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的死亡。我想那是在过年结束,第三 学期(* 日本小学一学年有三个学期)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带给我这个经验的是 祖母。当时,我并不确定她实际的年纪,根据日后父母所言,祖母应该刚满七十岁。 就当时而言,我生长的老家算是一栋历史悠久的日本古厝。一进玄关,正面有 一条长长的走廊,和室挟着走廊并排两侧,最里头的是厨房。当时厨房的地板还是 泥巴地,因此就连要做个菜也得穿鞋,流理台旁是后门,附近卖酒和卖米的经常会 来询问是否需要叫货。 厨房前面向右转,有一条走廊通往建在院子里的别舍;那是祖母的房间。或许 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的关系,印象中挺宽敞的,但房间里不过放了个小衣柜,再 铺床棉被就差不多了,所以顶多两坪多一点吧。这房间据说是将原本比现在更小的 茶室改建之后,才成了看护祖母的房间。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是睡卧在床。虽然有时候她会醒来,但我却不曾看见她 离开睡铺。我只有看过几次她在吃饭时,辛苦地挺起上半身的模样。父亲好像说过 祖母的脚有问题,但实际如何却是不得而知。毕竟我并不特别在意祖母总是睡卧在 床这件事,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想去问出详情。当我懂事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 子了。等到后来我去朋友家玩,看见别人家的祖母身体硬朗地四处走动时,反而觉 得对方很奇怪。 打从吃饭到打点祖母的周边大小事,都是由小富在照料。小富住在我家附近, 我压根儿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我家的。大概是在祖母卧床不起的同时, 父母以看护祖母为主要工作内容,雇她为女佣的吧。 我的父亲健介是名牙医,在住家的隔壁开了一间小型诊所。父亲并非牙医第二 代,而是自行创业。原本家里开的是木材行,但父亲这个唯一的独子却坚决不愿继 承。 我想那是祖母死前的夏天,父亲告诉我他为什么会选择走牙医这条路。他说: “因为商品买卖会受景气的影响。”吃过晚饭,父亲以泡菜当下酒菜,喝着啤酒。 我已不记得怎么会讲到这样的话题,大概是在聊有关我的未来志向吧。 “就这点来说,医生这一行并不会受景气影响。无论景气再差,人都会生病。 不,人在不景气的时候反而会更拼命,所以容易生病。没钱归没钱,但人只要一生 病就无法工作,因此就算其他的部分省吃俭用,医生还是一定得看。” 我问父亲为什么选择牙医呢?穿短裤的父亲拍了一下大腿,一副这问题问得好 的表情,盘腿坐下。 “那你觉得当什么医生比较好呢?”父亲反问我。 “内科或外科吧。医生不是有很多种吗?” 我说完后,父亲抿嘴一笑。兴趣钓鱼的父亲总是晒得一身古铜,或许是这个缘 故,他脸上深邃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多。只要一笑,眼睛就埋入了皱纹堆里。 “为什么那种医生比较好呢?” “因为要是感冒流行起来的话,就会有很多病患来,可以赚大钱啊。” 父亲听了我说的话,这次是开口大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夸张,并且发出“哈哈 哈”的声响。他喝起啤酒,以团扇对着脸扇风。 “要是感冒流行,病患的确会增加,不过医生本身也有可能会被传染啊。” 我发出“啊”的一声。 父亲继续说道:“一般的小感冒也就罢了。可是感冒有很多凶猛的类型。你去 给传染看看!到时诊所就非得休诊不可了。这么一来,岂不是损失惨重了吗?虽然 说是医生,但并不代表医生就不会生病。就这点来说,至少牙病就不会传染给人。 你没听说过蛀牙会传染的吧?从这一个层面来说,眼科和皮肤科就不太好,因为眼 睛和皮肤的疾病会传染。” “可是感冒的人说不定也会来看牙医。” “感冒的人就算牙齿有点疼痛,还是会忍耐在家休息。来看牙医通常都是等感 冒好了之后。还有,对付感冒或肚子痛有很多成药,对吧?可是牙痛却绝对不可能 不药而愈。想要治愈,就非得找一天去看牙医不可。” “可是生病或受伤要动手术的时候,不是要花很多钱吗?这样一来,医生不就 可以赚很多钱了吗?” “动手术是外科。”父亲将杯子放在餐桌上,面对我重新坐好。 “你听好了,爸爸选择当牙医的原因很多,就像刚才讲的那些,不过还有一个 最重要的理由。” 面对父亲不同平日的严肃表情,我稍微端正了坐姿倾听。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不用跟人的死亡扯上关系。至少不用去想病患会因为蛀牙 而死。为重病患者开刀,取出内藏不好的部分,如果病患因为这样的大工程而得救 也就算了;要是死了的话,心中不知道会蒙上多么令人不快的阴影。弄不好的话, 说不定还会被家属怨恨。” “可是医生已经尽力了,病患回天乏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父亲缓缓地摇头。“人死这档子事,不是那种大道理三两下就可以道尽的。总 而言之,最好还是不要跟人死扯上关系。就算知道不是自己害的,还是会一直觉得 心里头不是滋味。” 所以还是牙医好,这是父亲的结论。我虽然点头,却觉得无法全盘接受,毕竟 当时我还不了解人死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峰子是一个具有行动力、争强好胜的女性。至少在我看来,她是如此。母 亲的数字观念强,每天晚上都会在餐桌上摆放一些文件,拨打算盘。应该是在计算 诊所的支出或收入吧。有的时候,父亲会从旁插嘴,但会计的事是由母亲负责,每 个月会有一位不知打哪儿来的税务代书来到家里,与母亲谈论许多事情。脸型细瘦 的税务代书总是身穿灰色的西装。 母亲也在诊所帮忙,所以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家里就只有小富跟祖母在。我嫌 学校的营养午餐难吃,几乎没什么吃的我回到家的时候,肚子总是饿得咕噜咕噜叫, 而餐桌上则会放着为我准备好的饭团。祖母死后,我才知道那是出自小富之手,而 非母亲为我做的,因为自从小富没来家里之后,餐桌上也就不再出现饭团了。 即使如此,在经过多年之后,对我而言,那个饭团就是妈妈的味道。每当想起 那饭团的滋味,就感到既怀念又哀戚。 我家几乎没有过全家人一起去哪里旅行的经验。一到星期天,父亲就出门钓鱼, 而母亲大多也会跟朋友出去玩。边看电视,边吃小富为我做的午餐,就是我星期天 的过法。 小富看起来像是阿姨辈的人,但也许是当时我年纪太小才会这么认为,实际上 说不定她还不到三十岁。我记得母亲曾经背着她,对人说她是“退货”的坏话。内 容不外乎是她好不容易嫁到一个好婆家,不到两年就回来娘家,在家里闲着也不是 办法,所以才会来我家工作。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她常会来跟我说话:“小和,寂不寂寞啊?”接着陪我一 起打电动,或教我翻花绳的变化方式。有时候,她甚至会叫我别跟父母说,偷偷煎 松饼给我吃。虽然不过就是将面粉和水去煎而已,但对我来说却是人间美味,甚至 连溶化的奶油香味都有别于以往。 我已无法清楚地想起当时的小富长得什么模样,脑海中顶多只能模模糊糊地浮 现她将长发随性地绑在脑后,以及她圆润的脸形轮廓。 不过,我倒是记得她的肤色很白。不,说肤色白并不精准,正确说来应该是屁 股很白。 我想那件事情是发生在某个星期六。那天我很反常地想要从后门进入家中,打 算让在厨房准备午餐的小富吓一跳。 通往厨房的小板门上了锁,但我知道围墙有一部分坏了,因此轻而易举地就翻 进了围墙,然后悄悄地打开了后门。 小富不在流理台边,瓦斯炉前也看不见她的踪影。于是我将门再开一些,目光 扫过整间厨房。乍看之下,原以为她不在,但小富却在紧邻厨房的和室里,背对着 我,看起来好像蹲着。我悄悄地走进,却看见她的裙摆被撩起,露出下半身,我的 身体仿佛被捆住似地僵住了。 她的身体下面有人。那人穿着藏青色的袜子,两只脚底板朝向我,灰色的裤子 褪及脚踝。 我的目光发现了放在和室角落的公事包,那绝对是税务代书的公事包不会错。 小富跨在仰躺的税务代书身上,上下摆动着屁股。此时,我才发现到两人激烈 的喘息声,税务代书还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我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这个想法向我袭来,我僵着身体走出屋外,悄悄地掩 上了门,随即跟刚才进来的时候一样翻出围墙外。 我跑了起来,只是为了甩掉刚才看到的情景。然而,即使在几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想起小富的白屁股。 近来,即使是小学生也对男女之间的性行为具备相当的知识。但当时的我却一 无所知。即使如此,我还是直觉地知道自己看到了大人的隐私。我没有对父母说这 件事,不光是父母,这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 在那之后,我想我对待小富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我绝不主动对她开口,也 极力试着不去接近她。不过真要说我讨厌她,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搞不好幼小的 我已经将她当成一个成熟女人看待,所以当我发现她的本性跟自己所想的相去甚远 时,才会感到畏怯。 我完全不知道小富跟税务代书发展到何种程度,持续到何时,因为在那天之后, 我就再也没有遇到会令人联想到两人这层关系的事情。相对地,我却知道了她跟别 的男人之间的关系。所谓别的男人,不用说自然就是我的父亲。 那天是国定假日,诊所休息,父亲照例出门钓鱼去。但因为母亲和我约好了要 带我去看电影,所以我的心情很好。 然而,就在我们要出门的时候,有通母亲的朋友打来找她的电话。讲完电话的 母亲歉然地对我说:“抱歉,妈妈有重要的事,下次再带你去看电影,今天就忍耐 一下。” 当然,我哭着向母亲抱怨,说她太贼了、不守约定、妈妈黄牛。 在这种时候母亲就算刚开始会一脸困惑地道歉,但是一旦超过了忍耐的极限, 便会恼羞成怒。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当时,到了最后她也是对着不断抱怨的儿子, 摆出了令人害怕的神色。 “吵死人了,什么电影、电影的念念念!有重要的事我能怎样?不是跟你说下 次再带你去了吗?话又说回来,你学校的家庭作业呢?应该有家庭作业吧?别光是 想玩,书也要读一下!” 我哭丧着脸上楼,不过我的房间却不是在二楼。当时的我还没有自己的房间, 二楼的房间里只放了客人用的棉被和衣柜。只要一有不如意的事,我往往都跑到这 个房里哭泣。 母亲大概懒得搭理我这个爱哭鬼儿子,看也没来看我就出门去了。 我事后回想,这个时候小富应该在家,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母亲与我的对话,所 以不知道母亲留下了我,独自出门。 母亲外出后不久,楼下便发出了声响。是父亲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照理说他 去钓鱼的时候,应该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楼下还有小富的声音,两个人似乎在讲什么,但内容听不清楚。 不久之后,好像有人上楼,我慌了。之前父亲曾撞见我在放棉被的房里哭泣, 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 我马上躲进柜子里,隐忍声息。 有人打开纸门,走了进来,我感觉到是两个人。 “婆婆呢?”我听到父亲比起平日更为低沉的声音。 “刚吃完饭,我想现在应该在睡觉。”对方果然是小富。 我感觉他们在脱衣服。小富发出了一种类似撒娇的声音。 接下来我就不太记得了,或许是因为我拼命抗拒耳边传来的物品发出的声响和 两个人的声音,但我知道衣柜门的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好事。脑海中浮现了之前看见 小富和税务代书的身影,我清晰地想起了小富的白色屁股。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三十分左右吧。完事的两个人离开了房间,但我却在柜子 里抱膝又待了好一段时间,无法动弹。 我趁机下到一楼,悄悄地走到外头。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又走 进家里,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咦?你已经回来啦?妈妈呢?”从里头出来的小富一脸意外地问。 我回答我们没去看电影。 “那你刚才在哪?”小富吃惊地问。 “公园。” “公园?你一个人?” “嗯。” 我穿过小富身边,走到摆着电视的客厅去,没能仔细看到她的表情。 到了晚上,父母相继回家。父亲拿鱼炫耀,说是今天的收获。小富拿那条鱼做 菜,我心想:“那条鱼应该是在哪家鱼店买的吧。” 爱吃鱼的我,那天却没有对生鱼片下箸。大家都问我怎么回事,但我并没有回 答。母亲对父亲说,大概是因为没带我去看电影,所以在闹脾气。 在那个宽敞的家中,我渐渐地失去了立足之地。 与仓持修开始变得熟稔,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他自从升上五年级之后,就 在同一个班上,当时我们比邻而坐,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改变自己的 一生。 仓持并不特别显眼,说起来在班上应该算是个独行侠。即使大家聚在一起打躲 避球,他也只是一脸扫兴地从远处旁观,从来不想要加入大家。 而我也是属于不擅交友的人,总是避开人群,因此性情相似的人才会臭气相投。 不过就他看来,他实在意想不到会和我被认为是同一类。他总是这么说。 “我最讨厌一堆人吱吱喳喳,好像很快乐的样子。一旦有状况,终究还是自己 最重要,那又何必虚情假意装出感情很好的样子,真是无聊。这些家伙就是不明白 这一点啊,一群小鬼!” 五年级的孩子称同班同学为“小鬼”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但实际上仓持真是个 小大人,虽然不太引人注目,成绩倒是颇为优秀。他教了我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事。 譬如我们学校附近经常有很多江湖卖艺的,也是仓持告诉我他们的手法。 那些卖艺的,有的是让人以十元抽一次签,拿出诸如一奖无线对讲机、二奖照 相机等奖品,来吸引孩子。然而,一大群的孩子不管再怎么抽,就是没有人中奖, 于是走江湖的就会看准时机,自己伸手进箱子里抽签,打开一看,竟是中奖的签, 以示里头真的有中奖的签,不是骗人的。 “骗人的啦。”仓持偷偷地在我耳边说。 “大叔把手伸进箱子之前,就把中奖的签藏在手指间了。箱子里哪有放什么中 奖的签。” “那得跟大家说才行。”我说。 “不用了啦。”他皱起眉头。 “别理那群笨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随他们去吧。” 我想仓持应该不讨厌江湖卖艺的人,因为每当他们出现,他就会在一旁观看, 直到孩子们离去为止,但他自己本身却绝对不出钱。现在回想起来,那对他而言或 许是上了一课,如何骗人钱财的一课。 仓持家是卖豆腐的,身为长男的他照理说将来应该会继承家业,但他却说他绝 对不干。 “夏天也就算了,碰水的感觉还蛮舒服的。可是问题就出在冬天了。冬天就算 什么都不做也好像会冻伤,我才不想将手伸进水里哩。” 他接着补充说道:“而且一块豆腐才几十元,这种买卖要做到哪一年啊。做生 意最好就是要一口气大赚一笔。” “卖大的东西?像是房子或飞机什么的?” “那也行啦,不过也有方法可以一口气大量卖掉小商品。除此之外,还可以卖 无形的商品。” “无形商品?那是什么?那种东西怎么能卖?”我笑着说。仓持露出一脸不屑 的表情。 “你真是无知,这个世上多的是在做买空卖空的人。” 过一阵子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想法的。当时,我只觉得这家伙 讲的话很奇怪。 第一次带我到电动游戏场的也是仓持。当时还没有什么电玩中心,只有百货公 司楼顶上的游乐场的部分场地会架设游戏机。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像今天的电视 游乐器这种东西,最常见的就是弹子台和射击游戏了。 仓持几乎没花过自己的钱。首先,他会带我到游戏机前,告诉我那多有趣。当 时他说得口沫横飞,而他的话也有股吸引我的魔力。 等到看准了我有那个意思之后,他便说:“如何?要不要玩一次看看?” 我立即答要,接着掏出钱包。 然而,当我把钱投入机器的时候,他却说:“先让我示范给你看吧。” 反正我想要个范本,也就答应了他。于是,就由他展开了第一回合的游戏。 有些机器只要得分高就可以再玩一次。像这样的游戏,几乎都是由他先玩,而 将硬币投入机器的则是我。实际上,他的分数都打得很高,所以我不用再投钱就可 以玩,但即使他失手没有打出高分,他也不会说要付钱。他只是不高兴地八气迁怒 在机器上,我也就说不出口要他还钱了。 仓持还常常带我去捞金鱼和弹珠台的店家。我从来没有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 子看过这样的店,第一次去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仓持在这里也完全不花钱按,只不过他也不会打算用我的钱去玩。他只会在我 玩的时候,从一旁观看,有时也给我一些指示。我问过几次仓持为什么不玩,他的 回答总是一样。 “我不用了,玩太多次,已经玩腻了。而且我喜欢这样看人家玩。” 跟着仓持玩,我的零用钱不断地减少,但我却不曾想要跟他断绝来往,因为只 要跟他在一起,就会接连不断地遇上新奇有趣的事情。这股新鲜味,对于快要失去 在家中立足之地的我而言,成了一种慰藉。 没和仓持约要去玩的时候,我常常会跑到别舍去。祖母会一边握我的手或摸我 的头,状似愉悦地听我说在学校的事。 但事实上,我讨厌祖母。 第一,我讨厌祖母身上发出来的臭味,混杂着馊味、灰尘霉味,还有药膏和樟 脑丸的臭味。祖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洗澡,帮她擦澡也是小富的工作,但我几乎没 看过小富为祖母擦身体。 再者,祖母皮肤的触感也令我感到不快。每当她用皱巴巴、干瘪瘪的手摸我的 时候,我总觉得背脊发凉。老实说,看她的脸也不太好受。眼睛和脸颊凹陷、头发 掉尽、宽阔的额头突出,看起来就像在尸骨上覆上一层薄皮。 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还要去祖母的房间呢?因为我别有居心。只要一股劲儿 地跟祖母讲在学校的事,她一定会这么说。“啊……对了。不给你零用钱怎么行。” 祖母在棉被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掏出一个布制的钱包,从中取出 零钱给我,叫我不能跟爸爸说。 我老实地收下,道了声谢。卧病在床却持有金钱,这对小孩子而言真是件不可 思议的事,不过这件事我当然没跟父母提过。我家应该比其他人家还富裕,但我的 父母对花钱却精打细算,只要我的通途不清,就连一角也拿不到。要是跟他们说祖 母给我钱的话,一定会马上被他们没收。 不过,母亲确实很讨厌祖母,我经常听她在电话里说祖母的坏话。 “真没想到那样的年纪就卧病在床了。真够烦的。不过啊,幸好因为这样不用 跟她碰面,照料的事交给女佣去做就好,我反而乐得轻松。有本事起来走动走动嘛! 要是像之前那样碎碎念,我可受不了。什么?嗯,那倒是,要是她早点那个就好了。 呵呵。” 母亲在谈话之间不时把声音压到最低,时而流露另有它意的笑,让我感到了她 对祖母深不见底的憎恶。我也知道“早点那个就好了”的含义,事后我听亲戚说, 母亲自从嫁过来之后,就因饱受婆婆的欺凌所苦。 我不太清楚父亲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因为我几乎不记得父亲提过祖母什么。 然而,夹在老母和好胜的妻子之间,父亲想必也有他的难处吧。我知道父亲时常趁 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跑去别舍。那时父亲的背影,看来格外地渺小、伛偻。 但是只要我一想起在柜子里听到小富的喘息声,就会感到些许的迷惘。父亲竟 然在家里金屋藏娇,还让情妇去照料老母的日常起居。直到今日,他的心境终究是 一个谜。 总之,我家人的心就像是以睡在别舍的老太婆为轴心,彻底地扭曲了。说不定 扭曲的程度已经达到极限。 那个老太婆死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而发现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当时,我的手头很紧。 这简直不像是个小学生说话的语气,但这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夸张,事实就 是如此。事实上,我迷上了一种东西,把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几乎全用在那上头。拜 其所害,我甚至连糖果店都逛不起。 让我沉迷其中的是五子棋,我记得那也是仓持修邀我去玩的游戏。当然,五子 棋的玩法是我知道的,而他教我的则是如何靠它来增加零用钱。 他带我去一处位在河畔的住宅区,里头聚拢着许多铁皮屋顶的小房子。我们的 目的地是其中的一间,一个称之为玄关却又显得粗糙的入口处镶嵌了一扇铰链坏掉 的大门。门很矮,连我们这样的小学生要进去都得留心头顶。 一进门就是水泥地,地上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的两旁各有一张椅子。桌上放 有五子棋盘,墙上则贴了一张五子棋游戏规则的纸。 当仓持一吆喝,旁边的纸门马上打开,出现一个男人。男人身穿工作裤、衬衫, 上身套了一件肮脏的日式短外套。在我看来那男人应该一把年纪了,但现在回想起 来,说不定才三十五岁上下。他原本应是剃成五分头的头发长长了不少。 仓持递出两个一百元铜板之后,男人将那放在桌上,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接着 从桌子底下拿出棋子。 仓持坐在我跟前的椅子上,双方并无交谈就下起了五子棋。仓持起手先下,我 站在他的斜后方观战。 仓持在途中犯了个重大的失误,所以第一局由男人轻松获胜。虽然我发现了仓 持的失误,却不能告诉他,因为墙上贴了一张“旁人出口罚钱一百”的纸条。 第二局势均力敌,仓持和男人都无失误,最后仓持下了一手妙招取胜。男人低 叫了一声输了。下棋过程中,他只有这个时候发出了声音。 紧接着第三局上场,又是一场胶着战,但最后赢的是男人。 “田岛也试试嘛。你应该会赢。”仓持乍舌地说。 据他所说,只要拿出两百元,跟男人三战两胜,赢了的话就可以得到五百元。 此外,如果连赢两局的话,还可以得到一千元。对当时的小学生来说,一千元可是 个一大笔数目。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挑战。我付给男人两百元,坐到仓持坐的座位上。我 对五子棋很有自信,看了仓持刚才下的模样,我暗忖这个男人不会强到哪儿去。 第一局由我取胜,竟然赢得如此轻而易举,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还真有点扫兴。 “耶!可以拿到一千元啰!”仓持拍手叫好。 我也有些得意忘形。这下胜券在握,我甚至已经开始思考一千元的用途。 不过男人在第二局开始稍微改变了作战方式,困惑的我因而不小心犯了个错, 无法连胜。 “就差一点,你好好下!”仓持跺脚,大呼可惜。 不用他说,我自然小心谨慎地向第三局挑战,要是这一局输了的话,别说一千 元了,就连两百元也飞了。 然而,我却看错了对方的棋路,无法拿下第二场胜利。我并不觉得这男人有多 强,但这反而让我更加感到懊恼。 那天,我一共花了六百元,也就是在那之后我又挑战了两次。可是结果还是一 样,总是在棋到酣处时,男人在最后扭转形势获胜。连我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赢不 了。 在那之后,每隔两、三天我就会跑去下五子棋。要是我不堪一击也就算了,偏 偏有好几次就快赢了。实际上,我几乎没有直接输棋过,因此总觉得获胜是迟早的 事。此外,二连胜可以获得一千元也很吸引我。虽然电玩中心或捞金鱼也很有趣, 不过那种东西再厉害也赚不了钱,热衷的程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我想要零用钱。话虽如此,我又不能说出钱的用途,所以也不能向父母 要钱。这么一来,我能指望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趁还没有人起床的时候,跑到祖母睡觉的别舍,拉开留有印渍的纸门,唱歌 似地叫了声“婆……婆”。 祖母闭着眼,半张着嘴。室内依旧有些霉味儿,室温比平常更冷。在我拉开之 门之前,室内的空气仿佛完全静止。 “婆婆。”我小小声地又叫了一声。要是叫太大声被人听到可就糟了,何况我 特别不想让母亲听见。 祖母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的迹象。我合上纸门,爬进睡铺,闻 到一股老人惯有的臭味。 我想祖母大概睡着了,于是隔着棉被摇了摇她的身体。祖母像只玩偶般晃了晃, 她的身体有如石头般冰冷、僵硬。 祖母平常总是鼾声雷动,但现在别说是鼾声了,从他半开的嘴里甚至没有发出 一丁点的呼吸声。 我想,可能死掉了吧?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人类的尸体,所以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否就是死亡的状 态。猫狗或虫子的尸体倒是看过几次,但它们的死对我而言,不过就像是玩具坏掉 的程度。理论上我能够了解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但就是无法体会。 我决定不再进一步思考祖母是否已经死亡。重点是祖母好像不会动了,也就是 说现在是将零用钱据为己有的绝佳良机。 要是手脚不快一点的话,可就要被母亲发现了…… 我心怀忐忑地揭开棉被,看见祖母瘦骨嶙峋的身体。祖母的睡袍胸前部分敞开, 露出皮包肋骨的胸部。而我讨厌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 接着我将棉被全部翻开,马上发现放在肚子上的手正紧握着我的目标,从她枯 枝般的指缝间可见钱包上小槌形状的装饰。 我将目光从祖母的脸上移开,试着取出钱包。但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抓住钱包, 我稍加使力拉扯亦是纹风不动。由于完全不能动之分毫,这甚至让我联想到祖母是 不是还活着,而且不打算把钱包交给我。 不过事到如今,我可不会打退堂鼓。只有蛮横硬抢了。我用双手将祖母抓住钱 包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全无弹性,而且冰冷,那种触感就像是在玩干掉的 粘土工艺。 我确认了一下总算抢来的钱包,里头除了有几张印有伊藤博文和岩仓具视人头 的钞票(* 分别为一千日元、五百日元的旧版纸钞。),居然还有圣德太子的大钞 (* 五千日元和一万日元的旧版纸钞。)。我在心里欢呼呐喊,自从过年从亲戚收 到红包之后,就没有再拿过大笔的金钱了。 既然目的达成,在祖母的房间多留无益。我将棉被恢复原状,站起身来,原本 打算不看祖母的脸,但她的脸还是在一瞬间映入眼角,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感觉祖母死不瞑目,不光如此,仿佛还在瞪着抢她钱包的逆孙。 我没有勇气去确认这件事。突然,恐惧感向我袭来,我就像个齿轮坏掉的机器 人,动作僵硬地离开了睡铺。我觉得祖母仿佛随时都会开口对我讲话。我小心地不 发出声响,出了房间之后,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有人发现祖母去世,引起了一阵骚动。 父亲的麻将牌友——一位住在附近名叫西山的医生来检查祖母的遗体,原本我 也想去看看情况,却被小富阻止而无法进入房内。 尽管确定祖母已经死亡,西山医生还是迟迟不从房里出来。父母都在房间里, 好像在与西山医生讨论什么。 当天夜里举行了守灵仪式,整天弄得大家鸡飞狗跳的。从下午起,除了亲戚之 外,附近的邻居也蜂拥而来,并且着手将我家布置成简便的守灵会场。他们在佛堂 里设祭坛,放置棺材。 最后没有人告诉我祖母是怎么死的。不过我从亲戚的对话中,听到了“寿终正 寝”这个字眼。 我问舅舅什么叫做寿终正寝,舅舅以一种让我较容易理解的说法告诉我:“和 幸你也有利用马达驱动的塑胶模型对吧?是不是最后就停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没电了?” “没错。人终究和那模型一样,就算没有故障,总有一天也会因为没电而停止 动作。这就叫做寿终正寝。人跟模型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人不能够更换电池。” 这么说来,人终究也不过是机器嘛。医生看病就跟修理机器一样。这么一想, 我才发现原来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坏掉了,无法复原罢了。 守灵与其说是追悼故人,倒更像一场宴会。家里放了几张不知从哪运来的长条 茶几,上头摆着附近外卖餐馆送来的菜肴。许多人进进出出,轮番下箸夹菜。此外, 现场也准备了很多日本清酒和啤酒,吊唁客人当中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客厅,喝酒 喝到讲话含糊不清。有几个人则在背后说他坏话,损他老是如此。 身为丧主的父亲自是不在话下,母亲也忙着应付吊唁客人而忙得团团转。客人 们表示同情与哀悼,而父母则一脸打从心里哀戚难过地回礼。话虽如此,母亲却对 娘家的人眨眼表示:“这下总算安心了。”对方也一副心领神会地点头。 隔天举行了葬礼,来的人比守灵的时候更多。 对我而言,这是个无趣的仪式,虽然不用上学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当我 忍着哈欠听和尚诵经的时候,我心想与其这样倒不如去上课。 出殡之前,身穿黑衣的男子请大家做最后的告别。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应 该是葬仪社的人吧。 大家将花朵放入棺材里,其中有好几个人还哭了。 “和幸,你也去跟婆婆道别。”父亲对我说。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棺材,稍稍看见了祖母的鼻尖。那一瞬间,无以言喻的恐惧 和厌恶感向我袭来,我停下脚步,并向后退。不知道是谁在我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不要。”我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周遭的人都慌了手脚。我的父母格外不知如何是好,两 人从两旁搀扶抓住我的手臂,让我站在棺材前。 “不要啦,好恶心。” 我想要甩开父母的手,但接着却被父亲掴了一巴掌。 “别胡说!快点献花!” 父亲硬逼我拿花,要我将花放入棺材里。那个时候,我看见了祖母的脸。祖母 尸骨一般的脸似乎在微笑。那副笑容,让我更加颤抖不已。 祖母的周围没有当时我讨厌的那种气味,而是满溢着花香,但闻到那股香味的 刹那,一阵猛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 我向后飞也似地逃离棺材,父亲不知喊了什么,我却听不见。我在当场狂吐。 在那之前,我才刚喝了柳橙汁,片刻之间我的脚边就染成了一篇橙黄。 直到在火葬场等待的时候我才平静了下来。我没有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只好无 所事事神情恍惚地看着大人们的情况。父亲告谕母亲在回家之前,不准让我吃喝东 西,因此我也不能伸手去拿准备好的零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有丝毫的食欲。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陷入那样的恐慌。前一天,不是才刚听舅舅的话, 体认到人终究不过是机器吗?而人死即意味着机器坏掉,换言之,尸体不过是单纯 的物质罢了。既然如此,又为何会……? 大人们边饮茶酒便谈话。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有不少人还在笑。虽然母亲的脸 上没有笑容,但表情看来却比平常更为生动。除此之外,父亲也是一副心无挂碍的 模样。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心想原来大人们都知道尸体不过就只是个坏掉的机器。 火葬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之后我又被带到捡骨的位置。父母担心我会 不会又来胡闹,但看来这层顾虑是多余的。我看着像垃圾屑般的骨头残骸,心想: “什么嘛,不过如此。”丑陋可怕的尸体一旦火花,几乎一无所剩。这样一来,也 不会有人知道我抢了婆婆的钱包。 人死,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我的感想。 小富自葬礼的隔天就没有再到家里来。原本她就是被雇来照顾祖母的,没来也 是顺理成章的事。 之前小富总是自行决定厨房里调味或烹饪用具的摆放位置,以方便自己使用, 但母亲似乎并不中意她的配置,有时候还会到厨房里去整理一番。她似乎想要重新 整顿一切,即使容器里头还剩下一点砂糖或盐巴,也都直接丢进垃圾桶。 头七那天,亲戚们再度聚集。这天可真成了一场宴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 彼此心知肚明而疏于注意的关系,有不少人尽兴过了头。 表面上,父亲的亲戚和母亲娘家的人状似亲密,但身为孩子的我也察觉到,他 们实际上并不和睦。特别是姑婆们似乎对于最终这个家的财产成为母亲的囊中物, 感到不悦。 “峰子这下子就可以随意改建了。从以前她就一直抱怨她不喜欢这样的古厝, 现在总算让她如愿了。”大姑婆歪着嘴说。她说话的对象是父亲的堂姐妹们。不知 何故,田岛家的子嗣大多是女性,亲戚也是压倒性以女性居多。 “峰子一直忍耐到现在吗?” “是啊。因为大嫂不肯。毕竟这个家还是登记在大嫂的名下。” “哦,原来如此。”其他的女人们暗自点头。 我之所以能够偷听到她们的对话,是因为我在隔着一道纸门的走廊上看漫画杂 志,而她们并没有看到我的缘故。 “除了房子的事,峰子大概可以落个清闲了。听说以前跟伯母之间发生了不少 事。”一个父亲的堂姐妹说。 “噢,那倒是啦。”另一个父亲的堂姐妹语重心长地随声附和。 “听说伯母的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好像对峰子挺严的不是吗?” “才不严呢。对我们而言,那算普通了。之前我会听大嫂诉苦,心想娶媳妇儿 的时候,真的是要充分调查一下才行耶。当初如果娶一个更乖巧一点的媳妇的话, 大嫂一定可以活得很长寿。她常说,都是峰子害她折寿的。” “说不定就是这样唷。因为伯母被关在那个原本是茶室的房间里,不是吗?一 整天都待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并根本治不好嘛。” “再说,峰子最近完全都没有照料伯母的起居,不是吗?听说请了个女佣,大 大小小的事都丢给那个人去做。” “那个女佣也真的是。”大姑婆说。“听说人不机灵,做起事来马马虎虎的, 做的菜也很难吃,吃她做的菜还真辛苦哩。” 女人们一同叹息。 “这么说,伯母简直就是被峰子杀死的嘛。” 其中一人的发言让所有的人霎时都沉默了。 “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怎样,这句话也说得太过火了。”有人发出了一句责备 的话,但话中却带有幸灾乐祸的语气。 “不,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大姑婆说。这已不是半开玩笑的说法了。“我认 为大嫂是被那个人杀死的。只不过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就是了。”这下果然 不好轻言附和,所有人都不发一语。 当时因为出现了“被杀”这类令人不安的话语,所以这段对话我记得很清楚。 虽然我对于电视剧里的杀人事件早已耳濡目染,但在现实生活中倒是前所未闻。 还是孩子的我也察觉到了母亲期盼着祖母的死。但是当时的我,却还无法联想 到母亲是因为如此,才故意把祖母关在那样的房间或请来一个做事不利落的女佣去 照顾祖母。 自此之后,我看待母亲的眼神有了些许的转变。 祖母死后,大伙儿忙碌也是一个原因,几乎没有全家聚在一块儿好好地吃顿饭。 父母交谈的内容不是哪里的谁包了多少奠仪,就是奠仪的回礼要送什么才好。两个 人绝口不提对于祖母去世有何感想。 在法事按照世俗礼法结束之后,这个情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暂时休诊的诊所 重新营业,父母又与从前一样被工作追着跑。 不同的是,三餐改由母亲下厨,但厨艺并不如小富好,做的是所谓的快速料理。 父亲对此并无任何怨言,我自然也就没有立场说话。父亲训示过:挑剔食物就是奢 侈。在那个时代,应该所有家庭都是如此吧。 每次吃母亲做的菜时,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大姑婆所说,祖母好像曾经抱怨 小富做的菜不好吃,但我却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父亲也总是赞不绝口。 我想,搞不好婆婆才是太奢侈了。 吃饭时,父母也几乎不交谈,顶多就是有关诊所财务状况的简短对话。祖母死 后,特别是父亲变得不太爱笑了。他也不陪我玩,看起来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在那个时候,传出了一个奇怪的谣言。 有一天,当我一个人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回头一 看,有三个六年级生靠了过来。其中一人是附近铁工厂老板的儿子。他人高马大, 长的一副大人样,在学校是头目级的人物。 老大面露奸笑,站在我面前一脸不屑地打量我。 “听说你家的婆婆被杀了是吧?”老大说。其他两个人讪笑着,一脸这下有好 戏看的表情。 “才不是。”我回答。听说这些六年级生只要一动怒,就会立刻痛殴低年级生, 不争气的我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谎!我都听说了,牙医家的老婆婆每天被人一点一点地喂毒,然后死掉 的。” “没那回事!” 待我发火,他们三人大概觉得好笑,便笑了出声。 “哎哟,怕死了咧。要说说错话,搞不好营养午餐里会被人下毒哦。”其中的 一个小弟语带消遣说。 “哦,对喔。这下不妙。”说完,铁工厂的儿子和两个小弟走开,但还不时回 头向我张望,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隔天,似乎全班都听到了这个谣言。其他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有仓持修告诉我 这件事。 “不过这是假的吧?”他压低音量问我。 “假的啦!当然是假的。我婆婆是寿终正寝的。” “是哦。所谓的寿终正寝不就是没有特别的死因吗?” “就是大限到了,跟电池没电一样。” “可是,”他靠近我的耳边说。“听说有时候老年人死掉,搞不清楚病名什么 的时候,医生因为嫌麻烦,就会说是寿终正寝耶。” “可是如果是被毒死的,医生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不过反而那种情形医生好像都看不出来。毕竟被毒死的病人并不多,很多医 生并没有亲眼看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真的开始生气的关系,仓持也就没有再多问了。 此时,原本我还以为只是孩子之间的谣言,但没想到谣言散播的范围竟超乎我 的想象。 附近面包店的阿姨是出了名的亲切,可是当我站在展示橱窗前面的时候,她却 立刻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然后挤出生硬的笑容,对我说:“今天好象没有和幸爱 吃的面包哦。”一幅就是要我快点走人的样子。 不光是面包店的阿姨,碰到我的人都是一脸尴尬的表情。刚开始我以为是心理 作用,但还是仓持告诉我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妈也知道那个谣言耶。”在学校的时候,他偷偷小声地告诉我。 我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谣言会散播得那么厉害。大家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也偏着头想着。 “我是从别班的一个家伙那里听来的,我妈则是一个客人告诉她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眼前浮现了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主妇,在各家 店里眼神闪烁地大谈八卦的嘴脸。 当然,我想父母亲应该也知道这个谣言,但两人却都没有提到这件事,也许是 想要避免在我面前提吧。 但是父母看来坐立难安,上诊所的客人也大幅减少,想必与谣言脱离不了关系。 没多久,警察来到了家里。当我从学校回到家时,发现玄关放了两只我从没见 过的鞋子,从走廊可以看到两个男人在和父母亲说话。一个男人身穿制服,而另一 个男人则身穿便服。我看过那个穿制服的警官,他经常站在车站前的派出所。 “不,我们绝对不是在怀疑贵府。只是想要请教贵府对于散播谣言这件事心里 是否有个底。”制服警官说。“要是一般的谣言,我们警察是不会出面的,不过, 由于谣言的内容并不单纯,所以才会请刑警一同前来。” “我们怎么可能心里会有底?这谣言没凭没据,我们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散播 谣言。”父亲的声音出奇地粗暴。 “真的很伤脑筋。”母亲从旁附和。 “所以,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就是恶作剧。”父亲从中打断了警官的话。 “而且是恶意的!” “那么,您是否知道谁有可能做出这种恶作剧呢?” “天知道。人这种动物总是在一些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上嫉妒、憎恨别人。说 不定就是有人想要敲我家的竹杠。” “是否可以列举一些这类人物的名字呢?我们不会泄漏只字片语的。” “嗯……这个嘛。”父亲沉吟了一下。“虽然你说不会泄漏,但是我怎么知道 会不会从哪里泄漏出去。” “不会的,绝对没有问题。” “与其如此,为什么不去一个个调查听到谣言的人呢?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 找到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了。” “这个嘛,因为消息错综复杂,我们无法限定出处。况且其中也有人会不肯告 诉我们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真是一场大灾难。到底是哪个家伙会干出这种无聊的事呢?!”父亲重重地 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回去的时候被人看见,大概又要被人说警察终于来调查了。” “不会的,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十分小心。”穿制服的警官慌张地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刑警,这个时候终于开口:“您知不知道砒霜?” “砒霜?” “是的。这里……或是诊所,有没有在使用砒霜?” “没有耶。”父亲立即回答。“那是毒药吧?” “不是砒霜也无妨,是否有什么含有砒霜的药品呢?” “没有。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是不是有谣言指出我母亲是被人灌下砒霜而 死的呢?” “实际上正是如此。田岛家的婆婆就是因为每天吃的饭里被混入少许的砒霜才 死的——这就是目前传得最厉害的谣言。” “鬼扯!完全是胡说八道。要是找到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非告他不可。”父 亲大声地撂下狠话。 自从那天之后,刑警就没再来了。大概原本就没有特别的嫌疑,只不过是有点 在意那个谣言罢了。 我们渐渐地不再听见那个谣言,镇上的人对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不再感兴趣。 比起别人家发生了何种不幸,大家更在意自身的明天会如何。 然而,尽管谣言的热度降温,其内容却没有为人所淡忘,只不过说的人变少了 而已。当谣言不再成为大家的话题,这个不祥的故事感觉上不再是单纯的想象,而 成为一个事实,深深地烙印在众人的记忆中。从父亲的诊所离开的病患,从此不再 上门求诊。原本朋友就不多的我,在学校日渐孤立。所谓谣言不会长久,但是这个 定论似乎并不适用于负面的谣言。毕竟,过了好几年即使在我家被拆掉了之后,那 个城镇里还是流传着“那家有个老婆婆被人谋杀”的谣言。 我的父母亲持续以坚决的态度度过当时的难关。不论病患再少,父亲还是跟以 前一样,继续牙医的工作,假日则邀约朋友出外钓鱼。此外,他还嘱咐与邻居处的 不好的母亲,积极参与邻里集会和家长会。母亲虽然兴趣缺缺,但原本个性就不服 输的她,在听了父亲“老是关在家,更会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的话之后,反而 比平常更可以梳妆打扮,穿上最喜爱的服饰出门。我后来听别人说,看到这样的母 亲,在背后暗骂她“不要脸”的人还真不少。 双亲似乎想要对世人宣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并没有改变。不过只要一走进 家中,就会发现事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在我看来,父母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父亲的样子特别奇怪。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传发出了声 音。心想,怪哉!那天,母亲应该是去了亲戚家。 我提心吊胆地通过走廊,听到了两声咳嗽声。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 是父亲没错,父亲当时得了轻微的感冒。 等我走到厨房的时候,发现父亲蹲在流理台前,打开下方的柜子门,盯着里头 瞧。父亲的身旁摆着原本应该放在柜子里的酱油和日本酒的瓶子。 我环顾四周,发现还有好几个餐具柜和收纳柜的抽屉及拉门也都开着,买来放 着的调味料及食材都有搬动的迹象。 父亲很专心,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进入,继续在流理台下找东西。当父亲把醋 瓶子拿出来的时候,总算察觉到有人在了。他一脸吃惊地回过头来。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父亲的声调偏高。他的脸色异常红润,似乎不只是低着头的缘故。 因为没有别的话好说,只好说声:“我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我刚回到家而已。” “这样啊。” 父亲当时大概正在想如何圆场,但又发现自己拿着味醂瓶子的不寻常举动,只 好慌忙地将瓶子放在地上,故作苦笑。“所谓君子远庖厨,就是说男人不可以进厨 房。这是死去的爷爷教的。我一直在实践这个道理,才会一旦想要找什么,都搞不 清楚放在哪里。” “你在找什么呢?” “没有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这个。”父亲做了一个倒酒的动作。“威 士忌啦。我记得有人送我一瓶,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你现在要喝威士忌?” 当时好像才四点左右。 “不是要喝,是想送人。”父亲开始把拿出来的酱油和酒的瓶子归回原位。 “真奇怪,你妈是收到哪去了?” “问妈不就得了?” “嗯,啊……,也对……”父亲一边含糊其辞地回答,一边继续收拾善后。 当我察觉自己不该待在那里,转身要走的时候,父亲叫了声我的名字。 “和幸,这件事别跟你妈说哦!” “咦……?” “你妈的个性就是那样,一旦是别人送的东西,打死也不肯送人,对吧?说穿 了就是小气鬼。像那瓶威士忌也是,明明自己不喝,我想送人她也一定会反对。我 懒得被她碎碎念,才趁她不在找找看。所以……你知道了吧?” 这不像父亲平常的口气,感觉像是在找借口。通常,他会直接命令我“不准跟 你妈说!”才不会啰哩叭嗦地向我解释原因。 “嗯,我知道了。”我回答。 父亲满意地点头,继续收拾剩下的东西。但是他好像不太记得什么应该放在哪 里的样子。我心想就算我不说,母亲也应该会发现吧,不过我还是闭上了嘴巴。 到了傍晚,母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回诊所去了。我在客厅看电视,同 时注意母亲是否发现了厨房不对劲的地方。 吃晚饭时,答案揭晓。 “你在厨房做了什么?”母亲边吃饭,边若无其事地问父亲。 “厨房?什么做什么?”父亲装傻,继续倒啤酒。 “你进了厨房对吧?” “我吗?没有啊。” “是吗?真奇怪。” 母亲将视线转向我。我低下头,只是默默地动着嘴巴和筷子,深怕被母亲问到 话。 “可是厨房的样子不太对。”母亲再度向父亲开口。“像是调味料的位置什么 的,都跟平常不太一样耶。” “单纯只是你的错觉吧。应该是你之前都不太进厨房的关系啦。”父亲喝着啤 酒说。父亲像是在挖苦母亲,小富在的时候几乎都不做家事。 “可是像盐巴跟胡椒都跑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位置上,你说这有可能吗?” “天晓得,不知道。” “老实说吧!”母亲盯着父亲直瞧,父亲好像刻意不跟母亲对上眼。 “老实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检查?检查有没有那个东西?” “哪个?” “前一阵子刑警说的东西啊。” “他说了什么?他说的话莫名其妙,我根本没专心在听。” “你还真敢说……” 母亲对于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感到不耐,开始有些动怒。 原以为母亲就要发作,但她却隐忍了下来。我察觉那是因为我在一旁的缘故。 这使得我更加坐立难安,于是努力扒饭,打算及早离开现场。 吃完饭后,我下了餐桌离开餐厅,走到隔壁的客厅打开电视。不过我的目光却 没有对着荧幕,反倒是耳朵贴着墙壁。我知道这样就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对话。从 前,税务局的人来的时候,小富就是这么做的。 “你把话说清楚不就得了吗?既然怀疑,就说你怀疑嘛。”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应了几句,可是声音模糊,听不清楚。 “你是在找砒霜之类的毒药,对吧?你听了那个刑警的话之后,认为我搞不好 真的会那么做,对吧?” 我听见父亲啐了一句“无聊”,之后的话又听不清楚了,但感觉上应该是在否 定母亲所说的话。 “你不用装蒜啦,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了。你老实说清楚,我反而落得轻松。我 说老公啊,你对亲戚那边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妈突然猝死很不寻常。这,不是在 怀疑我吗?”母亲的音量大概就算我耳朵不贴着墙也听得见。 “我可没那么说。”父亲稍微提高了音量。 “你说谎。” “我没说谎。” “那你为什么检查厨房?太诡异了吧?” “不是跟你说我没检查吗?你很啰嗦耶!” “要不是你,那会是谁干的好事?到处都有翻过的迹象。” “我不知道,说不定是和幸在找点心啊。” 突然跑出我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 “那要不要我们去问问和幸?怎么可能为了找点心,去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嘛。” “总而言之,我不知道。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等一下,你别逃离!”母亲说。父亲似乎想要离开。 “我没空陪你说浑话,浪费时间。” “我没有做啦!何况,我根本没办法在妈吃的食物里下毒啊。你刚才不是也说 了吗?我这一阵子又没进厨房,能这么做的就只有照料妈三餐的人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亢奋的关系,母亲的话岔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父亲的反应 有点慢半拍。 “愚蠢至极,她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她?这个叫法还真是意义深远啊。” “我称小富小姐叫‘她’有什么不对?” “你也不用刻意加个小姐啦。明明私底下都叫她富惠,对吧?” “你这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听不见父亲的声音,但应该不是听不见,而是父亲沉默了。 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发现父亲和小富之间的关系。而且明明发现,却吭都不吭一 声,这点让我很惊讶。 父亲嘀嘀咕咕地说了些话,似乎并不承认和小富之间的事。 “别装蒜了你,反正我也觉得无所谓。相对地,你钱可要给我按时入帐。只要 你遵守这一点,我也就不跟你啰哩叭嗦了。” “钱、钱、钱,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要不要脸啊?” “你才要不要脸哩。竟然被那种女人耍得团团转。” 当一声,突然听到东西翻倒的声音,同时也听到餐具撞击的声音。我的眼前浮 现了父亲踹倒餐桌的身影。 “就是因为你讨厌妈,才只好叫小富来帮忙的不是吗?人家对我们那么好,你 居然还说得出那种话!” “又不是没付她钱。” “钱还不是我付的!你什么也没做,只希望妈早点走。你对娘家的人说妈什么 我都知道!” “所以就说是我杀的吗?那你拿出证据啊!然后叫警察把我抓走不就得了?” “吵死了!”父亲怒斥。听到一阵粗暴地开关纸门的声音之后,一阵重重的脚 步声通过走廊。 在那之后,我紧贴在墙上的耳朵听到“碰”的撞击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墙 壁上,随即在墙下发出东西哐啷碎掉的声音。 若从客厅的角度思考,父亲似乎却是在怀疑母亲,因为父亲当时在厨房的样子 并不寻常。况且,我知道父亲在书房阅读有关毒品的书籍。有一次,我到书房想借 百科全书,偶然发现那本书塞在书柜的角落。我被“毒”这个字所吸引,抽出来一 看,发现书中夹着书签,而且那一页是有关砒霜中毒的内容。 亚砷酸是一种无味无臭的白色粉末,不易溶于冷水,但易溶于温水。中毒症状 可分为急性和慢性两种,若喝下大量的毒药,会出现急性中毒症状,若喝下少量的 毒药,则会变成亚急性中毒。亚急性中毒的主要症状有胃肠不适、肾脏炎、蛋白尿、 血尿、脂肿大、知觉障碍、肌肉萎缩、神经炎、失眠、全身无力。 书的内容如上,症状的最后以“会导致死亡”做总结。 我想起发现祖母尸体时的情景。此时眼底浮现的是她那像鸡骨般瘦弱衰老的身 体,以及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肤色。祖母死前,说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那应该就 是胃肠不适所引起的,而且她的肝肾功能一定也不正常。此外,还有明显的知觉和 运动神经失调,全身衰弱无力更是自不待言。 如此想来,被人喂下砒霜的推论似乎越来越趋真实。另外书中也写到,有不少 医生误判成其他疾病的案例。 父亲既然阅读了这一页,当然对于祖母的死抱持疑虑,连我也觉得那个谣言可 能并非单纯的恶意中伤,毕竟母亲希望祖母死是事实。 这件事可能是母亲下的毒手,但是为什么我并不特别感到害怕呢?虽然我知道 杀人是一种犯罪行为,却无法体会实际罪孽有多深重。这或许是因为我对祖母并没 有亲情之爱,总觉得睡在那个房间里的老太婆是个肮脏丑陋的生物。再说,我并不 认为死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从生物变成单纯的物质罢了。诚如舅舅所说,人死就 像是玩具坏掉无法再动,我非常喜欢这个比喻。然后,我想起了在火葬场捡骨灰的 情景。 死人本身一无所知……。 假使母亲是杀人犯的话,祖母会感到悔恨吗?我的答案是——不会!因为祖母 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喂毒,也不会知道身体的异常是毒药所致。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 况下死去,所以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不,她应该连 自己会不会死都不知道,因为确认她是否死亡的是活着的人。 我从那时起就不相信有死后的世界和灵魂的存在,今日亦然,因此我并无法理 解被杀害的人会心存怨恨这种概念。当然,我知道许多深爱死者的人,他们的憎恨 与悲伤是存在的。只是想起大家在葬礼上并不十分哀戚的表情,也就可想而知他们 的憎恨与悲伤不过尔尔。 相较之下,当时我心中更感兴趣的是,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是怀着怎 样的心情,对祖母喂毒?而计谋顺利得逞时的欣喜又是如何? 我时而会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里翻阅有关砒霜这类毒药的书籍。书中介绍的毒 药之多,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其中,还描述了古今中外如何利用毒来杀人,诸如马 莎·马雷克使用铊的犯罪案例、凡宁卡利用鸦片毒害他人而声名大噪的案例、被人 灌下氰酸钾却没死的怪僧拉斯普金,还有在日本国内毒害事件中属于较近期的帝银 事件(*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京丰岛区的帝国银行椎町分行发生的强 盗杀人事件。当时歹徒佯装成卫生局人员,声称附近发生痢疾,要求行员喝下预防 口服液,结果十六名行员因误饮氰酸化合物而丧生。)。 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她虽然已是有妇 之夫,却和丈夫的友人珊多·克洛亚坠入情网,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婚外情。她的父 亲杜布雷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并将珊多·克洛亚送进监狱。夫人等他出狱之后, 和他联手毒弑亲父。据说杜布雷在乡下静养期间,夫人为了松懈父亲的防备,在让 他喝下毒汤之前,竭尽所能地孝顺父亲。 当她察觉两位兄长怀疑父亲的死和她有关时,更派了手下到兄长的身边,成功 地将之一一毒害。根据书上记载,她的大哥到死亡约花了七十天;二哥则为九十天 左右。据说她为了让毒性能够慢慢发作,在犯案之前还曾到认识的医院里做实验, 对贫穷的病患下毒。 然而,让我惊叹的是他持久的杀人念头,以及在执行杀人过程的冷静态度。以 往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杀人的欲望应该是爆发性的、短时间一涌而现的。或许是因 为电视剧中描述的杀人情节,从产生动机到实际执行没花多少时间所致。此外,在 小孩的心目中大概也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案件都是所谓的“血气上涌失 手杀人”。因此,我对于复仇烈焰持续燃烧数十年,且为了杀害对方,不惜花费数 十日的执着念头,心怀畏惧。 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我想,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对杀人感兴趣。每当我在调查毒药的内容, 就会想象使用毒药的情景。要是我的话,会这样做,不!那样也可以。只不过当时 还没有让我想要下毒害死他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想要知道实际下手的人他们的心 境如何。 那本书中,并没有画出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肖像。但在我心中,那张脸却跟 我母亲的脸重叠在一块儿。 在那之后,父母就不曾在我面前争吵。我将之解释成两人已经采取某种形式的 妥协。相较之下,我更忧心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原因在于之前的谣言,使得没人愿 意靠近我,跟我说话。就连老师,感觉上也想避免跟我扯上关系。 唯有一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那个人就是仓持修。然而,他似乎也不想让其他 人知道他和我有往来。有人在的时候,他就不靠近我,甚至经常在我向他搭话的时 候,他也无视于我的存在。 “听说上村他妈到校长室去了耶。”又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来到附 近堤防的时候,仓持告诉我这件事。 我问他上村他妈去校长室的原因。 “听说是希望校长不要让她儿子跟田岛在同一个班级。他妈说,那个谣言是真 是假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班上有一个这种家庭的小孩,就觉得毛骨悚然。”不知 道是不是该说仓持消息灵通,不知为何地总是他别擅长搜集这类的情报,格外清楚 小道消息的细节。 “校长怎么说?” “好像是说这种事情他办不到。那也难怪啦,要是每个人的要求他都一一采纳, 可就没完没了了。” 总而言之,全班的人都想转班。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变得郁闷起来。 “话说回来,好像有警察去找医生耶。”仓持又道出了另一个小道消息。 “什么医生?” “好像是叫西山医院的吧。” 我会意地点头。西山是确认祖母遗体的医生。 “为什么警察要到西山医院去呢?” “天晓得。应该是要去问田岛婆婆死时的事吧?人家不是说被毒死的尸体会有 什么变化吗?” 关于这点,我应该比仓持还要清楚,毕竟我一天到晚都在看这类的书籍。 “医生怎么回答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没有提到什么有毒杀嫌疑之类的。要是那样说的 话,现在你家前面应该早就停满警车了。” 真是不会讲话,但仓持却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为西山医生不可能包庇犯罪,所 以大概没有发现典型的中毒症状吧。 我无法判断母亲是不是对祖母喂毒。何况究竟从哪弄来砒霜也是个问题。不过 另一方面,有个画面却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在祖母死后,母亲丢掉盐巴和砂糖等 调味料的情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真的是盐巴和砂糖吗?难道不是什么其 他的“白色粉末”吗? 从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奇怪,但我完全不想感情用事地相信母亲。老实说,直 到最后我还是不清楚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不懂杀人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我 甚至无法想象母亲的内心是否萌生了那名为杀人念头的东西。如果她告诉我人是她 杀的,我大概也只会觉得“哦,那样啊”,而如果她告诉我她没杀人,那我也可以 接受。 我刚说到,直到最后我还是不清楚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而那个“最后”就在 我刚升上六年级的时候突然地来到。 有天放学回来,父母已在家里等着我。那天原本就不是诊所休息的日子,所以 更让我感到事情非比寻常。父亲的身边坐着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后来他们才告诉 我,他是律师。 父母想要逼我做一个选择,看我要选择跟着父亲还是母亲,因为他们两个人已 经决定要离婚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夫妻也会分开。我身边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连小富也 经历过离婚。然而,我从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也会离婚。因此,刚听到这件事的 时候,我着实有点会意不过来。 但那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一个假设。从父母亲绝不正视彼此就道出了这一点。 “随便你选择。”父亲说。 “你没选的那方,也不是从此就见不到面。想见面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 只不过是看你平常想要跟爸爸或妈妈一起生活而已。” “和幸到长大成人为之,完全都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这点,我们已经达成了协 议。”母亲提起了赡养费的问题。 “而且不转校也没关系。”母亲补上一句。 “没有必要急着逼他答复,不是吗?”在我不知如何做选择的时候,律师帮我 说了句话。于是,他们给了我两、三天考虑的时间。但是父母分手却一天也没拖延。 当天,母亲就带着基本必须的行李离开了家。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在 外面租好了房子。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也许预期自己不在,儿子会感到寂寞吧。如果她真是这么 想,那她也未免太不了解我了。我对着她离家而去的背影,感到了如同冰一般的冷 漠,与其说她是母亲,我更将她视为“搞不好是杀死婆婆的女人”。 另外,我的脑袋中还算记者:父亲可能会支付赡养费,不过那应该不会是笔太 大的金额。况且,没有人能保证母亲不会把那些钱用在养育我之外的其他用途上。 过惯优裕生活的母亲究竟能不能让我过安稳的生活,也令人感到不安。 母亲离家的那天夜里,父亲待我异常和善。他订了外卖的特级寿司,叫我爱吃 多少吃多少。虽然没有叫我要留在这个家,但有点多话,不断地问我在学校所发生 的事。 “明年你就是国中生了,差不多也该给你弄间书房了才行。”父亲喝着啤酒, 以一副心情极佳的口吻说道,似乎深怕我心情不好。 这样的父亲真是让我感到郁闷,看着父亲那张脸,我的眼前同时就会浮现小富 的白屁股。我想到,那个屁股曾经骑在眼前的父亲身上,并且像当时的税务代书般 喘着气。 不过,这样的郁闷我还可以忍受。反正白天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 在家。对了,根本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书房。反正从明天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使 用这个家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那天夜里,我醒来了好几次。每次入睡,就会梦到母亲。她在梦里不断责骂我, 骂到我受够了。 当我回答要留在这个家里时,母亲脸上浮现的不是失望,而是愤怒。她仿佛觉 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好啦,反正想见面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啊。” 父亲打圆场地说。父亲说得轻松,母亲则不发一语,或许是觉得发牢骚会显得 更落魄吧。 即将迈入梅雨季之前,母亲从家里带走了所有的行李。父亲去诊所之后就没再 露脸,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院子的角落,望着熟悉的家具一件一件地被运上卡车。 其中,包括了母亲的化妆台。化妆台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布套从上头垂下来。 我并不喜欢那个化妆台,当母亲的脸映照其中的时候,看起来总不像是母亲的脸, 而是别的女人的脸。当母亲坐在镜台前,即意味着她要丢下我,一个人外出。当然, 母亲带我外出时应该也化了妆,但那样的记忆比起她独自外出的记忆模糊得多。 那个镜台的左右都有抽屉,我知道右边上面数来的第三个抽屉里放有白粉的盒 子。很久以前,母亲曾和一个女性的亲戚聊到脂粉。 “你在用这种老旧的脂粉啊?” “噢,那个是很久之前买的,现在没有在用,可是又觉得丢了可惜,所以就放 在那儿。好像也该丢了。” 刚上小学后不久,我曾经把脂粉抹在脸上,就像大部分的孩子都会想要玩玩看 化妆。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色彩鲜艳的口红。我知道母亲在上口红之前都会先把 脸抹白,所以我心想首先得先扑脂粉。 然而,就在我扑完白粉的时候,却被母亲发现了。母亲看着我哈哈大笑,接着 拿出口红,把我的嘴唇涂成了红色。 “这下看起来像个女孩了。”母亲说完后,又笑了。 夜里,母亲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垮着一张脸。 “男孩子别做那种事!”父亲对我凶道。 原本以为父亲也会一笑置之,真让我失望。 当行李全部被运上卡车之后,母亲走到我身边来。 “这你拿着。” 她给我的是成田山的护身符。我将符握在手里,她握住我的手,让我放进口袋。 “要随时带在身上哦。不过可别让你爸发现了。就算被发现,也不能说是妈给 你的哦。” “知道了吗?”母亲再三叮咛。我默默点头。 到了下一秒钟,一颗颗的泪珠开始从母亲的眼眶掉落。她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带 着半分怒意,刹那之间我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要注意身体哦。睡觉的时候,被子要盖好。” 说到这里,或许是因为声音哽咽,母亲抓住我的肩膀,垂下头。过了好一阵子, 母亲又再度抬起头。 “要是想见妈的话,就把刚才的护身符打开,知道吗?” “嗯。” “那,妈差不多该走了。” 我在大门前目送母亲坐上卡车副驾驶座离去。后照镜映照出了母亲的面容。 那天夜里,父亲的心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父亲不大说话,尽是咂嘴, 似乎是对找不到换穿的内裤、厕所的擦手巾不干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当然,家里 已经没人可供他使唤。很快地,他开始感到不耐,因为连喝杯茶都得自己泡。那一 阵子,我们吃的都是从外头餐馆叫的便菜便饭。至于吃了些什么,我已不太记得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吃的食物当中并没有特级寿司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一个人的时候,我打开了母亲给的附身符,里面装了一张白纸,上头写着地址 和电话号码。 即将迈入暑假之前,邮差送来了一封署名给我的信。那是一封令人毛骨悚然、 充满恶意的信。 在信纸的一开头,就写着一个“咒”字。文章内容如下—— 这是一封诅咒信,请协助我的诅咒,用红笔在明信片上写下“杀”字,并以匿 名的方式,寄给记载于这封信上最尾端的人。寄信时,务必注入你的咒念。 接着在一星期以内,将与这封信内容完全相同的文章,以匿名方式寄给三个人。 届时,从列在信尾端的人名当中,去掉刚才提到的最后一个名字,然后在最前面写 下你想要诅咒的人名和地址。五周之后,应该就会有两百四十三人的咒念寄到那个 人的手上。 千万别切断这个诅咒之轮,否则诅咒将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大阪市生野区绿之 丘市的奥林千代子小姐就是因为切断了这个诅咒之轮,连续五十三天为高烧所苦, 最后丧命。 你一定有想要诅咒的对象,请诚实地面对你的内心。 最后,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收到了这封信。 内文的最后,记载了五个不认识的人名和地址。我收到的这封信最后写的人名 是一个叫做铃木的女性,地址是北海道的札幌。 我曾听过班上同学在讨论这件事,所以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但我没亲眼看过实 物,也不知道里头的详细内容。 这是一封邪恶的信,充满令人无法轻忽的黑暗力量。 有两件事让我很犹豫。首先是我要不要寄封写有“杀”字的明信片给这个名叫 “铃木”的陌生女子。其次是该不该把这封信寄给别人。不管是哪一样,都让我觉 得既麻烦,又不是滋味。不过写在信最后“如果切断诅咒之轮,诅咒将会降临你身” 的这段文字,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先前说过,我是一个不信神佛的小孩。读信的时候,我也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 然而当距离一个星期的期限日子所剩不多的时候,我的心绪逐渐浮动了起来。我感 到迷惑的是,信中因诅咒而牺牲的案例未免描写过于具体。不但死因如此,连地址 和姓名也都清楚载明,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其实只要稍做调查,就会知道大阪市生野区里根本没有绿之丘町这么一个地名, 而且我也该想到奥林千代子是改编自当是受欢迎的女歌手艺名。然而,当时我却无 暇思及这些,只觉得既然信上都写得这么具体,就应该不会是随便乱写的。 虽然信上使用了诅咒这个不科学的字眼,但它的实践方式却很具有数字概念。 这点也让我无法释怀。两百四十三这个数字乍看之下,并不是什么整数,但是根据 信上内容左右推敲之下,我才理解该数字的涵义。信的最后列了五个人名,若收信 人依照指示不断寄信的话,写在第一个的人名被写在信尾的总数将会是3 ×3 ×3 ×3 ×3=243 封信。 要是有人收到这么多只写了一个“杀”字的明信片,将会做何感想?我想大概 无法将它当做单纯的恶作剧而一笑置之吧。 我很想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但是信尾特别叮咛“绝对不能对人提 及”。在意这封信的本身,是否就意味着自己中了诅咒了呢?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很在意,那就是这封信是谁寄给我的。信封上并没有写寄信 人的姓名,就一切以匿名的方式进行这点来看,也是这封信阴险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几个可能寄这种信给我的人。其中也包括了仓持修。 列在信尾的人名是推论出寄信人的提示,只要遵照信的指示,写在第一个的应 该就是寄信人想要诅咒的对象,而信中第一个人名是一个住在广岛县名叫佐藤的人。 当然,这个人我不认识。 我所想到的人之中,包括仓持,没有人和广岛县扯得上关系。不过,如果他们 在广岛县有亲戚,我也不肯能会知道。 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就是,我不知道寄信人但寄信人却知道我。虽然我觉得像 对方那种神秘人物不可能知道我是否切断了诅咒之轮,但我还是担心会因为某些诡 计而被识破。毕竟,寄信的人即成了所谓的诅咒共同体,一旦切断了诅咒之轮,难 保不会遭到他们报复。 但最后我既没有将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寄给那个叫铃木的女性,也没有将诅 咒信寄给任何人。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坚定的信念,而是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 期限到了。因此,我根本没时间将这篇冗长的内容抄三遍。既然期限不守,寄信也 是无谓,所以我就没有寄出“杀”字明信片了。 然而,我倒也不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我将那封信收进抽屉,心里总觉得自己 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 之后不久,仓持向我提起了诅咒信。他问我知不知道有这样的信,我告诉他我 知道。 “你看过吗?”他进一步询问。 “不,那倒是没有。” 我无法将那封信已寄到家一事说出口,依然遵照着“不准对人说”的指示。 “这样啊,我也没有。”仓持说。 当时,我心想搞不好他也收到了。毕竟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从同样的人收到信 的可能性很高。 “要是信寄来的话,你会怎么做?按照上头写的去做吗?” “这个嘛。”我慎重其事地回答。“没有真的收到信,我也不知道。” “听说要是切断诅咒之轮的话,诅咒可是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哦。” “怎么可能嘛。” “是吗?听说真的有人死了耶。” “那一定是碰巧啦。” “不过听说就算真的收到诅咒,只要将诅咒的数目刻在神社的鸟居上,就能得 救唷。” “是哦。”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 另一方面,当时家里有些微妙的变化。父亲为了逃避每天的家事,雇用了新的 女佣,不过究竟没有再次雇用小富。新来的是一个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已经过了五 十岁的瘦小女子。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的全名,父亲要我称她阿春姨。 阿春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打扫的动作干净利落,每当我放学回家,家里总 是一尘不染。除此之外,她也经常帮我们洗衣服。如此一来,洗完澡就不会找不着 内裤了。她做菜的功夫普通,不过当时偏瘦的我马上就恢复了原本的体重。 只不过她的个性是给一分钱,做一分事,从来不做份外的工作。她只要一做好 我跟父亲的晚饭后就赶紧回家了。连父亲晚归,我必须一个人吃晚餐的时候,她也 不曾陪过我。说到底,她只要没事,就不会跟我说话。她大概认为陪小孩是薪水范 围外的工作吧。她的态度完全符合了“沉默寡言”这四个字。 从孩子的眼中看来,阿春称不上是个美女。况且她的年纪比父亲还大,父亲好 像也没有想要和她做出当时跟小富的行为。星期六的午餐是我们三个人唯一齐聚一 堂的时候,但父亲对阿春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前面说过父亲有时候会晚归,但那并不是因为工作。受到先前的谣言影响,上 诊所的病患有减无增。屋漏偏逢连夜雨,车站前新执业的牙医颇受好评,病患似乎 都跑到那边去了。 虽然那大概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父亲在工作之后,出外喝酒的频率增加了。刚 开始,父亲还会回家一趟,告诉我他要出去一下。久而久之,他说都不说就出去了。 因此,有好几次我都是等了半天之后,才吃起冷掉的晚餐。就我而言,我是想要恪 守“不能比父亲先下筷”的训示,不过久而久之我也就不等父亲,自己先吃了。 父亲似乎去了银座,每次回来总是满脸通红,嘴里吐着酒气,说的话让人摸不 找边际,而且还有好几次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父亲原本就爱杯中物,只不过在那 之前从未如此丑态百出,着实让我有些吃惊。他的酒力没道理突然变弱,应该是酒 量增加了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天父亲这么说道:“我今晚有重要的事,会晚一 点回来。搞不好就不回来睡了。你明年就上国中了,一个人没问题吧。” 这句话令我吃惊,不过我还是默默地点了头。父亲见状露出满意的表情。 “睡觉的时候门窗要锁好。原则上,我会拜托阿春尽量晚点回去。” 当时父亲的穿着与平常有些不同,就像是出现在外国电影中的绅士。只不过他 没有像银幕明星那样会穿西装。 是夜,父亲没回来。父亲说“搞不好就不回来睡了”,但其实他原本就打算那 么做吧。 自此之后,父亲三不五时就在外过夜。不过他从没告诉过我,他是在哪儿过夜。 有天夜里,父亲也外出。隔天没放假,照理说父亲应该不会外宿。我一边在被 窝里看书,一边等着父亲归来。渐渐地,我习惯了一个人过夜。当时,我热衷于阿 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的作品内容大多与毒杀有关,对于因祖母事件而对毒药 感兴趣的我而言,是很好的教科书。不过,我对她的作品也不是完全满意。即使理 智上能够接受小说中所描述的犯罪动机及犯人心理,但感觉上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认 同。直到现在,我还是完全无法了解,凶手在设下毒药陷阱之前,突破心理障碍的 瞬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父亲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回来的。当时看的小说着实有趣,让我完全忘了 时间,一页接着一页。 若是平常,这时已是就寝时间,但我听到外头有声音,于是直接穿着睡衣起身。 我很期待父亲有时候带回来的盒装寿司,心想说不定今天也…… 然而,那天夜里父亲带回来的却不是吃的。 当我走到走廊,正好撞上隐着脚步声从玄关走进来的父亲。父亲狼狈异常,大 概是笃定儿子在睡觉的关系,不过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父亲的背后还站着一个 陌生的女人。 “噢,搞什么,你还醒着啊?”父亲僵硬的脸上浮现要笑不笑的表情。 我说我在看书。但父亲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回过头说道:“这是爸爸的朋友。” “晚安。”那女人点了个头。她身着和服,挽着头发,脸蛋娇小,肤色白皙。 此外还有一对迷人眼睛以及细长睫毛。不过大概是假睫毛吧。 “晚安。”我点头回礼。那女人身上飘散着一股我没闻过的气味。我心想,父 亲就是去了这种粉味的场所。 “爸爸跟朋友有点话要说,你快去睡觉。” 我顺从地对父亲点点头。穿和服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在低头微笑。 我不知道父亲把我当成几岁小孩,但至少我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察觉到 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好事。我想,父亲之前与小富在放棉被房间里做的事,现在 换成和这个人做吧。 隔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穿和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父亲在寝室里打鼾。 过不多久,阿春一走进邻近厨房的和室,就微微抽动着鼻子,接着到流理台去 不知道在检查什么,然后又回到和室来。 “昨天有客人啊?”阿春问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谎,微微地点了头。 阿春于是趴在地上,直盯着榻榻米瞧。不久之后,阿春好像发现了什么,用手 指掐着。 “头发。” 阿春歪着半边脸颊和嘴角,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春的笑 容,一种让人有不祥预感的笑容。 我接到诅咒信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实说,我的脑袋里尽是家里的事,压根儿没 空去理会别人的诅咒。 不过就在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寄来了令我震惊的东西。 那是两张明信片。两张都是标准明信片,一封的邮戳是来自荻窪;另一封则是 来自品川。印象中,一封的署名是用黑色原子笔,而另一封则是用蓝色墨水的钢笔 写的。 问题出在明信片的背后,两张明信片的背后写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字——用红色 铅笔写的“杀”字。 看到这个的时候,我的大脑因为过度恐惧霎时陷入混乱。我心想,会受到这种 东西,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切断了诅咒之轮的缘故吗?不过在冷静思考过后,我大致 理解整件事的情况。 信尾列举的五个人名当中,有人加上“田岛和幸”。只要收到信的人遵照信的 指示,这个名字就会依序地被寄到许多的人手上。三的五次方——两百四十三个人。 有人诅咒我——这个事实让我的心情变得暗淡无比。我承认自己有时候会为点 小事情与人起争端,但从来没有被人诅咒过。明信片的寄件者是谁不重要,反正他 们不过是遵照指示寄信罢了。 我不想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只是某人开玩笑干的好事。况且,也不过才两张 写有“杀”字的明信片。 然而,等到隔天寄来三张,后天又寄来两张诅咒明信片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 更加郁闷了。那些明信片当中,有不少除了“杀”字之外,还写了些其他文字。其 中,甚至还有在“杀”的周围,围上一圈“死”字的。另外,照理说信中应该只有 指示要“用红笔”写,但有些明信片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那是用鲜血写的。 我无法理解,能将如此令人不快的东西寄给陌生人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一张 张的明信片还不至于令人感到不舒服,但是一旦累积起来,便会成为一股邪恶的负 面力量。 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在一个星期内不断寄来,总共二十三张。两百四十三分 之二十三是这个诅咒的达成率。 我想视若无睹,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如此。或许是我察觉到四周的世 界正在历经重大的变动。 我想起了仓持的话——就算真的受到诅咒,只要将诅咒的数目刻在神社的鸟居 上就能得救。 某天夜里,我半夜出门前往附近小学旁边的神社。我的手里握着雕刻刀。 神社里最大的鸟居是混凝土制的,但我知道神殿旁有一座木制的鸟居,于是我 毫不迟疑地前往那座小型的红色鸟居。 虽然“做这种事才会遭到诅咒天谴”的想法掠过脑际,但现在已经不是犹豫的 时候了。我尽可能找不显眼的地方,在鸟居的下方刻上了“二十三”。在刻最后的 “三”时,雕刻刀一滑,割伤了左手的大拇指。我一面舔着伤口流出来的血,一面 踏上了回家的路。 父亲带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回家仅只一次。但他们的关系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反 倒是父亲夜里出门的频率增加,夜不归营的次数变多,而我也习惯了独自一人过夜。 诊所的生意连我看来也觉的清淡。偶尔有事到诊所去,候诊室里常常空无一人, 只有柜台的小姐闲闲无事。 即便如此,当时的父亲还是一脸愉悦,穿着派头,上理发店的次数也增加了。 某天夜里,我听到父亲在讲电话,对方似乎是个女性。 “我就叫你早点辞掉店里的工作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辞职?”父亲压低声 音说,但我还是听见了对话的内容。 “倒也不是现在马上就要结婚,可是那是迟早的。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所 以志摩子,尽早辞掉工作吧!听到没?拜托你了。” 我听到父亲的话,大吃一惊。母亲离开才没多久,但父亲似乎是来真的。 要是现在的我,就能给当时的父亲许多建议,但还是孩子的我对男女之事一无 所知。我猜想,对方应该也像父亲一样,是打从心里爱着父亲的吧。 某一个星期天,我切身感受到父亲日渐加深的爱意。 “喂,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稍晚的早餐时,父亲开口说。 我问父亲去哪。 “银座。去买东西。买点什么给你吧。然后去吃点好吃的。” 我乐翻了。父亲好一阵子没有带我出去了。 我想,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去银座。高级的店家栉比鳞次,打扮光鲜亮丽的大人 昂首阔步。整条街充满了活力,一切的事物看来都金碧辉煌。我完全无法想象这和 自己平常生活的世界,是连接在一起的同一个空间。 “如何,这条街很壮观吧?”父亲边走边说。 “和幸变成大人之后,一定也要有本事在这条街上购物才行。” 我点着头,环顾四周。心想,来到这里就证明成功了吗? 虽然说要购物,父亲却先进了咖啡店。店里排着皮革椅,一些看来福态的客人 谈笑风生,女侍者身着轻飘飘的围裙。这让我想起了母亲从前说过的话,她说她实 在搞不懂为一杯咖啡付好几百元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当时是我第一次踏进咖啡店。 父亲点了咖啡,他看我慌张失措地不知道该点什么,于是建议我点柳橙汁。 送上来的柳橙汁,比起我之前喝过的任何果汁都要美味。而它们竟然同样适用 柳橙汁这个名称,简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喝起来完全是天差地远。我用吸管小口 啜饮者。 过没多久,店里出现了一位女性,是那个之前穿和服的女人,不过此时她身上 穿的不是和服,而是质地轻薄的连身洋装。或许是头发放下来的关系,她看起来比 之前见面的时候更为年轻。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她笑着说,在我们的对面坐下。 “不会,我们也才刚到不久。”父亲回答。他的语调比平常更为轻快。 她点的是柠檬红茶。父亲在茶送来之前,再度为我们彼此介绍。但说是介绍, 其实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志摩子”,所以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她姓什么。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我的事,像是擅长什么科目、喜欢什么游戏,还有我的个性 如何。听着父亲说话的内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因为跟我差太多了,简直无法 想象那就是我。譬如我的擅长科目,我想父亲的记忆大概还停留在我小学低年级的 阶段。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已经十二岁,却还在玩怪兽游戏的幼稚小孩。 父亲大概是想将我当做一个“天真好应付的小孩”介绍给志摩子吧。大致上, 谈话过程中我都低着头,只是偶尔在喝饮料的同时,顺便抬头瞄志摩子的脸一眼。 不知道在第几次的时候,我和她的视线对上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于是我满脸通 红,慌张地低下头。 “只要你喜欢,爸爸都买给你。”走出咖啡店后,父亲对我说。 我说,我想要音响。当时我对音乐开始感兴趣。 “好,就买给你。”父亲铿锵有力地说,开步往前。 可是父亲的脚步,却先停在高级珠宝店前。志摩子勾着父亲的右臂,不知道在 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那么,我们就去瞧瞧吧。”父亲意气风发地点头,接着就被志摩子勾着手臂, 步入了店内。 店内是一个令人目眩的世界。展示柜里陈列的物品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店员 的身上也具备了之前我不曾接触过的高尚气质。店里充斥着唯有被挑选出来的菁英 才能在场的优越感。 店内有一处放置接待用沙发的场所,父亲叫我在那里等候。女店员拿给我饮料 和巧克力。从店员的样子看来,父亲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店。 身着灰黑色上衣的男店员与父亲他们应答着,但主要在交谈的却是那个店员和 志摩子。父亲只是不时颔首,听着他们的谈话。 志摩子让店员接连将戒指、项链排放在展示柜上,并且一一地拿在手上实际试 戴,接着询问父亲好不好看,而父亲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还不错啊。” 花了好一段时间,志摩子获得了戒指、项链、耳环之类的首饰。刚得到一堆礼 物的她,心情自是好得没话说,而父亲也像是让情人瞧见自己威风的一面而一副心 满意足的模样。 志摩子才刚买完一堆珠宝,一走出店门口却又对父亲说:“人家好想要诞生石 唷。手上一颗也没有怪寒酸的。” “好,下次来的时候再买给你。” “真的?你最好了。”她紧紧地勾住父亲的手臂。 我曾听过志摩子的生日是五月。但我不知道父亲事后是否信守承诺买了祖母绿 给她。 走出珠宝店后,这下换进了和服店。我等得不耐烦,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要 买音响给我,但父亲似乎没有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当时的父亲心里,说不定正在为 成功地将情人和儿子介绍给彼此认识而感到喜不自胜呢。 志摩子在和服店也是东穿西戴,最后买了看起来最昂贵的和服及衣袋。和服店 的老板满脸笑容地对父亲点头哈腰,连声道谢。 接着,父亲的脚步总算走向电器行。但惊人的是,就在我选音响选到一半的时 候,志摩子竟对父亲小声地说:“人家想要新的电冰箱。” “耶?电冰箱你不是有了吗?” “我想要大一点的嘛。你也知道,我平常又没办法去买东西,人家想多买点东 西存起来,以免你突然来的时候没东西吃嘛。” “原来如此。” 不消说,买完我的音响之后,父亲自然又前往了电冰箱卖场。 我无从得知父亲究竟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父亲几乎天天到银座的高级 酒店报到,而且包含奢侈品在内,负担她全身上上下下的行头。一个月的费用换算 成今天的物价,恐怕不会低于两百万日元。除此之外,还要给母亲赡养费,可以想 象父亲的经济负担并不小。重点是诊所的生意依旧不尽理想。 然而,父亲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实情,所以也没人会给父亲任何忠告。唯一察 觉到田岛家危机的是女佣阿春。 “先生还真能撑耶。他晚上花天酒地的时间,比待在诊所里的时间还长吧?” 阿春经常在准备晚饭的时候,夹针带刺地说。“不过反正先生只要按时付我薪水, 我也没资格说话。” 每次回想起当年,我就觉得可恨。不论谁都好,要是有人提醒父亲一下就好了。 或许要让迷恋上年轻貌美女性的父亲觉醒并不容易,但当时要是有人阻止他继续荒 唐下去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引发那么严重的后果了。 到银座购物后过了一个多月,那天夜里父亲也外出。我一边用新买的音响听披 头四,一边像平常一样看着推理小说。 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电话响起。在那之后,从来不曾有人在那么晚的时间打 电话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走到走廊上,提心吊胆地伸手拿起放在柜子上的黑色 电话。 “喂。” “啊……请问……”打电话来的男人似乎感到困惑,话只说了一半。他大概没 有想到接电话的会是一个小孩子吧。“这里是田岛家吗?” “是的。” “啊,这样啊。你母亲在家吗?” “她不在。” “那么,家里还有其他大人在吗?爷爷或是奶奶都可以。” “没有,只有我在家。” “只有你在家?” 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和身旁的人讲了一些话之后,才又拿起话筒讲话。 “其实我是警察。你父亲受了伤,被送进医院了。” “咦?”我吓得全身发冷。 “等一下会有巡逻警察到你家去,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亲戚或是熟 人的联络方式?” “哦,好。”我回答时脑中一片空白。 男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告诉他和幸的写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慌乱中度过。先是警官到家里来,然后亲戚也赶来, 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又命令我做东做西。 当我到达父亲被送进的医院时,天早已亮。然而,却因为谢绝会客的关系,我 最后还是无法见到父亲。 事后经人说明,综合我知道的部分,那天夜里发生的情形大致如下。 父亲像平常一样前往志摩子工作的店,喝到十二点多,然后一个人离开酒店, 到另一家酒吧去。他和志摩子约在那家店里碰面。 然而,父亲在前往另一家酒吧的途中,却被人从身后袭击,当场昏倒。那条路 没什么人经过,所以并无目击者。在父亲昏倒之后,经过的路人皆以为他是醉倒街 头,压根儿没想到要报警。直到后来,才有一个拉着摊子卖拉面的大叔发现父亲的 头在流血。 父亲的钱包等随身物品都还在身上,警察从他的身份证和名片确认他的身份, 于是才打电话到家里来。 现场找到一把占有血迹的螺丝扳手,上头的血迹和父亲的血性一致。警方认为 这并不是一起抢劫财物的案件,而是和父亲有仇怨的凶嫌所为,经过搜查之后发现, 嫌犯是一名在新桥工作的酒保。这名酒保和志摩子在交往,志摩子一个星期有一半 的时间会在他的住处度过。 志摩子和父亲交往纯粹只是为了钱。她的最终目的是和她的酒保男友开店。为 了这个梦想,她似乎能忍受暂时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不喜欢的男人。 但是,年轻的情人可就受不了了。那天夜里,他找到志摩子和父亲相约的地方, 就低埋伏等待父亲的到来,再从背后袭击父亲。 他被警方逮捕招供之后,还声称自己无意杀人,只是想要让父亲吃点苦头,或 许父亲就会有所警戒,不再接近志摩子。犯罪的动机竟是出于如此单纯的想法。 父亲被送进医院之后不久就恢复了意识。他的头上有两处重伤。我见到父亲是 在事后的的第四天。父亲的意识很清楚,对于事件的经过也记得一清二楚。父亲在 被殴打之前,看到了躲在大楼背后埋伏的男人的脸,使得警方得以及早破案。 父亲住院期间亲戚们轮流到家里来住。他们不断像阿春打听志摩子这个风尘女 子的事,关心的焦点集中在父亲到底在她身上浪费了多少钱。从阿春那里听到事情 经过的亲戚,无不皱起眉头。 同时,亲戚们偷偷地在我家召开了一场家族会议。当时,还找来了负责诊所会 计事务的税务代书。他就像个被告,坐在众人面前被质问我家的财务状况。 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牙科诊所的经营情形每况愈下,以及田岛家的存款大幅 减少。有人攻击税务代书为什么放任不管,让事情落得这般田地。税务代书小小声 地反击说自己只负责税务,对于经营没有置喙的余地。再说,税务代书根本无从掌 握顾客私底下怎么用钱。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田岛家会完蛋的,一定要快点 想想办法。”但吵了半天也讨论不出立即见效的解决方法,所以只好等到父亲出院 再说。 然而,事情的严重性却超乎他们的想象。 三天后,父亲出院。父亲的堂姐妹们说要去接他出院,但父亲却自己回家。他 的心情糟透了,亲戚上前迎接,他也懒得搭理。 “他是恼羞成怒啦。钱被女人骗了,还遇上那种倒霉事,才会感到难为情,没 脸见大家。”亲戚嘟囔地回家去了。 我和父亲好久不曾一同吃饭。那天夜里,阿春为我们煮了一顿大餐。 然而,饭吃到一半,父亲却突然停下筷子,瞪着自己的右手。我也发现到,父 亲的指尖在微微地抽搐。 “爸……你的右手怎么了?”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右手好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往我这边看。 “耶?啊,哦,没什么。”父亲放下筷子,直接走出餐厅。 牙医就像工匠——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你想想看!牙医又削又补的,还要将金属填进牙洞里,再说又不能将齿模师 做好的假牙,直接放进病人的嘴里就算完工了事,还得依照每个人的情况,做最后 的修整。这哪里不像工匠?牙医和金属雕刻师、手工艺将一样都是工匠。证据就在 于,不但做出来的工要好,价格也要便宜。这都是要靠技术的。同是做金牙,金子 用的量越少,价格自然就越便宜。” 父亲以自己的高超技术为傲。只要一有病患跑来找父亲哭诉,抱怨别的牙医做 的假牙戴起来有多不舒服,父亲就会高兴一整天。 “口腔就像是从人体独立出来的生物。要是像最近的年轻牙医那样,只有那么 一千零一招的话,根本应付不来各式各样的病患。唯有彻底看清口腔的情形,才能 完全根治病症。” 父亲以麻醉注射为例,说明他的高超技术。 “我们不是常常听说,有人打了好几只麻醉针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吗?那就是因 为技术太差劲。将麻醉药注射到牙龈的时候,靠的是集中精神和直觉。重点在于如 何一口气将针头插进那一点,必须快、准、狠,而且手不能颤抖。” 父亲经常把筷子当成针筒,对我说这些。而这一段话说完后,他几乎都会补上 一句:“总而言之,有一技在身的人就占了上风。爸爸只要这只右手还在,就不怕 没饭吃。” 我总是抬头看着父亲的右手,觉得很有安全感。 然而,那只右手却出了问题。父亲接连几天跑到各式各样的医院及民俗疗法的 诊所。有时候,还会将身怀绝技的按摩师找到家里来。 父亲绝口不提他的右手出了什么毛病。他大概是不想让儿子感到不安吧。更重 要的原因是,他不愿承认自己失去了唯一足以自夸的右手吧。因此,我也就不再多 问了。 然而,我还是略微察觉到了父亲右手的症状。他的右手手腕到指尖的部分不时 会酸麻或是抽搐,伴随的症状是没有感觉,使不上力。而且这种症状总是毫无预警 地发生,因而我好几次都看到筷子、汤匙,还有铅笔之类的东西从父亲的手上滑落。 这明显是头部受伤的后遗症。 也难怪父亲会紧张,处在这种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知觉的情况下,根本 没办法继续当牙医。实际上,那一阵子诊所都没营业。 纵然尝试了所有的治疗方式,父亲的右手依旧不见好转。过一阵子,附近的人 都知道,父亲的右手不听使唤了。或许是这个缘故,甚至出现了田岛牙科就要关门 大吉的谣言。 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干脆就不治疗右手了。反正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所 以他放弃了。他越来越常从大白天喝酒喝到晚上,还把气出在我和阿春身上。 不但如此,父亲每到晚上就会漫无目的地出门。他不说去哪里,但似乎是在银 座或新桥一带徘徊。我曾经有一次听到父亲对着话筒这么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店里的时候你们不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吗?……你那么说,只是为了包庇志摩子 吧?反正不管什么都好,告诉我你知道的!她家的地址,还是电话号码也好,告诉 我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事情发生后,父亲再也不曾提起志摩子这个名字。我想,他应该是真心想要忘 掉这个名字吧。可是每当头部受伤的后遗症发作时,他还是无法忘怀。我猜想,父 亲应该还想再见到那个女人,对她破口大骂一顿。 后来父亲找来律师,对那个让父亲手上的酒保提出损害赔偿的诉讼。既然是因 为后遗症导致无法继续当牙医,提出损害赔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就结论而言,我 不记得父亲由这起诉讼得到了什么赔偿。酒保因伤害罪入狱服刑,出狱的时候根本 不可能有钱赔偿。 我就在这一连串狗屁倒灶的事中,迎接小学六年级那年的过年。既没有年菜可 吃,也没有红包可拿,只有寒冷与我相伴。父亲大概是想逃避残酷的现实吧,成天 不是喝酒,就是酩酊大醉,窝在棉被里呼呼大睡。 三个月后,我国小毕业,确定要进入当地的公立国中就读。原本父亲打算让我 进入私立中学,但家里的经济完全不允许。再说,牙科已经到了非关门不可的地步, 父亲也没有心思思考我的升学问题。 一切都因为父亲受伤开始脱轨,害得我躲在棉被里哭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 这样呢?” 这个时候我想起诅咒信。我的手边寄来了二十三封只写了“杀”字的明信片。 带着二十三个人的咒念的明信片…… 我想,我被诅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