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显先生第一次提到遗嘱,是在他住院之后两个月。他把我叫到医院,交代了 我一项意料之外的任务。 他要我帮忙寻找他的小孩。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抱歉,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说完后,高显先生还有点难为情地 咬着下唇。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反而让我感到困惑。 “请问,是过世夫人的……” 我还没说完,高显先生便开始摇头说:“当然不是和她生的,那已经是二十几 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太太还在,我跟外面的女人发生一段很深的关系,当时那个女 人好像替我生了个孩子。” 根据高显先生的说词,对方叫作克子,是某剧团的舞台剧演员。当时他很喜欢 看舞台剧,常接触那个剧团,两人进而认识。 两人关系中断是因为克子后来准备结婚。向她求婚的,是当时小有名气的乐团 团员,靠巡回各地演奏维生。当时的她其实相当犹豫,那男人在演艺圈里没有走红 的希望,但继续和高显先生维持这种关系,也不见得是好事。她最后还是跟那男人 走。高显先生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时,以践行为由拿出一笔钱,可是她并未接受。 “她说我们不是那种金钱关系,不应该有分手费。她还说,何况提分手的是她, 要拿出分手费的人也应该是她才对。说来惭愧,当时我在不得已之下,只好把钱收 了回来。那个女人,就是在这方面有洁癖。”回想着那时的情景,高显先生有些腼 腆地眯着眼说道。 此后,他没再见过克子,最后连她先生乐团的名字,也逐渐销声匿迹。 过了二十年,高显先生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个不知名的人物。读了里面的信 后他大吃一惊,信里除了说明克子已经病死之外,还提及她的遗物当中,有一封 “致一原高显先生”的信,希望他本人来领取。 这时我应该已经当他的秘书了,但完全不知道这封信,也不知道他是哪一天独 自悄悄地出门的。 昔日耀眼的舞台剧演员,在附有厨房的简陋小套房里,孤独地撒手人寰。寄件 人是公寓的女管理员,是克子生前较亲密的友人。她低调地把遗体火葬后,整理遗 物时发现了这封信。 信封上写着地址,本来她可以直接寄出,但信封很厚,里面可能有些重要东西, 所以她还是先写信通知。当然,女管理员看到一原这种奇怪的姓氏,并不知道他就 是当时某一流企业的创办人。 高显回到家后打开信封,里面有二十几张信纸,密密麻麻地写着自从与高显先 生分开后,克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信里的内容让高显先生相当震惊,尤其让他感到 痛苦的是提到小孩的事。 和乐手结婚之后,她马上就怀孕了。这时她毫不怀疑,认为这就是自己先生的 小孩。但从手札内容看来,这股自信其实毫无根据,自己怀的可能是高显先生的孩 子,她只是单纯地将这份疑虑埋进心底深处。 几个月后,快临盆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跑了。克 子那时才得知,先生的乐团因为亏顺而解散。他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把签好字 的离婚协议书丢在信箱里。 大概是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她比预产期早了二十天生产,剩下了一个男孩。 虽然周围的人都祝贺她,她的心情却抑郁哀戚。她不敢告诉别人先生已经离家出走, 只说丈夫不玩乐团,外出赚钱去了。 不久,她和孩子一起出院,却感觉未来毫无希望。就算想上当铺,也没有值得 典当的东西。不得已,她只好到酒家上班。 大约过了半年,她认识了店里一位经营印刷工厂的客人。尽管男人知道克子离 过婚,他还是向她求婚。她也希望有个人能依靠,便一口答应下来。只不过,对方 不知道她有小孩,她也怕对方因此取消婚约,才刻意隐瞒。 烦恼再三的结果,克子决定放弃孩子。比起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走投无路,不 如让他在一家正规的孤儿院里长大,也许对孩子来说还比较好——她随便替自己找 了个借口,内心虽然挣扎,但还是自以为是地说服了自己。当时的她早已身心俱疲 了。 搭了一小时的电车,克子来到当地一家很有名的孤儿院——就是现在所谓的幼 育院。克子坐第一班电车前往,把婴儿放在门口。宝宝睡得很香,她轻声地说了声 “原谅妈妈”,帮宝宝戴上她亲手编织的白色毛线帽,便匆匆离开了现场。原本想 躲起来看看孩子是否安全地被人捡去,她却没停下脚步,因为她怕停下来后就再也 不忍离去。 “看来,”高显先生说:“克子好像从来没想到要来找我帮忙,她大概一直相 信那孩子是那个乐手的吧!有的女人很厉害,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跑来要男方负责, 不过克子就不会耍这种心机。” 辉煌的时期,虽不出名,却拥有舞台剧演员特有的耀眼光芒。她想要维持在高 显先生心目中的形象,因此无论如何都不愿以落魄姿态在他面前现身。 根据手札内容,克子以后再也没见过小孩。她曾经去孤儿院偷看,但也只是去 确定孩子是否安然无恙、被人捡去收养罢了。 之后的二十年,她并未详加记载,看来她应该和经营印刷工厂的男人离了婚, 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 在一连串的苦日子中,她碰巧遇见二十年前的那个乐手,他当时是长途货车的 司机。克子情绪激动地骂了他一顿,对方也不甘示弱地说:“你怀了别人的孩子, 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她不承认,男人继续说,其实他当时也不知道,后来去 医院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所以那个男孩根本不会是他的儿子。 克子一时不敢相信,但男人好像并未说谎。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个说法,那个男 人当时有太太,但却没有小孩。 这时候,她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想起那个被抛弃的小孩,克子后悔不已。早知道当时就去找高显,至少能让小 孩过幸福的生活。 她在手札里写下懊悔之情,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她确实打算将这些手札寄给 高显。这封手札记载了一切。但说是手札,倒不如说这是封长信,她为自己抛弃了 两人之间的小孩而向他道歉。 “然而克子最后并未寄出这封长信,或许她认为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也可能 怕会给我添麻烦吧!”高显先生一脸苦涩地说。 “或者,”我说:“她希望自己死前,都一直保有这个秘密。” 高显似乎并未想到这种说法,他愣了一下后点点头说:“或许吧!她就是这种 人。” “可怜的女人。” “嗯。” “没错,坦白说,我有好几次想要找她。光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个继承自己血脉 的人,我的心情就激动得久久无法平静,我多么想尽各种办法让他过得更好,但我 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自己单方面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想与孩 子见面、向他道歉,但不可否认的,我一方面也只是自私地想得到身为人父的喜悦。 如果要真心忏悔,就应该放弃这种为人之父的幸福。” 这就是高显先生惯有的严峻。 “也可以不说明关系,暗地里帮助他呀!” “如此他还是会把我当长辈看待,这跟享受父子之情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做法 也是投机取巧,到时候我还是会想让他认祖归宗的。” “那找到他以后,您打算怎么做呢?”我问。 高显先生爽快地回答说:“不怎么做。” “咦?” “对,什么都不做。我只会在遗嘱里,承认他是我儿子,至于我那些还算令人 称羡的财产,就交给法律处理。” 意思是说,法律上只要承认彼此的亲子关系,在遗产继承上就能视同一般情况 处理。因此,没有其他妻儿的高显先生,他的遗产将全数归哪个孩子所有。 “这么说……那个人要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大概是听腻了我的客套话,高显先生摇摇手说:“我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才 跟你说这些。每次谈到我的死期,你都这样避重就轻,根本谈不了正经事。” 快别这么说啊!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了回去。他说得没错,他最不喜欢 那些表面的东西,感觉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而已。 “不过有个问题。现在,那个孩子应该也成年了吧?” “应该快二十三岁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承认已成年的孩子,须经由他本 人同意。” “是啊!” “这一点我也会注明在遗嘱里。唉,他也许不会承认我这个父亲。” “哦,应该不至于不承认吧……” 他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我所谓,一般来说为了财产也会承认吧?但是,假 使他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我也没权利埋怨。反正,到时我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自嘲之中带点悲凉,然后很认真地望着我说:“你愿意帮忙吗?” “我试试看,应该不太容易。” “交给你了。我好像说过很多次,但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会努力找的。不过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请您一定要让这段时间拉长,越长越好。” 高显先生反复地眨了眨眼说:“我尽量。” * 唯一的线索是孤儿院。克子的手札上没写正式的名称,但可以找到她当时住的 地方。根据手札内容,那是一间坐电车大约一小时就可到达的孤儿院。 坐电车要一小时,距离不算短。我挑选出几个可能的孤儿院,先去电询问。从 前把婴儿丢在孤儿院门前的案例好像不少,我问出了几个与克子手札内容相符的案 例,接着再根据详细的判断消去几个,很快地,就找出最有可能的四个人。 很幸运地,我很顺利就找到了他们现在各自的居所。我先写信给这四个人,内 容大概提及我受人之托寻找二十几年前的弃婴,调查发现可能是他们,希望能安排 见面。 之后,我主动联络其中两个查到电话号码的人,并安排面谈。我与他们见面时 完全没提到一原高显先生的姓名,因为我怕有不肖分子会以财产为目的,坚称自己 是他的儿子。对方要是编造谎言,详加调查也查得出来,只是我们现在没空浪费时 间。 最初的两位,他们的身上不但没有东西证明自己是克子的小孩,反而有很多否 定的材料。 虽然他们都有高度的意愿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不过这时候就只能靠我客观地判 断了。 剩下来的两位,因为不知道电话号码,所以我打算直接见面。我心里祈祷着, 希望他们其中一个就是一原高显先生的小孩,因为如果两个都不上,我的调查就等 于走到死胡同。 然而,我却收到其中一位的来信。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把信打开一看,果真是 让我失望的内容。信里写着他已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此没必要见面。 剩下那一位,就是里中二郎。 当我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准备和他取得联络时,就接到对方的来电。我又有不 祥的预感,但这次的不准。原来他怀疑我的信是恶作剧,所以打电话来问问看。我 才发现,原来也有人会这么想。 就这样,我与他见了面。他的长相端正、五官细致,感觉颇有气质。乍看之下, 他给人感觉出身高贵,似乎与贫穷、辛苦绝缘。然而,他的眼光偶尔又透着愤世嫉 俗的味道。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种危险的预感。我感到自己内心的震动非同小可。 ——莫非,我爱上了这个年轻人?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可以离开大厅。警方说出了我和由香的房间,馆内任何地 方我们都可以自由行动,但若要离开这栋建筑,一定要先知会附近的警察。 虽然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所以大伙儿还是留在大厅。大家似乎都很 在意警方的一举一动,看着他们忙绿地转来转去,所有人都更加不安。 我闻到一股香味,抬起头,看见小林真穗正端着咖啡进来。这个女人无论何时 都不会忘记她身为女主人的义务。我们道了谢,纷纷伸手拿咖啡,旁边还附有蛋糕 和小饼干。大伙应该都没什么食欲,但这种小点心倒不会吃不下,因此加奈江他们 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先不谈桐生小姐遗书失踪的事,但如果是外面入侵的小偷杀了由香,为什么 又要选那个房间呢?”咖啡杯端在嘴边,苍介嘀咕着。 “只是碰巧吧!”直至回答。“从外面入侵,一定想先找玻璃窗户没上锁的房 间,才会选由香的房间下手。” “居然不锁窗户?由香姊怎么搞的嘛!”或许想到表姊的死又悲从中来,加奈 江手里拿着蛋糕,眼眶噙着泪水。 “可是,”曜子歪着头说:“如果是真的,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她呢?她又没被 强暴,只是偷东西,不需要杀人呀!” “也许她醒了过来,歹徒怕嘈杂声惹来麻烦,才会一刀杀了她。一定是这样,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健彦不知何时拿了白兰地过来,一边倒一边说。 “喂!大白天的不要给我喝酒!”苍介大声呵斥,但健彦仍默不作声地一口喝 下白兰地。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想喝杯了。真穗小姐,请给我杯子。” 曜子说完,加奈江接着说:“我也要。” 一旁的苍介满脸怒容。 曜子在真穗拿来的杯子里倒进白兰地,入口之前歪着头说:“只因为由香醒来 就杀了她,我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健彦问。 “如果是那样,我们当时应该会听到喊叫的声音呀!就算没时间喊,也会留下 一点抵抗打斗的痕迹吧?可是警方都没提这种事。” “出其不意的话,就无法抵抗了。”说话的是直之,“尤其凶手是男人的话。” “而且,她的颈子有被勒的痕迹。”苍介想起警方的叙述。“颈子被勒住后断 气,再一刀刺死。” “可是警部说由香是断气之后,才被人勒住脖子的。”曜子说。 曜子的话让苍介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那一定是变态家伙 干的,普通抢匪不会干这种事吧?” 说凶手心理变态,是很好的假设,至少说明整起事件有诡异之处。其中有集隔 热颇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对了,妈妈,我想先去整理行李准备回家。”加奈江打破沉默。“不知道要 待到什么时候才能走,所以我想先准备好随时能离开。一直坐在这里心情都郁闷了 起来。” “也对,我们走吧!”曜子同意,把尚未喝光的白兰地杯子放在桌上,母女俩 手牵手离开了大厅。 其他人也准备要起身,但又停了下来,看看周遭的人。他们的脸上透露着不安, 担心自己不在时不知道会被说得多难听。最后,大部分的人还是选择离开,只剩下 健彦一人。 我也离开了大厅。刑警应该还在我房间里调查,我想若无其事地区打听一下鉴 定结果。 我一边看着中庭,一边走出回廊。回廊上有几位搜查警察忙进忙出,其中一个 警察蹲在水池边。那是昨晚我跳过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 他在干嘛?发现什么了吗?我踮起脚尖看。 “怎么了?”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我下了一跳回头。古木律师和骖泽弘美就 在后面。 “啊!是律师啊!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他们在做什么。” “这个嘛!凶手要杀从外面入侵的话,一定会通过庭院的。他们大概在找凶手 留下的东西或是痕迹吧?哎呀,那位刑警在搜索的地方还真特别,水池边会有什么 东西吗?” 看来古木律师和我有相同的疑虑。 “我去问问看。”说完,骖泽弘美随即进入旁边的空房,打开里面的玻璃窗, 跳进庭院。警察立刻阻止了他,但他还是毫无顾忌地上前搭话。 “他好活泼啊!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我望着弘美的背影说。 “那孩子是高显先生托我照顾的。”古木律师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哦,是吗?”我有点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高显先生临终前对我最后的托付。听说弘美是他朋友的 小孩,不过他很认真,倒茶、打杂这种最近女孩子都不爱做的事他都做,还很热心 学习呢!” “加奈江说他长得很俊美呢!” 听我这么一说,古木律师微笑地点头:“俊美啊!真像加奈江会说的话。不过 确实没错,他们年龄差不多大,也难免会对彼此有兴趣,需要多多留心。不过他原 本就是个好孩子,应该没问题的。” 夸赞之词刚说完,当事人弘美回来了。 “他们说发现了脚印。” “脚印?凶手的吗?” “这个嘛!他们说还不确定。”弘美歪着头说。 “刑警说,平常这个地方不应该有脚印的。” “说得也是。”古木律师把视线移往外头。庭院的步道上铺满了石子,只有种 树的地方才有泥土。如果只是单纯的散步,并不会留下脚印。我感到腋下不断地在 冒汗。搜查警察还坐在水池旁边,也许他们正在考虑利用石膏,把脚印的模型给拓 下来。 “昨天早上,这里下过雨吧?”骖泽弘美突然说。 “嗯,是啊!” “这么说来,那个脚印是昨天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留下来的。要是更早之前的 话,应该会被雨水冲掉。” “哦,没错。”古木律师颇表赞同。 我看着骖泽弘美那张端正的脸,感到阵阵地胃痛。 “光看留下脚印的地方,如果那真的是凶手的脚印,表示凶手是外面的人。” “这很难说。里面的人也可以穿过中庭啊!”拨了一下头发,弘美断然地说。 “话是没错,可是脚印的位置为什么在那里?感觉好像要跳进水池一样。” “说不定是要跳过去喔!你们看,那里最窄,要跳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骖泽弘美竟然说出令我大吃一惊的话。 这时,小林真穗从对面的回廊小跑步跑了过来。“有一通律师事务所来的电话, 对方说助理听也可以。” “好,我去。”弘美跟着真穗走向回廊。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松了口气。 “您这么忙还卷进这起凶案,真是辛苦了。” “还好,没什么要紧事,这次一原会长的继承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工作。” “因为金额很大吧?” “是的,”老律师点点头,“再加上没有妻小,继承问题就更麻烦了。” “小孩”这句话在我心里震出一声回响。我突然想起了里中二郎。 “一原先生真的煤油小孩吗?譬如说和原配意外的女人?” 说完,我马上后悔话太多了,这个问题实在太没头没脑了。果然,古木律师狐 疑地皱皱眉,然后开口笑说:“您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难道您曾听到什么吗?” “没有、没有,”我赶忙挥手,“只是一般人不是常会这样想吗?我想律师最 了解一原先生,所以才会……对不起说了这么无聊的话,请别见怪。” 古木律师微微地苦笑说:“一原会长的事,最清楚的是桐生枝梨子小姐啊!您 听她说过什么吗?” “倒是没有。” “这样啊!” 看他三缄其口的样子,我有点焦急。他到底在想什么?我——桐生枝梨子寻找 高显小孩的事,这个律师应该是知道的。他在想这件事吗? 此时,骖泽弘美回来叫古木的名字,要他接听电话,因此古木向我点了点头后 便离开了。我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的胃又开始阵阵绞痛起来。 望着庭院,我脑海里浮现另外一件事。我替高显先生找儿子的事,一定有人知 道,所以,那个人希望我和他一起死掉。 回忆又在我脑海里风起云涌,我想起那值得纪念的日子。凶手如果有什么阴谋, 一定是那天以后的事,我初次遇见他的那一天…… “首先,我希望能由我开几个条件。”在咖啡厅里碰面时,二郎一脸严肃地说。 “什么条件呢?”为了消除对方的紧张,我故意用平易近人的语气问。 “我想请你告诉我关于你的委托人,也就是可能是我父亲的那个人,他到底是 谁?为什么现在才想要找当年丢弃的小孩?” 这个问题,我面谈过的另外两个年轻人也问过。会有这个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可惜现阶段我不能回答。 “对不起,这件事要等到确定你真的是他的儿子之后才能透露。要是弄错的话, 往后也没有麻烦。” “可是光谈我的事情,这样很不公平。” “会吗?” “会呀!那个人一定知道我的名字吧?” “这你不必担心,我只向他报告最后结果,调查当中并不需要报告。也就是说, 如果你不是他的小孩,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你的事。” “可是你知道呀!” “这没办法,总要有人在中间传话嘛。” 二郎轻轻咬着下唇,若有所思,他的眼神则是充满了警戒。要是他不这样,也 许就无法生存下来。 “如果你一个人无法做结论呢?就得和委托人商量了,不是吗?” “当然,但到时候也不需要说出里中二郎的名字,连你的地址和联络电话也不 需要。只要提出你被丢弃时身上带的东西来判断,若证明你的确是他的儿子之后, 再安排时间会面。你们彼此的姓名,那个时候再说就可以了,这样公平吧?” “前提是你不能骗我。” “我没必要撒谎,你也只能相信我。” 他依然用尖锐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勉强点头。“没办法,就相信你吧!不过, 要是我很有可能是他儿子,那也不一定要见面吧?到时候要不要见面由我来决定, 可以吗?” “可以。” 就这样,我才开始了与他之间的面谈。 根据二郎所述,他是在二十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五日被丢弃的。当时大人没留下 任何一封信,也没有任何东西提到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孤儿院取的,反正取都取了倒是无所谓,只是本来希望有个更好 听的名字。” 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里中二郎这个名字。 “你被丢弃时身上穿的衣服,现在还留着吗?” “留着呀!毕竟是唯一的线索嘛!不过,我并不想跟父母见面。” “那是什么东西呢?” “一条毛毯,淡黄色裹在身上的小毛毯。然后是婴儿服、袜子、怀炉……” “怀炉?” “不是用过即丢的那种,是燃烧煤油取暖的东西。” “我知道,是把煤油放在金属容器里燃烧的那种吧?好怀念啊!” 母亲毕竟是母亲,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冷了,把孩子丢在外面,还是担心孩子会 感冒吧? “然后是日本手染的尿布几片,和毛线帽,大概就这些。” “毛线帽?”我再问一次。“真的吗?” “真的。” “是什么样的帽子?” “怎么说呢?就是普通的圆帽子,摸来摸去已经脏了,原本应该是白色的。” 我心里直鼓掌叫好,克子的手札里确实提到一顶白色亲手编织的帽子。我佯装 镇定,不露出兴奋的神色,再问他:“其他还有什么?” “没有了。婴儿身上会有的,大概就这些了吧!” “嗯。” 不过,帽子是一大收获。与我见过面的年轻人里,没人提到帽子。这时,我确 定二郎就是一原先生的孩子。 “请你帮个忙,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东西,可不可以借我呢?这些话我没对其他 调查的对象说过,根据你刚才的说词,看来你相当有肯能是委托人的儿子,所以请 让我再详细调查清楚。” “那倒是无所谓,只是……很急吗?” “越快越好。不过还是看你方便,用宅急便或什么寄给我就可以了。” 他考虑了一下,抬起头说:“不要用寄的。” “哦?” “这东西很重要,我会担心,还是直接交给你吧!我会再跟你联络,再跟你约 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认为他的担心合情合理。不容否认的,当时我心里想的是,至少还能与这青 年再见一面。 “那我等你电话啰。” 说这话时,我眼里一定闪着女学生的矜持与羞涩。第二天起,我便七上八下地 等他电话。 当时的我在旁人眼里,大概就像个喜孜孜地等着男友来电的思春期少女。现在 想起来,我都还觉得两颊发烫。为了准备下次见面穿的衣服,我专程到从未去过的 精品店去了。 不久,我接到他的来电。穿上新买的洋装,我兴匆匆地前往约会的咖啡厅。 他把答应的东西都带来了。大概是摆在柜子里,那些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 脑丸气味。 “可以借多久呢?” “需要多久?” “最长一个礼拜,用完了我打电话通知你。” “可不可以早点还我?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他不安地盯着我把东西收进纸袋里。我当时也认为他真的很在意。 之后我问了一些他过去的经历。这与他是否是一原先生的小孩并无直接的关系, 但有必要先行了解。坦白说,我心里其实是希望尽量拉长与他相处的时间。 他只念到高中,一毕业就离开了孤儿院,目前在汽车修理厂上班,未来的梦想 是经营一家能吸引汽车迷的店。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一定可以的。” “如果可以就好啦!” 这么说时,他胃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我想他应该饿了。 “还没吃饭吧?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若无其事地问,但这种话其实是费了 好大的工夫才说出口的。到目前为止,我不曾私下邀请任何异性共餐,也不曾被人 邀请过。他有点惊讶,默不作声。 “附近有一家不错的西班牙料理唷!”他持续的闷不吭声让我感到紧张,害我 说话的声音也跟着提高。我真后悔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被我这种既老又丑的女人 邀请,他这种帅哥怎么会高兴呢? 正当我要开口说“改天好了!”的时候,他却抬起头说:“……可以吃汉堡吗?” “什么?” “可以去麦当劳吃汉堡吗?我不习惯吃什么西班牙料理或法国料理的。”他尴 尬地用手搔了搔自己的太阳穴。 我这才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地说:“哦,好哇!这附近有吗?” 他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三十分钟以后,我一边吃着起司 汉堡,一边看着满嘴大麦克的二郎。 此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先是把借来的东西还给他,再告诉他我的调查进度, 或追加一些问题等等。不可否认的,有些明明是电话里就可解决的事,我偏偏想与 他见面。他一点也不嫌麻烦,仿佛与我在一起也很愉快的样子,使我更有勇气、更 大胆地邀约他。 有一天,一原先生躺在病床上问我:“有什么好消息吗?”我这才发觉自己边 敲着计算机盘、边哼着歌。 “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看起来神采奕奕,我最喜欢女人这种表情了。” 高显先生盯着我看,害我很想逃。我心里在想什么,总是逃不过他的发眼。 “嗯,上次找儿子的事,可以再等一会儿吗?还有很多事情要查……”我故意 骗他。 但我话还没说完,高显先生就摇摇头说:“不用急,慢慢找。等你觉得可以报 告了再说。” “好的,我会继续调查。” 如同我之前向二郎说的一样,我完全不提中途报告。这也是高显先生的意思, 而事实上他也完全没问过我调查的状况。 没多久,该向他报告的日子越来越逼近了。二郎借给我的东西里,最有价值的 线索是日本手染的几片尿布。那些东西上面印有一个演员的名字,虽然现在几乎没 人知道那个演员,不过他是当年克子所属剧团里最出名的男主角。 我确定就是他了。里中二郎就是一原高显先生的小孩。 当我决定复仇雪恨时就在想,到底是谁知道二郎的事?一原家族或是相关人员 当中,知道二郎存在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殉情案的凶手。 可是就算我想破头,还是想不出来。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的事,就连高显 先生也没说,但为什么会有人知道呢? 也不可能是二郎自己说的,他没里有这么做。因为当我确定他就是高显先生的 小孩后,不让我去报告的,就是他本人。 “为什么?”我问二郎。“为什么不能报告?” “我一开始就说啦!不一定要见面嘛!要是报告的话,对方早晚会要求见面, 我可不要。” “为什么不想见面呢?” “见了面又能怎样?嫌麻烦时把我丢掉,老了又来找我照顾他,我看他是老谋 深算,哪能顺他的意啊。” “你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逼你认祖归宗的。只是,连见面都不行吗?” “恕我拒绝。” “可是,你都已经帮我到这一步了,难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 “这么说也没错……反正我觉得很怪就是了。” “是吗?那么你之前也未免太投入了吧?你不是很热心帮我调查了吗?” 他低声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不然是什么?” “因为……”他欲言又止,看着我叹了口气说:“算了,反正我现在不想见面 就是了。” 这种情形,来来回回两、三次。我大概猜得出,他的“不是”是什么意思。他 应该是要说:“我是因为想见你才配合调查的。”我发现自己也为了要他说出这句 话,才会穷追猛打地逼问他。 总之我一定要说服他,应该说我希望他幸福。于是我再三思量,想出了一个权 宜之计。我决定告诉他父亲的名字,就算不知道一原高显先生的名字,也应该听过 他的公司和业绩。等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是那样的任务,他或许会改变心意。 果不其然,他表情惊讶。我们在厂区的咖啡厅里面对面,他的眼神越过我,迷 蒙地望着远方。 “真不敢相信,”他喃喃自语着,“那个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一直以来,一原先生都不知道自己有小孩。” 我概略地说明了一下高显先生与克子之间的事情,也提到高显先生知道后,并 未马上着手找小孩,后来觉悟自己来日不多,才开始有所行动。 二郎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想,或许他还没办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吧? “你还没……还没把我的事情跟对方说吧?” “还没。我告诉你对方是一原先生,已经算是背叛了他,对你我可没撒谎唷!” 我大胆地说出心里话,但二郎只是茫然地放空眼神,让我心里有点焦急。 “可以再等等吗?”他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现在脑子还很混乱。” “知道了,我会等你一阵子,等决定后再通知我吧!但要快一点唷!一原先生 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他两眼有点凶狠地说:“这又不是我的错。” 一时间我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之后过了十二天,他完全没联络。期间我试着打两通电话给他,但他都不在家。 然后在第十三天的晚上,他突然跑到我住的公寓来。我虽然告诉过他地址,但 没想到他会闯来,而他的这个举动让我乱了方寸。 他眼睛四处张望,问我:“可以进去吗?”我有点犹豫,不过我不是不想让他 进来,而是心想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后来,因为不想错过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就假装平静地开门让他进来。 “很漂亮的房间嘛!”他站在房间中央说:“很有女生的味道。是桐生小姐的 ……是枝梨子的味道。” 从他口中说出的“枝梨子”三个字,在我内心造成震荡不已的回音,但表面上 我仍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喝咖啡吗?”我说完便走进厨房。我一边泡咖啡、一边想着,幸好下班回来 后还没卸妆,否则我实在没勇气以最原本的面貌见他。 “所以呢?你决定了吗?”我端出咖啡时这么问。他并未伸手取杯,只是呆呆 地盯着被子里冒出的白烟。 “你用的是文字处理机吗?”他嘀咕着。 “什么?”我又问一次。 “你的报告是用文字处理机打的吗?” 他问的应该是关于他自己的那份报告。我回答是。 “在这里写吗?还是在公司?” “不能再公司写。过来,我给你看。”我把他带到文字处理机前,给他看我正 在打的报告。 他紧盯着画面说:“然后印出来就好了吗?” “印出来我签个字就好了。” “哦!”接着,他又看了一下画面说:“我现在把报告内容全删掉的话,你会 生气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 “哦……说说而已啦!” “删掉的话,我就只好重写了。” “我想也是。” 他回到客厅后,我关掉文字处理机的开关。 “这样我很不甘心。”他喃喃自语着。 “什么?” “我不甘心,我不想让他称心如意。这都是他的阴谋,顺利找到儿子,再叫我 帮他收拾善后。” “不会麻烦你的,一原先生不是那种人。” “对我而言,就算有一大笔遗产,那也是麻烦。” “是吗?” 二郎看起来心里还是很乱。我一边用汤匙搅拌咖啡,一边想着要说什么让他冷 静下来。 “那,不然你说要怎么办?” 经我这么一问,他两颊微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缓缓地望着我说:“我今天……是要来冒犯你的。” “啊?”我虽然发出了惊叹,但仍面不改色。应该说,我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 对他,虽然我确实听到了他说的话,但不懂真正的意思。 “我现在,”他抓起我的手说:“就要……” “等一下!”我想抽回手,但他的力气太大让我抽不回来,只好放弃了,便把 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上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想法,”他说:“我要教训一下那个叫一原什么的男人。 我要让他知道,这世上可不是任何事都能照他的意思。” “他没这么想。” “不,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以为只要有钱,不管过去什么事都能用钱清算。所 以我要侵犯你,你可以向他报告,那个男的一定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你以为 这样他还想认我当他的儿子吗?我敢打赌一定不会。就算他想跟我道歉,到时候事 情变成这样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所以,你要侵犯我?”我盯着他? 他眨了眨眼将视线移开说:“不只是这样……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很想抱你。” 他的话震撼了我,我甚至感受到血液喷出心脏的声音。从颈子到脸颊,都像火 烧般炙热。 “我懂了,你先放手。”我拼命掩饰内心的激荡,想挣脱他的手。他用力紧抓 不放,但我死命地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我迅速站起身,面对阳台。落地窗映 着他的身影,我看见他直盯着我的背瞧。 我把窗帘拉上,转身低头看着他。我的心跳持续加速,费了好一番工夫后,才 让自己的呼吸调整过来。 “我懂了,”我又说了一次,一个深呼吸之后说:“抱我。” 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似乎忘了如何发声,只有嘴唇无声地蠕动。 “我不希望你去做侵犯女人的事,”我说:“我也不希望你侵犯我。这是我俩 心甘情愿的。是你的话,我愿意。” 他眼睛转向桌上的咖啡杯。“有什么喝的吗?威士忌之类的……” “有。可是用酒精壮胆就太胆小啰!” 二郎伸手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后,他闷不吭声地站起来,低着 头走向我问道:“这件事,你不会报告吧?” “不会。没理由报告,这是我的私事。”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大方地接受了。老实说,此刻的我简直兴奋不已。 下一秒,我紧紧地抱住他。我太用力了,感到脸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他吻了我。很久以前,我有过初吻,不过距离这次也十几年了。这时的我, 早已顾不了被他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一阵甜蜜的陶醉与紧张,伴随着一点疼痛。他并不笨拙,也不令人觉得经验老 练。但话说回来,这只不过是我单纯的印象罢了。 三十二年了。经历了悠悠的漫长岁月,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女人。 那晚以后,我的人生有了彻底的改变。每天二十四小时,我不但地想着二郎, 我开始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变得如何。为了他,我死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