天夜里就不可能看见她穿着衬衣。可是慎介却有 印象自己看过。难道是在别的时间点看到,却误认成那天夜里看到的? 慎介摇了摇头否定。 慎介心想,仔细思考的话,看到由佳穿衬衣的模样很不合理。如果他送由佳到 她屋里去,由佳又醉得无法自行走到床上,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脱掉由佳的衣服, 帮由佳换上衬衣。此外,如果由佳喝得没那么醉,送她回房间后,自己就会马上离 开了吧,也没必要等由佳换完衬衣。最重要的是,由佳不可能让慎介看到自己穿衬 衣的摸样。 慎介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自己那天晚上和由佳做爱了?若是如此,看见她 穿衬衣的模样就合乎逻辑。可是记忆中看到由佳穿衬衣的情景却很不寻常。慎介站 在由佳家的玄关,和穿着衬衣的她面对面站着。由佳的表情非常凶狠。看起来不像 是目送做爱对象的眼神。 慎介感觉头稍微痛了起来。他将录影带快转,看下一段预录的综艺节目。 慎介把预录节目从头到尾看完之后时间将近清晨五点。成美仍然没有回家。 有点太晚了吧,慎介心想。 虽然不想对成美啰嗦,但要是太晚回家,他还是会感到担心。慎介拿起自己的 手机,拨打成美的电话号码。 手机没有人接听,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慎介认为成美应该不会关掉电源,所以 大概人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听到留言打个电话给我,他录下留言后便挂断电话。女友既然上的是酒店夜班 的工作,对于她晚回来瞎操心只会让身体吃不消。慎介决定暂时置之不理。 正当慎介把自己的手机重新放到充电器上时,他瞥见成美的梳妆台上放着出乎 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于是他顺手拿了起来。 那是一把螺丝起子,前端呈现十字型。像是用来锁很大的螺丝,所以重了一些, 手掌感觉沉甸甸的。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是全新的。 慎介思索着家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明明连纸笔很难找到,应该不会出现 螺丝起子这一类的工具才对。慎介以前从未见过这把螺丝起子,心想一定是成美从 哪里拿过来的。看上去还很新,也很有可能是买回来的,但他无法想象成美会买这 种工具。 慎介拿着螺丝起子,在室内踱起步来。不管是买的或者是借的,既然房里有这 把螺丝起子,那就表示用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或是打算要在某个地方用。他心想, 会不会是哪里的螺丝松掉了呢? 然而慎介却遍寻不着。他猜想会不会是锅子还是平底锅的把手松掉了,便走去 厨房,检查所有烹饪器具,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一颗符合螺丝起子尺寸的十字螺丝。 慎介只好宣告放弃,把螺丝起子归回原位。心里虽然很介意,但只要等到成美 回到家里就能真相大白。 过了凌晨五点之后,多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困。慎介打了一个呵欠,走进了浴室 里。 过了隔天中午,闹钟的电子铃声唤醒慎介。他照着平常的习惯坐在床边,用手 指头按压两眼眼角一会儿。意识姑且是清醒过来了,但大脑与肉体都大致上处于睡 眠状态。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有什么预定计划,这些事会一点一滴地回想起 来。今天是二十日吗,还是二十一日?要去邮局办事吗?银行呢?有没有宅配预定 会送达呢? 慎介确认过今天没有特别的行程之后,把手从两眼拿开。 “成美,早餐吃什么?”他转过头说。平常应该可以在身旁看到成美卸完装的 脸。 可是却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枕边被揉成一团的不是睡衣裤,而是一件T 恤。 慎介从床上起身,打量着室内的情形,走到玄关察看鞋子。似乎没有成美回家 的迹象。 他确认了自己手机的留言与简讯,却没有任何成美的留言。 慎介再次拨打她的手机,情形却和昨天一样。 犹如风将枝叶吹得摇晃作响,慎介的心里骚动不安。 慎介想到可以打电话给成美在酒店工作的女同事,于是找起名片与电话薄,可 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仔细一想,觉得成美也不可能把她认识的人的联络方式整理 起来,应该是把这些全都记到手机里。 慎介又看了一次闹钟,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成美以前从未超过这个时 间回来。 他怀疑成美也许和店里的客人情投意合,偷偷到旅馆开房间。可是即便如此, 她也不可能随便在外面留宿,至少也会随便编个理由打电话通知慎介。更何况慎介 还是信任成美的。他认为成美不是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 慎介决定再试打手机看看,却仍然只听到电子合成音的留言说明。现在是语音 信箱—— 慎介思考着会不会有人知道成美在哪里。然而,虽然曾听成美提起朋友的事, 他也没有办法联络到那些人。 慎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打电话去成美工作的酒店确认,于是他决定先冲个澡。 慎介心想或许成美会在他洗澡时打电话来,于是把手机摆在浴室门边。然而在他洗 头洗澡时,完全没有电话声响起。 慎介在下午五点时出门,在出门之前,他又打电话到成美上班的“collie”, 大概这个时间还没人上班,他只听到无线电台的传呼。 当慎介到达“茗荷”做开店准备时,心情也无法冷静下来。他觉得成美不会自 己想在外面过夜,该不会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吧?这件事让他非常担心,他希望至少 掌握一些情报。 当慎介得到第一个情报时,时间已经超过晚上七点。他打电话到“collie”, 向对方问“成美小姐在吗?”。成美使用本名在酒店工作。 “她可能是外出还没回来吧,平常这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来上班了。” 成美果然没在店里。 “那么,朋美小姐在吗?” “在,请您稍等。”男人亲切地说。 慎介曾经见过朋美几次。她与成美时常和客人一起来“Sirius”。她是成美最 要好的酒店同事,也听成美说过她知道两人交往的事。 “您好,让您久等了。”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声音。慎介想起朋美那与狸猫相 似的表情。 “朋美小姐,我是雨村。” 慎介说完,顿了一下,“哎呀,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她仍以爽朗的声音说 话。大概是为了让旁边的人认为这是客人打来的电话。接下来她压低嗓音说:“成 美她还没来唷!” “这个我知道,那家伙昨晚没回家。” “咦,不会吧?” “是真的。我打了好几次手机她都没接,我正在烦恼联络不到她。所以我才想 说朋美小姐会不会知道什么。” “等一下,这样很奇怪耶。” “奇怪?” “嗯。因为——”电话那头讲话的声音忽然中断。隐约传来朋美恭维客人的说 话声。或许有客人经过她的身旁。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再度传来。 “雨村先生,事情很奇怪。成美昨天向店里请假了呀。” “咦,”这次轮到慎介吃了一惊。“真的吗?” “嗯。成美昨天傍晚的时候打电话给妈妈桑,说她感冒想要请假。” “感冒?” 不可能。昨天慎介离开家门的时候,成美还好端端的。她当时面向梳妆台准备 化妆。然而,在那之后,她却打电话向店里告假。 这真是奇怪了,慎介嘀咕起来。 “抱歉。我不能讲太久,有客人来了。”朋美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困扰。 “啊,对不起。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晚一点希望可以再问更详细 的情形。” “好呀。那我要说啰。〇八〇——” 慎介把朋美说的号码记在身旁的便条纸上。 “几点左右打电话比较方便呢?” “我想三点左右应该可以。” “OK. 那我就差不多等那个时间再打。”慎介说完便挂断电话。 慎介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朋美说的话是事实,那么成美昨 天究竟去哪里了呢?她说自己感冒当然是在说谎。 慎介很介意成美向他说谎这一点。如果只是想翘班当然无所谓,但为什么要对 他有所隐瞒呢? 慎介的结论是,成美果然另外有了男人。她会瞒着慎介,向店里请假出门,就 只剩下这种解释了。 担心的心情少了一半。不,应该是一半以上。他开始觉得,昨天晚上一直耿耿 于怀的自己实在很愚蠢。当他用尽办法想得知成美的去处而焦躁不安时,成美说不 定正被别的男人搂在怀中。 然而,慎介对于成美现在还是没有和他联络,而且也没有出现在“collie”里 依然很在意。他不知道成美的对象是旧情人,或者最近关系才变亲昵的男人,不过 成美并不是会受恋爱影响而无法判断状况的女孩。 不过,这也很难说——慎介擦拭着酒杯,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淡淡一笑。恋 爱不就是盲目的吗?成美可能和某个出色的男人共度时光,因为太开心而忘记了一 切。忘记了工作,忘记了我—— 玄关的门扉开启,一名男性熟客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大桥先生。好久不见了!”慎介用比平常更大的嗓门打招呼。 凌晨两点半左右,千都子一如往常地开车送慎介回家。慎介心想,或许成美已 经回家了,他打开了门,室内依然一片漆黑。打开灯一看,也没发现任何成美曾经 回家的迹象。 慎介的心里的不安又逐渐扩大。不管怎么说,完全没有联络还是不太对劲。 慎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拨打朋美告诉他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三次后接通了。 “喂”她出声。 “你好,我是雨村。” “啊。我在等你的电话呢。成美还是没回家吧?” “是。她也没到店里去吗?” “妈妈桑大发雷霆了呢,不过我还没说出她失踪这件事。因为成美没跟妈妈桑 说她与雨村先生正在交往的事。” “嗯,酒店方面就交给你了。对了,你对成美有可能会去的地方有头绪吗?” “关于这部分我也有想过,可是还是没有想法。在所有酒店小姐当中,与她感 情好到可以让她留宿的人,我想应该也只有我一个而已。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回 千叶的老家去了?” “我想我也没办法联络上她的家人。” 慎介听说成美的老家在君津市。只不过父母都已经过世,目前住在老家的都是 亲戚。她在十八岁时来到东京后,父母才相继身亡。成美曾经说过,自从父亲的葬 礼结束之后,自己和亲戚们就没有往来了。 “会不会是男人?”慎介说。 “男人?” “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有了其他男人。” “哦。”朋美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没有吧。” “真的吗?不必在意我的感受没关系。如果她和别的男人有了那方面的关系, 我就会放弃的。” “我没有瞒着你啦。雨村先生又不是我的客人,我没必要讨好你吧。成美心里 真的只有你一个。像我们这样一直相处在一起,如果她有了别的男人,我一定会知 道的。”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男人,成美为什么要瞒着我出门呢?” “这我也不清楚……”片刻沉默后,朋美脱口而出:“欸,是不是该报警呀?” “拜托他们协助搜索吗?” “嗯。” “我也想过了。” “我想还是应该要报警比较好。毕竟这种情况太诡异了。”朋美说完后又压低 嗓门继续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雨村先生。” “什么问题?” “成美最近是不是打算要辞职?” “呃?我完全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嗯……果然。” “成美那家伙说过要辞职吗?” “嗯。她说过已经厌倦被人呼来唤去的,差不多该做个了结之类的话。” “做个了结是指什么事情啊?自己开店吗?” “我不晓得。难道不是吗?” “可是……”慎介本来想说哪来这笔钱,却又把话给吞了回去。明明手上没有 资金,光会空口说梦,这一点和之前的自己没有两样。 “喂!”朋美说。“还是报警吧。” “是啊。”慎介喃喃地说。 到了隔天早晨,成美仍旧没有回家。慎介简单吃完饭后,搭计程车前往深川警 局。 他向一楼的服务台表示同居人行踪不明。过了片刻之后,身穿制服的中年警官 对他说:“请到这边来。” 慎介和警官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张小办公桌,他尽可能详细说明事发经过。 警官仔细询问成美的身上的特征。当慎介回答这些问题时,发觉警方并不是为了搜 寻成美,而是当某处发现可疑的尸体时,现在回答的内容就能作为参考,以作为认 尸的依据。简单来说,警方认为他们找到成美时,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了解了。如果有什么线索,立刻就会通知你。今天辛苦你了。”警官说话 的态度虽然亲切,但慎介却暗自祈祷着成美千万不能被这些家伙找到。 正当慎介离开警局出入口大门时,一名警官从停在他面前的警车内走了出来。 那是个年纪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体格壮硕的男警官。慎介看到他脱下钢盔后的脸, 停下了脚步。他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或许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也看着慎介。但对方似乎没有立刻想到,一度还别开 目光。不过他却在下一秒停下了脚步。 “啊,是你。”警官说。“你是在清澄发生车祸的那个人吧?” “你还记得吗?” “算是记得吧。毕竟那个案件比较特殊。对了,今天怎么了吗?你又干了什么 好事?” “不,其实是我的朋友行踪不明,为了报警才……” “欸,这可真是糟糕。女人吗?” “是。” “几岁?” “二十九。” “嗯,二十九啊……”警官的脸色一沉,点了点头。当年轻女性下落不明时, 如果还活着多半是找不到的,大概有这种不吉利的经验法则存在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记得你当时是调酒师吧。” 警官对于慎介的事情记得相当清楚。 “现在也是做同样的工作。” “这样啊。没再开车了吧。” “没开了。” “那很好啊。车祸的可怕之处你应该很清楚吧。” “嗯……” “那么再见啰。”警官说完后,轻轻拍了慎介的肩膀一下,朝着大门走去。 慎介也迈开步伐向前走了几步。但他随即又转过头来。 “不好意思!”他朝着警官的背影大喊。 警官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慎介对着一脸诧异的他问道。 “你刚刚说的案件比较特殊是什么意思?” 交通课旁边有数个小房间并排在一起,房间里狭窄得连要把小办公桌塞进去都 很困难。慎介被带进去其中一间。上次他进来这里,是去年车祸事件的时候。他也 不知道当时的记忆为何还残留在脑海里。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可是记忆丧失居然也有这么奇特的状况,只忘记车 祸发生经过的部分。”秋山警官一脸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 “我也这么想。”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很幸福,但在另一层面却是一种罪过。把事故忘得一干 二净固然幸福,可是受害者家属却难以接受吧。” “这一点……我明白。” 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那张阴沉的脸。岸中曾经问他,碰到不愉快的事都怎么处 理?慎介则是回答他什么都不做,早早把心烦的事情忘掉。 慎介认为就是那句话决定了岸中的杀意。 “那么关于车祸的部分,”秋山在慎介面前打开文件。里面画着车祸现场示意 图。其中一条是东西向的三线道大马路,另一条则是一线道的狭窄道路,两条路交 会在一起,发生车祸地点,在那条窄路快到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人在这条窄路 上往南前进。只要过了十字路口,再往前一些就可以抵达她家,你从她后面远一点 的地方开了过去。”秋山用手指在示意图上的道路比划。“车型是银色宾士车。到 这边为止,你还有印象吗?” “听别人说出来,就会隐约觉得是这样没错。” “隐约觉得……啊。”秋山仔细端详慎介的脸。他的脸上写着发生那种车祸怎 么有可能还会印象模糊的表情。 “对不起。”慎介道歉。 “算了,这也没办法吧。更何况,居然是受害者的遗属让你丧失记忆,到底是 谁对谁错,真的让人搞不清楚了。”警官又望向示意图。“这条窄路的最高速限是 三十公里。你主张自己有遵守速限。” “可是其实没有遵守不是吗?” “我不知道。”秋山说。“地上有留下了刹车痕,不过不知道时速是几公里。 以前可以推断得很正确,但是最近刹车痕愈来愈不可靠了。” “为什么呢?” “拜技术革新之赐啊。如果车辆装了防锁死刹车系统,那么速度与刹车痕之间 的关系,就会和以往的资料天差地别。” “哦哦……” 原来如此,慎介思忖着。即使在结冰的路面上,使用防锁死刹车系统的汽车也 能极力抑制轮胎打滑。如此一来,这种车辆当然会和使用一般刹车系统的车辆在数 据上有所不同。“总之,你车子开在脚踏车后面。即使你遵守时速三十公里的速限, 速度总是会超过脚踏车,而你也打算超车。”秋山的手指在示意图上移动。“在那 之前,脚踏车似乎从道路中央略微骑到路的侧面。被害人是否注意到后方有宾士车 接近,这点并不清楚。不过宾士车大概会打开大灯,所以我想她恐怕有注意到。以 这种情形来说,一般人通常会想往左边靠,却有可能太过在意后方车辆,导致操作 脚踏车把手失误,反而往危险的方向骑去,还蛮常出现这种状况。” “结果我就从后方冲撞脚踏车了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秋山点点头。“脚踏车飞往左边,你开的车则是大幅度 冲进了右侧车道。大概是转动方向盘打算闪避吧。” “所以被害人……撞到头了吗?”慎介问。光听刚刚的说明,还是无法接受这 是个死亡车祸。若是被害人死亡,被车撞到的地方伤势应该很严重吧。 然而,秋山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想,在那个时点,被害人应该没受重伤。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论而 已。” “没受重伤……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慎介说完,秋山皱起了眉头。接着长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嗯。”慎介回答。 秋山指着示意图。 “被害人身亡是在这件车祸之后。” “之后?” “对。第二辆车冲进这里。” 推开“Sirius”的门走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夹克的背影。夹克的主 人听到门开启的声音,回过头去,露出稍感诧异的表情之后微微一笑。 “唉呀,看看是谁来了!”江岛轻轻张开双臂。“因为怀念本店的味道所以过 来啦?” 慎介面露笑容,朝着江岛走近。他转头向站在吧台里的冈部义幸打了招呼。冈 部对他点了点头。 慎介走到江岛身旁,张望着其他客人的模样。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这 间店几乎还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个人坐在吧台,其他座位上坐着另外两个人。 “我有些事想问你,现在方便吗?”慎介小声问道。 “什么事?”江岛压低声音问。 “跟车祸有关的事。”慎介回答。“就是那件我肇事的车祸。” 江岛微微蹙眉,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态度摆明了不感兴趣。 “应该是可以站着谈就说完的事吧。” “不是。” “这样子啊。”江岛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把手放到慎介肩膀上。“那我就 坐下来听你说说看吧。” 在江岛催促之下,慎介走向店内最深处的座位。沙发坐起来质感很棒。慎介突 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已经有几年没坐在这里了。之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也可以坐在 这沙发上。 “其实我昨天去找警方了。只不过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结果恰巧遇到交通课 的秋山警官。他是当时负责我车祸案件的警官。” “嗯,然后呢?”江岛拿出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用卡地 亚打火机点了火。 “我提到自己有轻微丧失记忆的症状,请他告诉我车祸的相关细节。秋山警官 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听了慎介的话之后,江岛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事到如今,没必要再追问这种事了吧。” “可是维持现在这种状况,我感觉很不舒服呀。” “这一点我懂。然后,你问完之后怎么了吗?” “我吓了一跳。”慎介率直地说。“我没想到车祸的情形居然会是那样。” “居然是那样?” “我净想着是自己辗死人,以为车祸就是这么单纯。可是昨天问了之后,我才 知道并不是如此。让岸中的女人直接致命的是另一辆车。也就是说,这一场车祸与 两辆车有关。” “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只是不晓得详情。”江岛的态度像是觉得慎介对这种事 感到激动很奇怪,他不疾不徐地吸着香烟继续说。 “毕竟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整理秋山巡查部长所说的话,车祸的经过如下: 首先,骑着脚踏车的岸中美菜绘,在即将发生车祸的道路上往南前进。此时后 方来了一辆宾士车。开着这辆宾士车的驾驶就是慎介。 宾士车的速度究竟多快并不清楚。由于慎介的供词是“前面的交通号志快变成 红灯了,所以加快了车速”,因此可推测车速可能稍微超过三十公里的速限。只不 过,慎介在车祸后坚称自己遵守速限,至于是真是假难以确定。现在的他又丧失这 一部分的记忆,因此也无法下定论。 不久,宾士车从后方撞上岸中美菜绘骑的脚踏车,撞上脚踏车的部分是宾士车 的保险杆左侧。 脚踏车受到汽车的冲撞而失去平衡,朝前方飞出之后翻倒在地。骑着脚踏车的 岸中美菜绘,整个人的身体飞到面对行进方向左侧的墙壁。那时她的背部紧贴着墙 壁。 另一方面,宾士车撞上脚踏车后,驾驶慎介反射性急转方向盘,宾士车急剧改 变行进方向,冲上了对向车道。 此刻,第二辆车从对向开了过来。车型是红色法拉利。 这辆车的车速应该相当地快。对于眼前的突发事故完全反应不及,竭尽全力闪 避宾士车。当然对方也踩了刹车,却无法彻底让车速减缓。 结果法拉利朝右边的建筑物撞了过去,然而岸中美菜绘却正好躺在那栋建筑物 前面。法拉利的驾驶拼命想闪避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无奈时间实在太短。 岸中美菜绘的直接死因,是全身性挫伤以及内脏破裂。 “我觉得自己很狡猾,老实说,听完车祸的详细经过之后,感觉稍微轻松了些。” 慎介说。“我撞上去的时候对方受的伤还没那么重,所以没办法说另一辆车辆没有 过失。当然,如果我当时安全驾驶的话,那名叫岸中的女性也就不会死了,这一点 我自己也很清楚。” “车祸果然跟运气有关。”江岛吐出白色的烟雾说道。“你认为在一年当中, 日本有多少人因为车祸死亡呢?是一万人。虽然得救却受伤的人数则是好几倍。除 此之外,一开始不至于造成车祸,却因为一个错误演变成车祸的状况,应该又是好 几倍。简单来说,其实都是因为运气好坏的关系,但本人却不会注意到这件事。恐 怕现在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可以说是被好运给拯救了,不是吗?相反地,长久以 来都没造成车祸伤亡的驾驶人,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算是幸运之神一直眷顾着他。 就像我这样。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所以别再去回想这件事了。” 慎介低下了头。他明白江岛说的话,也因此感觉比较轻松。但是叫他不要继续 思考这件事则是不可能的幻想。 慎介抬起了头。 “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江岛先生。” “什么事?” “我当时不是聘请了一个律师吗?他叫做……汤口先生吧!” “对,汤口先生。你记得啊。” “我忘了。是警察告诉我,我才想起来的。” 汤口律师是江岛熟识的朋友。慎介记得他也来“Sirius”喝过好几次酒。慎介 能以轻微的罪名解决那件事,可以说靠的便是这名律师的力量。 “我有事情想请教汤口律师。” “什么事?” “我想知道开另一辆车的人是谁。” 江岛的右边眉毛抽动了一下,嘴角微微歪斜。 “为了什么?” “就是想要知道。警察不肯告诉我。可是如果是汤口律师,他应该也会知道吧。” “不晓得,他会知道吗……” “有需要的话,我会自己问他。您只要告诉我汤口律师的联络方式就好。” 江岛把变短的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慎介,已经够了吧。事到如今,即使知道车祸的详细经过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吧?比起这种事情,你应该思考一下未来的事。” “我有在思考啊。”慎介说,露出一丝笑容。“但是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 “始终执着于过去是看不到将来的。” “我并没有执着,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可以告诉我汤口律师的联络方法吗?” “我真拿你没办法。”江岛叹了一口气。“好,我等一下打电话给律师问他方 不方便。” “真是不好意思。”慎介低下了头。 “我有个交换条件。”江岛对周围瞥了一眼,压低嗓门。“不要再跟我以外的 人提到车祸的事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希望回想起一年多前发生的车祸。” 慎介搞不懂江岛在说什么,望着江岛眨了一下眼睛。江岛接着说,“你缠着由 佳小姐追问了吧?” 慎介点头承认。那是前几天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江岛会知道呢? 或许由佳本人向江岛抱怨,也有可能冈部义幸告知江岛这件事。 “那就说好啰。”江岛看着慎介的眼睛。 “……好。”慎介点了点头。当下只能如此回答了。 慎介看了一下手表,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占用到你的时间。我先告辞了。” “喝点什么吧,让冈部帮你调。” “不了,我现在已经迟到了。”慎介指着手表说。 “这样啊,那就下次来再慢慢喝啰。”江岛也站了起来。 江岛送慎介走到电梯前。 “对了,成美还好吧?最近只有在医院见过她一面而已。” “呃,算吧……还不错。”慎介暧昧地回答。他想避开这话题。 江岛却立刻从慎介的神情推测出他在想什么。 “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事。那个……江岛先生也请回店里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电梯门开启。慎介迅速走进电梯里,按下了“1 ”。 “那么,我会再联络汤口律师。”江岛说道。 “不好意思,麻烦了。”慎介行了个礼。同时用左手按下了“关”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