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话说,新年过后没多久,有一天吃完午餐,我走到更衣室,听见不知哪儿传来 的说话声。说话的人好像在我的衣柜后方。有两个人在讲话,其中之一肯定是藤田。 “总之,你来听演讲就是了。我不会害你啦。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可是,公司禁止我们打工,不是吗?” 我听过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个男人在隔壁的工厂工作,应该和藤田同期。 “你不说公司就会知道啦。再说,又不会花你多少时间。你只要放假的时候做 就好了。放心啦。要来听一次说明会唷。” 我很清楚,他们是在说卖宝石的事。藤田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还拼 命招募会员。他是想要尽早拿回四十万元再大捞一笔吧。 和他交谈的男人含糊其辞地说他会考虑,之后即刻离去。 我打开衣柜的门。不知道藤田是不是因为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从最旁边的衣柜 那头探出头来窥看。当他一看到是我,随即松了一口气,嘴巴扭成一种令人厌恶的 形状。 “搞什么,是你啊。”他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你在偷听吗?” “是你自己讲给人听的。”我不看他的脸回答。“招募会员吗?你真积极耶。” “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藤田从身后抓住我的肩膀。“你不准对工厂里的人 下手!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客户。知道了没有?” 藤田认定我已经是那个骗人生意的会员了。 “我并不打算在工厂招人入会。” “好,那就好。不过,就算你这种卒仔找人入会,大概也不会有人听话加入的。” 我很想对他说,被那个卒仔演的戏骗得团团转的不知道是谁呢。 “在公司里招人入会不好吧。要是公司知道的话,可能不是被骂一顿就能了事。” 藤田“哼”地冷笑一声。“公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死党当中可没有那种会跑 去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要是公司知道的话,那一定就是你!”话一说完,藤田揪 住我的工作服领口,狠狠地瞪着我。我任他抓住我的领口,反瞪着他的脸。 过不多久,他放开了我。 “不过,你不可能会说的吧?毕竟,我们是一伙的。” “你成功地招人入会了吗?” “是啊。我招了几十个人入会,马上就能变成干部了。这么一来,你就成了我 的下线。真爽呀!” 藤田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胸口,双手插在工作裤的口袋里,走到通道去。我望着 他的背影,想起了仓持说过的话。他在先前的说明会结束后,告诉我一些事情。 “老实说,干部们准备要卷款潜逃了。他们在找好时机,拍拍屁股走人,因为 警方已经快盯上了。接下来就算有会员找再多的新人入会,他们也不付佣金,打算 将卖宝石的钱喝入会费全部据为己有,然后落跑。” 仓持补上一句:“要是警方出面调查的话,他们的行为大概是违反出资发吧。” “他们能够逃出警方的手掌心吗?” “逃不出也无妨。只要有充分的时间把赚的钱藏起来就好了。就算真的遭到逮 捕,董事长以外的干部只要装傻,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就连董事长也会声称 他没有意思要骗会员。” “这样就没事了吗?” “嗯,这样就没事了。等到这阵子风头过去之后,他们计划再想一个新的骗人 生意,骗一大群笨蛋上当。”仓持抽动鼻子,洋洋得意地说。 我不太清楚藤田对多少人提过那件事。只不过,他口中的死党似乎不如他说的 那么值得信任。奇怪的宝石买卖谣言,比我想象得还早传开。同寝室的小衫告诉我 时,我才知道这件事。 “总之就是很可疑。只要成为会员,就可以用便宜的价钱买宝石,要是介绍会 员加入,还可以拿到佣金。有可能那么容易吗?”他用指尖摸着他引以为傲的飞机 头。 “我总觉得好像有陷阱。” 我明知有陷阱,还是装傻回应。“对啊。乍听之下,好像能赚到钱,但这个世 界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有人找你入会吗?” “不,那倒是没有。这话是从工厂的资深员工听来的。好像公司里有人到处宣 传这个赚钱的方法。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要是公司知道的话就糟了。” “是啊。”我出声应和,同时感觉到危机。既然谣言传成这样,早晚会传进上 头的耳力。公司方面要是知道谣言是藤田传出来的,必然会找他本人确认。如果藤 田矢口否认也就算了,要是他坦白承认的话,事情会变得如何呢?他被炒鱿鱼不干 我的事,但他一定会说出我的名字。 就在这个时候,宿舍内广播小衫的名字。好像有电话找他。他一脸高兴地站起 来,嘴里念念有词:“是奈绪子打来的吧。”电话设在各走廊的入口处。他走出房 间去接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房间里,一看到我就问:“喂,田岛。下星期六你有没有 空?” “没事啊。” “那跟我们一起出去吧。奈绪子会带朋友来,我想办个联谊,大家一起去喝一 杯吧。”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联谊这个词。 “你们去就好了啦。” “为什么嘛?很好玩耶。” “我不习惯那种场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我这么一说,他开口大笑。“你还真清纯耶。你这样永远交不到女朋友哦。 所以我才说要帮你介绍嘛。放心啦。如果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别开口静静地听 就好了。渐渐你就会习惯了。” “嗯……可是,还是算了啦。” “看你啰,不勉强你啦。不过,你不去的话,找谁好呢?奈绪子的同学都是同 年纪,我们这边最好也尽量找相同年纪的比较好。” “同学?高职的?” “对啊。哦,看你的表情,好像开始感兴趣了。” “没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低下头,想了一下之后抬起头。他仍然看着我。 “对方是奈绪子的同学,去去倒是无妨……” “是啊,不去你会后悔。接下来就剩决定要找谁了。” 小衫倏地站起来,走出房间。他似乎打算找宿舍里的其他同事一起参加。 星期六下雨。我们和那群女孩子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店集合。那是一场四对四的 联谊,男女隔着一张长桌,对坐在桌子的两侧互相自我介绍。我们这边都是住在公 司宿舍的同事,对面的女生则身份不一。 目前在家帮忙的香苗长相普通,却是四人当中妆画得最浓的一个。她说,她和 奈绪子高一同班。换句话说,她和江尻阳子也是同班同学。 无论如何,我想弄清楚阳子自杀的真相,因此才决定参加联谊。 离开咖啡店后,我们来到一家距离大约几分钟路程的西式居酒屋。店内相当宽 敞,还有几群跟我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们找了一张方桌,男女比邻而坐。我本来想 坐香苗旁边,却被其他两个男同事抢走了她左右两边的位子。其中一个男同事明显 对香苗有意思。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先和别的女孩子聊天,再伺机找香苗说话。我不时与她四 目相交,原以为只是单纯的巧合,但当我起身去厕所时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上 完厕所,要走回位子时,香苗迎面走来。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她微笑着。我也以笑容 回应。 “你叫和幸吧?” 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吓了我一跳。我只是在咖啡店里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一 次我的名字。 “你记得真清楚。” “嗯,不知不觉就记起来了。”香苗别有含意地眨眨眼。“你今天玩得尽兴吗?” “还可以啦。” “是吗?看你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 “咦?会吗?大概……吧。” 她一看我偏头思考的样子,扑哧地笑了起来。 “对了,联谊结束之后你要做什么?” “不晓得,做什么好呢?行程的事我完全交由小衫处理,我只是陪他来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呢?”她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都可以……”我搔着后颈说。 “那么,要不要去哪里?我想和你多聊聊。” 事后回想起来,她倒是挺积极的。然而,没有和女孩子正式交往过的我,只是 愣头愣脑地想:“一般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 能和香苗两人独处正如我所愿,于是我马上答应了她。 不久,联谊结束。离开居酒屋后,所有人步行至车站。香苗第一个脱队。好像 只有她要搭地下铁。她离去的时候,用眼神暗示我。 我犹豫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脱队才好。然而,我的担心却是多余的,当其他人 提议我们这群男人再去续摊时,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说要先回宿舍,便和他们道别 了。 当我到达约定的咖啡店时,香苗早在里头的座位等我。我看到她在喝啤酒,吓 了一跳。 “你还在喝啊?” “还喝不够嘛。” 我想我一个人喝咖啡也说不过去,于是也点了一杯啤酒。 香苗问了许多我的事。工作方面我还答得上来,但当她问到我的兴趣或假日怎 么过时,我显得穷于应答。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兴趣的 东西,也对此感到不好意思。 “你和奈绪子是高一的同班同学吧?你记得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女孩吗?” 早苗瞪大了眼睛。“你认识阳子?” “我和她一起打过工。” “是哦。”她的眼神稍稍变了。也许在怀疑我和阳子的关系吧。 “她因为怀孕而自杀了,对吧?” “谣言是那么传的。” “你知道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谁吗??” “你和她熟吗?” “还好,普通吧。不过,她在第二学期念到一半就去世了,所以也熟不到哪去。 对了,为什么你净问阳子的事?” “因为她母亲曾经怀疑过我是不是小孩的父亲。” “是哦。”香苗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颇感兴趣的样子。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什么怎样?” “就是,她是不是那种随便和男孩子交往的人?交往……嗯……该怎么说呢… …” “你要问她是不是随便和人上床吗?”香苗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下来。她似乎不 讨厌这个话题。 “嗯,是啊。”我回答。 “这个嘛。她看起来是乖乖的,但说不定私底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话怎么说?” “毕竟,女孩子光看外表不准。有的看起来爱玩的女孩子个性一丝不苟;有的 看起来乖乖的女到处乱搞胡作非为。” 我心想,早苗这话是不是在说她自己呢?早苗明显是“看起来爱玩”的那一类。 “听说她自杀之前,在校舍的楼梯爬上爬下,对吧?然后用公共电话和谁通话, 还边说边哭……” 香苗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你知道这些事啊。对哦,你从奈绪子那里听到的。” “那不是恶意中伤吧?” “应该不是恶意中伤吧。我听到那些谣言后心想:”原来阳子也有不为人知的 一面啊。‘所以我刚才会说:“有的看起来怪怪的女孩子确实到处乱搞。’” “这话什么意思?” “利用爬楼梯让小孩流产,这个方法在当时曾经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就像是 一种流行。” “流行?不会吧。” 大概是我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香苗觉得有趣,笑了出来。而我瞥见了她白色 的牙齿。 “说流行好像不太恰当。该怎么说呢,大家是口耳相传说这种方法可以流产。 不过,真要那么做,就代表事情并不寻常。” “怎么说?” “也就是说,她怀的不是男朋友的小孩,而是和不喜欢的男人发生关系之后有 的孩子,所以才能用那种残忍的手段让小孩流产。要是男朋友的小孩,应该就没办 法用那种残忍的方法强迫自己流产吧?” 听香苗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江尻阳子怀的不是她男朋友的小孩啰?” “我是这么认为。要是男朋友的小孩,应该会到医院拿掉吧?我想,钱应该不 是问题。” 照香苗这样的说法,虽然我还不愿相信,但仓持修的话就有了几分可信度。 我喝下啤酒,酒已经不冰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阳子的事了呢?我不太想谈那些。” “再一个问题就好。女孩子经常使用那种方法流产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耸耸肩,摇摇头。 “真实情况怎样我不知道。除了阳子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实际做过。再说, 阳子在流产之前就死了。不过,我后来听说,没有那么简单就流得掉。” 或许这是在性行为开放的女孩间流传的耳语吧。 “要不要到哪走走?我知道一间半夜也营业的店。” “等一下吗?” “反正还早不是吗?” 我看一眼手表,最后一班电车快没了。不过,我若这么说的话,恐怕会被瞧不 起吧。听了香苗的这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至今是活在一个多么单纯的世界里。 “那走吧。”我回答。 人生中有许多纪念日。首先是生日,然后大概是上小学的第一天。当然,这因 人而异,说不定有人清楚记得学会骑脚踏车的日子,也有人将生平第一次考一百分 那一天当成满分纪念日。 然而,有一个日子是大多数人共同的纪念日。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日子。即使 不记得确切的日期,我想应该很少人会将当时的情景遗忘殆尽。 和香苗见面的那一天,对我而言就是那样的日子。到她说的那家店之后,我和 她喝了一堆酒,全部是我没喝过的,每一种都很好喝。我只知道是鸡尾酒,详细的 名称一点儿不记得了。我连自己喝了几杯都不确定。我只记得,原本长得不怎么漂 亮的香苗,看起来可爱多了。 我一走出店外就吻了她。我们站在路边,完全不在意有没有被人看见。 不知道是谁提议,或者只是顺势发展,总之三十分钟后,我们进了宾馆。我感 觉自己轻飘飘地飘在空中,和香苗相互拥抱。我的头昏昏的,心中却异常冷静,清 楚知道自己接下来终于要做爱了。 我想,我的第一次还算顺利。大概是因为她很习惯了吧。 隔天中午过后,我回到宿舍。宿醉使得我头痛,却感到莫名地愉悦。我觉得自 己跨越了人生的一道大墙。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墙不墙 的,单单只是凡事必有第一次。 小衫不在房里。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初体验。明明刚和香苗分开, 却想马上见到她。一想到她身上的柔软触感,我立刻勃起了。 我想,我交到女朋友了。当然,那只是错觉。就连心里那种喜欢她的感觉,其 实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冲昏头。然而,当时的我却还没成熟到察觉这一点。毕竟,第 一次的性爱实在太迷人了。 香苗的全名叫做津村香苗。听说她父亲是一个普通上班族。她之所以没升学也 没工作,是因为有别的梦想。 “我想演戏,所以进了某家剧团,但那里的团长很不负责任,完全没有意思要 获得大众的认同感觉好像只要自得其乐就行了。我想,在那种地方再待下去会完蛋, 所以很快就辞职了。” 香苗告诉我,她现在正在考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没有舍弃当女演员的梦想, 但又觉得说不定有其他适合的工作。因此,她打算好好地思考一阵子。 自从第一次性经验之后,我和香苗每周见面,看看电影,打打保龄球,就像一 般情侣那样约会。轮到上晚班的话,我要到星期天早上才能回宿舍,但通常我只是 小睡两、三个钟头就外出赴约。我只能说是爱情让我冲昏了头。 同寝室的小衫不可能没察觉到我的状况。有一天晚上,他对着正在看电视的我 说,“田岛啊,你在和那个女孩子交往吗?” “哪个女孩子……?” “你用不着跟我装傻。联谊时的那个女孩子啊。她叫香苗吗?”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话讲得结结巴巴。 “你们在交往吧?” “嗯,算是吧。”我终于笑逐颜开。原本以为会被他揶揄一番,但他从来不曾 嘲笑过我。其实我很想尝尝害羞的滋味。 然而,小衫却没有调侃我,用一种不像平常的他的严肃表情,开口对我说, “呃……奈绪子告诉我,你最好放弃那个女孩子。” 我看着他的脸。他故意闪避我的目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也不太清楚实际情形,不过奈绪子说,她很会敲诈,你最好多防着她……” “很会敲诈?敲诈什么?” 小衫玩着飞机头前面的部分。“那个女孩子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和男人交往, 目的是要对方请她吃好吃的东西。说得偏激一点,听说只要对方不是太讨厌的男人, 是谁都无所谓。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家伙。” “这些是奈绪子说的吗?”我瞪着小衫。 “你别怪她。奈绪子认识香苗很久了,很清楚她的为人,所以才特地告诉我的。” “就算她是想跟我玩玩,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所以她是在打发时间啊。她好像很喜欢找个清纯男,让对方迷上自己。” 我气得较紧了牙根。要是我的个性再粗暴一点的话,大概已经把小衫打得满地 找牙了吧。 “她不是那么坏的人。”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电视机前。小衫也没有 再说什么。 在那之后,有一天仓持打电话到宿舍来说有重要的事,问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当时是九点多。我有点犹豫,但他说有话一定要跟我说,甚至还补上了这么一句: “要是你不听我说的话,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语气相当认真。 结果,我和他约在车站前的咖啡店见面。我骑着脚踏车出门。 “倒了。”我才一坐下来,仓持就开口说道。 “倒了?什么倒了?” 仓持将脸凑近我,小声地说:“那还用得着说,穗积国际呀。” 我发出“啊”地一声,不禁浑身僵硬。 “所有的干部今天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只是办公室还在就是了。明天回去上班 的只有毫不知情的临时员工。媒体应该会发现这件事,到时候会引起一场小骚动。 但是,他们挖不出任何新闻。穗积国际的做法就是钻法律漏洞,所以弄到最后不过 是倒了一家中小企业罢了。”仓持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幸灾乐祸地说。 “受害者怎么办?” 他仿佛就在等我问这句话似地贼贼一笑。 “受害者?哪儿有受害者?” “会员啊。在说明会上入会的那些人。” “等一下。那些会员是自己想要加入穗积国际的,他们也是组织的一部分,为 什么会是受害人呢?” “可是,他们付了钱不是吗?四十万耶!” “那是买宝石的钱。或许那些宝石是劣质品没错,但是买卖契约成立啊。如果 你要将他们买了不值钱的东西说成受害,那他们将相同的东西硬卖给别人又怎么说? 那也是一种加害行为唷。” 我看着他贼笑的脸,心想:“原来如此。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 “话是没错,但还是会有人声称自己受害,出来闹事。”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 是藤田的脸。 “所以我才叫你出来。”仓持正色说道。他压低声音,接着说,“我们既不是 受害者,也不是加害者。不过,有些人可不这么认为。要是被他们找到的话,可就 麻烦了。” “你该不会是要叫我逃走吧?”我心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仓持摇摇头。 “没有必要逃。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他竖起食指。 和仓持见面的几天后,媒体报到穗积国际倒闭。虽然仓持说媒体挖不出新闻, 但报纸和电视还是用了“受害”这个词。警方展开搜查,却找不到相关人士的落脚 处,留在办公室里的员工毫不知情。这些都和仓持说的一样。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工厂内开始传出奇怪的谣言。好像有几个穗积事件的受 害者,但他们不可能主动露面,所以应该是曾被招募入会的人当中有人告发。 藤田没有再来上班。他没有告诉组长他缺勤的理由,后来由我代替他的工作。 “二课有一个叫做泽村的,对吧?听说他被警察逮捕了。”休息时间一个在玩 牌的组员说。 “为什么?”另一个人问。 “详情我不知道,好像是在酒店里闹事。听说那家伙也是那个宝石买卖老鼠会 组织的一员。” “最近吵得很凶的那件事啊?哎呀呀,那家伙也是受害者吗?” “听说那家伙借酒装疯,痛扁了拉他进老鼠会的人。在那之前他们应该是边喝 酒边商量今后要怎么办才好吧。” “是哦,这种被捕的原因还真无趣啊。” “喝酒闹事被捕还算好的了。问题是他们加入了那个老鼠会,要是公司知道的 话,可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倒是。”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心跳加速。被那个叫泽村的痛殴的人是谁呢?难不成 是藤田吗? 两、三天之后,人事部的人跑来找我。我和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在搭在工厂 一角的一间办公室里,其中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瘦小男子,脸上始终露出令人作呕 的笑容,另一个比他年轻一些,几乎是面无表情。 瘦小男子一开口就说:“放轻松一点。” “我们接获有关你的消息,有点在意,想跟你确认一下。”瘦小的男子保持笑 容问道。“你知道一家叫穗积国际的公司吗?” 我全神戒备,心想:“该来的总算来了。” “透过会员推销宝石的公司,对吗?” “你很清楚嘛。” “我看过报纸,而且工厂里也流传着一些八卦。” “工厂里?怎样的八卦?” “听说员工当中有人受骗。” “是哦。”瘦小男子微微点头,双手在桌上十指交握,然后将下巴靠在双手上。 “我们接获的消息指出,你也是那里的会员。” “我吗?不,我不是。”我摇头。“是谁那么说的?” 瘦小男子没有回答,盯着我看。他的眼神仿佛想要看穿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可是,有人在那家公司举办的说明会上看过你。” 毫无疑问地,消息来自藤田。这么说来,他已经接受过人事部的调查了,那么, 继续说谎并非上策。 “是藤田先生说的吧?” “藤田?哪里的?”瘦小男子的眉毛抬也不抬,装傻给我看。 “我们工作单位的藤田先生。他今天休假。你们是不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呢?”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老实说,我去过说明会。我倒不是因为感兴趣而去,而是因为有人死缠着我 要我入会,我嫌拒绝麻烦才去的。那个时候,我曾碰到过藤田先生。不过,那当然 是巧合。” 我不需要否认出席过说明会这件事,重点是不要说出是谁找我入会的——这是 仓持给我的建议。 “那时你不是入会了吗?” “不,我没有入会。他们要我入会,可是我拒绝之后就回家了。” 两个人事部的男人互看一眼。 “真的吗?就算你有所隐瞒,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查清楚的唷。”瘦小男子说。 “我没有说谎。你们调查就知道。” 瘦小男子看着我的眼睛。他大概以为看我的眼睛就能知道我有没有说谎。我也 回看着他的眼睛,而且忍住不眨眼。 “据藤田所说,你确实办了入会手续。”瘦小男子终于说出了藤田的名字。 “可能看起来是那样吧,但我只是在和带我去说明会的人说话。他也一直怂恿 我入会,但我断然拒绝了。因为我根本拿不出四十万这么大一笔钱。” “听说可以贷款。” “我不想借钱。再说,我总觉得这件事很可疑。” 瘦小男子微微点了个头,嘴角仍带着笑意,却一副在思考什么的表情。他大概 正在犹豫,不知道该相信藤田还是我吧。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有人告诉我藤田辞职了。听说是他自动辞职的,但事实如 何不得而知。他参加老鼠会,还拉了几个员工加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我们公司 禁止副业,光是这点就足以构成处分的依据。就他让更多员工受害这一点来看,人 事部也不会放过他吧。 另外,这也是个八卦,听说原本决定的婚事也取消了。藤田想多存点结婚资金 而加入那种不正当的组织,却使得婚事吹了,这只能说非常讽刺吧。 好一阵子,工厂里到处流传着他的八卦。一有人听到新的消息,就在休息时间 说给大家听。有人说他成了领日薪的工人,有人说他全心投入了老鼠会,净是些不 知道可信度多少的内容。 然而,这一连串的事情却没有到此结束。 约莫过了一个月,连日天气暖和,工厂里早早就拟定好了赏花计划。我已渐渐 习惯新的工作,也和大家有说有笑。藤田的事情几乎不再有人提起了。 那一天,我加班两个小时,换完衣服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左右了。我 跨上脚踏车,朝宿舍的方向骑去。宿舍的餐厅开到十点。 我在途中的超市买了饼干和罐装啤酒,将袋子放在车篮里,一路骑回宿舍。吃 完晚餐后,在房里慢慢喝啤酒是莫大的享受。 脚踏车停车场在宿舍后面。那里灯光昏暗,一旁是垃圾场,飘散着一股怪味。 我总是停止呼吸,将脚踏车停放到指定的位置。 当时,我也推着脚踏车,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那个时候,垃圾桶的阴暗处突然 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与其说他是跳出来的,倒比较像是弯着身体滑出来的感觉。 我伫立在原地,对着那个人影叫了一声“喂”。 我的身体僵硬。远方的灯光隐隐照出对方的脸。是藤田,他穿着黑色短夹克, 脸上布满了胡渣。 “你竟敢设陷阱害我!”藤田大吼着说。 我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我想不通藤田为什么会突然现身,又为什么出现 在我面前。 藤田向我靠近。我反射动作地向后退。“设陷阱……你在说什么?”我总算说 出了这么一句话。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藤田一脸扭曲。 “你别装蒜了!明明是你设下陷阱,让我上了那个骗人生意的当。” 我听他那么一说,总算了解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知道我在说明会上演戏的事了。 但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他是听谁说的呢?满腹的疑问让我的脑筋霎时间陷入一 片混乱。 “我没有。”我勉强挤出这句话,心想:“怎么不快来人啊!” “你别装傻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我被迫辞职,婚 事付诸流水,还被那些我找他们加入会员的人责骂,所有的钱也一去不回。你要怎 么赔我?你说啊!” “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在公司里找人入会……” “少废话!”藤田咆哮着,“我听人事部的人说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 然说你没有加入会员。他们不但放你一马,还不处分你。只有我被炒鱿鱼,而你却 接任我的工作,对吧?妈的!岂能让你占尽便宜!” 他好像拿出了什么来。我发现那是刀子,不禁全身颤抖。 “啊,哇,住手!”我不顾颜面发出惊叫,放开了脚踏车。一声巨响后,脚踏 车翻倒在地,车篮里的灌装啤酒和饼干也四处散落。 藤田一脚踩过饼干袋,饼干随着碎裂声散落一地。 我心想“不逃不行”,但却只是看着他的脸,双脚无法动弹。只见他的眼球因 憎恶而暴胀,脸色铁青,嘴角扭曲,脖子到太阳穴一带的青筋暴露。他身后的影子 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更显诡谲恐怖。他的呼吸纷乱让我陷入一种错觉,仿佛从他嘴中 吐出的臭气全往我脸上扑来。 他继而从狰狞而扭曲的嘴角发出一种不知道是语言还是呻吟的声音。他边咕哝 着,边向我走来。刀子的光芒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时候,我的脚总算可以动了。我 开始向后跑。 但是,有东西勾住了我的脚。等我察觉那是倒在地上的脚踏车手把时,已经太 迟了。我向前扑倒,膝盖和下巴猛力撞向地面。 我慌忙起身,藤田就在此时向我袭来。与其说我闪避他,其实是身体失去平衡, 向一旁翻滚而去。霎时,我的左肩隐隐作痛。我一看,藤田的刀深深地刺进了我的 左肩。 “啊……”我发出尖叫。原本隐隐作痛突然成了剧痛,宛如烈火燃烧般向四处 扩散。数秒后,身体左半部疼痛不堪。 藤田拔出刀子,好像打算再刺我一刀。我已做好了就死的心理准备。说也奇怪, 比起死亡,反倒是令人痛不欲生的想象更令人害怕。 然而,藤田没有再刺我一刀。他一个转身,突然跑开,消失在脚踏车停车场的 黑暗深处。 我感觉有人冲了过来。只有感觉,而听不到声音,仿佛听觉麻痹了。 我倒在地上,有一张脸盯着我瞧,不知道在叫喊些什么。 “……作!”我突然又听得见了。“你还好吗?” 我点头。左半身热热麻麻的。 四周好像不只一个人。有人扶起我的头。出现在眼前的是小衫的脸。 “田岛,振作!”我听见了他的叫喊。我想点头,但脖子不太能动。 这个时候,某处传来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 医生诊断我的伤势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还好手臂没有残废,我总算安心了。要 是那时候几个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同事没有赶来的话,我一定会被刺死吧。 据说藤田行凶之后翻过宿舍的围墙逃走,强行穿越六线国道,被一辆大卡车当 场碾毙。据说是当场死亡。于是,我只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向刑警述说整件事情的 经过。 我开头就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藤田先生好像认定我加入了穗积国际。他好像对只有他遭到 处分,我却没有受到任何责备感到非常不满。” “所以他为了泄愤,拿刀刺你是吗?”年纪大的刑警问我。 “我是这么认为。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原因。” 大概是因为嫌疑犯已死,我从刑警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干劲。他听完一遍我对于 案情的陈述后,马上就回去了。我不太清楚警方在那之后怎么处理。 伤口的疼痛日渐减缓,然而,有些事却无法随着时间淡去。 那时藤田绝对是抱着置我于死地的决心而来的。他浑身上下充塞着一股杀人的 气势。 即使伤痛不再,那股令我全身动弹不得的杀意和令人厌恶的记忆,恐将永远不 会消失。 原本说伤势痊愈需要一个月,然而我只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星期,出院后我休息 了两天,隔周的星期一就到公司上班了。 我回到工厂时,大家的态度很冷淡。所有的同事都避免和我的四目相交,即使 我主动加入大伙儿的谈话,他们也会故意各自走开。虽然我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发生,但是实际看到大家的态度,还是很受挫。 他们一定很在意我招来藤田的恨意这件事。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可怕,是 个双面人。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宁可避开我,明哲保身。我回 去做原本搬运资财的工作。 午休前三十分钟左右,组长来找我。组长像是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似地,一脸灰 败,要我跟他过去一下。 他带我到离生产线稍远的一处休息区。一旁立着一块黑板,可以挡住来自通道 的视线。身穿白色制服的课长坐在那里抽着烟。我和那位课长几乎不曾交谈过。 组长要我和课长面对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椅子落座。 “你是田岛吗?”课长的目光透过眼镜,看着我的名牌说。“发生了很多事情, 真是难为你了。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嗯,差不多好了。”我含糊其辞地点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惶惶不安。 “那件事之后,警察也来找我问了一大堆事情,真是累死了。噢,警察也去找 过组长吧?” 组长突然被课长点到,一语不发地点头。 “给您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嗯,那没什么。问题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课长在说什么,看着他的脸。 “毕竟,加害者是藤田吧?而遇刺的人是你。同一个工作单位里发生这样的事 情,总是个问题。生产线上重视的是团队合作,对吧?要是小组内出现纠纷,组员 就会无法集中精神上工作。” 我想,我已经很清楚课长想要说什么了。“我会被调到其他工作单位吗?” 然而,课长却没点头。他用手指抵住眼睛的正中央,调整位置。 “嗯,这也是一个方法。”课长嘴里像是含着一颗卤蛋,咕哝地说。“但是这 件事已经传遍了整间工厂,这么一来,我们可能很难继续用你。” 听到这里,我终于了解了他们真正的意思,睁大了眼睛。“你们要我辞职吗?” “不不,”课长挥挥手。“我们没有要你辞职。只是,你再待下去也很辛苦, 再说你还年轻,还有本钱从头开始……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心想:“这跟要我辞职有什么两样?”但我没说出口。 我看着组长。他脱下工作帽,抚摸帽缘的地方。深蓝色的帽缘表示职位是组长。 我并非不能理解他们的困扰。虽说藤田已经辞职,但同一个工作单位的员工发 生杀人未遂的案件,直属上司当然会被追究管理责任。设法处置田岛和幸很可能是 公司的指示,而不是他们的本意。 然而,我实在无法点头同意。我举目无亲,要是被赶出单身宿舍的话,就连住 的地方都没有了。再说,要找到下一个工作谈何容易。我唯有留在现在的公司里才 是生存之道。 “我不能辞职。”我老实说,“课长说的我懂,但我一旦辞职了,不知道接下 来要靠什么维生。而且重点是,我算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我一点也没有……” 这个解释虽然不得体,至少强调了错不在我。课长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但没 有反驳我。 “我知道了。那么,今后的事我再好好想想。”课长从椅子上起身,对组长使 了个眼色。组长重新戴上工作帽。 我不认为事情就这么落幕。我很在意课长打算怎么重新思考。我看着组长闷不 吭声走在前头的背影,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脚底虚浮,摇摇晃晃了起来。 在那之后过了好一阵子,什么事也没发生。工厂里依旧没人开口跟我说话,不 过也没有人作弄我。即使如此,我每天还是过得很不安。 另外,香苗的事也一直搁在我心上。 住院期间,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小衫和奈绪子来看我的时候,奈绪子说她也 通知了香苗,所以她应该知道我受伤。我打过一次电话给她,接电话的是她母亲。 她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她不在家。我请她母亲告诉她我来过电话,但是否确实传达就 不得而知了。出院之后,香苗也没和我联络,我这才慌了起来。有一天夜里,我拜 托小衫,能不能请奈绪子帮我问问香苗怎么了。 “她没跟你联络吗?”小衫问。 “对啊。”我回答。气氛极度尴尬。 “请奈绪子问问是无妨,可是……” “可是什么?” “不……没什么。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你。”我说。 过没多久,组长又在工作时找我。这次他叫我去办公室。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走进办公室,我发现我的预感是对的。之前见过面的两个人事部的人就坐在 桌子的一边等我。瘦小男子发现我来了,轻轻地抬起手。 “伤都好了吗?”瘦小男子问我。 “嗯。” “那就好。”瘦小男子简短说完后,随即看着手边的资料夹。“废话不多说, 我想要大概整理一下这起事件的内容,所以想问你一些事情。” “嗯……” “总之,我最不清楚的是,”瘦小男子看完档案夹抬起头看我。“动机。为什 么藤田想要杀你?” “这我已经跟警方说过了。” “嗯。你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藤田认定你也参加了那个买卖宝石的老鼠会, 对于只有你没有受到处分感到不满,是吗?” “是的。” “那么,藤田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呢?” “这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去说明会是事实,藤田在那里遇到我,就认定我也… …” “认定你也入会了,是吗?”瘦小男子打断我的话。“可是啊,就算再怎么误 会,会到想要杀你的地步吗?” “这种事你问我也没用。”我低下头,却依然感觉到瘦小男子的视线。 “其实,之前和你谈过之后,我们又和藤田见了一次面。” 他的语气稍微加重,我这才抬起头。他的脸上不见平常的笑容。 “他一口咬定,你绝对不可能没加入穗积国际。” “他骗人。我没有加入。” “可是,他说他亲眼看到你加入所以才想加入的。他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 那个瘦小男子身边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也在场,微微地点了个头。 “藤田先生讨厌我,他怎么可能会因为我入会?” “但他说,他不想让你一个人独得好处,所以就加入了。” “他骗人。”我摇头。“我没有加入。” 瘦小男子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臂,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目光依旧不离 我的脸。 “我们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是会员,所以才认为你的话比藤田说的值得相 信。但却发生了他攻击你的事,而且在那之后,我们接获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我的心脏在胸口砰砰乱跳。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而且不是出于单纯的直觉。 我很在意藤田当时说的话。 “明明是你设下陷阱,让我上了那个骗人生意的当。” 藤田为什么会知道呢?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这件事也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挥之不去。 “那个消息大致上是说你虽不是穗积的会员,却受雇于穗积,在那里打工。” 瘦小男子说。 打死我也不能问为什么你会知道。 “是谁?是谁随便乱说的?” “是谁说的应该并不重要吧?我们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们没有笨到不经大脑思 考就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消息。我们接获任何消息,都会先调查以了解内情。就像 我们没有直接相信藤田的话一样。” “那……你们了解内情了吗?” “噢?”瘦小男子的表情终于变得和缓,趋身向前问我:“你在意吗?” “那当……”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刚才不是说那消息胡说八道吗?既然如此,等闲视之不 就得了。” 瘦小男子看我说不出话来,嘴角浮现出狡狯的笑容。 “关于穗积要求的打工内容真的骗得蛮像一回事的,不但据可信度,而且很有 意思。总之一句话,所谓打工就是负责讹人。公司派这些人出席说明会,然后趁势 推犹豫不决的人一把。也就是说,表面上装作入会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不入会。因 为讹人的家伙本身很清楚穗积的真面目,因而只帮忙招人入会。仔细一想,这种做 法比自己加入会员、找死党入会还要恶质。因为,他们是在助纣为虐。”瘦小男子 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怎么样?不觉得情形跟你很像吗?藤田说他确实看到你 入会了,可是你却说你没有,而你实际上也没有入会。因此,如果假设你在打那种 工的话,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 我的腋下冷汗直流,嘴里干渴,脑中不断地思索:“是谁散播这种消息的?” “我没有做那种事。” “那么,你是说这个消息有误啰?” “是的。”我回答。我告诉自己,不可以避开视线。 “那么,若是出现证据或证人,你怎么办?倒是你可是会因为欺骗公司而被处 以更重的惩罚,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从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的瘦小男人脸上,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恶意。我 觉得自己正被逼进一条死胡同。或许实际情形就是如此,但我已无法回头。 “没关系。”我回答。“很好。”瘦小男子点头。 “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从位子上起身的他,脸上充满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那个周末我决定要和仓持修见面,我主动找他出来。我们在之前约过的站前咖 啡店里碰面。仓持穿着深蓝色夹克,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一流 企业的业务员。 我告诉他人事部质问我的事。仓持边喝咖啡边听我说,等我说完,他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总而言之,要是公司方面找到证据证明你在打工、招人入会的话,就 要炒你鱿鱼吗?” “我想他们是这个意思。自从发生杀人未遂的事件以来,公司就视我为眼中钉, 千方百计想要开除我。” “那也难怪啦,站在公司的立场,当然不会希望带来那种麻烦事的人留下来。” 仓持换一只脚跷二郎腿。“那么,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而且从他们说话的口气看 来,好像握有什么证据。这件事情有可能吗?” “我们的事应该没有在穗积里留下记录,而且一般会员应该不知道我们这样的 人存在。”仓持耸耸肩。“不知道耶。反正再想也没有用。” “没有用?” “不是吗?若是公司方面握有什么证据,事到如今才着急也无济于事。” 我握紧了拳头捶向桌面。一旁的女客惊讶地往我们这边瞧。 “我可是在你的怂恿之下才一头栽进那什么打工的唷。” “是又怎么样?你要叫我负责吗?我看你好像忘了,让我提醒你,当时你的工 作只是在说明会上适时地发问,但你却想让那个叫做藤田的男人上当而假装入会。 如果要追根究底,事情的源头就是如此,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对于他的反驳,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没错。要是当时我没那么做的话,藤田说 不定就不会入会。不,就算他入会,大概也不会特别怀疑我。 “我说啊,”仓持压低了声调。“你心里真的没有个底吗?” “有什么底?” “那件打工的事,你有没有对谁说啊?” 我本来要说:“那还用说,当然没有啊!”但却犹豫了一下。我回答:“没有。” 仓持没有看漏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抬起眼盯着我的脸瞧。 “真的吗?” “嗯。” “你说谎。”仓持贼贼地笑,拿出香烟来,抽出一根,轻轻地敲香烟盒。“你 对谁说了吧?你的脸上明明就写着:”我有说。‘“ “我信得过那人。” 仓持一听到我的回答,苦笑地别过脸去,微微摇头。“几个人?” “一个而已。” “女人吗?”仓持竖起小指(* 在日本小指意味着女朋友。)。 看我没回答,他当我是默认了。“你最好找她确认一下吧。” “她为什么要将这种事告诉我的公司呢?那么做对她又没好处。” “她跟别人讲,别人又跟别人讲。讲着讲着,就传进了你们公司的人的耳里。 事情就是这样。” “不可能。” “所以我才要你去确认呀。你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还没决定。” “那么,”仓持指着店内角落的公共电话。“等一下就去见她。马上问本人最 快。” “我要用什么理由找她出来?” 仓持笑得全身抖动。“找女朋友出来还需要什么理由?” “她最近常不在家。” “那又怎样?未必今天也不在家吧?” 我无言以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我已经二十多天没和香苗联络上了。就算没 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差不多该打个电话给她了。另一方面,我心想:“千万别再被 她母亲冷言以待。” 犹豫半天,我还是打了电话。但接电话的还是她母亲,说香苗出去了。 “你到底是联络不上她,还是不想联络她?”听完我的话之后,仓持说,“直 接去见她不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怎么做……” “你知道她家吧?说不定她现在真的出去了,但总会回家啊。” “你要我埋伏在她家前面吗?” “你自己看着办,”仓持将咖啡的钱放在桌上。“要是我的话,就会采取行动。 东想西想,什么也解决不了。” “先走啰。”他说完便走了。 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躲在电话亭后面盯着一户人家——香苗的家。我曾送她 回这栋有小型庭园的日式宅院过几次。 我心想,这是我第几次像这样埋伏等人了呢?很久很久前,我在仓持卖豆腐的 老家旁边埋伏过。几年之后,我跟踪过迷上酒家女的父亲。而父亲当时也在等待从 店里出来的酒家女。 我不太清楚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大概有两个小时了吧。或许是因为每当有人 出现时,我就很紧张,所以感觉时间格外漫长。 晚上十点的时候,一部车停在屋子前。我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香苗。 当看到开车的男人时,我屏住了气,那是参加联谊的成员之一。当然,他也和我同 宿舍。一个名叫芝山的男子。 两人的身影霎时在车里交叠在一块儿,接着副驾驶座的门打开,香苗从车上下 来。她穿着一件成熟的连身洋装,好像不曾在和我约会的时候穿过。 香苗站在家门前,直到车子离去。车子走远后,她转身走进家门。我在她背后 喊:“香苗!” 她回过头来,表情僵硬,面露畏怯和狼狈的神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着低下头的她说。 “你为什么会和那种家伙见面?” “爱跟谁见面是我的自由吧?” “那我怎么办?打电话给你也都不接。” 香苗开始闹脾气,闷不吭声。我再次呼喊她的名字:“香苗!” “别那么大声啦,家里会听到。” “那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知道了。那我就坦白说,我已经决定不再见你了。” “为什么?” 香苗叹了一口气,将刘海拨上去。 “对不起,我喜欢上别的人了。我总不能脚踏两条船吧?所以……” “你……” “毕竟,人的感情是会变的。还是说,一旦开始交往就绝对不准变心?非得一 辈子在一起才行吗?” “我没那么说,只是……” “再说,”她抬头看我。“和幸,你得辞掉工作了,不是吗?” 我嘴巴张开,全身僵硬,下意识不断眨眼。“你在说什么?” “芝山先生都说了。他说,打哪种危险的工,若是公司知道了,一定二话不说 就开除。” “你跟芝山说我打工的事了吗?” 她一脸“完蛋了”的表情,咬着嘴唇。我抓住她的手臂。“是不是?” “好痛,放开我。” “回答我!你是不是告诉芝山了?” “痛死了。来人,救命啊!”她的声音传得老远。 玄关内的灯亮了。门内出现人影。我放开香苗的手。她按住我刚才抓的地方, 冲向玄关。“快点,快开门!” 我跑起步来,听见背后有人发出怒吼。 回到单身宿舍后,我闷不吭声地待在房间。我本来想去找芝山,又觉得那么做 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不久之后,小衫回来了。我不动声色地向他打听芝山的事。 “我不太清楚那个人。他好像比我们大三岁吧。那天联谊,他是去代打的。” “他在哪个单位?” “不晓得。你干嘛问他的事?” “没什么。”我含糊其辞地回答。 大我们三岁,也就是说芝山和藤田是同期进公司的。他当然认识藤田。很有可 能是他从香苗那里听说我的事之后,再告诉藤田,而藤田死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人 事部的也一定是芝山。 我跌坐在椅子上,觉得全身虚脱。 人事部建议我主动辞职,这样的话,公司还会发点离职金给我。 “你还年轻,得为将来打算。被开除和主动辞职听起来可是两回事唷!未来假 如你到别家公司上班,对方一定会向公司打听你的事,到时候你不想被说得很难听 吧?再说,我们公司也不会讲主动辞职员工的坏话。”之前那个人事部的瘦小男子 不时皱起鼻子,轻描淡写地说。 这次面谈一开始他就给我看一份文件,上头记载着询问某位证人的调查结果; 内容是有关田岛和幸从事泯灭良心的副业。对方的名字保密,但我猜一定是芝山。 我想就算我此刻依然采取否认的态度,人事部大概也不会停止调查吧。最后他 们一定会找香苗问话的。事到如今,我不能期望香苗会为我说谎。 “就由你主动辞职,可以吧?”瘦小男子一脸巴不得我立即答应的样子,低头 盯着我瞧。 “好吧。”我点头。我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耐性。 当天,我告诉小衫我要离职了。大概是从那起刺伤事件以来,关于我的谣言传 得满天飞,他没有太过惊讶,但还是露出一脸沉痛的表情。 我希望他知道真相,于是我将和穗积的关系、香苗漏露消息等事情,原原本本 地对他说。他听我说完后,拼命揪着他引以为傲的飞机头。 “都是那次的联谊不好,对吧?要是我没介绍香苗给你认识的话,你也就不用 辞职了吧?” “你不用放在心上。错在我自己要去做那份可疑的打工。再说,你也警告过我, 最好别和香苗交往。” “那女人果然是个骗子。” “她让我上了一课,以后我会小心女人。” 小衫无力地点头,低声说:“女人真可怕呀。”听到他这句话,我打从心底觉 得自己窝囊。我发现自己和从前父亲犯的是同样的错误。 我得赶紧思考下一个落脚处。因为公司规定员工自离职日期一周内必须搬出单 身宿舍。 但我无处可去,也不想住在亲戚家。再说,自从工作以来,我就和所有亲戚断 绝了来往。 等到宿舍里的同事都去上班后,我在房里翻阅就业杂志。我不对薪水挑三拣四, 我需要的是提供住宿的公司。然而,不管我再怎么降低条件,要找一家肯中途雇佣 一个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证照的人的公司实在很少。如果还要求附住宿的话, 那更是少之又少。 我一直找不到下一个适合的安身之处,时间却无情地流逝,就在我开始感到焦 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危险人物打电话来了。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仓持修。 他问我要不要见个面。 “我想听听之后的事,而且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我应该严词拒绝,告诉他我们没有必要见面。我应该认定将我逼上今天这种绝 境的就是这个男人。然而,我还是答应了和他见面。老实说,我想和人说说话。如 果能够说些心里的话,对方是谁都无妨。重点是我好寂寞。发现这个事实让我感到 不知所措、更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但接近约定时刻,我还是出门前往车站前 的咖啡店。 “在那之后怎么样?”仓持斜坐在椅子上,一看到我就问。 我咬着下唇,低下头,然后抬起头来瞪着他,叹了一口气:“我辞掉工作了。” “果然,”仓持一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是女人出卖你的,对吧?” 我没有回答。仓持冷哼了一声。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会被赶出那间宿舍吧?” “嗯,我会想办法。” “有地方住吗?” “我正在找。” “你能在宿舍待到什么时候?” “再三天吧。” 仓持对我的回答满意地点头,脸上露出别有含义的笑容,然后趋身向前对我说 :“不然你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老实说,我最近搬到一个挺宽敞的地方,地点一 样是在练马。为了下一个工作,先静下心来准备也不错吧?” 我看着他奸诈的笑容,缓缓地摇头。“我不会再答应你的邀约了。” “你说那是什么话?”仓持苦笑。“你在恨我找你去穗积打工吗?本来我认为 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但是我有骗你吗?打工性质和穗积的内情我事前都跟你讲过。 你是在知情的情况下答应的。你的公司知道这件事跟我无关。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啦, 但是你被刺伤,被公司开除,可都是你自己捅出的纰漏唷!”仓持简直像洋片里的 电影明星一样,挥舞着双手说。 我无法反驳。他说的一点没错。可是我却不想承认。 “好啦,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要是你真的无处可去, 记得跟我联络。希望你在三天内找到地方。” 我含糊地点头。“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过今天还是算了。时机不对。”他抓起账单,往收 银台走去。 我认为这个时候没理由住进仓持的屋子,而且至今为止只要一和那个男人扯上 关系就绝对没好事。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天。在那个快走投无路的晚上,小衫对着在打包行李的我 说:“决定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后,告诉我一声。” “嗯,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对着一脸认真的小衫回答,一股怅然若失的心情 向我袭来。我相信今后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之前也是如此。之前国中的同 班同学木原,以及那些只要对我敞开心扉的人,到最后一定会落得别离的下场。 “虽然相处短暂,不过能和你同住一间房间真好。” “是吗?”我看着他。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超级无趣的家伙呢。可是你不但教了我许多事情,而 且还做了令人惊讶的决定,该怎么说呢……嗯,你这个人很出人意表。” “因为这样所以才得辞去工作呀。不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听我这么一说,小衫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田岛你是个可以信任的男人。我啊,很少相信人。不过你不一样,我不认为 你会对我说谎。” “是吗?其实我也有很乱来的地方。” “只要住在一起就会知道了啦。人就算在外面摆出好人的样子,一回到家就会 露出真面目。我可是一直在观察你哦,所以大概知道你的个性。” “或许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对小衫敞开了心扉。一开始我还认为他是个 素行不良的混混,但和他长期生活下来,才渐渐发现他拥有和外表迥然不同的性格。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要解开对仓持修的各种疑问,和他住在一起是最快的 捷径。想要看穿他至今的言行是谎言一箩筐或是发自真心诚意,说不定这是最好的 方法。 这个想法紧紧地攫获了我的心。原本,我深信和仓持同居绝对没好处,但现在 想来却没那么糟。 直到那天深夜我仍然犹豫不决。毕竟要住进仓持家,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所抗拒, 但我更想看看他的真面目。 “你用这间房间。不好意思,有点窄就是。” 仓持指着一间一坪半的和室。他的住处是一共两房一厅,和之前一样一进门就 是厨房,不同的是里头有两间房间。虽说是两间房间,其实不过是用纸门隔成三坪 和一坪半大的房间罢了。据他所说,这间旧房子比之前住的地方离车站还远,但相 对的房租比较便宜。 “不用客气,你就随意使用。冰箱里的东西你也可以吃,只是没放什么好东西 就是了。”仓持笑着,然后竖起食指继续说:“我们要尊重彼此的隐私唷!我可不 想弄得彼此不愉快。” “同感。”我说。 “好了,接下来吃晚饭吧?你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不,那倒是没有。” “那太好了。要是还得为吃的事情费神的话,不免让人觉得烦躁。” “你也不挑食吗?” “几乎不挑。不过只有一种食物我不想吃。” “什么?” “豆腐和豆腐渣。”说完,他的嘴角往下撇。“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吃那种东 西,大概把一辈子的份都吃完了吧。” 我想起他家的豆腐,点了点头。 那一天的晚餐是仓持煮的炒青菜和味增汤。虽然不是什么工夫菜,但我还是很 佩服他那利落的动作。看来他至今都是自己开伙。 “老是吃外卖或外食,会营养不均衡。而且花费也吃不消。”吃完饭后,他抽 着烟说。 会做菜、讨厌豆腐和豆腐渣、喜欢的香烟品牌是七星(SEVEN STAR)——这些 都是至今我所不知道的事。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脚踏实地的工作。总归一句话,就是推销员。” “又是推销员?这次是卖什么?” “金子。黄金。” “金子?之前是宝石,这次是金子啊?” “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嘛。我就说是脚踏实地的工作了。” “该不会又是老鼠会,卖假东西吧?” 仓持耸肩苦笑。“这次不是那种骗人生意,而是我们推销员挨家挨户登门推销 商品。不会说‘只要招募会员,就有佣金可领’那种好听话。” “那是怎样的公司?” 我开口一问,仓持就到房里去,拿了一张名片回来。名片上写着“东西商事” 的公司名称。仓持隶属于业务一课。 “这家公司我听过。是东西电机的相关企业,对吧?” “变成相关企业了吗?印象中是有关系没错。” “东西商事啊……这家公司应该没问题吧。”我定定地看着名片,喃喃地说。 东西电机是日本前五大的家电厂商。“亏你进得去这样的公司。” “朋友介绍我进去的。不过,我不是正式员工。做推销员的几乎都是临时员工, 一旦业绩不佳,马上就会被炒鱿鱼。” “听起来很辛苦。” “公司有规定业绩,要达成目标很辛苦。不过,只要习惯也很有意义。公司会 依照业绩好坏,发给临时奖金。虽然我刚才说一旦业绩不佳,马上就会被炒鱿鱼, 但其实人手不足,上头经常在问有没有认识有干劲的年轻人。” 听到这里,我沉默了。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这让我想起了他找我去穗积打工 时的事。 “前一阵子,我不是说有事要跟你说吗?”仓持说。“其实就是这件事。要是 你还没找到下一份工作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进去。” “要我当黄金的推销员?” “不是老鼠会唷!”仓持贼贼地笑。 我考虑一下之后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拒绝。我接下来打算从事脚踏 实地的工作。” “我不是说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了吗?不过,我不会勉强你。”他收起自 己的名片。 就像仓持说的,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穿上 朴素的西装出门上班,回到家最早也是晚上八点左右。回家之后按摩脚部是他每天 的例行公事,说是四处登门拜访,脚走得很酸。 在那一段期间,我也在找工作。我想进一家正常的公司上班,却怎么也找不到, 结果只好靠打工度日。一开始是搬运冷冻食品,然后是到印刷厂排版,再来是大楼 的清洁工。每当拿着拖把拖地时,看着和自己同辈的男人精神抖擞地昂首阔步,到 底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焦躁不安,经常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家事由我和仓持共同分担。我只付给他三分之一的房租,家事各分担一半。他 对这点没有怨言。他对于我的厨艺不如他,似乎也不太在意。虽然我心里认为其中 可能有陷阱,但是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和他同居对我而 言,明显是一个有利的抉择。 我不太清楚仓持的收入,但确实比同辈的上班族丰厚。他好像经常领到奖金, 销售成绩应该很亮眼吧。 重点在于仓持这个人的性格。我很难看到他的真面目,或者该说我连他是否有 另一面也不清楚。他对我很好,对任何人也都会表现出适度的关心。越和他在一起, 我越觉得至今对他的认识有误。我甚至开始觉得,他的言行之中不带有任何的虚伪 和企图。 有一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再度提起他的工作。 “你这样一直扫地下去也不是办法吧?你可能以为现在还年轻没关系,但要是 不趁现在累积实务经验,未来出路会越来越窄唷!我不会害你的,要不要到我们公 司面试看看?你没问题,一定会胜利录取。我也会帮你美言几句。” 要是以前的我,即使听到他这么说,一定立刻当场拒绝。然而,当时的我却拒 绝不了。事实上我参加了几家公司期中招募的面试,却都没有录取。我感到走投无 路心中焦躁不安,对仓持的疑虑也减轻了。 “不过,我没办法做推销员。” “不做看看怎么知道?先做做看,觉得不行的话再辞职就好了。” 我紧闭双唇,只是沉吟,于是仓持说:“我明天和上头的人说说看。他们应该 随时都愿意面试。” “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包在我身上!”仓持拍拍自己的胸脯。 三天后,面试在位于池袋的公司举行。仓持借给我西装和白衬衫,还带我到理 发店去,叫理发师帮我理个一般社会新鲜人参加应征用的发型。 当天我盯着一头和五官不搭的发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与仓持一同前往东西 商事的总公司。替我面试的,是一位名叫山下的男人。他的年龄看起来约莫三十岁 上下,五官轮廓深邃,将一头卷发全往后梳。 山下根本没仔细看我的履历表,劈头就问:“你想要钱吗?” 他一看到我不知所措、穷于回答的样子,又不耐烦地问了一次:“怎样?不想 要钱吗?” “当然想。” “那该怎么办才好?”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马上回答。山下双手环胸地盯着我。 “既然来了我们公司,如果你想要钱的话,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卖 黄金。黄金卖出去,公司就赚钱,也才能付你薪水。你能做的事就只有卖黄金。我 希望你尽可能多卖一些。要做到这点,就要思考效率,必须排除所有不必要的浪费。 所谓的浪费,有很多种。要是浪费体力、时间的话,生意就不用做了。另外,还要 注意一点就是不要做无谓的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除 此之外的思考都是无谓的浪费。知道了吗?” “思考销售对象的事情也是无谓的浪费吗?”听我这么一说,山下用力地摇头。 “如果是为了卖黄金,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不用去思考不买黄金的人的事。 因为那种人跟我们公司没有关系。千万别忘了这点。知道吗?” 被山下这么一说,我不禁侧眼看了仓持一眼。他微微点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回 答山下:“我知道了。” “OK,录取。那么快点去拜访客户!” 山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吓了我一跳。“接下来马上去拜访客户吗?” “当然啊。你有什么意见吗?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公司不许无谓的浪费。” 山下离开之后,我看着仓持。他大概看到我露出一脸错愕的神奇,哧哧地偷笑。 “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总之,顺利录取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们就出去推销 吧,伙计。” “伙计?” “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搭档。”仓持用手拍拍公事包。 我搞不清状况地离开公司,搭上西武线,在保谷车站下车。 “接下来要去的是一个叫川本的老婆婆家。她孤家寡人一个。你只要在旁边听 就行了。老婆婆大概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可以适当回答。只不过,我希望你注意一 件事情,在老婆婆的面前,绝对不要提起工作的事。” “工作的事……?” “像是要她买黄金之类的。我们绝不主动提这件事。” “可是,那样就不是推销了,不是吗?” “安啦。对付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种方法。” 仓持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嘴角的线条稍微和缓了下来。 川本房江的家是一间不太大的独栋日式建筑。仓持向对讲机报上姓名后,马上 就听见有人回应:“等一下唷。”不久,玄关的门打开,探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她 有一头银发烫卷得非常漂亮。 “你很烦耶。不管你来几次都没用。”老夫人说。不过,相对于他那拒人于千 里外的话语,表情却很和蔼。 “我只是来向您打招呼。我有了一个新的伙伴。”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问我。 “我叫田岛。”说完,我低头敬礼。 “他才刚进公司,还没有名片。等名片做好之后,我们会再登门拜访。” “你这么说。就是想找理由跑来嘛。你一定以为总有一天能做成生意,对吧?” 川本房江瞪着仓持。 “关于这点,我已经放弃了。”他在面前挥挥手。“造访府上纯粹是趁工作之 余过来的。今天也是因为有一位客人住在大泉学园,所以回来的路上顺便绕到这里。”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把你当成客人,招待你进来坐。我想我之前也说过,我 儿子成天在我耳边念,不准我买那种东西。” “是的,这我知道。我想,您不用勉强。”仓持打开公事包,从中拿出一个小 纸袋。那是途中在池袋的百货公司买的。“这是一点小意思。” 老妇人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噢,这是桃山堂的最中(* 一种日式甜点,两 片糯米制成的饼干,中间夹馅料。)吧?这好意思吗?” “请收下。这是用我的零用钱买的。”仓持用一只手捣住嘴吧,仿佛在讲悄悄 话。 和她闲聊一阵子之后,我们告辞离去。到最后一刻也没提到黄金的事。“那样 好吗?”我问。 “安啦。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招。你如果到这一带来的话,也去看看她,跟 他聊个五、六分钟就行了。” “可是,她不会跟我们买黄金吧?这岂不是山下先生说的浪费力气吗?”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突然停下脚步,用手肘顶我的侧腹部。 “安啦。”他贼贼一笑。“这个做法是山下先生教我的。”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怀疑自己说不定又踏入了另一个 陷阱。 第一份工作结束后,隔天一上班,公司要我和仓持到会议室去。会议室里有好 几组和我们一样的两人小组。我问仓持即将举行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别具深意的笑 容,低声说:“课程呀。” “课程?” “让新近人员学习推销的诀窍。不用紧张,我刚进来的时候也上过这种课程, 你马上就会习惯了。” 我心想:“如果是为新近人员开设的课程,为什么仓持也在这里呢?”此时, 之前负责面试我的山下走了进来。“全员到齐了吧?那么,我们开始我说话技巧的 课程。请各组成员面对面坐好。” 我和仓持依照他的指示,将椅子搬动成面对面的形式。 “接下来,各位新同事请将资深前辈当成客人推销。前辈记得修正新同事不妥 的部分,请认真练习,开玩笑或讲废话的人将会被扣薪。那么,开始。” 山下一下完指示,就有几个人开始对话。他们好像已经接受过几次这种课程了。 像我这种第一次参加的人,完全抓不到要领,只感到手足无措。 “怎么了?快点说句话呀。”仓持小声地催促我。“不然的话,可是会挨骂的 唷!” “该说什么好?” “我是客人耶!先从打招呼开始吧。” 就在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讨论时,山下对我和仓持发出怒吼。“你们两个,还在 拖拖拉拉什么?!快点开始练习!” “快点!”仓持招手催促我。 我干咳一声,然后开口说道:“您好。” “你是谁?要是推销商品的话,恕我拒绝。”仓持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 “我是东西商事的员工。我在想,不知道您对买卖黄金有没有兴趣……?” 当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仓持摇摇头。“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会回答他有兴趣 的。再说,你一开始就没必要报上你是东西商事的员工。首先要这么回答:”我不 是来推销商品的,只是想要请教您一下年金的事情。‘你说说看!“ 我像鹦鹉学语地将同样的话说了一遍。 “年金怎么了吗?”仓持又演起了客人的角色。 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他稍稍趋身向前对我说:“接下来的台词有点长唷! 您知道之前的预算委员会修订法律,年金从明年度起可能会缩水吗?……记住了没?”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仓持又说了一次。但我还是记不得,他反复说了几次之后,我才终于能够朗朗 上口地说出同样的话。 “OK!继续。对方一定会说不知道,而你要这么回答: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 度时,年金给付额最高会减少一半。不知道您方便让我看看一些存款资料吗?如果 有存折的话,自是再好也不过了。好,你说说看!” “那是真的吗?”我一般注意山下,一面发问。 “什么东西是真的?” “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的时候,年金会减半?” “我不知道。”大概是害怕挨山下的骂,仓持的嘴巴几乎没有张开。“那不重 要。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 我心里在想:“那样真的好吗?”但还是照仓持说的做。接着,课程依然继续。 “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可是我得跟儿子商量看看才行。”仓持说。 “我知道我这说法有点危言耸听,不过孩子都会觊觎父母的财产。有很多案例 是父母靠买卖黄金增加了存款,结果孩子开始巴望父母的财产,最后落得亲子不睦 的下场。我想,一开始最好对孩子保密。”我回应道。 “可是,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看我还是和其他人讨论一下之后再……” “跟其他人讨论更危险唷!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不过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 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就好了。如果您只是将钱从邮局改存到合作金库, 应该不会找人讨论吧?要是您那么做,等于是让人知道您手上有大笔金钱,反而更 危险唷!” “可是,我很少会换地方存钱。” “那是因为利率差不了多少,对吧?可是银行和我们公司的利率可是差了三倍 之多唷。银行的年利率顶多百分之五,我们公司却高达百分之十五。再说,要是您 将钱存到我们公司的话,市公所就不会知道您有很多财产了。还是您认为年金从明 年开始缩减一半也无所谓?” 事后回想,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反复几次练习下来,这些内容竟然能够 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不光如此,在不断试图说服对方的情况下竟然慢慢产生一种 错觉,认为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当然,让我们陷入这种错觉也是这堂课的目的。这 堂早上的课程持续进行了三天。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时年金就会减少一 半。这事一种巧妙利用老人心理的话术。毕竟,老人疏于接触这方面的讯息,而且 听到年金相关资讯又很难不在意。而一开始不提东西商事的名号,是为了借由年金 的话题让老人错以为我们是市公所或其它相关人员。 然而,这间公司最可疑的一点,莫过于和对方签下购买黄金的契约之后,却不 将实物交给对方。相反地,只交给对方一纸保障支付利息的证明文件。正因为如此, 才会需要“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这种话术。 我虽然感到可疑,却没有完全掌握它背后的恶质之处。我天真地以为,从事这 种生意的做法多少有点强硬,但只要老人们能够拿到比银行利率还要高的利息,终 究对他们有利的。 进公司一个星期左右,我和仓持被叫到山下的面前。他抬起下巴,眼珠子向上 翻地看着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星期你们一件契约也没签到。只有你们两个挂零。” “对不起,我们已经进展到临门一脚的阶段了。”仓持辩解地说。 山下不耐烦地摇摇头。“那种话我不想听。你们听好了,在奥林匹克的比赛上, 光是骁勇善战没有人会开心吧?没有赢得胜利,就没有掌声。你们输了,还不觉得 可耻吗?” “对不起。”仓持低下头。一旁的我也学他低下头。 “仓持,”山下说完后看着我。“果然是他拖累了你吗?自从和他一组之后, 你的情况就很糟。” “不,没有那回事。我认为田岛很努力。”仓持马上予以否定。“我想是我自 己不够成熟。” 一想到仓持在袒护我,我觉得受辱而全身发热。我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想不到 任何反驳的话。事实说不定真的是我拖累了他。 山下靠在椅背上,轮流看着我们的脸。“没办法。暂时先做拜访兜售好了。这 么一来,他应该会慢慢习惯推销吧。” “我知道了。” “拜访兜售?” “你教他。”山下说。“我想三角签应该很适合。” “三角签吗?好啊。我试试看。” 我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和仓持一起离开山下面前。 “三角签是什么?”我边走边问。 “别问那么多,你看了就知道。” 我们走到公用的办公桌。推销员没有个人专属的办公桌。 仓持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彩色纸、口红胶、印泥和某种印章。我拿起印章在纸上 盖盖看,盖出了“中奖”的文字。 “这是什么?” “抽签的材料啊。要这么做。” 仓持在彩色纸背面盖上“中奖”的章之后,有字的部分朝内,对折成一个三角 形。接着再用口红胶牢牢地黏住边缘的部分。 “一个完成。”说完,他微微一笑。 “三角签啊?” “这个要做一百个左右。我负责盖章折纸,你负责黏浆糊。” 我完全不知道做这个有何用意,但看来只好先做再说。这个动作很简单,只要 将仓持递过来的纸黏上浆糊,无需任何思考,只要默默地动手就行。我觉得这并不 是推销员该做的工作,但决定先将这样的疑问赶出脑海。 当我做好三十个左右的签时,新的疑问又浮现脑中。 “我说,‘中奖’的签会不会太多了?” 仓持听到我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先是张嘴哑然,然后表情渐渐转为笑容。 “安啦。” “为什么?你打算让中奖几率是百分之几?” “一百。” “咦?” “百分之百。全部的签都是中奖的签。这是理所当然的啊。不中奖的签,做了 也没用。” “可是这么一来,为什么要抽签?” “你别管那么多,乖乖地找我的话做就好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仓持继续 作案。 我看着默默动手的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经看过和眼前相同的情景, 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看过。 做完一堆“中奖”的三角签之后,仓持拿来一个装文件用的大型信封,将签放 进去。 “好,那么我们走吧。” “去哪?” “推销啊。那还用说。走,出发了!” 东西商事的总公司在那栋建筑物的五楼。一进电梯,仓持马上按下B1的按钮。 在那之前,我不曾去过地下室。 “地下室有什么?” “停车场。”仓持让我看他手上的车钥匙。“今天要开车代步。开车兜风壮阔。 不过,两个男人气氛热不起来就是了。” “由你开车吗?” “别担心!我的驾照可不是考来好看的。你别看我这样,我开车很谨慎。”他 说,他一满十八岁就考到了驾照。 那是一台白色的轻型轿车。上车前仓持交给我一张文件;上头并列着三十人左 右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及年龄等个人资料。有的人的资料中,还记载了存款金 额、家庭成员、兴趣等。名单上的人有两个共通点。一是住在池袋附近;二是所有 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 “首先我们去上面数来第二个名叫宫内的人她家。我记得地址应该是在江古田。” 仓持边开车边说。 宫内公惠的栏位中,资料记载如下:“丈夫去年因癌症去世,目前独居。原本 预定和长男夫妇同住,但因长男外派海外工作,回国日期未定,因而作罢。存款金 额约八百万元,仰赖年金度日。” “这些资料是怎么搜集到的?”我问。 “基本上就是不断地打电话。如果是老人接的电话,就适当应对,然后深入交 谈。据负责打电话的人说,许多老人话都很多,要让话题延续并不用耗费太多力气。 他们在聊天过程中,会不经意地询问老人的家人或存款的事,而大部分的老人都会 毫不起疑地说出来。” “如果接电话的是年轻人呢?” “这种时候就二话不说,直接鸣金收兵。我忘了告诉你,他们都是在白天打电 话。白天有年轻人接电话的人家,就不是我们公司的客人。” “总而言之,”我瞥了一眼名单之后说。“就是看准了老人独自在家这一点吗? 这份文件就是为了这一点所搜集的资讯。” 仓持直视前方开车,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因为老人好骗吗?” “骗?谁骗谁?”仓持依旧看着前方说。“卖黄金是骗人的行为吗?” “那对象为什么尽是老人?” 仓持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车靠左停下。他松开安全带,对着我说:“我说 田岛,你忘记面试时的内容了吗?我们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卖黄金这件事。会以老人 为对象,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卖得出去。如果有容易推销的客人,跟不容易推销的 客人两种,当然是挑容易推销的客人啊。” “老人容易推销,是因为他们的判断力差啊。” “是吧。我们抓住这个弱点下手有错吗?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趁机敲 他们一笔。这些人可能是没做什么事却索取高额报酬的帮佣;或是极尽奢华的老人 之家的经营者;也可能是强迫推销一些莫名其妙的健康食品的人。可以确定的是, 缺乏判断力的老人总有一天会把钱拱手送人。既然他们一定会把钱送人,送给我们 不是很好吗?这有什么不对?” “与其说是送给我们的,我倒觉得是我们用抢的。” 仓持肩膀微颤笑道:“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爷爷奶奶们可是付钱买黄金的 耶。不但买到了黄金,还可以拿到利息,有什么好不满的?再说……”他目不转睛 地盯着我继续说:“瞧你把我们讲得像是在夺人钱财似地,问题是你到今天为止成 功地抢到一块钱了吗?想抱怨的话,等你签到契约之后再说!” 被仓持这么一抢白,我毫无回嘴的余地。仓持大概是说完了心里的话,开始发 车前进。 “刚才山下先生说,你在和我搭档之前的成绩好像很不错哦?” “是不差。” “和我在一起不好下手吗?” “不会不好下手,只是有点客气吧。” “客气?对谁客气?” “倒也不是对谁客气。而是之前和我一组的家伙很强悍,受到他的影响,连我 也变得强悍了。而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太温和了。” 我慢慢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因为在我面前你没办法狠下心来把事做绝吗?” “不晓得。” “别在意我,你尽管放手去做吧。我不希望成为你的累赘。” “我并没那么想啦。” 我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如果顺利的话,就能看到仓持的本性。 宫内公惠的家位于江古田车站步行几分钟处,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她承租 这个房子住到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今年七十三岁,除非搬去跟儿子一起住,不 然应该是离不开这里了。 那栋房子没有街门,玄关的门直接打开就是大马路。仓持按下门旁的门铃。不 久,出现一个身穿花纹罩衫的瘦弱老太婆。 “您是哪位?” “我们来是想要请问您有关年金的事情。请问,您是宫内公惠女士吗?”仓持 开始施展课堂上的说话技巧。 他的说话技巧完美无瑕,但宫内公惠却不像外表看来那么没有戒心。不管仓持 怎么解说,她就是没说要签约。她大概是因为手上有八百万的存款,所以有恃无恐, 就算存款不会因利息而增加,也绝对要避免减少一分一毫。 我心想:“这下又签不到契约了。”眼前浮现山下的脸。 “我知道了。那么,我可以留下手册给您参考吗?” “那倒是无妨。” “非常抱歉,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噢,对了,”仓持从我手中接过装有三角签 的信封袋,递到老婆婆面前。“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抽一个签呢?我们目前正 在举办促销活动,如果抽到中奖的签,将会送您精美礼品。” 听到有礼品,宫内公惠的表情才缓和了下来。“我没跟你们买黄金,抽签好意 思吗?” “不要客气。目前是促销活动期间嘛。” 她抽出一张中奖率百分百的三角签,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中奖”的字,用 一种惊喜交加的表情看着我们。“哎呀,中奖了耶。” 仓持做一个往后仰的夸张动作。“哇,您手气真好!今天第一次出现‘中奖’ 的签耶,对吧?”他征求我的同意。 我脸上浮现不置可否的笑容,并且点头附和。不过他确实没有说谎。 “我能获得什么奖品呢?” “公司也没告诉我们。宫内女士,您能不能拨出三十分钟,我们想带您到兑奖 处去领奖。” “不是马上在这里领奖吗?” “我们并没有随身携带奖品。我们开车带您去,一下子就好了。” 然而宫内公惠却露出犹豫的神情。“可是,我穿成这样。” “您不用想太多,领完奖品之后就可以马上回家。啊,对了,能不能请您准备 印章?领奖品的收据上需要盖章。” “简易印章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那么,我去把车开过来。”仓持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从 她的眼神中读出“别让到手的肥羊跑了!”的意思。 当车子停在大门前,宫内公惠到底也不好拒绝,只好脱下罩衫走了出来,并且 手中拿着印章盒。我请她坐后座,自己坐副驾驶座。车门一关,仓持立即驱车前进。 车子一抵达东西商事的大楼前,仓持马上下车打开后车门。宫内公惠抬头仰望 大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领奖品是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吗?你刚才说兑奖处,我还以为是一家小店呢。” 仓持笑而不答,牵着她的手走进大楼,而我跟在两人身后。 仓持让她搭上电梯,带她到五楼的东西商事。柜台的女员工一看到两人,立即 起身招呼:“欢迎光临。” “这位女士中奖了。”仓持说。 女员工一脸心领神会地点头,进到里面的房间,旋即回来对仓持说:“那么, 请到三号会客室。” “三号吗?”仓持推着宫内公惠的背,带她到会客室。那是一间只放了小茶几 和廉价沙发的狭窄房间。东西商事里约有十间像这样的会客室。 老婆婆的脸上果然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排场挺大的耶。礼物呢?” “负责人马上就来,请您在这里稍后。”仓持的语调变得冰冷。我们留下孤立 无援的老婆婆,离开会客室。 当我想问仓持要怎么处置她的时候,山下向我们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名属 下。 “看来你们兜到一个人啰。她的名字叫宫内公惠,对吧?”山下看着一份档案 说。 “是的。我们利用三角签引她上钩的。” “我知道了。”山下挥挥手,意思是那种事情不重要。他打开会客室的门,其 他三个人跟在他身后。 仓持看着我说:“好,走吧。” “走去哪?” “那还用说?去抓下一个客人啊。”说完便往前走。 看着仓持快步前进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在 做三角签时的侧脸和当时那张在赌五子棋的屋子里做骗人人的魔术道具时的脸一模 一样。 “接下来到名单上第五个人的家。那人叫什么名字?”仓持边系安全带边问我。 “上村繁子,六十八岁,住在东久留米市。” 我很在意宫内公惠的事。她到底会怎样呢?山下他们不可能将奖品交给她后直 接放她回家。他们恐怕是打算硬逼她签下契约吧。我的眼前浮现出他被一群凶神恶 煞的男人包围,浑身发抖地在文件上盖章的身影。我对此感到自责。 “兜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我不知道三角签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不过这是一个没 啥经验的推销员也做得来的便利法门。” 我默不吭声,只是隔着挡风玻璃一直看着前方。突然觉得与仓持呼吸着同样的 空气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心想:“这个男人果然不是好人。”要不是有一颗冷酷无 比的心,根本无法骗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婆,还将他交给山下他们。 上村繁子住在一间老旧公寓的一楼。按下缺角的门铃却没人应门。仓持敲敲大 门,结果还是一样。 “不在家吗?真倒霉。”他咂舌。 我心想,上村繁子真走运。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家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老人。一个顶上发量稀疏,七十 岁上下的老爷爷。他好像打算要去澡堂,手上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蓝色的薄夹克上 还套了一件米白色毛衣。 我事后听仓持说,他那一瞬间就看出他是一个独居老人。就算公寓再怎么老旧, 也不可能没有浴室。有浴室还跑去澡堂,是因为一个人烧水洗澡还要打扫实在麻烦。 老人手上有足够的钱,才能毫不吝惜地花费绝不便宜的澡堂费。 要是当时上村繁子在家的话,或者老人没有拿着洗脸盆走出来的话,大概之后 的故事发展就会大不相同了。在这段故事情节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和仓持。 老人只瞥了我们一眼,没说半句话便径自走开。仓持从背后叫他:“请问一下。” 老人停下脚步,回头问:“你叫我?” “是的,其实我是想要请教您年金的事。” “什么事?”老人微微睁大满是眼角皱纹的眼睛。 “您知道年金自明年度起可能会减少吗?” “咦?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可就糟了。” “存款超过一定金额的人就会被这条法律所规范。冒昧一问,请问您现在的存 款金额大概多少呢?” “这个嘛,有多少呢?不看存折我也不知道。” “请您查一下,我等您。” “是嘛。那我去查一下好了。”老人开门,仓持跟在老人身后迅速进屋。他招 手要我也进去,我不得以只好跟着进去。 十几分钟后,这个名叫牧场喜久夫的老人将手伸进装有三角签的信封袋里。这 位老先生拥有的存款加起来将近一千万,虽然还不至于毫无戒心地向素不相识的推 销员买黄金,但却是个相信可能获得精美礼品这种鬼话的好好先生。当他看到“中 奖”二字时,就像个孩子似地,乐得欢天喜地。 “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来没有抽签中奖过。天真是要下红雨了。” 于是当仓持提起等一下要去兑奖处的时候,老人也不疑有他。看来他对于中奖 感到相当高兴。 当牧场老爷爷拿着印章和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时,一个女孩子对他说:“咦?牧 场爷爷,你要去哪?”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年约二十岁,五官端正秀丽,皓肤如玉,有一对水汪汪的大 眼睛;他一身运动衫牛仔裤的搭配,手上拿着一个塑胶保鲜盒。 “噢,由希。爷爷抽签中奖了,现在正要去领奖品。”老人眯着眼睛回答。 “是哦,抽签中奖。真是太好了呢。”名叫由希的女孩子用一种略带警戒的眼 神,看着我们说。 “这是烤鸡肉串。” “烤鸡肉串啊?那个好。那么我回来的时候去找你拿。” “嗯,好。慢走。要小心哦。” 在由希的目送之下,我们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她是住在附近的女孩子,从以前就对我很好,经常拿吃的来给我。” “真是个美女呢。”仓持说。 “嗯,女大十八变。”仿佛自家人被夸奖似地,老人笑了。 上车之前,我回头一看,她还在看我们。 “要小心哦”这句话仍然不绝于耳,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