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一个老太婆,一个即将七十岁的老太婆…… 出了检票口,紧张的细胞才得以松弛。明明知道没事,坐电车时,我还是战战 兢兢地低着头,生怕一抬起头来就被人识破。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学生,对我这老太 婆毫不感兴趣,自始自终埋头看他的漫画,但我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不能这么紧张,一定要有自信。只要坦然大方就好了,大大方方就不会引人起 疑。 售票机的旁边有面镜子,我若无其事地站在镜子前端详。看吧!不管怎么看都 像是一个气质高雅的老太太。 绝对要有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嗯,我在车站前张望。这个车站不大,有个卖彩券的摊贩,没有接驳公交车。 交通方便的话会带来更多的观光客吧?高显先生常这么说,不过他会再笑笑地说, 这缺点也是它的优点。 出租车招呼站的招牌早已锈蚀斑斑,真的会有出租车出现吗?等了约十分钟, 果然有一辆出租车驶进招呼站。司机满头白发,看起来精神不错。 “请到一原亭。”我说。 “一原亭……好!知道了。” 司机按下计费表,回过头又说:“那家旅馆没营业了吧!您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发生意外了嘛!” “是火灾,大概有半年了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那间旅馆应该就是走 霉运吧。” 看来这位先生很多话,口没遮拦又滔滔不绝。他从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后说: “太太,您该不会是那家旅馆的人吧?”他的语气中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我只认识老板。”我答。 “是喔!那就不用我多说了嘛!” “不过,我是第一次到一原亭。” “我想也是。常去的客人不会叫它一原亭,而会称它为回廊亭。” “回廊亭?” “听说那旅馆是好几栋分开来的建筑,有回廊相连,所以大家才会那样称呼。” “哦,原来如此。” “那间旅馆还满有名的呢!虽然不能住太多人,但听说有位很了不起的作家长 期住在那儿。我们也想去住一晚,可惜没缘分啊!”说完司机便开朗地笑了笑。 “附近的人常谈起当时火灾的事吗?” “是啊!毕竟是不寻常的事嘛!”话一到此,他突然改变了语气又说:“也不 会,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旅馆已经完全修好、恢复原状了,您 不用担心。” 他慌慌张张地改口,大概一时疏忽差点说出八卦。要是被回廊亭的人知道,肯 定会招来白眼。 不久车子进入山区,未铺柏油的山路持续蜿蜒着。人烟稀少,但参天的古木却 更加浓荫。 车子更深入山中,接着出现了几条小岔路。各个岔路的入口处,竖立着各旅馆 的招牌。我们接连不断地驶过一个又一个招牌,最后在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新 招牌,上面写着“回廊亭”三个字,而招牌的角落写着小小的“一原亭”。 我在旅馆前下了车,但没人出来。踏入纯日式的玄关,我喊了两声。过了一会 儿我听到脚步声,旅馆的女主人从右边的房间走了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这是第一道关卡,若过不了这一关 就什么都别提了。 女主人恭敬地将两手放在膝前问道:“是本间夫人吗?” 女主人的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脸上化了浓妆,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要说她 三十多岁也不奇怪。我不由得升起一股嫉妒的感觉。 “是的,卧室本间菊代。”保持强硬的姿态,我得维持符合外表年纪的衰老气 息才行。我一个人在镜子前不停地反复练习,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吗?虽然总觉得 还差了那么一点。 两人之间一阵空白之后,女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久候您的大驾光临。那么远 的旅途,您辛苦了。” 望着她的表情,我有种胜利的感觉。女主人未有丝毫起疑。 脱下鞋进入旅馆之后,女主人一脸亲切地笑说:“马上就带您进房间。我们奉 命为您准备了个很好的房间。” “不好意思。”说完我低下头,持续微笑着。“有关房间的部分,我有个不情 之请。” “啊?”女主人一脸吃惊的表情说:“您有何要求吗?” “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微笑低着头,又装腔作势地抬起头说:“外子之前住 过这里,跟我说过从他当时住的房间往外看,景观非常棒,因此叫我来时也一定要 住那间。” “是吗?这样的话,我们就依您的吩咐安排房间,请问是哪间房?”边说,女 主人的眼角露出些许不安。 “我先生说是‘居之壹’。” 我一说完,她明显地惊慌失措。“是‘居之壹’嘛?如果您希望住那间是无妨, 不过……” 此时,女主人的脑海里一定乱糟糟地不停打转。该静静地听客人的请求呢?还 是先说清楚,免得日后节外生枝?“居之壹”正是她头痛的症结,我决定暂且解除 她的烦恼。 “您是介意以前发生过的事,是吧?没关系的,这我都清楚,但我还是想住‘ 居之壹’。我听出租车司机说,旅馆已经重新装潢过了,不是吗?” 救援奏效。女主人放心地小声叹息道:“是的,原来您已经知道了。真的可以 吗?重新装潢后,那儿还没人住过呢!” “我要是介意那种事的话,早活不到这把年纪啰!请带路吧!” 女主人终于点头答应。“好的,这就带您去。当然,‘居之壹’早已收拾干净, 随时都能入住。” “很抱歉,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我稍稍鞠了个躬。 女主人带路,朝房间走去。其实即使她不带路,这个地方我也十分熟悉。旅馆 中间有个中庭,呈四合院的建筑样式,别馆与本馆相连。从距离本馆最远的一栋起, 分别取名为“居”、“路”、“叶”、“荷”,其中的房间分别取名为“路之贰”、 “叶之叁”等等。而我要求的“居之壹”则是位于最面的边间。 从本馆到别馆,有条长长的回廊通道,回廊的两旁有几扇窗户,可以眺望四周 景色。从本馆走到最深处“居之壹”的路上,左手边有个中庭,回廊便以逆时针方 向蜿蜒。中庭里有个大水池,回廊其中一段就是跨越水池的桥梁。 穿过几栋建筑物之后,我们走到最里面的“居”栋。这一栋有两个房间,面对 中庭的就是“居之壹”。女主人走在前面领我进入房间,顿时,我闻到一股新装榻 榻米的味道。 “让我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吧!” 女主人也发觉空气里渗着草席的味道,然而我还是婉拒了。因为现在是三月, 外面的空气还很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尽快一个人在“密闭的房间里”独处。 女主人将房间的设备、电话的使用方法以及随时有热水洗澡等等大致说明了一 下,礼貌性地说了声“请休息”后即欲告退。我向她鞠了躬之后连忙叫住她:“请 问,一原家的人还没到吗?” “是,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他们订的晚餐是六点半。”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才刚过了五点。 “晚餐前您可以先去泡汤。这会儿公共浴池里没人,一个人泡汤可舒服的呢!” “哦!真的吗?那我非去不可啰!”尽管嘴里这么回答,但这次我是进不了大 众池的。 女主人再度道了声“请好好休息”,随即离去。等完全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后, 我赶紧把木门锁上。 拉开了和式纸门、步出走廊,我透过玻璃窗眺望四周的景色。除了树叶的颜色 从秋天换成了春天之外,其余的景色,大致和那天没有两样——我记忆中那幸福无 比的一天。然而,此刻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可以说宛如从一块乌漆抹黑的抹布里, 挤出了一滴滴的脏污与恶臭。 回到房里,拉上纸门,这么一来才不会有人瞥见我的身影。一想到这里,我不 禁全身无力,浑身瘫软地跪了下来。总算走到这一步了!想到接下来的事,我坚强 地告诉自己决不能就此气馁,我必须奋战下去、坚持下去。 我拉过皮包,取出一面镜子,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圆圆的镜片里,映着张白 发苍苍的老妇面容。两颊松弛,眼尾堆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怎么看都像是年过六 旬的老太婆吧?镜里的容颜再度让我鼓起勇气,但不可否认,此刻我的心情感到特 别孤寂落寞。 * 女主人说晚餐是六点半,那时,一定会碰到一原家的人。在高显先生的告别式 上,我以这身装扮出现时,当时会场一团乱,应该没人注意到我,但今天可就不一 样了。 晚餐之前最好再补补妆。补妆之前,最好先洗个澡。晚餐时,若有人邀我共浴, 也好藉此婉拒。 进入浴室,我先在浴缸里放热水,然后站在洗脸盆前卸妆。眼前一张老太婆的 脸,在模糊中逐渐退去,下面是年轻的肌肤,三十二岁的肌肤。 卸妆过后,我陷入另一层忧郁,因为这已不是原来的我。我身上只有一部分的 皮肤是正常的,其余都是手术植皮过后的痕迹。不知是哪个大学教授在电视上说的, 先在整形外科技术相当进步,所以就算没变装,我想能认得出我的人可能也不多。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假发,拿顶乳白色的漂亮假发。最近,有很多专门制作女性 假发的公司,只要肯花钱,任何需求都可以接受定制。我拿着本间菊代夫人的相片 去,表明要这样的假发,宣称是拍电影要用的,那个公司的人也毫不怀疑地就答应 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染自己的头发,因为不知道假发会在什么情况下走光。我若 无其事地请教美容师,他说走光也补上完全不可能。所以,把我的头发漂白两次, 使它看起来像淡淡的金发,然后在金发上染上一层浅蓝色,就可以勉强算是一头银 发了。我狠下心照着美容师的话做,却换来悲惨的下场——头发确实是染色了,但 却毁了发质,连头皮都溃烂了。尽管染了蓝色,却和自然白发相差十万八千里远, 逼得我不得不把头发全部剃光。 * 最后只好戴上假发,没想到结果竟然比想象中要自然许多,我想不知道的人, 应该也看不出来吧?早知如此,一开始这么做就好了。 浴缸里的热水满了,我脱下和服,全身赤。裸地站在镜前,茫然地望着一个三 十二岁瘦削女人的胴体。我转过身,回头看着背脊,背上也是一条条丑陋的烧伤痕 迹,像是贴了一张岛屿地图。我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消去心中的怨恨。 我把整个身体浸在浴缸里,手脚伸直。我要趁着现在放松一下,因为今后我可 能再也不会有这般舒适的心境了。 我用双手仔仔细细地抚摸着身体各处,当手纸碰触到那贫瘠的胸部时,一股沉 甸甸的感觉,从心底不断蔓延开来。曾经温柔地吻过这个乳。头的男人,只有他一 个。 二郎!我的二郎! 我忘不了与他相处的朝朝暮暮,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甩了甩头,想甩掉脑海里的一切,因为那段最棒的回忆里,紧紧系着我最痛 苦的记忆。 如地狱般痛苦的一天。 我做了一个恶梦。不记得内容了,只知道是一场可怕的恶梦。我不断地嚷语。 大概是有人叫我,我才醒了过来。张开眼,看到一张护士面孔。 “桐生小姐,桐生小姐。” 护士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模糊的意识里,我渐渐了解自己在医院里。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嘶哑的连我自己都不敢 相信。 护士一脸同情地摇摇头说:“你不记得吗?发生了不幸的事。不要紧了,医生 已经帮你动了手术,你很快就会复原的。” 不幸?手术?我不懂护士说的话。 我想坐起身,但全身刺痛无比,根本无法动弹。 护士慌张地帮我拉好被单说:“不要勉强,医生马上过来。” “为什么……”正想开口问时,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包着绷带,绷带的下面 异常疼痛。 “啊,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用担心。你镇定一点。” “让我看,我的脸怎么了?” 我开始抓狂,护士赶紧哄我:“没关系、没关系的,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这时主治医生到了,他和护士两人合力劝我镇静下来。一看到男人的脸,我立 即想起另一件事。 “哦!对了,二郎呢?二郎在哪里?他应该跟我在一起的。二郎……我要见二 郎!” “镇静点,不要激动。”戴眼镜的医生严厉地说。 我稍微恢复镇定,感到全身无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完全不记得吗?”医生不悦地说,并要我自己去回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开始探索自己的回忆。模糊的黑暗当中,浮现一块块的红点,红点逐渐扩大, 变成燃烧的火焰,火焰渐渐将我吞没。热气、烟雾、然后是建筑物倒塌的声音。我 旁边好像有人。二郎,我大叫抱着他。即使我的身体被烧焦,也一定要保护他。 我从回忆当中渐渐苏醒过来,终于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呢……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怎么了?”我看着医生。 戴着眼镜的他摇了摇头,然后撇过脸去。我了解了。 “真的吗……”我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让人看到我悲惨的样子,但还是不争 气地放声哭了。幸好医生和护士没有再继续对我说那些安慰却毫无意义的话。 两天之后,我见到了里中二郎的尸体。让我去认尸的不是医院,而是警方的人。 当时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客观地分析了当晚发生的一切,所以当警方来找我时, 我并不感到意外。 “你认识里中二郎?”绷着脸的中年刑警,坐在床边,用例行公事的口气问我。 他毫不客气地直呼二郎的名字,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接着我又说:“他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刑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里中二郎到你房间是几点?” “我不清楚,大概半夜吧!” “为什么不清楚?” “我在睡觉。” “这么说你不知道里中要来啰?” “对,不知道。”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一点我该如何回答,在与刑警会面前 伤透了脑筋,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回答最好。 “可是,你应该告诉过他要来住回廊亭吧?” “是的。” “里中来了之后,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那么你们见面之后做了什么?” 我故意默不作声。意图产生的心理效果,顺利地骗过了刑警。或许他认为我迷 迷糊糊的,可能也不记得了。 “这一点以后再说。火灾的事你记得吗?” “记得片段。” “那么,请你说说你记得的部分。”刑警将两腿交叉,用手比划了一下。 “我睡着了,突然感觉到很热,张开眼发现四周被火团团围住。我根本不知道 怎么回事,只知道要赶快逃出去,但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也记不清楚。” 讲到这里,大部分都是真实情形。 “当时,里中二两在你旁边吗?” “在,就睡在我旁边。我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没时间多想。” “原来如此,那么……”刑警又看了我一眼后说道:“那现在呢?你知道为什 么里中睡在你旁边了吗?” 我垂下眼,过了一会儿再抬起来望着刑警说:“嗯,或许……和失火有关吧!” “看来是错不了。”刑警点点头继续说:“我们认为里中在你房间里纵火,再 喝下毒药自杀。” 跟我所想的一样。警方果然会解释成一切都是里中二郎自己策划的。 “他为什么……非得自杀不可呢?” 我这么一问,刑警打算继续,眨了眨眼、抓了抓后脑勺后说道:“其实,里中 在前一天发生了车祸。” “车祸?” “肇事逃逸。他在距离住家几公里的国道上撞倒一位老人,老人撞到头,没多 久就死了。” 我缄默不语。 “车祸现场发现车子的钣金碎片,我们查出车种,跟丢在回廊亭旁边的里中二 郎的车子一样。我们立刻展开调查,认为那属于同一辆车。” “总之,他撞死人逃逸,然后畏罪自杀……” “应该这么说,他担心遭到逮捕,心生畏惧。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问题。” 他要我好好地回答,还故意将声音提高。“里中二郎半夜跑到你房间,对你做 了什么?你老实讲。” 我舔了舔嘴唇,小心应对着警方的招数。要是不慎被逮到小辫子,一切的计划 就泡汤了。 刑警接着说:“我们听你的主治大夫说,你被抬到医院时,颈子上有内出血的 痕迹。这一点,你可以一并说明吗?” 我轻轻闭上眼。原来警方连这个都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故弄玄虚了。 “我不清楚。”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两手覆在绑着绷带的脸上,打算扮演一个 为爱所苦的年轻女孩。“我睡到一半,突然……突然觉得很痛苦,才发现脖子被勒 住了。” “你看到最放的脸了吗?” “没有。当时很暗,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意识模糊。” “是吗?” 刑警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如果我现在说出对方是里中二郎的话,他的工作就 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然而我说没看清楚对方的脸,所以这不能算是关键的证词。 一会儿,刑警又打起精神说:“很遗憾,不过目前的结论是——里中二郎打算 带着你一起自杀。” 我默不吭声。这也在我预料之中,不过如此淡然接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我 赶紧又激动地放声大哭。 “很遗憾!”刑警又说了一次。 我要看里中二郎的遗体,警方说没必要,但我坚持要看。因为若不经过亲眼证 实,我就无法下定决心。 二郎的遗体放在警方的停尸间里,大概已经做过解剖了。虽然我脸上还是绑着 绷带,不过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是医生还是不放心,因此叫当班的护士陪我一同 前往。 “里中发生肇事车祸,据说是前一晚的八点左右。”在车里,刑警对我说: “之后,我们不清楚他的行踪。依目前证据显示,只能确定他去了一趟任职的汽车 修理厂,然后采取你住宿的旅馆。他偷偷进入你房间的时间,大概在两点左右。” “那天晚上我十一点上床睡觉。” 刑警点点头。 “你说过他来时你在睡觉,所以他先把你勒毙,确定你不会动了,才在房里纵 火、喝下毒药自杀。一般人车祸肇事,对未来绝望、企图自杀,也补上什么稀罕的 事。带着家人或心爱的人殉情也一样。” “他喝了什么毒药?” “氰酸化合物。我们推断他去工厂就是为了把要偷出来,汽车修理厂本来就有 很多氰化钾这种东西。” “他为什么不叫我也一起喝药自杀呢?” “因为你在睡觉吧!与其叫你起来,还不如直接勒毙你比较省事。” 省事?这样的选择终究是错误的。可能他勒颈的方法不对,因为我没有死,只 是一时昏迷。虽然我还被火团团围住,却还是活了下来。 “趁早忘了吧!”刑警这么说,像是替整件事情做了个了结。也许是同情我吧? 停尸间位于警察署的地下室,那是一间幽暗而满是灰尘的房间。 两位警察搬来一具小型的粗糙棺木。“幸亏火灭得早,烧伤的面积不大,脸部 几乎没被烧到,否则我们不会让你看的。” 此时我已经无心再听刑警说话,只是频频往棺木里窥视。 那就是里中二郎的尸体。 终于,我心头紧着的一根细线,发出绝望的断裂声。我瘫倒在地,完全听不到 刑警们在说什么…… 我心里想不要哭,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然后像是少女般哇哇大哭。哭泣 的我,心底发出阵阵哀鸣,一声声别人听不见的哀鸣。 里中二郎被杀害了。 我的二郎不在了。 洗好澡、穿上衣服,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化妆……或许应该说是变装吧!数不清 重复练习过多少遍,从脸部细微的染色位置到形状,我都能正确无误地一再掌握。 今后最好别再完全把妆卸掉。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这种变装必须从零开始、重 新来过,少说也要一个钟头,而且说不定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化妆成老妇人以后,我又打开和式纸门眺望外面的风景。半年前来这里时,我 记得也是这样欣赏风景的。当然,那天我是以真正身份——桐生枝梨子的名字住进 旅馆的。我身旁的是一原高显先生。记得高显先生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 上,喃喃自语地说:“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这里的风景了。” “会长,您可别说这种泄气话呀!比您年纪大的,还有很多人在职场上打拼呢!” 听我这么一说,高显先生一脸孤寂地自我安慰着:“是啊!还要再撑一撑。” 他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 * 刚想到这里,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原苍介就站在外面。 “啊,对不起!我们迟到了。路上有点塞车。” 神经质的表情堆着僵硬的笑容,瘦削的男子弯腰行礼。他应该算是中老年人了, 但一头浓密的黑发往后梳,看起来像是不到四十岁。 我也堆着一脸假笑低下头说:“一原先生,承蒙您招待我来这么棒的地方,真 是感谢。” “哪里、哪里,请您好好享受这里的温泉。” “大伙儿都到了吗?” “是,我家人都到了。如何?可以请您去大厅吗?吃饭时间快到了。” “这样啊……那我去打个招呼吧!” 拿起皮包,我随着苍介一同走向大厅。我们漫步在回廊上时,他开始谈起本间 重太郎的事。这号人物是他的亡兄一原高显的好友,也是我所化妆的本间菊代的丈 夫。 “本间先生去世时,家兄非常伤心,他说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本间先生呢!我 也从家兄哪里听了很多有关本间先生的事,对他相当尊敬,他过世真让我觉得很可 惜。” 尊敬什么?真可笑!因为企业家兄长的帮忙,让他当上了大学教授;像苍介这 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怎么可能了解本间先生对高显先生而言有多重要?如果他真 的了解的话,至少应该去参加本间先生的告别式吧! 可是,这种内心的想法我只字未提,只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说:“您这 么想,他一定很高兴。” “真的,本间先生的过世对家兄的打击很大。您也知道,本间先生去世不到一 年,家兄就病倒了。” “真的耶!咦,他住院多久……” “一年又两个月。他是个意志坚强的病人,这是我事后才听医生说的。期间发 生了很多事,让他公事和私事两头烧。” “对了,发生火灾时,高显先生好像也住在这里?那件事大家都很震惊吧?” “没错,大伙儿都被那件事累垮了。失火的地方就在‘居之壹’……”说完, 仓介才发现火灾就发生在我现在住的房间,于是又慌张地解释道:“哦!我们已经 做过法事超渡过了,别担心。” “我一点也不介意,更高兴能住这么好的房间。” “不好意思。” 到了大厅,看到一原家族的人,大伙儿正把大厅当作自家客厅休息。他们分两 张桌子坐,仓介走近其中一张,那张桌子旁坐了一男一女。两人以前我都见过,只 是他们可能没见过名叫本间菊代的女性。 苍介介绍过我之后,坐在前面的男子起身说:“我们听家兄说过了。劳驾您大 老远跑来,辛苦了。” “这是我弟弟直之。”苍介在一旁介绍,“目前在家兄的公司里任职。” “我知道。令兄过世后,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总是要继续的。” 实际上,这个男的继承了高显先生的事业。以前他在美国分公司时我也见过两、 三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他不可能记得没化妆过的我。就算记得,现在 的我动了外科整形手术,又变装成老太婆,他不可能认得出来。不过,我得特别留 意这家伙。他和高显先生是同父异母所生,年龄相差二十几岁,但和哥哥一样眼光 犀利敏锐,以前在公司时就常听同事们谈起。 “其实我以前见过夫人。” 直之端正的脸庞上露出稳重的笑容,我听了吓一跳。 “哦……是吗?” “替本间先生守灵时。我延后一天回美国,穿着便服就跑去了,但那天不方便 与夫人打招呼。” “原来如此。真不好意思,劳您特别延后行程。” 完全没料到直之参加了本间的守灵之夜,我全身直冒冷汗。 “哪里,我在美国收到夫人寄来的回礼,真是谢谢!我直到今天都还珍藏着呢!” “一点小意思……” 他说的东西好像是奠仪回礼,但菊代夫人送的究竟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 最好还是赶快换个话题。管他的,要是不行的话,就推说年事已高,不记得了。 正当这么想时,直之又说:“不过,夫人跟以前我所见过的样子不太一样,比 较健康。对了,感觉比较年轻。” “咦?哪里、哪里,没那回事。这把年纪了,连照个镜子都没劲儿。” 我假装老女人害羞的表情,应该骗得过去吧?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不自然。真 的要小心这个男人。 “本间夫人,这位是纪代美,高显下面我们还有位二哥,她是二嫂。” 幸好这时候苍介插了嘴。我稍微寒暄过后,纪代美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点点头。 她的丈夫比高显先生早三年过世,因此断了与一原家直接的关系,不过她和丈夫在 世时一样,很爱摆架子。也可能是嫌我和直之的对话很啰嗦,自己被冷落了,所以 感到不高兴吧? 苍介再把我带到隔壁桌,那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男人。 “这是我妹妹曜子。她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没办法前来。” 苍介先介绍这桌最年长的女性。她年纪大概刚过四十,看起来有点洋味,长发 染成褐色,但与本人的气质颇为搭调。曜子站起来,有礼貌地鞠躬说:“您好,请 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不敢当!” 这位曜子和直之与高显和苍介是不同母亲所生。虽然是手足,年龄却差很多。 接着苍介伸出手,向我介绍两位年轻女孩道:“这位是曜子的女儿加奈江,这 位是纪代美的女儿由香。” 由香微笑着说了声:“您好。”加奈江则点点头说了声:“请多指教。”由香 圆润丰盈,给人富家千金的感觉;相对的,加奈江则是另一种野性美。两人恰巧是 相反对比,但全部都是美女。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嫉妒这种千金小姐没什么意义, 还是扮演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婆向她们寒暄吧! 最后剩下一位年轻男士,没等苍介介绍就自动起身说:“我是一原健彦,目前 从事戏剧工作。” 他的声音宏亮,外表给人正派青年的形象,不过我从以前对他的印象,就觉得 他只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戏剧工作也是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聚集 一些酒肉朋友胡乱演一通罢了。那种工作没办法养家糊口的,而且实际上,到目前 为止他还是依靠老爸的供养。 “这是小犬。已经二十七岁了,还定不下来,真伤脑筋。” 苍介一副溺爱儿子的表情。他自己一直仰赖着高显先生,对儿子的不成材,似 乎也并不在意。 曜子挪动了一下椅子后,我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苍介一副任务完成的表情,回 到自己的座位上。 “难得你们亲戚相聚,找这外人夹在中间真不好意思。” 我说完,曜子接着摇了摇手说:“没有的事。我们经常见面,难得有客人加入, 改变一下气氛很好啊!” “真的吗?” “是啊!您别在意。” “像我,这次如果是单纯的家族旅行,我才不来呢!”加奈江看着由香和健彦, 调皮地说:“这家旅馆我早就住腻了,附近又没地方可以去。要不是有大事,我才 不来呢!” “我很喜欢这家旅馆唷!来几次都没关系。” “健彦,只要由香在,你哪里都好吧?” 加奈江瞪着眼说出听起来像是奚落的话,健彦本人嘻嘻地笑着,由香则一副无 动于衷的表情。我觉察出这是年轻男女之间的纠纷。 “总之,”加奈江继续说:“没有重要事情我是不会来的。由香,你也很在意 这件事吧?” “我无所谓,反正在意也没有用呀!”由香的眼睛盯着膝盖上翻开的杂志。 “是吗?我认为这可是重大事件。那么大笔的遗产要怎么分呢?明天就会揭晓 了。这跟我们的未来有很大的关系呢!可以说是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跟这个比起 来,结婚算哪根葱啊?” “加奈江,不要再说了,不像话!”曜子忍无可忍地小声警告。 与其说是母亲纠正年轻人的言行轻率,不如说是她不想让人瞧见他们贪婪的意 念。加奈江耸了耸肩,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 我记得高显先生第一次谈到遗嘱,是在他住院以后一个多月的事。某次我与他 在病房里闲话家常时,他主动提起此事,说差不多应该准备了。 “您丧失斗志我可是会很伤脑筋的唷!”我故意用乐观开朗的语气说着。“不 过我赞成您预先立下遗嘱,虽然可能几十年以后才会用得着啦!” 他微笑着对我的鼓励心领神会,接着说:“遗嘱的内容,大致上已经决定了, 只是有些大问题,可能需要一再修改。” “当然。” “或许会麻烦到你,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好的。” 这“麻烦”两字,当时我还无法了解真正的含义,但也没多想。我想对高显先 生而言,质的应该是公开遗嘱的时间吧?过了几个礼拜之后,我才知道不是。 “我一行遗嘱都还没开始写,现在讲这些或许很奇怪,不过我坚持在某些条件 下,遗嘱才能公开。” “什么?” “第一,为了避免情况更加混乱,我死后一个月内遗嘱不得公开;其次,一定 要相关人等全部到齐,才能公开。不相干的人不可以在场,人没到齐也不可以,不 过可以找代理。” “没看到遗嘱内容,怎么知道跟谁有关,跟谁无关?” “只要事先把相关人等的名字告诉古木律师不就好了吗?大家集、合的地点就 选在回廊亭!在那里就不必顾虑会有其他杂音。”接着一原先生一脸落寞地说: “我打算把墓地选在八泽温泉。你知道吧?那个小庙。” “嗯,我知道。” “那间寺庙就在回廊亭的前面,公开遗嘱之前,或许大伙还会来为我拈柱香吧?” 我认为他选在回廊亭公开遗嘱,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担心大伙儿只惦 记着遗嘱而忘了他这位立遗嘱的人。与高显先生长年相处下来,我知道他内心的脆 弱。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遗嘱内容很伤脑筋。”他躺在床上不停地抓头。“不管 怎么说,都是一群与我不亲密的家人,这种时候,要是有个老伴在身边就好了,可 惜,现在想再婚也……” 我马上就听出他话中有话,但我能说什么呢?此时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很虚 伪,因此我只能缄默不语。从此之后,他也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