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仓持说:“还是美国制的家具好,什么都做得特别大。”“最好是能够容纳十 个人坐的餐桌。我说田岛,有没有那种可以呼朋引伴到家里来办派对的桌子?” “容纳八人左右,而且不显拥挤的餐桌倒是有几款。”我带两人到外国制的家 具区去。仓持第一眼就看上了那里展示的一个餐具橱。 “这个好!有了这么大的餐具橱,就能够放置我们那个水晶盘了。”仓持看着 由希子说。“这样一来,由希子收集的餐具也放得下。” 那个餐具橱的旁边,放了一张材质、色泽相同的餐桌。我向他推荐那张餐桌。 “现在是六人座,如果加上桌板,就可以容纳八个人坐了。” “是哦,挺不错的耶。”仓持抚摸桌子的表面,交相看着桌子和餐具橱。或许 他正在想象那些家具摆在新家里的模样。 不久,别样家具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离开餐桌,恣意地向前走。我看到他要 去的地方,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喂,由希子,这个怎么样?”仓持对着未婚妻招手。他看中的是一张相同厂 牌的床架;尺寸是双人床,相当大。 “很棒啊……” “这张床很适合那间房间吧?就像我之前讲的,我讨厌两个人睡在一张窄不啦 叽的床上。而且它跟壁纸的颜色很搭耶。” “再说……”说完,仓持压低音量,在由希子的耳边低喃着什么。由希子露出 害羞与困惑交杂的表情,睨了他一眼啐道:“死相。”我不禁低下头。 我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肉体关系。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当不愿 正视的事情终于摆在眼前时,还是免不了心情郁闷。 “喂,田岛。就先买这个。”仓持指着床架说。“你该不会要跟我说现在没货 了吧?” “我去查查看,我想应该有。前一阵子,那家厂商的货船才刚到。” “是吗。另外,这个也不错。”他的视线移到了床铺旁边的大型收纳箱。 仓持除了床架,还买了餐桌、餐具橱、大型收纳箱,以及放在床边的小桌,总 金额将近三百万。我将两人带到签约者专用的大厅,为他们送上柳橙汁之后,做了 几张账单。 “田岛,这都算是你的业绩吧?”仓持问我。 “是啊。”我回答。 “那就好。既然跟谁买都是买,我宁可帮你冲业绩。老实说,卖我公寓的那个 不动产业者向我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家具店,可是由希子告诉我你的事之后,我就决 定到你这里来买。” “谢谢你。” “就一句谢谢哦?我以为你会更感动哩。” “小修。”由希子用手肘顶他的腋下。比起仓持的话,她的动作更令我沮丧。 “我很感谢呀。”我强颜欢笑地说。“我也很感动,不过该怎么说呢,事情太 过突然,我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我们这么久不见,而你又要和她结婚……” “然后又跟你买了一对家具,是吗?”仓持愉快地笑了。“下次再好好聊吧。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工作。你好像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我也是一路坎坷,起起落落, 真的是吃尽苦头呢。”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简单一句话就是股票。” “股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个字。我对那方面一点概念也没有。 “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有买有卖;有赚有赔。” “你在卖那个吗?”听我这么一说,仓持噗嗤地笑了出来。 “我怎么可能卖股票嘛。我下次再跟你说明啦,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他贼 贼地笑着说。 “是哦……总之,你事业有成,而且还买了公寓。” “是间中古公寓,不过位在东京都内。”仓持微微挺起胸膛。“等我搬完家, 一切就序之后,再跟你联络。改天来玩!到时候,今天跟你买的家具应该都摆好就 定位了才对。” “我真羡慕你。” “只要你努力,你也可以。所以,我才说改天好好聊聊嘛。”仓持的这句话, 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大概是我的想法写在脸上,他皱眉地说。“别用那种怀疑的 眼神看我嘛!你放心,这次不会要你陪我骗人了……对吧?” 他向由希子征求同意。由希子一脸微笑地说:“这次应该值得相信。” 我在大门目送两人离去,回到办公室之后心情依然郁闷,一点都没有完成大笔 业绩的喜悦,反倒是心中充满了屈辱。仓持不但抢走了由希子,还要我帮他们两人 选择婚后放在新家的家具——仓持用来吃由希子亲手下厨的菜肴的餐桌、用来拥抱 由希子肉体的床铺。 上司针对那天的销售成绩褒奖了我一番,但我几乎都没在听。 从天堂跌落地狱就是这么回事。自从和由希子重逢之后我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 但遇见仓持以来我什么事情都懒得做。我无法专心工作,业绩一落千丈。 “你到底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当我在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上司对我 说。 “不,没什么。” “是吗?可是你最近有点不太对劲唷。像昨天,听说你让一个好不容易要掏腰 包的客人跑掉了,不是吗?” “嗯……” 一定是同事打的小报告。一对想买日式衣橱的中年夫妇来到店里,问了我很多 问题,渐渐地我懒得回答,最后不小心说了“不用急着买”之类的话。 “总之,你这样会造成店里的困扰。如果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给我放假去。 不然的话,就给我振作一点!” “是,真的很抱歉。” 上司好像还想说什么,但那个时候电话正好响起。他拿起话筒说了几句之后抬 头看我。 “客人打来的,指名要找你。加油点!” “是。”我低头行礼,离开了办公室。 我毫无干劲地走向柜台。我想过要休息一阵子,但一看到客人名字的瞬间,脑 筋变得一片空白。资料上的名字是上原由希子。 我来到接待大厅,只见由希子一个人在等待,不过我的心仍悬在半空中。我怀 疑,仓持可能会和之前一样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她应该没有察觉到我的存疑,看着我微微一笑。“你好。” “仓持呢?你们一定是一起来的吧?”我环顾四周。 她的微笑变成苦笑。“上次真是对不起。他有时候就是那么孩子气。” “那么,你真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啊。”她点头。“我想再看一次窗帘。”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 我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仓持抢走了她让我大受打击,但能这样见面又让我感 到雀跃,我明知她是为了他们的新生活来选窗帘,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仓持没有躲在窗帘区。我想之前一样找来女服务员,要她帮忙由希子选窗帘。 女服务员询问由希子房间的感觉和窗户的大小。我在一旁听由希子回答,大致掌握 了仓持买的那件公寓的内部格局。那是一间两房两厅的公寓,而且坪数不小。他们 前几天买的餐桌组和餐具橱的确很适合这样的公寓。虽然我心中的嫉妒之火不致烧 得炽烈,但也没有熄灭,并且不断地冒着黑烟。 由希子决定了窗帘的样式之后,我们和先前一样在会客厅面对面坐着。 “知道你要和仓持结婚,总觉得怪怪的。” “田岛先生可能会那么认为。毕竟,好几年不见了嘛。”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是啊……”她微微偏着头。“四年左右了吧。不过,如果只是见个面吃饭聊 天的话,应该是在更久之前把。” “你们是因为牧场老爷爷才走得比较近的吧?” “嗯,可以这么说。因为那件事情我们经常碰面。” 我想起了辞掉东西商事的工作之后去见牧场老爷爷的情景。当时,老爷爷和由 希子都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仓持却抓住了他们的心。 “我之前听说受害者并没有打赢官司?” “嗯。就算打官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回钱,而且他说就算钱拿得回来, 也只有一点点。” “结果他怎么做?”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他好像是趁还待在东西商事的时候,办好牧场老 爷爷的解约手续,强迫会计到银行领出契约上写的金额。当时公司已经没剩下什么 钱了,他说他和其他一样想要帮受害者解约的员工竞争得很激烈。说是先下手为强。” 我心想:“他骗人!”公司当时岂止是没什么钱,根本就是一毛不剩。重点是, 契约本身就很乱来,根本没什么解约不解约的。 “到底要回了多少钱呢?”我一发问,她笔出三根手指。“三百万。老爷爷只 损失了手续费。” 我越想越不对。那间公司不可能将那么大笔钱交给仓持这种基层员工。钱全被 干部们带走了。 “事情有可能那么简单吗?” “似乎并不简单。我刚才也说过了,他们销售员最后就像是在抢钱,但他下定 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把牧场老爷爷的钱要回来,所以拼了命地跟公司谈判。” “是哦……” 这些话完全不值得相信,但由希子却不疑有他。当然,由希子一定是因为这个 原因,才会对仓持的诚意心存感谢,并且为他所吸引。 她回去之后,我回到办公室抽烟,脑袋里想的尽是令人厌恶的事情。 几年前,刑警来访,提到有推销员盗用我的名字交易,将客人支付的金钱据为 己有。我认为那个犯人就是仓持,但却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而钱又是用到 哪里去。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他为了替牧场老爷爷还债,找了别的受害者做替死鬼。 只要想到那之后的事情发展,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只给那个老人特别待遇。他要的 不是老人感谢他,他真正的目的是博得由希子的好感。 不过,那三百万是从哪来的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惊失色。我想起了上吊自杀的川本房江。她损失了好几百 万,其中有一部分是从银行直接提领现金。难道仓持将从她身上骗来的钱转给了牧 场老爷爷吗? 他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他就是靠那种骗人的手段存活至今的。 川本房江的儿子喃喃自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充满怨恨的声音。我真想让 仓持听听看那声音。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仓持独自到店里来。我听说客人是他,本来想找其他人代 替,但店里规定如果是客人指名,除非正在忙抽不出空,否则就得亲自接待。 “窗帘送到了。”他一看到我就说。“颜色很美。听说那块布是你推荐的,由 希子要我向你问好。” “你喜欢就好。” “家具说好了下个月要送来,应该不会变更吧?” “不会吧。你是来确认这件事的吗?” “不,我是想来看看书桌,还有书柜。因为我有不少工作会在家里做。” “你说股票的工作啊?那跟证券公司有什么不同呢?” “有点不同。应该说完全不同比较正确。”说完,他盯着我的脸。“你研究过 股票吗?” “称不上研究。只是站在书店里看过那方面的书。” “是哦,这样啊。”他一脸有所企图地点头。他露出那种表情,对我而言并不 是一个好兆头。书桌和书柜在同一区。我快步带他过去,希望尽早结束这件令人郁 卒的工作。然而,仓持似乎并不急。他在看我推荐的家具同时,心里好像还在盘算 别件事。 “所谓的股票,就像是国家认可的一种赌博。”他边摸书桌边说。“而且赌注 很大。不过就算赌输了,下注的钱也不会全部不见。有时候,只要挨过去还是有翻 盘的机会,独赢赚到钱了,就把股票卖掉。只要反复这个动作就不会赔钱。这就是 玩股票的游戏规则。” “可是,我听说也有很多人赔钱,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拿去赌才会那样。他们败在没有本事挨过股 票被套牢的期间。另外,玩股票必须重视资讯。想要快点致富,就得靠资讯。” “你该不会是要叫我买股票吧?”听到我这么说,仓持睁大了眼睛。 “是又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挥挥手。“我手上没有那种闲钱。我赚的钱只够每天温饱 度三餐。如果你来是为了卖股票给我,不好意思,你可以回去了。” 仓持听我说到一半就在摇头,到了最后更开始挥手。“你放心啦!我一点那个 意思也没有。再说,我之前应该也说过,我不卖股票,只不过,要是你有意思要买 股票的话,我手上刚好有一支明牌,告诉你倒是无妨。今明两天之内买的话,赚钱 的机率很高。” “既然如此,你自己买不就得了?” “当然,我会尽量买。我只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也想分你一杯羹而已。我估计至 少可以赚个一、两百万,不过我不贪心,我打算到时候一口气全部卖掉。” 我看着不把大笔金钱当一回事的仓持,心想,这个男人干的就是这种工作吗? 借由买卖股票就能过着奢侈的生活吗?炒股票有他说的那么容易吗? 仓持突然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骗你的啦!哪有那么多赚钱的明牌。再说, 我自己本来就不买股票。” “那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我想要你了解我的工作内容。”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名片,上头印着投资 俱乐部股票部门主任的头衔。 “投资俱乐部?” “投资顾问公司啦。有很多人想要买股票赚钱,却又不知道该买哪一支好。这 时候就需要我们公司的帮助啦。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提供这些人资讯,领取报酬。” “提供资讯啊……” “你好像一脸怀疑那种东西也能做生意的表情哩。不过,就是有人需要。田岛 你刚才也对我说的假资讯动心了,对吧?” “我才没有动心呢。”我气冲冲地说。“我只是在想,这世上可能有那么好康 的事吗?我压根儿没有打算要买股票。” “可是,你应该会感兴趣。这就是玩股票的第一步了。想要炒股票的人都渴望 资讯,不管任何资讯都能卖钱。我们公司的成功就证明了这一点。” 从仓持买的东西来看,就知道他的确成功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在想,为什 么这个男人总是置身在这种摸不着头绪的行业呢? “你为什么会进那间公司?” “社长挖我过去的。你听到我们社长的年龄一定会吓一跳。他才三十岁不到。 成立公司的时候,他二十八岁,和一个员工白手起家,现在拥有一百多个员工。很 厉害吧?” “你什么时候进那间公司的?” “正好两年前。” “两年?那么,当时公司不是才刚成立吗?” “没错。当年两人公司时,社长手下唯一的员工就是我。”仓持用拇指指着自 己,笑了。 当我们在会客大厅办理书桌和书柜的买卖手续时,他又像以前一样这么问我。 “我说田岛,你现在的薪水多少?你满意这个数字吗?” “我还挺满意的。”听到我的回答,他嗤之以鼻。 “那是因为你无欲无求,可是这么一来你就不会成功。你要不要找天到我们公 司来看看啊?我跟你说明工作的内容。放心!你马上就会了。” 我停下写账单的动作,抬头瞪着他。“你这是在拉我进你们公司吗?” “不行吗?” “你应该没有忘记东西商事的事吧?我被你拐去跟你一起做那种骗人的生意。 我说什么也不要再干那种事了!” 仓持听到我这么说,非但没有动怒,反倒是吃惊地摊开双手:“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的工作是在骗人啰?东西商事那件事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我也是受害者。 再说,当时和现在完全是两码子事。当时,我根本不认识公司的什么高层人员,可 是现在我认识。我就是高层人员。” 所以才不值得信任。我勉强吞下这句话。“总之,我没有意思进你们公司。我 很满意现在的工作。”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真是可惜,你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人头地。” 我迅速做好账单,请仓持确认签名。他一副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签了名。 “你记得川本女士吗?”我边将账单放入信封边问。 仓持皱起眉头。“那是谁?” “川本房江女士。你忘记了吗?一个在保谷独居的老婆婆。你用‘请婆入瓮’ 的手法骗了她的钱。” “请婆入瓮”这四个字让仓持的表情沉了下来。他大概不愿想起这四个字吧。 “那个老婆婆怎么了呢?” “她死了。自杀死的。上吊自杀。”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露出难过的表情,没想到他的表情却没多大变化。 “是哦。这样啊。然后呢?” “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觉得她很可怜啊。我觉得东西商事所有的受害者都很可怜。但我又能做什 么?顶多就是把钱还给几个人。” “几个人?你只有把钱还给牧场老爷爷吧?而且还是想要博得由希子小姐的好 感才那么做的不是吗?” 仓持笑了起来。他搔搔头,低声说:“真败给你了。” “这么说来,你好像也很喜欢她嘛。你在吃醋吗?” 我紧握原子笔,有股冲动想用笔戳他的眼珠。“你知道东西商事是一间骗人的 公司之后还三番两次从川本女士身上骗钱,对吧?不只是川本女士,你还骗了好几 个新的受害者。你盗用我的名义将那些钱据为己有后再还给牧场先生,我有说错吗?” 仓持的表情终于变得凝重。他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是没有证据,不过这种事情稍微动点脑就知道了。” “有些事可以凭空乱说,有的可不行唷!”他站起身来。“原本我要取消所有 要买的家具。不过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我原谅你。” “有人因你而死!你骗走她相当于第二生命的钱!” 仓持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摇摇食指。“你说的不完全正确。骗人钱财的不只 是我,你也有一份。我们曾经是搭档,不是吗?” 我霎时哑口无言。他继续说:“结婚典礼你要来唷!毕竟,你是我从小学就认 识的朋友。” 我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身影,心想:“我要杀了你!” 没想到过没多久,喜帖真的寄到家里来了。会场位于东京都内的一流饭店,结 婚仪式将在饭店的教堂举行。喜帖上不但注明希望我参加婚礼,而且还要我上台致 词。仓持似乎坚信我一定会出席。让我再度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当然,我并不打算出席。但几天后,由希子又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他说光奇喜帖未免失礼,所以要我来确认田岛先生是否参加。”她天真无邪 地说。我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又被仓持将了一军。他看穿我对他反感,于是先发制 人。 “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他边走在家具卖场边看着我。 “嗯,应该……吧。”果然不出仓持所料。被她这么一讲,我就没办法说我不 打算出席了。不过我想,今天姑且答应她,改天再拒绝。 “太好了。”她不知道我内心的盘算,高兴地说:“还有,我们想请你上台致 词。” “这就饶了我吧。我不是那块料。” “可是,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请你上台致词。” “我不懂,为什么非我不可?” “因为,你跟他是老交情了,不是吗?他说你是他从国小认识至今的朋友。” “朋友啊……”我带她到意大利家具区去。店里平日上午的客人不多,外国产 品区更是门可罗雀,正好适合我们好好讲话。 “我好羡慕你们哦。我身边倒不是没有国小或国中的朋友,可是到现在还是至 交的却是一个也没有。而且你们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真棒。” 听到由希子天真的话语,与其说是焦躁不安,我倒是满腹疑惑。我们的关系哪 称得上是至交?仓持不可能打从心里那么想,他只不过在她面前随口说说而已。 “他真的很信任田岛先生。”她继续她的论点。“他说他只能相信你,因为是 你,你们才能交往至今。他说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说出真心话,露出真正的模样。” “是吗?” “是啊。所以,”她继续说。“请你务必要上台为我们致辞。他说,婚宴随我 高兴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但唯有这点他坚持一定要这么做。” 我回答:“我再考虑。” 等她回去之后,我思考仓持心里真正的意图。他为什么要请我上台致辞呢?我 不认为他真心希望得到我的祝福,看来是在捉弄我吧。他知道我喜欢由希子,为了 让我知道这份情是郎有情妹无意,才会故意刺激我。或者是我针对川本房江和牧场 老爷爷的事谴责了他一顿,他为此想要向我报复。 我气愤难平,那天夜里难以入睡。我在棉被里苦闷不已,心想有没有办法让仓 持好看。我心想,为什么我要因为一个男人受到如此煎熬。话说回来,为什么仓持 老是死缠着我不放?每当我有了栖身之所——即使只是心神暂时休憩之所,他总是 会出现在我眼前,然后硬生生地将我从舒适的壳里拖出来,再推入地狱深渊。他就 是为此才出现的。 接近黎明时分,我总算小睡了片刻。当时我心中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参加 婚礼,也要出席婚宴。我要牢牢记下仓持幸福洋溢的身影,和由希子身穿新娘礼服 的美丽模样。届时,我心中的屈辱和嫉妒之情一定会攀升到至今所不曾到达的高点。 我想,说不定这就能让我超越至今一直想要超越却怎么也超越不了的临界点。 由憎恨转变为杀意的临界点。我想,或许我可以真正得到渴求已久的杀人念头。 仓持修和上原由希子的婚礼在三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举行。一个空气尚且冷冽, 但我心情极佳的午后。 身穿银色西装的仓持和身穿纯白新娘礼服的由希子,宛如舞台上的超级巨星般 闪闪动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为这两个人高唱赞美歌,挤出虚伪的笑容。 我心中自有盘算。既然仓持那么说,我就扮演他的挚友。反正仓持四处宣传,我是 他从国小认识至今的唯一挚友,所以只要能够从头到尾顺利地骗过他身边所有的人, 今后就算他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有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婚宴的规模盛大,聚集了两百名左右的宾客。客人当中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 大部分都是他现在工作相关的朋友,学生时代的朋友竟然就只有我一个。既然如此, 他会请我代表朋友上台致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说到这个,我一面回顾过去,一面思考,仓持身边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吗? 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密谋着什么。而他密谋的对象,总是我。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可笑透顶的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的本性。稀里 糊涂地和他交往的岂不是只有我这个傻瓜吗?其他人不是老早就察觉到他的本性, 和他保持距离了吗? 我似乎明白他一直对我纠缠不清的理由了。对他而言,最好欺负的人就是我。 我是一只上等的肥羊。 仓持的家人缩在最里面的一桌,在众多身着华服的客人当中只有他们那一桌最 不引人注目。每当其他客人前去打招呼,两老就赶忙鞠躬哈腰。我好久没见到他们 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豆腐店以外的地方看到他们。 仓持出钱请来的司仪点到我,我站在麦克风前。我从小学时代的生活点滴中, 选出温暖人心的片段,稍微加油添醋,话一出口,场内立即泛起了轻轻的笑声。感 觉上坐在主桌的仓持很满意我的致辞,由希子也看起来一脸幸福。我最后献上一句 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 “谢谢你。你讲得真好。”离开婚宴会场时,仓持站在金屏风前握着我的手说。 一旁的由希子也面带微笑。 我本来想酸他几句,结果只是点个头,就从他们面前离开。我不可以节外生枝, 无论看在谁的眼里,我都必须是仓持的挚友。 仓持一脸胜利者的神情。就算他在人生这场竞赛中赢得了胜利,也是践踏着别 人的身体而得来的。他之所以缠着我,只是因为我好利用而已。 每当看到他的脸,我心中的憎恨就接近了临界点。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他至 今做过的好事全部抖出来。当司仪将麦克风递给我的那一刻也一样,但我忍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仓持。这项乐趣就留待以后享受。——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 我。 和仓持重逢之前的那几年,我对杀人的兴趣肯定淡薄了些。因为努力活下去占 据了我的所有精神,而且,我历经的几个难关也不是杀了谁就能解决的。 然而,当知道仓持要和由希子结婚时,我的脑中再度涌起了杀人的念头。年少 时期,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兴趣,那时候,我单单只是想知道杀人是怎么一回事、 杀人的心情如何,以及当人被逼到什么地步时会决心杀人。 然而,此时萌生的疑问却和当年有些出入。简单一句话,就是人不管在什么情 况下,都不能杀人吗? 过去我曾经几度想要杀害仓持。每次总会被种种困惑所阻碍而无法完成目标。 不过,那到底是好是坏呢?若是我在某个时点杀了他,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了吧? 人不能杀人——那应该只是个原则吧?有时候,人还是得杀人,好比说战争, 杀人是国家下达的命令。又或者是基于法律上的正当防卫。但是任谁都无法决定何 为正当,它的界限在哪里?如果只是预料到未来有危险而杀人,又算什么呢? 我应该早点杀掉仓持。这个念头此时此刻起占据了我整个脑袋。我责备做不到 这点的自己,并随时随地告诉自己,下次有机会非杀了他不可。 然而,表面上我和仓持却比以前走得更近了。他想必是想要炫耀自己成功和幸 福的模样吧,经常邀请我到他家。近十坪的客厅里摆着我推荐的餐具橱和茶几组, 他则坐在皮革沙发上,边擦高尔夫球具,边告诉我工作的事。当然,他尽是在炫耀 工作进展得多么顺利云云。 当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去他家。我不想看到由希子身穿可爱围裙,为他勤快打 理家事的身影。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寻找杀仓持的机会。我认为,这是我一生 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注,因此要花费相当的力 气和时间做好事前准备。我不急。反正不用担心对方会消失不见,也没有时间压力。 那天,我在下班之后前往仓持位在南青山的公寓。只不过,找我去的人不是仓 持,而是由希子。白天她打电话到店里说如果今天晚上没事的话,务必到她家一趟。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你来了就知道。” 我人一到公寓,就看到身穿围裙的由希子早已久候多时。她的拿手好菜是意大 利料理,厨房传出阵阵菜香。 “你再等一下,我想人马上就来了。”她看着手表说。 “谁要来?” “那是秘密。”她脸上浮现一抹意义深远的笑,消失在厨房。 我不明就里地打开电视,但看由希子背影的时间却比看荧幕还长。望着她修长 的双腿和婀娜的腰线,我的心中再度燃起对仓持的妒意。 “仓持今天会晚点回来吗?”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嗯,可能会晚一点。我刚才打电话给他,他叫我们别管他,尽管先开始。” “是哦。” 尽管先开始——我心想,开始什么呢?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起。由希子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拿起对讲机的话筒。 “好,我马上开门。”话一说完,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往玄关方向走去。 门一打开,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好意思,迟到了。” “欢迎欢迎。路上塞车吗?” “就是啊。内堀大道上车子完全动弹不得。真实的,皇居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 呢?没事盖那么大干嘛。” 这女人的嗓门真大。她穿上由希子递上的拖鞋,走路的声音也很大。她随着由 希子走进客厅。那女人的五官明显,大眼睛、大嘴巴,轮廓也很深,肤色比由希子 要深上许多。我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她们。 “来,我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和小修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田岛和幸先生。我之前 跟你提过,你知道吧?”由希子连珠炮地说完之后看着我。“田岛先生,她是我的 高中同学,叫关口美晴。” “咦?为什么我就连名带姓地叫?” “啊,对不起,这位是关口美晴小姐。” “我是关口。”五官明显的女人低头行礼。“我是田岛。”我也应了一句。 对我而言,这可以说是因缘际会的一刻。 关口美晴是一个很爱讲话的女人。听说她曾在寿险公司工作,我心想:“难怪。” 她目前在百货公司的外销部上班。 “你还记得教世界史的山田吗?他很讨人厌吧?一打钟就开始上课,然后对还 没就定位的同学碎碎念。一般老师都是打钟之后才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对吧?但那 人却在打钟之前就在教室旁边等了。他在家一定饱受老婆的折磨,才会到学校里找 学生出气……” 美晴就像机关枪一样劈哩叭啦讲个不停,由希子则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我很 少看到由希子那样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 两人兴高采烈地聊往事聊了好一阵子之后,由希子才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关口 美晴一听到我工作的家具公司名称,两眼闪烁着光芒。 “我一直想去那家店看看。改天可以去玩吗?”美晴像个少女似地将双手环抱 在胸前。 “可以啊。随时欢迎。”我顺着她的话,递上名片。 “我想要一个古董梳妆台,可是大概很贵吧。” “有很多种。贵一点的要一百万以上……” “我可以只看不买吗?” “当然可以。” “那么,改天我一定去。哇,真令人期待。” 就在这时,仓持回来了。他穿着乳白色的双排扣西装,打招呼说:“大家都在 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我身上。 等仓持换好衣服,我们便开始用晚餐。由希子亲手做的料理果然是意大利菜, 前菜是海鲜冷盘,然后是汤品、青酱意大利面,最后是主菜焗挪威小龙虾。仓持并 各开了一瓶白酒喝红酒。 我隐约察觉到这场聚会的目的。仓持他们似乎想要凑和我跟关口美晴。 我不清楚关口美晴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的五官明显,但离大美女还有一段距 离,而且似乎想要用化妆掩盖她不健康的脸色。不过,我倒不是对她有什么不好的 观感,只是觉得仓持介绍的女人能交往吗?再说,我现在之所以和仓持保持来往, 只是在等待杀他的机会罢了。 吃完晚餐,喝完餐后咖啡,我从椅子上起身。“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关口美晴也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呀。 我也该走了。” 仓持他们夫妇没有留我们,但仓持到门口送客的时候在我的耳边说:“她家在 木场,你送她回去吧。”然后将一张万元大钞塞在我的手里。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 搭计程车。 当时,我已搬到西葛西,若是搭计程车的话,确实是会经过木场,但是这个时 间还有电车,如果我是一个人,就不会搭计程车。 “钱不用了。”我将一万元退回去。“可是……”仓持话说到一半,我点头对 他说:“我知道了,我会送她回去。” 我告诉关口美晴我要送她回去,本以为她可能会拒绝,没想到她却欣然接受。 她和刚才一样,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耶……,这样好吗?” 我在仓持家外面拦下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处。美晴在电车上对我问东问西 ——你有什么兴趣?房价都在做什么?最近有没有去哪里旅行?都在哪种店里买衣 服?当她问到了几个问题之后,我才发现这些问题看似没有条理,其实她是在不着 痕迹地打探我的生活水准。我心想,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挺高明的,若是换个说法, 她还挺攻于心计的。不过,她却没有让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住的木场的公寓比我租的房子还新,看起来也相当高级。我问她房间格局如 何,她说是一房一厅。我想这间房子应该是租的,至于房租多少,我到底问不出口。 隔天,由希子打了电话给我,问我对关口美晴的印象如何。我劈头就抱怨: “没有人那样的吧。” “你们毫无预警就这么做,我很伤脑筋耶。我也是需要心理准备的。” 我是当真在抱怨,但由希子却笑着说。“毕竟,不要有奇怪的先入为主比较好 吧?这样讲起话来也能比较自然些。” “老实说,并没有比较自然。因为我马上就看出你们的企图了。” “是哦。那,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她呀。”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开朗,可是事情太过突然,弄得我手足无措。她应该 也是跟我一样吧?” “我跟你熟,她好像很喜欢你唷。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见你。还说一定要 去你们店里看看。” 对方喜欢我,感觉是不赖,但还不至于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地步。 “来我们店里是无所谓,毕竟她是客人。可是,正襟危坐的聚会就免了。”我 意在挖苦,但由希子却听不出弦外之音。“那么,我就先把你的意思告诉她。” 几天之后,关口美晴真的来到了店里。由希子陪她一块儿来,我总不能拒绝接 客,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接待。 “真的很谢谢你之前送我回家。”美晴一看到我马上低头行礼。她那大方爽朗 的模样,倒令我觉得挺可爱的,不禁回了她一个笑容。 “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早来。”我对着她们俩说。 “好事不宜迟嘛。”由希子竖起食指说。 应美晴的要求,我先带她们到古董区去。美晴惊声连连,比较了许多件家具。 我针对那些家具一一解说,不管说什么,她都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田岛 先生真的很了解家具耶。”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呀。”我苦笑。 由希子大概是怕只看不买不好意思,于是向我买了床罩和床单。尽管买的东西 不多,但还是得开立账单,于是我带两人到签约专用大厅,为她们送上柳橙汁。 “下次美晴一个人来如何?”由希子说。 “呃,可是,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我现在又没有多余的钱买高级家具。” “又没关系,只看不买也可以吧?”由希子看着我说。 “随时恭候大驾光临。平常日的话,我比较不忙。” “是吗。那么,我真的会来唷。”美晴一脸愉快的表情。自己的一句话能让女 性露出笑容,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好的,随时欢迎。”我轻声应诺。 美晴起身去洗手间。由希子仿佛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压低音量说:“我说的没 错吧?她相当喜欢田岛先生。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这个嘛……” “反正,我觉得要不要交往你可以慢慢考虑,没有必要急着下结论。” “我现在完全还没有考虑到那件事。”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别有深意地咯咯娇笑。“小修也那么说,所以他才会没兴 趣参与这档子事。” “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要将她介绍给田岛先生,小修反对我这么做,他还说他打算自己帮你找 对象。” “仓持他……”我的脑中浮现了他那张端正的脸。既然如此,那天晚上他为什 么要叫我送她回家呢? 由希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请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里头装着饭店的晚餐券。 “我想,你们不妨两个人去。” “就我和她两个人……吗?” 由希子点点头,这时美晴回来了。我将信封收进口袋里。 那家饭店在东京都内也算是一家高级饭店。由希子给的晚餐券可以在饭店里的 任何料理店、餐厅使用。如果可以,我想选的是日式料理,因为我从来不曾在餐厅 里好好用过餐,然而美晴却马上表示她想吃法国料理。 “因为要不是这种机会,根本吃不到正式的法国料理嘛。”她在电话里天真无 邪地说。 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饭店大厅会合,走进地下楼层的一家法国餐厅。那家店要求 男性客人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我心想:“幸好是在下班之后。”要是假日的话,我 一定会身着土里土气的便服,连西装外套也不穿。 尽管手上握有晚餐券,菜色却必须要自己点。侍者毕恭毕敬地递上菜单,让我 不知如何是好。菜单上写的是国字,但我对菜单上的料理是什么菜色,该怎么按用 餐顺序点菜一无所知。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也不管我的无所适从,劈头就问要不要 点什么饮料。我知道他在问我要喝什么餐前酒,我却不知该点什么好。 就在我困惑不已的时候,坐在对面的美晴直接说:“我要香槟。” 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我也一样。”侍者点头离去。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挺紧张的。”我稍微松开领带。说什么很少来,根本就 是第一次来,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说。 “我也是。不过好开心。这里尽是高级的料理。” “可是,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好。你可以点你爱吃的。” “那么,要不要点这个?主厨全餐。”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了看菜单。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不用费神了。我放下了 心,说:“好啊。”接着我的视线往下移,瞪大了眼睛。上头写的数字远远超过了 晚餐券可以抵用的金额。不用说,超过的部分当然要自行支付。 点晚餐之后,轮到点酒。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侍者的问题,莫名所以地接受他的 推荐。当时我并不知道酒比菜还贵,付钱时眼珠子差点儿掉了下来。 “吃顿饭还真辛苦。”我不禁嘟囔了一句,美晴微微一笑。“点菜辛苦你了。 不过能够吃到美味的料理,真是太好了。” “那倒是。”我心想:“被她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了。”但她似乎不以为意。 我想这是因为她的个性大而化之,因此对她产生了好感。 至今从没见过的料理一一上桌,我们欢声连连。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刀叉,喝 汤时格外紧张,但还是享受到了这场约会的欢乐气氛。好不容易能够平静下来聊天 的时候,已经轮到甜点上桌了。微醺让人的心情挺好。 “田岛先生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她边吃冰淇淋边问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我说完后偏着头,“真要说的话,是一个家吧。” “家?” “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家。我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但希望将来能有一块自 己的地,盖一间有院子的家。” “所以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啰。” “小时候,我家跟邻近住家比起来算是一间蛮大的房子。我父亲是医生,家的 隔壁就是诊所,我母亲也在诊所帮忙,女佣每天都会到家里来帮忙。” “原来你是好人家的大少爷啊。”美晴睁大了双眼。 “过去的事了。我现在没父也没母,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希望至少能要回一 个家的感觉。”我喝了一口餐后咖啡。 “你的心情我能懂,可是也不一定非得要有自己的房子不可吧?” “是吗?” “毕竟那很花钱呀。我身边的人都说,将来土地和房子会越来越贵唷。如果每 个月都要支付高额贷款,过几十年苦日子,把那些钱拿来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吗? 年轻时不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房子变成自己的时候,都已经变成老头子了,我觉 得那没有意义。” “这也是一种想法。”我并不认为她的想法有错。这也是不想买房子的人的代 表性意见。我钦佩地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很乐天,没想到也想那么多。” 离开餐厅后我们到顶楼的酒吧喝了两、三杯鸡尾酒,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种店。 之前,家居卖场里摆了一组家庭式吧台,当时准备了几种展示用的鸡尾酒,所以我 知道两、三种常见的酒名。 稍早之前,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和一个女人独处,边看夜景边喝鸡尾酒。 我只是怀着满腹对仓持的憎恨度过每一天。和美晴在一起之后,我觉得那样的自己 真是可笑透顶。我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堆自己不知道的趣事。 在那之后,我们每个月会约会几次,又过不久,我们一放假就会见面。和美晴 约会,为我带来了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各种刺激感受。我们享用世界各国的料理,品 尝从没喝过的美酒,买了只有在流行杂志上看过的衣服,进了原本过门而不入的音 乐厅。我的眼前就像是敞开了一扇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那些令人目眩的体验感动 了我。而我却将那些感动和对美晴的感情混在一块儿,遇见她的几个月后,我已为 她深深着迷。 仓持几乎不曾提过我和美晴交往的事,和我联络的反而是由希子。她会打电话 来关心一下进展。“听说你们去了东京迪士尼乐园?”一天夜里,我一接起话筒, 她开头就说。 “原来你已经从她那里听说啦!” “她说你像个孩子似地,玩得很开心。” “丢死人了。不过既然东京好不容易也有迪士尼乐园,便想去玩玩看。” “约会就约会没有必要找借口吧?话说回来,你们好像进展得挺顺利的嘛。” “什么东西?” “你别装傻了。你们两个人的感情呀。我听美晴说,你们每个礼拜都约会。” “嗯,就那样啰。” “那么,怎么样?”她压低音量。“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考虑具体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具体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不禁发出一阵低吟。 由希子在电话的那一头噗嗤地笑。“你在嗯个什么劲儿啊?” “我还没有想通。不,不是说她哪里不好,而是我一想到自己的未来,总是一 点真实感也没有。”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你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吧?毕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我知道。” “算了,这种事也轮不到我催促。……啊,你等一下,他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仓持,就在我心中冒出一股烦闷的情绪时,话筒里传来了熟悉 的声音。“嗨,你好吗?” “嗯。”我发出了既不高兴也不难过的声音。 “由希子好像做了不少鸡婆的事。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就老实告诉她。她不知 道是不是太闲了,老爱插手管别人的事情。” 我听到由希子不知道在仓持身后讲什么,内容听不清楚,但仓持嘻嘻地笑。 “没有那回事。” “是嘛,那就好。我担心会不会你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而由希子却自己一头 热。” “我也没有抱着玩玩的心态在交往。” “是哦,这样啊。”仓持的语调变得平静了些。“那么,你在考虑将来的事了 吗?” “也不是没有在考虑。” “嗯。”仓持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低声说:“我是觉得,还没有必要着急。”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结婚的事呀。像你这种个性的人最好慢慢找对象。你还年轻,今后还会 遇到很多人,没必要着急。” 他用“着急”这两个字,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当然没有在着急,像我这种个性的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仓持说。“你的个性一板一眼,又没什么跟女人交往的经验。像你 这样的人突然被爱情冲昏头是很危险的。” “我才没有被爱情冲昏头哩!” “是吗?” “我认为自己很冷静。正因如此,我才会对由希子小姐说,我还没有真实感。” “我认为没有真实感和冷静是两回事。不过算了,既然你不会草率下结论,我 就放心了。我从之前就在想,等你年过三十,比较稳重之后再组家庭比较好。你现 在要考虑婚事,还嫌太早。” “你跟我不是同年吗?” “可是就很多方面来说,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说你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吗?”我讽刺地说,但仓持却不觉得我在酸他。 “嗯,可以那么说。”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也跟由希子 说过了。美晴小姐是不错,不过我想替你找个更好的女人作为结婚对象。总之,你 记得好好斟酌。” 我想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但在我话还没说出口之前,电话就换人听了。 由希子向我道歉:“我自作主张帮你们牵红线,他不太高兴。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 好好跟美晴相处唷。” “我当然会。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就是啊。”由希子在电话里笑了。 我之前一直很介意我和美晴是在仓持家认识的这件事,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淡 了。讲起来,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是由希子,跟仓持一点关系也没有。别说是凑合了, 我反而觉得他不希望我和美晴的感情有所发展。这件事让我感到痛快。我不知道他 有什么企图,但如果他觉得一切都能如他所愿,就大错特错了。而且,被他说成是 一个对女人晚熟的人,也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或许是逞强好胜的缘故,和仓持通完电话之后,我将和美晴的婚事视为一个现 实问题来思考的次数越来越多。要是自己和她安然抵达终点,顺利地同组幸福家庭 的话,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光是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开心。 到隅田川看完烟火回家的路上,我搭计程车送美晴回家,到了她家公寓之后我 也下车。她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不太会讲话,”我拿出放在口袋里一整天的东西。“希望你能收下这个。” 那是一只镶着0.4 克拉钻石的白金戒指。钻石的等级并不算高,但对于一个领 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这已经是卯足了劲。 美晴睁大了眼睛。“这,该不会是……”感觉她在调整呼吸。“我可以认为你 是在向我那个吗?” “不是那个还能是什么?”我脸上浮现一抹害羞的笑。“你愿意收下吗?” 美晴看着戒指和我的脸,最后低下头,嘴角露出笑意。“我希望你好好亲口对 我说……” “啊……”我浑身发热了起来。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用舌头舔舔嘴唇,我感到 口干舌燥。“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声音有点沙哑,总算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我感到全身无力,差点当场蹲下来。 “谢谢你,我,一定会,让你……”当我话说到一半,美晴对我伸出手掌,要 我等一下。“好像要下雨了。剩下的我想要进屋子听。” “方便吗?” “嗯。”她迈开脚步,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那天,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一个月后,我前往美晴位在板桥的老家。她的父亲以前是公务员,退休后进入 一家制作学校教材的公司工作,母亲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胖女人,在日式糕饼店打零 工。她还有一个在建材厂商上班的哥哥,不过据说住在札幌。她家看起来是一个非 常普通的家庭。 到了她家我才一打招呼,她父母马上低下头说:“我们女儿就请你照顾了。” 看似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我想,他们大概觉得女儿差不多该出嫁了。接着两老 缄默不语,连这种时候必定会聊的女儿小时候种种话题也几乎没有提起。 “不知道你父母喜不喜欢我?”回家的路上,我问美晴。 “那还用说,当然喜欢呀。”她说。“所以才会连一句话都没嫌你。”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生分。” “你太紧张了啦。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嘛。” “那倒是。”我笑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结婚前必须决定的事情堆积如山。预约婚礼会场也是其中之一,但最重要的则 是莫过于住的地方。无论是我或她的公寓,要住两个人都嫌太挤了。 当我们两人前往房屋中介公司,接待人员问我们希望的房间格局时,我听到她 说“如果可以,最好是两房两厅”,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事前商量时我们决定的是 两房一厅。我提到这一点,她竟然耸耸肩,吐吐舌头说,“我觉得还是有客厅比较 方便嘛。何况人家还想要摆沙发……” “可是预算有限。再说有没有多余的钱买沙发都还不知道……” “我爸妈好像会买沙发组给我们。他们说要在你的店里买。” “可是我们的预算……” “仔细找找,总会有符合我们预算的房子啦。……对吧?”她向接待人员抛了 一个媚眼。 “我们找找看吧。”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脸上露出谄媚的笑。他介绍给我们 三间房子,其中两间是两房一厅,一间是两房两厅。符合预算的是前两间房子,但 美晴面有难色,似乎还是比较中意两房两厅。只是,那间房间地段好,又是刚盖好 的新房子,房租我们完全负担不起。 从那时起,每天就是在找房子,几乎每天到房屋中介公司报到,又因为觉得一 天只看一间太少了,有时候甚至一天看个好几间。一有不错的房子,我就拿着传单 找美晴一起去看,然而她怎么就是不肯点头,不是嫌房子太小、太旧,就是嫌离车 站太远,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每间房子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既然我 们的预算有上限,要满足所有的条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为了她四处奔走,走得脚都快断了。我的忍耐终有限度,最后,我终于对她 发火:“你别无理取闹了!”“你也稍微替找房子的人想想!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愿 的。你难道就不能忍耐一点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变得面无表情,像戴着能剧(* 日本的传统技艺之一,自 猿乐发展出来的歌舞剧。)的面具睨着斜下方,从鼻子呼出一口气。我感觉在她面 前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布幔落下。从交往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那就算了。”她说。 “什么算了?” “哪里都行。由你决定。反正房租是由你付。” “你干嘛自暴自弃嘛。我只不过是说,你要做某种程度的妥协罢了。” “对我而言妥协一点、妥协两点和全部妥协是没两样的,所以,由你决定就好。 我并没有自暴自弃。” “我们商量之后再决定不就好了吗?” “所以我说哪里都行呀。是你问我想要怎样的房子,我才说两房两厅的,既然 你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所以住哪里都一样。我会跟我爸妈说不用买沙发组了。” 她将脸转向一旁。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可以由我决定?” “请便。” “我知道了。” 我们不欢而散。然而,那天晚上她打了电话给我,开口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不经意就说了任性的话,我觉得很抱歉。” “不,我才要跟你道歉,对你大吼大叫的。” “房子的事就交给你了。无论是怎样的地方,我都没有怨言。” “可是,你还是想要两房两厅的房子吧?” “是没错啦,但是……” “我会再找找看。” 隔天,房屋中介公司要我做选择。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两间;一是房租适中的两 房一厅,一是房租勉强能支付的两房两厅。 她那温顺的道歉声言犹在耳。我指着两房两厅的图片。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察觉这是错误的第一步,不,应该说是踏进恶梦的第一步。 隔年春天,我们在东京都内的饭店里举行结婚典礼。我请的客人几乎都是公司 里的人,休息室里别说是亲戚了,连父母都不在场。 当我在新郎休息室里看贺电的时候,仓持和由希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我和 由希子经常见面,但和仓持则是他们介绍美晴给我认识之后没就见过面了。 “没想到你也会一脸紧张啊。”仓持看着我,贼贼地笑。“总之,先恭喜你了。” “谢谢。”我说。 “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建议。”仓持说。“我都说了,婚事急不得的嘛。” “我并没有当做耳边风。”我没有说谎,不过,被他那么一说不禁逞强好胜到 底还是占了大部分的因素。 “算了,结婚之后可要过得幸福唷!” “我会的。” “那么,待会见了。”仓持打开门。 “我再跟他说点话就过去了。”由希子说。 “好。我人在对面。”仓持独自离开了休息室。 看到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由希子嗤嗤地笑了出来。 “他嘴上是那么说,其实心里还是祝福你的。” “是吗。” “那还用说。毕竟……”由希子一脸调皮地看着我。“我想那件事现在应该可 以告诉你了。” “哪件事?” “嗯。这件事小修要我别说。”由希子吐吐舌,然后继续说:“其实,说要把 美晴介绍给你的是他唷。” “咦……?” “可是,他说由我介绍,你应该比较能够接受,所以他才没有太过问这件事。” “不过,美晴是你的同班同学,没错吧?” “基本上是。” “基本上是?” “我和她自从毕业以来就没再见面了。我是在小修公司的派对上和她重逢的。 她刚好在小修的公司上班,所以小修反而比我更清楚她的近况。” “可是,美晴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小修觉得不要讲比较好。他说,就说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好。” 我感到血液逆流,耳后隐隐刺痛。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不过,你们走得很顺利,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由 希子滑稽地双手合十,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那家伙要说婚事急不得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说,虽然介绍你们认识,可是不希望你操之过急,随 便下结论。再说,不管什么事情最好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所以我是站在赞成的立 场。”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我看着她天真无邪说话的脸庞。 “啊,那我也要去对面了。加油唷!”她挥挥手,走了出去。 我茫然地站了好一阵子。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以为跳开了仓持 设下的陷阱,没想到却彻底中了他的计。无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掠过心头,我不禁大 汗涔涔。 这个时候,敲门声再度响起。探出头来的是一个负责会场的女员工。 “新郎官,时间到了。”她恭敬地说。 和美晴的新婚生活还算顺利。所谓的“还算”,是指没有特别的改变。我每一 天下班就直接回位在江东区南砂租来的两房两厅公寓,边吃她做的晚饭边看电视, 然后洗澡、上床睡觉。假日大多出门购物。一旦展开新生活,才察觉到欠缺许多东 西。 我们的新婚生活可谓平顺。我看得出来,美晴努力想要让我们的新家住起来更 舒服。我也尽量帮忙她。日复一日,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置身在如此安稳的生活 中,我觉得很舒服。 然而,这种日子有人觉得平静,有人则觉得无聊。美晴显然属于后者。 “你说你想打高尔夫?”我瞪大了眼睛。当时我们在吃晚饭。 “我身边的朋友大家都开始在打了呀。她们也经常约我。可以吧?” “你说要去哪练习?” “木场有一个大练习场,可以在那里上课。我带了介绍手册回来。” “可是,高尔夫耶……”我手上拿着筷子,停止吃饭的动作。这种事情我想都 没想过。“学费不是很贵吗?” “还好啦。又不是那种一对一教学。听说球具可以用借的,而且还有巴士能到 那里。” “可是……” “我也想开始做点什么事情。”美晴一脸不悦。“我老是整天待在家里,没什 么事好做。身边的朋友都在打高尔夫,偶尔见了面聊聊天,她们也都是在聊高尔夫 的事,我根本插不上嘴。那样很无聊耶。所以,我想我也来打算了。” “不会影响到家里的经济吗?”我小声地说。 “这我会想办法。这样,可以吧?” “嗯,既然你都那么说了……” “太好了!”美晴说。我看着美晴高兴的模样,心中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左右,美晴说想要自己的高尔夫球球杆。 “你当初不是说球具用借的就好了吗?” “想到租借费用,还不如用买的比较划算。再说,老师也说,不用适合自己的 球具,球很难打得好。像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上场打球。” “这些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我本来也想忍耐呀。可是,我想既然要买,不如早买早好,所以才会这样拜 托你嘛。好不好啦,老公?”她双手合十,微微偏着头。 我叹了一口气。“球杆很贵吧?再说,要买的也不光只是球杆吧?应该还得买 球袋、球鞋之类的,对吧?” “现在高尔夫球教室那边正在举办促销活动,上课的学生只要原价的六折就能 买到。听说还有球袋和球杆整组一起卖的。” 我心想,她根本是中了高尔夫球教室业者的圈套了。 “要花多少钱?” “价位有高有低,我想尽量买便宜一点的。” 我又叹了一口气。社会上的确是掀起了一股高尔夫球热潮。相同的对话一定在 许多夫妻之间上演。“我说,你知道我的薪水多少吧?这里的房租也不是小数目。 你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高尔夫很乱来吗?” “所以我自己也在想办法筹钱呀。老公,可不可以买嘛?” “如果有余钱的话,买是无所谓。” 家里的钱都是由她在管,如果她说没问题,我也只有相信她了。 美晴买了一整套球具之后,不久开始以每个月一次左右的频率,出门到球场打 球。我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后来听说有的人去打一次球就要花上好几万,只 好逼她说出实情。 “我们打的球没有那么奢侈啦。除非是高级的球场,而且还要是星期六或星期 天的场地费才会花上好几万元。我们去的都是二流、三流的场地,有时候是淑女日 去的,那一天的费用是平常的七折。再说,我中午都只吃拉面,根本花不到什么钱, 所以你别担心啦。” 被她这么一抢白,我根本无话可说。我当时单纯地以为,她是有钱才能去打球, 要是没钱的话,她就不会去了吧。 然而,事情还不光只是迷上高尔夫球那么简单。 我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寝室的梳妆台旁的衣柜。又一次,美晴不在家,我突然 要找参加丧礼穿的衣服,打开许久不曾打开的衣柜一看,衣柜里塞满了名牌的盒子 和袋子。我看看里头,装的尽是皮包、钱包、首饰、衣服等物品。每一样看起来都 是全新,还没有用过的样子。 当时因为要参加守灵,我一找到丧服,也无暇顾及其他,直接就出门了。我回 到家后马上质问美晴,但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已经从衣柜里的痕迹,察觉有人动过 了。 “那些啊,都是人家送的,或是在折扣商店里买的。再说,那些看起来很高级, 其实根本不值几个钱。” “人家送的……为什么人家要送你?” “原因很多呀。国外旅行的礼物啦,或是买了之后却不喜欢啦。”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觉得事情有异。“我问你,我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 美晴脸对着电视,没有马上回答。我又问了她一次。 “咦?你说什么?”她将头转过来。 “我们家的存款有多少?” “咦?有多少哩?”她偏头想。 “存折拿来给我看。” “看是可以,可是我最近没有去刷本子,你看了也没用。” “你提钱的时候,没有收据吗?” “呃,那种东西我平常都会丢掉。” “那么,你下次记得看。” “嗯,我知道了。” 我将家里的钱全权委托美晴管理,连银行的提款卡也交给了她,有她提款,再 从中给我零用钱。 之后过了几天,她还是没有去查银行存款金额。我一催促,她就说什么忙得没 空去银行,或是不小心忘了。我被逼急了,直接从公司打电话到往来银行,报上姓 名之后再说出账户号码,询问存款金额。听到银行行员的回答,我的心脏差点停掉。 那个数字竟然是负的。换句话说,别说是存款了,我们还负债。我在电话中询问事 情为什么会变这样。对方是一个女性行员,好像被我怒气冲冲的语气吓到,连忙解 释说是提款卡最高可以预借到定期存款金额的九成。 那天下班时间一到,我马上离开公司。一回到公寓,客厅里传来高分贝的谈话 声。我马上察觉到,她们是美晴一起打高尔夫球的朋友。玄关并排着两只不曾看过 的鞋子。她们似乎是发现我回来了,谈话声戛然止息。 我一走进客厅,除了美晴,还有两个女人。她们低头说:“打扰了。”两个人 都和美晴差不多年纪。一个身穿黑底的衣服,另一个则一身色彩斑斓,两人的打扮 都给人一种花俏的印象。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身穿色彩斑斓衣服的女人站起身来,另一个 人也随着起身。 “这样啊。那么,改天见。”美晴在玄关目送两人的离去。 “她们是一起在高尔夫球学校打球的朋友。”美晴回到客厅说。 “美晴。” “听说她们改天要去夏威夷打高尔夫球。很棒吧?” “那不重要。你在那边坐一下。”我指着沙发。 “到底怎么了?”她狐疑地坐下来。 我站着说:“我今天查过银行存款金额了。” 那一瞬间,美晴的眼神立即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模样,我心里凉了一大截: “果然没错啊。”我原本还希望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存款金额居然是负的。太奇怪了吧?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着说着,心情就激动了起来。 “对不起。”美晴坦率地道歉,双手放在膝上,头低低的。 “我不是叫你解释清楚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提太多钱出来,所以银行里没钱了。”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你为什么要瞒我瞒到今天?” “我说不出口。” “你不说打算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喘着大气。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你连定期存款的部分都花光了,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 么办?”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美晴双手抱头,像个小孩子撒 娇似地不断扭动身体。 “结果是你在高尔夫上花了太多钱,对吧?你说家里的经济你会想办法,结果 却动用了定期存款,对吧?每个月都透支,于是你提定期存款来填补,反复几次之 后,就成了今天的局面,对吧?” 她默默地点头。 “搞什么鬼啊你!”我气愤地跺脚。“除了高尔夫,连那些高级皮包、衣服也 都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对吧?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买那么多东西,而且那些真的是在折 扣商店里买的。这点请你相信我。” “那些都不重要!”我踢倒沙发。“定期存款原本有两百万哦!你知道我是用 怎样的心情存下那些钱的吗?想做的事情没做,想买的东西也忍住没买菜存下来的 钱。那些钱是为了将来买自己的房子存下来的。现在呢?只剩下五十万不到。你打 算怎么办?说啊!你到底要怎么赔我?!” 她说了什么,胆太小声,我没听到。 “啊?你说什么?讲清楚一点!” “……你。” “什么?” “我会还你。”她低着头说。“我会工作赚钱还你。” “别开玩笑了!”我捶打沙发的椅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给我听好 了!花钱很简单,但要赚超过一百万的钱却很困难!那是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 存下来的一笔钱,而你却……因为我好说话,把那些……”我气到说不出话来。 美晴突然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双手着地,整个人伏在地上向我磕头赔罪。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在大家的邀约之下… …。我心想,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但是,我好寂寞,我怕大家如果再也不来约我 的话……。我不想被当成是难相处的人。”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洒落在地板上。看到 她那样,我原本激动的情绪快速冷却下来。 “像我们这种领死薪水的人,从一开始打高尔夫就是个错误。” “我不会再去打高尔夫了。”她低着头继续讨饶。 “真的是……”我咂舌,坐在沙发上用手搔头。 我感觉美晴站了起来,但没有看她,但没有看她。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客厅,我 以为她刚哭过,大概是去洗脸了。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跑去看她怎么了。她 不在洗脸台前,倒是里头浴室的门没关,我往里面一看。 美晴割腕倒在地上。 送到医院后医师说美晴只是划伤了皮肤,原来要切断血管没有想象中容易。她 之所以会晕过去,似乎是因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 美晴在医院睡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便带她回家了。她一直默不作声,我也 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那之后的几天,美晴也几乎不开口,整天郁郁寡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寝室 里躺着。 我决定自己管理提款卡和存折,尽量不去想花掉的钱,而且总觉得事到如今还 去责备看似在反省的妻子,有失成年人的气度。我决定将这件事当做是她不习惯婚 姻生活累积了一些压力,才会透过打高尔夫和疯狂采购消除压力。 然而,问题却没有因此而获得解决。 渐渐地,家里开始脏乱了起来。美晴变得不太做家事。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美 晴别说是准备晚餐,就连食物也没买,只是一脸嫌麻烦地将囤积的冷冻食品加热摆 上桌。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之后,我念了她一顿,她却以“今天累了”或“这个月 没剩什么生活费了”为借口搪塞。而且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不久之后甚至只 是口头上敷衍了事。她好像无时无刻都处在焦躁不安的状态,我若对她略有微词, 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老公,我可以出去工作吗?”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美晴看也不看我的脸, 用平常那种随意的口吻问我。 “去哪工作?” “我一个朋友在池袋开居酒屋,找我去帮忙。” “居酒屋啊……” “就是端端菜,洗洗盘子而已。” “是哦。”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我看着美晴。她也面对着我。她的目光涣散无神。“我每天都过着枯燥乏味的 日子。每天送你去上班之后,就只能一直我在屋子里看电视。我已经受够了自己一 个人。最近朋友也不打电话给我了。我把一些约会退掉之后,渐渐地谁也不约我了。 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有趣吗?我现在一点生活意义都没有。” “所以你想工作吗?” “我也有权享受人生吧?可是看看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我什么都不能做。所以 我才想,玩的钱至少要自己赚。再说,到外面工作可以认识很多朋友,也可以转换 心情。”她说话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一开始看着我的眼神也渐渐偏到别的地方去, 最后她盯着桌子跟我说话。 这理由和刚开始高尔夫的时候一样。我想,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我说,要不要生个小孩?”我试探性地问。“一旦有了孩子生下来,你的想 法一定会有所改变。” 听我这么一说,美晴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既然闲着没事做,干脆去带 小孩吗?意思是生活中只有家事太无趣的话,就找点更累人的工作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自己的身上,要是生了小孩, 岂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你不也说过你想要小孩吗?” “那是将来有一天。可是,那和这是两回事。我还没有享受到任何的人生乐趣。 再说,依照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要是生了小孩,生活会很难熬的。你的薪水又不 会突然倍增,你说是吧?” 我们对于生小孩的意见一向对立。我想要早点打造一个家,所以想要早点有小 孩,但她却说现在不要小孩。不过实际上带小孩的人是她,所以我也没办法强迫她。 结婚前她还装出一副喜欢小孩的样子,没想到结婚后竟然会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 转变。 “居酒屋要晚上上班吧?家里的事怎么办?” “我至少会先把你的晚餐准备好再去上班,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这样可以了吧?” “可是那样一来,我们的生活作息就错开了。我们不就都见不到面了吗?” “我会在你睡觉之前回来。再说,还有假日呀。与其每天大眼瞪小眼,那样反 而比较有新鲜感。” 我词穷了。结婚才没多久,她竟然就说出“大眼瞪小眼”这种话,真令我感到 震惊。 “还是不行吗?”她叹气地说。“我从今以后都得一直过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 吗?毫无娱乐可言,只能像个黄脸婆关在这间房子里变老变丑吗?” “没人那么说。” “可是你眼下之意就是要我这么做,不是吗?” “没有其他的工作了吗?不是居酒屋,而是能在白天做的工作。找一下应该会 有吧?” “哪那么容易找。在那家店可以和朋友在一起,工作起来也比较安心。” “我一些朋友的太太也在工作,可是大多都是在超市或便利商店。” “总而言之,就是不行在居酒屋工作,是吗?你就是要我在超市或便利商店做 收银员就对了?” “我没那么说。” “那是怎样嘛?!” 我一不作声,美晴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或不要?!” 我败给了她来势淘淘的气势,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提案。为了让她的心情平静 下来,只好答应她。看来,当时我应该还爱着她,所以才会不想被她当做不通情理 的丈夫,只要是她的愿望,我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她。 当然,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发现美晴这个女人的可怕。 美晴开始工作之后整个人明显地变了。我也看得出来,她变得朝气蓬勃,表情 也变得生动活泼。不但如此,她还花心思在化妆、衣着上,整个人变美了。我心想, 这个女人果然还是适合出外工作啊,准许她去工作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开始,她会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回家。那个时候我大多还没睡,我习惯会和她 喝杯睡前酒,听她说说工作上的事情。当她说起工作上的事,看起来好开心。 然而,那种美好时光却没有持续多久,美晴渐渐晚归,从十二点前变成十二点 多,然后又变成一点多。每当她回家看到我醒着在等门,就会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 “哎呀,你还醒着呀?你可以先睡,不用等我啊。” 这句话我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先睡觉我比较省事。” 我质问她,最近经常晚归是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因为人手不足, 朋友拜托我工作到晚一点嘛。我朋友又没多的钱再雇一个工读生,她也很伤脑筋呀。” “你以后都会这么晚回来吗?” “应该只有最近吧。你也知道,这一阵子很多公司都会聚餐吧?” “话是没错……” “所以只有最近啦。你可以先睡。” “是吗……” 她口头上说“只有最近”,但之后回家的时间也没有提早。过了一点还不睡觉, 对我而言是一种煎熬。于是当我早上开始换衣服时,美晴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次 数越来越多。如果我勉强叫她起床,她就会明显表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好累,今天早上就饶了我吧。早餐你自己去买面包吃。”她甚至会这么说, 然后拉起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我很想抱怨,但没时间和她吵架。再怎么说,我也不希望夫妻一大早就吵架, 只好默默地离开寝室。 早上我出门时她还在睡,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已经不在家了。再加上我的工作 性质星期六、日也必须上班,因此很难能和美晴说上几句话。更何况,我休假的时 候她也大多躺在床上。 一个假日的中午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发飙了。导火线是她起床后竟然也不换睡衣 就直接来到客厅打算叫外送披萨。 “你差不多一点!你连假日都要让我吃那种东西吗?”我将手上的报纸摔在桌 上。 美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偏头不解地说:“你不喜欢吃披萨吗?” “重点不是那个。美晴,你最近都没有准备吃的,对吧?你之前说,出门前会 把晚餐准备好,但我回到家,你什么也没准备,不是吗?一开始约定好的事情,你 都忘了吗?” 她手上拿着披萨的菜单,茫然地站在原地,视线看着地板,好一阵子一动也不 动。我瞧着这样的妻子。 良久,美晴将菜单放回电话柜,对我低声地说:“对不起。” “就一句道歉吗?”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摇摇头。“我现在就去买东西。冰箱 里什么也没有。我会赶紧煮点吃的,你可以再忍耐一下吗?”她语气平淡地说。 “等是无所谓。” “那么,我这就去换衣服。”话一说完,美晴就要回寝室。 “你等一下。”我叫住她。“你要不要适可而止了?”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头转过来对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辞掉工作算了。若是你完全无法兼顾家事,去工作根 本没有意义。” 于是美晴将头转回去对着门,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辞掉工作的话,我又要失 去活着的意义了。我不想回到毫无乐趣可言的日子。” “在居酒屋打工那么有趣吗?” “待在家里的话都遇不到任何人。” “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我不都跟你道过歉了吗?我都说了,以后我会好好做家事,不是吗?” “这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吗?我说你啊……” “你很啰嗦耶。” “什么?” 她转过头来对着我。看到她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我闭上了嘴巴。 她的样子简直像个恶鬼。以前从没见过她那种表情,我顿时大吃一惊,哑口无 言。然而,那种表情转瞬即逝。她原本目露凶光的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她低下 头,双肩垂下。我听见她用力地呼了一口气。“对不起。”她低头赔罪。“本来说 好不会让你感到困扰的。今后我会注意。”她说话的口吻突然平静下来,简直和刚 才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中还留着她刚才的表情,尚未从那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随你高兴!”我总算吐出这句话来,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阵子,美晴依约做好家事,但却没有持续太久。每当我回到家中, 餐桌上经常不是放着看起来像是在便利商店或超市买的现成菜,就是将加热就能吃 的冷冻食品放在冰箱。刚开始,她还会桌上放上一张道歉的字条,但久而久之字条 也不见了。最后,他几乎不再动手做菜了。 除了不煮饭之外,其他家事也明显地看得出来她在偷懒。房间角落堆满了灰尘, 这表示她完全没在打扫;洗衣机全无运作的痕迹,脏衣服多到从洗衣篮里满出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衣服穿,因为她不断地在买新衣服。 我忍不住念了她一下,她就又故技重施,低着头老实向我道歉。“对不起。我 也知道不做不行,但就是没有时间。”然后马上跑去打扫、洗衣服。 只要我开口念人,她就会听话照做,然而顶多维持几天,过了一个星期,整个 家又回到原本的状态。这种情形反复好几次之后,渐渐地我也懒得念了。再说,我 也害怕要是太过唠叨,又要看她勃然大怒的脸色。 我几乎不再抱怨了。换句话说,我放弃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布满灰尘的家中边 吃便利商店买来的冷便当看电视,以及在妻子呼呼大睡的时候出门上班。 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正是美晴的目的。她大概完全看透了我的个性,反正只要 对方道歉,我就会无话可说,而且我讨厌一直不断地骂人。 若是进行自我分析,我想我是不想被她讨厌。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家, 不希望她因为受不了我的怨言而提出离婚。 大概是我不再叨念的关系,美晴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放肆,就连星期六、日也很 少在家。 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变得越来越华丽,而且看起来并不便宜。我问她 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前一阵子的拍卖会上买的。这些都是名牌货,不 过价格不到原来的一半。” “就算搬家也不便宜吧?” “我的零用钱都买得起,没有很贵啦。” 听在我的耳里,感觉她特别强调“我的零用钱”这个部分。总而言之,她想说 的是,既然是用我自己赚的钱买的,没有必要听你啰嗦。 然而我却无法释怀。她的新衣服、皮包、首饰不断增加,塞得衣柜满满的,放 不进去的就推在地上。虽然她说每一样都是便宜买到的,但总金额加起来应该超过 一百万,我不认为在居酒屋打工能够赚到那么多钱。 于是,就在我开始对美晴抱持怀疑的时候,有一天,新的邂逅降临在我身上。 寺冈理荣子身材苗条,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她到我们店里,指名由我服务。 “我朋友在你们店里买了一些家具,他很满意,所以我也想来看看。听他说, 当时是由一位姓田岛的销售员陪同的。”寺冈理荣子对我说明她指名我的原因。我 问她,她的朋友是何许人物,她只是含糊其辞地带过。 我猜想,她是在酒店里工作。她说的那个朋友可能是店里的常客,她怕要是说 出他的名字,说不定会辗转传进他太太耳里。 她具备的魅力足以让人如此猜测。虽然不是太美,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刺激 男人内心的妖艳。当她在询问家具价钱的时候,会扬起下巴,眼珠向上地盯着我看。 一看见她那微微湿润的眼眸,就好像有一股电流窜过我的周身。 寺冈理荣子到店里的目的是要买照明灯具,说是现在用的灯和家里的气氛不搭, 所以想把全部的灯换掉。 我带她到照明灯具的楼层。天花板上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一站在电灯底下,白 炽灯就照得人发热。理荣子似乎挺中意西班牙制的灯具,却又没有喜欢到决定要买 的地步。 “在这里看是很漂亮,可是不知道放在我家里怎么样。”她偏着头,抬头看着 雕工精细的灯具。看来她也很热,从脖子到胸口一带的皮肤微微发汗。我别开视线。 “再说,只买这么一盏又没意义,对吧?必须考虑到和其他灯具的协调性。真 伤脑筋呀。” “您府上的家具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算是摩登的吧。” “摩登的啊。” “可是,也不完全都是摩登的。我还有古董的五斗柜,有些是朋友送的,所以 很难统一。” 我心想,是客人送的吧。“如果您有府上的照片,我也比较好推荐。” “对哦。” “有人和您一起住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 寺冈在这一个楼层转了几圈之后突然盯着我看,她的唇边浮现一抹别有深意的 笑,惹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我想拜托田岛先生一件事。” “什么事?” “可不可以请你到我家看看?然后希望你推荐适合的灯具。” “我……吗?” 老实说,我很惊讶。至今倒也不是没有客人提出这种要求。有时候会有客人要 我一同到他家里测量窗帘的尺寸,顺便看看家里的样子,讨论装潢的相关事宜,但 那都是相当了解彼此个性的客人,从来没有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就提出这种要求。 “不行吗?”她偏着头说。 “不,当然没有不行的道理。” “那么,可以啰。” “如果时间上能够配合的话。那么,你觉得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都行。请说你方便的时间。” “您说随时都行,是指平常日也可以吗?” “可以呀。只要你事先决定日期,我总有办法空出时间。” “哦……这样啊。”我确认行事历,问她下个星期一如何。那天我排休。 “可以呀。”她马上回答。于是我们说定那天下午四点我会去造访她位于丰岛 区的公寓。 她回去之后我的心情还是莫名地亢奋。我好久不曾到女人家了。我并没有在期 待什么,但心情却像是面临第一次约会,恨不得星期一快点到来。 那个星期一,我自己泡咖啡边喝边看报纸的时候,美晴窸窸窣窣地起床走出房 间,坐在我的对面,点燃一根万宝路(Marlboro)抬头呼地吐出一口烟。她抽烟的 习惯自从到居酒屋上班之后越来越明目张胆。她从以前就抽烟,但在我面前总会按 捺住烟瘾。 “想吃什么?”她用粗鲁的口吻问我。 “咦?” “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待会要去买东西。”她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我不希望她为了做饭摆出那么不悦的表情。我想告诉她我的想法,但打消了念 头,今天我必须去寺冈理荣子家,在那之前,我不想搞坏心情。 “今天不用准备晚餐了。”我说。“我要去客人家讨论装潢的事,所以我会在 外面吃过饭才回来。” “是哦,这样啊。”美晴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将香烟捻熄之后,又回寝室去了。 三点过后,我换穿上班用的衬衫,出了家门。美晴也不来送我出门。 寺冈理荣子的公寓说是在丰岛区,其实再走几步路就到练马区了。公寓贴着咖 啡色炼瓦的瓷砖,看起来还很新。 我一到她家,只见她身上穿着身材曲线毕露的针织衫,裙子也是针织品,裙摆 很短,而且没有穿丝袜。她的体型苗条,胸部却高高隆起,当场害我的眼睛不知道 该看哪里。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她看着我面露微笑,嘴唇上涂了淡粉红色的 口红。 “哪里,希望能帮得上忙。” “请进。” 她家是一房一厅,餐厅里摆了玻璃桌面的餐桌和金属制的椅子,典型的摩登造 型,但沙发却是庄重的皮革沙发,而茶几则像是美国制的木质茶几,整体装潢果然 很不一致。 “房子的感觉不错。”我还是要说说场面话。 “可是,品味很零乱吧?” “不过,这倒也不是感觉统一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将 房间的位置图素描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理荣子端了红茶过来。 “如果想要凸显家具,最好避免造型太过抢眼的灯具。像这种水晶吊灯,就太 过于光彩夺目了。”我指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灯说。 “这是一间纪念品。”她看着上面,低声地说。 “这样啊。” “结婚的时候,我和丈夫一起去一家二手家具行买的。” “啊……您结婚了啊?” “两年前离婚了。”理荣子微微一笑。“对不起,讲这种煞风景的话。” “不会……”我摇摇头。 “田岛先生,你结婚了吧?” “是啊。” “有小孩吗?” “没有。” “这样啊。那还在蜜月期吧?” “没那回事。”我挥挥手。“内人也在工作,很难碰得上面。我们也很少交谈, 已经是倦怠期了。像今天也是,我要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不会吧。”说完,理荣子笑了。 “我常在想,单身的时候还比较好呢。寺冈小姐不再结婚了吗?” “结婚啊……” “啊,这是个人隐私,我不该多问的。”我慌忙地低下头。 “没关系的。我目前暂时不考虑结婚。反正工作也很有趣。” “您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该怎么说好呢?” 她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上面印着像是银座酒 店的店名,名字的地方写着寺冈理荣子。 “我不会要你来光顾的。”她笑着说。“因为这里很贵唷。我真不知道在那种 地方喝酒的人在想什么。” “名人也会去吗?” “这个嘛,来的非常少。” 理荣子告诉我店里发生的各种事情。那些事对我而言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 事。我一会儿“啊”地,一会儿“耶”地,从嘴里发出来的尽是感叹词。 在那之后,我们也兴高采烈地聊着与装潢无关的话题。猛一回神,竟然已经过 了三个小时。 “哎呀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她看着手表说。“不好意思,把你留到这么晚。” “哪里的话,是我打扰太久了。那么,我大致知道房间的情况了,我回店里会 再想想哪种灯具比较适合。” “我也可以从型录上选吧?” “当然可以。” “那么,”理荣子说。“可不可以请你下礼拜带着型录再来一趟?我想在家里 一边讨论也比较好决定。” “那是无妨,可是……,嗯……那么下礼拜一样是礼拜一吗?” “这个嘛,礼拜一比较方便。” 我很意外,没想到能够再次和理荣子独处。从隔天起,我立即开始寻找适合她 家的灯具。我找来型录,一有空就看。有时候想象理荣子在我选的灯具照明下放松 的身影,便会感有一种莫名的感官刺激。 于是下个星期一来临了。她要我傍晚六点到,我有点遗憾没有时间和她好好相 处。 出来迎接我的理荣子身穿围裙。光是这点就够我惊讶的了,没想到她家里还飘 着一股炖肉的香味。 “我想,既然客人特地前来,偶尔也要做点菜。” “您客气了,我哪是什么客人……”我显得手足无措,但当然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今天店里休息。我们要不要慢慢地边吃饭边讨论装潢的事?还是,你老婆 煮好了饭在等你?” “没有,怎么可能。”我猛摇手。“她出门工作去了。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来。” “是哦,那么正好。” “真的可以吗?” “什么可以吗?” “就是,嗯,在这里吃饭。” “那当然。就是为了请你吃饭,不擅料理的我才会洗手做羹汤呀。” “是吗。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三十分钟后,我和理荣子面对面,吃着 她亲手做的菜。虽然她说不擅长,但实际上厨艺却是相当精湛。我们还喝了高级的 葡萄酒。 我心想,看来理荣子似乎对我有意思,而我也挺喜欢她的。平常老是看到美晴 邋遢的一面,不禁将她们放在一起比较,心想:“这种女人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吃完饭后我们依然继续喝酒。我有些醉了,不知不觉间瘫坐在沙发上,手臂环 住一旁理荣子的肩 “你今晚非回去不可吗?”她抬头用妖艳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脑中混杂着犹豫、困惑、高兴等情绪。事实上,酒让我失去了判断能力。 “不,没关系。”我回答。 “真好。”说完,她紧紧抱住我。我手臂使劲地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