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理荣子家过夜后的几天里我都还像是踩在云端。我的手掌记得她皮肤的细致 触感,也时时回想起她呵气如兰的芬芳,那实在美好得太不真实了。我甚至觉得, 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做理荣子的女性,一切都是幻影一场。 “喂,田岛,你在发什么呆?” 当我在办公室里等待客人指名时,经常有同事这么对我说。大概是我一副心不 在焉的关系吧。 我无法忘记那一夜,想要再次和理荣子联络,但电话却打不通。我衷心期待说 不定她会到店里来,她却都没有打电话来预约。 就在我朝思暮盼的某一天,回到家时发现玄关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一开始, 我还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等到脱鞋子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美晴没有出门。 邋遢的她平常很少会将脱下来的鞋子排好,一堆脱下来的鞋子总是挤在一起, 而当她出门之后,就会空出一双鞋的空间,但那天却不一样,害我费了点力气才将 自己的鞋子放好。 我打开走廊上的灯,走进客厅,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按照平常的习惯,一面松 开领带,一面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 当我打开开关,吓了一大跳,只见美晴竟然趴在餐桌上。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出 门,看起来服装仪容好像已经打理完毕。 我想要出声唤她,却先吞了一口口水。桌子上居然放着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而 且酒瓶里已喝得一滴不剩。一个溃不成形的盒子,掉落在她的脚边,装在里面的蛋 糕上的奶油从盒子的缝隙渗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对着美晴的背影说。 然而,她却没有反应。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醒着。她的背微微颤抖。 “喂!”当我再次出声叫她时,她的头忽然抬起,烫卷的长发紊乱不堪。她慢 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眼神,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眼里布满血丝,眼线因泪水 而花掉,直勾勾地瞪着我。 “干嘛?”我的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总算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话。 美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杯,里头还有一公分高的琥珀色液体。我以为她要将酒 喝下,结果却不是。她突然将酒杯砸向我。 我马上闪开。威士忌杯虽然坚固没有破裂,但砸在客厅的门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然而,她这下却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我全神戒备。 不过,美晴却没有将酒瓶砸过来。她站起身来,高举酒瓶,发出野兽般的叫声 向我扑来。我抓住美晴的手臂,从她手中夺过酒瓶,丢到沙发上。她哗啦啦地乱吼 乱叫,试图挣脱,又是抓我的脸,又是捶我的胸。我忍无可忍地将她踢开。她正好 倒在餐桌脚边,蛋糕盒掉下来的地方。 “你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还是没有回答。这次她抓起蛋糕盒,往我丢过来,但却没瞄准,蛋糕 盒掉到了别处,盒里的蛋糕散落一地。那好像是草莓蛋糕,却已完全溃不成形。 一颗草莓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丢进垃圾桶。这个时候,美晴突然吼叫: “你给我吃下去!” “咦?” “你给我把那种东西吃下去!你把我当傻子!”她声嘶力竭地大吼。 “喂,美晴。你在说什么?你在生什么气?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别装傻了!” 美晴将掉在一旁的蛋糕块拾起向我砸来,正中我的胸口。白色的鲜奶油沾黏在 灰色的衬衫上,我茫然地盯着那污渍,然后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差不多一点!突 然发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发飙之前,如果你有话想 说就说!” “为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美晴伸长身体,从餐桌上拿起什么,又往我这边丢来,不过却轻飘飘地掉在地 上。那是一张卷曲的小纸片。我看着她的脸,捡起那张纸。那是一张名片。看到印 在上头的字,我浑身冒冷汗。 那是理荣子的名片。 难道是美晴发现了她给我的名片?我马上就察觉,不是那么回事。美晴不可能 因为这种小事就发飙。 我感觉脚底一滑,原来是踩到了鲜奶油。 美晴依然瞪着我。我心想,非得说句话才行。“这……怎么了吗?” “别装蒜了!你明明脸色铁青。我傍晚正准备要出门,那女人到家里来了。” “怎么……” 我心想,怎么可能。理荣子不可能知道我住哪,但我不敢打包票,说不定她有 方法抄得到我的住址。既然名片就在眼前,美晴又那么说,理荣子来过家里的确是 一个事实。 我舔了舔嘴唇。“然后呢?” “然什么后?” “她来过然后怎样?她怎么了吗?” “我不是叫你别装蒜了吗?你如果不是白痴,应该想得到那女人到家里来做什 么吧?”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本来打算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我想, 那只会惹得美晴更火大而已。 “你说句话呀!”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反正你把我当成傻子,说点什么理由都好。” “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 “你明明就有!”美晴吼道。“我告诉你那女人对我说了什么。她一副不要脸 的样子,问我要不要跟你离婚。” 我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我干嘛骗你?我啊,完全搞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心想,这个人脑袋瓜是不是 坏掉了啊。可是,听她一路讲下去,我才知道那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美晴一口 气说到这里依旧瞪着我,然后咬住嘴唇,摇摇头。“我好不甘心,我既不甘心又难 过,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啊……可是那女人竟然还笑了。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噢,看来他还是不打算跟你离婚啊。你先生是在玩危险游戏哦。‘她看到 我大受打击,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紧咬着臼齿,全身汗毛竖起,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低下头,看着 被鲜奶油弄得黏答答的袜子。 “你倒是说句话呀!”美晴再度吼叫。接着,我听见什么东西当啷倒下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来是餐桌椅倒在地上。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心脏依然跳动快速。 “怎么样嘛?你答应那女的了吗?她说,你要和我离婚?” “不,我没有那么说。” “那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胡扯!” “我没有胡扯。” “那么,你承认和那女人偷情吗?” 我沉默了。我觉得要是承认的话,一切就玩完了。不过,就算我不承认,事情 演变到这个地步,不承认也等于是一样。 “怎么样嘛?” 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击中了我的膝盖。茶杯骨碌碌地在地上滚。 我依然默不作声,耳边听见美晴的啜泣声。她趴在地上,哭声渐渐变大,然后 开始像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接着她边哭边念念有词,反复地咕哝。“好过分,好过 分。” 我向她走近,提心吊胆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让我!”美晴扭动身体,大声叫道。我只好将手缩回来。 美晴突然站起来,看也不看我便小跑步离开了客厅。我在想,她说不定打算离 家出走,但接着我听见寝室的门被用力甩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从房里出来。我开始感到不安,跑到寝室去看看她。 我想起了从前她曾经割过腕。 我将耳朵凑近寝室的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将门拉开一条细缝,看见她 趴在床上,肩膀在抽筋,传来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坐在走廊上,叹了一口气。木质地板上沾着一个有一个的脚印。那是我沾了 鲜奶油的脚印。 我脱下袜子,又脱掉外套,将它们卷成一团,放在角落,到洗脸台拿来抹布, 开始擦起地板,顺便也收拾了客厅。这时我才发现,沙发旁有一件被撕成碎片的围 裙。一定是美晴悔恨不已的时候撕碎的。 打扫完毕,换过衣服,我又去寝室看看她的样子。幽暗的寝室里,美晴背对着 我躺在床上。已经听不见啜泣声,也没听见打呼声,不过,毯子底下的叫窣窣窸窸 地在动,证明她还活着。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出神地想着理荣子的事。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难 道她来只是为了打击美晴吗?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有的女人有这种癖好。理荣子会 是那种女人吗?可是,那么做究竟有何乐趣可言? 还是理荣子真心希望我离婚呢?难道她希望我离婚,和她结婚吗?从一开始, 她的确表现得比我积极。可是再怎么说,我们才见过三次面,发生过一次肉体关系。 再说,自从发生关系之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联络了。 我想要打电话给理荣子。这个时间打到店里去,应该找得到她。然而,我只是 想,并没有付诸行动。要是讲电话被美晴听到了,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没有感到肚子饿,反倒是喉咙干渴不已,喝了好 几杯自来水。 凌晨十二点多,我听见寝室的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在走廊上的声音, 然后是厕所开关门的声音。两、三分钟后,美晴从厕所出来,然而我却没听见脚步 声。她伫立在走廊上。我猜想,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客厅。我的身体涌起了力量, 将双手放在膝上握拳。 美晴进来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往厨房走去,像我刚才一样用杯子盛水喝, 发出“呼”的吐气声。她缓缓地向我走来,像个病人似地动作缓慢地坐在沙发上。 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始抽起烟来,不断地吐着烟。她每吐出一口 烟,我的胸口就会缩紧一次。 第一根烟抽到快剩烟屁股的时候,她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我想起有人说过, 从一个人熄掉香烟的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爱不爱吃醋。 “你整理的吗?”大概是哭过的关系,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咦?” “地板。地板呀,有的没的。刚才不是乱七八糟的吗?” “噢。嗯,大致整理了一下。” “是哦。谢啦。”她又抽出一根香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 我十指交握,手指头倏分倏合,手心冒汗。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美晴以一种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我。 “什么怎么做?” “我问你想怎么样?那女人不是说你要跟我离婚吗?”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说。” 她吸了一口烟,或许是因为眼睛浮肿,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即便如此,她看 起来还是在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几次?” “咦?” “你偷情过几次?”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想具体回答。 “都已经事迹败露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吧?你老实说!” “……只有一次。” “是哦。”美晴从鼻子吐出烟。“只有一次,对方可能跑来说那种话吗?” “真的。只有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美晴捻熄第二根烟。那根烟还挺长的。 “为什么?”她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抱歉。”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微微低头道歉。 “你觉得道歉就能了事吗?” “当然不是……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美晴侧脸对着我,从面纸盒抽出面纸,擦拭鼻子下方。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外面一辆救护车经过。一旦沉默着,外面的噪音听 得格外清楚。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她总算开口问我。 “她来我们店里,找我讨论装潢的事情,然后请我去她家里……” “你就毫不避嫌地跑去她家,被她勾引了,是吗?”她说。“简直是白痴。” “我一开始完全没那个意思。” “是吗?然后呢?你喜欢她吗?” “不,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还没见过几次面。” “可是你们却上床了,不是吗?” 又是一个令人不得不闭嘴的问题。我低下头。 “那么,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我完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美晴站起身来,离开客厅。我心想,这次她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吧, 不过却不是如此。她手上拿着一些东西,回到客厅。 “总之,你先写道歉信。” “道歉信?” “嗯……不是道歉信也无所谓,反正你再怎么道歉也没用。总之把你这次做的 事情写在纸上。” “怎么写好?” “把你跟谁、怎么偷情写下来就行了。只写你偷情几个字也行。如果你不想写 对方的名字,也可以不写,可是要写下日期。” “写那种东西做什么?” “爱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你让我写下这种东西,是要当作诉请离婚的证据吗?” “就算不写那种东西,我一样可以离婚。”她粗鲁地说。“我不想让这件事就 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要你写下来。” 我的目光落在纸上,拿起原子笔,思考文章内容该怎么写。“我不知道该怎么 写才好。” “真那你没办法。”美晴歪着嘴角说。“那你照我说的写。我,田岛和幸,结 了婚却和一名来到店里,叫做寺岛理荣子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错全在我。我愿意 做任何事,为这件事情负责。” 我按照她说的动笔,满脑子只想要如何让美晴的心情平静下来。 美晴最后要我用大拇指捺手印。我将大拇指沾上印泥,重重地盖在签名的地方。 “这样可以了吧?” 美晴盯着写好的文章,仔细地将便条纸折好。“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离 婚的。” “我也没有打算离婚。” “不过,我要你写这件事情负责。”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还不知道。我会慢慢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发誓,说你再也不会做出 那种事情。” “我发誓!” “你真的要发誓?” “我真的发誓。” 美晴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稍微有精神多了。我总 算放下了一颗心中大石,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些。她不提出离婚,也让我松了 一口气。 隔天午休时间,我打电话给理荣子,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然而电话 还是打不通。而且电话没有跳到答录机,因而也无法留话。 我也想过直接到理荣子的公寓,但是一想到美晴,究竟令人裹足不前。要是理 荣子告诉美晴我去找过她,恐怕这次美晴势必会离家出走。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我终究没有和理荣子联络上。我不再打电话给她,她 也音讯全无。 或许理荣子真有奇怪的癖好,她诱惑我,只为了让我的家庭一团糟。又或许她 是和美晴见过面后才打算不再和我继续交往。不管是哪一个原因,我都不在乎。我 决定要忘了理荣子。 那一晚之后美晴绝口不提我偷情的事,她和之前一样,过着一到傍晚就出门, 直到深夜才回家的生活。有时候,她会为我准备晚饭。一切恢复成了原来的摸样。 我从前会想要叨念美晴几乎不做家事、工作到那么晚,但现在我决定保持沉默。毕 竟,我没有资格叨念那些事情。 没错。我已经没办法责备美晴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感觉上,每天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夫妻的对话比以前少了许多,但我只 得接受这个不愿接受的事实。毕竟,我是使我们夫妻关系不睦的始作俑者。 然而,走向毁灭的倒数计时却早已开始。 事实上,那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迹象。那就是美晴的随身用品变得比以前更华 丽了。举凡首饰、皮包、衣服,还有化妆品,所有眼睛看得见的东西都变得更新颖 更昂贵。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开口过问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不想让她心情不好。 存折由我保管,她不可能擅自动用存款,因此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 看她浪费的习性。因为一旦在意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不久,我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我在自动柜员机提领现金后看 到明细表上现实的存款余额时,真怀疑我的眼睛有没有看错。我想,其中是不是有 什么误会。 之前美晴擅自动用家里的钱时,我将定期存款解约,全部转到了活存账户。在 那之后,我又慢慢地存钱,照理说存款余额应该有六十万左右,但那数字却少了一 个零。 我慌忙地跑去刷存折,一行行的交易记录当中竟然有两笔我完全不知情的支出, 分别提走了二十多万。 这两笔钱都是转至信用卡公司,但我并没有办他们的信用卡。我心想,这是怎 么一回事,于是打电话到其中一家信用卡公司询问。听到对方的回答,我差点晕倒。 对方说,有人用我的名字申请信用卡,卡片在两个月左右之前就已核发,而且 同时还申请了副卡。请款金额好像都来自于副卡。 我这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美晴擅自帮我申请了信用卡,然后用副卡购物。身 为妻子的美晴,要拿到申请信用卡所需的资料简直是易如反掌。或许信用卡公司曾 经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询问是否有一名叫做田岛和幸的员工,只是那件事却没 有传进我的耳里。 信用卡公司的客服人员好像怀疑我的信用卡是否被人非法盗用。我马上含糊其 辞地挂上了电话,因为我怕引起轩然大波。 这样就没必要再打电话到另一家信用卡公司确认了。美晴想必对两家信用卡公 司使用了相同的手法。 事到如今,我不能再当哑巴了。我决定等美晴回来之后把话说清楚。那天晚上, 她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家。她看见我坐在餐桌等她,霎时大感意外地睁大眼睛,然后 用一种爱理不爱的语气说:“哎哟,你还醒着呀。” “你为什么瞒着我,擅自办了信用卡?”我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问她。 美晴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仅止于此,然后恢复到一副兴 趣缺缺的表情,到厨房用杯子接自来水喝。 “你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你?”我正想要进一步发问,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 步走出了餐厅,随即回来,将两张信用卡放在餐桌上。那正是那两家信用卡公司的 信用卡,可在卡片上的英文拼音,表示那两张都是我的信用卡。 “我忘了拿给你。对不起。”她不在乎地说。 我拿起两张信用卡,做了两个深呼吸,忍住想要怒吼的情绪。“我在问你,为 什么要擅自办信用卡?” “我只是没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应该先跟我商量吧?这可是用我的名义办的耶!” “有信用卡比较方便吧?这样出门就不用带现金了。” “问题不在那里。” “要是叫你办的话,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所以我就去办了嘛。” “你还擅自办了一张副卡,是吗?” “是啊。人家也想买东西嘛。” “别开玩笑了!”我捶了一下餐桌。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一个月花了五十 万,到底在想什么?!这下我们家已经几乎没有存款了耶!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 怎么办?” 我想起了之前也曾有过相同的对白。当时,美晴突然哭了起来,向我道歉说她 要工作赚钱还我。然而,现在的她却和当时不一样。她先是望向身旁,耸耸肩膀, 然后瞪着我。“只不过就那点钱,你干嘛啊?”她小声地丢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 “我说,不过就那么点小钱,你发什么飙啊?不过就五十万嘛,有什么好大惊 小怪的。你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不过是钱花得稍微凶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想想看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听到美晴的话,我一阵茫然。看来她果然还没原谅我。她对理荣子的事似乎一 直无法释怀。 “那么……这是你的报复吗?”我低声地问。 “不是。”美晴摇摇头。“我只是想要忘掉讨厌的事情,单纯的消愁解闷。我 想,花点钱应该是可以原谅的。毕竟,我……”她说到这里,再次用锐利的视线瞪 着我。“我伤得很重。” 她一提起理荣子的事,我就无话可说了。她最近都没有提起,我深信那件事已 经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记恨在心。我真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我舔了舔嘴。“如果是要消愁解闷,应该有别的方法吧?而不是用这种方式… …。如果你说你想要买东西,我也会二话不说拿钱给你啊。” “我不喜欢凡事都要得到你的许可。你以为是什么害得我受苦?原因还不是出 自你!明明是你害的,为什么我连消愁解闷还要祈求你的许可?再说,我只能在你 许可的范围内发泄压力吗?” “照你这种发泄方法,这个家会被你毁掉吧?你自己赚来的钱呢?” “那一点钱,随便买个东西就没了。”她赌气地又将头转到一边去。 “因为钱不够用,你就办信用卡吗?” 美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就算答了也一样。我叹了一口气。 “你之前说要我负责。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吗?”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把脸转 过来,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这点小事?你以为这种芝麻小事就算负责吗?因为 你,害得我身心俱疲。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活下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看你是不知道每天过这种日子是怎样的滋味吧?” “我知道。当时我不是发过誓,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了吗?” “你以为那么做就一笔勾消了吗?” “当然不是。” “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可是,有的时候就是痛苦得不得了嘛。我只是 想要暂时忘记那件事,做些奢侈的事而已。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我无话可说,双手握拳地盯着地板。美晴突然冲出客厅,接着听见寝室的门关 上的声音。 好一阵子,我无法动弹。她的一言一语就像一根根的钉子,插进我的胸口。我 拿着威士忌的酒瓶和杯子,不加冰块直接喝了起来。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不,就 算睡得着,我也不能进寝室。 恶梦并没有在那一夜划下休止符。美晴浪费的情形也不见收敛。我原本笃定存 款余额减少,她就会停止花钱,但我猜错了。她居然又办了两张信用卡,并且不断 用那些信用卡购物或预借现金,利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使账面上的花费看起来不会 太夸张。然而,越来越高的预付额一眨眼就超出了我的薪水。于是我只好解掉公司 在银行办的优惠存款,用来填补不足的部分,但很明显,这种做法只撑得了一时。 当然,那段时间我对美晴的行为也不是坐视不理。我拜托她,买东西至少要用 现金。 “这本存折和提款卡交给你保管,扣除生活费之后剩下来的钱,爱怎么花是你 的自由,所以别再用信用卡购物了!” 然而,她却左耳进右耳出。 “我已经知道家里没有钱了,所以我才会到处借钱。” “你要是那么做,我们真的会倾家荡产耶!那样也无所谓吗?” “关我屁事。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就算你停掉我的信用卡也没用。你要是那 么做,下次我就去地下钱庄借钱。” 我完全不懂美晴在想什么。她不可能没察觉,这么做等于是用手掐住自己的脖 子,但她却不打算住手。于是我怀疑,这说不定是一种殉情的方式。难道她要拖着 我,一起坠入地狱吗……? 在公司上班时,我的心七上八下,非常担心美晴会跑去找高利贷公司借一大笔 钱。说真的,我甚至想过把她软禁在家里。那段期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工作错误百出。 “你怎么了?最近完全无法专心工作。你这样,我很头痛耶。”上司经常念我。 我只好不停地低头赔罪。总不能说出家里的事情。 那一段日子里我的体重快速下降镜子里映照出一张面容憔悴、眼窝凹陷的脸。 除此之外,我也很担心不知道每个月的账款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放任不理,美晴恐 怕会到别的地方借钱。 终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情。有一天当我回到家,发现美晴在等我。她给 我看一张文件,要我签名盖章。看完文件内容,我差点吓晕过去,那是一张五十万 的贷款申请书,对方是一家不曾听过的金融公司。 “不管我怎么算,下个月的账款都很吃紧,所以我决定要向这里借钱。”美晴 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说。“签名吧。还有别忘了盖章。” 我浑身颤抖起来。除了愤怒,还有对美晴这个女人感到的恐惧。在这一刻,我 确定自己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女人。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干嘛啊,那脸怪吓人的。我当然知道啊,可是钱付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其 实,我是想多借一点,可是对方听到你的薪水,说就只能借这么一点。薪水低的人, 就是想借钱也没得借。”她说完后,冷笑了几声。 那一瞬间,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我站起身来,当我猛一回神,美晴已经用手 捣着脸,倒在地上了。我的手掌带着痛麻的触感,很清楚自己对妻子下手了。 美晴用手掌捣着脸颊,抬头看着我,她红着一只眼睛,咬着嘴唇。 “滚出去!你这疯婆子给我滚出去!”我咆哮。 美晴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离开客厅,然后冲进寝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 到十分钟便走出寝室。我从客厅里看见她两手提着大手提箱,走向走廊。 当我在犹豫该不该阻止她的时候,玄关传来她穿鞋的声音。我走向客厅的入口, 要走到走廊上时,就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玄关后,走进寝室。寝室的衣柜全开着,着实地留下美 晴将整排衣服塞进手提箱的痕迹。有一支沾着头发的梳子掉在地上。 我捡起梳子,拿在手里躺到床上。床上残留着美晴的体味,我嗅着那股气味, 一股异常空虚的情绪袭上心头。 那天夜里,美晴没有和我联络。我猜,她恐怕是回娘家了,所以当隔天由希子 打电话到公司来找我,我吃了一惊。美晴昨晚似乎是睡在仓持夫妇的主卧室里。 由希子说:“不管怎样,我现在过去你那里一趟。” 越过三十分钟后,我们在公司的大厅里碰面。 “我听美晴说了事情经过,我想你大概也有你的苦衷。”由希子一脸严肃地说。 “美晴怎么说?” 由希子先是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然后开口说:“她说你背叛了她。她心烦意 乱之下才会挥霍无度。然后你打了她,还叫她滚出去……。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打老 婆,没想到……” 我发出低吟。美晴说的不假。她说的一点没错。然而,一旦话从由希子的嘴里 说出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样?美晴说的是真的吗?”由希子问我。 “嗯,基本上是那么一回事。”我不得已只好那么回答。 由希子的脸上明显浮现了灰心的神色。不,应该说是灰心中夹杂了失望和轻蔑。 “外遇的事,我跟她道过歉了,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没有做出踰矩的事。关于伤 害到美晴这一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补偿她,可是……” “可是你出手打了她。” “出手打她,我觉得很抱歉。但是当时我也乱了方寸。毕竟她不断地到处乱借 钱……” “你的心情我懂,但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还是你吧?” “话是没错。” “既然如此,美晴耍点任性也是情有可原吧。” 听由希子这么说,我还是无法释怀。我了解她要说什么,但我觉得目前的情况 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单纯。 “美晴说她想离婚唷。”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说她想和我离婚?” “嗯。不过,我想她是因为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才会不顾后果说出那种话。” “离婚啊……”我垂下头。 “喂,该不会连你也想那么说吧?” “我昨天夜里也想过,是不是只剩这条路可走。” 由希子皱起眉头,摇摇头,“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嘛。总之,你们应该好好地谈 一下。我家那口子也是那么说。” “我家那口子……是指仓持吗?” 对了。眼前这个为他人着想,近乎完美的女人已经是为人妻了。那个仓持就是 幸福的丈夫。那个仓持设计让美晴成为我的妻子,让我为那个女人所苦。 “你们彼此稍微冷静一段时间再谈唷!”由希子用稍带命令的语气说。“在那 之前,我们会照顾美晴。” “她没打算回娘家吗?” “她好像不想让娘家知道。应该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是吗……” 说到这里,美晴几乎从来不和娘家联络。自从结婚典礼之后,我也没有好好地 跟她娘家的人说过话。 “你不用担心会给我们添麻烦。毕竟,介绍你和美晴认识的是我们,我觉得这 点事是我们理所当然该做的。不管怎样,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希望你们两个人能过得 幸福。”由希子流露出真挚的眼神说。 我和我家那口子都?仓持也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吗? 我在心里低喃:“这可就难说了。” 三天后,我和美晴在东京都内的一家饭店的咖啡厅里展开对谈。我在角落的座 位等候时,仓持夫妇带着美晴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一件我没有看过的白衬衫,感 觉好像是表示她想要像白纸一样,一切从头来过。 仓持和由希子坐在稍远的一张桌子,只有美晴一个人走到我跟前。她在对面的 位子坐下后,看也不看我地说:“对不起,这么忙还把你叫来。” “你好吗?”我问。 “还好。” 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偷看仓持他们。仓持背对着我,我和坐在他对 面的由希子四目相交。 “我冷静下来想了很多。”美晴总算开口。“我想,现在的生活再拖拖拉拉下 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而且我想,我大概会对你偷情的事一辈子记恨在心,你应该 也不想跟一个心里有疙瘩的老婆生活下去吧?” “意思是你不能原谅我啰?” “我想,就算和你在一起,我心里的伤也无法愈合。” “也就是说,你想离婚吗?” “你呢?你不想离婚吗?” “我觉得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想要重新来过。不过我们彼此都必须有所改变。” “我大概做不到吧。”她接着我的话说。“我和想要改变现在的自己,我觉得 非改变不可。可是,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忘记过去所有的不愉快。我这么说对你很 抱歉,但我光是看到你的脸,就会焦躁起来。” 我苦笑良久。我的脸颊抽搐。她这说法还真不留情面。 “如果你怎么也不肯离婚的话,我想我只好来硬的了。” “来硬的?” “我有朋友在当律师。我想,我们就到他那里去谈吧。” “你的意思是要打官司吗?” “逼不得已的话。毕竟,我手上握有你偷情的证据。” “证据……”我马上明白了美晴说的是什么。她指的是先前要我写的道歉信。 我真是太蠢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当初慌忙地签名盖指印的那份文件。 “你当时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吗?”我忍不住问。 “我并没预料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事情结束得不清不楚。” 美晴的话不值取信。但是,就算我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当时我也不得 不签名盖指印吧。 “怎么样?这样你还是不同意离婚吗?”美晴用责备的眼神看我。 我突然了解答案原来早已出来。这场合根本不是为了让我们对话准备的,而是 为了让我听她的答案准备的。我不容反驳。仔细一想,一对分居中的夫妇在饭店的 咖啡厅这种众目睽睽的地方谈话,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本来应该是我要去仓持家 的。 “我知道了。”我回答。我感觉自己的肩膀重重地垂下。 “你同意离婚了,是吗?”我感觉到美晴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一想到她如此想 和自己离婚,真叫人情何以堪。 “嗯。”我点头。 “太好了。”她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因放心而叹出的一口气。“还好没有生小 孩,对吧?” “是啊。” 要是有小孩的话,事情的发展应该会完全不同,而且她应该也不会如此爽快地 提出离婚。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才无意生小孩的呢? “十万元就好。”美晴说。 “十万元?” “每个月的生活费呀。毕竟,光靠我现在的工作,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要我付吗?” “当然啊。没道理害我们离婚的人,一点责任都不用付吧?” “所谓的赡养费吗?” “嗯,是啊。其实,我是比较想一次要一笔大金额啦,不过我也知道你没钱, 所以才要你至少保障我每个月的生活费。” “十万元我办不到。”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改天再谈。”说完,美晴对由希子他们使了个眼色。 由希子先往我们这边来,仓持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决定要离婚了。”美晴对由希子说。 “咦?”由希子瞪大了眼睛,盯着美晴看,然后视线随即转到我身上来。“田 岛先生,这样好吗?” “好啦。我刚才已经跟他确认过了。”美晴代替我回答。 “可是……” “我想,我给你们两个添麻烦了。我今天晚上就会搬出去,你们别担心。” “等一下,美晴。你们真的好好谈过了吗?” “我说,我们根本就没有交谈的余地。那么,仓持先生,事情就是这样。”美 晴也对仓持丢出了一句话。仓持一脸尴尬地搔搔鼻翼。 美晴拿着手提包站起来,一个人迅速往出口走去。由希子上前追去。 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托着腮帮子。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只能目瞪口呆地 看着剧情发展。来这家饭店之前,我还深思熟虑过该怎么与美晴谈谈,但一切只是 白费力气。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仓持坐在我对面的位子抽着香烟。他一和我目光相接,便 将香烟捻熄。 “人生起起伏伏,这件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仓持说。 “我听由希子小姐说,美晴曾经在你的公司待过,对吧?因此听说你提议让她 当我老婆不是吗?” 仓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我会发现的心理准备,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 的表情。 “我只是想,如果你喜欢她的话。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 “可是你却故意假装坚决反对我们交往。” “但你还是不顾我的反对,想要和她结婚,不是吗?” 仓持说的没错。我无话反驳。 “算了,反正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再说那些也没有用。如果你有事烦心的 话,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商量。我会尽可能帮你。” 我摇摇头,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不要欠你人情。”我往收银台走去。我想,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要佯装潇 洒。 提出离婚申请书之前,还有几个手续要办。首先,必须拟一份包含赡养费在内 的约定文件,然后还得寻找接下来要住的地方。我们退掉了之前住的公寓,毕竟一 个人住空间太大,而且房租太贵。再说,美晴也说她不想住那里。 我找到了一间位于江户川区的公寓房子,名目上说是一房一厅,厨房却只是一 座简陋的流理台,完全称不上是厨房。实际上,那根本就是一间套房,空间非常狭 窄,放进床和小茶几之后,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和美晴相继找到新家,但 我完全不知道她找的房子房间格局如何、房租多少。 天公不作美,我搬家的那天正好进入梅雨季。两名搬家工人的制服被雨淋得湿 透,还得将寥寥无几的家具和衣服从旧家搬出。他们开来的是最小型的卡车。而结 婚时购买的家具和电器用品几乎都归美晴所有,因此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连要吃 碗泡面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我离婚的事在公司里造成了轰动。有人单纯只是感兴趣跑来向我问东问西,有 人则是特地跑来告诉我一些与我有关的谣言。但是我想一定有更多人基于无凭无据 的想象,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我也曾经被叫到人事部。人事部长拐弯抹角地打探我离婚的原因,我坚决表示 是因为个性不合,但他相信到什么程度则不得而知。 将行李就定位后,住起来稍微舒服了些。原本美晴就是一个不太做家事的女人, 所以我不太感觉得出来生活上有什么不便。我在打扫干净的房里吃着自己做的饭菜 时,突然心想:“我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了明白这点我可是付了一笔高额的 学费。 然而,梅雨季结束后不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太低估那笔“学费”了。几家信用 卡公司纷纷打电话来通知,说是存款不足,扣不到款。我一查之下,才发现美晴对 好几家信用卡使用了奖金付款(* 日本一般公司除了年终奖金外,还有年中奖金, 各于冬、夏季发放,奖金付款即是这种概念的延伸,为一种信用卡分期付款的方式, 于每年的冬、夏支付该笔刷卡金额,至于利息是否加计与加计金额则依各家信用卡 公司的规定而有所不同。)购物。听到应付金额后,我大吃一惊,那完全不是我马 上付得出来的数字。 我立刻打电话给美晴,质问她是怎么回事。 “噢,那件事啊。我没跟你说过吗?”她冷淡地说。 “你没跟我说过啊。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付不起唷。” “你跟我说这个我也很头痛啊。”她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可是,那是你花的钱吧?跟我又没有关系。”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顿了一下,然后说:“你忘了切结书中的内容吗?” “切结书?” “离婚的时候签过吧?我想其中应该有一条,结婚期间发生的负债一切由田岛 和幸负责。” “那指的是分期付款的信用卡费。我并不知道还有奖金付款。” “那是你家的事吧?要怪就怪你没有好好问清楚。” “你故意隐瞒这件事吗?” “我并没有故意隐瞒。如果你要那么想,那随你的便。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事 情还是一样。” “我可是不会付钱的!” “请便。不过,不知道信用卡公司会不会接受你的这种说法呢。”美晴平铺直 叙的声音使我的神经更加紧绷。 “如果你要那么做的话,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 她似乎马上察觉了我的言下之意,如此说道:“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不付 赡养费,我可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唷。到时候我会据理力争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法院上见吗?” “那就要看你的处理方式了。总之,我会主张切结书上写的权利。” “那种混账切结书是无效的。” “那么,你就在法院上那么主张吧。不过,要是打起官司,伤脑筋的可是你吧? 到时候公司也会知道唷。” 听到她的话,我霎时沉默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确定自己吵赢了,电话中传来她 意味深远的笑声。“反正你八成没有跟公司说老实话,对吧?你一定隐瞒了离婚是 因为自己偷情这件事。要是又因为不付前妻赡养费而闹上法庭的话,你大概会更无 地自容吧?” “够了,我知道了。”我挂上了电话。 我再度明白了美晴的狡猾。我不再认为她是因为压力太大才成了购物狂。当她 知道我出轨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这出戏码。反正既然要离婚,就尽情奢侈浪费,让 这个男人买单后再逃之夭夭——她一定是如此策划的。我只能这么想。而且,她早 就料到我会全面隐瞒自己外遇的事情。 我懊悔不已,但她说的没错,为了保住我在公司的颜面,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灾难使者带着更严重的灾难找上门来。两个佯装是客 人的男人到店里指名要我服务,而他们的真实身份是金融公司催款员。那是一家我 从没听过的公司,男人礼貌的态度也只是表面上装出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 什么正派的人士。 美晴向那家公司借了一百万,而且连带保证人是我。 我说:“既然钱是她借的,冤有头债有主,要催款请去找她。”但那两个男人 听到我这么说,脸上却浮现微笑,“就是因为在她那里要不到钱,我们才来找你的 啊。再说,你和她离婚的时候不是和她约好了借款全由你负责偿还吗?她给我们看 了一份正式的文件,上头是这么写着的。” 讨债的特别强调“正式的”这三个字。 不用说,美晴借的钱当然还要付利息。我顿时感到眼神一片黑暗。 “我们会再来唷!”男人们丢下这句话后走人。我猜他们打算每天来“拜访” 我吧。他们会每天上门来,一直到怕被公司知道内情的我拗不过他们,对他们言听 计从的那天为止。 当天我几乎无法工作。上司念了我一顿,但我却连听也没好好在听。可怕的画 面接二连三地浮现脑海,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美晴,却打不通。不过,就算电话打得 通,事情也不会有所好转,她只会像先前一样反驳我。 我总觉得那两个男人会在家门前堵我,因此实在不想回家,但也没道理一整晚 徘徊街头,到了最后一班电车快要发车时,我总算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一回到家门前就看到一部宾士停在路旁。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是那 个讨债男人的车。 就在我低着头快走进公寓时,身后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我冲上楼梯。我家在 三楼,虽然可以搭电梯,但我没时间等了。 我上了三楼,在大门前拿出钥匙,听见了电梯到达的声音,有脚步声向我靠近。 我急忙打开大门,正要冲进家里,背后有人在叫我。 “田岛。” 我停止了动作。 我回过头去,看见仓持缓步向我走来,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你怎么这么晚才 回来?加班吗?” “干嘛,已经这么晚了耶。”我喘着气。 “我有点事情想要跟你说,所以在楼下等你。我一看到你就出声叫你了,可是 你好像没听到。” “找我什么事?” “就是有事要跟你说嘛。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可以打扰一下吗?”仓持双手 插在裤子的口袋里。 一想到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自己才会落得和一个可怕女人结婚的下场,憎恨之 情油然而生。我想至少要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发泄一下,但奇怪的是,我今晚又很 希望有人待在身边。一个不会向我讨钱的人。 我呼了一口气,再度推开大门。“屋子很小,进来吧。” 仓持点头,走进房间。“真的很小耶。” 仓持缩着身子坐在廉价的茶几和电视机中间,说道:“没有比较好一点的房子 了吗?” “房租太贵了,这里已经是我能租到最好的房子了。”我老实地回答。 “房租啊……”仓持拿出香烟,发现我没有意思准备烟灰缸,于是随手抓了一 个手边的空啤酒罐。“你是不是在为钱烦恼?” 我默不作声。我想要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却又不想让他以为我在说丧 气话。不过,实际上现在已经不是逞强的时候了。 仓持吐出一口烟后说:“最近由希子好像曾跟美晴小姐通过电话。由希子说, 她听到了有点令她吃惊的事。” 我一看他,他也看着我继续说:“听说你连她借的钱都得还,是不是?像是信 用卡的借款……” “美晴那家伙把那种事也告诉由希子小姐了吗?” “好像是由希子在和她讲电话的过程中,觉得有很多地方不对劲,所以才逼她 说出来的。据美晴小姐所说,那是你们离婚时约定好的,说要是不让你付那些钱, 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我别开脸去,无法回嘴。 “你为什么又要在那种切结书上签名?你该不会没有好好看过内容吧?”仓持 提出了他的疑问。 “我想要早点解说。再说,我没想到她的借款会那么多。” “真的有那么多吗?” 我不想回答仓持的问题,总觉得会被他当成天字第一号大白痴。 “看样子,她的借款应该不只信用卡吧?其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负债?” “不用你管!” “果然有吧?”仓持将吸没几口的烟捻熄。“是一家叫消费者金融的公司,还 是……?” 他说的一点不错。我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他看见了我的反应。 “我说的没错吧?” “那种事不重要吧?” “怎么不重要。我和由希子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我们应该介绍更好的女人给你。 把事情全说出来!” 他那伪善的口吻反而惹恼了我。我心想:“他明明心里觉得我是傻瓜。他明明 是来嘲笑我的……” “今天,那家恶质公司的人,”我将白天男人递给我的名片放在茶几上。“来 过我的公司了。” 仓持看到名片,皱起眉头。“地下钱庄吗……?” “我打算找律师商量。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就算是在切结书上签过名、盖过章, 也不能把所有债务都丢到我头上来吧?” “你有指定的律师吗?” “我没有认识的律师。我打算找一位。翻翻电话簿应该就找得到了吧?”我想 告诉他,这种程度的难关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度过。不过,我也很清楚,那不过是在 耍嘴皮子,只是想要逞强给他看而已。 仓持大概是看透了这一点,微微摇头,点燃第二根烟。 “全部大概多少?” “什么多少?” “借款啊。包含地下钱庄的那部分在内,你究竟得还多少钱?” “不晓得。”我将脸转向一旁。 “什么叫不晓得?你说个大概的金额!” “你问这干嘛?你要帮我付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一脸认真地轻轻点头。“我想,只好那么做了。” 我举起手用力一挥。“别麻烦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当然,这只是暂时帮你垫钱,将来你还是要还我。这应该好过跟恶质的地下 钱庄借钱吧?再说,信用卡卡费如果不快点还,马上就会被列入黑名单了哟!” 不用你鸡婆——我将到了喉咙的话吞了回去。老实说,仓持的提议可真是绝处 逢生。如果对方不是仓持的话,我一定会表示客气,但欣然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仓持看着我闷不吭声,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鼓胀的信封看 起来就像是个圆筒。“总之,你今天先收下这个。里面正好两百万。” “……这,什么?” “催债的应该不会等你吧?你就拿去应急吧。如果你不想欠我人情,就快点赚 钱还我。总之,就是借钱的人不一样而已。我没有意思要收你的利息。”仓持站起 身来。 “下星期再见个面吧。这笔钱你就先收下。” “等一下。你没道理要这么做。” “我不是说过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吗?用不到那笔钱是最好。如果用不着的话, 你下星期再还我。这样可以了吧?” “我也没写借据耶。” “如果你需要那笔钱的话,下星期再写收据给我吧。”仓持丢下这句话后便离 开了。 等他回去之后,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塞满了一万元纸钞。仔细一数,确实是 两百张。一想到那家伙的身份地位,竟然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地留下这么大一笔钱, 我对没出息的自己感到气愤。 更窝囊的是,我下星期无法将那笔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仓持。他来家里的隔天, 金融公司的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们虽然没有使用暴力,却不断地用言语恐吓我: “田岛桑,如果你不能马上还钱的话,我们可以替你想还钱的方法啊!好比说像是 办信用卡,你先去买高价的东西,再将物品交给我们。或者是介绍别家金融公司给 你、介绍可以马上赚到钱的工作给你,方法很多啦!不过,你万一有个不测,那可 就不妙了,所以不管怎样,请你先保个险吧。当然,要保寿险唷。你不用担心保险 费,我们会替你付,反正不过是一年的保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问为什么是一 年吗?因为我们一年之后一定会叫你还钱。到时候要是你还不出钱,不知道会怎么 样哩。我们伤脑筋的话,你大概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吧。我们会让你不想活,弄到你 想一死了断。话说回来,保了寿险在一年之后,就算自杀也领得到保险金。唉,我 只说说而已啦,这跟你没有关系的……” 我无法从他们的口气中判断出这只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带有几分认真的意味。 我根本连判断的心力都没有。我马上将仓持借我的钱拿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美晴应该是借了一百万,不过他们同时从我身上削走了高额的利息。当他们满 意地离去之后,我有好一阵子连站都站不起来。 既然仓持的那笔钱用都用了,我干脆将剩下的钱拿去偿还信用卡的债款,因此 仓持借的钱没几天就一毛不剩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借你钱,就是为了让你还债的。能够帮上你的忙就好。” 一周后,仓持到家里来,听我说明后也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反而用一种称得 上是温柔的口吻安慰我。他大概早料到我会动用那笔钱了吧。我总觉得自己就快要 负荷不了这种悲惨的心情。 “我会尽早把钱还你。”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怎么也无法抬起低 垂的头。 “别那么沮丧嘛。至少问题解决了,不是很好吗?要是讨债的每天上门,你工 作大概也不用做了。” “我写借据给你。” “我很想叫你别做那种见外的事,不过还是写一下好了,不然你心里大概也不 会舒坦吧。” 仓持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正式借据,只要填上金额和几个数字,再签名盖 章就行了。 他在借据上写下利息和还款期限;利息非常低,还款日期距离现在也还有很长 的一段时间。他将借据让我过目,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名。”我没吭 一句,随即在上面签名、盖下正式印章。 “其他的借款怎么办?信用卡的卡债好像还不少。” “奖金付款的那个我已经还了一部分。至于每个月的账款,我只好再想办法了。” “你不是还要支付美晴小姐的赡养费?筹得到钱吗?” 我默不作声,完全不知道上哪儿筹那笔钱。 “你目前的收入如何?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薪水条?” “那种东西怎么能说看就……” “别说那么多嘛,让我看一下。我只是做个确认。” 我已经无法违抗他的命令了,于是将最近一个月的薪水条递给他。 “嗯,这应该是一般上班族的收入。”他看着薪水条说。“老实说,这份薪水 拿来过一般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旦考虑到借款和赡养费,就挺吃紧了。” 我微微点头,事到如今已经毫无反驳的余地了。 “怎么样?要不要帮我工作?”仓持将薪水条放在茶几上说。 “工作?卖股票的工作吗?” “替客人买卖股票,或当散户的顾问。你虽然是个生手,但不用担心,我会从 头教你。” “你们公司应该不会人手不足吧?为什么找我加入?” 听到我这么一问,仓持不改盘腿的坐姿,伸直背脊,抱着胳膊。 “其实,我最近决定自立门户了。到底也该自己经营一家公司了。我在兜町附 近租了一间办公室。” “自立门户?你吗?” “我从目前的公司带了几个人过去。社长也已经同意了。毕竟说到对目前公司 的贡献程度,如果我居第二,没人敢居第一。我不会让人有机会说小话的。” 我端详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庞。 “看什么?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够一个接一个地展开 新的事业。我觉得很佩服。” “你在挖苦我吗?”仓持叼着香烟说。 “不是。我是由衷佩服你。”实际上,我真的不是在挖苦他。我虽然厌恶仓持 的性格,却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本事利用无形的商品赚钱。 “不过,你现在才要成立公司,对吧?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抱歉,但在公司未必 成功的情况下,你有闲钱付我这种生手薪水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猛地喷出一口烟,一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的表情。“我 说田岛,我在这之前拉你去做过各种工作。我承认,那些生意都有问题,不过我从 来不曾让你损失过一毛半角。不管是穗积国际,还是东西商事,你应该都赚了一些 钱。你之所以能有一些存款,也是因为做了那些工作的缘故,对吧?如果我没记错 的话,我只有让你损失过一次,可是那跟生意扯不上关系。”说到这里,他贼贼地 笑了。“五子棋。你忘了吗?”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那件八百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喔?” “当然记得。这世上没有人欺骗朋友心里还会觉得舒服的。” 我盯着他轻松说出“朋友”这两个字的嘴角。 “股票很有趣唷!只要动脑一定赚钱,会赔钱就是些没动脑的家伙。这世上笨 的人比较多,所以笨蛋手上的钱才会不断跑进聪明人的口袋。这样的话,为什么要 担心会失败?安啦!我敢保证,包你稳赚不赔。还有一点,我正在考虑副业,不过 这是一个大规模的副业。”他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想跨足不动产。” “土地吗……?” “公寓也行。”他点头。“你也知道,地价不断在涨,今后还会继续涨。我想 先尽可能地聚集资金,接下来就要投资不动产。这赚的钱比股票还稳。” “宝石、金子、股票,接下来终于轮到土地了吗?”我叹了一口气。“你这家 伙,怎么老是……”我讲不下去了。 “田岛,我告诉你赚钱的真髓。举例来说,假如这里有一万元,买了一百元的 泡面之后,就剩下九千九百元。这么一来,钱就会快速用掉。首先是尾数的九百元, 接着是减少一、两张千元纸钞。钱一眨眼就会花光光了。这你懂吧?” 我点头。我切身地明白这点。 “但是你可以倒过来思考赚钱。首先,把一万元变成一万零一百元,这并不难。 接着把一万零一百元变成一万零两百元,这也不难。只要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就 可以轻易地将一万元变成两万元,大部分的人都是笨蛋,想要马上让一万元倍增, 所以才会失败。” “听你这么说,世上的人好像都是笨蛋。” “是啊。脑袋不灵光的家伙真是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仓持爽朗地笑了。 “你考虑看看。”说完,他就离开了我家。我恍惚地咀嚼着他说的话。世上的 人都是笨蛋——我总觉得这好像在说我自己——只不过犯了一次错,就把拼命工作 存下来的钱系数散尽,而且还背负一身的债务。 几天后,我决定造访寺冈理荣子的家。我想既然电话不通,只好直接登门拜访。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找她当面问清楚。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破坏别人的家庭很有趣吗? 那栋位于丰岛区的红砖式建筑依旧。我一边思考要怎么开头,一边走进了电梯。 我的思绪尚未理清,就抵达了她家门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按下对讲机按钮,没 有人回应。就在我心想:“大概不在家吧。”正要放弃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说了 声“来了”。那声音很模糊,听不清楚。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您几件事吗?”我之所以没有报上姓名,是怕理荣子如 果知道是我,会不开门。我不认为她还记得我的声音,但说不定她会从窥孔看到我, 于是我背对着门。 隔了一会儿,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我在门打开的同时,转过身来。 然而,站在那里的确是和理荣子毫不相像的另一个人。原本打算从门缝一脚踩 进去的我,赶忙停止脚下的动作。 “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看似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脸讶异地抬头看我。 “啊,请问,这里不是寺冈理荣子的家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摇摇头。“不是耶。” “那么,你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吗?” “说是最近……其实也搬来一年多了。” “一年多?”时间比我认识理荣子还要早。 “不好意思,你还有其它问题吗?看来你好像弄错人家了。” “啊,对不起……” 我不可能会弄错人家。当时,理荣子确实是带我到这里来没错。 门“砰”一声地关上。我在门前呆立了好一会儿。这时,我才注意到门旁挂上 了名牌,屋主姓本田,但当初理荣子找我来时并没有挂出这种东西。这真是令人丈 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寺冈理荣子究竟跑到哪去了呢?不,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何 方神圣? 我知道对方会嫌烦,但又按了一次门铃。 “有何贵干?我也很忙的。”本田小姐的脸上浮现警戒的神情。 “对不起,我有几件事情非问不可。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名叫寺冈理荣子的女 人。” 本田小姐马上摇头。“我不认识,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么,你曾经和谁共用过这间房子吗?即使对方不是常来,只是偶尔借人… …” “没有。为什么你要那么问呢?” “因为……”我递出名片。“其实在半年前左右,我曾经送家具到这户人家来, 可是你不是当时的那位客人,所以我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这样的,关于当 时那位客人买的家具,我们有点事情想要和她联络,所以……” 名片似乎多少发挥了效果,本田小姐脸上的警戒神情淡了些。然而,她却依然 一脸讶异地皱着眉头。“我没有订家具。我看你是不是真的搞错人家了?” “可是,确实是这里没错。请问你自从搬进这间房子以来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这 里?有没有过长期空着房子没住人?” “这个嘛……”从本田小姐的表情看来,她好像在回想什么。 “曾经有过吗?” “只有半年前……我人在国外待了一个月,可是那段时间我没有将房子借给任 何人,而且钥匙也在我手上。请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想一定是你弄错人家了。” 她打算开门。 “请等一下。那么,我还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看看房子?这么一来,就可 以搞清楚是不是我弄错了。” “恕我拒绝。我不会让来路不明的人进我的家门。”她使劲拉动门把。 “那么,你家的客厅里有没有伊莎艾伦的茶几呢?一张木制的大型茶几。”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是有一张木制的茶几,但我不记得是哪个品牌。” “那么,餐桌是不是玻璃的呢?椅子是金属骨架,皮革垫的那种。” 本田小姐明显地感到惊讶。因为我说的准确无误。 “那些……本来都是随处可见的家具,不是吗?” “所以我想请你让我看看房子。只要让我看过,事情就清楚了。” 她好像在犹豫,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到房子里,然而自己家里却确实有眼前 这个男人所说的家具。是不是有谁擅自使用过我家呢?——她的脑中一定是在思考 这个问题。 “那么……”她开口说。“我在这里,你进去看。不过,请你别乱碰那边的东 西。” “我知道了。谢谢你。” 本田小姐任大门开着,人一动也不动。我从她身旁穿过,踏进室内。一进屋, 有一条短短的走廊,里面是客厅。我打开门。 墨绿色的沙发、水晶灯、黄色的窗帘,一切都和之前看过的一模一样。因为工 作的关系,我对家具过目不忘。那张茶几正是伊莎艾伦的产品。 “怎么样?”本田小姐不安地问我。 我不能回答是这间房子没错。要是我那么做,她八成会报警吧。把事情闹大对 我绝非好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偏着头说。“感觉好像是这间屋子,又好象不 是。毕竟在那之后又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请你仔细看清楚!如果事情弄得不清楚,我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她家里的家具和我说的完全吻合,她的态度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等我回到公司,说不定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再跟你联络。抱歉,可以告 诉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本田小姐爽快地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将它抄下来。 “你真的没有把钥匙借给谁过吗?” “没有。” “请问,你知道这里房东的联络方式吗?我想由我们公司方面询问房东。” 然而,她却一脸不悦的表情。“如果真有必要问,要问房东的人也是我。毕竟 如果被房东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过那种事,我说不定会被赶出去。” “如果你没把钥匙借给别人,应该不会被怪罪吧?” “我不希望房东认为我是个麻烦人物。我是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查才租到了这间 房子的。房东说过,如果我惹出一点小问题,就会请我搬出去。” 她不打算让步,我只好退一步。 “那么,你问过房东之后能不能把结果告诉我?请打刚才名片上的电话告诉我, 我会感激不尽。” “我知道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会不会问房东。” “是吗。我认为你还是跟房东联络一下比较好。” 道完谢后,我离开了她家。接下来,她将会度过一段不安的日子吧。然而,从 她的样子看来,似乎不会向房东询问这件事。 一般而言,房子出租后房东或房屋中介公司都会保管一份备用钥匙。我想知道 那一份钥匙的下落,却又不能背着本条小姐自作主张出面询问。但仔细一想,就算 房东和房屋中介公司知道寺冈理荣子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告诉我实情,而就算他 们不知道,也不会承认房子可能被人乱用。 寺冈理荣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潜入别人的屋子勾引我呢?她不单单只是勾 引我,还破坏了我的家庭。 唯一剩下的线索就是银座的酒吧,然而经讯问后,她告诉我的那家酒吧却不存 在。我打到一家店名相似的酒店,却没有一个名叫寺冈理荣子的酒家女在那里工作, 从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女人。 我总算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样的圈套。也就是说,寺冈理荣子打从 一开始就存心接近我、勾引我,破坏我的家庭,然后再一走了之,消失无踪。 问题是,她的目的何在?破坏我的家庭,对理荣子有什么好处?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银座或六本木的酒店街徘徊。我确 定理荣子一定在做酒店工作。既然如此,说不定能在哪里遇见她。然而,我却没有 勇气到那些陌生的店一间间地询问。 就这样毫无斩获地过了两个月左右,有一天仓持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到他 公司看看。就像他之前说的,他在一个月左右前自立门户了。 我不想去,但说不出口。我跟他借了一大笔钱,能够平安度日,都要拜他的金 援所赐。 仓持的公司位在日本桥的小舟町,一栋七层楼建筑的五楼。仓持满面笑容地出 来迎接一脸困惑前来的我。“我等你好久了。本来想早点跟你联络的,可是很多事 情要忙。”仓持的心情很好。 办公室里摆有二十多张桌子,过了晚上七点,还有十名左右的员工留下来加班。 每个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 “证交所收盘后,你们还要工作吗?”我问。 “证交所收盘后才是我们工作的开始。我们会根据今天的收盘结果拟定明天的 作战策略,有时候晚一点还要跟客户联络。所谓时间就是金钱。” 一个看似高中生的女性员工为我和仓持端来咖啡。 “年轻人真多啊。”我看着她的背影说。 “大部分都是今年刚毕业的年轻人。” 我看着顺口回答的仓持。“都是没经验的人吗?” “有两个是我从之前的公司带过来的员工。不过,其他都没经验。” “这样……” “安啦!”仓持一手拿着咖啡杯,嗤嗤地笑了。“这份工作生手也能做,只要 再教他们专业知识和技巧就行了。”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你看看这个。” 册子上的标题是《创造机会月刊》。好像是上个月的过期杂志。我打开一看, 发现里面的预测报导穿插着图表,介绍今后哪家公司的股票会上涨。 “这是我们公司开始发行的出版品。做得很棒吧?这是签顾问契约时的武器唷。 我们会先请对方公司订阅这本杂志。” “是哦。可是,重点在于这些预测报导是否准确,对吧?” “那当然啰。所以我会命令跑外务的员工,连这一起让客户看。”仓持拿出一 份剪报。那似乎是从工商报纸上剪下来的,一篇有关“Tronics 的股价窜升”的报 导。Tronics 是一家半导体厂商,他们似乎不到过去成本的一半,开发出制造太阳 能电池的技术,使得股价飙涨。 “你再看看我们公司的报导。”仓持打开《创造机会月刊》。“你瞧,这边。” 看到他打开的那一页,我发出“啊”的一声。上面的报导揭露Tronics 申请到 电池制造技术的专利。“太厉害了。你们怎么掌握到这种消息?”我真的非常惊讶。 “这是商业机密。看过这两篇报导之后,大部分的客户都会想要订阅一阵子看 看。”仓持贼贼地笑,点烟香烟。 “嗯,大概吧。” “我说田岛,你要不要来帮我?”仓持吐着烟说。“我想要将这里当做基地, 进而夺取天下。为了做到这点,我必须布下坚固的磐石,目前这样还不算完整。你 如果来的话,虽然称不上是完美,至少会接近完美的状态。如此一来,我就能成为 一国之主了。” “你这么说不是很奇怪吗?就算没有我,你也已经是一国之主了。毕竟你都已 经盖好这么壮观的一座城堡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依旧用手指夹着香烟,手掌在面前挥呀挥。“你不懂啦。 光有城堡这座建筑物,没有软体是不行的。有了城堡、军队、武器,你认为接下来 还需要什么?” 不知道,于是我摇头。仓持说:“优秀的家臣,或者叫做智囊团。唯有这些都 齐备了,我才能成为国王。” 按照仓持的说法,这间办公室是城堡;十多名部下是军队,而集资的技术则是 武器。 “我是个生手,不可能成为你的智囊团。” “没那回事,你可以的。我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吗?有没有经验没关系。我会教 你该怎么做。” 我苦笑。“你想要的是智囊团,对吧?所谓的智囊团,就是代替你思考,不足 你欠缺的部分。如果是你培育出来的人,根本不能成为你的智囊团,毕竟又没有高 于你的智慧。” “你或许没有帮我赚钱的智慧。但是,一个经营者需要的并不只有这点,也需 要能了解部下的资质,使其团结一致的智慧。不管从事何种工作,都需要懂得做人 处事的经验。” “话是那么说没错,问题是我在目前的公司也只是一个基层员工,从来不曾带 过一个部下,更别说是当经营者的左手了。” “没那回事。既然我都这么说了就错不了。我们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朋友, 我最了解你了。就某个层面来说,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仓持用一种充满信心 的口吻说。 “我办不到。我一点自信都没有。老实说,我连辞去现在工作的勇气也没有。” “哈哈,难不成你在怀疑我的公司可能会倒闭吗?” “老实说,是吧。”说完,我低下了头。“虽然我承认你有做生意的天分。” 我半讽刺半认真地说。 “我知道了。那么,不然这样吧。你只要先挂名做我们公司的董事。然后,我 希望你出席每个月一次的董事会。我会在不妨碍你工作的日子举行董事会。这样如 何?” “你为什么那么需要我的名字,非得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皱起眉头,将椅子拉到我身旁,然后将手靠近嘴边,以 免被部下听到。 “老实跟你说,我需要大人。” “大人?”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人说是部下,其实都是大学刚毕业的小鬼。不过,反 正他们只是小兵,倒也无妨。但是,一旦遇到紧要关头,还是得大人出面才行。这 个时候光靠我一个人,说服力是不够的。万一被客户看轻了,这份生意就吹了。这 就跟做医生或律师一样,一定要获得客户的信赖,所以我需要大人。你懂了吗?” 我不是不懂仓持的言下之意。但是,对于自己的名字被用在这种目的上,我还 是无法释怀。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问我:“我说,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虽然我是不太 想提起啦……” “哪件事?” “就是,”仓持嘴唇几乎动也不动地说。“我借你的钱呀。” “噢……”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垂下头。“我会设法尽早把钱还你。” “话是这么说,但你大概没有办法还吧?何况你还要付赡养费给对方。”对方 指的是美晴。 “那倒是……啦。” “所以啊,我之所以这么提议,也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如果你成为我们公 司的董事,我就能付薪水给你,而你也就可以从中还我借给你的钱。” 我眼珠子往上翻地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你没有理由为我做到那种地步。” “事到如今,我不准你再说那种话!再说,我有理由。你只要好好以董事的身 份,努力为我工作,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而公司也会赚钱。这岂不是三赢的局 面吗?” 我听他这么说,思绪有些混乱。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我应该对他的提议心怀 感激才对。即使再怎么深交的朋友,大概也不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然而,我却 憎恶他,甚至三番两次想要杀他。 我抬起头,正视仓持的脸。 “怎么了?”他问我。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你想要一个挂名的董事,想找多少有多 少吧?应该不见得非我不可。” 仓持淡淡一笑,并且掏掏耳朵。“这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们介绍朋友给你 认识,而你娶了她,却为你带来莫大的苦难。我想,我该以某种形式向你道歉。” “就算是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他继续说。“如果我只是因为内疚就将重要的职位交给 你的话,公司马上就会倒了。我刚才用了家臣这个字眼,不过明智光秀(* 明智光 秀,安土时代的武将,通称十兵卫。侍奉织田信长,担任近江坂本城主,人称惟任 日向守,后来成为丹波龟山城主,奉命支援攻击毛利,却在本能寺袭击信长,迫使 其自杀。而后仅十三日即在山崎败给丰臣秀吉,于小粟栖遭农民杀害。)也是织田 信长(* 织田信长,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信秀的次子。大破今川义元于桶狭间, 征战四方。一五六八年拥足利义昭上京都。一五七三年消灭幕府。筑安土城,致力 于统一天下的雄图霸业,却在京都本能寺遭明智光秀袭击,举刀自裁。)的家臣。 明智光秀的实力虽然可靠,却不能将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头颅割下的人 当做家臣。当我要找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时,我的身边似乎只有你一个。” 我大感意外,眼皮眨了好几下。仓持所说的内容,还有他讲话时的表情,竟然 带有至今我几乎未曾见过的羞涩。 “怎么样嘛。要不要帮我?我想这对你应该是个好消息。” “是啊……”我要他让我再考虑一下,说完就离开了。然而,当时我可以说已 经下定了决心。 从下一周起,我以董事的身份每周到仓持的公司一次。但说是董事,其实主要 的工作就是金钱和人员的管理,特别是考核员工的工作表现,并将其反映在员工的 薪资上。 至于重要的买卖股票,仓持几乎都不教我。根据他的说法是,管钱的人不用知 道那些事情。 “你上班的公司也是那样吧?居于要职的人会知道窗帘的布料和书柜的零件吗? 我们就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指挥没有必要弹奏乐器。” 从资金流入的情形看来,说仓持的公司大赚特赚也不为过。大把大把的钞票不 断进账。大学刚毕业、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不断以百万、千万为单位,将钱赚 进公司的口袋。一开始,我不太清楚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不久之后便知道那些是 想买股票的客户寄放在公司里的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钱完全没有在流动。 “如果只是依照客户指示说买就买,说卖就卖,顾问公司不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了吗?所以,客户将买、卖的时机也委托我们决定。钱之所以都没有流动,是因为 时机未到。”仓持流畅地回答我的疑问。 “可是,你不是将那些钱拿去转投资吗?一旦时机来的时候,要是没钱不就糟 了?” “到时候再从别的地方挪钱过来不就得了。一旦进入我们公司的钱,不管是谁 的钱都一样。” “可是,那样会混乱。” “所以,”仓持拍拍我的肩膀,“为了避免混乱,才要请你当管钱的人呀。” 但实际上我已经混乱了,一周只看一次钱的进出状况,根本无从掌握钱的流向。 而且,虽然说我是管钱的人,平常存折和印章却都是由仓持在保管。我只是名义上 的管理负责人罢了。 有一天,我上班的家具公司放假,于是我决定上午到仓持的公司去。到公司时, 仓持还没来上班,一个他从之前公司带来的名叫中上的男人,在办公室一角的会议 室桌为新进员工举行研习会。其他员工大多外出。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平常一 样过目只有一堆数字的文件。 “总而言之,要看穿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中上拉高 音量说。 我不自觉地侧耳倾听。 “事业成功的人很聪明,不会因为好听话而上当受骗。只要你一个不小心就会 让对方起疑心,所以,遇到那样的人说话要尽量保守,不要夸张。在谈话当中,穿 插一些证券公司方面发布的消息,自然可以增加说服力。当然,对方可能会露出觉 得无趣的表情。因为对方认为,明明应该可以赚到更多钱。这个时候,你们要这样 回答:”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就像您有今天的地位,应该也不是轻易建立起 来的吧?‘这么一来,对方就会开始信任我们。“ 我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疑,从文件堆中抬起头来。 中上继续说道:“对于继承到土地、财产、领到退休金,或突然领到一笔横财 的人,要尽量说些扰乱他们思绪的话。话术请参考刚才发下去的讲义。我说过好几 次了,首先要让他加入友谊会,诀窍在于先催促再说。不管说什么都行,反正就说 些危言耸听的话让对让紧张。例如动作不快一点的话独家的明牌就要跌价了,或是 特惠期间就要结束了。一旦对方同意加入友谊会,我们就能收取顾问费。不过,你 们听好了,一开始千万别报低价,首先要将价格哄抬到一百万左右,如果对方犹豫 的话再一点一点地降价。只不过,每降一次价,都要打电话回公司装出好像在跟上 司商量的样子。就算是降价,也必须给对方一种‘特别给你折扣’的印象。但是, 绝对不能降价低于十万。连那一点小钱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就不要理他了。另外, 我刚才也说过了,绝对不准说:”拜托您,请您加入。‘我们要装得比他们伟大, 所以说话的态度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不会害你,加入吧。‘用这种说话方 式就行了。再来,如果对方委托我们买卖股票,绝对不要忘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中上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我不禁伸长了脖子。中上凝视着新进员工一轮, 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收下的钱绝对别还对方!这是铁的法则!” 仓持到公司上班后我将他拉到外面的咖啡店。一进咖啡店,点完咖啡,我立刻 表明我想辞职。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到底也吃了一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在抗议我给的薪水太少了?”他的脸上露出浅笑。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我不会帮你做骗人的生意。” “骗人的生意?我觉得你的说法有些不妥吧?” “你那种拉客入会的手法,哪里不算骗人?” 我大致告诉他中上在新进员工研习会上说的话。听着听着,他的脸色明显地沉 了下来。等到我说完之后他还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喝了一口服务生送上来的咖啡之 后,还是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是社长吧?难不成你要说,那是中上擅自做主干的好事?” “不,我不会那么说。” “所以呢?” “好啦,你听我说。”仓持在我面前摊开手掌。“我知道你心里很不舒服。除 了穗积国际的事情之外,东西商事也让我们留下了不好的回忆。你一定不想再重蹈 覆辙了,对吧?我告诉你,我也一样。何况现在我自己是经营者,要是发生什么事 情,被警察通缉的可是我自己啊。既然如此,你认为我会做出那种危险的事情吗?” “可是,事实上,中上他……” “他只是在教导新进员工应付客人的方法,对吧?如果只是笑脸迎人,像我们 这样的生意根本做不成,所以还是需要某种程度的虚张声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 鬼话,这本来就是推销的基本原则。东西商事不也是极力灌输员工这个概念吗?” “别提那家公司!那是例外。” “其他公司也一样,大家都这么做。特别是证券顾问这一行,如果不是能说善 道、精明干练的人,根本混不下去。这一行很竞争,光说些漂亮话是赢不了竞争对 手的。” “可是,中上说:”收下的钱绝对别还对方!‘“我瞪着仓持。”他还说: “这是铁的法则。’不还给客人寄放在我们这里的钱,不是很奇怪吗?”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皱起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嘴角 和缓了下来。 “并不奇怪。那是铁的法则。” “你说什么……?”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侵占客人的钱。我的意思是不要让客人把钱拿 回去。好比说,我们让客人买A 股这支明牌,假设客人因此而赚钱,这个时候别傻 到让客人卖掉A 股,拿回全部的钱。你可以让客人卖掉A 股,但要想办法在让客人 买B 股这支明牌。也就是让钱流动。这么一来,客人和我们公司的关系就不会断了。 如果不这么做,客人怎么会增加呢?这是简单的算术。你懂吧?” 我皱起眉头,看着仓持的脸。他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在说:“有什么好 奇怪的吗?”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释怀。 “但是中上说话的语气感觉起来却不像你说的那样。” “那家伙的情绪经常过于激动,所以讲得过火了吧。我会提醒他的。不过,他 要说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思。你别担心!” “如果客人就是希望我们还钱怎么办?” “那就还钱呀。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过,我们的工作就是想办法绝对不让客 人这么要求。”仓持对我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这么晚了,再拖拖拉拉 下去,该赚到的钱可就要飞了。”他拿起桌上的账单。 “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还有什么事?” “买卖股票需要证照吧?你有那种证照吗?” 霎时,我看到仓持的目光转为凶狠,但那只是一刹那,很快地他脸上的表情随 即恢复成从容的笑。“当然啰。你别把心思放在无谓的事情上。” “下次让我看看你的证照。” “嗯,下次吧。”他又看了一眼手表。“糟糕。那么我赶着回公司,拜拜。” 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向收银台。 他离开咖啡店后,我望着玻璃门,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我想辞职的事又被含糊 带过了。 我无法全盘接受仓持的说辞,然而每次和他争论总是如此。他总会看穿我接下 来要说的话,事先准备好答案,让我完全无法反驳,到最后,心中只感到一阵怅然。 然而,我决心这次绝对不再被他蒙混过去。就算仓持再怎么会抵赖,只要稍加 深入调查,一定能马上知道公司是否从事非法活动。我想,以中上那种干部级的资 深员工而言,口风一定很紧,不过应该能够顺利地从年轻员工嘴里探出口风。 不过,下定决心后没有多久,我自身就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有天当我在家具卖场工作时,一个比我资浅的员工走近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 说:“昨天,我看见了一个田岛先生的客人。”他的话语中带着弦外之音。 我看着他的脸说:“我的客人?谁啊?”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个一年前独自到店里来的女客人,长得挺漂亮的, 不过感觉有些粉味,大家都在传她一定是个酒女……你不记得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独自到店里来的女客人并不多,而且还给人酒家女的感觉,那 么我只想得到一个人。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寺冈理荣子……小姐吗?” 资浅员工偏着头。“啊,好像是这个名字耶。” “她在哪里?她在哪间酒店?” 看到我劈哩叭啦地接连发问,资浅员工脸上的贼笑敛去,表情变得有点畏缩。 “在六本木。一家位在六本木大道再进去一点的店……。呃……,我应该有拿 那家店的名片。”他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名片。“就是这个。名片背后有地图。” 名片上写着“Curious 松村叶月”。 “这个叫叶月的就是她吗?” “不,她当时在坐别的台。她身上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超级露背装,跟之前看到 她时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不过我想应该是她没有错。她叫……寺冈小姐吗?那个人 第一次到店里来的时候,是我为她办理入会手续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发现你了吗?” “不,应该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叫她。” “是哦……这张名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如果田岛先生想去那家店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资浅员工的脸上, 带着一抹曲解的笑。他大概是被激起了好奇心,而且期待能免费喝到酒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事情想要和她联络……。再说,那家店的消 费一定很贵吧?” “贵倒是还好。毕竟,我们都去得起了。那并不是什么高级酒店,女孩子的素 质也不太好。老实说,这个叫叶月的也长得不怎么样。” “是哦。没差啦,反正我又不会去。” “是吗?如果要去的话,记得找我。”资浅员工的话里带着半认真的语气。 那天一下班,我简单用过晚餐便火速赶往六本木,不过我并没有打算进店里找 她。因为在四周都是人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好好说话,而且她也未必会到我的位子 上坐台,反倒是可能一看到我,就会一溜烟地消失无踪。 我的目的在于确认那家店的位置,以及理荣子是不是真在那间店里。我想,今 天只要达成这两个目的就行了。我按照名片背面的地图,马上就找到了“Curious ”。 黑色的招牌上印着白色的字,好像在一栋白色大楼的三楼。 问题是该怎么确认理荣子在不在。我观察大楼的入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其 中也夹杂着酒女,但不知道是不是“Curious ”的人。我在想,要不要随便抓个人, 如果正巧是“Cruious ”的员工,就问问他有没有一个叫做寺冈理荣子的女人在店 里工作。但是,如果这件事传进她耳里,她一定会提高警觉,因此最后我只好待在 稍远的地方监视。 我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反正距离打样还有好一 段时间,于是我决定拟定计划之后再来一趟,于是就离开了那里。 这个时候,又有人从大楼里出来了,一看就知道那两个人是客人和酒女的关系。 一个看似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剪裁合宜的西装,轻轻挥着手离开女人身边。 在此同时,男人说:“那么,再见啰,叶月。” “晚安。下次去吃法国料理唷。” “好啦好啦。”男人边说边离去。目送男人离去之后,叫做叶月的女人转过身 去。 “啊,等等。”我对着她的背影出声叫唤。 她回过头来,脸上立即浮现酒女应有的笑容。“什么事?” “今天理荣没来上班吗?” “理荣?我想想……”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她们店里没有人叫那个名字。仔细一想,寺冈理荣子也未 必是真名。 “那可能是我弄错名字了。昨天她有上班,穿着大红色超级露背装的那位。” 叶月看着我,偏着头。她心里说不定在想,这位客人昨天有来店里吗?她同时 应该也在搜索,关于身穿红色套装的女人的记忆。 “噢,你说的一定是公香小姐。她今天有上班。请进。”她笑容满面地伸手请 我进电梯。 “不,我等一下还得去别的地方。晚点我再来。” “那么,你最好在十一点以前来唷。她今天上早班,十二点以前就会回去了。” “我知道了。谢谢。” “请问尊姓大名?” “啊……我姓中村。不过,我想她应该不记得。” “中村先生是吗?我会告诉她一声。” 在叶月的目送之下,我离开了那里。腋下和背后都是汗。 她叫公香啊…… 公香听到叶月转述后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到底想不到来的人是我吧。 中村这个姓氏随处可见。说不定,她现在正拼命想着是哪个客人呢。 时间还早,我决定去咖啡店坐坐。那里虽然看不到“Curious ”的那栋大楼, 但可以看到从六本木大道出来的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边喝咖啡边注视着大马路。 突然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之前好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仔细一 想,原来那并不是我自身的经验。从前像这样走进咖啡店,等酒女从酒店里出来的 是我的父亲。我那沉溺女色,失去一切的笨蛋父亲。那个不光是财产,连辛苦得来 的牙医头衔都失去的父亲。 难道我现在和当时父亲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我摇摇头。绝对没那回事。当时父亲眼里完全没有家庭,只是一味地想要得到 女人而埋伏。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想要知道破坏我家庭的始作俑者心里真正的想法, 并试图抓住她。 然而,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悄声地对我说:“你和你父亲做的是完全相同 的事。结果还不是一样吗?被女人玩弄于鼓掌间,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你和你父 亲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根本就是重蹈覆辙。” 自我厌恶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努力着想将这种感觉抛诸脑后。咖啡融在嘴 里分外苦涩。 我在咖啡店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才离开。时间快要十一点了。 当我再度来到能够看见“Curious ”正面的地方,立即隐身在路边的宾士车后 面。进进出出的客人好像比刚才更多了。有许多穿着十分类似的酒女。我定睛凝视, 心想绝对不能看漏了理荣子,不,是公香。 十一点半多,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心想:“不能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于 是转移了好几次阵地。当我要再度回到宾士车后面时,大楼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她必定是寺冈理荣子。虽然她化妆的方式和发型有所不同,但全身发散出来的 气氛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 她往六本木大道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总觉得若是突然出声叫她,会被她逃掉。 不过,若是闷不吭声地抓住她,弄得她尖叫可就糟了。 我心想:“如果她搭上计程车,可就麻烦了。”幸好她步下了地下铁的阶梯。 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好,要跟就跟到底!”总之,先查出你住在哪里再说。 地下铁月台上人很多。我把心一横,干脆就站在她的正后方,但她却没有发现 到我。 她在中目黑下车,我和她间隔几公尺,尾随在她身后。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下 车,刚才买了较贵的车票,顺利地通过了剪票口。 出了车站要跟从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年轻女性走夜路往往注意身后,因此我 低着头,以免被街灯照出脸部。我决定就算她跑起步来,也不要慌张地追上前去。 反正我知道她工作的酒店,也知道她在哪个车站下车。我不用着急,只要肯花时间, 迟早会查出她住的地方。 然而,她却不如我想的那般对夜路感到不安。她几乎毫无警戒心地走到了一栋 公寓前。那栋公寓面对马路,有一整排窗户,我数了一下,是一栋五层楼建筑,但 一楼好像没有住家。 她没有回头,从公寓的正门进入。不久,便消失在自动上锁的玻璃门那一头。 我站在马路对面,抬头看着屋子的窗户。灯光明灭的窗户各半。我聚精会神盯 着,绝对不能看漏丝毫的变化。 过不多久,四楼右边数来第二扇窗的灯亮了。 隔天我下班之后马上前往中目黑。时间才八点多。 我从马路对面,抬头看着前一天确认过的窗户。屋里的灯没开。我尽可能不让 人看见地接近公寓。自动上锁的大门左侧,排列着各个屋子的信箱。此外,还有一 间管理员室,但这个时间管理员室里好像没人,窗户的窗帘是拉上的。 我确定没有人后,溜进玄关,站在一整排信箱前面。依照窗户的位置,我很笃 定寺冈理荣子家不是四〇二号房,就是四〇七号房。我看着一整排信箱,觉得四〇 二号房的可能性比较高。 我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是我特地在午休时间跑去买来的。 那是一支镊子,而且还是一支颇大号的镊子。 我将镊子伸进四〇二号房的信箱口,发现里面有东西,接着用镊子夹住里面的 邮件,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最上面一封是化妆品公司的广告邮件,收件人是村冈公 子。 我确信,一定是这个没错。公子应该是念作“KIMIKO”吧。 为求慎重起见,我也偷看了四〇七号房的信箱。里头的明信片抽出来一看,很 明显地收件人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于是我将明信片放回信箱里。 我将村冈公子的邮件揣入怀中,赶紧离开公寓,心想等到回家之后才能好好地 看看邮件的内容。要是在这里拖拖拉拉,受到居民的盘问可就麻烦了。 我一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就马上打开偷来的邮件;一共有四封,其中两封是 广告邮件,另外两封分别是个展的邀请函和美容院的介绍信。 我对此感到失望。光靠这些东西根本无法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她好像有朋友是 画家,但横竖一定是店里的客人吧。再说,就算知道她常去的美容院也没用。 然而,我没有必要感到沮丧,光是知道她的真名就是一大收获,何况接下来要 偷出邮件也不愁没机会。 说来奇怪,我突然有种发现新乐子的感觉。事实上,隔天我也前往村冈公子的 公寓,去偷出邮件。当然,偷邮件的时候我顺便将前一天偷出的邮件放了回去。虽 然收信时间有些延迟,但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偷看她的邮件吧。 当时,还没有“跟踪狂”这个说法。如果有的话,无疑是在指我的行为。我几 乎每天都会去检查邮件,推测村冈公子的日常生活和交友情形。要不留痕迹地打开 信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总觉得,越难开的信封里面的资讯就越有价值,所以 丝毫不觉得麻烦。当我取出她的信用卡账单时,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剧烈的心跳 平息下来。 村冈公子似乎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之所以一天到晚收到高级名牌商品的型录, 大概就是因为她从前买过的关系。就独居的人而言,她的电话费算是高的。毕竟, 她信用卡上扣款的金额足以让我瞠目结舌。分期付款的金额好像也不少,这不由得 让我想起了美晴。 虽然我搜集了这些资讯,但就达成真正目的而言,这些资讯根本派不上用场。 她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种事?又为什么只有那一段日子住在别间公寓里,佯称那是 自己的家? 我也想过算准公子在家的时候突然登门造访,可是她未必会说真话。一个弄不 好,说不定她还会将事情闹大,找警察来。到时只要没说我偷了邮件,应该不至于 会遭到逮捕,但一定会对今后的行动造成莫大的阻碍。而且,她很可能会再度逃得 无影无踪。 我一定要取得铁证之后再直接去见她。要获得这样的证据,我所能想到的还是 只有偷取邮件。 就在我整日偷人邮件时,社会上正逐渐发生严重的变化——股票开始暴跌。即 使对证券交易一无所知的我,也知道仓持的公司正处于危险的状况。 我打电话到公司想问问情况如何,却没有找到仓持。不光是仓持,其他干部好 像也都不在公司里的样子。负责接电话的工读生尖着嗓门,告诉我一直有客人气冲 冲地打电话进来,他很头痛。 我试着打电话到仓持家,接电话的是由希子。“您好,这里是仓持家。”她报 上姓名的声音显然在害怕什么,知道是我打来的才松了一口气。 “仓持在家吗?”我问。 “这两、三天都没回家。不过,他倒是有从外面打电话回来。” “他在哪里?” “他也不告诉我。只说过一阵子就会回来。” “还有谁打电话来吗?” “很多人。甚至有人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就算我说外子不在家,对方怎么也不 肯相信。可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呢?” 我想大概是威胁工读生说出来的吧,但我没说出来。 挂上电话后,我不禁窃笑。仓持终于陷入困境了。至今为止,他总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但这个世界可由不得他横行无阻。那家伙身上的羊皮终于被掀开了,骗 人的伎俩终于会被拆穿的。 当然我心里一点也不担心仓持。我心想,他最好早日被揪出来,让大众严加挞 伐。 那天,我也去了村冈公子的公寓,像往常一样偷走邮件。那已经变成了我的例 行公事。 那天的收获是三封邮件。其中两封是广告邮件,而剩下的一封让我的心脏狂跳 不已。那是一封封了口的信,感觉上像私人信件。淡淡的粉红色信封上用原子笔写 着“村冈公子敬启”的字样。寄件人究竟是谁呢?从信封款式和笔记来看应该是个 女人。有一种说法说女人之间的秘密比男女之间还多,我雀跃不已,有一种终于可 能钓到大鱼的感觉。 一搭上电车,我迫不及待地看了那封信的寄件人名字。霎时,我的脑中一片混 乱。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的感觉。因为,我认得那个名字。 关口美晴…… 这个名字我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为什么这封信上会出现前妻的名字呢?美晴 到底有什么是找公子呢?不,话说回来,美晴为什么会知道公子的地址呢? 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并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信,那对 我而言一定是件不祥之事。 我在下一站下车后立刻粗鲁地撕开信封。我已经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好整以暇地 打开信封了。 我从信封里倒出几张照片和便条纸。几张公子的照片好像是在国外拍的。而其 中一张竟然是公子和美晴的合照。两个人状似愉快地对着镜头笑。 我抖着手拿起信纸,上面写着:“这是在西班牙拍的照片。要是再多拍点就好 了。改天再去哪里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