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心想要尽快辞掉这份工作不可,却又拖拖拉拉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老实说, 我的确舍不得按时发薪的生活,不过,我还是应该早点下决定。 东西商事的做法,怎么想都很可疑。卖出黄金却不将食物交给客人,只塞给客 人一张作为收据的纸,会被认为是诈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受害者却不会立 刻到处声张,这是因为前一、两次的利息确实会汇进受害者的账户,而个性温和的 老人们看到那些数字,也就完全地放心了。 我几乎都和仓持一起行动,只有一次他感冒请假的时候,和别的推销员一组。 那个男人叫做石原,总是扳着一张扑克脸。他看到我的时候,这么对我说:“你就 是田岛啊?原来如此,果真和仓持说的一模一样。” 我偏头不解他指的是什么。石原嘴角略为上扬笑道:“他说你有一种可以让老 人放心的特质。就算没有特别可取之处,这种特质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你今天就待 在我身边,不管我说什么,你就拼命点头称是,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是那样的一个人。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赞美。我怀 着复杂的心情和石原走出公司。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独居老太婆的家,而且是一个耳背的老太婆。当然,石原 很清楚这点。 “买、黄金、比较好哦!”石原在老婆婆耳边大吼。“要是、有很多存款、就 领不到、年金了。” 然而,老婆婆却陷入沉思,看起来似乎没有打算要买黄金。 石原再度大吼:“你有、存折、和寿险的保险单吧?有的话、请你、拿到、这 里来!我会帮你看。” 老婆婆说不定是对自己听得见感到高兴,也可能是平常没有说话的对象,他竟 然按照石原所说的将存折和保险单拿了来。 “印章呢?”石原问。不过,这句话的音量比刚才小了些。 “咦?”老婆婆反问。石原用手指比出印章的形状,又问了一次:“印章呢?”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老婆婆焦急地将耳朵凑近他。 “印章!”石原这下总算提高了音量。老婆婆会意地点头,走进屋子里去。 这是一种巧妙的作战方式。要是石原一开始就要求老婆婆同时拿出存折和印章 的话,她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石原却分别要求她拿出来,而且故意花时间让她 明白他要的是印章,以防止老婆婆思考。 在她回来之前,石原检查了存折和保险单。 “银行存款没多少钱。没必要冒险。”石原看着数字,喃喃自语。 当老婆婆一拿着印章出现,石原立即将存折还给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印章, 确认和盖在保险单上的章是否相同。老婆婆大概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吧。 石原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我。“你回公司将这个交给黑泽小姐,然后照她的话 去做。”石原小声而且快速地说。老婆婆大概听不见。 “咦?带这个回公司吗?” “对啦!动作快!她会起疑的。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对老婆婆微笑!” 我不明就里地按照石原的吩咐做。当然,老婆婆神色慌张地不知道对石原说了 什么。我听见他安慰老婆婆说:“没事的。”于是我离开了老婆婆家。 黑泽小姐也是推销员,但实际上我很少看她跑业务。她大多时候都是对着共用 的办公室桌吞云吐雾。五十开外的她,看起来是女推销员的头头。 我一回到公司,她果然抽着烟在看女性周刊。我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她,同时 传达石原的话。她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听我说完后,看着保险单低声地说:“七 十岁啊?嗯,应该有办法吧。” 接着,她开始在嘴里反复背诵保险单上的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个人资料, 同时一面从椅子上起身,往厕所去。 几分钟后,我看到回来的她,大吃一惊。从她卸妆的脸,蓬松凌乱的头发看来, 完全感觉不出之前的精明干练,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就连举手投足也有微妙的变 化,而且她身上还穿着不知道哪来的朴素毛衣。 “好,走吧。”她的声音也变了。 “去哪里?” “当然是保险公司啊。快点,别拖拖拉拉的。” 在我们前往保险公司的路上,黑泽小姐要我扮演她的亲戚。她一样叫我“静静 坐着就好。” 大楼一楼是接待柜台。黑泽小姐出示保险单和印章,说要解约。柜台小姐脸上 笑容可掬,好像在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非节约不可呢?” 黑泽小姐驼着背,开口说道:“因为啊,我最近需要一笔钱,可是有还不至于 要解除其他较高额的保单,所以不好意思,我想解掉你们公司的约,对不起啦。” 我吓了一跳。不管是缓慢的语调或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完全就是七十岁老太婆 的说话方式。柜台小姐毫不起疑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开始进行解约手续。首 先要在解约书上填写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黑泽小姐除了对填写的栏位装出 迟疑的模样外,流畅地运笔填写个人资料。当她填到汇款账户的栏位时,还边看便 条纸填上某家公司的账户,说:“这是我儿子的公司。” 手续不到三十分就完成了。一出保险公司,黑泽小姐递给我一张文件。那是购 买黄金的收据。 “你拿着这个,回到石原先生那里去,告诉他剩下的手续我会处理。”黑泽小 姐已经恢复成了中年女子的声音。 我按照她的吩咐回到石原那里,他还是坐在老婆婆家的大门边。老婆婆不安地 坐着。不过,看到石原身旁放着一个茶杯,我想老婆婆应该没有吵闹。当然,这一 定是因为石原靠他那张嘴安抚她的缘故。 “辛苦啦!”石原满意地从我手中接过收据。 “那个……保险呢?”老婆婆问。 “对不起啦。”石原在她的耳边说,“他也误以为你要买金子,把保险解约了。 不过,你瞧,他带来了购买黄金的收据,这样就没差了吧?这比保险还有利呢。”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请放心。”石原站起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闪人。 老婆婆还在嚷嚷什么,但石原无视于她的举动,离开了她家。他的表情又恢复 成了一张扑克脸。 回家后,我对仓持提起这件事。稍微退烧的他听我说完后,贼贼地笑了。“那 是石原先生惯用的伎俩。许多老人都有耳背的毛病,就算做法有点强硬,只要说自 己误会他们的意思就没事了。” “可是,我不知道公司还有替身这一招。” “黑泽大姐是公司专门雇来当替身的。她的变身术很厉害吧?她以前老是讲她 扮过八十五岁老太婆的事拿出来说说嘴。” “与其说这是欺诈,倒比较接近是小偷的行为。” “我们又没有偷东西,而是在卖金子,所以应该不是小偷吧?不过,如果你要 说这是强行推销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也没办法那么硬干。” 仓持裹在棉被里动了动脖子。我在心里怒吼:“你还不是一丘之貉!” 仓持的确不会使用蛮横的伎俩,但从另一个观点来看他的手段更加卑劣。明显 的例子就是川本房江那件事。 川本房江是仓持带我去见的第一个客人。他在去之前叮咛我绝对不能提起工作 的事,至于理由,他只字未提。 在那之后,我们也经常造访她家。仓持每次去都会准备伴手礼,大多是日式糕 点,偶尔也会带蛋糕或水果。我们总是一起吃他带去的东西,一起闲话家常。一聊 下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个和我们同年纪的孙子。她孙子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和 坏朋友无照骑车撞上了电线杆去世。她责怪媳妇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放任儿子 的不当行为,后来才知道死去的孙子讨厌待在家里是因为她们婆媳不睦。在那之前, 房江和长男夫妇一直住在一起。 知道真相的长男决定和母亲分居。因为他还没有乐观到期待妻子和母亲的关系 会因为儿子的死而有所改善。 因为这件事,川本房江和长男一家几乎不再来往。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允许她主 动去看长男一家人,更妨碍了与原本就不甚往来的邻居之间的互动。 很明显地她每天过着孤单且无趣的生活。每次我和仓持到她家造访,她总是用 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会买黄金唷!”拒绝之后,再用一种像是在哼着歌 的愉快表情招呼我们入内。她打从心底期待我们来访。 不用说,这一切都在仓持的计算之中。真要问他的话,他一定会说:“我只是 按山下先生教的做而已。”换句话说,这也是东西商事传授的技巧之一。 进入梅雨季后不久的某一天,外面依旧下着绵绵细雨。那天仓持没有买伴手礼, 相反地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和平常不一样,你今天绝对不能笑! 另外,你也别吃她拿出来的点心或饮料。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你在一旁听了就会知道。你只要配合我的话就行了。听到了没?” 我点头。不知怎么着我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以 来,我都很期待到川本房江家做客,但是今后将有所不同。 川本房江从对讲机听到仓持的声音,像少女似地欢天喜地跑出来,但一看到我 们的模样,脸色马上暗了下来。 “怎么了吗?”她问仓持。 “嗯,老实说,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对您说。”仓持抓抓后颈。 “是哦……别站在那里,先进来再说。你们都淋湿了。两个人怎么都不打伞呢?”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急着过来。”仓持说谎。车子里明明放了两把伞,是他 要我别撑伞的。 她想要带我们到客厅去,但仓持却不打算脱鞋。他站在脱鞋的地方说:“我们 在这里就好。” “为什么?至少把外套弄干比较好呀。” “不了,弄不弄干没关系。” “到底怎么了?田岛也一脸郁卒的表情。” 我可不是在演戏。一想到仓持等会儿要做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郁卒。 “川本女士,我必须跟您说件不太愉快的事。”仓持开口说道。 “不太愉快的事……?” “今天是我和田岛最后一次来找您了。” 川本房江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发出“咦”地一声。她手足无措地将脸转向 我。 “真的吗?” 我不愿做任何回答,看着仓持。他斜眼要我按照计划行事。 “是真的。”我不得已只好那么回答。 “为什么?”她将视线拉回仓持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调职?” “不,不是那样,”仓持抿了抿唇。“上头的人谴责我们,为什么在上班时间 定期出入非客户的家……” “咦,可是……”川本房江不知所措,呼吸变得急促。“基本上,你们不也算 是来要我签约的吗?” “话是没错,该怎么说呢?老实说,公司派人对我们进行了突击检查。” “突击检查?” “也就是说,公司派人偷偷监视我们,看我们有没有认真地在工作。结果公司 发现我们经常出入您家,却完全没签到契约,觉得很可疑……”仓持边说边地头, 一副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真佩服他高超的演技。 我从没听说公司有突击检查。对于没有签到契约的员工,公司会以不支薪作为 处罚,因此没必要突击检查。 然而,川本房江对于仓持的说词却不疑有他。“原来是这样啊……”她双眉下 垂,低下头。“毕竟,我连一件契约也没让你们签成。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 “不,没有关系。那笔存款对川本女士很重要,我认为没有必要用在您不认同 的地方。反正,我们又不会被炒鱿鱼。只不过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像之前一样拜访您 而已。” “可是,公司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派人监视你们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已经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行动了。公司将我和田岛拆 开,各自和别人搭档。我们必须遵照对方的指示,而且负责的地区也会改变。” “那放假的时候呢?” “这个嘛,我想放假的时候应该可以,只是我跟田岛都会帮得不可开交……” “那么忙啊?”她皱起眉头。 “因为我们两个都还是菜鸟。”仓持苦笑,抓抓头。 川本房江并膝端坐,陷入沉思。我感觉到她的心在动摇。 “所以,我想今天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找您了。虽然相处短暂,不过受到您 很多照顾。”仓持发出开朗的声音,成功地酝酿出故作开朗的气氛,连他挤出来的 笑容都很高竿。 “那么,我们走吧。”他对我说。“嗯。”我点头。 “等一下。”川本房江说。那一瞬间,仓持的目光闪了一下,但六十七岁的她 却没有发现,继续说道:“那么,只要我签约就行了吧?我买黄金就可以了吧?” “不,那怎么行。”仓持挥挥手。 “为什么?” “因为,川本女士之前不是一直说您不会买这种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知道公司会那样责怪你们,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若是我 签约了,那个处分是不是就会撤销?” “这个嘛,大概吧……” “你们等一下。” 看着川本房江消失在屋里之后,仓持微微向我点个头。我叹了一口气,以示心 中的不快。他不知道将我的叹气误解成什么意思,低声对我说:“就差一点点,加 油!” 川本房江手上拿着一个小包包回来。“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五十万?还是 要一百万?” “川本女士,真的不用您费心。田岛你也说句话啊!” 仓持突然把头转向我,吓了我一跳。 “请您不要勉强比较好。最好……不要签什么契约。” “是啊。您不是说令郎千交代、万交代,要您别乱买东西吗?” “我手上也有点钱能够自由运用。来,你们老实说,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 我们的劝阻反而坚定了她的意念。这件事也在仓持的计算之中。 然而,他却一脸困惑地用双手搔头,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么,我就老 实说了。公司的确说过,如果今天跟川本女士签到契约的话,这次的事就当做没发 生过。只是,这种情形下的最低签约金额非常高,我曾经向公司抗议,可是公司完 全置若罔闻。” 听到他这么一说,川本房江到底也感到不安。“非常高是多少?一百万不够吗?” 仓持一副苦恼至极地垂下肩膀,看着地板低声地说:“公司说……至少三百万。” “三百万……” “对不起,讲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我们老早就决定不和川本女士谈生意了。所 以这件事就当我没提。” “等一下。签三百万的契约就行了吗?”她打开手上的包包,拿出存折,确认 里面的金额之后说:“这里刚好有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只要解约,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怎么可以动用那么重要的钱……” 川本房江摇头。“你们不也说过,如果要储蓄的话,买黄金比把钱放在银行有 保障吗?没错吧?” “是那样没错。” “那么,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吧?现在想起来,要是早一点跟你们签约就好了。 这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是对不起。” “哪里,川本女士不用向我们道歉。” “总而言之,我就跟你们签三百万的契约。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仓持盯着存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后微微低头看着 她。“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我不都那么说了。” “如果您愿意跟我们签约的话,最好是在今天签。” “今天吗?好啊。我该怎么做?” “首先到银行解定存,再将钱汇到这个指定的账户,明天我就会带正式的契约 书过来。因为公司必须确认汇入款……” “我知道了。那么,我等一下马上就去银行。”她站起来。仓持一脸深不可测 的表情,我仿佛从他的肚子里听见了“大功告成”的声音。 能够助两个年轻人一臂之力,让川本房江感到喜不自禁。人似乎一上了年纪, 就会觉得不被人需要而感到落寞。在那之后,川本房江又上了两次仓持哀兵政策的 当,被他骗走了更大笔的钱。 东西商事内部称这招行销手法为“请婆入瓮”,是参考女推销员原本对老男人 施展的“请爷入瓮”而来。两者都是看准了老年人的孤独感,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 这种做法甚至比用暴力抢夺存折更加蛮横。 不过,我也没资格指责仓持他们。我明知他们的恶行恶举,在当场却不发一语, 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被骗,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棺材本被抢走。而我就是共犯。因此, 我在责难仓持的同时,也憎恨自己的软弱。我苦恼不已,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丑 陋? 当时,我经常一边听着在纸门另一头睡觉的仓持的呼吸声,一边问自己:“现 在正是杀他的大好良机,不是吗?”我已经完全看透他的本性。我想,现在要杀他 是轻而易举。我只要悄悄打开纸门,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掐就行了。或者我 也可以用湿纸捣住他的口鼻,不消几分钟,他大概就停止呼吸了吧。 然而,那些念头总是仅止于想象。我心中还未涌现足以令我付诸行动的杀人念 头。我从小就对杀人感兴趣,而且我有杀害仓持的理由。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对他 的憎恨还不至于让我想杀掉他呢? 当我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总会想起藤田。究竟有多少憎恶之情在他心中翻转, 让他下定决心,并且采取行动要来杀我呢?要引燃名为杀人念头的导火线还需要什 么。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 有一天傍晚,我们利用类似骗婚的手法,获得一件新的契约,回到公司时,看 到柜台有一位小姐正和山下在争执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放弃争执来到走廊 上。 当我们和走出来的她擦肩而过时,她出声说:“啊,你们是……” 我这才看了她一眼。我见过她但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五官端正秀丽,刹那间 我还以为她是电视明星。 “啊,你是……”仓持比我先有反应。“东久留米的……那个,住在牧场老爷 爷附近的人,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拿烤鸡肉串到牧场老爷爷家的女孩 子。 仓持似乎说对了,她微微颔首,但表情严肃。 “哎呀,我一时认不出是你。你的打扮和当时差蛮多的。” 我和仓持的想法一致。当时她好像是穿运动衫搭牛仔裤,也没化妆,而现在站 在我们面前的女子却穿着成熟的连身佯装,摇身一变成了个大美女。 然而,她却似乎没有听到仓持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尖锐的 口吻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还钱?太莫名其妙了吧?” “等一下。你没头没脑地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仓持往公司 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管怎样,我们先到楼下去吧。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讲话。” 我们到一楼,走出大楼,仓持带我们来到一家不用担心会遇到东西商事员工的 咖啡店。 “你们不把那笔钱还来,我们很头痛的。那可是牧场老爷爷仅存的老本。”她 没打算端咖啡起来喝。她说她不要饮料,是仓持随便帮她点的。 “他是不是突然急需用钱?”仓持问。 “那倒不是。老爷爷他现在没有在工作,那是他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钱,却 拿去买什么黄金……”她狠狠地瞪着我们。“你们太过分了吧?说什么抽签中奖, 居然带他去公司之后说不签约就不放他回来。这不是恐吓吗?” “你这么说,我们也莫可奈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的小推销员而已。有人抽签 中奖,带他到公司来也是……” “说到抽签,”她眼睛往上盯着仓持。“里面根本没有鸣谢惠顾的签对吧?全 部都是中奖的签对吧?” 我大吃一惊,但仓持却很镇静。 “没那回事。里面应该也有鸣谢惠顾的签,至少公司是那样跟我们说的,对吧?” 说完,他看着我,征求我的同意。 我只好点头,心想:“又要跟他联手骗人了。” “老爷爷好像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他说有很多人被迫向东西商事买黄金,都 吃了苦头。据说,付出去的钱会要不回来,于是老爷爷马上打电话到公司,说要解 约,可是对方好像说了一堆,最后就是不肯答应。老爷爷越来越担心,终于在上个 礼拜卧病不起。” “所以你代替他来要钱?”我试探性地问。 “我想要请你们公司还钱,所以跑来了。可是你们公司果然还是不肯还钱,说 什么这是违反契约、无法跟本人以外的人谈契约的事。就算我说老爷爷不能行动, 由我代替他来,你们公司也完全不搭理。” 我的脑中浮现出山下冷酷的表情和语调。 “我说,这不是很莫名其妙吗?为什么不还钱呢?要是不还钱的话,就把老爷 爷买的黄金交出来!”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看着仓持,心想:“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辩解。”不久, 他开口说:“老实说,我最近也觉得有点奇怪。” 听到他用严肃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仓持的三寸不烂之舌,却还是忘不了当时的震撼。他 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撒谎?我真想把他的大脑剖开,看看里 面装的是什么。 对他来说,适度地应付前来抱怨的客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当时,他只要假装我 们毫不知情,应该就能规避责任,但他却没那么做。 “之前曾发生一件小事,不过公司处理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可疑。”仓持一脸认 真地开始娓娓道来。“哪怕看一眼也好,我想要亲眼看看金块长什么样子,就是出 现在电影或电视节目中的金条。” 代替牧场老爷爷前来的小姐一脸兴趣昂然地盯着仓持。就迅速掌握对方情绪这 点而言,仓持无疑是个天才。 “于是我问了很多人,究竟黄金放在哪里保管。” “结果呢?” 仓持摇摇头,就像个演员般,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 “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一个推销员没必要知道。” 这件事我倒是头一次听到。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黄金的保管场地。 她皱起眉头。“那不是很诡异吗?既然是在卖黄金,黄金应该放在某个地方吧? 牧场老爷爷买的金子应该也放在某个地方,对吧?” “应该是吧。”仓持偏着头。“总而言之,既然我也觉得可疑,我会试着调查 看看。不过,我必须小心行事,以免被公司发现,所以可能会花上一点时间。” “麻烦你了。按照现在这种情形看来,老爷爷晚上也睡不安稳。” “我会尽快。一有什么发现,我就会跟你联络。”仓持取出记事本。“话说回 来,我还没请教你尊姓芳名。” 被仓持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露出一脸突然想起的表情。 “对不起,我姓上原。” “上原小姐。那个,这样写对吗?”仓持在记事本上写下“上原”。 “对。” “能不能顺便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 在仓持的催促之下,他说出自己叫做上原由希子和电话号码。我想起了之前牧 场老爷爷叫她“由希”。 “可以解约吗?” “我觉得如果不能解约就奇了。毕竟,我们都跟客户说随时可以解约……对吧?” 仓持征求我的同意。我点头回应,发现他的遣词用字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谦和 有礼。 跟上原由希子道别后,我和仓持决定回公司。等电梯时我问他:“你怎么说得 出那种话?” “哪种话?”他抬头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灯。 “你觉得公司很可疑啊。你之前从没说过,不是吗?” “说了也没用啊。我们只能把工作做好。” 电梯到了一楼,所幸乘客只有我们俩。 “难道你明知公司有问题还去拉客人吗?而且还是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我不 在乎他是否会动怒,然而他却面露微笑地按下五楼的按钮。 “赚钱的手段不分干净或肮脏。你回想一下一开始山下先生对你说的,不要浪 费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你忘记了吗?” “那么,为什么你今天要对他说那种话呢?你是真心想要调查吗?或者只是说 说场面话渡过刚才的难关?” “你干嘛那么气愤啊?”仓持一脸愕然。“哈哈,你爱上她了。也难怪啦,美 女嘛。” “你才是吧?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想要让她喜欢上你。” 仓持笑着微微耸肩。 一回到公司,他要我“在这里等”,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按照他的吩咐在 共用的办公室等他。我没看见其他推销员的人影。负责跑外务的员工就算待在公司 里也没事可做。唯一的例外就是负责伪装他人的黑泽小姐。 不久仓持回来了。“你跟我来一下,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 “跟我来了你就知道。”他贼贼地笑。 他再度搭上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我从没去过六楼。 “六楼也属于东西商事,你不知道吧?” 我点头。大楼一楼有一块说明各楼层的面板,六楼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走出电梯,空荡荡的走廊上有一件隔间,隔间有一扇小铁门,门上的锁看起来 很牢靠,而且锁的上头还安装了计算机般的键盘。 “看起来戒备挺森严的嘛。”我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那么认为吗?” “不行这么认为吗?” “不,你那么认为是正确的。这副锁就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有那种感觉才装的。” 仓持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上头有好几支钥匙。好像是他刚才去拿来的。他将 其中一支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又在键盘上按了好几个号码,在“叽”地一声之后, 感觉好像什么“咔嚓”地打开了。 仓持握住门把,用力转动,大门随着细微的倾轧声打开了。 “进来吧。” “可以吗?” “嗯。” 我穿过有点狭窄的入口,室内幽暗,只有散发着柔和的红色灯光。定睛一看, 前方有铁栅栏似的东西。铁栅栏上也有门。 “这里是做什么用的?”我问。 “保管室。”仓持回答。“客人百百种,有的即使不用强硬手段,也觉得买黄 金无妨。不过,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如何保管黄金。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 如何保管黄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的话,好不容易上网的大鱼可就要跑 了。遇到这种情形,我们会带他们到这里来。平常带客人来参观的时候,公司都会 派警卫站在刚才的大门旁。”说完,仓持嗤嗤地笑。“当然,那只是叫打工的学生 假扮成警卫的样子而已。” “黄金就被保管在这里头吗?”我指着铁栅栏。对面只有一条长的走廊,走廊 的左右各有一扇门。 “先生,”仓持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您购买的黄金全保管在前面的保险库 里,由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而且如您所见,这条通道上设有两道门。刚才的大门 如果没有在电脑中输入密码,是绝对打不开的,铁栅栏的出入口也设有特殊的门锁。 除此之外,从您所在的位置到里头的保险库,一路上有监视器全程监视。铁栅栏里 面还有红外线监控设备,如果有可疑分子胆敢越雷池一步,警报装置马上就会启动。 我可以充满自信地告诉您,我们公司的安全措施绝对万无一失。”仓持比手画脚地 说完一大串之后,对我露出一口白牙。“负责带客人参观的是一位身穿导览制服的 女孩子,一般叫做女导览员。听说她也是公司请来的工读生。”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墙角装有监视器,但它的功能如何却无从确认起。 “光是这么说明,客人能接受吗?” “这个嘛,一般的客人是不会接受吧。” 仓持走进铁栅栏,又取出钥匙串,将别支钥匙插进钥匙孔,一阵喀嚓喀嚓的声 响之后,发出了锁打开的声音。 “那个锁怎么个特殊法?” “天晓得。公司什么也没告诉我。进来吧。”他打开门。 正要从那扇门进去的时候,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将脚缩了回来。 “红外线监控设备呢?要是我们一脚踩进去,就会启动警报装置吧?”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挺直背脊,又开始用刚才的导览员语调说话。“刚才我已 经和警卫室联络过,关掉监控设备的开关了。因此就算您进入,警报器也不会响起, 敬请放心。” 我感觉自己被他当猴子耍,但还是一脚踏了进去,确实什么也没发生。我仔细 盯着墙壁直瞧,哪有什么红外线监视设备啊?简直是莫名其妙! “平时,”仓持开口说话。“各位的脚边会布满红外线。一旦红外线碰到了障 碍物,就会视为有可疑分子入侵,启动警报装置。” “首先,警报器会响起,刚才经过的门会全部自动关闭,楼梯的栅栏会落下, 电梯也将不能使用。换句话说,入侵者会被关在这里。当然警卫就会火速赶来,同 时,保全系统还会与当地警察联络。” “别再用那种怪腔怪掉说话了!” “您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我知道监控设备和警报装置了,重点是黄金在哪里?不,在那之前我想问你 ……”我盯着仓持说,“为什么只有你知道这些事情?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仓持微微皱起眉头,抓抓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的表情。“不是只有 你不知道,而是只有部分推销员知道。毕竟,要是不知道这里,一旦客人要求要看 保管室可就伤脑筋了。目前为止我和你负责的客人当中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所以 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事情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是不能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 仓持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然后点头。“是啊。公司希望尽可能不要告诉别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是推销员辞掉工作之后还将保险库的事情到处跟人说,那 就危险了。” “公司方面只会告诉值得信任的推销员吗?” “也许你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公司信任仓持。” “应该吧。”仓持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你不是想要看黄金吗?” “你……你对上原由希子撒谎,对吗?你不是说你不知道黄金放在什么地方吗? 为什么你不告诉她这件事?” “要是我告诉她,我猜她一定会说她想看吧?” “那是当然的啰。” “我不喜欢那样。” 我还没问原因,仓持就将钥匙插进墙壁上的门锁。那扇门看起来也是金属制的。 他一打开门,回头对我说:“来,你尽管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看的东西。” 我从门前往里瞧,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里头虽然昏暗,但堆积如山的金块和金条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浮现在一片漆 黑当中。仔细一看,前方隔着一面玻璃帷幕,金子看得到却摸不到。堆积如山的金 子另一头,有一座银色的保险库。 “您的金子就保管在里头的保险库。在您面前的,只是敝公司拥有的一部分金 子而已。”仓持在我身后说。 “真壮观。原来真的有金子啊。” 在那之前我曾怀疑公司根本没有金子,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大感意外。 “来,里面请。请再靠近一点看。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金子。” “我不是叫你别再用那中怪腔怪掉的方式说话了吗?” 我凑近玻璃帷幕的正前方,光线十分微弱,金子却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让我 频频眨眼,赞叹连连。 然而,我一面赞叹的同时,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 开始觉得事有蹊跷。脑中出现一种疑虑,令我无法释怀。 不久,我就发现了是什么引起我的疑虑。我回头看着仓持。“为什么我们两个 人能够独自进来这里?我不认为公司那么信任你。” 仓持没有回答,从我身上别开目光。 “譬如说,”我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也可以打破这面玻璃,带走里面的金子。 当然,假设我们那么做,可能马上就会遭到逮捕。但是,让我们两人独自进到这里, 公司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吧?甚至连警报装置都关掉了。” “没有必要打破玻璃。”他在我面前亮出钥匙串。“这里也有进去里面的钥匙。” 我的身体微微向后仰。“还有那串钥匙?未免太容易就借到手了吧?应该需要 经过更繁复的手续,不是吗?” “这串钥匙是我擅自从山下先生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山下先生负责管理钥匙?就算是这样,管理程序也未免太松散了吧?” “没关系啦。” “为什么?” 仓持拿着钥匙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近玻璃帷幕。他用一支钥匙前端轻 轻地敲打玻璃表面。 “这面玻璃采用厚度高达两公分的防弹规格,是美国FBI 推荐的商品。即使是 用手枪从一公尺处激发,也不会出现一丝裂痕……”仓持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 “什么厚达两公分的防弹玻璃嘛。如果是的话,哪会发出这么廉价的声音?”说完, 他又敲了几下。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他慢慢地转向我。“我说田岛,我可没说谎唷!我之所以模 仿导览员,只是想告诉你公司是那样对客人解释的,但我可没说这些内容都是真的。” “全部都是……假的吗?” “假的、假的,全都是骗人的。那几扇门的锁,只要是有点本事的小偷,不用 一分钟就打得开。这里不但没有红外线监控设备,也没有警报装置,就连警卫室也 不存在。说到这面玻璃,也不过是普通玻璃,就像你说的,随便就能打破。” “公司打算用这种东西保管黄金吗?至少,这是黄金吧?”我指着玻璃帷幕里 面。 仓持听着金块和金条,抱着胳臂。“是啊。要是把这里面的黄金全部收集起来, 说不定就只有小指指尖大小。” 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不过,当我盯着玻璃帷幕里的黄金,我明白 了他的意思。 “假货吗……?”我低声呻吟。 “恐怕是吧。用瓦楞纸或保丽龙做出黄金模样之后,再贴上金箔……大概就是 那种玩意儿吧。真正的金块怎么可能放在这种地方?那不过是说服参观者的寒酸道 具罢了。用来骗三岁小孩,不,骗老头子、老太婆的。这些人本来就有老花眼了, 公司还不忘再把灯光调暗呢。” “这么说来,保险库里也是空的啰?” “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保险库呢。说不定只是在三合板上贴上铝片还是什 么的,然后在加工看起来像是保险库而已。走廊上那面煞有其事的隔间墙,还有这 间房间,如果真有意思要拆除的话,搞不好几个小时就能办到。这是为了预防万一, 可以湮灭证据而设计的。” “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天晓得,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我现在说的,并没有人告诉过 我,都是我自己推论出来的。” “没有人告诉过你,但你却看穿了这是骗人的把戏?” 他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没看穿的人脑袋才有问题吧?只要稍微留心观察, 这里根本就是破绽百出。最好的例子就是这堆黄金。田岛,你还记得黄金的比重吗?” “比重……是多少哩?” 自从高工毕业之后,我就不曾使用过比重这两个字,突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意 思。 “大约是二十。也就是说,相同的体积是水的二十倍重,十公分大小就有二十 公斤。这么一来,光是展示在这里的金子就有一吨。加入这只是一部分,再加上保 险库里的金子,究竟有几十吨呢?当然,还得加上保险库的重量。那么,你觉得这 栋大楼的设计足以负荷这样的重量吗?这可是一栋普通的商业大楼唷!就算地板会 穿洞,梁柱会扭曲也不足为奇。”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说的没错。然而,我却反驳他的话,以掩饰自己的 无知。 “我想,既然要放保险库,公司自然做了耐重的设计吧。” “你认为楼下是什么?我们的办公室耶!一间梁柱不多,空荡荡的办公室耶! 如果想要做成能够承受这些重量的设备,一般来说下面的楼层就不能用了。话说回 来,公司里根本没有那样的施工记录。” 我沉默了。仓持的说法一点也不错。 “你倒不用因为没看出这点而感到沮丧,反正这些设备本来就是做来骗人的, 你被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看过几次,就一定会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所以你 迟早也会发现这点。” 我没有说话。他试图安慰我,反而更伤我的自尊。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呢?”仓持偏着头。“我曾经和资深员工带客人到这里几次过。大 概是去年的秋天吧。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这里有问题。”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却还是照卖黄金?”说完,我摇摇头。“不,你卖的不 是黄金,而是‘黄金收据’。而且还把我拉来跟你一起骗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起来。 仓持靠在墙上向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向前伸。“我可没打算骗人 哦!” “你这哪里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在卖不存在的东西。” “我只能断定一件事,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放真正的黄金。说不定公司将黄 金藏到了别的地方。没有人说东西商事手上没有黄金。我是觉得很奇怪,但我没有 任何证据。因此,我能做的就只有遵照上头的命令,做好我的工作。这哪里是骗人 呢?” “如果你觉得奇怪,确认清楚不就好了?就像你看穿这个保险库是骗人的时候 一样。” “为什么我得那么做?我不过是个推销员,又不是警察。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 不知道,这有什么错吗?” “会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出现,不是吗?我们是在制造受害者啊!” “为什么你能一口咬定他们是受害者?他们不过是和公司缔结了黄金的买卖契 约罢了。” “可是,那些黄金却不在受害者的手上。即使他们想要解约,原本的钱也要不 回来,这还不是受害者吗?” “这我不知道。那是公司和客人之间的问题。” “我们也是公司的一份子,不是吗?” 然而,仓持却摇摇头。“公司雇用我们是事实,但我们却不是公司的一份子。 公司没告诉我公司里没有黄金。如果公司里真的没有黄金,那么受害者就不只是客 人,连贩卖不存在的东西的我们也是受害者。就算打起官司,我们也不会被追究责 任。毕竟,我们什么都不知情。” “我们要为契约负责任吧?” “为什么?契约书上盖的只有东西商事和客人的印章。你在上头盖了自己的章 吗?没有吧?我们是和契约无关的第三者。这件事情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我们明明隐约察觉到那些老人重要的存款会化为乌有,还是用强硬的手法让 他们签约了,不是吗?结果你竟然还想摆出第三者的姿态!” “谁说我察觉到那样的事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我只确定一 件事,那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金子。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情。我只是在不知情的 情况下,按照公司教我们的范本,向老年人推销商品。你说我们用强硬的手段,但 我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了?石原先生好像对一个耳背的老婆婆用过类似小偷的手法, 但我可从来没做过那种事情。你忘记川本老婆婆那时候的事了吗?当时,我可没说 任何一句要她向我们买黄金的话,是她主动说要买的。” “是你设下陷阱,让她不得不买的,不是吗?” “你问我的是有没有用强硬的手段。我有将川本老婆婆逼到无所遁逃的绝境吗?” “那么,三角签你怎么说?你不是让他们抽必定会中奖的签,然后将他们骗到 公司去吗?” “那是推销的手段啊。公司命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们带到公司再说,我 只是听命行事而已。我话可说在前头,我们利用三角签带到公司的客人,他们签的 契约都不算我们的业绩。那些契约全部算是山下先生签到的。” 这件事情我第一次听到,但那已无关紧要。 “不管你怎么抵赖,骗人总是个事实吧?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是间怪公司。” 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变得空虚无比。我低下头说:“不过,我也有罪。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中途我发现了真相,却无法下定决心辞职。毕竟,自己 最重要。” “任谁都是自己最重要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中又升起一把怒火。我抬头瞪着仓持。他有些震慑于我的 气势,缩起了下巴。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刚才也说了,就算演变成 诉讼案,我们也没有理由被追究责任。因为,我们不过是公司里的一颗小螺丝钉。 只不过我们可能会遭人怨恨,你看到上原由希子小姐的眼神了没?她一开始简直把 我们视为仇敌。” “她会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倒不那么认为。算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仓持站着背对骗人的商品。 “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客人在抱怨公司。听说还有人打算请律师把钱要回去,不过上 头似乎瞒着我们。上原小姐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吧?” “这种骗人的生意怎么可能持久嘛。” “没错。看来骗人的风声不假。东西商事就像是一艘快要沉默的船,如果说我 们是船底的老鼠,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仓持压低音量继续说:“差不多该 弃船逃难了。” 所有内部员工都很清楚,东西商事已危在旦夕。仓持口中所说的老鼠,也就是 一般的临时员工在察觉即将沉船后纷纷辞职走人。许多人因为违反契约而没有领到 最后一份薪水,但事态紧迫,就算不要薪水,他们也要逃离东西商事。 知道保险库里的金子是假货的当天,我也决定辞职,并在三天后递出辞呈。山 下一脸不悦,但没有挽留我。 除此之外,我还下了另一个决定,就是从仓持的屋子里搬出来。当我告诉仓持 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地摇头。“你有必要那么做吗?没有法律规定你辞掉工作就不 能待在这里啊!” “我不喜欢那样。我再也不想欠你人情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 糟糕。” “什么变糟糕?” “人性啊!”我看着仓持说。“要是没到这种地方来就好了。”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仓持没有动怒,反而面露苦笑。“你要知道,我 也被骗了耶。” “那又怎样?” “唉,算了。如果你执意要搬出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田岛啊,你至 少要记住这件事!”仓持的眼神变得认真。“或许这份工作不是出于自愿,但你之 所以能够活到今天,都要拜那间你嫌恶的公司所赐。再说,你现在手上多少有点存 款,也都是因为从事了那份恶质的工作。除此之外,还有谁帮助过你?无论你怎么 辩驳,你的身体已经染上了那间公司的毒素。不过你不用引以为耻,毕业社会就是 个大染缸。” “我可不那么认为。”我摇头。“我应该可以不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光明 正大地活下去。” “谁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别再说了。”我开始动手收拾行李。“我这就搬出去。” 仓持不再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继续看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 搬出仓持的公寓后,为了找下一个落脚处费了我不少力气。毕竟,没有人会想 把房子租给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先是在一家大型家具行的外包货运公司找到了工作。主要的工作内容是—— 从仓库里搬运家具送到指定地点,再依照客户指示摆放家具。这是一份煞费体力的 工作,但我懂得知足,至少不用欺骗任何人。 新的住处是一栋位于江户川区的旧公寓,搭公车就能到公司。其实,那是一间 称不上公寓的建筑物。区区一间平房里,隔成许多一坪半大小的房间,厕所和厨房 共用。厕所用的不是抽水马桶,而厨房也只有一个装了水龙头的流理台。当然,这 里也没有浴室。出入那栋公寓的大多是领日薪的劳工,其余就是外国人。 一开始,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习惯这份工作,等到三个月左右之后,才有了空 暇的时间,手头也比较宽裕了。我会想起川本房江,大概也是因为心情放松了的缘 故。 那一天,我和司机一同前往保谷运送一套新婚家具。三个衣柜、客厅酒柜、书 柜、餐桌组等,货件多到令人想吐,却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搬运。 当我们将全部货件搬进刚落成的高级公寓时,四周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再来就 只等回公司了。 然而,我却没有坐上卡车。我告诉司机,我顺道要去一个地方。 “会情人吗?”司机发动引擎,竖起小拇指。 “不是啦。” “是吗?你今天一听到要来保谷,好像显得雀跃不已。” “这里住了一个从前照顾过我的人。” “是哦。好吧,姑且当做那么回事好了。我会帮你打卡。”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等到卡车一走,我环顾四周走起路来。不久,出现了熟悉的街景。 当推销员那段期间,每次离开公司要去拜访客户时我都会觉得很郁卒。脑袋瓜 里尽是在想:“这次又是哪种骗人的花样呢?这次要扮演哪种骗人的角色呢?” 只有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我不会感到郁闷。只有要去川本房江的家时,我才会 走在这条街上。我们不用对她做什么,只是到她家拜访,光是喝茶聊天,她也很高 兴。 然而,我这唯一的喘息机会也被破坏了。仓持用最残忍的手段对她设下了完美 的陷阱。 我不知道仓持最后从她身上骗走了多少钱。我害怕知道这件事的详情。 川本房江的家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静谧而低调。唯一不同的是,她家门前停 了一辆脚踏车。我不记得她有骑脚踏车,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不太对劲。 我调整呼吸,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我不知道川本房江是否察觉到了东西商事的 恶行恶举,但还是想要当面向她道歉。如果她还没有察觉到的话,我打算建议她立 即采取法律行动。 不久,从对讲机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哪位?” 我没想到会是一个男人应门,犹豫了一会儿,但心想要是再不出声,对方会觉 得可疑,于是慌忙地对着对讲机说:“敝姓田岛,请问川本房江女士在家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男人的声音很沉稳。 “那个……我以前受过川本女士的照顾。” 对方默不作声。大概在想我是何方神圣吧。 “请你等一下。”话一说完,耳边传来切掉对讲机的声音。 不一会儿,玄关的大门打开,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全往后梳的头发中混 着白色发丝,让我想起了川本房江那头美丽的银发。 “有什么是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一定是川本房江的儿子。 “敝姓田岛,之前受了川本女士很多照顾。今天刚好来到这附近,想要过来和 她打声招呼……” “这样啊……”他一脸困惑地望向我的胸口。“噢,你是家具行的人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夹克上印着家具行的标志,来的时候忘 了脱。 “嗯,是的,那个……我到家具行工作之前,川本女士和我聊了很多……” 我不想提起东西商事。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精明干练的上班族特质,想必经 济状况不差。此时就算我再怎么强调自己找川本房江买黄金没有恶意,他终究难以 理解。 “你和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他话中带着警戒的语气问我。 “这个嘛,嗯……”我抓抓头,无法立即编出一套说词。要是仓持的话,一定 有办法含混过去,可惜我没有那种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中浮现仓持,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经由朋友的介绍 ……” “朋友?介绍?”他皱起眉头。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会相信一个二十 岁上下的男人经由朋友介绍认识老妇人这种鬼话。 “不,嗯,我是不知道朋友怎么认识川本女士的啦,”我继续抓头。“不过, 他说有一个老婆婆对他很好,还会陪他商量事情。我说我也想见见她,我朋友就将 她介绍给我了……”我说话语无伦次,内容显得支离破碎。 我向后退了一步。“啊……如果她不在家的话,我改天再来好了。”我打算转 身逃走。 “啊,等一下。”他叫住我。我大可以无视他的叫唤,奋力前行,但我停下了 脚步。一回过头,他贴近我身边说:“家母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他轻闭双眼,摇摇头。“她不是不在家,而是已经不在这 个世上了。” “什么?”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我咽下一口口水,感觉有一大块东西通过喉 咙,接着一股苦滋味在嘴里散开。 “她往生了吗?” “上个月。”说完,他点头,感觉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光。 “这样子啊。那样的话,那个……”我说不出“请节哀顺变”。 “既然你特地来了,能不能帮她上柱香?我想家母也会很高兴的。” “可是……” “可以吧?”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容抗辩的压迫感。我不由得点头。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玄关,在熟悉的地方脱掉运动鞋。然而,那里却没有任何一 双妇人的鞋子,只有男人的皮鞋和凉鞋。 走进屋子里,我才想到自己忘了问一件重要的事。“她是因病去世的吗?”我 对着川本房江的儿子背影问。 “不,不是。”他背对着我回答。 “那么是意外?” “嗯,也不是。”他往前走,似乎没有意思当场回答我。 他带我到一间以纸门和邻室隔开约三坪大的和室。我知道,纸门的另一边是客 厅,我曾经有几次和川本房江在那里喝茶,吃点心。 三坪大的和室里头放了一座小佛坛,上面有一个相框。 “请坐。”他请我在坐垫上坐下。我在上头正襟危坐。 他盘腿而坐,叹了一口气。“这房子是我父母盖的,大概有四十年的屋龄了吧。 虽然到处都翻修过,但依然是一间老旧的日式建筑。” 我不懂为什么他要提起这件事,我凝视着他的脸。 “有鸭居(* 日式建筑门框上方的横木。)的房子现在不多见了吧?” 他抬头看着纸门的上方,我也跟着抬头看。 “家母,就是在那里上吊自尽的。” 他的口气平淡,仿佛是在闲聊。然而,这句话却像把锐利的刀似地,贯穿我毫 无防备的胸膛。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出声。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家和家母几乎没有来往,只有偶尔通通电话。可是 上个月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后,我太太说傍晚母亲来过电话。我问她母亲有什么事 情,她说不太清楚。就内人所说,家母一开口先问晚饭要煮什么菜,内人回答还没 决定,家母说我爱吃筑前煮(* 先用油炒过鸡肉、根菜类、蒟蒻等,再以酱油、砂 糖烹煮,属于日本福冈、筑前的地方料理。),弄那个好了。她们的对话内容大概 就是这样。” 我想起了她们婆媳关系不睦,因而分居一事。 “我有些担心,于是打了电话。当时已经九点多了,但却没人接听。我本以为 家母可能是在泡澡,所以再打一次电话,仍旧没人接。时间那么晚了,她不可能外 出,虽说她年事已高,但毕竟那个时间睡觉还是嫌早了点。何况贾母的枕边放了一 支电话,不可能没听到铃声,于是之后我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电话,却还是没人接。 我想,干脆明天再打一次电话,如果还是没人接的话就过来看看,但还是担心得不 得了,也就顾不得半夜,开车飞奔过来了。” 我想象当时他眼前的情景,全身汗毛竖起。 “吓死我了。”他静静地继续说。“说来丢人,我竟然失声尖叫。都五十岁的 人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失态。老实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过了好一阵子, 我才因为母亲的死而感到悲伤。在那之前,我就只是害怕,而对自己害怕母亲的尸 体感到羞耻则是在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之后。” “她用什么……”我总算出声,下意识地说。 “什么?” “嗯……她是用什么上……” “噢。”他一脸会意过来的表情。“她用的是暗红色的和服腰带。” “是吗?”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接下来可辛苦了。一会儿警察做笔录,一会儿有的没的杂事一大堆。不过, 家母死于自杀应该不容置疑。警方问我对于家母自杀的动机心里有没有个底,我回 答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寂寞吧。自从和我们分居以来,家母就孤单一个人。她 没有留下类似遗书的东西。警察做完笔录之后也能接受这个说法。反正对他们警方 而言,如果没有他杀的嫌疑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也就想要早早结案。” 我低声说:“请节哀。”那声音真的很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不过,”他继续说,“在准备守灵和葬礼时我听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是邻 居说,不时有年轻男人进出这个家。我不认为家母会带年轻的情夫入室,但对方像 是上班族这一点却令我很在意,而且好像是两个人一起来,还有人说听到他们在玄 关聊得很愉快的声音,所以应该是相当熟识的人。” 我感觉全身发热。明明是个凉爽的季节,我却开始冒汗。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那就是家母的存款被提领了很多钱,分成好几次,领 走了几百万元,连定期存款也解约了。” 我低着头听他说。他如果认为我是陌生人的话大概就不会对我说这些了吧。不, 大概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开口要我进来上香了吧。我想逃离这里,但却像是被人施了 法似地下半身黏在坐垫上。 “根据存款的记录,我发现钱是汇进了一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老实说,当 我听到这个名字,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因为我知道那家公司只是做梦也 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和它扯上关系。不过,这总算让我知道了家母自杀的理 由。从银行领出来的大笔现金大概也是进了东西商事的口袋。那些钱可以说是她的 全部财产,当她发现那些钱被人骗走了,八成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吧。” 听完他的话,罪恶感再度排山倒海而至。当时,川本房江说那些钱只是她一部 分的存款,但那一定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而撒的谎。 “我马上联络东西商事,却像是在鸡同鸭讲。或许该说是,他们根本不打算要 处理。我心想,既然电话里讲不通,干脆上门讨回公道。可是,如果想要回钱,就 必须要有购买黄金的收据。我找遍了家母全身上下,整个家里都找不到类似收据的 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有收据——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仓持确实交给她了呀。 “我是这么认为的。家母可能把收据处理掉了。”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川本女士自己吗?” “对。” “为什么……?”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虽然真相不明,但能够想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单纯 不想让世人知道她上当受骗。家母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说不定是因为怕死后不知 要被人如何嘲笑,无法忍受才将收据处理掉的。” 我也觉得这有可能。 “另一个原因是,”他舔舔嘴唇。“她可能要包庇对方。” “包庇?” “包庇强迫推销怪东西给家母的人。那人能够获得家母的信任,大概很会讨她 的欢心吧。家母即使知道自己受骗了,也还是无法憎恨那个人。不但不恨,她还湮 灭了所有的证据,以免给那个人添麻烦,或让那个人受苦。唯有存折上的记录她无 力更改。” 我心想,不可能吧。这世上会有人想要包庇欺骗自己的人吗?但相对地,我也 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我眼前浮现川本房江在和仓持聊天是那张幸福洋溢的脸。有 时,她也会笑容满面对着我。 “不过,我不会放弃。”他用尖锐的嗓音低声说,“我不知道家母多么重视那 个推销员,但对我而言,他是折磨家母的恶魔。我不能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他也 许有他的苦衷,但不可能不知道内情,所以和那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亦属同罪。 我想告诉他,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我会以某种形式向他报仇。” 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他看穿了我就是推销员之一。同时,他要我将这句话告 诉另一个推销员。 他叹了一口气,浅浅地笑了。“我一时情绪激动,好像有点说太多了。不过, 对你说这些可能也没用,毕竟你是家具行的人。你什么时候进现在这家公司的?” “三个月前。” “是吗?”他仿佛了然于胸似地点头。“没想到你还会来这里。”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送货到这附近来。” “是哦。那么,你既然特地来了,就为家母上个香吧。”他伸出手掌比着佛坛 的方向。 我低着头凑近神龛,合掌祝祷,感觉有东西压着胸口。上香之后,我再度合掌 看着相框里的遗照。那里有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川本房江那头美丽的银发吹整得一 丝不乱。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晕眩,身体极度不适,即使坐着也很难受,于是逃 也似地离开神龛前。 “你怎么了?”川本房江的儿子问我。我无法回答,向他点头致意后慌忙地走 向玄关,运动鞋没穿好久走出大门了。 出了大门后没走几步路,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向我袭来。我当场蹲下,液状的呕 吐物不断从我嘴里涌出。好不容易呕吐感消失之后,我还是无法马上站起来,一屁 股坐在地上喘息。 突然我的脑中浮现了令人厌恶的记忆——祖母的葬礼上,我望着躺在棺材里的 祖母,花香令我作恶,并且吐了出来。这种感觉和当时完全一样。 几天之后,我前往东久留米。我想要去见一个人。不用说,那个人就是牧场老 爷爷。我非常担心他,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 我担心的人不只有他。我在东西商事工作期间虽短,却骗了不少老人家。我没 有恶意,一切都是仓持害的——这种借口应该说不过去吧。毕竟,我对交易的流程 虽然感到怀疑,却没有辞掉工作。 在众多可怜的老人家当中,牧场老爷爷之所以令我特别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是 最倒霉的一个。原本他并没有被东西商事盯上,只不过是因为隔壁的老婆婆不在家, 仓持才心血来潮地向他搭话。要不是遇上我们,他应该可以继续过着悠闲自得的生 活。 另外,我要坦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心里惦念着上原由希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但她的身影总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每当我想起她那坚决的表情,心中就会涌起一股 热意。 牧场老爷爷住的公寓我只去过一次,却记得路怎么走。我顺利地到达那栋旧公 寓前。一楼的正中央,有一间屋子的大门前挂着“上村”的门牌。我们本来应该是 要向住在这间屋子的老婆婆推销黄金的。想必直到现在她也没察觉,自己因天大的 好运而得救。 她家隔壁是牧场老爷爷家。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 屋里似乎有动静,门锁打开,从门缝探出了一张头发稀疏、布满皱纹、脸型尖 细瘦长的头。 “你是哪位?”老爷爷不记得我了。 我低头鞠躬,并且说明我是东西商事从前的员工。老爷爷好像想了起来,张开 嘴发出“啊”的一声。 “因为公司的事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你是为了说这个特地跑来?” “我想要向您说声抱歉。” “噢……。”老爷爷一脸困惑的样子。 我拿出带来的纸袋。“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我在百货公司买了日式糕点过 来。 老爷爷看着纸袋和我,摸摸下巴。“先进来再说吧。” “方便吗?” “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吧?还是你要去其他地方?” “不……那么,我就打扰了。” 那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只有一间三坪大的和室和厨房。大概是因为地上铺着睡 铺,感觉比之前来的时候狭窄。老爷爷将睡铺弄到一旁,腾出能够容纳两人坐下的 空间。 “你现在还在那家公司?” “不,我三个月离职了。” “是吗,逃出来啦?”老爷爷说。我摸不透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默不作声。他 继续说道:“那件事该怎么说呢……真是把我给害惨了。” “真的很抱歉。”我再次低头致歉。 “算了,你跟我道歉也没用。那个时候你也不太清楚公司的卑劣手段吧?” 我没抬起头。 “你就这么到处拜访受害者的家啊?” “倒也不是所有受害者的家。” “是吗,辛苦你了。” “那个,您的身体好多了吗?之前听上原小姐说,您的身体有些微恙。” “嗯,就是睡睡醒醒,最近好很多了。” “那就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在搬家具的货运公司。” “靠体力的工作啊?嗯,那就好。那样最好。”老爷爷频频点头,抓抓脖子。 他的手背上有老人斑。 “那么,那个,顺利解约了吗?”我问了心中一直担心的事。 “噢,那个啊。嗯,现在吵得不可开交呢。” “这么说来,您找过律师商量啰?” “没有,没那么夸张。” 不知道为什么,老爷爷说话变得支支吾吾。正当我想要开口询问详情时,听见 了敲门的声音。 “来了。”老爷爷回应道。 大门打开,我看见了穿着白色毛衣的上原由希子。 上原由希子看到我,仿佛录影带画面突然静止似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向她点头致意,她不由得低下头。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由希子困惑地望向牧场老爷爷。 “他说是来道歉的,”老爷爷说。“为了东西商事的事情。” “噢。”她点头,再度将视线拉回我身上。然而,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沉 默不语。老爷爷对她说明我目前的工作,她边听边点头,仿佛那些事情无关紧要。 “我刚才听牧场老爷爷说,解约手续好像还没办好?”我试探性地问。 我看到她轻轻点头。于是我继续问道:“按情形看来,好像不允许你们请律师, 这样没关系吗?要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会帮忙。” 听我这么一说,由希子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不过,田岛先生也一筹 莫展吧?何况你现在都已经辞掉工作了。” “话是没错……”她的话一针见血,实际上,我的确是束手无策,但我不能那 么说,逼不得已只好开口说:“我想我应该能在各方面助你们一臂之力,像是请以 前的朋友打探现在的情形。” 她摇摇头。“请不要说那种敷衍的话。耍嘴皮子谁都会。” “不,我没有那个意……” “放心。凭我们自己也会想办法帮助老爷爷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谢谢你。” 她低头行礼。 她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姿态。我无话可说,同时也失去了待在那间屋子的 理由,不得已只好起身告辞。“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他们没有留我。 我穿上鞋子,直到我出了玄关为止,由希子都站在大门边,仿佛是在目送瘟神 离去。虽然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嫌恶,不禁悲从中来。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想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 帮得上忙的,希望你能跟我联络。”我递出名片,但上头印的是我上司的名字。 “你打到这家公司,就会有人把电话转给我,就算我不在,只要你留言,我会回你 电话。” 她闷不吭声地收下名片。我知道她一点想要和我联络的意思也没有,但为了避 免我纠缠不休还是收了下来。 我才没走几步,背后就传来“碰”的关门声。 在那之后,过了一阵平静的日子。也就是说,由希子并没有和我联络。虽然说 这事意料中之事,却让我感到非常沮丧。不论是在工作,或是在屋里喝点小酒的时 候,我都会想起她,弄得心情很难受。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乎她。 就这么地,警方总算对东西商事展开强制调查,因为有民众举报某推销员以强 制手段推销产品。那名男子似乎向老人自称是区公所员工,使其放松戒备,强行夺 走存折、健保卡、印鉴等物品。这起犯行之所以遭到举发,是因为犯人带着存折要 到银行解约时,负责处理的行员觉得犯人行迹可疑,于是向存折的主人确认。那名 男性嫌犯以诈欺罪被起诉,但警方似乎断定该公司涉嫌重大。 听到这则新闻时我全身汗毛竖立。遭到逮捕的推销员所做的事,简直与我和仓 持合作诈骗老人的手法如出一辙。当初要是一个出错,被逮捕的就是我们了。 我想,东西商事大概会彻底毁灭吧,如此一来,说不定牧场老爷爷或多或少能 要回点钱。我打算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去看看他。 然而,现实却不如预期般的美好。 强制调查的报道刊出来之后,约过了十天左右的一个假日,正当我躺在床上难 得想要睡到下午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叫:“田岛先生、 田岛先生!”那是一个我没听过的男人声音。我心想,大概是快递之类的吧。打开 门一看,外头站着两个一脸凶神恶煞的男人。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五、六岁。 “你是田岛和幸先生?”国字脸的男人看到穿着T 恤睡觉的我说。 我回答:“我就是。”几乎在此同时,男人从外套内袋里拿出警察手册。手册 的表面因为沾满手垢而发出油光。 “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到警察署一趟?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来了就知道。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 “请等一下。至少让我知道是关于什么事……”两位刑警互看一眼。 国字脸的刑警笑着回答:“想请教你一些东西商事的事情。” “东西……噢。” “你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刑警看着我的衣着说:“你换衣服的时候 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可是我……我几个月前就辞职了。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应该帮不 上忙。” “帮不帮得上忙是由我们判断。”另一位体型瘦削的刑警说,“你最好快点去 换衣服。” 他们的用辞与其说是在对参考证人,倒比较像是在对嫌犯说话。然而,我没有 提出抗议的余地,开始慢慢更衣。刑警们在我的房间里看东看西。 他们将我带到池袋警察署。我隔着一张小桌子与他们两人对坐。国字脸的刑警 先将一张文件递给我。“你看过这个吗?” 什么叫有没有看过,那份文件我根本不想再看第二次。 “这是东西商事的购买黄金的收据,对吧?”我说。 “没错。你知道正式名称叫做什么吗?” “我想,应该是纯金家庭证券。” “正确答案。”刑警满意地点头。“你什么时候进公司的?我指的不是现在的 公司,而是东西商事。” “去年的……” 在这之后,他们针对我待在东西商事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提出巨细靡遗的问题。 他们特别仔细讯问有关推销的手法。我想起了之前遭到逮捕的推销员,因此极力地 含糊其辞。 “我知道你不想说出实情,但为了你好,你最好老实说。”过不多久,刑警焦 躁地说:“有一种罪叫作伪证罪。” 看到我一脸僵硬,那位刑警抿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点也不想逮捕你 们这种小角色。要是那么做的话,刑警再多也不够用。我们的目标是公司本身。不, 应该说是在背后操纵公司的黑手。所以啊,你有什么话都老实说不要紧。我不会害 你的。” 我一边听,一边心里想:“要是这些刑警变成推销员,一定很优秀。” 他们似乎并不真的打算以诈欺等罪名逮捕我,于是我一点一滴地供述在当推销 员时所用的强硬推销手段。刑警们一面听一面发出“噢、真过分啊”等感叹。然而, 他们却没有显得很惊讶,大概是已经从其他推销员那里听过同样的话了吧。 不久,东西商事宣告破产。电视、报纸连日详细报导这起案件。据说受害者约 有四万人,受害总金额高达一千五百亿元。这个天文数字,连我这个曾是内部员工 的人都感到惊讶。这起案件的一大特征在于,大部分的受害者都是仰赖年金度日的 老年人。 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东西商事的上头还有一个集团,旗下有好几家 从事诈欺生意的公司。 东西商事位居高层的干部老早就销声匿迹了。公司的保险库里别说是纯金了, 连客人寄存的现金也一毛不剩。想必是高层的人在破产之前就已卷款潜逃。事到如 今,就算受害者众心一致,想要提起诉讼要回自己的财产,我怀疑又能拿回多少呢? 当我送一套新婚家具到千叶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那个国字脸刑警又在屋 子前等我。他看到我疲惫的脸,对我说:“辛苦你了。” “又有什么事?我该说的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不过这个案子还没结束。”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刑警却在我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之前抢先一步握住大门把 手,大门倏地打开。 我应该没忘记上锁,不禁心头一惊连忙进屋一看。 屋里明显有人侵入过。东西不至于被翻得乱七八糟,但四处留下遭人碰过的痕 迹。 “白天我们搜过你家。”刑警说。“当然,我们有搜索令。我们请房东帮忙开 门。” “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会慢慢说明这件事。总之,你先跟我来吧。”他指着停在路边的轿车。 一抵达池袋警察署,我们又和之前一样,隔着小桌子对坐。 “你知道公司倒了吧?有没有人跟你联络?” “不,一个也没有。” “在公司时一起行动的人呢?你现在应该还有跟谁联络吧?” “不,我现在完全没跟之前公司的人联络。”我的脑中浮现仓持的脸,但我试 着不去想。事实上,自从搬出他的公寓以来,我甚至没跟他通过电话。 刑警用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我们最近才知道,你的辞呈好像没有被受理。” “咦?” “换句话说,当公司破产的时候,你还隶属于公司。” “不可能。我确实把辞呈交给一个叫做山下的人了。” “山下……业务部长吧?” 我点头。被刑警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山下的头衔。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所以说,公司一直以来都有支付薪水给你。至少帐面 上是如此。” “我没有拿过那种钱。你们调查就会知道。”我从椅子上起身强调这点。刑警 笑着安抚我。“这我们知道。所以我才说是账面上嘛。再说,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的 幽灵员工。干部恐怕是用了你的名字来分配公司的钱,因为他们知道公司迟早会面 临破产。” “真是卑鄙……”我低声咒骂道。 “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确认。”刑警竖起食指。“据你所说,签约的程序 是这样的。一是先让客户将钱汇进公司的账户,当公司确认钱汇进来之后,再将购 买纯金的收据——应该叫做家庭证券,以邮寄的方式,或由推销员直接送到签约者 手上。另一个方法则是当推销员从签约者那里收到现金之后,将钱带回公司,再请 公司发行证券,直接交给签约者。对吗?” “对,就是那样。” “问题是第二种签约程序。”刑警说。“如果是那种做法,推销员只要想办法 弄到家庭证券,就可以将现金据为己有。” “咦……?”我霎时感到困惑,但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话是没错,可是客 人只要打电话到公司确认,推销员的诡计马上就会被拆穿了。” “一般是这样没错。不过,在你辞职之后那家公司的内部怎么也称不上是一般 正常状态。原本证券的发行或管理都应该严格执行,如今却是任意伪造,简直到了 无法无天的地步。简单来说,只要稍微知道公司内情的人都能轻易制作证券,至于 为什么要伪造证券,应该不用我多做说明了吧?东西商事的干部们很清楚,那种证 券再过不久就只是废纸一张了。他们打着纯金收据的名目,但打从头就没有纯金这 种东西,所以不管是谁用那种废纸胡作非为,对干部们而言都无关紧要。” “实际上有人那么做……有人把钱据为己有吗?” “好像有。正确来说,有迹象显示有人那么做。” 刑警将一张影本放在桌上。那是一份文件。我看过无数次的表格。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现金的收据。” “没错。当签约者支付现金时,在还没收到证券之前,推销员会将这张纸交给 签约者,作为对方支付现金的证据。看到这个,你有没有察觉什么?” 我凝视着那张纸,随即瞪大了眼,发出“啊”的一声。 “上头盖着我的印章……” “没错。上头盖着的印章是田岛的字样,对吧?根据我们警方的调查,东西商 事里只有一个姓田岛的员工。” “可是,这不是我的印章。我不记得我有盖过章。再说,我平常负责的都是辅 助性的业务,这种重责大任的工作公司从来没有交给我。” “除了印章之外,你还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还有什么吗?”我边想边将目光落在影本上。这次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 边缘处有几个小字。 “日期是……我离职之后的一个月。” “对吧?也就是说,有人利用你的名义推销,并且完成了现金交易。那个人先 将盖有田岛印章的现金收据交给客人,过几天再将私自伪造的证券带给客人。” “可是那样的话,”我盯着影本直瞧。“应该就会在将证券交给客人的时候把 现金收据要回来,像这样留下收据反而奇怪。会做那种事的人,应该会马上把要回 来的收据处理掉吧。”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因为他还得瞒过公司那边才行。你或许不知道,东西 商事为了管理发行的证券,会将现金收据、证券收据或挂号的收据建档。犯人必须 偷偷地将收据混入档案中。” “那么,这是从那些档案中……” “我很想说‘完全正确’,但差了一点。”刑警搔搔鼻翼。“事实上,好像真 有那种档案,但在强制调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干部不想让警方知道受害 者的身份,所以处理掉的吧。这张是偶然从尚未归档的文件中找到的。” 我将影本拿在手上。上头写的金额是二十万,金额不大,所以应该是以现金支 付的吧。 “这上头没有写客人的名字耶。” “嗯。姓名栏是空白的。” “为什么那个推销员没有写客人的名字呢?” “说不定是碰巧,但也可能是故意的。因为一旦知道客人是谁,就能锁定将钱 据为己有的推销员。” 我点头。不过只要让客人看所有推销员的大头照还是抓得到。话说回来,利用 离职员工的名字来骗人,这招真是高明。他应该是看准了东西商事即将倒闭,干部 们会湮灭掉交易的证据吧。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并且抬起头来。“那个推销 员盗用我的名字将钱据为己有是仅只一次吗?”国字脸的刑警双唇紧闭,偏着头一 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应该不止。因为使用这种手段就能轻易得逞。只可惜我们没 有证据。” 我咬住嘴唇。虽然自己没有损失,但名字被人用来做这种下三烂的事,还是觉 得悔恨不已。也就是说,在我辞职之后,仍然有自称“田岛”的推销员一次又一次 地欺骗老人家。 “我们之所以搜查你家,是想要看看你的印章。如果你握有和这张收据相同的 印章,就代表是你将钱据为己有。” “我没有。”我瞪着对方。 “我知道,只是为了慎重起见罢了。另外我们也顺便调查了你的存款等。就结 论而言,你没有可疑之处。不过恕我失礼,你似乎过着相当节俭的生活哩。” 我心想:“关你屁事。”将目光从刑警身上移开。 “所以,”刑警趋身向前。“讲到这里,你心里有没有个底?知道有哪个无赖 盗用你的名字,见机从东西商事这家骗人公司揩油的吗?” 我的脑中马上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不,应该说是听着刑警的话时渐渐浮现脑 海比较正确。 我调整呼吸,假装在思考的样子。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久,我便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我看着刑警的眼睛说:“既然是那种 公司,应该全部是能够面不改色骗人的推销员。老实说,与其说是心里有底,不如 说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所以,真要说的话,全体员工都很可疑。” 刑警显得有些失望。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说出仓持修的名字,事情会如何演变呢?他是否会遭到 警方逮捕,而我在那之后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呢?不,我想应该不会。我不认为 仓持会爽快地坦诚犯案。警方手上的证据几乎等于零。即使握有什么证据,法院应 该也不会以重大罪名起诉他。 不过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刑警他的名字,倒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事情的缘故,而 是我认为发现他更坏的部分,并且放在自己心上,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我决定要 亲手制裁他,我不希望警方介入。 几天后,我前往仓持的公寓。目的在于确认他是否盗用我的名字推销。 然而,仓持却已经搬家了。一问隔壁的邻居才知道他一个月前已经不住在那里 了。对方似乎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顺道去了负责公寓管理的不动产公司一趟。一 脸横肉的店长嫌麻烦似地翻阅文件,他告诉我仓持的联络地址是老家的地址。 “老家?是那间豆腐店吗?” “我不知道,他只有留地址。” 一看联络地址栏,上头写的果然就是那间旧豆腐店的地址。我决定打一通电话 到仓持的老家。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我说,我是仓持的国中同学。“因为最近要 做同学通讯录,请您告诉我仓持现在的住址。” 仓持的母亲对我的话不疑有他,但却在电话的那一头困惑地说:“他的住址啊, 我也不清楚耶。” “咦?怎么说?” “他最近一次跟家里联络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之后就音讯全无了。他那时候是 住在练马,但现在那里电话也打不通……”他母亲反问我:“倒是你知不知道我儿 子的近况如何?”我答不上两句话,只好挂上电话。 我到之前一起去过的澡堂、餐厅、咖啡店等地方转转,但每个地方给的回答都 是一样:“听你这么一说,他最近都没来。” 我也去过东西商事所在的那栋大楼附近。然而,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工夫。仓持 根本不可能毫无警戒地出现在那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淡忘他的事。毕竟为了温饱度日,根本无暇找人。 我想,要是我就此忘记他的话,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实上,往后的几年 我的确过着较为安稳且愉快的生活。 然而,牵系着我和他的黑色命运之线却没有断掉。 那一天,我负责的第三组客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 男子坐四望五,满腹肥油,发量稀疏,但从他的打扮看来,经济状况似乎还不错。 年轻女子穿着随便,但身上的饰品都是价值不菲的名牌货。她脸上的妆应该比平常 淡了些,却还是比一般女性浓了点。我马上察觉到他们是酒女与恩客的关系。 “请问今天要找什么?”我递上名片,询问男子并装出一副对两人的关系不感 兴趣的样子。 “我们想先看看沙发、茶几、还有床。” “好的。” “还有梳妆台。”女子向旁边的男人说。 男子一脸猪哥样。“噢,对哦。也让我们看看梳妆台。” “好的。那么,这边请。”我带领二人往前走。 我猜想,女子一定是刚得到新房子,想要家具,所以才缠着这个中年男子买给 她。当然,两人并没有结婚。男子家有妻小,只是想和她继续所谓的外遇关系,共 筑爱巢。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我就一一推荐昂贵的高级品吧。男方在女 人面前铁定想摆阔,而女方也想看看这个男人肯花多少钱在自己身上。 如果对方是一般新婚夫妻,我会先带他们到国产品区,但这两个人可以跳过这 个步骤。我直接带他们到德国制的沙发区,刚好还有某厂商即将改款商品的库存, 上头指示要尽早推销出去,可是这款商品比起其他商品的价格明显偏高,一般客人 怎么也不肯买。就在我头痛不已的时候正好肥羊上门。我暗自窃喜。 我到这家家具贩卖公司工作已经两年了。一开始是时制员工,一年前成为正式 员工,不久即担任卖场销售员。这家店的一大特征是所有客人基本上都会有一名销 售员随侍在侧,主要的目的说好听是提升服务品质,但其实也是要防止只看不买的 客人在店内到处乱晃。 第一次上门的客人要先在入口的柜台登录成为会员,之后,公司会指派销售员 跟着这位来客。而客人下次来的时候,可以指名上次负责接待的销售员,也可以要 求换人。获得多数客人指名的,即是优秀员工。我在新人当中算是风评良好的。 “同样是皮革沙发,也分成很多种。让我告诉您简易的鉴定法。”我拿出小型 放大镜,凑近一旁的沙发表面。“请看。看得见毛孔吧?这是动物的皮,所以当然 和人一样有毛孔。如果这是品质低劣的皮革,毛孔就会被压坏。” 女子仔细盯着放大镜看,并且发出佩服的声音。中年男子也一脸满意的模样。 我按照目标推销出了一组德国制沙发,接着又顺利让他们买下了一张大理石茶 几,然后前往美国制的家具区。他们决定要买流线造型的床架之后,我又在寝具区 卖出了最高级的双人床垫。可惜的是,没有找到女子中意的梳妆台。 “那一对还会再来唷。”我回到办公室之后向同事报告成果。“他们好像买了 一间中古公寓,虽然原本附有灯饰,但情妇好像不喜欢。她说今天买的客厅家具组 是简单摩登的造型,和现在那盏乱七八糟的灯不搭。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高级的 家具,就会想要完整的一套。他们大概最近还会再来吧。” “你抓到了好客人呢。”同事羡慕地说。 “那也得他们下次还是指名我呀。”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几年下来,我换了好几份工作,这似乎是最适合自己的一份工作。我喜欢家具, 也觉得为别人考虑家里的装潢很有趣。当遇到客人想要以低预算获得美丽舒服的生 活环境时,我不会只考虑要做成生意,而会站在是自己亲友的立场上为他们着想。 重点是,客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打从心里想,如果能一直从事这份工作就好了。 抽完一根烟后柜台有电话进来,希望我服务一位第一次到店里的客人。当时, 还有几个推销员也在待命,只不过刚好接起电话的人是我。我将第二根香烟放回烟 盒,拿起外套站了起来。 我一面带好歪掉的领带,一面往接待大厅走去。“客人呢?”我问柜台小姐。 “那一位。”她指着入口。一名长发女子正盯着展示的古董家具。她身上穿着 质地轻薄的蓝色连身洋装。 我从柜台小姐手中接过资料,并且走向她。所谓的资料,指的是客人登录成会 员时填写的表格;上头写着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先确 认好姓名再往客人走去,但唯有那一天,我没有仔细看就走过去了。 “让您久等了。”我对着女客人的背影说,然后低头看资料上的姓名栏。 我不太清楚她回过头来的速度和我确认姓名的动作哪一个比较快,也许几乎是 同时。不论如何,我如遭雷击般地全身僵硬。 站在那里的是上原由希子。她比几年前变得更为成熟,更有女人味,但却是是 她没错。 她好像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但看到眼前表情僵硬的男人,不可能不感到可疑。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向她走近一步,打算递出名片,但指尖却颤抖得无法好好 拿住名片。 “呃……,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她先开口说。看来她是记得我的。 我总算拿出名片,抖着手指递上前去。“好久不见。当时承蒙关照。”我的声 音也在颤抖。 她看着名片上的名字,目光在空中游移,一脸正在回溯记忆的神情。不久,她 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啊”一声开口说,“你是当时的那位田岛先生……” “别来无恙。”我低头行礼。 “吓了我一跳。你在这里工作吗?” “嗯,之前换过很多工作。” “这样啊。” “当时,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啊,那件事就别……”她垂下目光。 我不知道这是否该称之为偶然。我从事的工作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来来去去的客 人,或许到目前为止没遇上从前认识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上原小姐……”我看着手边的资料说。“我没有仔细看资料就向你搭话,真 是太粗心大意了。我马上找其他人来为你服务。很抱歉,让你觉得不愉快。” 我再度低头致歉。就在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之前,她说,“我是无所谓。” 我停下即将踏出的脚步,回过头去与由希子四目相对。 “以前的事,”她微笑地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可是,由我介绍不会造成你不愉快吗……?” “我就说,我不会在意了嘛。还是,田岛先生不好做事呢?” “不,没那回事。”我抓抓头。不好做事是事实,但我并不是不想为她介绍。 “由我来介绍,真的可以吗?” “麻烦你了。”她的笑容和当时一模一样。她说,她想看窗帘,似乎不是今天 要买,只是想先看看。我问她:“是不是想改变屋里的窗帘样式呢?” “嗯,差不多算是。”她微微偏着头。 店里有专门负责窗帘的女服务员,我将她介绍给由希子。 由希子心中似乎还没有确定屋内想营造的感觉。她听完几个提案之后,说还要 再考虑一下。“款式太多了,真让人无从决定。”离开窗帘区后,她说。 “不用急。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谢谢你。” “不用跟我道谢,这是我的工作。” 由希子听了我的话,笑着点头。她说还想看点家具,于是我带她参观整家店。 “由希子小姐现在从事……?”我边走边问。 “我现在做的算是会计的工作吧。倒是田岛先生你至今做过哪些工作呢?” “我刚才说过我做过很多种工作。之前也曾经在这家店外包的货运公司工作过, 透过那里的关系才以临时员工的身份进到这家店的。” “你很拼嘛。” “还好啦。”被她一夸奖,我乐得心花怒放。 我带她到放置桐木衣柜等适合和室的家具楼层。除了那里几乎没有客人之外, 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站在那一层楼的入口,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 带有木头香气的空气进入费腔。 由希子抬头看我,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 “每当来到这里,我就会想起从小长大的家。那是一间老房子,厨房还没有地 板呢。那时家里有机件桐木的家具。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家还请了佣人。” 由希子睁大了眼。“你家是有钱人啊。” “这个嘛。因为我父亲是牙医,我想,钱多少是有一点。不过,那是小时候的 事了。后来家庭四分五裂,我也一口气栽进了贫穷的生活。” “苦了你了。” “可是,我不该做那种事的。” “哪种事?” “东西商事。” “噢。”她别过脸去,似乎不想想起那件事。 “那位老爷爷……叫做牧场老爷爷吗?他在那之后怎么样?” “那件事你可以放心。钱顺利地回到他手上了。” “钱要回来了吗?全额?” 她轻轻地点头。“牧场老爷爷真是太幸运了。有人好像还在打官司呢!老爷爷 是因为有人帮忙才把钱要回来的。” 能从那间公司把钱要回来的确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究竟是怎么……”我问到一半,讲话咽了回去。我想,没帮上任何忙的我, 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 “牧场老爷爷现在也很有精神唷。虽然脚和腰的状况好像变得不甚理想,不过 他经常会到公园里散步。” “是哦,那真是太好了。”我心中夹杂着放心和内疚的心情。 带他在店里参观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回到接待大厅。她歉然地说:“真不 好意思,什么都没买。”我摇摇头。“又不是每个来参观的客人都会跟我买东西。 再说,今天我也很开心。” “那就好。” “窗帘的事你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如果事前打通电话,我会把那段时间空下来 不排工作。” “嗯,谢谢你。” 我满心欢喜地目送玻璃门另一侧由希子离去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接连好几天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待在公司的时候我也静不下来, 每当电话响起,我就抢先所有人接起电话,在为其他客人介绍商品的时候也心神不 定地想:“她会不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由希子登录为会员时曾留下资料,所以我知道她的联络方式。有好几次我想要 主动打电话给她,可以编的理由多得是,例如只要说有进新的窗帘布就行了。然而, 我却没有勇气拿起话筒。我不希望她认为,不过是稍微熟稔起来,我就以为她已经 完全忘记过去的事情了。 我郁郁寡欢地过了几天之后,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当时,我刚结束一 组客人,回到办公室。一个资深员工手里拿着话筒,告诉我一位上原小姐来电。 我从他手中一把抢过话筒,说:“喂,我是田岛。”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喂,我是上原。上次谢谢你。” “哪里,不用客气。”我一面注意那个资深员工的眼神,一面回应。办公室里 禁止过分亲昵的说话方式。 “明天我想过去打扰,不知道方不方便?” “没问题。请问几点左右呢?”我压抑着雀跃的心情回答。 隔天是星期六。她说傍晚六点左右会过来。我告诉她,我恭候大驾光临。我差 点哼出歌来,但马上忍了下来。 隔天一早起我就有些亢奋,不但很在意发型,还留意胡子有没有刮干净。幸好 是穿制服,不用烦恼衣服的事。 星期六来店里的客人很多,经常人手不足,这时就会请客人自行参观。我必须 不断地应付客人,但还是时常心不在焉,老是看手表,期待六点快点来临。 我在接待大厅目送一个没什么意思要买却不断要我说明商品的客人离去。就在 这个时候,上原由希子走进店里来。她身穿灰色套装,看到我,对我微微一笑。 “你来的正好,前一位客人刚走。” “你那么忙,没关系吧?” “当然。再说,由希子小姐也是我们店里的贵客。” 她开口说谢谢。 “那么,直接到窗帘区可以吗?” 她默默地点头。接下来是我的幸福时光。 “老实说,我很担心。我以为你可能不会再到店里来了。” “为什么?” “因为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陈年往事就别再提了吧。都已经过去了。”她以告诫的口吻说话。“也是。” 我说。 我们一到窗帘区,便看到女服务员一脸困惑地杵在那里。她往我们这边看,用 眼神向我求救。 “发生了什么事吗?” “噢,田岛。刚才来了一个怪客人。” “怎么个怪法?” “他说要看窗帘布,我说:”请自便。‘结果,他竟然就把吊在半空中的展示 品一一拉下来。不只是这样,连蕾丝的窗帘布也是……“ “搞什么鬼!要不要叫警卫来?” “可是,要是他说他只是在比较款式的话,我们也没辙啊。” “话是没错,但他把展示品一一扯下来,岂不是造成了其他客人的不便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正在伤脑筋呢。” “那个人在哪里?” “在里头的桌子那边。” 我点头,并且将外套的纽扣扣上。 “由希子小姐请你待在这里。我想应该马上就能解决。”说完随即往前走去。 我走过两侧挂满一片片窗帘布的通道,看到女服务员所说,有一个男人面对着 桌子,将十几张展示品放在桌椅上。 “先生,不好意思,因为别的客人也要看,能不能麻烦您一次只抽下二、三块 布?”我对着穿象牙色外套的男人说。 然而,男人却没有反应,他依旧背对着我,变换窗帘布的摆放位置,或拿起来 透着光线观看。 “先生……” “别那么小气嘛。”男人还是背对着我。“我只是看看而已。” “可是,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不……”当我话说到一半,男人迅速转身,看 到他的脸,我瞠目结舌,脑袋瓜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家有很多扇窗,所以需要很多窗帘。不知道选哪个好。”从前让我烦恼的 那张脸,现在就在我眼前。那张脸上贼贼一笑。“好久不见啦!” 说起来有点少根筋,我当时竟然回了他一句:“嗨!”大概是还没恢复正常的 思考能力吧。仓持修看到我恍惚的样子,笑得更开怀了。 “怎么了?瞧你一脸狐疑的样子。我在这里有那么奇怪吗?”他用舌头舔着唇。 “不过,的确吓了你一跳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天晓得,这是为什么呢?”他像丑角似地摊开双手。 我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由希子正从窗帘布间走出来。 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抽痛。我没有具体思考什么,但不祥的预感却如针般, 扎痛我的心。 “对不起。”由希子一脸尴尬。“他要我瞒着你,所以我才会一个人走进店里。 我要他别做那种孩子气的事,但他不听。” “这是我导的一小出戏。毕竟,我们有五、六年不见了。直接出现在你面前, 说句‘你好’,未免太平凡无奇了吧?”仓持开玩笑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分别看着两人的脸。“你们在捉弄我吗?” “你在生什么气嘛。”仓持面露苦笑,理所当然地站在由希子身旁。“之前由 希子不是来过吗?之后她告诉我你的事情。于是我说改天我也要一起去。” 我看着由希子。我得表情应该很难看吧。“你之前怎么都没提到仓持的事?” 我已经顾不得用客气的语调说话了。 “嗯,不知不觉就错失了提起他的机会。”她吐吐舌头。那个举止让我更加生 气。 “你很厉害嘛。居然在这样一流的家具行工作。由希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替 你高兴。我一直在担心你。”仓持环顾店内说。他用的是佩服的语气,但我却听出 了在那句话底下隐藏着的蔑视的弦外之音。 “你们两个……呃,在那之后一直有来往吗?” “在那之后是指东西商事那件事之后吗?嗯,对啊。那件事把我们都害惨了。”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自己是受害者。恐怕他在由希子面前一直都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吧。 “上原小姐,”我问由希子。“帮忙牧场老爷爷的人该不会就是……” “就是他呀。”她爽快地承认。 我惊讶地看着仓持。他害羞地搔着鼻翼。“小事一桩啦。只因为我是内部人员, 所以有很多机会可图。” “可是,东西商事里应该一毛钱也不剩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有很多方法让他们交出钱来。算了,那种事情不重要。话 说回来,你带我们参观店内吧。你之前带由希子参观过了吧?我们一边看家具一边 报告彼此的近况吧。”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那么做,我现在在工作。” “谁说要你翘班来着?我们是客人耶!带客人看家具是你的工作吧?介绍些你 觉得值得推荐的家具给我们!”不知何时,仓持的手已经搭在由希子的肩上。我用 眼角余光扫到这幕情景,决心问他一个问题。 “你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吗?”丢脸的是,我的声音竟然破音。 “算是吧。”仓持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明年春天结婚,所以在找新家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