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些诅咒明信片我只看过一次就包上报纸塞进了抽屉深处。我总觉得随便处理 掉不太好,所以没有将之丢弃。后来在鸟居上刻上数字,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虽 然我并不相信有诅咒这回事,但却完全受到诅咒的束缚。 有一天,我从抽屉里拿出放了好久的明信片打算丢弃。我认为,拥有这种东西 会带来不幸。 我手上的明信片共有二十三张,但只实际仔细看过几张。因为我知道上头写的 内容一模一样,越看只会越让自己受伤。不过,在丢弃之前,我还是一张张地看了 一遍。不可思议的是,我比第一次看到那些明信片时还要冷静。大概是因为当时已 经发生了不好的事。 再次看着明信片,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收信人姓名写错了。我的名 字是田岛和幸,但所有明信片上写的确是田岛和辛。我稍微想了一下,马上就明白 了原因。寄出这些明信片的人并不认识我,他们只是照抄写在诅咒信上的地址和姓 名罢了。所以,是第一个在那封信上写下我的名字的人写错了我的名字。 我想,犯人和我不熟。他应该是在哪里发现了我的地址和姓名,抱着半开玩笑 的心情将我列在那封诅咒信上而已。尽管如此,这个失误也未免太讽刺了吧。不过 是把我的“幸”写错成“辛”,就让我的人生扭曲变形。 我猜想,那个犯人应该和我读同一间学校。这么一来,我更想去念私立中学了。 小学的朋友大多会念当地的公立国中,如果我去私立中学的话,就不用再见到他们 了。 然而,我家的情况改变,捣毁了我念私立中学的梦。我至少必须度过三年孤独 的学生生涯。这件事,比起校规硬性规定学生要剃光头更令我郁闷。 不过,真的成为国中生之后,我发现天底下倒不全然是坏事。我念的那间国中 也有不少来自其他小学的孩子,完全不知道我家过去的同学倒也不会排挤我。 当然,那间国中里也有和我是同一间小学毕业的人,不难想象他们会在背后损 我。我想实际情形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我找到了克服这个困 境的方法。 就在休息时间和大家聊天的时候。“田岛家是开牙医诊所的吧?真了不起,所 以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啰。”一个同学说。他来自别间小学,说话应该没有恶意。 身旁一些听到的人一脸尴尬地低下头。不用说,他们自然是和我同一间小学毕 业的人。 “我家现在歇业中。”我回答。有的人住在我家附近,可不能胡诌。 “是哦,为什么?” “因为客人说我爸的技术不值得信任,所以都不来了。”我半自暴自弃地说。 然而,听到我那么说,不知情的人都笑了。他们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 “为什么不值得信任呢?难道在你家看完牙的人,嘴巴都肿起来了吗?” “天晓得。说不定是害怕会被杀掉吧。” 我这句话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但从别的小学来的同学们却捧腹大笑。 “搞什么,原来是会杀人的牙医啊?” “大家好像是这么说的。”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困惑了。 大家的笑声中不带恶意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们家现在已经不是有钱人了吗?” “当然不是。所以原本我想念私立,却只能进来这里。我是‘前’有钱人。” 前有钱人这个词一时成了我们班上的流行语。被他们这么一笑,我才发现,根 本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遭遇。一切成为别人的笑柄也无所谓。如此一来,就不会有 人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了。说不定,觉得和我说话很闷的人也会减少。 自此之后,我便故意将家丑当笑话传,彻底成为班上的小丑。前有钱人、前大 少爷之类的话语受到大家的欢迎。两、三个月过后,田岛已成了公认爱搞笑的家伙。 “婆婆去世的时候,真是整惨我了。有谣言说她是被人喂毒死的。连刑警都来 了。不过,最痛苦的还是吃饭的时候。因为我都会边吃饭边想:”这饭里该不会真 的掺毒了吧?‘“ 大家很喜欢这种自虐式的玩笑话。我心想:“要是大家听腻了可就该糟。‘于 是自爆其短的情形越演越烈。到最后,我终于还是在学校里搬出了父亲被酒家女的 爱人痛殴那一段,但却有不少人以为这是我编出来的故事。 在人前说出这段丢人现眼的糗事并不有趣。只不过,我认为大伙儿在笑闹之间, 我不会遭到排挤,于是拼命地扮演丑角。每听他们笑一声,我的心就痛一下。我知 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卑微,但欲罢不能。 有一个同学名叫本原雅辉,他是我进国中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住在隔壁的 村镇,完全不知道我家那个令人厌恶的谣言,认为我的话有大半是言过于实。他的 身材娇小、身型纤细、皮肤白皙,要是留长发、脱掉制服的话,大概会被误认成是 女孩子,因而也有不少人叫他人妖。 可是,真正的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十多岁少年。他崇拜女歌手,老是在说班上的 某某某最可爱。我第一次看到进口的外国杂志也是在他的房里,当时,连露出乳房 的彩页照片都难得一见,而那本杂志上竟然还刊登了露出下体的照片。只不过,重 要部位会以奇异笔涂黑。我和木原在他房里,试过各种方法想要将奇异笔的部分弄 掉,什么稀释剂啦、挥发油啦,甚至连乳玛琳、特殊的橡皮擦也都试过,却几乎没 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只要我们的目标物偶尔隐约可见,就会让我们乐得欢天喜地。 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看过真人,而不是照片。 “妈妈或姐姐的不算哦。”木原贼贼地笑着补充说道。这时候我们一如往常在 他房里聊天。 “没有很清楚看过。”我老实回答。“不过,如果是一点点,我倒是在大人嘿 咻的时候看过。” 我的话让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马上一脸很感兴趣地凑到我身边问我:“什 么时候看见的?” 我告诉他小富和税务代书做那档子事时的体位。他半张着嘴,听得入神。 “我都没看过那种场面。”他羞红脸颊地说。“不过我倒是看过几次女孩子的 那里,但是都是小孩子。” “那我也看过呀。像是亲戚在为小婴儿换尿布的时候。” “没那么小啦!大概和我们同年的女生。” 据木原所说,有的女孩子只要你肯出钱,她就愿意露给人看。五十元只能看; 一百元就可以稍微摸一下。木原说:“跟我们同年,可是好像不同学校。” “不过她是个丑女。”木原补充一句,笑了出来。 那女孩住的地方似乎离木原家有一段距离。听他在讲那女孩家在哪儿的时候, 我想起了别的事;她家就在我从前沉迷下五子棋那间房子的附近。 我说出那件事后,木原的表情似乎并不特别意外,并且点点头说:“如果是赌 博的五子棋,我知道呀。有三战两胜跟五战三胜的,对吧?” “我玩的是三战两胜。先胜两局的人可以赢得对方的钱。” “没错。”木原想了一下之后说,“不过,那是骗人的。” “骗人的?” “我是听来的。” “怎样骗人?” “详情我是不知道,不过听说绝对赢不了。” “可是,如果是五子棋的名手应该会赢吧?” 木原摇摇头。 “他们是不会跟这样的人比赛的。他们只会选那种一定会输的人。” “怎么选呢?对方是强是弱,不下一局怎么知道?” “他们不会跟自己上门的客人比赛,只会和知道对方实力的人比。所以,他们 稳赢不输。” “可是,我看过是客人赢的耶。”我反驳说。 “三战两胜,他赢两次了吗?” “嗯。” “那家伙是不是带你去的人?” 我默不作声。被他说中了。 “我想他是和店家串通好的。”木原歉然地说。 “要是都没人赢得了,客人就会放弃走人。但那是不行的,必须让客人觉得就 差那么一点儿就赢了才行。为了做到这点,他们会让客人看到眼前的其他客人赢棋。 不光是这样,他们也会让那个客人赢,但是只会让他赢三局中的其中一局。” 听着木原的话,我感觉全身汗毛竖立。那简直就是仓持修第一次带我去赌五子 棋时的情景。 只会和知道对方实力的人下棋,这一点也吻合。换句话说,他们只跟同伙人带 来的人下棋。我是“稳输不赢的大肥羊”,因此被带到那里去。 “那人是你的朋友吗?”木原有点犹豫地问。 “不是。”我摇摇头。“他是一个不太熟的人。” 木原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说:“我想也是。” 仓持修和我进了同一所国中,不过因为班级离得远,所以当时几乎没有来往。 我开始思考当时花费在赌五子棋上的金额。从小学生的零用钱这个观点来看, 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我就是为了这笔钱,从祖母身上偷走了她的钱包。 我想找仓持确认这件事情的真伪,问清楚他是不是欺骗了我。然而,现实情形 却不容许我那么做。眼前发生更紧急的事,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任谁都看得出来田岛牙科诊所事实上已经经营不下去了。父亲的右手不见起色, 诊所的大门依旧深锁。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没有打算从事其他工作,照样每天从早喝酒喝到晚,喝得 烂醉就呼呼大睡。渐渐地,他也失去了寻找志摩子的力气。 我家的经济状况不断恶化,渐渐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父亲如今就算舍不得投 注在志摩子身上的金钱,亦为时已晚。 索性阿春依然到我家帮忙。她领到的薪水应该不多。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来 帮佣不是单纯出自一片好心。 为了东山再起,父亲选择放手一切。一开始,他似乎想将诊所租给别人,却找 不到人肯租。想是田岛牙科诊所的名声太糟糕,以致新开业的医生也望之怯步。不 得已之下,父亲只好将整间诊所卖掉,却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每天都有不动产业者在我家进进出出,与父亲商讨事情。他们最后的结论是, 土地连同房屋一并出售。 父亲打的如意算盘是——卖掉土地房屋,再找个地方盖间小公寓,靠房租收入 度日。失去唯一技能的他,只对坐着不动就有钱滚进门的事业感兴趣。 而不管父亲做什么都要讲上一句的亲戚们,自然不可能默默地看着父亲为所欲 为。他们按例在我家召开了家族会议。父亲的提议当场被所有人驳回。众人一致认 为,系出名门的田岛家绝对不许将祖厝变卖他人。 即使众人反对,房屋的所有权却握在父亲的手中。父亲力排众议,或者该说是 无视于众人意见,遂将房屋和诊所卖给了某家不动产业者。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上 国中那年新年过后不久。 我喜欢那间大房子,而且好不容易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各个房间,现在却不得 不搬家,令我大受打击。而我对于今后不知何去何从更感到不安。我并不讨厌父亲, 但自从他被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骗了之后,我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赖。父亲原本 那么宽厚的背膀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瘦弱。 此外,我心里还有个单纯的疑问。搬家之后要吃饭怎么办?打扫谁做?脏衣服 谁洗?纽扣掉的时候该怎么办? 父母离婚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选择留在父亲身边。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后悔 当初做下的这个决定。 一个寒冷的傍晚,我出门到附近的书店。我并不是有事要去书店,我的目标是 书店前的电话亭;口袋里装着满满的十元硬币。 我一踩进电话亭,立刻拿出母亲给我的护身符,里面写着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打电话给母亲。因为虽然无凭无据,但我相 信母亲总有一天会打电话给我,或来找我。可是,母亲却没有和我联络。 我将十元硬币投进投币口,拨电话号码,心里七上八下地听着电话铃声。 过不多久,电话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山本家。”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口吻听起来很冷淡、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我无法立刻应答,对方更不耐烦地问:“喂、喂,找哪位?”要是再过几秒还 不说话,电话一定会被挂掉吧。 “喂,请问……”我总算说出话来了。 “嗯……?”大概是因为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对方不知该作何反应。 “妈妈在吗?” “妈妈?” “是的。那个……我妈叫做峰子。” 这下换对方沉默了。他似乎知道了我是谁。 “喂?”我又问了一次。 “她现在不在。”男人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冷淡口吻说。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清楚。她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哦,麻烦你了……”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等母亲的电话,但她却没打来。我本来想再打一次给她, 但总觉得又会是那个男人接的,也就不敢打了。 于是我决定星期天去母亲家。我事先买好地图,确认大致的位置之后,出了家 门。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独自搭电车到陌生的地方。 母亲住的地方比我想的还要简单就找到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过,我 却没有勇气立刻登门拜访,一直站在路边望着门。其实我期待母亲不久会从屋内出 来。 过不多久,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和年约三岁的小女孩。男人身穿 厚夹克,围着围巾,手上拿着洗脸盆。 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对着屋里说了什么。他和小女孩迈开步伐后,从 屋里伸出了一只手臂砰一声关上门。那只手臂穿着粉红色的毛衣。 我确信那是母亲的手。同时,一股心灰意冷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扩散。事到如今, 我已经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了。我明白,母亲的身旁已经容不下我了。 父亲在距离旧家颇远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决定在那里盖公寓。就结果而言,那 不过是个被中间业者蒙骗的计划,但却没有人给失去冷静判断的父亲忠告。亲戚们 完全放弃父亲了。 公寓一盖好,我们就可以住进其中一户,于是在公寓盖好之前,我和父亲在附 近赁房居住。这一切进行得非常仓促。 距离搬家剩下寥寥数日。有一天父亲为了整理物品,去了一趟久违的诊所。入 夜后,我也去了诊所,发现父亲双眼无神地坐在诊疗台上,东西都还没什么整理, 地上放了好几个打开的瓦楞纸箱。 “噢,是和幸啊。”父亲看到我,张开千斤重的嘴。 我问父亲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父亲从诊疗台上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这里看过多 少个病患呢。” “如果换算成牙齿的数目,那数字一定更惊人。因为一个人不见得只看一颗牙。” 父亲听了我的话,落寞地笑了。“是啊。” 父亲环顾室内后说:“剩下的明天再收。把电灯关掉,那边的东西不准碰。” 然后往门方向走去。 我跟在父亲身后,看到身旁的一个瓦楞纸箱,停下了脚步。里面放了许多药瓶, 其中一瓶上头写着“昇贡”字样。 我悄悄地将那个小瓶子放进了夹克口袋。 搬到租赁的房子后,我还在原本的国中上了一阵子学。原因出自于父亲拖拖拉 拉,没有赶快把该办的各项手续办好。我曾经在从学校到车站的途中绕远路去看过 从前的家。那栋古老而气派的日本古厝失去了主人,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般沉没在 群屋当中。 不久,我正式确定要转学了。几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朋友舍不得我要离开。当然, 拼命扮小丑博得欢笑,也是他们舍不得我的原因之一。 最依依不舍的要算是木原雅辉了。 “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却要分开,我觉得好遗憾。”他说。 “我也是。” 我送给他披头四的黑胶唱片。那是他们东京公演时的盗版唱片,虽然不太能听, 却是我的宝贝。他收下后很感动,说在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课之前,也会准备东西 送我。 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来到旧家附近,发现一群男人开始拆房屋。他们用推土 机推倒围墙,铲平树丛,轻而易举地折断梁柱;土墙如纸般应声倒下。 没花多少时间,那栋历史悠久的古厝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堆瓦砾。男人们一脸 工作告一段落的表情,开着卡车扬长而去。 等到四周不见人影,我往旧家的断垣残壁走去。我的家,彻底变成了粉尘灰烬。 光看几片残破的瓦砾,根本不知道那曾是家的哪个部分。 有钟摆的挂钟摔在地上。我记得,那原本是挂在二楼那间放棉被的房间里。只 要有不如意的事,我都会跑到那个房里哭泣。望着那个挂钟,我的眼眶热了起来。 我蹲了下来,小心忍住声音地哭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我感觉有人在看我,抬起头一看,阿春站在路旁静静地盯着我。 她一和我四目相交,一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表情,慌慌张张地离去。她大概 是买完东西要回家吧。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提着菜篮。说不定她已经找到了新的雇 主。 父亲说要解雇阿春的时候,她要求父亲连本带利,全额支付之前积欠的薪水。 “那个女人知道我跟不动产业者见面,企图总有一天要我连本带利付她薪水, 所以之前她才会坑都不吭一声。”阿春回去之后,父亲恨得牙痒痒地说。 三月的结业式那天,也是我和大家道别的日子。明天起就是春假,同学们的脸 上满溢着雀跃之情,只有我是满腹的不痛快。离开大家并不难过,我却不知道接下 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不安的心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起来。 对我完全没帮助的女班导向同学宣布我要转学,一听就知道她是故意选择煽情 的辞藻,害得我光是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都觉得难为情,结果果然没有任何一个笨 蛋因为她的话而流泪。 最后,班导要我向大家道别。我走到教室前面,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话。 教师并不满意我的发言;至今喜欢看我扮小丑的同学们也是一脸期待落空的表情。 那天,木原到车站送我。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来了,不过我完全没有印象。 对当时的我而言,木原是唯一的朋友。我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是小学的时候就遇到 他该有多好。 “这个送你。”他递给我一支钢笔。我知道这是他经常在英文课上用的笔。 “这样好吗?” “当然好。还有这个。”他又从书包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纪念册。打开一看,里面写满、画满了同学的签名、留言和涂鸦。长 期以来,我在班上一直戴着小丑面具,不过看到那本纪念册的时候,我的内心到底 还是澎湃激昂的。 谢谢,我小声地道谢。 我搭上已进站的电车。其实,我又不是要到别的县去,今后想见面的话随时可 以见得到面,但当我在电车里向大家挥手道别时,却有一种今朝离别后,永无相见 日的愁绪。 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木原见面。后来,成绩优秀的他进入我怎么也进不 去的高中,上了国立大学的国文系,毕业后并且在总公司设在东京的报社工作。不 过,这件事和我的命运倒是没有任何关系。 和木原道别后,我在电车内再度打开纪念册;每一页由一个人签名留言。当我 看到连不太熟的同学也有留言时,心情很特别。 翻着翻着,我才发现原来留言的人不只有同班同学,还有因为体育和工艺课而 熟稔的其他班同学。我很感激木原,是他将这本纪念册传给其他班级留言的。 不过,这种幸福的心情却随着我看到某一页的内容顿时烟消云散。 那一页是仓持修的留言。木原大概是听谁说过小学时代我和仓持很熟吧。 “到了新的学校也要加油!别输给其他人!” 仓持修用彩色签字笔写着,字的一旁还漂亮地画了一张《巨人之星》(* 漫画 家梶原一骑所画的棒球巨作,一九六〇年代轰动一时。主角为星飞雄马。)主角的 脸。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了。问题出在写在右上角的文字。 上头如此写着——献给田岛和辛。 新学校座落在水质污浊的运河旁。凉爽的季节还好,一到天气转热非开窗不可 的时候,教室里热烘烘的空气中尽是油臭味和腐臭味,课根本上不下去。不过,我 很快就知道,就算不是身处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我的国中生涯也不可能过得快 活。 班导是一个长的像山羊的老人。他实际上应该没多大年纪,但我完全无法从他 那放弃一切的为人态度中感受到一丝活力。这群国中生就够难带的了,现在又要加 入一个异类,他大概觉得很郁闷吧。我甚至可以察觉到,他觉得自己被选为担任我 的班导,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幸。我这个转学生因为不安而心情低落,但他的脑袋中, 压根儿没有想到要让我放松心情,对我毫不关心。 “我来介绍新同学。” 坦白说,班导第一次带我到班上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剩下的就是非常事 务性地要我像大家自我介绍。 四十多位同学对于突然跑来的转学生,投注的眼神中夹杂了各种恶意。诸如看 到珍奇异兽的眼神、感到厌烦的眼神、品头论足的眼神、充满敌意的眼神等等。除 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一面做形式上的自我介绍,一面心里 想:“这些是蛇的眼神。”我现在正被一群蛇所包围。 我印象中那个班级里没有坏到骨子里的家伙。一言以蔽之,那是一个由普通的 学生、极度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所组成的班级。没有人会剃眉毛;也没有人会在课堂 上无视老师的存在而玩起纸牌来。我也不曾听说班上有人接受辅导。 不过,所谓的“普通”即意味着不好也不坏。这样的人虽然不会主动采取行动, 却往往会不假思索地参与他人提出的坏主意。 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直接的“恶作剧”。所有人都在四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跟我说话,而我也能够圆滑应对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慢慢融入这 个班级。可惜不幸的是,他们一开始对我采取的行动就是“什么都不做”。换言之, 就是视若无睹。 首先,第一个人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看到他这么做的第二个人,于是被迫选 择要如何对待转学生。看是要仿效第一个人呢?还是采取自己的做法。基本上,选 择后者需要某种程度的勇气,必须做好与第一个人对立的心理准备。就这样,第二 个人也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对我不理不睬。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会怎么做 不用说也知道。从第三个人开始,总不能只有自己采取和大家不同的态度,只好有 样学样。 转学后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成了一个班上可有可无的人。大家总是避免和我四 目相交,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想到有一个同学叫做田岛和幸。 好比说,有些课是以分组的方式进行,这个时候唯有我是多余的。老师看到这 个情形,自然会让我加入某个小组,但小组中也不会有人找我讲话,即使课堂的设 计目的是要让一个小组齐心合力完成工作,我也不会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整节课我 就只是看着大家动作。 体育课打垒球的时候,我既没有防守位置,也轮不到我打击。但是我还是一度 站上了打击区,只不过投手投的尽是球棒够不着的坏球。然而,担任裁判的同学却 判定每一球都是好球。结果,我一球也没打到,就被判三振出局。对此,没有任何 一个人有意见,只有人在私下窃笑。 我时常回想当时的情景,但就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受到那种 对待。我应该没有过错才对。我总是尽可能积极地和同学说话,试图融入团体之中。 但是当我回过神来,我和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堵厚实的墙。 书上说,“霸凌”(Bully )是在一九八〇年代之后才开始浮上台面。不过, 大人应该都知道这是存在已久的问题,只不过没有人特别提出来讨论罢了。 教育人士和学者针对霸凌事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从受过霸凌的 人的立场来看,霸凌事件必然就会发生。想要排斥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是一种自然 的本能。就跟他人的不幸会令人产生快感一样,看到别人痛苦是一件快乐的事。事 实上,决定一名牺牲者,大家借由攻击那名牺牲者,即可让彼此产生同侪意识。有 团体的地方,就有霸凌的行为存在,这是很难避免的。 其中,转学生特别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这样就不用伤害已经认识的人,并 且得以反复进行“霸凌”这个吸引人的活动。如果转学生没有被霸凌,原则上必须 具备相当程度的条件。举例来说,像是外表看起来擅长打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成绩卓越出众等。当班上的带头者愿意让转学生融入大家时,转学生有时也能幸免 于难,但说起来还是要算他幸运。 我看起来既不像擅长打架的人,家里也不有钱,而且本来就嘴拙,一和人说话 就结结巴巴,会被渴望欺负他人的家伙视为绝佳的牺牲品一点也不奇怪。 视若无睹这种霸凌方式其实对身体根本不痛不痒,但却对我的精神造成了实质 的伤害。然而,我连一个能够商量的对象也没有。父亲满脑子都是如何妥善经营公 寓,而一副山羊脸的班导则是摆明了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在一次所谓全班校外教学的活动中,我们要去参观某家报社,在搭乘游览专车 时,发生了一件让原本漠视不理的霸凌行为变为暴力相向的事。 游览车上全是双人座,同学们两两落座,问题是谁要坐田岛和幸的旁边呢?座 位不多也不少,没有办法让我独自一个人坐。 结果最后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座位,一个名叫加藤的男同学要坐我旁边。其他 人因为没有抽到这个位子而松了一口气,但加藤却很火大。“为什么我要坐那家伙 的旁边?真是倒霉透顶。” 我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坐在一旁听他这么说。大家虽然同情他,却还是窃笑 不已。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加藤将一只脚伸到走道上,和坐在其他座位的人聊天。内 容大半是今天真倒霉。 过一会儿,加藤开始出现了奇怪的举动。他微微抽动鼻子说:“有股怪味儿。” 不久,他将脸转向我,直接皱起眉头,捏住鼻子:“搞什么,原来臭味就是从我身 旁发出来的。” 听到他这么一说,立刻有几个人笑了出来。他们也跟他一样,做出在嗅味道的 动作,甚至还有人说:“真的,臭死人了。” 那一阵子我确实连续几天穿着没好好洗过的制服,但是还不至于臭到要捏住鼻 子。我火上心头,狠狠瞪着加藤。就算众人无视于我的存在,我也一路忍了下来, 但这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加藤反瞪我一眼。 “干嘛,你有意见吗?” 我别开视线,因为我无意吵架,加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车上弥漫着尴尬的气 氛。 这次的校外教学期间没事发生,但隔天放学后,包括加藤在内的四名男同学将 要回家的我团团围住,把我带进体育器材室。 “你昨天很臭屁嘛。”加藤叫嚣道。 就在我想要回嘴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架住我,我还来不及抵抗,加藤尖尖的鞋 尖一脚就踹中我的胃。我发不出声,向前倾倒,又被他踹了两、三脚。 身后的人放开我,但我痛到无法站立,捧腹蹲在地上,接着又是一阵乱踢。他 们除了脸以外,不断地踢着我的肚子、腰,还有屁股。大概是怕弄伤了我的脸,会 惹祸上身吧。 不知道他们是踢够了,还是踢累了,终于停止了绵密的攻势。有人不知道说了 什么,另外一个人搭腔。我不记得详细的交谈内容,或许应该说当时的我意识模糊, 完全没有力气仔细听他们谈话。 他们抬起瘫软的我,将我放在一个四方形的箱子里。就在我恍恍惚惚,不知道 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们合上了盖子,把我关在一个黑暗狭窄的空间里。 我刚才说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不过我记得加藤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 “你胆敢跟父母和老师打小报告的话,我就杀了你。” 撂下这句话后,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想弄清楚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不久,我便明白自己是在 体育器材室的跳箱里。因此只要推开最上面的一层,我应该就出得去了。然而,盖 子却异常沉重,无法轻易抬起。我不知道和盖子奋战了多久,最后逃出去时,我已 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跳箱的上面还盖着体操用 的垫子。 我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回家。擦肩而过的路人看着全身被体育器材室的灰尘弄 得灰头土脸的我,面露恶心的模样。 当时,我和父亲还是赁屋而居。透天厝不过是虚有其名,除了狭窄的厨房之外, 就只有两间脏兮兮的和室。 回到家中,我看到父亲开着电视,人在睡觉打鼾。餐桌上留有许多日本酒的空 瓶子,一旁摆着一本笔记本。我好几次看过父亲将经营公寓相关细节清楚地写在上 头。 然而明明有了土地,最重要的公寓却迟迟不见开工。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 过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资金不足吧。虽然可以将土地抵押给银行借钱,而且 父亲应该也打算那么做,但是这么一来,房租收入必须得足以支付预估的还款金额。 就算所有的房间都出租了,房租至少该收多少呢?若从地点等条件考量,恐怕必须 兴建相当高级的建筑物才合算。相对地,如此一来就需要更多的资金,增加借款金 额,而还款金额也就随之增加。原来父亲每天晚上就是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兜 圈子。他用酒灌醉自己,显然是在逃避现实。 餐桌上摆着几盘附近熟食店里买来的菜肴,都冷掉了。平常的话,我总是将那 当做晚餐,可是那天我实在没有胃口。我到隔壁房间换衣服,脱下衣服一看,全身 上下都是淤青,肿胀发热,不过倒是没有出血。 我想,今天没办法去澡堂洗澡了。 在那之后,霸凌行为仍然持续着。全班除了无视于我的存在,更是经常突如其 来地遭到暴力相向。欺侮我的主要是加藤那帮人,有时候也会有别人加入,甚至对 我而言,那些看到我被欺负而感到高兴的人都算是帮凶。即使是佯装没看到的旁观 者也是一丘之貉。 但是为什么明知会被霸凌,还是每天乖乖地到学校去呢?关于这点,我找不出 明确的理由。就像霸凌我的人没有理由一样。我深以为只要没有生病就得去上学。 我只能说,这是让我去上学的唯一理由。要是“拒绝上学”这个说法早点广为流传 的话,说不定我就会选择这个方法了。 如今只有一件事情支撑着我,让我得以忍受苦痛。我一面受人霸凌,一面这么 想着。 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们…… 大概从在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杀人。我每天都在想像杀人这件事 ;这不单单只是个幻想,我的手中握有杀死他们的方法。我就将它藏在家中书桌的 抽屉里。 昇贡的瓶子。 书上说,昇贡正式的化学学名叫做二氯化汞,是一种无色的结晶,在医学上用 来当做消毒剂、防腐剂等药品,毒性猛烈,0.2 到0.4 克即足以致死。 从父亲的诊所里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如何使用。对毒药感兴趣的我,一 看到瓶上的标签,就知道那是宝物,因而偷偷地放进口袋里。 从以前开始,我就渴望使用这个毒药。我常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某个人吃下 它。如果哪天出现了一个我想杀害的人,我一定会用这杀死他。 于是每天晚上我的脑袋都在幻想,如果让班上同学吃下昇贡的话,不知道会怎 样。不过,我不想马上对加藤那群爱霸凌他人的团体下手。因为他们一死,恐怕警 方就会出面调查,说不定还会经由解剖,发现有人对他们使用昇贡。如此一来,我 一定会被怀疑。大家都知道我有杀人的动机,警方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我能拿到 昇贡。 要杀害加藤那群人,我完全不会感到良心不安。不过,除非他们把我逼到不惜 同归于尽的地步,我才会实行这个计划。当时,我还没有那么绝望。 话虽如此,我却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我反而想要证明自己真的能够杀人。再 说,我也想要确认看看昇贡的效果如何。 这个时候,我脑中浮现的人影是仓持修。 我想,我是有理由恨仓持的。 他不但骗我,还把我带到五子棋那个耍老千的男人那里去。因为他的关系,我 花光了零用钱,还落得从祖母的尸体身上偷钱包的下场。 撇开这件事不谈,还有之前的诅咒信。 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对象的名单上的,一定就是仓持。把田岛和幸写成田岛和 辛,除了他还有谁会犯这种错?因为他的缘故,我收到了二十三个人寄来的“杀” 字明信片。 我真的曾经一度认为,那个诅咒已经成真。自从接到写有“杀”字的明信片以 来,我三番两次遭遇不幸。我不知道诅咒的效果如何,但仓持修希望我遭遇不幸却 是事实。一想到这里,憎恶之情立即涌上心头。亏我还曾经相信他是我的少数朋友 之一,这个想法更令我懊悔不已。 我心想,这样不足以构成杀人动机吗? 世界上,有千百种杀人凶手。为了区区数千元而一时冲动杀人也时有所闻。不 过,我对于那样的杀人动机并不感兴趣。我憧憬的杀人魔形象是具有确切的杀人动 机,心中长期怀有杀人的念头,并且冷静地付诸实行。就像从前在书上看过的布兰 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一样。 杀人这个行为很诱惑我,但不能没有杀人动机。我的想法是,若是没有杀人动 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杀人。 有人诅咒我、期待我遭遇不幸,这些足以作为杀人动机吗?我总觉得,这可以 成为憎恨他们的理由,却还不至于让我想要杀掉他们。我对自己憎恶他人的情绪无 法膨胀感到焦躁,也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软弱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消除我心中软弱的也是加藤他们。当时,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 自习。当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推理小说的时候,他们凑了过来。 “唷,这家伙在看这种书。”其中一人抢走我的书。 “自习的时候可以看什么小说吗?”加藤马上接着说。 你们自己还不是到处乱晃,凭什么讲我。这句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将两手放 在桌子上,歪着头看地上。 “这是什么书?外国小说耶,跩的哩。” “喂,拿过来我瞧瞧。”加藤从同伙手中接过书本,开始出声念了起来。每当 他遇到困难的汉字就会卡主,念得七零八落。念完两、三行后,他说:“哼,这什 么玩意儿。写什么让人看得莫名其妙。” “侦探小说吧?会不会出现鲁邦和福尔摩斯啊?” “不会出现那种东西啦。不过应该会写犯人怎么犯罪什么有的没的吧。这书是 在找犯人的吗?” “大概是吧。侦探到最后会找出犯人。” “真了不起呢。”加藤回话的口气令人讨厌。他打开书本最后面的地方。 “喂,田岛,你猜猜看犯人是谁!如果猜对的话,我就把书还给你。” 我默不作声。要猜什么呢,那本书我才刚开始看,连有哪些角色都还不知道。 “什么嘛,答不出来啊。那就当做家庭作业吧。”加藤话一说完,从我胸前的 口袋里抽出钢笔。那支笔是木原雅辉送我的,我顿时慌了手脚。 加藤开始用钢笔在文库本(* 文库本书籍一九二七年于日本推出,为携带方便、 廉价的单行本,至今仍深受日本读者喜爱。)的最后一页上乱画。他的举止很粗鲁, 笔尖好像都快被他弄坏了。 “还来!”我扯开嗓子大吼。 一向逆来顺受的人居然出声反抗,加藤一脸自尊心受伤的表情。 “干什么,你有意见吗?”他将文库本摔在地上。对我而言,书怎么样都无所 谓,重要的是钢笔。 “还来!”我试着从他手中夺回钢笔。 但加藤可没那么容易放手。在我们抢夺的时候钢笔的墨水喷了出来,弄脏了加 藤的制服袖子。 “啊,你这家伙!”他的脸整个扭曲了。他抓住我的制服领口。“你搞什么鬼! 混账东西!” 我才正想回嘴,就被推倒在地上。我想要起身,却被加藤的同伙们压住动弹不 得。 “把他的裤子连同内裤扒下来!” 两、三个人遵照加藤的指示,将手往我的下半身伸过来。我双脚乱踢抵抗,却 只是白费力气。他们解开我的腰带,脱下了我的裤子和内裤,露出小不拉几、缩成 一团的小鸟。女同学别过脸去;男同学则大半都在笑。 加藤在我的脚边蹲下,开始分解木原送我的钢笔。他打开墨水匣的部分,两手 牢牢握着两端。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双手一用力,钢笔“啪嚓”一声折断,黑色的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下体, 将缩成一团的小鸟弄得黑不隆咚的。看到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去拿板擦过来!”加藤下令。有人快手快脚地去拿来递给他。 加藤用板擦往我的下体拍了好几下。原本乌漆抹黑的小鸟这下变成了雪白一片。 看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甚至还有人笑出了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叫:“老师来了!” 加藤他们动作迅速地将我的裤子和内裤拉上,手脚利落地为我系上腰带,就这 么将我丢在地上,各自回座。 当秃头的体育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体育老师看着我说。从体育课上课时的情形看来,那个老师 应该也已察觉到我遭同学霸凌,但他和许多老师一样,没有为我做什么。 我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我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讪笑。要是我向 老师告状,加藤他们一定会在事后围殴我。 我在心中暗自决定——我要杀了你们,总有一天我要杀掉你们这帮人! 我纯粹想要获得力量。我想要确信,自己是一个有心就能杀人的人。我再次阅 读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情节,得到了一个启示。她连察觉到她弑父的兄长也 一并杀害。实际上,他曾以人体进行杀人实验。换句话说,也就是杀人预演。 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思考仓持修这个人。 我当时并没有非杀仓持修不可的动机。不过,我想要事先预演一遍,为实现更 大的野心做准备。所谓更大的野心指的自然是杀掉全班同学。我想,只要透过杀人 预演,肯定自己的能力,就能拾回因为被同学霸凌而失去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开始思考杀害仓持修的方法。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拟定杀人计 划,而且并不只是单纯的幻想。 我决定使用昇贡作为杀人凶器。但是要怎么让仓持吃下去呢?我最先想到的是 混在食物里送给他吃。不过,稍加思考过后,我发现这个做法并不可行。如果食物 来路不明,手下的人应该会提高警觉。我也可以假借仓持好友的名义将食物送给他, 可是无功不受禄,一般人在吃之前说不定会先打电话确认。当然,如果以我的名义 送的话,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然而,就算仓持不起疑,我也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能够只杀掉他一个人。一个 不小心,可能会误杀其他人。这有违我的本意。毕竟,我只想解决掉我看上的猎物。 东想西想之后,我下了一个结论,看来还是得由我亲手将掺进毒药的食物交给 他。这样一来,就能设法让仓持独自吃下。 不过,我必须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仓持见过面。只要做到这一点,警察怀疑我 的可能性就不高了。自从小学毕业以来,我和仓持走得并不近,转学后更是一次也 没联络过。警察应该也料想不到,转学到其他国中的学生竟然会特意拟定复仇计划, 回到原来的学校行凶。 我思忖,什么食物适合掺进昇贡呢?书上说,昇贡只能稍微溶于水,却能够溶 于酒精和丙酮。换句话说,果汁之类的软性饮料不能用。 我的思绪回到和仓持一同度过的小学时光。我们经常两个人一起去电玩中心玩 打弹珠台。 我想起了他常常一边咬着鲷鱼烧,一边打弹珠。 要毒死仓持修,必须先完成下列条件。 首先,必须两人独处。不但不能让第三者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也不让任何人知 道我和他见过面。 其次,不能让仓持起疑心。这个计划要让他毫不猜疑地吃下我送的鲷鱼烧才能 成功。 问题是他吃下去之后该怎么办呢?假设我成功地毒死仓持,可以放任他的尸体 不管吗?但话说回来,要搬运他的尸体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犯罪之后就必须迅 速逃离现场,不被任何人发现。当然,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成为警方侦查线索的物 证。至于鲷鱼烧要在哪儿买,也必须经过审慎的考虑。万一店员记得我的长相的话, 一切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衡量以上的情况,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事情顺利地 进行。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打算放弃。实行下毒杀人计划的决心,可说是我当 时唯一的精神支柱。 考虑到最后,我想先调查仓持的日常生活作息。如果知道他每天的作息,说不 定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隔天放学后,我急忙赶到车站搭电车。不用说,目的地当然是从前住的城镇。 仓持家在商店街上经营豆腐店,对面有一家书店,距离豆腐店约二十公尺。我 决定在那家书店一面站着看书,一面观察仓持家的情形。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商店 街上人来人往,我一直在书店门口看书(* 日本书店门口常会摆陈列书籍的推车。) 也不会显得形迹可疑。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国中、小学生站着看漫画杂志。 仓持的父母在家里应付客人。五点过后,店里排着许多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 我想起了仓持从前曾说:“一块豆腐才几十元,这种买卖要做到哪一年啊。” 六点过后,仓持从店里出来。他跨上放在店门口的旧脚踏车,不知道要去哪。 他骑车经过我所在的书店前面,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我很想知道他要去哪呢?我想 跟踪他,但对方骑脚踏车,要追上他是不可能的。 隔天我照样去监视他。那天下着雨,当我撑伞到那家书店前世,只见老板为了 避免书淋湿,将店门口的书全收进了店里。要是进了店里,就不能监视仓持家了。 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转移阵地至稍远的一家旧模型店。小学时,我曾在那家模 型店买过雷鸟神机队的模型。 那天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行人小猫两三只,豆腐似乎也卖得不好。等 着等着,仓持又出来了。他比昨天还早出门,不过毕竟没有骑车,撑着雨伞走起路 来。我眼看机不可失,随即离开模型店展开跟踪,有种在当刑警或侦探的感觉。仓 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独自走在雨中。他可能在赶时间,感觉脚步稍快。 过不久,我们来到了河畔的住宅区。这个地方我有印象。从前仓持曾带我到这 里赌五子棋。他在那间只能称之为木板房的屋子前停下脚步,撑着伞左右张望四周 的情况。我马上用伞遮住脸,躲在一旁的角落。 我收起雨伞,从建筑物的内侧探出头来,看到仓持蹲在那间屋子前面。那里摆 了好几个盆栽,他好像在搬动其中一个。他站起身来,摸了摸破旧大门的把手一带。 我知道他在开锁。门一打开,他便迅速进屋。 我在那里待了十分钟以上,但仓持却没有出来的迹象。我不清楚他在里面做什 么。 这是一个大收获。我确信,他昨天一定也是来这里。而且他自己开锁即意味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在。 隔天是晴天。我放学后先回家里一趟,换过衣服再出门。我搭上电车,在同一 个车站下车,不过我没有前往商店街,而是直接往那间在河旁边的屋子走去。抵达 的时间刚好是六点左右。 我躲在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后面,不久仓持便骑着脚踏车出现了。他和前一天一 样,先察看四周,从盆栽下面取出钥匙,然后开门进入屋子。我确定他进屋之后, 就离开了那里。当时,我已在脑中慢慢勾勒杀人计划了。 要在哪里买鲷鱼烧是一个大问题。我四处观察了好几家店,选择了客人最多的 一家。我在那里买了两个鲷鱼烧,走进附近的公园,坐在板凳上,确定没人之后拿 出一个鲷鱼烧。 首先,我小心不留下指印地将鱼头部分的皮稍微弄破,露出里头的馅来。接着, 我伸手进口袋里,拿出一包有昇贡的小纸包。我摊开纸包,谨慎地将它洒在馅上。 就我所知,仓持在吃鲷鱼烧的时候,会从鱼头吃起。如果他的习惯没变的话,第一 口应该就会把我掺进去的昇贡全吃下肚。然后,我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样秘密武器— —前一天晚上我用太白粉做成的淀粉糊。我先前在想,该如何将鲷鱼烧一度弄破的 皮修复原状呢?结果想到了这个好方法。没想到小学上的实验课会在意想不到的地 方派上用场。 为了避免和空气接触,我将淀粉糊装在塑胶袋里。我用手指沾起淀粉糊,再将 鲷鱼烧的皮粘起来。成果比想象中的还要完美。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应该不会发现 这个鲷鱼烧曾经有人动过什么手脚。 最后,我用指尖捏掉另一个鲷鱼烧的尾巴,然后将两个鲷鱼烧一同放回袋子里。 不用说,捏掉尾巴自然是为了做记号。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前 往车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不想杀仓持,而是沉醉在想要下毒杀人的计划之中。 正因为自己乐在其中,所以才能准备周全,一直不死心地监视仓持。 我在六点前抵达那间屋子。我知道仓持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决定埋伏在稍远 的地方。 约莫过了十分钟,仓持来了。他将脚踏车放在屋子前面,从盆栽底下拿出钥匙。 一如往常的动作程序。等他进到屋子之后,我便展开行动。 四周无人,这很重要。要是被人瞧见我进入屋子,计划就必须终止。 我站在门前,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敲门。那间屋子没有对讲机或门铃这种方便 的东西,为了控制敲门的声音大小花了我不少精神。要是太小声,怕屋子里的仓持 会听不到;要是太大声,又怕被附近的人听见。在仓持应门之前,我整颗心都悬在 半空中。 过了一会儿,屋里好像有反应了。仓持应道:“来了。”大门缓缓开启。 他见到来的人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睛眨了好几下后才开口说:“咦?怎 么会是你?” “嗨,”我试着发出开朗的声音。“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还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 “我来到这附近的时候,看到了你。本来想叫你的,结果你就进了这间屋子。” “是哦。”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辞,一副“天底下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啊”的表 情。“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去朋友家,回家的路上到处闲晃。” “这样啊。” “倒是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啊?我在打工。”他贼贼一笑,总算露出他应有的表情。 “打工?” “进来再说。” 屋子里和以前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改变。不同的是,之前用来下五子棋的桌椅不 见了。至于贴在墙上的那张写着游戏规则的纸仍旧在那儿。 屋子里只有一间狭窄的和室和厨房。榻榻米变成了焦褐色,到处都起了毛絮, 而厨房则是漆黑脏污。和室里放了一张矮餐桌,上面放着许多由瓦楞纸裁成的细长 纸条。矮餐桌旁有一个瓦楞纸箱,里面装着用瓦楞纸做成的套子,约指尖大小。 “你在做什么?” “就说了我在打工嘛。”他在矮餐桌前盘腿坐下。 “给你看样好东西吧。” “嗯。” 仓持从口袋拿出一块紫色的薄布。他用双手拿着那块布,像个魔术师似地,让 我看看布的两面。 “好,我没动手脚,这块布也没有机关。”说完后,他左手握拳,将布一点一 点地塞进左手中。完全塞进手里之后,他在我面前摊开左后,那块布竟然不见了。 “咦?” 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了仓持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皮肤色的套 子。 “什么嘛,那是骗三岁小孩的把戏。”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刚才还不是被我骗了。” 仓持拿下大拇指上的套子,放在矮餐桌上。套子里装着刚才的那块布。 我将它拿在手上,很没质感。 “你在做这种东西啊?” “将瓦楞纸裁成这般大小,以浆糊黏合,等干了之后再放入箱子。这样一个赚 五元,真不是人干的。”他虽然耸肩表示无奈,但手还是拿起了剪刀,剪起了瓦楞 纸,仿佛分秒必争。 “你每天都做吗?” “是啊。我今天打算做一百个。但也不过五百元。”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 “住在隔壁的婆婆死了。这份工作本来是那位婆婆在做的家庭代工。岸伯伯接 下这份工作之后,却都没有在做,只好由我接手。” “岸伯伯?” “你知道吧?你不是跟他下过五子棋吗?” “噢,就是那个人啊……” 我的眼底浮现肮脏的日式短外套和工作裤。那个人好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卖艺的要是没了道具就嚷个不停,岸伯伯是因为邻居的交情才帮忙做的,但 他原本就不喜欢干细活儿,所以我就把它当做打工在做了。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要 不要做?你做多少我会把钱分你唷。” “不,你做就好。” “这样啊。” 仓持在说话的同时,手也没闲下来。眼看着瓦楞纸做的套子一个个增加,他的 动作非常熟练,大概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吧。 “你跟岸伯伯挺熟的哦?”我试探性地问。 “嗯,算是吧。他教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从他身上可以学到比学校老师教的还 要受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又一个奸笑。 “那个人的五子棋很强哦?” “是啊。不过他已经不行了。他的本领已经被人看尽了。有一次来了一个像是 学生的客人,连赢了他三局。那个客人好像之前从没见过。事隔一天,又来了别的 客人,也是连赢他三局,然后走人。这下岸伯伯才知道大事不妙,他被其他玩赌博 游戏的人盯上了。对方彻底分析过岸伯伯的棋路,岸伯伯不管下几局都不会有胜算。 他担心日后对方会上门要求赌大的,所以就收手不干了。” “有那样的人啊?” “好像有。赌象棋、赌撞球、赌麻将,听说赌什么的人都有。”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因而只能点头。 “当初,”我说,“你就是认为我赢不了,才带我来的对吗?” 我原以为仓持会有些动摇,岂止他那裁瓦楞纸的手连晃都没晃一下。他灵巧地 上完浆糊后,泰然地应了句:“对啊。” “那个时候都没客人,岸伯伯很头疼,所以我就带了几个人过来。” “也就是说,你跟岸伯伯是一伙的啰?故意一会儿赢、一会儿输,让客人抱持 希望。” “你对这件事情怀恨在心吗?”仓持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我。 “老实说,我有一点生气。” “不过,比赛是真的唷。你要是真有实力的话,就能像那些玩赌博游戏的人一 样,连赢三局带着奖金回家了。” 被他这么一抢白,我无话可说。话虽如此,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在五子棋上可是花了不少钱唷。” “好像吧。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着迷,所以那时候有点担心。这句话可 不是说来骗你的唷。” “好,又做好一个了。”他说。他又做完了一个套子。 “岸伯伯去哪了?” “大概在哪个道路施工的路段帮忙吧。工作完之后,他会去路边摊喝酒,晚上 大部分都不在家。” “你有跟父母说你来这里吗?” “没说啊。我跟他们说我在朋友家玩。反正我家的小孩都是放牛吃草。” 也就是说,就算他死在这里,在岸伯伯回来之前,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小 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粗心到处乱摸,以免留下指纹。 我将纸袋放在矮餐桌上,说道:“你要不要吃这个?” “那是什么?” “鲷鱼烧。” 仓持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他的眼神像小学的时候一样,熠熠生辉。 “这样好吗?” “我买了两个,我们一人吃一个吧。” “谢啦。我刚好肚子饿。”仓持露出笑容。 我从袋子里拿出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我的心跳加速,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颤 抖。 “那放那边吧。我做完这个再吃。”仓持说。 我将纸袋的一边稍微撕开,放在矮餐桌上,然后再将鲷鱼烧放在上面。用淀粉 糊修补过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我不是因为你买鲷鱼烧来才这么说的,但我或许该为另一件事向你道歉。” “另一件事?” “就诅咒信那件事啊。你记得吧?” 我发出“啊”地一声。 仓持一脸尴尬,用手帕擦手。“你收到过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吧?” 我点头。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不过和刚才心跳加快的理由不同。 “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头了。” 我一听瞪大了眼睛。他慌张地说:“我不是因为恨你才那么做的。我当时想, 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所以才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名字写了上去。” “就算是半开玩笑也不能那么做吧?”我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继续说:“被写 名字的人可不愿意呀。” “大概吧。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 “你知道你那么做,让我的心情有多不痛快吗?”我的声音里透着怒火。 “哎哟,别那么生气嘛。我之所以那么做,一半是开玩笑,一半则是为了实验。” “实验?” “我想确定一下,收到那种信之后,大约有多少人会掺一脚。结果是二十三人, 对吧?如果所有人都参加的话,就是两百四十三人,所以有回应的大约是十分之一 的比例。” 我很惊讶他竟然知道二十三这个数字。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诡计。 “你想要知道结果,所以才会告诉我把数字刻在鸟居上就能得救吗……?” “是啊。鸟居上漂亮地刻着二十三。”我对他那副爽朗的表情感到憎恶。 我当时是用多么悲惨的心情刻下那个数字的,而且手指还被雕刻刀割伤。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数字?” “嗯,重点就在这儿了。我说,你收到了二十三张明信片,所以才会变得那么 不吉利。假设是更好康的事,像是请对方寄一千元纸钞给写在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钱寄给陌生人。” “那很难说唷。因为我会把信的内容写成这样——钱寄出去之后,请将你的地 址姓名写在名单的最后面。如此一来,过几天就会有两百四十三个人寄千元纸钞给 你。” “耶……?”我看着仓持的脸。他奸诈地笑。 “如何?有趣吧?” 我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颚。这件事的确有意思。我看到诅咒信的时候,完全没有 想到那种事。 “不过,会不会有人不寄钱,只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名单上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还在想方法,如何防止这种侵占他人钱财的行为。” “你说你在想……难道你真的打算要做吗?” “总有一天,”仓持歪着嘴角笑了。“你看看我做得这么努力,一个也不过五 元。接下来的时代要赚钱靠得可不是手脚了,而是这里。”仓持指着自己的脑袋。 “所以呢……”他继续说道。“我才会做那种实验,利用你真的很对不起。不 过,请你谅解。我还是有替你着想的,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你的名字写错了, 对吧?田岛和幸的‘幸’字应该被写成了‘辛’字。要是写正确的名字,我也会过 意不去。”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他低下头。 “事情过去就算了。”我说。 “是嘛。那么,这个我可以吃吗?”仓持伸手要拿鲷鱼烧。 “啊,等一下。”我比他抢先一步拿起鲷鱼烧。“这个沾到头发了。我这个给 你。”说完,我将袋子里那个没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 “我无所谓呀。” “不行,这一个我吃。”我将下毒的鲷鱼烧放进袋子。 “你不吃吗?” “嗯。我现在不太想吃。” “是哦。那么,我就不客气了。”仓持和以前一样,一口咬下鲷鱼烧的鱼头, 吞咽下肚后脸上露出笑容。“冷了,不过很好吃。” “是吗。”我点头。 “我说田岛,新学校怎么样?好玩吗?” “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 听到我这么说,仓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说:“不管到哪里去,都会有讨 厌的人。重要的是要让对方怕你。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 岸伯伯说过,人类终归会采取行动,逃离他所害怕的事物。” “嗯。”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仓持吃鲷鱼烧吃得津津有味。 我之所以我让仓持吃有毒的鲷鱼烧,倒不是因为他为诅咒信的事向我道歉,正 确说来应该是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困惑,进而失去了杀害他的念头。我后来 再仔细地思考一番,发现他的道歉中有可疑之处。他说,他是故意将田岛和幸错写 成田岛和辛,那么我很想问他,我转学前他在纪念册上写错的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两边都写错了。 他说不定早已下意识地察觉到,我发现了是谁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大概 是我提到五子棋诈术时,让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和那个叫岸 伯伯的男人是同伙,因而认为趁这个机会跟我摊出另一件事情才是上策也说不定。 我和仓持告别之后不久就想到了这些,但我已无意再次尝试杀害他了。说穿了, 我觉得很扫兴。 出了车站,在回家的途中,反方向走来几个年轻人。一开始因为天黑,看不清 楚他们的长相,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哦,黑鸟鸟在散步耶。”加藤脸上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我无视他的存在,想要就此擦身而过。但他们闲得很,并不打算默不作声地放 我一马。“喂,等等。”有人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经过的时候,你要在一旁等候!”加藤说。 “跪下道歉!”另一个人说。 我瞪着加藤的脸。这个举止好像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脸色又变了,双手抓住 我的领口说:“你那是什么表情!”然后把我举了起来。即使如此,我仍旧瞪着他。 “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有人从我手中抢走纸袋,瞧瞧袋里,笑着说:“什 么嘛,原来是鲷鱼烧啊。” “拿来!”加藤将那个鲷鱼烧拿在手上,脸上挤出一抹轻蔑的笑。“吃这么寒 酸的东西。”说完,他打算一口咬下去。 “里面下了毒哦。”我说。 加藤张大嘴巴,停止动作。接着又伸手来抓我的衣领。 “别撒那种无聊的慌了。” “如果你觉得我在撒谎的话,尽管吃好了。你会死哦。” 加藤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其他人呲牙咧嘴地笑。 “我掺了昇贡。” “ㄕㄥㄍㄨㄥˇ?” “又叫二氯化贡,吃下0.2 到0.4 克就足以致死。我在鱼头的部分掺了一大堆。” “少胡说八道了!为什么你会有那种东西?” “为了……”我的目光扫过加藤和其他人的脸。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心一 横,“为了杀死你们!” “什么!”加藤手臂使力,将我整个人压在墙壁上。 “他骗人的啦,加藤。”有人说。 “我知道,这一定是骗人的。好家伙,你以为这么说我们就会怕了吗?”他将 眼珠子瞪得老大。 “所以我叫你吃啊。吃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人。你会死哦。” 加藤轮流看着鲷鱼烧和我的脸,脸上浮现迷惘的神色。 “你身上干嘛带着喂毒的鲷鱼烧?” “你要问几遍?”我摇摇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为了给你们吃的吗?” “听你在胡扯!” “加藤,就算他胡扯好了。那么,你喂那边的野狗野猫看看啊。如果它们吃了 没事,就证明这家伙在撒谎。” 加藤一脸觉得同伴的提案有道理的表情,将手从我的领口放开。 “好,那么接下来就做动物实验。反正一定不会有事的。喂,田岛,你明天给 我做好心理准备,可别落跑!” “你们才别落跑!” 听我这么一说,加藤的脸扭曲得更严重了。下一秒钟,随着冲击的力道,我的 眼前金星乱冒。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脸颊上留着 吃过拳头火辣辣的感觉。我抹了抹嘴巴,手背上沾着鲜血。 “那种毒药我还有。我还能把它掺进你们的便当里!” 加藤咂嘴,往我呸了地吐了一口口水,命中我的运动鞋。 “大伙儿找只狗或猫。”他们迈开步伐。我还听到了“明天杀了你”的声音。 隔天上学时,我包了好几包昇贡,放在制服口袋里。我打算万一如果他们的动 物实验失败,就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不过,我是多此一举。 当我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加藤他们并没靠过来,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不 过,当我一瞪回去,他们随即别开了视线。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我想起了仓持说过的话。 接着我在想,被用来做实验的是狗,还是猫呢? 我的国中生活过得水深火热,不过三年级那一年却转眼即逝。暑假一过就得开 始考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但是我对未来却没有任何理想与目标。从前,我曾隐约 想过,自己大概会继承父亲的诊所,成为一名牙医,但如今诊所已经关门了。再说, 要当牙医就得进入学费高昂的医学大学就读,但是我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或许进 国立医学大学也行,但我对自己的成绩有自知之明,要进国立医大无疑是痴人说梦。 于是我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要念高工。我并不特别喜欢理科或数学,反正心 想既然念不成大学,不如选择毕业后容易找工作的工科念念也好。 我念的那间高工,一入学就强迫学生决定主修课目。我一样没有想太多地选择 了电子科。因为当时正开始流行电脑和电子等辞藻,我只不过希望自己所学能够合 乎未来时代的需求。一阵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教室的窗户能够看到正在兴建的高速公路,这所高工是我期盼已久的休息之 所。班上没有人和我来自同一所国中,所以没人知道我的过去、遭遇,也没人会对 那些事情感兴趣。我依旧不擅长交朋友,交到的朋友顶多就是在下课时间闲聊几句 罢了。 一年级的夏天,我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兼差。工作的内容是在公营游泳池的 贩卖部店里卖果汁和霜淇淋。学校虽然严禁学生打工,但几乎没有学生将校规放在 眼里。 贩卖部的客人很多,一个人得做好几份工作,相较之下时薪则显得微薄。不过, 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去打工。理由很简单,因为可以见到江尻阳子。 那家店里除了一位中年的女店长和我之外,还有一个工读生阳子。她念的是当 地的商职。 身材娇小、鹅蛋脸的她,脸上的稚气未脱,说她是国中生也不为过。每当她的 脸上浮现笑容,我心中的愤怒、烦恼等负面情绪总是一扫而空。我希望看见她的笑 容,所以嘴拙的我总会没话找话地向她搭话。不管是多么无趣的话题,她都会直视 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并且最后一定会对我微笑。 “田岛真是个有趣的人,净想一些有趣的事儿。” 从头到尾,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或许当时的我就如她所说,是一个有 趣的年轻小伙子。是她,改变了我。 店长对钱管得很严,不过要是店里没客人,我们聊天她也不会讲话。而不仅如 此,只要稍有空闲,我和阳子就会溜到凉爽的地方去,因此我们经常有机会两个人 独处。 阳子家是单亲家庭,念小学的时候,父亲因胃癌去世。从那时起,就全靠母亲 帮人做和服过日子。当她一听到我也是和父亲相依为命时,仿佛遇上了什么新奇好 玩的事般眼睛眨呀眨地说:“是哦,真巧耶。” “不过,阳子真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不像我,常被人说 个性阴沉。” “我妈跟我说过:”你呀,没有什么优点,所以至少要笑口常开唷。‘再加上 我天生就开朗,毕竟我的名字里有个太阳的阳嘛。“她说完后,又微笑地补上一句 :”你也很开朗呀。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当时她的声音和笑容不知几度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想,大概到我死都不会忘记 吧。她是我一生中遇见过的美好事物之一。 那份工作还有几个附带的好处。那就是中午可以任意吃店里卖的东西,霜淇淋 更是爱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的确很令人高兴,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可以到游泳 池游泳。贩卖部下午五点关门,工作结束后到六点游泳池关门前,可以尽情地游泳。 我和阳子几乎每天工作结束之后都会一起去游泳。我们比赛谁游得快、相互追 逐,在水中嬉戏,就像小学生一样嬉笑玩耍。她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蓝白条纹连身泳 装,那身古铜色的肌肤总让我看得目眩神迷。 我想,我是真的恋爱了。真希望这份幸福能够持续到永远。 时序进入八月后,不速之客来访。 那天大概是阴天的关系,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我很高兴能有多点时间和阳子 说话。 当工作告一段落,我心头小鹿乱撞地想“又可以和她说话”的时候,事情就发 生了。 “一支霜淇淋。” 当时我背对着柜台,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即使天气热到人不动也汗如雨下,听 到那声音的刹那,我全身上下的汗毛还是竖立了起来。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仓持修那贼贼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察觉到店员就是我了。 “仓持……” “嗨,你气色挺好的嘛。” 仓持比国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大人了。他的身材抽高,一身游泳装扮,修长的 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发问,他滑稽地张大嘴巴。“我才想问你哩。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卖霜 淇淋?” “打工啊。” “这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在做这种投资报酬率低的工作?” “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啦。” “是吗?看起来好不到哪去。”他很快地环顾店内一周。“不过话说回来,我 在等你的霜淇淋。” “啊,抱歉。” 当时阳子离开去上厕所了。我一边将霜淇淋装进蛋卷饼干上,一边心里想,她 最好暂时别回来。我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和仓持见面。事后回想,那可说是一种惊人 的直觉。 然而,仓持接过霜淇淋,付完钱之后,却不肯马上离去。他一边吃霜淇淋,一 边和我东扯西扯。我敷衍地回应他,心想:“下一位客人怎么不快点来。”但偏偏 这时候就是没人来。店长依旧不知道跑到哪里纳凉去了。 自从那次鲷鱼烧事件以来,我就没再和仓持见过面,所以不知道他进了哪间学 校。他一只手拿着霜淇淋,臭屁地说他进了一般高中,在学校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社 和网球社。 “英语会话社还好,网球社不是很花钱吗?” “还好啦。我用学长送的旧网球拍,学校不用场地费,请教练也不用花钱,真 是赚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训练很严格,不过忍耐一年就好了。反正学长没在看 的时候还可以摸鱼。再说,我又不想要变成正式的网球选手。” 原来还有这种思考方式啊。我感觉又被他上了一课。我就是讨厌严格训练和花 钱,才没参加社团的。 这个时候,阳子回来了。她应该是看到了我们的样子,于是问我:“你的朋友 吗?” “小学同学。”我回答。 “是哦。”阳子对仓持微微一笑。“你好。” “你好。”仓持也以笑容回应。“你也是高中生?” “嗯。”她点头应了一声。 “我叫阿修,仓持修,你呢?” “我姓江尻。” “江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感觉好像会叫美代子。” 他的玩笑话让阳子笑得更阳光了。她的表情让我感到紧张。 她回答自己叫做阳子。仓持又接着问她名字怎么写。对于不认识的人,当时的 他早已练就不让对话中断的交际本领,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里的工作到几点?”仓持问我。 我不想回答,因为我猜想得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就在我犹豫不说的时候,阳 子从一旁回答:“到五点半。” “那么,还有三十分嘛。这样的话,我等会儿去换个衣服,然后五点左右再来, 看回家路上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咖啡店坐坐?” “这个嘛,可是……”我看着阳子,内心祈祷她会拒绝。 但我当时的祈祷也没如愿。 “我可以呀。”她说。这么一来,我就非去不可了。 “我也可以。不过,仓持你没有带朋友一起来吗?”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那就五点见。”仓持举起一只手,人总算是走了。 “他很风趣耶。”目送他离去后,阳子说。她对仓持的亲切令我很在意。 “那家伙从以前就很会讲话。” “他说一个人来,我想他一定很喜欢游泳。” “是吗……”我歪着头回溯小时候的记忆,印象中他并没有特别喜欢游泳。 “今天不能游泳了耶。”我试探性地说。我想要强调快乐的时光被不速之客打 扰的心情。 “那就请他等一下再换泳衣,三个人一起游到六点再去咖啡店也行呀。” “不,算了。那家伙说不定已经去更衣室了。”我说。我可不想让仓持看到阳 子穿泳装的模样。 仓持五点准时来报到。他身穿方格花纹衬衫,配一条白裤子。两者看起来都是 高档货。 他带我们到最近的闹区,直接走进一家咖啡店,感觉他对这里很熟。 仓持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一样的,但我完全不知道美式咖啡是怎 样的饮料。我既不知道它和普通咖啡哪里不同,也没喝过真正的咖啡。阳子点了一 杯牛奶苏打。 我们坐在咖啡店里,由仓持主导话题。他变得比国中的时候更会讲话了。举凡 最近看过的电影、艺人的八卦、流行事物、音乐等,仿佛有源源不绝的话题可讲。 而我,只能出声附和,对他说的内容时而感到佩服,时而感到惊讶,间或喝着不知 道哪里好喝的淡咖啡。 阳子变得异常多话。我不但第一次听到她是滚石合唱团(Rolling Stones)的 歌迷,而且在那之前,我压根儿不知道她和一般的少女一样,会注意流行动向。当 她提到未来的事时,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平常不曾看见的严肃表情。 仓持不单单是口才好,似乎也很擅长让对方说出真心话。他不动声色地撒下众 多诱饵,然后立即看穿对方吃下的是哪一种诱饵。看穿这一点之后,他再怂恿对方, 或是装作对对方的话感兴趣的模样,有时还故意唱反调,营造出能让对方畅所欲言 的气氛。在他面前,任谁都会变成说话高手,但说话的人却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在 他的如来佛掌中翻滚,按照他的脚本演戏。 我们在那间咖啡店里混了两个小时,几乎都是仓持和阳子在说话,我只有在一 旁听他们聊天的份。 走出咖啡店后,他说要送阳子回家。 “因为我等一下得去一个地方,刚好跟阳子同方向。”他看着手表说。 我想起他在刚才聊天的过程中,巧妙地问出了阳子家在哪里。 早知如此,要是我也说“一块儿走”的话就好了。只是我家和阳子家的方向实 在差太远了,这句话根本说不出口。我期待阳子拒绝,可是她没有。我甚至觉得她 对仓持的话表示欢迎。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那里和他们两人告别。我从月台的另 一边看着两人上电车,他们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聊得好不开心。 当我回到白鹭庄时,管理员室的灯还是暗的。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入管理员 室,没有打开灯直接走到里头,纸门的另一面共有两间房间和厨房。那里是我们父 子的居住空间。 父亲日夜期盼的公寓约在一年前完成。父亲在不管成本收益是否划算、许多前 提尚未明朗化的情况下,决定破土动工。但是跟银行借的钱根本不足以盖好房子, 于是父亲向已断绝关系的亲戚低头,而最后愿意借钱的则是父亲最亲的堂兄。不过, 那位伯伯也要父亲瞒着伯母和其他亲戚。当然,他还特别叮咛父亲,这是最后一次 借钱。 感觉上,父亲想盖一栋高级公寓,但就预算来看是不可能的事。这里的交通不 算方便,收不到好房租。最后,父亲决定盖一栋以单身人士和学生为出租对象的公 寓。一、二楼共十六间房间;入口处隔了一间管理员室作为我们的新家。 就像先前担心的一样,经营公寓并不简单。花费比想象中的还要凶,每个月的 收益不见起色。毕竟,光是没租出去的空房就有三间。还掉每个月的借款之后,剩 下的钱只能勉强度三餐,因此我之所以打工,到不完全是为了见阳子。 父亲那天很晚才回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喝醉了。当时,父亲经常和一个 名叫前田的男人在一起。他总是拖着醉醺醺的父亲回家。前田在附近的小钢珠店工 作;父亲经常去那家小钢珠店,而前田好像都会偷偷告诉父亲,今天哪一台最有可 能中奖。乍看之下,他是一个亲切的人,实际上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并不喜 欢那个中年男子。 父亲一进屋里,整个人就倒在管理员室的地上,开始鬼吼鬼叫些莫名其妙的话, 嘴里还流出口水。 “你怎么醉成这样?”我对父亲说,话中隐含着对前田的抗议。反正前田一定 是靠父亲的钱白吃白喝,拉着父亲一间接一间地买醉。 “哎哟,我本来说要回家了,是田岛先生要我再陪他喝一下的嘛。” 我心想这一定是骗人的,但还是歉然地说:“老是给你添麻烦,真是对不起。” “我是没关系,反正早上不用早起。不过,田岛先生是怎么了呢?整个人好像 突然变得很奇怪。” “变得很奇怪?” “嗯。我们在关东煮的店喝酒时他还像平常一样好好的。可是当我们前往下一 家的路上,他却突然停在路边,一直朝着完全无关的方向看。我问他怎么了,他也 说没什么,但那之后就变得很奇怪。明明不太会喝,却开始大口大口地灌酒,结果 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德行。” 父亲在看什么呢?是什么会让父亲如此失控? 前田大概是怕我要他帮忙照顾父亲,逃也似地回去了。我从壁橱里拿出一条毛 巾被,盖在躺在地上的父亲身上。我想都夏天了,躺在地上睡应该不会感冒吧。 隔天一早,当我醒来时,父亲已经起来了,坐在电视机前看报纸。他皱着眉头, 装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明显是要我别问昨晚的事。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烤土司、 煎荷包蛋,解决了早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家开始有了自己要吃东西自己想 办法这种不成文的规定。父亲几乎天天在外吃饭,而我则经常吃速食,有时候也会 去超市买熟食回来吃。 吃完饭后,我急急忙忙出门。酒醉的父亲不重要,我比较关心的是阳子。 她比我还早上班,已经穿好围裙了。她看到我所露出的微笑表情,和昨天之前 的一样。 “后来怎样?”我提心吊胆地问。 “昨天吗?” “嗯。” “没怎样啊。我们就直接回家了。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仓持很风趣耶。他知道好多事情。” “是吗?”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从小学就很受欢迎了吧?感觉是班上带头的。” “那家伙吗?不,没那回事,他挺不起眼的。” “是哦,感觉不像耶。”阳子头微偏,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噗哧一笑。 “倒是田岛你应该很安静吧?听说你在朗读国语课本的时候,因为声音太小, 老是被老师骂。” “那家伙连这也说了吗?” “有什么关系,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说得轻松,这对我可是一个大问题。我对自己的少年时期感到自卑。如果可 以,我不想让她知道当时的自己。不但如此,我也想要隐瞒祖母被毒死的谣言,更 不想让她听到随着田岛家没落,我在学校惨遭同学霸凌的事。 我一边像平常一样卖霜淇淋和果汁,一边在心里祈祷仓持永远不要再来。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祈祷如愿,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现身。五点下班的时候,我 心情愉快地对阳子说:“那么,我在那个游泳池畔等你。” 那里是我们在下水前集合的地方。然而,她却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说:“对 不起,我今天得早点回去。” “啊,这样啊。” “抱歉,改天吧。” “那就明天啰。啊,明天放假,那么后天……?” “好啊。再见。”她微微挥手,走出贩卖部。 我心中感到不安与落寞,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今天 变得好遥远。 那一天,父亲在管理员室里。他看到我,要我晚饭叫外卖。对父亲而言,这事 一件稀奇的事。因为他老是说:“反正既然都要付钱,当然是去店里吃比较省事。” 吃饭的时候,父亲和平常不大一样。他平常对我的高中生活总是不闻不问,那 天却问了。话虽如此,他看起来却不像认真在听我说话。他摆出一副和儿子交谈的 样子,却完全心不在焉。电视上在转播巨人战,即使父亲支持的选手被三振出局, 他也没像平常一样激动地拍桌子。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在意时间。吃完饭后,他看了好几次时钟。当指针过了十点, 父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会晚点回来。你门窗锁好先睡觉。” 我默默地点头,可是父亲却连看都没看我。 都已经夏天了,父亲却穿着外套出门。我知道他刚才不但确认过钱包,出门前 还整理过头发。 过去好像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就是上国中之前的那年,父亲迷上了一个叫 做志摩子的酒家女,每天晚上外出。我能从父亲山上嗅出和当时一样的气氛。 我不安地想,他该不会又在哪个女人身上乱花钱了吧?真是如此的话,这回会 是哪里的女人呢?父亲只要跟女人扯上关系,不幸就一定会降临。他和小富搞婚外 情之后导致离婚,迷上志摩子之后又失去工作。我可不想再遇上灾难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会梦想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有一个女性能够拯救我们。我想要 吃热呼呼的家常菜。我需要心灵上的平静。我心想,萎靡不振的父亲如果和一位好 女人再婚,说不定就能恢复昔日的可靠。 父亲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回来。我假装入睡,竖着耳朵听着父亲的动静。父亲 一反我所料,没有喝醉,感觉好像坐在餐桌前。 父亲既没摊开报纸,也没有打开收音机。每当他酒醉入睡,就会发出如雷的鼾 声,但我也没听见。 我悄悄地起身,将脸凑近纸门的缝隙,看到了父亲伛偻的背影。他的衬衫被汗 水浸湿,浮现出背心内衣的形状。 餐桌上放着瓶装酒,好像是回家路上买的。 父亲喝了一口酒,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眼神应该是盯着某 一点。 隔天游泳池放假,我整天待在家里看高中棒球赛和漫画。父亲魂不守舍地坐在 管理员室里。 入夜后,父亲又开始准备外出。 “你又要出去啊?”我试探性地问。 “嗯。”父亲只是点点头。 “你去哪?” “我……有点事情。”父亲像先前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门了。 不会错!父亲一定是去找女人。 看夜间棒球转播的时候,我也坐立不安,频频看时钟。巨人队赢也好,输也罢, 我都不在乎。 我十点离开家门,目的地是附近的小钢珠店。 小钢珠店已经关门了。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店内,前田边走边用团扇对着脸扇风。 我敲敲玻璃门,引起他的注意,往我这边看过来。他一脸意外的表情,帮我打开玻 璃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如果是要找你父亲的话,他今天没来唷。” “这我知道。我有事情想要请问前田先生。” “这可真难得哩,你居然会有事要问我。什么事你说吧。” “之前,我爸喝醉酒的时候,前田先生不是跟他在一起吗?我想请你告诉我, 你们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去了哪里?” “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去了哪里?”前田皱起眉头。“噢,你要问我那时候的 事啊。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我们去了一家叫‘露露’的酒店。不过,跟你说这个, 你也不懂吧?” “那家酒店在关东煮的附近吗?” “说近也近,走路的话……大概十二、三分左右吧。” “可以告诉我那家关东煮的店和叫做‘露露’的酒店在哪里吗?帮我在这里画 出大概的地图就可以了。”我递上从家里带来的便条纸和原子笔。 “啥?搞什么,你要去好你父亲啊?这样的话,不同特地跑一趟,打电话给他 就行了吧?我告诉你‘露露’的电话号码。” “不,我不想打电话。” “那么,我帮你打。你应该有急事找你父亲吧?”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反正,你只要告诉我地点,剩下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是哦。好啦,随便你。不过,我不太会画地图唷。” 前田总算在我递给他的便条纸上画起了直线、四方形和圆形。那地图确实画得 不好,但勉强能够知道大致的地点。 “谢谢你。”我收下地图,向他道谢。 “你跟你父亲说一声,告诉他我说:”不可以太让儿子担心。‘“ 我微笑点头,在心里回了他一句:“还不是因为你拉他去喝酒害的。” 地图上显示的地点是附近的闹区。不久之前,我和仓持以及阳子去的咖啡店也 在那条街上,有一家路边摊。根据前田的地图,那应该就是关东煮的店。我走近一 瞧,果然有香味飘来。 一条约能容纳五个人的长板凳上,坐了三个客人。因为布帘(* 原本是禅寺在 冬季用来防风的垂帘。江户时代之后,商家将其印上店名用来招揽生意。)的关系, 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没有一个背影看起来像父亲。 我看了看地图,再度迈开脚步。这条路通往“露露”,但我的目的地却不是那 儿。 父亲喝得烂醉回家的那一天,前田曾说:“我们在关东煮的店喝酒的时候,他 还像平常一样好好的。可是当我们前往下一家的路上,他却突然停在路边,一直朝 着完全无关的方向看。” 据前田所说,后来父亲的样子就变得很奇怪。我很笃定父亲应该不是去“露露”, 而是前往酒店途中的某个地方。 从关东煮的店到“露露”有好几条路。我将那些路全都走了一遍。一路上,有 好几家酒店和小酒吧。如此一来,要是父亲进了其中的一家店,我要找到他终究是 不可能的事。 就在我死心断念,要回车站的路上,望向马路对面时,看到了一个在自动贩卖 机买香烟的人的背影,不禁呆立原地。那一定是父亲的背影没错。 我马上躲到停在一旁的面包车后面,父亲似乎没有发现我。 父亲拿着香烟盒,走进身旁的建筑物。一楼的花店已经打烊了,二楼是咖啡店。 父亲从楼梯走上楼。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抬头一看咖啡店,玻璃窗的那一头出现了父亲的脸。 我吃了一惊,赶忙将头缩回。 然而,父亲根本没往我这边看。他的视线落在离我二十公尺处,咖啡店正对面 的一栋大楼。那栋大楼挂着几间酒店的招牌。 我察觉到父亲好像在等人。他等的人一定在一整排招牌的其中一家店里。 不久,有人从那栋可疑的大楼出来。我看见父亲趋身向前一探。 从大楼里出来的,是三名穿着花俏的女人,和两名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不用说, 那些女人自然是酒家女。 父亲在咖啡店里看着他们,又恢复原本的姿势。看来他的目标并不是这写人。 父亲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阵白雾,他似乎在抽烟。 酒家女和客人在一阵卿卿我我之后,两名客人终于从大楼前离去。三名酒家女 目送他们之后,消失在建筑物中。 过没多久,又有人从大楼里出来。这次是一名客人和两名女人。这两个女人并 不是先前的那三个女人。 父亲和刚才一样,将脸贴在玻璃窗上,俯视他们。不过,父亲这次一直保持不 动,虽然我站的位置距离很远,但是我知道父亲的表情僵了。 我再度看了两名酒女一眼,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身穿淡蓝色套装的女人,就是那个志摩子。她比之前见面的时候还要消瘦了些, 原本脸就小的她,下巴看起来更加尖细了。 没想到她竟然在这种地方工作…… 父亲和前田去喝酒的那天夜里,一定是偶然看到了志摩子。他想起了不愉快的 过去,才会喝到烂醉。 我原本以为父亲说不定会从咖啡店里冲出来,然而父亲却只是隔着一层玻璃俯 视着她。我想志摩子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受她之累而灾厄连连的一对父子就在咫尺 之遥。她送走客人之后,和另一个酒家女有说有笑地走进建筑物里。 我看见父亲重整坐姿,没有起身离席的意思。 我又在原地待了二十分钟左右,但志摩子没有再出来。然而此刻差不多是最后 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何况再待下去恐怕会让路人起疑,于是只好放弃,离开现场。 我在家里等到凌晨一点多,父亲才回来,看起来很憔悴。我想,像那样一直在 咖啡店里枯等,当然会感到疲惫。 “你还没睡啊?明天要打工不是吗?不睡没关系吗?”父亲看着我的脸说。他 那不悦的口气,或许是因为对我感到内疚的缘故。 “你这一阵子都很晚回来哦?” “嗯……因为公会的关系,有很多应酬。”父亲坐在矮餐桌前,摊开手上的体 育报。那大概是他在咖啡店等人的时候打发时间买的。 我比父亲先躺进被窝闭上眼睛,但是许多事情放心不下,根本睡不着。当我翻 来覆去的时候,纸门开了,我睁开眼睛。 “你果然还醒着啊?”父亲站着说。 “嗯。有事吗?” “噢……你有雕刻刀吧?” “雕刻刀?小学用的倒是有。” “那就行了。借我一下。” “可以是可以……现在吗?” “嗯。”父亲点点头,一副想不开的表情。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个盒子,装有五支雕刻 刀和磨刀石。我最后一次使用这套工具,是因为诅咒信事件,收到了二十三封写有 “杀”字的明信片,跑到附近神社的鸟居上刻下二十三这个数字。 “你要雕刻刀做什么?”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爬起来找。”父亲说完后,拿着雕刻刀 组的盒子,离开了房间。 我再度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熟,不时转醒。每当我一醒来,就 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咻咻咻地,像是一种在磨什么的声音。父亲在做什么呢?我一 面想着这个问题,一面进入梦乡。 隔天一早,当我在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还没起床。他昨天似乎弄到了三更半夜。 我环顾室内,没有使用过雕刻刀的痕迹。雕刻刀组放在电视机旁边。我拿起来打开 盒子,五支雕刻刀的刀尖依旧锈迹斑斑。心想这根本不能用,接着我看了磨刀石一 眼,却发现有使用过的痕迹。印象中,我记得以前不曾用过磨刀石磨刀子。这么说 来,父亲昨天夜里用过磨刀石,只不过磨的却不是雕刻刀。 我想了起昨天夜里听到的“咻咻咻”的声音。那正是在磨某种刀时所发出来的 声音。原来父亲想要的不是雕刻刀,而是磨刀石。 我走到厨房,打开流理台下方的门,门的内侧有一个菜刀架。不过话说回来, 我家几乎不开伙,所以家里只有水果刀和菜刀。 我发现菜刀的刀柄是湿的,拿起来一看,完全没保养的菜刀理应布满铁锈,可 是此时非但刀锋闪着银光,连生锈的地方也少了许多。很明显地,父亲磨过刀。 和做菜无缘的父亲,应该没必要用儿子磨雕刻刀的磨刀石来磨菜刀。就算真的 有其必要,他的目的也一定不是为了做菜。 那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从一大早起就很热,但我却感到不寒而栗。 我敢肯定,父亲打算杀死志摩子。 千万不能让他那么做——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想到志摩子把我们害得从天堂 掉到了地狱,我觉得父亲要杀她是理所当然的。 我反而对别件事情比较感兴趣。那就是父亲打算用什么方法杀她呢?打算什么 时候杀她呢?杀了她之后要怎么做呢?还有,他想要杀她的念头有多强呢? 在咖啡店里盯着志摩子的父亲,以及以前埋伏在仓持修家旁的自己,这两个影 像在我脑中重叠在一块儿。当时,我没有成功地让仓持吃下毒药。虽然那是我自己 不让他吃下毒药的,但事后回想起来,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失败。我自以为下了 多么大的决心,却被他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三言两语弄得晕头转向,松懈了心 情。原来我的杀人意念,也不过尔尔。 也许这样的说法很奇怪,但我想要父亲示范给我看。祖母去世的时候,有谣言 说母亲下毒。要是那件事是真的话,当时的我也很想问母亲,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 情面对“那种事”的呢? 父亲磨好菜刀,是打算拿来当做凶器使用吗?如果是的话,我觉得好像还少了 什么。用菜刀杀人的行为总让人感觉是冲动行事、漫无计划的。我希望父亲务必成 为一个冷酷的执行者。我希望他能让杀人的念头在体内发酵,缜密地拟定计划,然 后大胆地执行。要做到这点,下毒无疑是最适合的杀人手法了。那时候,那个装昇 贡的瓶子,还藏在我的抽屉里。我甚至在想,要不要告诉父亲这件事。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父亲夜里不再出门。但相对地,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 子。我认为他可能在想杀人计划吧。 因此,即使我人在游泳池贩卖部工作,一颗心却也是悬着。我在想,父亲会不 会在我工作的时候跑去杀死志摩子。老实说,我甚至希望能够当场亲眼看见父亲杀 死她。 当然,我也不是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还有另一件事令我烦恼不已。 我想,江尻阳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管怎样, 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心情产生了变化。内在的变化也会显现于外在。她一天天 地改变,那令我着迷天真少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纯真无邪的笑 容原本是她迷人的地方,但现在她的脸上却经常露出忧虑的表情。可偏偏这种不曾 见过的表情,更为她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阳子,你最近有点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看准时机,决心好好地问 她。那时刚好没有客人。 “没什么呀。”她笑着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烦恼呢。看你经常想事情想得出神,不是吗?” “噢……我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挥挥手。“谢谢你担心我。” “如果没事就好。嗯……对了,今天还是不行吗?” “今天?” “游泳啊。工作结束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游泳?就像之前一样。” “噢。”她的笑容变得僵硬。“对不起,我有事耶。” “是哦。那就算了。”我也试着挤出笑容,但应该只会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 不自然吧。 打工结束后一同去游泳的乐趣完全被剥夺了。只要一到下班时间,阳子就像是 被什么催赶着似地,匆匆忙忙回家。 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是从见到仓持那天开始。自从那天 以来,她就变了。 但我不愿意去想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心里,除了不想让别人抢走 我喜欢的女生,也不想让别人玷污了她的纯洁。 “那么,下个星期三如何?”我问。 “星期三?” “嗯。打工也快结束了,那是最后一次休假了吧?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看 场电影什么的?”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阳子。后来,我不知道后悔了几千几万次,要 是早一点约她的话就好了。 她一脸抱歉地双手合十。“对不起。星期三我有事了。虽然我也想跟你约一次 会……” “噢,这样啊。既然如此……,嗯,那就算了。那么,我只能再见到你五天耶。” “啊,对耶。时间过得真快。”她扳起手指算了算日子之后说。 我们的打工到中元节为止。 到了下个星期三,我去了最近的百货公司。我心想,既然会约不成,至少送点 什么礼物给她。 话虽如此,不曾和女生交往的我,完全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好。我在首饰专柜和 女性用品的楼层逛了好几圈,最后买了一条平凡无奇的手帕。我原本想买条更美的, 但都贵得离谱,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隔天,也就是打工的最后一天,我从一大早起,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时候把礼物 交给她。 “你今天也有是吗?”我趁工作的空挡,试探性地问。 “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忙。” “你真辛苦。” “还好啦。”她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下午五点,暑假的打工结束。领完打工费之后,我和阳子一起走出游泳池,往 车站而去。 “嗯……,十分钟就好,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她一脸意外地回头看我,好像有点困惑。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所以……” 阳子垂下双眼,一手放在头上向我道歉。“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这样啊……”我边走边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那么……这给 你。”我将纸袋亮在阳子面前。她总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 “一点小礼物。本来想送你更实用的东西,可是想不到什么可以送。” 她从袋子里拿出手帕,脸上硬挤出笑容。“哇,好漂亮。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买来送你的呀。”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不用啦。是我自己要送你的。倒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说不 定再找你出来。” 阳子拿着手帕低下头,默不作声,好像在犹豫什么。 “你怎么了?” “嗯,啊,告诉你电话号码是没关系,”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我说:“不过, 我有男朋友了。所以,嗯,就算你打电话给我,我想我大概也没办法出来。” “啊……”我呆立原地。倒不是因为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而是没想到她会说得 这么白。 “啊,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把我当做普通朋友,跟我见面就行了。” “抱歉。我不擅长处理感情这种事。”她将手帕放回袋子里,递给我。“这, 我不能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不用还我。请你收下。” “可是……” “真的没关系。况且,像这种图案的手帕,我也不能用。” “是吗……,那么,我就收下做纪念好了。”她将袋子放进包包里。 我们再度往前走,但我的心情好沉重。我的初恋就这么简单地落幕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通过车站的监票口之后,我说:“那个和你交往的 人,我该不会认识吧?” 阳子显得不知所措,但看来不是很惊讶。她大概也预料到我已经察觉到了吧。 她一语不发地点头,紧抿着唇。 “是嘛,我就知道。”我叹了一口气。“今天等会儿也要见面吗?” “嗯。等她也打完工之后。” “是哦。”我没有其他该问的问题,也不打算让她受折磨。 我们在上月台的楼梯前停下脚步。我和她要搭不同的电车。 “那么,保重。”我说。 “嗯。”她点个头,步上楼梯。电车好像刚好进站,当我走上月台的时候,已 经不见她的芳踪。 我到套餐店解决晚餐后才回家。父亲则在超市里买来烤鸡肉串,当做啤酒的下 酒菜。他已经喝光了三大瓶酒。 我看了酒瓶一眼,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玻璃杯回到客厅,坐在父亲面前问他: “我可不可以喝一杯?” 父亲惊讶地瞪大了眼。“搞什么,你还是高中生,别开玩笑了。” 我心想:“没好好工作的人凭什么这么说我。”但我闷不吭声。电视上正在转 播夜间棒球赛,我别过头去看电视。 过一会儿,我察觉父亲在倒啤酒。转头一看,他将啤酒倒进了我的杯子里。我 向父亲道谢,灌下啤酒。沁凉的口感和恰到好处的苦涩在嘴里散开。那并不是我第 一次喝啤酒。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父亲问我。 “不,没有。倒是爸爸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喝酒就喝罢了。” “我也是。”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幕滑稽的画面。我们父子俩居然都因为忘不了离开自 己身边的女人而在喝闷酒。 后来大概是酒精发挥作用,我睡着了。之后因为听到了某种声音才慢慢地回过 神来。等到醒来一阵子之后,我才想到那是玄关大门的声音。 当时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多,到处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我一惊之下跑到厨房去,打开流理台的门一看,那把菜刀不见了。 我的心跳加速,全身发热,腋下却冷汗直流,不禁打了个颤。 我急忙换穿衣服,离开家门。我的口袋里放着今天刚领的打工费。一到大马路, 我马上拦下一部计程车。当时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搭计程车。我告知目的地后,计程 车司机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一个高中生竟然在夜里要去不该去的地方吧。 但他没有拒载(* 日本司机基于下列四种情形,得拒载乘客。一、在车内做出违反 法令规定、公共秩序及善良风俗,且不听从制止、指示者。二、酩酊大醉、服装不 洁,可能造成其他旅客困扰者。三、无人陪同的重病患者。四、身患传染病的患者。)。 我在车站前下车,和那一天晚上一样走路过去。卖关东煮的路边摊也一样在营 业。 我和之前一样走到同一个地方,抬头看那间深夜营业的咖啡店,果然在窗户的 那头发现了父亲的身影。他一直盯着对面的大楼入口。那姿势宛如一座石像般,一 动也不动。 可惜的是,没有车停在附近,我只好走到马路对面,躲在小巷子里。小巷子有 小便和呕吐物的痕迹,发出阵阵恶臭。 不时有人三五成群地从那栋大楼出来,却不见志摩子的身影。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以上,志摩子总算出来了。她独自一个人,身穿朴素的连 身洋装,好像是要回家。 她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小巷前面穿 过。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此时父亲正跟在志摩子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