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微微弓起的背部,释放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迫人气势。我确信,父亲已做好 了心理准备,并下定决心要跟踪那个女人杀了她。 我吞咽下一口口水,却感觉到口干舌燥。我忍受着舌头黏在口腔上的感觉,悄 悄地走出小巷,尾随在父亲身后。 志摩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们父子在她后面,径自往车站的方向走。那时早已 过了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她大概打算拦计程车吧。而父亲应该也很清楚她平 常总是在那一带缆车。 父亲加快了脚步。要是在追上她之前让她坐上车,可就没戏唱了。我小心翼翼 地不被两人发觉,也加快了脚步。 我在想,父亲打算如何犯罪呢?一旦到了车站,就算是深夜,无论什么行动都 会被人看见的。要是突然挥起菜刀砍人,必须马上引起骚动。难道父亲已经有所觉 悟,纵使被人看到也要执行杀人计划吗?刺杀她之后父亲就只能逃跑,在没有预备 逃走用的车辆的情况下,他认为能够顺利逃脱吗?还是他认为只要杀了她就了无遗 憾,即使当场被警察逮捕也无所谓? 我边走边想象自己是杀人凶手儿子的情景。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得快要发抖, 但事实上,我的心里仍对此有所期待。杀人凶手的儿子——我总觉得这句话有一股 看不见的力量。我期待自己能够得到那股力量。 要是别人知道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的话…… 应该就不会有人敢瞧不起我了吧。不仅如此,所有人一定会对我退避三舍。他 们心里会想:“别惹恼他!那家伙很可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毕竟,他身体里 流着杀人魔的血液。”想象大家用那种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的感觉还不赖。 志摩子在离车站数十公尺前的一栋大楼前停下脚步。她看着马路前方,大概是 在等计程车吧。 父亲沿着建筑物的墙壁走去。志摩子面向马路,没有察觉到父亲。我感觉心脏 狂跳,手心开始冒汗。 父亲走到她的背后时,先停下脚步,左右观望四周。我一看到父亲四处张望, 马上躲到身旁一台可口可乐的自动贩卖机后面。此时我离父亲大约有二十公尺的距 离。 父亲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并且缓缓地靠近志摩子。我的脑中浮现父亲拿刀 直接刺进她背部的情景。 然而,父亲的举动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紧挨着志摩子,站在她背后。 这个时候,来了一部白色计程车。 她的手举到一半停在半空中。她明显察觉到背后有危险。父亲好像在她耳边说 了什么。 白色计程车从他们面前驶过,两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们身旁 只有一个客人摸样的人不知道在对酒家女说什么。客人对酒家女死缠烂打,企图将 她弄上手,酒家女想用手肘给他个拐子吃,又碍于他是熟客,不能对他摆出臭脸, 所以感到很头疼。 终于两人动了起来,不过他们的动作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很不自然。父亲跟在志 摩子的斜后方,右手环抱她的肩;左手在她的背后游移。他的左手里确实握着那把 菜刀。 我看志摩子的模样,很清楚她全身僵硬。虽然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 是表情紧绷,而且脸色铁青。父亲的表情应该比她更不自然。志摩子的脸看着正前 方,父亲注意周遭的情形,但就是没有余力回头看。 两人在第一个转角转进一条狭窄昏暗的马路。马路上没有路灯,连外头大马路 上的霓虹灯也照射不进来。 我停下脚步,从转角探出头来观察两人的行动。只见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子,我 也快步跟进。 当我走进小巷子的时候,听到了女人微弱的尖叫声。我赶忙靠近,悄悄地查看 情况。父亲背对我站着。志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身洋装的裙摆零乱,好像是被 父亲推倒的。 “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父亲的声音经由小巷墙壁的共鸣而产生回音。 他的背影看得出来,他激动地肩膀上下摆动。 “我不知道。是那家伙擅自动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家伙指的应该是殴打父亲的男人吧,也就是志摩子的男友。 “你完全没提过那家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身边有那样的男人。”父亲激 动地语塞,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怎么能说?我可是陪酒卖笑的,怎么能对客人说我有男人呢?”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是吧?” 志摩子用充满憎恶的眼神抬头看父亲。酒女欺骗客人哪里不对?——我心想她 的嘴里说不定会溜出这句话。然而,她的眼神却突然变得软弱,似乎是想起了父亲 手上拿着菜刀。 “我也觉得我有错。我并不想骗你。” “你说谎!” “我是说真的,所以才会急着早点要和那家伙分手。我不想一直欺骗你,而且 也不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你的事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可是……我迟了一步。我真 的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我没骗你。求求你,请你相信我。”这女人说话的口吻变 成了哀求的语气。 不可以被那种人骗了!我在心中呐喊。杀掉她算了!就是她害得我们今天这么 穷途潦倒的。这样的仇恨千万不能忘了!我希望自己的呐喊能够传到父亲耳中。 “那你为什么逃走?!”父亲问。 “因为我害怕。我想你一定很生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原谅我。 再说,我没脸见你。我真的觉得对你很抱歉……。其实,我很想和你当面说清楚。 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一点背叛你的意思都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我从志摩子的话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诚恳。然而,关键是父亲心里怎么想。我 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心中不安了起来。 “我……我……因为受伤的后遗症,不能再当牙医了。甚至连老家都不得不卖 掉。亲戚也和我断绝关系。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虽然我知道道歉也无济于事,但我除了道歉,还是 只能道歉。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也很恨他。我打从心里恨他,居然让你遭遇到 那样的不幸。我不知道几度想要找他报仇,可是我凭我一介女子的力量根本毫无办 法。我懊悔到几乎无法入睡。”志摩子巧妙地将所有责任推到男友身上,并将自己 说成了受害者。 “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感觉父亲的声音里有些微妙的变化。我很着急。父 亲的怒火正逐渐平息。 “怎么可能还有来往。我连他出狱了没都不知道。我恨他,而且老实说,我不 想再被他缠上。我刚才说我是怕你才逃走的,但我更不想让他发现。” 我心想,这女人尽挑好听的话讲。先把自己讲成是逼不得已,然后再说一大堆 理由把过错全推到男友身上。显然她认为这么做才是上策。 父亲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作何表情,但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小了一圈。 志摩子抬头看着父亲,脸部出现了态度改变的征兆。她的恐惧之色敛去,渐渐 恢复成一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她整理裙摆,端坐原地。“不过我想这种话说再多也 没用,你一定不可能会原谅我的。你打算杀了我,对吗?你打算杀了我,所以才会 带菜刀来,对吗?你用那刺我就会消气了吗?” 父亲看着自己手边。他的目光应该是落在菜刀上。那把半夜用儿子的魔导师磨 的菜刀。 “要是你那么做就会消气的话,”志摩子挺起胸脯,做了个深呼吸。“就请你 用刀刺我吧。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补偿,但至少可以平息你的愤怒。” 她的双手在胸前交握,闭上眼睛。 父亲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心明显动摇了。大概是因为事情发展完全和他脑中的 剧本不一样。他原本或许以为,要是志摩子破口大骂心中的怒火会更加炽烈吧。 父亲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握在手中的菜刀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并不想刺你……”父亲低声说。 “你大可以刺我。” 父亲摇摇头:“那种事,我办不到。” 志摩子再次深呼吸。这次是对自己一生一次的好戏顺利演出松了一口气。但父 亲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她缓缓地站起来,拂去连身洋装上的泥巴。“这次我非得 躲得远远的才行。” 父亲抬起头说:“躲得远远的?为什么?” “因为,”她握紧手提包。“我没有脸见你。你一定光是想到我在这里就很不 愉快吧?我明天起就从你眼前消失。”话一说完,她从父亲身旁穿过,往我这边走 来。我慌张地将头缩回来。 “等等,”父亲出声叫住她。“我一直在找你。我有话想要问你。我想知道你 心里真正的想法。” “事到如今,你不是全都知道了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此时很明显地,两人的立场已经完全对调。我的眼前浮现志摩子那张骄傲自满 的脸。 下一秒钟,我听到一句令人无法置信的话。 “志摩子,我们重新来过吧。拜托你,我们重新来过。” 我小心翼翼地偷看。这次看到的是志摩子的背影。父亲在她面前,两膝着地。 “什么重新来过?那是不可能的。我可是害你不浅的女人,不是吗?” “不,仔细一想,我没有道理恨你。不管怎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好吗?志 摩子,拜托你。” “可是……” “算我求你。” 我看到父亲双手着地、低头哀求的样子,脑袋里一片混乱。原本想要杀那女人 的父亲,竟然向她伏首乞求。 我离开了那个现场。父亲的形象彻底在我心中幻灭。不,或许应该说我对父亲 薄弱的杀人意志感到失望。父亲终究也是杀不了人的。 我搭计程车回家。过了两个小时之后,父亲才回来。当时,我躺在睡铺中,却 还没睡着。 回家的父亲喝着啤酒,不时哼着歌。 迎接那个荒唐可笑的结果之后又过了十多天,暑假便结束了。这个夏天没发生 过一件好事。不但被江尻阳子甩了,还见识到了父亲愚蠢的一面。好久不见的同学 看到我晒得比任何人都黑着实吓了一跳,但这一身古铜色不过代表了一段痛苦的回 忆。 父亲在那之后又变得经常外出了。只不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外出的目的 和之前完全不同。父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注意服装仪容,而且没再带那把菜刀出门。 彻底被志摩子吃定的父亲,摇身变成了她上班酒店的常客。我从父亲带回来的 火柴盒知道了这点。与其说是感到生气,反而更觉得可悲。 一心以为和志摩子重修旧好的父亲,整天眉开眼笑,假日好像也都和她见面。 我想起几年前和他们一起去银座时的情景。父亲受到那么惨痛的教训,却完全没有 学乖。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之后,某个星期六,我一个人弄泡面当午餐。我 打开早报的社会办,一边侧眼看报,一边将面条送入口中。我很喜欢看社会新闻, 特别是杀人案件,不论是多么小的报导,我都会仔细阅读。 那一天的社会版里没有杀人案的报导。不过却刊登了一则学生在学校跳楼自杀 的消息。我起初侧眼读着,接着停止了吃面,随即将报纸拿在手上。我的食欲瞬间 消失无踪。 那间学校是江尻阳子念的高职,而跳楼寻死的正是江尻阳子本人。 事情似乎是发生在放学后。在傍晚六点半社团活动之前,一切都很平静。晚上 快七点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回家去了,校园里没剩下几个学生,而还留下来的 人正好目击到事情的经过。他们看到有人从对面校舍的窗户往下跳。 那是一栋四楼高的校舍,江尻阳子从四楼的窗户跳下来,摔落在水泥地上。 尸体的头盖骨破裂,脸部遭到强力撞击,光看尸体根本无法辨识出死者是谁。 不过从死者身上的学生证得知,她是一年级的江尻阳子。在调查教室之后,并没有 发现类似遗书的物品。 我反复看了好几次那篇报导,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无法想象,那个深深吸引我 的开朗的阳子,竟然会烦恼到想要寻短。 我的心情陷入无尽的悲伤。虽然失恋很苦,然而和江尻阳子一同度过的时光依 旧是我重要的宝物。无论是在上课或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 一次地在脑中回想起关于她的一切。她的笑容总是填满了我的心。 我也很在意仓持,但是我尽量避免想起他,因为他的出现会成为快乐回忆中的 唯一污点。 阳子死亡两个星期后,有一通电话打到我家来。由于父亲不在家,于是我接了 那通电话。 “嗯,请问是田岛家吗?”感觉上是一位年长女性的声音。 “是的,不过我父亲现在不在家。” “不,我要找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一位名叫田岛和幸的人,请问他在吗?” “我就是。” 听我这么一说,电话中的女性发出“噢”地一声。 “我姓江尻。我是江尻阳子的母亲。” “啊……”事情太过突然,让我说不出话来。 “请问,你知道阳子的事吗?” “嗯,我知道。我们一起打工。”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欲言又止,大概是难以启齿吧。我察觉到她 想要说的事。 “如果您要说的是自杀的话,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噢,果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感觉她好像在犹豫什么。我不 知道她会说出什么,因而感到不安。 “嗯,我想跟你谈谈有关阳子的事,可以吗?”她的语调生硬。我知道她是经 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打电话来的。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 “这个……我想要当面跟你谈。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哦……” 听到她这样说,我实在感到忧心,但是我还是回答:“好吧。”她问了我家的 住址:“不知道等会儿是否方便登门拜访?”那时是晚上六点多,我回答:“可以。” 挂上电话后过了四十分左右,她出现了。鹅蛋脸和大眼睛与阳子神似,不过阳 子母亲的眼角有点下垂。 父亲还没回来。这个时间他要是不在家,一定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不用说, 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自然是志摩子。 管理员室里放着简陋的沙发。我请阳子的母亲坐下,自己坐在管理员专用的椅 子上。 “我听阳子提过你的事。说在打工的时候经常受你的照顾。” “哪里,我才受阳子的照顾。”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请你老实地回答。”阳子的母亲低着头说。 “你和阳子是不是在交往?” “您是说……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的意思吗?” “嗯,是啊。”她的眼珠往上看着我。 我马上摇头。“完全没那回事。我们只是很要好而已。” “真的?”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江尻阳子的母亲极力想要看穿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不是在骗人。她紧闭的 嘴唇和锐利的眼神道出了这一点。 “今年夏天,那孩子确实是和某个人在交往。她念的是女校,所以我想,要是 她有恋爱对象的话,一定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 “不是我。” “是吗?” “是的。” “就算你们没有意识到彼此是男女朋友,该怎么说呢?嗯,你们有没有发生什 么踰矩的事情?毕竟就各种层面来看,到了夏天人都会变得比较开放,不是吗?所 以……”她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闭上了嘴。感觉好像是后悔自己说太多了。 在她说这些之前,其实我本来打算说出仓持的名字,但听完她的话,我打消了 这个念头。 因为我察觉到了江尻阳子自杀的原因。眼前的这位母亲想要调查出女儿自杀的 详细原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阳子只有在店里的时候会说话。两个人也不曾去喝过 茶。” 阳子的母亲盯着我的脸,然后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吧?”我默默地点头。 隔天,我去见仓持修。我傍晚打电话给他,要他到附近的公园来。我坐在长条 椅上等他。 “夏天之后就没见了,你好吗?”过没多久,他出现了。他的脸上露出可以称 之为爽朗的笑容,在我身旁坐下。“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你知道阳子自杀了吧?”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一脸诧异地皱起眉头。“阳子?那是谁啊?” 我不禁瞪大了眼。 “江尻阳子啊。和我一起在游泳池打工的女孩。” “噢。”仓持张大嘴巴,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么个女孩子。咦? 她自杀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星期左右前。” “是哦,我完全不知道。我不太看报纸的。” 我确定他在装傻。要是他真的现在才知道的话,应该会更惊讶。毕竟,他们曾 是男女朋友。 “你和阳子自从那一天之后就没见面了吗?” “哪一天?” “我们三个人不是去了一间咖啡店吗?就那一天啊。” “噢,那时候啊。嗯,我自从那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看到仓持那张睁眼说瞎话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揍下去。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 因为我还有其他事想做。 “阳子好像怀孕了。”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说。我边说边盯着仓持的表情。 我不想看漏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霎时我看见仓持的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 “是哦。这样啊。然后呢?”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可能是为这件事所苦才自杀的。但不知道孩子 的父亲是谁。” “那可真是不得了啊。”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田岛,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 件事的?” “跟阳子念同一间高职的朋友。这件事情在学校内好像成了一个大八卦。” “是哦,成了八卦呀……”仓持盯着空中。他明显动摇了。 阳子怀孕这件事,不过是我从她母亲的话中推测出来的。看到仓持的模样,我 知道我猜中了。同时,我确定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田岛,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 他从长条椅上起身。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嗯,可以。” 仓持快步离开了公园。他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才逃走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还好刚才没揍他。”我必须给他更大的惩罚。 我不会像父亲那样丢人现眼,也不会熄灭自己的怒火。我在心里发誓,我总有 一天会完成杀人计划。 父亲对志摩子执迷不悟,几乎每天晚上都外出,回来的时候往往不是深夜,就 是隔天早上,要是遇到隔天放假,有时候甚至要到中午才会回来。 他白天只会在里头的房间睡大头觉,管理员的工作几乎都不管。管理员室不过 是徒具虚名,其实常常放空城。不得已我只好在放学回家之后坐在管理员室里,而 房客们仿佛等待已久似地一个个跑来抱怨。 “走廊上的灯什么时候才要换啊?乌漆抹黑的,很危险耶。” “我不是说过雨水会从楼上的阳台漏下来吗?都已经过两个星期了,你还在拖 拖拉拉个什么劲儿啊!” “我不是说了,我家窗户下面有一只猫的尸体,你不快点帮我处理掉,我很头 痛的。要是腐烂发臭的话怎么办?” 这些事我并不是没有传达给父亲知道。我一一记在管理日志上或形式上地写在 黑板上,甚至直接告诉父亲,但父亲大都喝得醉醺醺的,从没见他留意过日志或黑 板。 不过,好像还是有房客直接向他抱怨。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吃晚餐,父亲突然 低声说了一句:“没想到公寓管理员要做的事情那么多,真是辛苦。” “那是当然的啰。公寓管理员就是得把公寓弄得舒舒服服的,让所有人都住得 舒适自在才行啊。”我心想,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鬼话啊? 父亲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说不定自己当管理员是个错误。看来还是该请人 才对。” 我一听吓了一跳。我们就是没闲钱请人才会自己当管理员的不是吗?再说,要 是不当管理员,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完全没有心思工作了。他的脑中净想着成天和女人鬼混。他从前不是这么 窝囊的。我打从心里憎恨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是她,让我尊敬的父亲堕落到这 副德行。 “我说爸,你也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原本在扒饭的父亲抬起头来,用一种“你这兔崽子在说什么”的眼神看我。 “我觉得有喜欢的女人不是坏事。可是,也用不着每天出门吧?” 被我点出女人的事,父亲到底拉不下脸。他试图以愤怒的表情蒙混过去。 “你在说什么蠢话?哪有这回事?你这小鬼,少在那里大放厥词。我出门是为 了工作应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那么,你都和谁见面?是怎样的工作应酬?” “那些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爸爸偷懒放着管理员的工作不做,到头来伤脑筋的还不是我。拜托你,把事 情好好处理一下啦!” “啰嗦!”父亲“碰”地拍了一下桌面。“还在靠我吃饭就给我闭嘴!不过是 暑假打了点工就跩起来啦?工作可没那么轻松!”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正视父亲的脸。我没想到一个完全丧失工作意愿的人嘴里 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生气,我反倒觉得可笑。如果这是玩笑话,也未免 太具效果了。然而,父亲的表情是认真的。 “是那个人,对吧?以前一起去银座的人。” 父亲瞪大了眼睛。他大概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发现他和志摩子旧情复燃。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继续说下去。“都是那个人害我们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是吗?” “责任不在她。” “所以你就原谅她了吗?” “问题不在这。” “你想见她是人性使然。可是,你也不用每天跑去他们店里喝酒吧?你们可以 像一般的情侣一样,星期天约约会不就好了吗?” “我就说不是那痒了嘛。大人有大人的世界。”父亲拿起报纸,走进管理员室。 我的指责绝对是站得住脚的。既然是两情相悦,就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店里去, 假日见面有的是时间。我想父亲心里一定也是那么想。因为这样不但比较省钱,又 可以两人独处。 不过父亲大概是害怕志摩子看轻他吧。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落魄的一面。 在那之后,父亲还是继续到志摩子上班的酒店光顾。我看过酒店寄来的请款单, 上头写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的金额。原来父亲一直付给酒店那么多钱。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的心情应该就像是在地狱的上空踩着钢索吧。我家的 经济已经陷入窘境,存款也已见底,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递减的数字。 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呢? 然而,再怎么视若无睹,也不可能从现实逃离。不久之后,我家的钱用尽。我 在某一天傍晚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点,父亲很稀奇地待在管理员室里。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泡面。我听见 从管理员室里传来声音,父亲在和别人说话。因为太过稀奇,于是我侧耳倾听他们 的对话。对方是房客之一,一个有两名小孩的家庭主妇,她的先生在民营铁路公司 上班。我将门微微地拉开,偷看他们的情况。我看见坐在管理员专用椅上的父亲背 影,看不见那名家庭主妇的脸。 “是,房租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收据。”父亲说。 “那么,管理员先生,那边的玻璃就请你快点修理。” “好的好的。我下礼拜就修。”父亲只有那张嘴讨人喜欢。这种敷衍的口吻是 他唯一学到的东西。 接着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父亲将那名家庭主妇给的房租放进了自己的 钱包。按照之前的做法,本来应该是要收在里面的保险箱,等收齐所有房客的房租 之后再一并拿去银行存。 我悄悄地合上门,因为我怕再看下去不知道还会看到何等丑陋的景象。然而天 不从人愿,这次让我听到拨打电话的声音。 “喂,是我啦。你在做什么?……噢,这样啊。不,没什么事啦。我只是在想 好久没吃好料的了,到店里去之前,要不要去吃……我想想,螃蟹怎么样?也差不 多是螃蟹的产季了。” 我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跌落一个黑暗的深渊。我祈祷父亲不要 傻到这种地步。 但我的祈祷没有如愿。父亲出门之后我走进管理员室,先看了房租账本,上头 记载一般以上的房客都已经付了房租。接着,我打开保险箱,里头只剩下一点散钱, 连一张圣德太子也没有。 我在打开的保险箱前瘫成了一个“大”字,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就那么躺了 好一阵子。 明明没什么积蓄却将刚收进来的房租挥霍殆尽,生活当然过不下去。再说,盖 这间公寓时的借款也还没还完。 即使身处在如此拮据的状况,父亲还是没有恢复理智。他依然不断地光顾志摩 子上班的酒店,不但如此,似乎还不时送她昂贵的衣服和首饰。 说不定父亲完全自暴自弃了。我想父亲已经做好了破产的觉悟,纵使破产也要 将财产拱手献给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人。我只能如此解释父亲的行为。对于右手 残废、失去社会地位、财产和亲戚的父亲而言,他只能执着于志摩子这具年轻的肉 体。 然而,没钱的窘境却残酷地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盗用房租应该是父亲的最后手 段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夜里外出的次数大幅减少。要是他肯放弃志摩子的话, 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惜事情根本不是如此,他只不过是因为财库见底,无法再常 常出门挥霍罢了。证据在于父亲一到深夜就会打电话:“喂,是我。你刚回到家吗? ……怎么可能?我三十分钟前也打过电话给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店应该 早就打样了吧?……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弄太晚哦!” 当时,我不知道偷听过几次父亲嘀嘀咕咕讲电话的声音。父亲没办法再到店里 去消费,相对地非常在意志摩子做什么。每天晚上一到志摩子差不多回家的时间, 他就会拨电话。黑暗中听父亲的低沉嗓音,震动着屋里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话说有一天,那天是学校的创校纪念日,放假一天,我从早上就待在家里。中 午过后,我出门去买文具用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父亲。我从父亲前往的方向判 断他可能要去车站。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父亲戴深色太阳眼镜和弓着的背影,可以感觉出 他似乎想要避开旁人的目光。我马上尾随在父亲身后。我心想,这是第几次跟踪父 亲了呢? 父亲买了电车票之后,我心中的疑虑较为确信。那一阵子,父亲搭电车出门的 次数少之又少。 我将票出示给站务人员看之后,便通过了剪票口,在月台上稍远的地方监视父 亲。父亲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样子。他单手提着一家有名蛋糕店的盒子。不久, 电车进站。我看到父亲上车,也跟着上车。 父亲在第三站下车。我没想到会这么近,不禁想:“这么近的地方,骑脚踏车 都能到。” 那一带是住宅区,没什么商店,要持续跟踪并不容易。如果父亲回过头来的话, 恐怕就会发现我。然而,父亲的心却全被等会儿要见的人给占据了。父亲到了一间 白色全新的高级公寓前,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我找了一个能够看见公寓外面走廊 的地方,等待父亲出现。他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在第二扇门口前停下脚步,从口 袋里拿出钥匙开门。从父亲的举动看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窝。 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仍不见父亲出来,于是我毅然决定进入那栋高级公寓一探 究竟。 我站在父亲进屋的那扇大门前面,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可惜这里不像我家那 间破公寓般简陋,什么也听不见。我束手无策地盯着门瞧,门上没有挂门牌。 过了一阵子,我听见了屋里传来声音,感觉门的另一边有动静。我慌张地从门 前逃离。 我隐身在走廊转角观察情况。不久,大门打开,父亲走了出来,志摩子跟在他 身后。他身穿毛衣搭配荷叶裙,头发自然地在脑后束成马尾。 “那么,我明天再来。”父亲说。 “等你。”志摩子说。 她目送父亲往楼梯走去。 我等志摩子进屋之后才迈开脚步。然而,就在我通过她的房门前时,大门竟然 毫无预警地打开来,险些与走出来的她撞上。我紧急停下脚步,和一脸错愕的她四 目相交。 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几年前。我想她不可能会记得我,于是若无其事地从 她面前经过住宅区,但就在我往前走了几公尺之后,她突然出声叫住我:“等一下。” 我只好稍微回头。志摩子朝我走来。 “你,是田岛先生的……” 我很意外,她竟然记得我。既然如此,我也就装傻不得,只好微微点头。 “果然没错。一阵子不见,你长大了哪。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只好缄默。 “你跟踪你父亲到这里来?” 我还是只能默不作声,不过这跟默认没两样。“这样啊。”志摩子理解他说。 她双手环胸,端详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回答没什么事。但脑中突然浮现了新的想法。 “我有事想拜托你。”我一改原本沉默的态度。 “拜托我?是哦。”她点点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那进来吧。” 她二话不说地打开门。 一进门是一道走廊,里面有一间饭厅,饭厅的隔壁是和室,和室里有小茶几、 电视机和衣柜,买一件看起来都是全新的。不过,我的目光却是落在角落的瓦楞纸 箱。除那里之外,饭厅的角落也堆了许多瓦楞纸箱。 “我才刚搬过来,东西都还没整理。” “你搬过来了吗?” “是啊。”志摩子要我在椅子上坐下。我默默地坐下。 “所以,你要拜托我什么事?”她开始煮开水,并且从餐桌上拿出茶杯和茶壶。 其中一个茶杯应该是父亲在用的吧。我想象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这里的模样。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噗哧一笑。大概是高中生紧张的样 子很滑稽吧。 我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和我父亲分手。” 志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但嘴角马上放松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爱我爸爸。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和他交往吗?”我看着她的脸,抬起下巴。 志摩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不讨厌你父亲。而且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 这样不行吗?” “你们不会结婚吧?” “结婚?他完全没跟我提这档子事,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心想,怎么可能?父亲分明想要让志摩子变成他所独占的女人。 “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道。“结婚并不代表一切。人长大之 后,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她一副想说“等哪天你就会知道了”的样子。 “可是,我家被你给害了。” “此话怎讲?” “我家完全没钱了。我爸最近都没去喝酒,对吧?他是没钱去。” 听我这么一说,她“哼”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你家有那么大一间高级公 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没来店里,是因为在忙吧?” “那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一间破公寓。我们不但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我爸 已经将这个月的房租花光了。” “不会吧?”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请你别再让我爸花钱了。” “这……” 水蒸气从茶壶口冒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志摩子关掉瓦斯炉的火,但没打 算泡茶。 “你这么说,我很伤脑筋。是田岛先生自己要来找我的。这间屋子也是他租给 我的。” 我哑口无言。其实看到父亲拿出钥匙的时候,我就察觉了这点。 这个时候,放在瓦楞纸箱上的电话响起。志摩子向我说声抱歉,接起话筒。 “喂……噢……那个,我现在刚好有朋友来家里。所以……嗯,好的。”她很 快地挂掉电话,看着我说:“是店里的人。嗯……刚才说到哪?” “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偏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会考虑。” “我爸一定是脑袋有问题。” 志摩子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说:“也许吧。” 回到家后,父亲躺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我走进隔壁房间,坐在书桌前假装在 做功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他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寒酸,却 让那个女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租高级公寓给她,他一定还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 给她。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涌现杀意。当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弑父,但 确实幻想过好几次。每当看到父亲像北海狮一样,邋里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 会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也想过要杀志摩子。对于杀她的幻想心情上带有几分的认真。想到志摩子脸 上浮现的轻蔑,我在脑中幻想过好多次用力掐紧她那细长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 足以杀人的动机。我不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一种正当的杀人 行为。 然而,每当我想要付诸行动时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尽管杀害志摩子的幻想 让我的情绪亢奋,但一想到事后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想杀她的念头就会打住。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终于来了三个地狱使者。 三人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其中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着 黑色大公事包;另外两人则像手下一样站在他身旁。 金边眼镜男问我:“你爸在吗?”当时,我刚好在管理员室里。我告诉他,父 亲人在里头的房间。三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打开了通往里头房间的门。 我听见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擅自进入家里,理应是生气,但父亲似乎是 在害怕。三个人进屋之后,用力地甩上门。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父 亲的话从门缝中泄了出来。他说:“我会想办法。”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在发抖。 不久之后,三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瞧也不瞧我一眼。金边眼镜男走 出管理员室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那么,就下个月了。” 父亲在里头的房间低垂着头。 “什么下个月?”等到那三个男人回去之后,我问父亲。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啰嗦!”父亲突然躺在地上。“这事跟小孩子无关。”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确定即将发生不祥之事。 从那天起,父亲变得益发憔悴。不过我事后回想,或许父亲在更早之前就已经 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将有索命的地域使者会到家里来。 父亲日渐消瘦。他气色很差,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光,眼窝凹陷,皮肤毫无弹 性,脸颊的肉丑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为睡不好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里。我想,他大难临头, 但仍想沉溺在短暂的快乐之中吧。 两个星期后,晚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说:“和幸,你觉得住在松户的姑姑 怎样?” “住在松户的姑姑?”她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怎样……?” “你不讨厌她吧?” “不会呀,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是吗?”原本在吃素食乌龙面的父亲放下筷子。 “你暂时到松户的姑姑那边去。我会事先跟她打声招呼。” “去她那边是什么意思?” “嗯。我说和幸啊,我们很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我想,该来的总算来了。筷子从我手上滑落。“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里啊,我卖给别人了。” “卖给别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血液往脑门冲。 “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你这么做,以后怎么办?爸,你会做其他的工作吗?” “嗯,会。”父亲避开我的视线,小小声地回答。 “做什么?” “这我还没决定。” “可是。”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户,知道了吗?我会 拜托你姑姑让你去念高中的。” “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种陌生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卖掉公寓?你别卖嘛。” “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来。 “和幸!” “什么嘛!一下子说跟小孩子无关,一下子又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 一点,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面条和汤汁全洒了 出来,里头却没有像样的料。 我直接穿鞋,冲出家门。我没有听见父亲出声阻止。 我不记得在夜里的街头徘徊了多久,只记得在公园、车站和商店街不停乱晃。 回家后,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过了,弄脏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 我想喝水,到厨房去。 我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原本应该插在门上的菜刀不见了。 我霎时全身发烫。我察觉父亲去了哪里,再次穿上鞋子,骑上放在公寓前的脚 踏车。 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级公寓前下车,冲上楼梯。我来到门前,转动门把。 门没上锁。我冲进屋里。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开关, 灯却没亮。 我打开门,靠着屋外照进来的光线,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旧皮鞋。那是父亲 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鞋子。一关上门,屋里再度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抹黑往里头前进一脚踏进饭厅,觉得和先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我伫立原地, 等待眼睛习惯黑暗。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模样朦胧地浮现眼前。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言以蔽之, 这里的样子完全变了。屋内空无一物。餐桌、我坐过的椅子、瓦楞纸箱全不见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间吓了一跳。那里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间的 正中央。那个人影一定是父亲。他背对着我,盘坐在地上。 我顿时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从父亲的憔悴模样,猜测到这个男人 已经身无分文了。没钱也就罢了,说不定会还赖到自己身边来,那可就麻烦了。她 一定是这样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当然,连同从父亲身上骗来的 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脚边。大概是父亲带来的吧。父亲说不定是想杀死志摩子, 然后自杀。我捡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个何其悲惨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于厌恶。厌恶自己因为是这种蠢人的儿子, 所以要受到这样的煎熬。那个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亲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亲突然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古老的井底发出来的。 我浑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亲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头 来。“抱歉,有我这种不成材的父亲。” 看到他那个姿势的瞬间,我感到极度厌恶。我高举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后只要 用力挥刀砍人就是了。 这个时候,父亲抬起头来。“还是,我们一起死吧?” 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但他却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风吹过心中,同时带走了某些东西。一种称之为一时冲动的东西。 我失去了挥下菜刀的勇气。 “怎么了?”父亲问。 我无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从手中滑落。 我随即掉头往玄关走去。连穿上鞋走出大门,也没回头。 那天晚上父亲没回家,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但不意外,甚至隐约感觉到, 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的预感是对的。到了隔天,甚至后天,父亲都没有再回到公寓来。 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父亲那边的亲戚。其中一个是松户的姑姑。他们的 嘴里接连说着:“真麻烦呀、伤脑筋呀。”没有任何一个人正眼看我一眼。他们只 问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去了哪里?”我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天,之前的那三个地狱使者也来了。他们和亲戚间没有特别发生争吵,只 是低调地办了一些事务性的手续。三个使者面无表情,亲戚们垮着一张脸听他们说 明事情原委。 几天后,住在三鹰的亲戚来接我。我只带着必要的行李离开了公寓。那位亲戚 在经营造园事业,家里有一间没人使用的空房间。 我从那位亲戚家通学,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获得安稳的保障。我在他家待了三个 月左右,接着寄宿在别的亲戚家,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又被踢到另一个亲戚家。 就这样,当我升上高工三年级,才搬到父亲说已经打过招呼的松户姑姑家。她 家的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允许我住进她原本使用的房间,但是严格禁止动她房间里 的物品,只可以使用书桌和书柜。紧闭的壁橱在缝隙贴了几张纸,而且还捺上封印。 至于衣柜则是上了锁。 房间里摆了一台小型音响,使用的时候必须经过他家人的同意,不过我还是经 常擅自使用。我会带上耳机,收听FM播放的流行歌曲和外国音乐。听音乐的时候, 是我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当中唯一心情平静的片刻时光。其实,我比较想听唱片, 但是唱片应该都放在壁橱里吧。 书柜上排列着小说、上学时用的参考书和少女漫画。其中,还掺杂着几本女性 杂志,杂志的内容让从没看过这种书刊的我大吃一惊,里面有许多关于性爱的大胆 表现。我这才知道,原来女性对性爱也有兴趣。好一段时间,阅读那些杂志成了我 私密的乐趣。 我每天疲于应付他们家的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其实那家人都是好人。他 们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却供我吃住,还让我去上学。虽然他们常常让我觉得自己 很碍事,但他们却不曾把厌恶的心情写在脸上,或用难听的话挖苦我。我后来想想, 其实在壁橱上封条或衣柜上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她女儿嫁出去了,不过也真 亏她肯同意把房间借给我呢。 她女儿经常回娘家,看到我的时候,还会笑着对我说:“房间你可以随意使用。”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着,我发现衣柜和墙壁间的缝隙间塞有东西。我用三十公分 的尺将它勾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六个未使用的保险套。 我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实际看到还是头一遭。我不清楚房间的主 人公为什么会有保险套,又为什么会将它塞在那种地方。然而,发现保险套却让我 想象到房间主人做爱的情景。那种幻想让我感到异常地兴奋。我生平第一次戴上保 险套自慰。不用说,我在脑中侵犯的对象自然是房间的主人。罪恶感和破戒意识交 融,化为一股刺激,让我达到至高无上的快感。射精之后,我虚脱地思索着该讲使 用过的保险套丢到哪里才好。 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亲戚是否积极地调查父亲的下落,至少松户家的 人应该不会认为保持现状即可。只不过,他们似乎在思考别的解决方法。因为姑姑 曾经这样问过我:“我说阿和,你会不会想要跟妈妈一起住呢?” 她指的妈妈当然是我的生母。她大概是认为,与其找到父亲,不如把我交给母 亲比较快。 老实说,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和母亲同住。我对她的母爱抱持怀疑,更对她的不 负责任感到生气,但是我却回答:“我不知道。” “可是,还是和亲生母亲一起住比较好吧?”姑姑还是继续问我。 我偏着头,回答:“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姑姑不满地点头。 后来,把我交给母亲的计划好像失败了。她们不可能找不到母亲住的地方,说 不定是母亲拒绝了。我从很早以前,就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建立了一个和乐的家 庭。在那之后,松户的姑姑不曾再问我与母亲同住的事。 升上三年级,自然必须考虑未来的出路,但这完全轮不到我操心。在我几乎完 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校就已经帮我安排到一家制造厂工作了。虽然名为造船厂, 但实际上却不制造船只,而是一家以制造重机械为主的公司。 毕业典礼后不久,我就住进了位在府中的单身宿舍。一个离车站很远,连要到 公车站都得走上附近二十分钟的地方。工厂就在那个公车站附近。 宿舍很老旧,细长型的房间里铺着八张榻榻米(* 两张榻榻米约一坪。),活 像个鸽子笼。如此狭窄的房间由两人共用。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名叫小衫,看起来曾 当过混混的男人。他好像生性对什么都有意见,一搬进宿舍就抱怨连连,不光是对 狭窄的空间有意见,一会儿抱怨工作服的造型太俗气,一会儿说戴上工作帽会弄塌 发型,连护目镜他都能碎碎念,说它看起来愚蠢至极。除此之外,宿舍的伙食难吃 和浴室的水流太小,也在他抱怨范围。格外令他不满的是,舍监会擅自跑进住宿生 的房间。小衫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拿着雨伞跑去舍监室找他理论。连同我 在内,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咆哮声。不过,幸好他没有笨到拿雨伞敲舍监的头。 小衫从不看布告栏,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舍监通知住宿生的各种事项。多亏我有 罩他,他才没有出洋相或挨骂,因此尽管他总是开口闭口抱怨,却不曾对我发过一 句牢骚。我甚至还帮他写过新进员工必须写的日志。我想,他本性应该不坏,只不 过,他明知道头发会被帽子弄塌,还是要一大早起来用吹风机吹个老半天,好将头 发立成鸡冠头,这点实在令我受不了。 不管怎样,单身宿舍是我期盼已久,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城堡”。 我隶属于机器马达的生产线,最先分配到的工作是将瑕疵品解体,然后是检查 和包装。每一项都是极耗体力的工作,因此每轮一次晚班,我的体重就会掉两公斤。 我的小组自组长以下有十三个作业员。没有人和我同时期进公司,全部的人资 历都比我老。其中,有一个大我三岁名叫藤田的男人,凡事都要找我的碴。 藤田的做法很阴险。好比说,他负责的是我上一个制程,但他会先大量囤积产 品,然后再一口气流到我手上。对于新工作还不熟悉的我,马上就一阵手忙脚乱。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时还会故意将瑕疵品混在产品中。他这么做是期 待我在慌忙中没找出瑕疵品。实际上,我的确好几次没找出瑕疵品,每次都被组长 狠狠地骂了一顿。我很想告诉组长都是藤田在搞鬼,可惜我并没有证据,只好乖乖 挨骂。 等到我习惯了工作之后,藤田又耍出了另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蛮横花招。他会 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已经检查完毕的产品中。还好当时我刚 好察觉到,要是就那么包装出去的话一定会招到客户抱怨,并且引发一场大骚动。 我不太清楚藤田讨厌我的理由。他似乎没有捉弄所有后进员工,或许是特别讨 厌我吧。我听过闲言闲语说他就是看不爽我的长相,所以我想说不定就是两人不投 缘吧。 然而,我受不了只是因为两人不投缘就捉弄我。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停下手 边的工作,走到藤田身旁。藤田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在说 “有何贵干”的样子。 “你刚才把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检查完毕的产品中,对吧?” “我才没做那种事呢。”藤田别过脸去,继续手上的工作。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被骂的可是我唷!”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找人吵架吗?” “想找人吵架的人是你吧?” 但藤田没有回答。他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组装产品。 “反正,会做出那种事的……”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警铃在我背后响起。回 头一看,我负责的地方堆了一堆产品。我慌忙地赶回去却已太迟了,运送产品的输 送带已经停了下来。 “田岛!”耳边传来组长尖锐的叫声。“你在发什么呆呀!好好干!” “对不起。”我在道歉的时候,瞥见藤田面露嘲笑的侧脸。我一时火上心头, 把手上用来检查产品的工具朝他丢去,击中了他的右肩。 “你搞什么鬼!” “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你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我拿起一旁的扳手,直接朝他丢去。 “混帐!”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被人从身后架住。原来是组长。“田岛,你 在做什么?!” “都是那家伙害的。”我想用穿着安全鞋的脚踢藤田,但脚却不够长,踢不到 他。 藤田一面讪笑,一面往后退:“我好怕唷。这家伙的脑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藤田,你做了什么?”组长问。 藤田伸出手在脸前挥呀挥。 “我不知道呀。这家伙突然跑来找我的碴。” “我没有找碴。” “闭嘴!总之,你们两个一起给我过来!” 组长将我拖到工厂角落。 我说明事情原委,但组长并不相信我说的话。组长后来也问了藤田,藤田当然 不可能承认,但组长却没有怀疑他。 自从那天以来,我遭到众人的孤立。我从生产线上被调了下来,主要的工作变 成调度材料和将装箱的产品搬到出货区。我好想被视为大乱团队合作的害群之马。 当休息时间大家吵吵闹闹地在玩纸牌或扑克牌的时候,我也一个人看书。 就在我开始为工厂生活感到忧郁的时候,同寝室的小衫偷偷带女孩子进来宿舍。 有一天,当我结束晚班工作回宿舍睡觉的时候,小衫带着女孩子走进房间。我们彼 此都吓了一跳。他那天请特休,似乎忘了我上晚班。 “她叫奈绪子。”小衫红着脸为我介绍。那是一个短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 她畏缩地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据小衫说,他不是第一次带她进宿舍了。 “因为,带女人进来的又不是只有我。”说完,小衫贼贼地笑了。“我也看过 好几个人带女人进来。不过我不会去告密的啦。大家礼尚往来嘛。你也这么认为吧?” 小衫在暗示我,要我别张扬这件事。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打小报告。 原来奈绪子住在同公司的女子宿舍。她和我们同期,在别间工厂工作,好像是 透过联谊认识小衫的。闲聊之下,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奈绪子竟然和江尻阳子 是同一所高职毕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同学。没想 到奈绪子竟然眨眨那双大眼睛,说她们是同班同学,而且感情还挺好的。 “同班同学……换句话说,是一年级的时候,对吧?” “嗯,毕竟……” “我知道。”我点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阳子只念到高职一年级的秋天为止。 小衫想要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我将阳子自杀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小衫也一脸 黯然地低声说:“真是难为她了。” “那你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 我问奈绪子。她低头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有很多谣传……” 我察觉到她知道原因。 “我听说她怀孕了。”我试着套她的话。 “嗯,我想这件事应该没错。因为阳子她母亲在找让阳子怀孕的男人。” 我的推理果然没错。 “等一下。她是因为怀孕而自杀的吗?”小衫插嘴说:“一般有可能发生这种 事吗?我念的高中,有个女生大着一个肚子,也没见她特别在烦恼什么啊。毕业的 时候她还挺着大肚子,抬头挺胸地和大家站在一块儿呢。”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再说,我想那个女生应该也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是吗?” “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是表示她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吧?”奈绪子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有了喜欢的人的小孩,高兴的 心情应该会大过于羞愧。不过,要是小孩子不能生下来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 “毕竟她才高职一年级,又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我说。 “那把小孩拿掉不就得了。” “你别说得那么简单,拿小孩跟割盲肠可是两码子事。” “割盲肠反而比较严重吧?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念高中的时候就堕了两次胎。 她本人也若无其事地说:”堕胎哪用得着住院。‘“ “她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吧。” “当然啦,她应该还是会有点烦恼吧,但我认为她不会想要自杀哩。” “所以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同嘛。” 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奈绪子说:“不对。” “重要的是男朋友的心态。女生要是感觉到男朋友是为自己着想,虽然觉得难 过,但应该还是能够忍受堕胎。可是阳子的情况,大概就不是那样了。” “不是那样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奈绪子的脸。 她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阳子在自杀之前,做了些奇怪的举动。” “什么事?” “她用很快的速度在学校的楼梯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有好多 女生看过,我也看过一次。” “她在做什么?”小衫问。 奈绪子摇摇头。“当时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个 朋友看到阳子在放学后边哭边讲公共电话。” “她在和谁讲电话呢?”我心里有个底,但还是姑且一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那个朋友听到了一些阳子说的话。” “她说了什么?”我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内容不是很清楚,总之阳子好像边哭边说她想停止了。” “想停止了?停止什么?” “她好像没说,只是一直哭着说:”我想停止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不 过,她看起来好像被对方说服了。“ “是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衫抱着胳臂,陷入沉思。 我隐约窥见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想要进一步推论心中那个逐渐成型的部分。 因为,那实在太过悲惨,而且令人不舒服。我默不作声地盯着老旧榻榻米的缝隙, 看了好一阵子。 “我觉得这件事好过分。”奈绪子突然说了一句。 从这句话中,我知道她也察觉到了阳子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 “过分什么?”迟钝的小衫好像还不懂。 “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啊。”我说。“他大概就是让阳子怀孕的人。” “她哭着说她不想怀孕吗?” “不是那样啦。都已经怀孕了,说她不想怀孕又能怎样?” “那是怎样嘛?” 我看着奈绪子,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不想开口。 “对方那个男的想要让样子流产。”我不得已只好说了。 “咦?是这样吗?”小衫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轮流看着我和奈绪子。 奈绪子微微点头,说:“大概是吧。” “你没听说过吗?孕妇不能做激烈的运动。快速上下楼梯更是不行。” “这我是知道。”小衫将手放在用定型喷雾剂固定的头发上。“为什么要让她 做那种事?带她去医院不就得了吗?” “因为去医院要花钱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阳子家是单亲家庭,所以她不想为母亲添麻烦吧。再说,她大概也不想告诉 母亲她已经怀孕了的事。” “钱由男方出不就得了吗?谁叫他要让她怀孕。” “那家伙大概没钱吧。” 或者是不想为那样的事出钱的人。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仓持修在下五子棋时的背 影。 “真过分。所以让她上下楼梯,强迫她流产吗?那就难怪她会哭了,会说她想 要停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衫义愤填膺起来。 “她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呢?”我低声说。 “应该是不得不那么做吧。我想,阳子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要 是有钱的话,可以不用想太多,就去医院拿掉孩子。假如她是比较会玩的女孩的话, 说不定就会想到跟朋友说,向朋友筹钱去堕胎了。”从她说话的口吻听来,好像有 认识的朋友那么做似地。 “而且……”奈绪子继续说道。“我猜她大概还喜欢那个男的,所以才会照他 说的去做。她喜欢那个男的,害怕要是违背他的话,对方会讨厌自己。” “她喜欢那种恶劣的男人?” “嗯。”奈绪子点头。小衫摇头低喃:“真是搞不懂女人啊。” 即便是刚上完晚班,那天我无法入眠。纵然我躺在船上盖好了棉被,悲愤之情 却不时从心中涌现,让我辗转反侧。 和江尻阳子在游泳池里嬉戏的时光,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但仓持 却夺走了它,还用卑劣的手段害死了她。没错!那样的行为简直与杀人无异。 我的脑海浮现出阳子在无人的校舍里默默地上下楼梯的身影。她气喘如牛、汗 流浃背,咬着牙听从心爱的人的命令。再没有比残害怀有身孕的身体更痛苦的事了 吧,更何况是心爱的男人命令自己那么做,想必更加悲哀。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 停止。因为她相信,唯有顺利流产,才能挽回男人的爱。或者,她只是因为太过绝 望而丧失判断力,机械性地移动脚步罢了?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超越那一条线,心中的一切将会崩 溃。她停止上下楼梯,走进教室。或许是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的风景非常吸引她, 也或许是她认为,跳下去就能消弭一切的痛苦,拔除烦扰。 阳子并不是基于一个悲壮的决心,而是在一种做梦的氛围中从楼上跳下去的。 至少,我想要那么想。若不那么想的话,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对仓持修的憎恶之情。原本因为自身命运的巨 变,而将那份感情长久封存在记忆深处,然而此际却鲜明地复苏了。 不能让那种男人活下去——那股激动的情绪不同于之前萌生的杀人念头。为的 不是自己,而是为了江尻阳子。我要杀了他。 当然,我并不想马上跑去杀掉仓持。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从小到大对于杀 人的憧憬弄得胸口胀痛,但要动手杀人还少了什么。我想,那可以是对仓持更深一 层的憎恶,说不定多点冲动或自我陶醉也已足够。只不过这些都是当时的我所欠缺 的。 在尚未习惯工厂生活的情况下,我必须要花费最大心力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每 一天。光阴飞逝,转眼又到了年底,我依旧待在工厂里,做着非生产线的工作。总 有一天要杀掉仓持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是,这个念头只是暂时消失,并没有不见。我意识到这件事,是在我到某 个地方,看到某样东西的时候。 那个地方是机械制作工厂的仓库。所谓的机械制作工厂,指的是制作或调整生 产线上使用的机械的工厂。当时,组长命令我到那里去拿某种树脂的粉末。 那间仓库有仓管人员。只要亮出取货单,他就会将上头记载的物品拿到窗口。 不过,有时候若是东西太重,或者仓管人员没空时,也会叫取货者自己去拿。我去 的时候,仓管人员看起来并不忙。然而,他看了取货单后却点头对我说:“你去拿 吧。知道地方吧?” 我回答我知道,仓管人员便低下头继续弄一些文件。大概是因为我常常进出的 关系,他对我松懈了戒心。 我确实知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因为我经常来拿。我从固定的架子上取出固定 的需求量,放在推车上后准备离开仓库。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旁放置药 品的柜子门没关,里面有许多咖啡色和白色的瓶子。我蹲下身,兴趣昂然地看看有 哪些药品。 瓶上的标签写着药品名称和化学式,竟是我不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 用,大部分的瓶子上都蒙了一层灰。 当我打开另一边的门时,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最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瓶 咖啡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标签印着氰化钾(KCN )的字样。也就是所谓的氰酸钾。 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是毒药之王,一直想要亲眼目睹。而现在,梦寐以求的毒药就在 眼前。 机械制作工厂也从事金属加工,有时会用氰酸钾冶金或镀金。不过,使用的机 率应该并不高,因为那已经是一种旧技术了。 如此宝物就在眼前,我的身体顿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自己将 要抵挡不了眼前的诱惑。我的良心发出警讯,要我速速离去。 然而,警讯却越来越弱,继而消失。我从仓库里找来一个塑胶袋,将树脂粉末 装进去,再将氰酸钾的瓶子从柜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装的白色 结晶略为结块,瓶中还有一支细长的汤匙。 我知道氰酸钾属于强碱,皮肤只要一碰到就可能引起发炎,所以我小心地不碰 到手,挖了三匙左右的白色结晶到塑胶袋里。我将袋中的空气完全挤出,用橡皮筋 绑住袋口,氰酸钾一旦接触空气,就会变成碳酸钾。 我将塑胶袋放进口袋中,若无其事似地离开仓库。经过仓管人员面前时,我还 故作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仓管人员依旧低着头回应我。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怎 样也想不到菜鸟作业员居然会带走恶魔的毒药。 我将氰酸钾藏在宿舍桌子的抽屉里。虽然我很怕同寝室的小衫会擅自触碰,不 过和他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好相处的小混混不是那种会随便开别人抽 屉的人。 拿到氰酸钾,使得沉睡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再度苏醒。总有一天我要用上一用。 吃下它的人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死去呢?会想小说中常见的情节一样,吐血而死吗? 杏仁味究竟是怎么样的气味呢? 我就跟拿到手枪的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自以为变强了的错觉——要是有哪个讨 厌的家伙,尽管让他吃下这个毒死他。 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事。拿到昇贡的我,曾警告欺负我的同学,我可以用昇贡 毒死任何人,因此得以从卑劣的霸凌行为中逃脱。我认为,在大人的世界中,这样 的做法一样有效。好比说,藤田就是个好目标。他仍然不断使用阴险手段捉弄我, 要是我告诉他我手上握有秘密武器的话,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然而,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氰酸钾。当然,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仓持的身影。 “哎哟,有没有办法能更快存到钱啊。像现在这样,就连结婚戒指也买不起。” 藤田在休息时间一面跟死党玩牌,一面抱怨。我冷冷地望着他。要不是我计划 杀仓持的话,说不定你早成了我的实验白老鼠!我的目光中隐含着这样的想法。 所谓的结婚戒指,是指他计划结婚。对象是在隔壁组工作的一个女性作业员。 我很意外,没想到像那样卑劣的男人也找得到结婚对象。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个女 性作业员经常一觉得工作太累就会用生理期为借口翘班。或许他们算是物以类聚吧。 就这样到了年底。我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一个人留在单身宿舍里过年。小 衫回家之后,房间显得宽敞许多,住起来很舒服。 年假结束后过了两、三天,松户的姑姑家寄来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是贺年卡, 其中夹杂好几封从之前公寓转寄来的卡片,几乎都是高工朋友寄来的。 当我拿起其中一张时突然浑身发热。寄件人是仓持修。在新年快乐与舞龙舞狮 的插画中间,写着以下的文字: 你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还是社会人士?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见个面吧。 请和我联络。要是不和我见面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唷。就这样啦。 他的地址改成了练马。贺年卡上还写着电话号码,看来想见面不是场面话。 我想,这大概是上天赐予我的良机吧。既然对方说想见我,我去找他就完全不 用担心他会起疑心了。某个星期六,我总算打了通电话给他。他在家里,一听到我 的声音,好像就知道是我打来的样子。“你总算打给我了。我等你很久了唷。”我 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用兴奋的语调说:“你过得好吗?” “还好啦,普普通通。” 我提到近况,仓持便用一种不知是钦佩还是揶揄的语气说:“你在稳定的公司 里,做着稳定的工作啊。” “你呢?在做什么工作?”我尽可能亲密地问。 “嗯,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在贺年卡上也写了,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 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见面之后再慢慢聊。” “什么事?” “这当然是要留到见面之后再说呀。明天怎么样?我有空。刚好咱们哥儿俩去 喝点啤酒吧。” “嗯,我也有空。”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就约在……” 仓持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 当天,我犹豫要不要带之前从仓库拿来的氰酸钾赴约。我想要尽可能地按计划 杀人。要是因为一时冲动犯罪,一定会马上落网。 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将塑胶袋放进口袋里,离开了宿舍。毕竟很难说今后会 不会有第二次不被起疑接触他的机会。我想起无法下手杀死志摩子的父亲的背影。 命运女神可不是天天出现的。 我身穿廉价毛衣和粗呢短大衣,打扮成随处可见的外出装扮前往约定的店。那 家咖啡店纵使在白天也很昏暗,而且座位很多。如此一来,只要没有太过醒目的动 作,其他客人和店员应该不至于会记住我的长相。 仓持坐在角落一个两人座的座位。我很意外,他竟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 我想必然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呢。 “好久不见。你是不是瘦了点?”仓持看到我说。 “因为在公司里被当狗使唤啊。仓持你现在在做什么?昨天电话里,你好像说 你没上大学。” “我在做销售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推销员。” “你在卖什么?” “很多啊。嗯,工作的事情待会儿再说。” 仓持将头发规规矩矩地分边,有梳子梳整过的痕迹。我想,因为他做推销员, 所以要注重服装仪容吧。他身上穿的外套也很有质感,看起来更加老成。在旁人的 眼里,大概不会以为我们俩同龄吧。 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事,并且喝了杯咖啡之后就离开咖啡店。他约我上啤酒屋, 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吃着炸鸡块和毛豆这些随处都吃得到的东西,干了好几大杯 的啤酒。他专问我的工作情形,但一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又含糊带过。我感觉,他 有什么企图。 “从你的话听来,你的工作好像挺耗体力的。这样的话,薪水和工作分量好像 不成比例吧。”仓持直言不讳地说。 “我没那么想过。反正能够确实领到钱,我就心存感激了。再说,只要继续待 下来就不用担心住的问题。” “住还不简单。我是说,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快乐吗?弄得全身油腻腻、脏兮兮 的,却一辈子只是公司的一颗小螺丝钉,你不觉得无趣吗?在那种地方工作,就算 再拼命,能赚的钱还是有限。人生取决于你赚的钱多寡。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找 个普通女人结婚,买间鸽子笼大小的房子,然后一辈子被贷款追着跑。” “那也无妨。我觉得结婚有个家,就很幸福了。” “别说得一副你好像大彻大悟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生 两个不太聪明的小孩,过着令人厌烦的家庭生活。这种日子要过几十年唷!不,是 到死为止。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打算选择这样的人生吗?” 我定定地看着仓持热切诉说的嘴角。 “有很多人连这种生活都得不到。光是念到高工毕业就费了我好多力气。今后 我想要过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不像连续剧那样精彩也无所谓。” 听我这么一说,他摇摇头。 “瞧你讲得那么没志气。我们还年轻,一点干劲都没有可怎么办啊?我说,田 岛,想想你当初把一丁点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样子!那时候的你跑哪儿去啦?” 我惊讶地再次看着仓持的脸。让我将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人是他,而且他 和那个赌五子棋的家伙还是一伙的。这件事情我可没忘,而他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 在我面前提起,我真怀疑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然而,他却无视于我的惊讶,继续 说道:“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像那种工作你最好早点辞掉。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 辛苦耕耘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只有想到好方法的人,才能赚大钱。” 听他说到这里,我总算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你刚才说你在做推销员,对吧?那就是‘好方法’吗?” 他贼贼地笑。“是啊。听完我的话,包你吓一跳。你一定想不到有这种好方法。 而且,你绝对会加入我的行列。” “这很难说。” 他趋身向前靠近我。“怎么样?等一下要不要来我家?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这件 事。我家从这里搭电车十多分钟,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仓持总算进入正题了。我对他要谈的事多少有点感兴趣。再说,我也想实现看 看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因为这会成为今后拟定杀害他的计划时的重大参考依据。 “好啊。”我回答。 仓持拿着账单朝收银台走去,我连忙追上他。当我拿出钱包,他轻轻挥手制止 我。 “不用了,这里我请。是我约你的。” “可是,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他将一万元纸钞递给收银员,凑近我的耳边说: “要是听我的话,以后你一定会觉得这只是一点小意思。” 我一看他,他愉快地向我眨眼。 仓持住在一栋距离练马车站步行几分钟的二楼公寓,好像才刚盖好不久,外墙 的白色油漆都还是光鲜亮丽的。 “进来吧。” 仓持要我进屋。一走进去,一个大型衣柜吸引了我的目光。衣柜旁是床和书柜, 眼前的厨房里有餐桌、电冰箱、电锅、迷你烤箱。这里和我住的宿舍简直天差地远, 是一个可以称为家的空间。 “天啊,一应俱全。” “大致上啦。不过,大部分都是中古货。前辈便宜卖给我的。” “前辈?” “职场的前辈。嗯,我来泡咖啡吧。” “不,不用了。倒是你说的事情是什么?” 仓持喜上眉梢,很高兴我主动发问。他大概是觉得,发财的话题让我上钩了。 我们面对面,隔着餐桌而坐。他将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几张文件。 信封上印着“穗积国际”。 “那是什么?” “我工作的公司。我想让你也参一脚。” 他在我面前摊开介绍手册,上头展示着红宝石、蓝宝石等色泽鲜艳的宝石。不 知道是不是因为拍照时特别强调光泽的关系,即使是照片看起来也很耀眼。 “你在卖宝石吗?”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基本上,这家公司卖的是宝石。”仓持的说法听起来怪怪的。“不过,公司 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打造一个相互扶持的组织。” “相互扶持?” “互助的精神。也就是借由买卖宝石让大家轻松过日子。” “完全不懂。”我百思不解。 仓持要我等一下,然后起身拉开里头房间的柜子抽屉。我随意浏览室内,只见 家电用品和家具虽然一应俱全,感觉却都有点旧,的确好像是中古货。而且看来仓 持不常打扫,表面上东西收得很整齐,实际上角落却积着灰尘。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虽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不过很自在。宿舍就很难保有个人隐私了, 对吧?” “是还好啦……有人常来吗?像是你女朋友。” 仓持颤肩笑道:“我没有女朋友。玩玩的女人倒是有,不过我不会带到这里来。 因为事后很麻烦。” 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江尻阳子那件事,心里也燃起一股熊熊怒火。原来阳子对 他而言,也是一个“玩玩的女人”,所以他才无法接受那样的女人怀孕,更对她的 自杀感到棘手,于是选择装傻到底。我想,在这里杀了他也无防。反正没有人看见 我进到这间房子里。 我后悔没要他泡咖啡了。 仓持完全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拿着一个看似珠宝盒的小箱子回来。 “你打开看看。”他将小箱子放在我面前。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几颗货真价实的宝石,但都不怎么大颗。 “很惊人吧?”仓持盯着我的脸说。 “是啊。”我回应道。从前母亲有一个珠宝盒,里面装的宝石更美更大。 “这些全部至少值一百万。” “是哦。”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一百万是多少。 “你要不要用六十万买下它们?” “你说什么?”我看着仓持的脸。他一脸正经。“你开玩笑吧?” “如果你没钱的话,可以分期付款。我会和上头商量,帮你把利息压到最低。” “别闹了!” “我是说真的。你现在可能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听完我的话之后可以再 重新考虑。” “不管你怎么说都一样啦。我买宝石做什么?” “你可以转手卖掉。” “什么?” “转手卖掉。就像我刚刚说的,这是一项一百万也卖得掉的商品。你用一百万 卖掉看看,马上净赚四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有些心动,但随即恢复了理智。 “要怎么卖?我又不认识会买宝石的朋友。” “你不是有亲戚吗?要是你说这些宝石只卖一百万的话,他们一定会高兴地买 下来。” 我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不靠亲戚了。再说,我已经一阵子没见到他们了,今 后也不打算见面。” “是哦。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仓持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四十万如何?” “咦?” “我问你如果四十万的话,买不买?” “为什么突然降二十万?如果这样的话,一开始就卖四十万不就好了?你想从 我身上赚一手吗?” 仓持两掌对着我,试图安抚我。“在你动怒之前先听我说。以四十万卖出是有 条件的。那就是你必须先成为穗积国际的会员。” “你说什么?” “只要成为会员,就可以用优惠价格购买。只不过,想要成为会员必须达成一 定的业绩。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想起来这是很有前途的工作。我当初是想便宜 地买到宝石,不得已才成为会员的,不过这比你的正职做起来还有意义,而且赚钱, 甚至有人辞掉一流企业的工作,改行来卖宝石。那个人的年收入超过一千万唷!” 话题的内容突然变得更夸大,我全神戒备。 “这是怎么一回事?业绩是什么?” “会员的业绩很单纯。首先支付两万元的入会费,再将一组宝石卖出去就行了。 公司会从那个会员带来的客人身上,拿回没有从会员身上获得的利益。谁也不吃亏, 对吧?” “原来如此。”听起来这件事情本身倒是合情合理。“可是,为什么会员能赚 到钱?” “有佣金呀。卖出一组宝石,公司就会支付五万元的佣金给会员。” “卖掉几十万的宝石,才给五万佣金啊?” “你把话听完嘛。会员的业绩是卖掉一组,但又没人说不可以多卖。卖越多, 就会有越多的佣金滚进你的口袋。” “这我知道,问题是六十万的宝石有可能那么轻松就卖得掉吗?如果真有可能, 一开始早把自己手上的宝石转手卖出去了。” “重点就在这里。我刚才说业绩是卖掉一组宝石,可没说要以六十万卖掉。” 仓持竖起食指,轻轻一笑。 “不是六十万的话……” “也可以卖四十万啊。换句话说,让那位客人成为会员。” “噢,”我突然感觉像是开了眼界。“原来是那么回事啊。” “而且最好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公司照样支付佣金。只不过一开始是两万。我 说一开始是有原因的。接下来才是有趣的部分。”仓持上半身趴在桌上,开始对我 说明。“你拉进来的会员如果再招到新的会员,还是会有佣金的百分之几进你的口 袋。也就是说,当你的下线会员、下下线会员,还有下下下线会员不断增加的时候, 佣金就会以十万元为一个单位,汇进你的账户。这么一想,你不觉得与其单卖宝石, 不如增加会员比较有利吗?” 听仓持讲得舌灿莲花的同时,一堆数字钻进了我的脑袋。那股气势让我稍微愣 了一下。 “一开始需要四十二万啊……” “而且那四十万也不只是付出去,还会以宝石的形式留在你的手上。实质的投 资不过才两万。怎么样?这个金额应该连穷上班族也凑得出来吧?” 我抱着胳臂,发出低吟。我来这里是为了拟定杀害仓持的计划,怎么完全被他 的话拖着走了。 “要不要试试看?我已经转了两百万啰!” “两百万……” “我预计还会有很多很多钱进来。”仓持小声地继续说。“先下手为强。最好 有许多下线会员和下下线会员。如果你要做的话,我明天一大早就帮你送件申请。 星期一人会很多,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他的言下之意是好像没时间考虑了。 “这样啊。”我考虑半天之后回答,“如果可以按月分期付款的话,倒是可以 试试。” “你要做吗?” “可以做做看。” 仓持站起来,突然哈哈大笑。他指着瞠目结舌的我,捧着肚子说:“田岛和幸 先生,你振作一点好不好。你怎么可以上这种当呢?” 话说完后,他还是笑个不停。 仓持说:“这是一种老鼠会唷!” “你动动大脑嘛。要是按下线会员、下下线会员、下下下线会员这种速度增加 下去的话,一眨眼就会超过日本人口了。实际上,有钱的人比想象中的还少,所以 这种生意很快就做不下去了。依照数学原理,就算想要回收投入的资本,也招不到 人成为新会员。到头来,就只剩下一屁股债。” “这我知道,但是及早加入是不是就会赚钱呢?” “当然会赚。至少一开始就加入的人会大捞一笔,不过如果不是一开始加入的 会员,要回本就很难了。”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才加入已经太迟了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仓持笑笑点头。“那是当然的啰。这种东西当干部们赚一笔 之后就玩完了。半途加入的人只是大肥羊。” “可是,他们手上还有宝石吧?卖掉宝石就能收回投入的资本,不是吗?” “卖给谁?”仓持的眼神还带着笑意。 “卖给谁都行吧?如果珠宝商不行的话,最坏的情形下,还可以卖给当铺。” “卖给当铺的话,”仓持抱着胳臂,微微偏着头。“五万……不,能拿回三万 的话就要偷笑了。” “咦?可是,你不是说那些珠宝值一百万……?” “那是个人价值观的问题吧?但是,当铺老板可不会认为那些珠宝值一百万。 没有笨蛋会把钱砸在这种粗制滥造的人造石上。” “咦?那是人造的吗?”我再度看着宝石。 “而且还不是普通差的劣质品。虽然不至于是玻璃,但连一般的装饰品也谈不 上。不过,外行人光是用看的,大概也看不出它的优劣吧?大家都是一副不懂装懂 的样子,只会看标价,然后讲些有的没的。” “那么,你这不是欺诈吗?” “我压根儿就没说这是天然石。就算我说了,买的人也没有证据。” 我瞪着仓持。“这种做法真下流。” 然而,他却不为所动。“赚钱就是那么回事。不过就是合法地从别人身上获取 钱财。只要合法,没有什么下流不下流的。”他收好装有宝石的盒子。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内情?你不是打算骗我,才把我叫到这里来 的吗?” 仓持看着我,感到意外地耸耸肩,睁大了眼睛。“我骗你?为什么要骗你?要 是我有意骗你的话,就不会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早在刚才你有意思要买的时候, 就若无其事地让你在契约上签名了。” “我一直以为你要找我入会。” “田岛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而且还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交情,是吧?我怎 么可能会骗你嘛。就算你是开玩笑的,我都觉得很受伤呢。” 仓持一脸认真地说。我看着他的脸,心想:“设计让这个朋友收到诅咒明信片 的人不知道是谁唷?” “你说不是有好方法吗?”我对他说。“而且说我听完一定会想加入。现在又 告诉我老鼠会的内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说的重点在后头。倒是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不喝咖啡的话,啤酒怎么样?” “来一瓶吧。” 仓持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将一瓶放在我面前。我一边打开易开罐拉环,一 边在心里想:“这下要掺进氰酸钾可就难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像这种老鼠会的生意,只有一开始就加入的人才赚得到钱, 后来加入的人就只有赔钱。”仓持喝一口啤酒之后,开始说道。 “这我知道啊。” “我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他将一只手肘靠在桌上,趋身向前对我说。 “总而言之,这种生意的目的不在买东西,而是想办法增加会员。这么一来,就出 现了另一种生意。” “另一种生意?” “我们自己不要成为会员,而是帮忙让别人入会。组织只要有人入会就会赚钱, 所以只要我们帮忙让别人入会,获得报酬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我看着仓持的脸。他接收我的视线,频频点头。 “那就是你的工作吗?” “目前是啰。”仓持别有意涵地说,并且喝了一口啤酒。 “你说有好康的要告诉我……” “就是这件事。听起来不赖吧?我们和那些成为会员的笨蛋不一样,绝对不会 损失自己的银两,而且不用业绩,只需具备演技。” “演技?” “待会你就明白。” 仓持对我说明报酬的事。若是换算成时薪,的确不是我现在的工作所能相提并 论的。我很惊讶,真的那么赚钱吗? “老实说,最近新会员一直减少。这次组织里想举办大型宣传活动,可是人手 不足,所以上头的人问我身边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其实, 我今天约你出来已经跟上头报告过了。” “报告?你说了我的名字吗?” 仓持摇摇头。 “名字倒是没说,我只说是从小学认识的青梅竹马。刚才听我说了那么多,我 想你应该知道,这份工作必须保守秘密,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怎么样?你可 以继续做现在的工作,要不要当做打工试试看?” 我啜了一口啤酒,叹了一口气。“没兴趣。反正说穿了,就是要跟你们合伙骗 人,对吧?”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赚钱就是从别人身上获取钱财。要是你想不通这点的 话,一辈子都会吃亏。” “不要。”我拿着啤酒瓶,摇摇头。“我不干。不可能有那么好康的事。” “我希望你相信我。” 仓持没有继续死缠烂打要我加入。 我喝完啤酒,从椅子上起身。既然无法实行杀人计划,就没理由花这么长的时 间和他待在一起,我发现,心中最重要的杀人念头正在萎缩。不知道为什么,只要 一和仓持长谈,我的想法总会被他拖着走。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在玄关穿鞋之前,我对他说。 “什么事?瞧你一副正经样。” “你记得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女孩吗?”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又会装傻,但还是忍不住问了。然而,他的反应却出乎我 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出神地微微张开嘴巴,然后皱起眉头说,“记得呀。游泳的那 个女孩,对吧?” “我之前跟你说过她死了,对吧?” “嗯,你说过。几年前的事了啊?”他搔着鼻翼。 “那个女孩在我们念高一的时候去世。我应该也跟你说过她是自杀的吧?” “嗯……” 仓持难得露出老实的表情,让我不知所措。我原本笃定他一定会假装连她死了 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按摩自己的后颈,开口说,“田岛啊,我知道你对那个女孩有意思。我第一 次在游泳池看到你们的时候就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慌了阵脚。“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听我说。你对她有意思,所以才会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对吧?可是,我劝 你早点忘了她。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我感觉嘴角抽搐。“那种女人是什么意思?” 仓持伸手搔了搔吹整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 “田岛啊,你在怀疑我跟她的事,对吧?你以为你喜欢的女孩子被我抢走了。” 我不发一语,呼吸急促地瞪着他。老实说,我感到惊慌失措。没想到他会这样 说。 “我招了。我,跟她上过床。瞒着你是我不对。”说完他微微低下头。我茫然 地看着他头上的发旋。 “你果然是阳子的……” “等等。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你以为是我害她怀孕的,那误会可大了。” “还不是你害的吗?你都说你跟她上床了,还想逃避责任吗?”我扯开嗓子大 吼,向他逼近了一步。 仓持两手向前平伸,摊开手掌试图制止我。 “我不想提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不过我不想让你误会,不得已只好 说了。” “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那我说啰。是她约我的。” “耶……?” “你介绍她给我认识之后,她马上就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玩。我对你感到很 内疚,但还是厚颜无耻地赴约了。这件事我道歉。不过,她是个天大的假淑女。” “这话怎么说?”负面情绪开始在我心中发酵,让我感到微微的胸闷。 “第一次约会那天,她就问我:”你没有没做过爱?‘她一脸清纯地说,吓了 我一大跳。我老实回答说我没有。然后你猜她又说了什么?她说,想做就做吧。“ “……你说谎……”我低吟地说。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中立即浮现出阳子的 笑容。她那甜美的笑和仓持的一言一语完全是矛盾的。 “我骗你做什么?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所以我也开玩笑地说,那我 就不客气了。结果她居然问我:”你身上有多少钱?‘“ “钱?”我心想,阳子怎么可能向仓持要钱。 “当时是我第一次约会,我也很紧张,身上带了五千多元。听我这么一说,她 居然说:”五千元就好,要在哪里做?‘“ “你骗人!”我激动地摇头,大声喊道:“这一定是骗人的!你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来我心脏 扑通扑通跳,害怕的人居然是我,真是逊毙了。她一副家常便饭的样子,说打野炮 也行。” “野炮?” “就是在户外办事啦。结果,我们走到附近的河边,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仓持说到后来开始支吾其词。 我再度摇头。“我不相信。”但我很清楚,我的声音变得虚弱而无力。 “这是事实。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毕竟都习以为常了,相形之后我可糗大了。 完事之后,她迅速地穿上内裤,对我说:”五千元拿来。‘完全不享受事后的余韵, 真有点扫兴。“ “她那么做……岂不是跟妓女没两样吗?” “岂止没两样,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妓女。你不是说她家没钱吗?所以才会在 游泳池打工吧。不过,我想在那里打工的钱到底还是不够用,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 来。” 听仓持这么说,我的内心滚烫得如烈火中烧,心跳紊乱。我的耳朵里听见脉搏 的声音,却仍不断地在心中呐喊:“不可能!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有用保险套唷,而且那也不是我准备的,是她带来 的。这代表她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她只要找到有钱的对象,就会主动接近对方, 出卖灵肉赚钱。我想,和她做过的搞不好有十几二十个人。我仅此一次,我想那些 人当中说不定有人是她的常客呢。” 不可能。我心中呐喊的声音渐渐变小。我对江尻阳子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或 许该说是一无所知。 “我啊,原本以为你和她也有一腿。” 听到仓持这么一说,我抬起头,看见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所以我还在想,这下跟你可成了‘兄弟’,但你却没有上过她。这样说来, 她还真小气呢。看在打工同事的情分上,至少也该免费让你玩一次嘛。反正都已经 被一堆男人上过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我一拳挥过去。脑中一片混乱,充塞着愤怒、悲伤和惊愕等情绪。他闪开我的 拳头,反抓住我的手腕,一拳飞过来将我击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抬头瞪着他,却 没有力气站起来。 仓持重重地喘着气,坐在椅子上。 “我想你一定会大受打击,所以才一直沉默至今。可是我想还是必须化解这个 误会。” “我听她高职同学说过她的事,她同学可没告诉我她在卖春。她同学说是让她 怀孕的男人命令她把小孩拿掉,她才自杀的。” “那只是谣传吧?再说,她也不会在自己的学校卖春。” 我咬着嘴唇。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她做过那种事吗?” “我没有证据,不过我就是证人。” “她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人不可貌相。这是一个相互欺骗的世界。”仓持在我面前蹲下,单膝着地, 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下星期六跟我出去走走。我让你见识见识这是一个什么样 的世界。” 隔周的星期六,仓持带我到一栋新大楼中的一间房间。房间的大小约莫一间小 学教室,里面排了三十多张铁椅子。我们到的时候,椅子已坐满了三分之二以上。 我和仓持坐在前面数来第三排右边的位子。我穿着一般便服,仓持穿西装。 “按刚才说的做就行了。然后你不说话没关系。”仓持悄悄在我耳边说。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角落,环顾整个会场。 “非常感谢您今天莅临穗积国际的说明会。我想,接下来就开始今天的会议。 首先,请保住浩太郎董事长向各位致辞。董事长,请。” 一个男人随即出现在讲台上。他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知识分子,中等身 材。虽然挂着董事长的头衔,不过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 住保开始致辞。他的语调铿锵有力,不时加重语气强调某些语句。演讲的内容 诸如这个世界充满机会;时下一般商品的买卖系统费时费力又荒诞不经;自己要赚 钱,唯有先让别人赚钱,唯有这种相互扶持的精神才能拯救明天的日本等等。他滔 滔不绝,并且适时穿插笑话,可说是一个能说善道的演讲者。 当他在演讲的时候,他的背后已经架好了一块黑板。保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 写下“消费者= 销售者”,然后画了好几个圆圈将字圈起来。 “各位都懂这句话的意思吧?人想要买东西的时候,最相信谁说的话呢?他们 不会相信店员的话。因为,店员只要把东西卖出去就好,才不管客人买了之后会怎 样,所以他们最相信的是实际买过那个产品的人说的话。各位也是如此,对吧?那 么,如果买了该产品的人向你推销的话,又是如何呢?这下具有说服力了吧?当然, 有的人即使自己吃亏也要拖别人一起下水,不过这种人以后就会被列入拒绝往来户, 所以这种行为并没有意义。” 他的话里适度夹杂着轻松的语气,这似乎也是演讲技巧之一。事实上,我感觉 到会场上的人们逐渐被他的说话技巧所吸引。 保住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在讲宝石的事。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组织如何开发 出一种特殊的销售通路,在讲成本减到最低的情况下,还能进口高级宝石。 “不过,问题就在这儿了。”他提高声调说。“就算进货价格再怎么低,若是 在到达各位手上之前还得经过好几个关卡的话就没意义了。再说,开家大店铺这种 做法也太花钱了,于是这就是我们的想法。”话一说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 “消费者= 销售者”的地方敲了好几下。 接着他开始说明销售系统的相关内容,那和仓持对我说的相差无几,只有语调 不一样。我明知这是个陷阱,但听着听着,还是受到保住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和巧 妙的说话技巧的影响,陷入一种错觉,觉得听他的话去做搞不好真会赚钱。既然连 知道内情的我都那么想了,第一次听到的人会被骗自是理所当然的事。 保住演讲完毕后,刚才的司仪又站了起来。 “那么接下来,我想要请在上一次说明会入会,且已做出实际成绩的会员为我 们报告。渡边和夫先生,请。” 听到司仪这么说,坐在我身旁的仓持站了起来。他走到前面,动作僵硬地行礼。 当然,那也是演技之一。 “我是渡边和夫。嗯……,这次组织指名要我上台,我真是受宠若惊。” 说完开场白之后,仓持开始叙述他的成功经验。说他从加入穗积国际之后,到 今天为止获得了多少利益。不用说,这个成功经验当然是虚构的。他的说话技巧虽 然不如保住,却演技十足,表现得像一个咸鱼大翻身,一跃成为成功人士的平凡青 年。我这才理解,原来他上星期说的演技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与会人士对于他的成 功经验都感到振奋不已。 仓持讲完之后,在众人的拍手声中回到座位上。他的表情依旧是一个木讷的青 年,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骄傲的神色,仿佛在说:“帅吧?”我眨眨眼,透过 眼神告诉他:“干得好!” 这就是仓持负责的工作。一个诉说成功经验的演员。我来到这里之前问过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回答简单明了:“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那样的成功人 士。要是大谈成功经验的都是干部的话,会被人起疑吧?于是这个时候就轮到我们 出场了。” 当另一个演员讲完成功经验后,司仪又站起来了。 “那么,说明会就到这里结束。接下来各个小组会有一个负责人,请各位移驾 至隔壁的房间。” 隔壁的房间里,放着好几张圆桌。客人们依照会员指示陆续就座。每四个人一 张桌子。 我一坐下来,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我的对面竟然坐着藤田。他也察觉到是我, 先是一阵惊讶,接着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想起了之前听他说过:“有没有办法更快存到钱啊。”准备结婚的他,应该 很需要钱吧。 一个女会员来到我们的桌子,向大家打招呼。她给我们看各种手册之后,滔滔 不绝地说着保住董事长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人物,还有穗积国际的销售系统有多么优 秀。 “听到这里,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 听到她这么问,一个女性怯懦地开口说。 “你们会不会教我们如何将自己买下的宝石转卖他人的方法?” “我们会介绍店家给没有销售通路的客人,将宝石放在店里寄卖,等到卖掉之 后,再将钱交到各位的手上。” “可是如果是饰品还好,光是一颗宝石卖得掉吗?” “有些店会帮忙加工成饰品,各位也可以亲手设计,再放在店头寄卖。虽然要 花加工费用,但相对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所以也有许多人选择这种做法。” “能够自己设计哦。真棒耶。”发问的女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舔舔嘴唇,下一个轮到我发问了。 “招入的会员多多益善吧?” “那是当然。招入的会员越多,相对佣金的金额就会越大。” “这么一来,我的上线会员也会有好处吧?总觉得不太公平。说不定我的业绩 比上线会员还好,赚的钱还得被他抽成。” “组织的本意是相互扶持,业绩好的人要填补业绩差的人的不足额业绩,但是 业绩优良的人一直当下线会员也很可怜,因此我们有一种晋级制度,也就是只要找 到一定人数的下线,就可以晋级。”女会员对我的问题应答如流。不过这个问题只 是按照对好的剧本照本宣科,能够回答得那么顺也是理所当然的。 事实上,在我之前发问的女性也是安排的暗桩。换句话说,这张桌子的五个人 当中,有三个是穗积国际这边的人。三个人串通起来,让另外两个客人掉入陷阱, 就是这个组织的目的。 女会员迅速回答我们提出的各种疑问。由于突然被带到这种地方的人很难冷静 分析事情,因此若能对其疑问给予合理的答案,即能逐渐获得对方的信赖。 我看见藤田和另一个客人点头的次数增加了。 “如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呢?”女会员对串通好的女客人说。女客人重 重地点了个头。 “好的,请务必让我加入。” “非常感谢您的加入。那么请带着这份文件到那张桌子填写。” 女会员的目光接着转向藤田。这下可是真正的工作了。 “您考虑的如何?” “我……该怎么办好呢……”藤田搔头。 我知道,他无法理性思考。他之所以犹豫,除了因为没有勇气用四十万这笔巨 款买宝石,一定是因为直觉在作祟。 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本来今天的工作只有刚才的那个提问,接下来可以默不作声。然而,我却开 口说话了:“要入会的话,还是趁早加入比较有利吧?” 我突然提出没套过招的问题,女会员顿时显得惊慌失措。 “是……的,是那样没错。” “所以要是下次的说明会才入会,就可能成为今天入会会员的下线,对吗?” “嗯,是的。” “那么,我要加入。越晚加入,可能成为会员的人会越少。” 我接过文件,往办理手续的桌子而去。仓持在那里等我。 “怎么了?即兴演出吗?”他一脸意外地问我。 “是啊。”我回头望刚才的那张桌子。 藤田正一面接受女会员的说明,一面接过入会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