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天我简直就像是个真正的刑警——慎介在日比谷换搭地下铁前往惠比寿的途 中这么想着。然而即便从樫本口中套出了些什么,却仍然看不清真相。每一条线索 都纠结在一起,就好像打结的毛线团似的,让人束手无策。 还有成美的事情……不,应该说是三千万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慎介一想 到这件事就头痛。 他从惠比寿出站,往南方而行。 慎介打电话确认过“Seagull ”的位置,电话号码是在电话簿里找到的。 经过保龄球场之后,约莫走二十公尺,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间店的位置较道路 要高一阶,因此入口处铺设了石阶。 这间店的空间不怎么宽敞,只有三张小桌子加上吧台,吧台的位子似乎坐不到 十个人。目前有七个人背对慎介,并排坐在吧台前面,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熟客。店 内的座位只有一张被坐满,另外两张桌子上,只有小小的烛光摇曳着。 慎介选了张最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椅子是高脚椅,坐下与站立时高度差不了 多少。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只见墙上挂了许多游艇在蓝色大海上航行的照片。 貌似老板的男人坐在吧台后方,他蓄着粗犷却又修剪整齐的胡须,长发简单地 扎成一束垂在后脑,整张脸、脖子以及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的手臂,全都像巧克力般 黝黑发亮。 负责替慎介点餐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名身穿蓝色T 恤,年龄大约二十岁 上下的女孩。这女孩也晒得和老板一样黑,只不过慎介看得出来她的完美肤色带了 些人工的迹象,想必是在美容沙龙用日晒机晒出来的。 “给我琴苦酒。”女孩只简单答了声是,便打算转身走开。 老板在吧台后方佯装仔细聆听客人讲话。事实上,他一定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 着第一次来的客人,然后注意听他点了什么,如果做不到这样就称不上专家。 “啊,等等。”慎介叫住正要离开的女孩子,“你知道有个叫木内的人常到这 里来吗?” “菊地先生?(译注:菊地(きくち)日文念法跟木内(きぅち)的日文念法 相近。)” “不,是木内先生。” “木内先生……我不知道。”女孩子偏着头。 “没关系,不知道就算了。” 女孩子说声不好意思后便离开了。慎介并不认为毫无收获,因为当他说出木内 二字时,发现吧台后方的老板,目光瞬间朝他瞥了过来。 慎介直觉来对地方了。老板把琴苦酒送了过来。 “看起来很好喝呢!” 慎介一说,老板微微一笑。慎介趁老板的笑容未消失前,轻啜了第一口,强烈 又顺口的苦味,从舌尖温和地扩散至整个口腔,酒香随后满溢至鼻腔。 “真棒。”他说。 “谢谢。” “木内先生他……”慎介问,“都喝些什么呢?” 老板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却混杂了疑惑的表情,猜想着这个客人到底是谁。 “你是木内先生的朋友吗?”老板问道。 “说是朋友,应该算是客人吧!” “客人?” “我在麻布的酒吧工作。”慎介拿出“茗荷”的名片,“以前他常去。” “啊,原来如此。”从老板的表情观察,他显然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知道对 方只是个同行而已,于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 “我从木内先生那里听说这间店,他叫我一定要来看看。” “那还请你多多指教了。”老板显得有点害羞。 “木内先生最近也常来吗?” “没有,”老板摇了摇头。“我最近都没见到他。” “这样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来的呢?” “嗯,什么时候啊?”老板露出思考的神情,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他口 中呢喃的问题,还是在思考该不该透露。因为这似乎牵涉客人的隐私,身为专业的 调酒师,不应该草率地把客人的私事拿来当话题。 因此慎介试着说,“至于我们店的话,他从那次的车祸事件发生之后,就再也 没来过了。” 当老板知道慎介知道车祸的事之后,戒心似乎松懈了下来,“我们这里也是, 差不多在那之后,就没再看过他了。”他点了点头说。 “听说你们共同拥有一艘游艇?” “没错,车祸事件发生之后,我跟他还联络了一阵子,但他或许是不想继续出 海航游了吧!他跟我说不用约他也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啦,他应该受到很大的 打击吧!” “是啊!”慎介又喝了一口鸡尾酒后说。“听说结婚的事情也泡汤了!” “嗯!”老板点了点头,慎介心想,他果然知道这件事。老板细长的眉毛垂成 八字形。“那件事真让人遗憾,以前他们两个常常一起来呢。” “他和未婚妻二个人吗?” “嗯。” “未婚妻我记得是……上原小姐。” “对!上原绿小姐,你也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吧?” “不,我没见过,不过好像是帝都建设的社长千金?” “是。大家还一起闹他,都说他是个小白脸呢!她是一个很爱花的女生,每次 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买花给我,这附近刚好就会有间花点。” 吧台客人叫老板过去,于是他向慎介说了句“请慢用”之后,就回到吧台去了。 慎介举起盛着琴苦酒的酒杯,让光线透了过去。 上原绿……吗? 看这样子,到这里来的收获也只有这个了,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绿色的“绿”。 在车祸事件发生之后,木内与以前认识的人几乎都断了来往。 慎介在脑中一件一件地详细检查樫本和老板说过的话,其中只有一件事情令他 耿耿于怀。 前几天木内对慎介清楚地说“根本就没什么犯罪的意识啊!”,然而樫本和老 板却都说他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话呢? 鸡尾酒杯空了,慎介本想再点个什么,却又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枉然。 此时打工的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 “那个,老板说请你看看这个。”她说着便放在桌上,那是一本相簿。 慎介望着吧台。 “那是最后一次与木内先生他们出海航游的照片。”老板说。 以蓝色大海为背景,男人们在游艇甲板上摆着姿势,每个人的脸都和老板一样 黝黑,木内也在那里面。他的皮肤也晒得很黑,白色短裤下的腿虽然很细,但肌肉 线条却很明显,怎么看都像是个大海之男。 这样的照片有好几张,其中一张照片,拍的是木内搂着某个女性的肩膀。 “和木内先生在一起的女性是……” “是上原绿小姐。”老板说道。 慎介又看了一眼照片,上原绿穿着浅鲑红色的T 恤,圆润的脸庞给人健康的印 象,应该涂了防晒乳,但是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化妆,身上没有社长千金的贵气。 慎介合上相簿,把相簿拿到了吧台,“谢谢。” “这些照片本来是要加洗给他的,可是却给不出去了。”老板露出了苦笑。 慎介结完一杯琴苦酒的帐后,从店里走了出去。他边走边按手机,打算联络小 塚,可是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嘴里发着牢骚把手机放回口袋。 正当慎介前往车站的途中,他不经意地抬起头,赫然发现附近有一间花店,花 店当然是关着的,招牌映入了他的眼帘。 慎介停下了脚步。让他停下脚步的是招牌上的店名。 过了数秒之后,他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想法,于是他转过身去。 他冲进“Seagull ”时,打工的女孩子吓了一大跳,“啊,有什么东西忘了带 走吗?” “刚才的照片……”慎介对吧台内的老板说。“刚才的照片,请让我再看一次!” 慎介抵达日本桥滨町时,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这附近办公大楼林立,入夜之 后只剩一片漆黑。有五条车道的清洲桥道,在夜里的光景也与白天截然不同,四周 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显示“空车”的计程车频繁地经过这里。 慎介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Garden Palace 大楼,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这栋 建筑物依然灯火通明,慎介祈祷着窗户有照明的房间里,有一间会是木内春彦的房 间。 是五〇五吧……? 慎介往前踏出一步,心想也只能找木内问问了。木内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无法 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必定知道些什么。 当慎介试图溜进大楼的时候,从自动玻璃门看见电梯门开启了,坐电梯下来的 人正是木内。 慎介从大楼离开之后随即变更方向,然后冲到马路对面,躲在路上的箱型车阴 影下窥伺。 木内身上披着黑色上衣,单手插在裤袋里,朝着清洲桥道走了过去。 慎介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木内打算搭计程车。 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木内发现,同时脚步飞快地冲到马路上。马上就有空车的计 程车出现,他立刻举手拦下了那辆车。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再开车。” 慎介说完之后,戴着眼镜的中年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木内来到桥道上,正如慎介所猜测的,木内举起手轻挥,接着一辆白色计程车 停在他面前。 “请跟在那辆计程车后面。”慎介说。 “咦?”司机明显露出困扰的表情。“前面的人知道你在后面跟着吗?” “不,偷偷跟在后面就好。” 司机咋了咋舌。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请你拦别辆车好了。” 前面的车子发动了,慎介这边的司机却死也不肯开车。 慎介探出身子,抓住了司机的胸口。 “别啰嗦,快点给我开车!我会给你该给的小费!” 声音虽没有太吓人,却似乎起了效果。司机一声不吭地打排挡、踩下离合器。 车子急速前进。 前方的车辆移到右方车道,那是右转车的专用车道,看来似乎打算转入新大桥 道,慎介搭乘的计程车见状,也随即切换到同一个车道。 那是新大桥道通往茅场町的方向。此刻,慎介脑中闪过猜测的念头。 “追车果然很困难。”司机满腹牢骚。“除了有红绿灯之外,其他的车子也会 开到中间来。” 没关系的,慎介喃喃自语,他知道木内的目的地。 前方的计程车从新大桥道往右转,正如慎介所预料的。 “可以了,司机先生。跟踪游戏结束啰!” “咦,这样吗?” “嗯!开到那边就可以了。”慎介指着前方。 高耸入云的环球塔就在眼前。 计程车开进了英国庭园风的社区里,木内搭乘的计程车在稍微前面的地方,或 许他已经发现后方有人尾随了。 慎介搭乘的计程车跟着前方的车辆,也停在大楼门口上下车的地方。木内付完 车钱之后先行下车,对后面的车子投以诧异的目光。 慎介也从计程车上下车,木内的脸色瞬间阴郁起来,下一秒便背转了脸。 “前几天多谢你了。”慎介边走进边说。 “你在跟踪我吗?” “算是吧,从大楼前面开始,不过……”慎介点了点头,“到中途我就知道你 的目的地是这里了。” 木内露出狐疑的表情,眉头皱了起来,左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面。慎介指着他那 只手说。“你那只手握着的是四〇一五号房的钥匙吗?” 木内闻言瞠目结舌,脸颊的肉也开始微微抽动。 “我为什么会知道四〇一五号房的事,你应该感到不可思议吧!她没跟你说什 么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我们一起去吧,到四〇一五号房去。你正要到那里去吧?” “我是为了工作才来这里的,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玩。你到大马路上拦辆计程 车回家去吧!没有本大楼住户的同意,你绝对进不去的。” 木内说完便打开玻璃门进入里面,慎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跟在 他的身后。木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你不要跟过来!我要叫管理员啰!” “随你便!叫警察也可以。不,说不定警方已经开始搜查了。” 慎介的话使木内的眼睛睁得老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西麻布警局一个叫小塚的刑警吧?他应该已经到过你家好几次了。那 个刑警进到四〇一五号房去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刑警会擅自到别人家里去?” “为了救我。” “救你?” “我直到昨天深夜为止,人都被软禁在四〇一五号内。是小塚刑警教我出去的。” “你的幻想也太严重了吧?那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把你软禁在那里的?” “你希望我说出来吗?” “我不想听,更何况我也没闲工夫陪你鬼扯。”木内朝自动门的控制面板走了 过去。 慎介对着他的背影好整以暇地说。 “是上原绿小姐,你的未婚妻。” 木内正要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的手停了下来,满脸铁青地转身面向慎介。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 “那你告诉我,上原绿小姐人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问她的事?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被她软禁起来了!软禁在这栋大楼的四〇一五号房里!” “胡说八道!为什么她要软禁你?” 这句话几乎是从木内紧咬的牙根中硬挤出来的,只见木内表情复杂地怒视着慎 介,努力抑制自己把那些事说出口。 “你知道岸中玲二做了些什么事情吧?‘MINA-1’不是人偶,而是你的未婚妻, 上原绿小姐!” 木内瞪着慎介,逼近他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你好我才好心劝你,不要随便说出那个名字,否则你会后悔莫及的!” “她现在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 “这全都和你无关。” “她在四〇一五号房里吧?”慎介瞪视着木内的双眼追问,“对吧?” “从这里滚出去!”木内说。“不要再与我扯上关系了。” “是她自己来与我扯上关系的,我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或者你希望我把事 情闹大?” 木内紧咬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那个时候,要是没有发生那个车祸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木内别过脸去,盯视着另一个方向一阵子后,又重新看着慎介。 “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来当你的向导吧!正如你所说的,我的确是 要去四〇一五号房。”他在慎介面前拿出钥匙。 两人在电梯里面对面站着,木内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慎介,慎介也直视回去。 “她自称瑠璃子。”慎介开口说,“她用这个名字来接近我,是一个不可思议 的女人,与其说她是人类,反而更像是人偶……吧!真的是这样。” 木内做了个深呼吸,接下来的眨眼动作,慎介解释为他在催促自己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她自称瑠璃子,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木内没回答,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一言不发,已经超过二十楼了。 “我已经去过‘Seagull ’了。”慎介接着说,“我在那里看到你和上原绿小 姐的合照,当时看到她的脸还没有什么感觉,我完全没联想到。可是,当我在前往 车站的途中,看到花店的招牌时,我才恍然大悟。” 电梯通过三十楼。 慎介继续说着,“瑠璃屋……是那间花店的店名,听说绿小姐时常在那间花店 买花。” 虽然女人可借由化妆改变样貌,但上原绿却是彻彻底底的大变身。慎介心想, 要是他没看见那间花店的招牌,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发现上原绿和瑠璃子是同一个人。 他想确认上原绿到底是不是就是瑠璃子,于是仔细端详过照片,总算发现好几个可 疑的地方。 不论是脸蛋的大小或者身材,都可说完全不一样,因此可以想象她激烈地减过 肥,另外脸部五官改变应该是动过手术了。 上原绿计划变成岸中美菜绘,这件事情已经无庸质疑了,问题在于她的动机到 底是什么。 “为什么?”慎介询问,“为什么她要变成岸中美菜绘……?” “我和她在一年多以前就解除婚约了。”木内神情落寞地说,“之后就没再见 过她。所以她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我完全不清楚。” “木内先生,你就别再说谎了吧!” “信不信随你。” 木内话音方落,电梯随即悄然停下,木内按着“开”的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 表示“你先请”。 慎介站在曾经来过的走廊上,回想了一下今早才从这里逃出去而已。 在数间并排的住户当中,慎介站在写着四〇一五号的房门前。过了一会,木内 也走了过来。 “我有个条件,希望你看过房间后,什么事都不要过问,然后就直接回去吧!” “这一点我没办法答应,这个房间里头塞满了我非问不可的问题。” “那么,我就让你问。但是只限于这个房里的物品。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回答。 可以吧?” “可以。” 在慎介还没注意的时候,木内就已经把锁打开了。 门一打开,慎介从外面窥探屋内,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房间完全被清空了,不论是桌子、椅子,连窗户上的窗帘都消失无踪。慎介快 步走向前去,将之前岸中玲二使用的房间打开,果然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什么时候清空的?”慎介问。 “我应该说过我不予回应了,我只回答与房里物品有关的问题,但这个房子里 什么也没有。” 慎介看着岸中房间的门,门锁部分有遭到破坏的痕迹,那是他与小塚两个人干 的。也是唯一能证明他到今早都还在这里的痕迹。 “快,我们到外面去吧!你已经看过这个房子了,应该满意了吧?” “她人在哪?” 木内没回答慎介的问题,“出去!”他又说了一次。 慎介无可奈何地从房里离开,木内咯当一声把门锁上。 “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木内压低嗓音说道,朝着电梯迈步而出。 慎介看了一眼手表,又过一天了。他走出环球塔伫立在人行道上,等着计程车 经过。 木内春彦已经不见踪影,他比慎介早一步离开大楼,时机刚好,拦到了一辆空 计程车。 慎介拿出香烟,用抛弃式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吸入一口烟。尼古丁沿着鼻腔流 窜到脑髓深处,神经瞬间麻痹后又苏醒过来,感觉仿佛变得敏锐,渴求更浓烈的尼 古丁。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慎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思索。木内说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应该老实照着 他说的话去做吗?的确,自己也不是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过原本的生活, 这么做的确不会有困扰,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就这样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又 可以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顶多是留下满腹的疑问罢了。 瑠璃子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慎介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为什么她要变成岸中美菜绘呢?软禁慎介的理由 又是什么?她心里有什么打算?目前人在哪里? 感觉抱她的身体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种感觉确实存在于记忆里,如今 回想起来却又缺乏真实感,甚至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的感觉。 还有,岸中玲二做出来的那些人偶…… 慎介光是想到人偶的脸就背脊发寒,她们显然是想要诉说什么。 路上总算出现一辆像是计程车的车子,车上的灯号显示“空车”。慎介松了一 口气,招了招手。 “到哪?”戴着眼镜的司机问道。 往门前仲町,慎介原本想这么说,这时他的目光落到驾驶座旁,发现座位与手 刹车之间夹了一本书,大概是司机等客人时打发时间看的。 那本书的标题引起慎介的注意,书名是《在家享受鸡尾酒》,难道这个司机喜 欢喝酒吧?说不定睡前品尝自己调的鸡尾酒,就是他每天的乐趣所在。 见到鸡尾酒这几个字,慎介的脑中掠过一个念头,他告诉司机:“请往四谷。” 司机以冷淡的声音说了声“是”,转动方向盘。 慎介向后靠在椅背上,江岛的住家正是位在四谷。 他从计程车下车时,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二点,是“Sirius”打烊的时间。慎介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和罐装咖啡,站在店门口吃了起来,从这家便利商店 旁的路进去就是江岛家。江岛与妻子和一个女儿,三个人在称得上豪宅的西式宅邸 内共同生活,他的妻子教茶道,听说女儿今年刚就读女子大学。 慎介一边吃着宵夜,一边瞪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心想江岛应该会开着自己 的车子回家吧?他不常绕到其他地方去,所以他的宾士车在二点半左右应该就会出 现了。 慎介走到他家门口,正好看见江岛倒车进车库。慎介站在有点距离的地方,看 着他倒车的样子。江岛开车技术不太好,明明就是自己常停的车库,却还是来回打 了两次方向盘。 引擎声停止,车头灯熄灭,车门打开之后,江岛从车内下来。慎介等江岛从车 库走出来后,朝向他走了过去。 “江岛先生。” 原本抬头挺胸地走着的江岛,闻声停了下来。江岛全身肌肉紧绷,起了戒心, 虽然背着街灯的光线,但他似乎立刻发觉叫他的人是谁。 “是慎介吗?”慎介站在灯光下。 江岛满怀戒心的表情未改,“怎么了,都这个时间了?” “我在等你,因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你。” “有事想问?”江岛皱起眉头,“你竟然还躲在这里等我,事情应该很急吧?” “算是吧。”慎介答。 江岛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慎介的脸,一副窥伺慎介内心想法的模样。 “那么就到我家里来说吧!” “我不希望造成你太太和女儿的困扰,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是站着就可以说完的话吗?” “事情就是与站在路边说话有关。” “什么?” “站在路边说话。”慎介重复一次。“前几天,你和木内春彦站在路边谈话吧? 在‘Sirius’附近。” “木内?你在说什么呀?该不会是你弄错了吧?” “我亲眼看到了。”慎介笑了出来,不过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僵。“那个人绝对 是木内春彦没错,而且跟那家伙讲话的人就是江岛先生你,请不要再骗我了。” 之前始终面带笑容的江岛,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散发出冷酷的光芒。 “当我那时候说,希望江岛先生告诉我另一个车祸肇事者的时候,你说你不认 识那个男人吧!因此你才说你会问汤口律师看看,在那之后你也告诉我‘木内’这 个名字,其实你本来就认识木内吧?” “认识又怎样呢?对你来说会很困扰吗?”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 “这件事我应该说过好几遍了,我希望你能快点从过去那个意外走出来,重新 振作起来,不希望你被再也改变不了的事束缚住,就只有这样而已。” “你和木内春彦从以前就认识了吗?” “认识。”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呢?”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因为那场车祸才认识的。或许你已经忘了,造成车 祸的人虽然是你,可是车主却是我,保险理赔手续全都得由我来办。也就是说,在 处理过程与另一个肇事者碰了面而已。” “你那天晚上和那家伙聊了什么?” “我们单纯的寒暄而已,没想到在那里和他碰面,所以问他现在过得怎样?就 是这种程度的对话,就像你刚刚说的,就是站在路边聊天而已。” “可是在我看来,你们像是在讲不可告人的事。” “我们彼此也不是很久没见面的好朋友,就只是单纯的寒暄而已,表情看上去 也不可能很开心吧?所以你才觉得是那样啰!” 江岛的声音带点急躁,慎介明白他试着不让人察觉他的心情,但是听完他的说 明之后,还是觉得没办法接受。从那天晚上江岛与木内交谈的模样来看,他不认为 两个人只是单纯在寒暄。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吧?” “江岛先生,”慎介舔了舔嘴唇后接着说。“你知道帝都建设吗?” “帝都建设?啊,我听过名字而已。”从江岛的表情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动摇。 “社长千金呢?” “社长的女儿?不知道。”江岛露出苦笑,偏着头说。“不凑巧地,我也不知 道社长的名字。” “上原,社长千金的名字是绿。” “我完全没听过。”江岛肯定地说。“这又怎样了?和我,或者是和你有关吗?” “她是木内春彦的前未婚妻,你真的不知道吗?” “木内先生的未婚妻?嗯,我不知道。刚刚我也说过了,我们是因为当时的车 祸才认识的,至于他的私生活我并不清楚。” 慎介陷入沉默,接着江岛噗哧一笑。 “欸,慎介!该结束了啦!你真的想太多啰!你到底要背负着过去到何时啊? 比起这些事情,应该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吧?你的鸡尾酒学得怎样了?” “我现在该做的事,就是让那些原本无法接受的事,变得能够接受。” 江岛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和木内先生有什么企图?做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处?你冷 静一点,我送你回家去。等冷静下来之后再和我见面,然后我们再慢慢谈。” “我很冷静。” “你的话跟喝醉的人说的一样,那些家伙老是这么说,我没醉……”江岛回到 车库,打开宾士的车门。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 “没关系,不用客气。”江岛进入车内,发动引擎,车头灯刺眼的光线让慎介 的脸皱了起来。 宾士从车库开了出来,停在慎介正前方,慎介无可奈何,伸出手要开副驾驶座 的车门,结果江岛从玻璃另一侧指着后座,慎介见状便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前几天我老婆打翻果汁,座位脏掉了。” “你太太也会开车吗?” “不太常开,只有跟朋友打高尔夫的时候会开。太久没开,提心吊胆的,怕自 己会发生车祸,不过还好只是弄脏座位而已。”江岛滔滔不绝,完全恢复原本自在 的模样。 慎介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了脚、想着不知有多久没像这样搭乘江岛的车子, 当他还在“Sirius”工作时,曾经有好几次坐江岛的车回家。 当慎介从斜后方望着江岛的脸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既视感再度出现了,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就像现在这样从后座看着江岛。然而,这应该是不可 能的才对,虽然以前搭过他的车好几次,但是自己每次都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入夜的街道,对向来车的车头灯陆续流逝,慎介专注地凝 视着这些景色,意识逐渐模糊不清,简直就像是被人催眠似的。 催眠—— 想到这个词汇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瑠璃子的眼睛呢?在那栋摩天大楼的房间 里,被她凝视的时候身体动弹不得,那就是催眠吗? “喂,慎介,以前我跟你说过这种话吧?一年内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有多少 之类的,你还记得吗?”江岛问他。 “你说了什么呢?”慎介答。 “每年大约有一万人死亡,如果是总人口数一亿人的话,等于一万人就有一个 人死亡。平均每四十秒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从比例来算,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死 亡,而且这些还是平均值,与车子接触的频率因人而异。讲得极端一点,每天晚上 慢跑的人遇到交通事故的机率,远比刚生下来的婴儿的机率还要高,当然也会因居 住的地区有所不同。以往交通事故发生最多的地方是北海道,第二名是爱知县,东 京当然也排在前几名。住在这些地方的居民,要是同时间有很多人外出,或许每二 十秒或三十秒的就会有一个人死亡。” “毕竟车子的数量太多了呢!”慎介说。他心想自己没有权利说得好像事不关 己一样,不过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事故的被害者当然会不满,可是啊!慎介,这就好像掷骰子一样,偶尔会掷 出现不好的点数。目前日本大概有七千万个人有驾照,车子的数量包括机车大概有 八千万辆,有这么多车子在日本各地的道路上行驶,在这种状况之下,当然会有意 外事故发生啊!就像是在洗脸盆里放入几十颗弹珠,不会彼此碰撞才是怪事,所以 车子会相撞也是当然的,有人开车撞人,就会有人被车子撞。慎介你的情形,只是 刚好成了撞人的那一方,整个事件就不过是如此。” “被害人跟家属没办法接受吧!” “我不过是客观地陈述事实罢了。要是每年都有一万个人中一亿元的彩券,全 日本就会大乱了,然而交通事故却不是这样,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慎介没有表示任何回答,虽然江岛是为了快点让他忘记车祸才说这些活,但他 却认为毫无意义,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印象。 江岛突然大幅转动方向盘,慎介的身体因离心力倒向一边,他用右手抓着座椅 上的扶手,试图稳住身体。 就在此时,他感觉手掌不知碰到什么东西,有种被扎了一下的疼痛感,他把那 个物体用手指夹起。 那是长一公分,宽五公厘左右,一块不明物体的碎片,厚度还不到一公厘吧! 材质似乎是塑胶。 吸引慎介目光的是它的颜色,略带紫色的银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 个颜色,时间不是太久以前,到底是在哪里呢? 当那块碎片在他手掌上滚来滚去时,他突然想起那是什么。 这是指甲—— 正确来说是甲片,那女人也装了同样的东西。 是成美,没有错!慎介清楚回想起成美在这块甲片涂上各种颜色的样子,这种 略点紫色的银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成美曾经搭过这辆车吗?是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会搭呢? 江岛和成美虽然不是不认识,但毕竟也是透过慎介才认识的,慎介无法想象成 美会在他不知情情况下和江岛见面。 你和成美见过面吗?正当他打算这么问时,车子又突然急转弯,慎介手掌上的 指甲在这瞬间掉落了。 慎介慌张地弯下了腰,在座椅下探找着,光线的昏暗让他找起来更加困难。 “你在做什么?”江岛察觉后座有动静,于是往后一瞥问道。 “不,没什么。”慎介说话同时继续寻找指甲,身体完全从座椅滑落,不久, 他发现甲片掉落在前方的座位下面。 他伸手捡了起来,正打算重新坐上位子时…… 有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是女人的惨叫声。 由于记忆重现得太过突然、充满戏剧性而且印象鲜明,让慎介产生自己刚才听 到女人声音的错觉。 慎介回想起自己也曾在相同的情形下,听到那个声音。换句话说,当时他坐在 车后座,而且并不是正常地坐着,而是像方才那样从坐席上滑落下来,为什么会这 样呢? 因为紧急刹车—— 车子突然紧急刹车,让他的身体被往前甩了出去。 轮胎的摩擦声、辗到东西的声音,全都在慎介的鼓膜重现,当时的景象也清楚 地映在脑海里。 对了,那时候也—— 慎介吞了口口水,但却仍感到口干舌燥。他想起来了,当时自己也是坐在车后 座,从后座目睹了所有的事情经过。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水缓缓渗出,呼吸变得紊乱,心跳开始加速,体温微 微上升。 周围的景色转为熟悉的风景,车子行驶在他熟稔的街上,但慎介却有身处于异 次元的错觉,甚至觉得自己并非处于现实当中。 江岛减慢车子的速度,慎介住的大楼就在眼前,宾士悄然停了下来。 “好了,到啰!我们下次再慢慢聊吧!可以的话白天比较适当,这样的话,慎 介也会比较冷静吧!”江岛滔滔不绝地说着,映照在后照镜上的双眼,带着别具深 意的笑意望着慎介。 慎介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各种思绪在他脑中奔腾,集结成强烈的漩涡。 “你怎么了?”江岛讶异地问,“不下车吗?” “江岛先生……”慎介盯着江岛的后脑勺说,“成美怎么了?” 从车后座看过去,江岛听到这句话后似乎毫无反应,慎介有那么一秒还以为江 岛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江岛放在右膝上的指头动了起来,食指像是无意识地轻敲着膝盖。 突然,江岛的动作停了下来,同时将身体略微向后转,只不过慎介仍旧无法看 到他的表情。 “成美……小姐,是指你的女朋友成美小姐吗?” “是。” “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问我她怎么了?” “成美最近搭过这辆车吧?”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搭乘这辆车呢?她这么跟你说的吗?” “成美不在家里,她失踪很久了。” “真的吗?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江岛先生……”慎介的嗓门稍微变大了,“你想骗我也是没用的,成美跟江 岛先生见过面了吧?她是来向你提出交易的,不是吗?” “你头脑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我要——” 江岛话讲到一半,慎介就把左手伸了出去,掌心放着刚刚捡到的那块甲片。 “这是成美的甲片吧!这个假指甲掉在椅子上了。” 当江岛正想拿走那块甲片,慎介抢在他之前把左手缩了回去。 “这可是重要的证据,我不能给你。” “我完全没有印象。”江岛说,“成美小姐从来没坐过这辆车。那块甲片是我 老婆或女儿的东西吧!她们好像也会去美甲沙龙之类的地方。” “这样的话,那就只好请警方调查指纹,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慎介说完, 拿出手帕铺在腿上,将指甲放上去,小心翼翼地包好,“明天我会尽快联络警方, 我想刑警大概立刻就到江岛先生那里去,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请你到那时 候再说吧!” 慎介说完便打开车门,佯装要离开的样子。 “等一下!”江岛说:“你那种说法,简直就像我对成美小姐做了什么事一样。” “不是吗?”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呢?” “所以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成美提出交易了吧?” “怎样的交易?” “当然是遮口费啊!关于之前的车祸。” 当听到慎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江岛的耳根微动了一下,慎介全身戒备着,两 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呼——江岛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肢体动作逐渐加大。 “原来如此。”江岛停下了动作。“你想起车祸时的情形了吗?” “就在刚才想到的。” “全部吗?” “是,全部。” “这样啊,你终于想起来了啊!”江岛从上衣口袋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 着,以登喜路打火机点火,烟草燃烧的声音在此时分外清楚,车内弥漫着一片白雾。 “成美那家伙来找江岛先生了吧?” “不知道,我不记得这件事,我没办法肯定地告诉你,还是你期待着我会在这 个时候做出自白吗?”江岛一口接一口吸着香烟。 “成美向你要多少?一千万、还是二千万?那家伙从住的地方离开的时候,把 之前的三千万拿走了,如果想要加起来正好五千万,她大概会向你开出二千万的天 价吧!” 江岛没有回答,仍默默地抽着香烟,或许慎介没猜中。 “江岛先生,我们重新作个交易吧!事情简直就像回到起点一样,一切都重新 来过了。尽管如此,你如果光是把成美拿走的三千万还给我,现在也解决不了了, 你对成美做了些什么事吧!如果连这件事也要我不泄漏出去的话,封口费应该要加 倍吧?不过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不会要求加倍的封口费,只要五千万元就可以成 交,这样如何?” 江岛仿佛没把慎介的话听进去,仍以同样的节奏吸着香烟,他的眼神盯着挡风 玻璃前方。 “你不满意吗?”慎介问。“可是,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啊!对你来说,五 千万又不算一笔巨款,况且其中的三千万你都曾经给过了吗,如果怎样都谈不拢的 话,那么很遗憾的,我明天早上就必须立刻跟警方联络……不,已经过了凌晨十二 点,正确来说应该是今天早上才对。” “如何呢?”慎介对着江岛的背影说。 江岛拉出烟灰缸,捻熄手上剩余的烟。 “好吧!”他说。“明天,不对,是今天,今天下午我会再跟你联络,这样总 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你就会把钱准备好啰?” “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我等你电话。”慎介再次打开门,在下车前又回头问。“江岛先 生,你应该不会骗我吧?” 江岛低声笑道:“我向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慎介走出车子,关上车门,宾士的引擎声随即响起,疾驰而去,慎介目送着江 岛的车,直到完全看不见车尾灯。慎介一边看着,一边回想当晚车祸发生的过程。 那天晚上,由佳在“Sirius”喝酒喝到店里打烊,慎介从吧台后方暗中观察着 他的状况,不过他不记得由佳到底喝干了几杯马丁尼。 由佳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趴在吧台上。来“Sirius”喝酒的客人,大多都知道喝 酒的方式,自己的酒量到哪里,但她有时就会像这样乱喝一通。 收拾完店里之后,大半工作人员也都回家了,她依然一动也不动,过没多久, 就只剩慎介和江岛两人还在店里。 “没办法,只好送她回家了!”江岛叹着气说。 “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嗯,知道。” 江岛要慎介去开车,慎介接过车钥匙,把车子开到大楼前面,然后回到店里。 可是江岛被由佳抱住的画面,猛然跃入他的眼帘。 由佳一边哭泣,一边重复喊着“你这个骗子!”、“不要抛弃我!”之类的话, 任谁看到这场景与对白,都能立刻推测出内情,也能了解她为何会独自到“Sirius” 来了。 江岛被慎介目击到他的丑态,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但当下又找不到借口,只 好说:“不好意思,帮我扶她坐上车。” 二人辛苦地让由佳坐上副驾驶座之后,慎介把车钥匙递给了江岛。“那么,请 小心开车啰!” 可是江岛却说:“一起走吧!她家和慎介家同一个方向,我顺道送你回去。” “这样好吗?”这个问句包含着“这样不会打扰到你们吗?”的意思。 “没问题的!”江岛板着脸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慎介坐进宾士车的后座,此时他认定会是自己先下车。 然而江岛却先前往由佳住的大楼,慎介不知所措地看着江岛驾驶的样子。由佳 坐着睡着了,头不停地摇来晃去。 抵达由佳家的时候,她已经清醒许多,只不过走起路来脚步还是踉踉跄跄的。 “我送她到房间去,马上就回来,你等我一下。”江岛对慎介说。 我知道了,慎介答。 江岛虽说马上回来,但从离开到回来,江岛却花了十五分钟以上,坐在驾驶座 上的慎介有些不耐。 “让你久等了。” “不会。” “有一些麻烦事要处理。” “我了解。” 江岛下车前还系得好好的领带松开了,但慎介什么都没多问。 “由佳呢,我只照顾过她一小段时间,不过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就分 手了,现在应该算是好朋友吧。但是女人就是很难搞啊!本来开开心心地来喝酒, 结果又忽然回想起往日的事,就像小鬼一样闹起脾气来了,真是麻烦透顶!” 慎介总算明白为何江岛开口说要送他回家了,他是预料到如果只有他跟由佳两 个人,由佳一定会死缠烂打要江岛留下来。 “这件事情别说出去哦!”江岛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嗯,当然。”慎介说。 江岛咋了咋舌,从副驾驶座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家伙……真是拿她没办法。” “什么东西?” “手机!她掉在这里了。” “啊,要还给她吧!你快去吧!” 江岛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拿过去吗?如果是我去的话,事情又会变得麻烦了。” 慎介按捺住为难的表情,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江岛又说得没错,他也不想待在 车子里苦等。 慎介说了声我知道了以后,把手机接了过去。 慎介走进大楼前往由佳的房间,虽然觉得她说不定已经睡了,但按了门铃之后, 立刻就有了回应。门锁解开后,他打开门,看见由佳穿着衬衣站在门后。 “果然如此。”她噘着嘴说。 “什么?” “手机啊!” “是啊!你发现不见啰!”慎介将手机递给她。 “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早猜到他会叫你送过来。” 这句话让慎介顿时明白,由佳是刻意把手机留在车上的。 “你去跟那个人说,一个玩具玩得很开心,却没办法把玩具收拾好的小孩,是 没有资格玩玩具的。” 慎介微微一笑,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他一回到车子,江岛就对他投以担心的目光。“如何?” “没事,我还给她了。” 慎介坐进车的后座,因为坐在江岛隔壁会让他尴尬。 “这样子啊,辛苦你了。”江岛发动引擎。 “她好像是故意的。” “什么?” “故意把手机留在车上。” “……哦。” 江岛发动了引擎,开车的方式相当粗暴。 慎介坐在后座,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江岛抄了捷径,那是一条几乎没什么车 的道路,红绿灯的数量也很少,车速已经逼近时速表的极限,显示出驾驶心情的烦 躁。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 天空飘着细雨,潮湿的路面微微反射着路灯的黄光。江岛又拿起根烟叼着,他 没用车上的点烟器,拿出在店里用的登喜路打火机点火。 第一次火没有点着,第二次也没有,正当江岛打算点第三次时,他的视线离开 了几秒,集中在打火机上,连后方的慎介都盯着他的手看。 就在那一瞬间,某个物体进入慎介的视线范围,对江岛来说大概也一样,他发 出一声惊叫。 一阵冲击传来,不过是非常轻微的冲击,甚至让人感觉比踩到空罐时的冲击还 小。江岛当然意识到自己撞上那个物体,立刻急踩刹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了刺耳 的声响。紧急刹车的反作用力让慎介从椅上滑落,不过他已经清楚地目睹了前方的 景象。 糟糕了,慎介心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们的宾士车撞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 女性。 然而却发生了更加冲击性的事情,耳边传来东西激烈碰撞的声音,慎介从车窗 往外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一台红色车辆激烈撞上一旁的建筑物,不仅如此,有一个人被夹在墙壁与车子 之间,那个人气力全失,一动也不动,慎介立刻就判断那个人已经死了。 江岛下车,靠近红色车辆,慎介此时才注意到那是一辆法拉利,不过没看到驾 驶座上的人。 慎介环顾四周,周围尽是些像仓库的建筑物,看不到任何民宅,除了他们以外, 尚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车祸。 接下来慎介仔细观察他们宾士车的位置,车子大幅度冲入对向车道,看来那辆 红色法拉利是闪避不及,在天雨路滑的情况下,紧急刹车的结果就是方向盘失控, 整台车失速撞上一旁的建筑物。 江岛走了回来,但他没有坐上驾驶座,而是打开后座的门,他眉头紧揪,坐到 慎介身旁。 “事情很糟啊!”他发出呻吟。 “那个人……没救了吧?” “大概吧!” “那台车的驾驶呢?” “他好像没事,人还活着。” “打电话报警比较好吧!不,应该先叫救护车吧!”慎介在口袋内翻找,掏出 了手机,正当他按完一一九,准备按下通话钮时,“等一下!”江岛出声制止他。 怎么了?慎介问。 江岛没有立刻回答,陷入了沉思,过了十几秒之后,他直视慎介的眼睛。 “慎介,跟我做个交易吧?” “什么?”这句话太出乎慎介意料,他霎时搞不清江岛的意思,“你说交易是 什么意思?” “没时间了,我就简单地说明,这台车当成是你驾驶的,你从‘Sirius’开这 辆车送由佳回她住的大楼,而我则没有坐这辆车。” “咦,可是那样我不就——” “当然我有谢礼给你。”江岛露出完全豁出去的眼神。“我给你现金一千万。 如果你有了这笔钱,开一间店就不再是梦想了吧!” 慎介神情专注地回看对方的脸。“江岛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希望你快点决定,等会如果有人经过的话,事情就很难瞒过去了。” “等一下,就算身上有再多的钱,被关进监狱里人生就毁了吧!” “没问题的,车祸的状况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确实是我们这辆车先撞到没错, 但是车祸的关键却是那一辆,你不会真的被判刑的。” “可是导致那台车失控的原因,是我们开到对向车道去啊!”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也没办法百分之百说都是我们不对,你安心吧!我认识 很厉害的律师,你只要忍受一些麻烦事就可以了。这样你就有一千万,条件还不赖 吧!” 江岛双眼布满血丝,一副被逼到绝境的样子,慎介看到眼前的状况,反而不可 思议地逐渐冷静下来。 慎介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不正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慎介看着江岛,伸出五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五千万,用这个价钱成交。” 江岛脸部扭曲,“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一千万太不划算了。” “我付不起五千万。” “那么,你最多可以付多少?” “在这边浪费时间,对彼此都不好吧!” “所以我也很急啊!请快回答,你最多可以出多少?” 江岛瞪着慎介,眼神里透露着憎恶。“三千万。” “好吧!”慎介点了点头,“不过,如果你不肯拿出来的话,我可是会向警方 全盘托出的!” “我知道。” “由佳小姐的部分怎么办?我如果告诉警察今晚到这里来的路线,警方应该会 再去跟她确认吧!” “我会事先跟她套好,不过警察在早上之前应该都还不会行动吧!” “这样就好。” 就在他们交谈结束,达成了协议后,终于有一辆车接近,是一辆小货车。小货 车经过慎介他们的车,在二十公尺前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注意到有车祸发生 了。 “慎介,拜托你了。” “三千万哦!”慎介说完,跨过前座椅背,移动到驾驶座上,然后打开门走出 去。 一个男人从小货车上走了出来,是个穿着工作服的矮小中年男子。 “喂,你还好吧?”男人问道。 慎介举起手,表示自己没事。 “需要叫警察或是救护车吗?” “我们自己会叫。”慎介大声回答。 “有人受伤了吧?最好快点处理。” 看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男人,让慎介感到很麻烦,若是想骗过警察,目击者尽 可能越少越好。 “真的不要紧,伤势没有很严重。”慎介对男人说,并不想那男子接近车祸现 场,一旦对方发现了尸体,像这类型的男人一定会多管闲事。 “有电话吗?”身穿工作服的男人问道,他边问边走了过来。 “嗯,有。”慎介拿出手机给他看。 此时,法拉利的门开了,走出一名看来惊魂未定的男子,身上似乎没受严重的 伤。 小货车驾驶看到法拉利的驾驶后总算可以接受。“确实不太严重。”他说完便 转过身,回到了小货车上。 慎介走近那辆法拉利,下车的男子年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穿着深咖啡色的衬 衫。男人瞥了慎介一眼,一言不发地从上衣口袋拿出手机。 “你有受伤吗?”慎介问。 男人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慎介,“你报警了吗?” “还没。” “那你报警吧!”男子一说完就按起了手机的号码键。 “你打电话去哪?” “我自己有需要联络的地方。”男人粗鲁地说。 此时,被法拉利撞到的人体映入他的眼帘,那人的长发垂至前方,看不见脸, 然而却可以清楚看到那人口中不断有东西流出,黏答答的液体弄脏了法拉利的引擎 盖。 慎介抑住想呕吐的冲动,拿起自己的手机,按下1 、1 、0 的数字键。 等待接通的同时,他一边朝宾士看去,江岛已经消失得不见人影了。 以上就是车祸的真相—— 慎介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整个人躺到床上,然后就这样伸展四肢,做个深 呼吸。 五千万元吗…… 还不错,他想,只要有了这些钱,想做什么事都可以。虽然接二连三发生奇怪 的事情,但也多亏如此,才从三千万变成五千万。 我运气真好,实在是太走运了——这是慎介的真实感受。那起车祸是他命运的 交叉点,当时要是退缩了,今天就不会这么幸运。人果然在一决胜负的时候,就应 该毅然决然地出手一搏。 承办车祸案件的警官,当时对慎介的供述毫不怀疑。因为这起车祸几乎没有疑 点,况且根本没人想得到,居然有人会替别人造成的死亡车祸顶罪。 关于车祸赔偿方面,江岛的朋友汤口律师全都谈好了,慎介并没有什么事好做。 令他意外的是,与另一个肇事者的协商也没产生争执,协商顺利地完成了,因为慎 介这方是车祸肇始的一方,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趁机狮子大开口,实际上却不是如此, 根据汤口律师的见解,对方似乎也希望尽快把这件事解决。 除此之外,刑事法庭的审讯也顺利地了结,如江岛当初所预料的,法官并没对 慎介下徒刑判决。 慎介在车祸后立刻就从江岛那里拿到三千万元,并且把钱藏在浴室的镜子后面。 虽然他对成美说过全部的事发经过,却没说出钱藏在哪里。 “要是你现在就把钱用光的话,一定会遭到别人怀疑的哦!再等个一两年,等 大家对这件事的关心转淡之后,再去用那笔钱开店吧!”她这么说。 成美并没有追问钱放在哪里,不过似乎对三千万元这个金额不太满意。 “对方可是‘Sirius’的老板呢!别说五千万元了,搞不好连一亿都拿得出来, 江岛先生他一定有不能肇事的隐情,你真是错失良机了!” 她老是问慎介要不要试着再和江岛重新交涉,每次慎介总是劝她说“人的欲望 太深的话,一定没好事的!” 过了一阵子,慎介知道成美的揣测是正确的。江岛过去曾发生过类似事件,如 果是有前科的人,很有可能得不到缓刑,甚至会加重刑责,江岛担心的就是这个。 慎介从床上坐起,凝视着成美的梳妆台,仿佛看得见镜子映照出她的脸孔,慎 介总是像这样子看她化妆。 成美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他心想,老老实实地等着不就好了?时机一到,两人 就能一起享用那三千万了。 结果成美这个女人,居然想把三千万据为己有,莫非她想用这笔钱和其他野男 人展开新生活?所以当慎介遭到岸中玲二攻击而丧失记忆时,对她来说正好是个天 大的好机会,既然慎介已经忘记有三千万元这件事,把钱偷走也无须担心慎介会来 追回那笔钱,就算哪天真的恢复记忆,想起这笔钱时,她也早消失在世界的另一端 了。 慎介心想,成美趁他住院时搜遍了整个屋子,她可能确信钱就放在这间屋子的 某个地方,即使是在他出院后,她一定也秘密进行搜索,然后总算找到洗手台的镜 子后面。 光是把三千万元据为己有并不成问题,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和慎介分手,就不会 启人疑窦,然后展开新生活,可是她却贪婪地想拿到更多钱,所以才会和江岛见面, 要求更多的封口费。 江岛有没有同意这笔交易,其实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慎介从口袋拿出手帕,他掀开手帕,望着包在里面的指甲,眼前浮现成美小心 翼翼修整指甲的神态。 他发觉口水变得苦涩,于是咽下那口口水。 慎介了解江岛这个男人,他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凭这一点绝对不可能爬 到他今天这个地位。那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狡猾和冷酷,慎介老早就见识过好几次。 小女孩向他要求增加封口费,他可不是那种会乖乖拿出来的简单人物。 “真是愚蠢。”慎介脱口说出。 他对成美的情感还称不上真正的爱情,不过就好像穿过的旧衬衫一样,还是对 她有一丝的不舍,一旦清楚知道已经失去,胸口还是会有一股感伤。 慎介起身,打开壁橱,里面放了一只大型的旅行提袋,这是成美在夏威夷买回 来的名牌包。他把提包拿出来,放在地板上。 他迅速环视室内一圈,首先走向木制衣橱,打开了橱门,挂在里面的几乎都是 成美的衣服。他的衣服寥寥可数地参杂在里头,他从中选了几件看起来功能性强且 比较新的放进提袋中。 他不知道江岛会不会爽快地拿出五千万元,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步上成美的 后尘。要和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打交道,出奇制胜是成功的关键。 一到早上他就会离开这里,反正江岛应该会打手机联络他。只要搞不清楚慎介 的栖身处,即使江岛意图不轨地无从下手,慎介非得进行这笔交易不可。若是想顺 利地拿到钱,暂时隐蔽行踪是需要的。 五千万元。 想到这个金额心情就会雀跃不已,只要有这些钱,要完成一两件大事都不成问 题。 慎介把日常生活用品塞进提袋,想起了自己十八岁时来到东京的情景,宛如置 物柜般狭窄的lk房间,每天都以打工度日,梦想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消失无踪。 这是挽回一切的机会,就像扑克牌重新洗牌般,况且这次自己手上还拿到一排 的A. 拼了,他口中念念有词。 玄关的门铃在此时响了起来,慎介正准备将盥洗用具放进提袋中,他停下手边 动作。 究竟是谁,都这个时间了。 慎介站起来,不发出任何声响,缓缓靠近玄关。门铃又响了一次,对方似乎站 在门前。 江岛吗?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是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慎介随即否定 了这个猜测,无论有什么企图,江岛独自来访绝对没有好处,如果想出手杀人,应 该会出其不意。 慎介走近门扉,眼睛靠近门上的窥孔,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透过窥孔看到外面,一看到站在外面的人,心脏随即剧烈跳动,差点就惊叫 出声。 是瑠璃子!那双诱人眼眸,正定睛注视着镜片,似乎早料到慎介会透过窥孔窥 伺。 慎介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呆立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为什么这 个女人会到这里来? 瑠璃子再次按下门铃,门铃声剜着慎介的心,慎介的背脊感觉有如冷风吹袭, 汗毛直立。 慎介心想,绝对不能开门,他全身上下警铃大作,打定主意绝对不让那个女人 进来。 可是下一个瞬间,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事情,门后的女人有了动静,他才这么一 想,就听见东西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就在慎介的凝视中,门锁喀一声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