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知道美晴住哪儿,但我不打算马上跑去兴师问罪。我看着眼前无法解释的信 和照片,思考了一整晚之后,脑中终于浮现出一种假设。 我会不会是中了她们的仙人跳? 她们两人原本就认识。我不知道是哪一方的提议,两人想出了一个计谋,设下 了陷阱,打算对我这个笨老公狠狠地敲我一笔。 说到步骤,很简单,首先由公子接近我、勾引我,等到她顺利地跟我发生关系 之后,接下来就轮到美晴上场了。她扮演一个对偷腥的丈夫大动肝火的妻子,在丈 夫开口提出分手之前,拼命挥霍。一旦丈夫提出离婚,就开出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然后离婚。当时就算我想找公子,她也早已经躲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剧情。如果不是发现了这封美晴寄给公子的信,我大概 永远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事。然而,既然亲眼看见了那封信和照片,反而想不到还有 其他的解释。 不过,说到美晴那个人,就算我将这些证据摊在她眼前,她也不可能一五一十 地坦白招认。能言善道的她可能会声称她是在离婚后才和公子走得比较近。想必她 会如此抵赖:“我偶然遇到前夫的外遇对象,想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讲着讲着,最 后居然和她很聊得来。”而等到我改天找到证据,推翻她的说法时,推翻她的说法 时,她又已不见踪影。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必须在和美晴见面之前搜集好各项证据。 我决定到美晴的娘家走一趟。离婚之后我还没和她父母见过面,不过话说回来, 其实结婚期间我也几乎没见过他们。美晴从来不回娘家,她父母也不曾和她联络, 顶多就是寄寄贺年卡罢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离婚这件事,美晴是怎么向她父 母解释的。 我毫无预警地造访她家,以免她的父母通知美晴。想当然耳,她父母见到了我 也大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女儿的前夫竟然会登门造访。但是要不是发生这种事, 我一辈子也不会到她家。 他们看起来很困惑,而且很困扰,但我还是诚恳地表示,我有事情想要请教。 他们大概是觉得对女儿的前夫便显得太过冷淡也说不过去,只好招呼我入内。美晴 的母亲之前在外面打零工,这一阵子都待在家里。而美晴住在札幌的哥哥也正好出 差顺道回家。 我们聊着无关痛痒的彼此近况,不过场面并不熟络,每当话题间断,气氛就沉 默得几乎要令人喘不过起来。他们似乎只在乎我登门拜访有何贵干。关于离婚的理 由,我不知道美晴是怎么说明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提起我外遇的事。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要请教两位。” 一听见我提到重点,美晴的父母立刻挺直腰杆,神情看起来颇为严肃。 “您们人不认识一位名叫村冈公子的女性?” “村冈……小姐。”她母亲不安地看着丈夫。他只是闷不吭声地摇摇头。 “您们不认识吗?” “我们不太清楚……请问她怎么了吗?” “详细情形我还不能说,不过是她导致我们离婚的,所以我想要知道她和美晴 之间的关系。” 夫妇俩又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我确定美晴还没对父母提 起离婚之前发生的事情。美晴的哥哥假装在一旁看报纸,但必然竖起了耳朵在听我 们讲话。 “美晴完全没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离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母亲问我。 我本来想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但姑且还是把话吞了下来,等到一切弄清楚之 后再说也不迟。 “说来话长。总之一句话,就是个性不合。” 她父母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却没有再多问。 “您们真的不认识一位名叫村冈公子的女性吗?”我进一步问。 她母亲摇头。“我们不太清楚美晴的事。您应该也知道,她连这个家都不回。”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能从他们身上打听到有用 的资讯。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美晴亲近的朋友的联络方式呢?” “朋友……吗?”她母亲的脸上再度浮现困惑的神色。 “我想这你应该比我们还要清楚才是。”沉默至今的父亲开口说。他明显地心 情不好。 “她几乎都没有告诉我结婚之前的事,所以我今天才会登门拜访。” “我们也不清楚。”她父亲话一说完,站起身来,离开客厅。 我将视线拉回她母亲身上。“我好像惹伯父生气了。” 她母亲生硬地苦笑,叫我等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我看着美晴的哥哥。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 不久,她母亲回来,手里拿着一张便条纸。“这是之前那孩子上班的公司的电 话号码。你能不能打电话去那里问问看?” 看到上面的电话号码,我很失望。那是仓持从前上班的公司。我心里想:“如 果是这支电话号码,根本不用特地请你告诉我。”但又不能那么回答,只好道声谢, 将便条纸收下。 当我出了关口家门口,才走没几步路,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我回头 一看,美晴的哥哥正扳着一张脸朝我走来。我停下脚步等他。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他说。“好的。”我点头。 我们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名叫义正。我们一坐下来,点完饮料,义正马上 开口说:“我大概知道你们离婚的原因。” 他突然这么说,令我穷于应答。他继续说:“是因为钱吧?” 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吧?说起来丢人,其实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已经不 是第一次了。”义正的脸皱成一团。“那家伙真是的,老是要人帮她收拾烂摊子, 我爸妈都已经受够了。” “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嗯,说来话长。要是细说从头的话会没完没了。我家又不是多有钱,可是不 知道为什么,只有她很奢侈,或者该说是喜欢搞派头,总之就是浪费成性。她没有 办法忍耐,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算借钱也要买到手。如果借的钱她还得起也就罢了, 偏偏老是累得周遭的人替她擦屁股。”他喝了一口服务生端上来的咖啡,然后继续 说:“我们原本以为等到结婚之后得要自己持家,她那种个性可能会有所改善,不 过看来还是无可救药。” 我想起了第一次到美晴家的情形。当时,她的父母几乎没有提起她结婚以前的 事。现在想想,原来他们是想不到任何值得提起的往事。 “因为这样,我想她大概也给和幸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我默不作声。既然他们自行解释我们离婚的原因,我也就没有必要多嘴了。 “可是,”义正用手拨头发。“你看过我家应该知道,我家的经济状况很拮据。 我自己的小孩也大了,手头真的很紧。” 我不知道义正话里的意思,看着他的脸。他别开视线,继续说道:“所以,嗯 ……,该怎么说呢,关于你和美晴的金钱纠纷,我希望你们两个人自行解决。就算 你把问题带到我家来也于事无补。” 听到这里,我终于了解了。义正是在害怕我和美晴之间金钱上的纠纷会波及到 他们。 我苦笑。“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那就好。”义正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喝了一口咖啡,好像想到什么似地抬起 头来。“刚才你说的那个人……叫做村冈公子,是吗?” “是的。你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姓村冈,不过我印象中,美晴确实有一个叫做公子的朋友。” “她是个怎么样的朋友呢?”我精神一振地问。 “该怎么说才好呢。”义正抱着胳膊,偏着头。“只能说是酒肉朋友吧。她好 像是美晴年轻时在酒店工作的时候的常客。” “美晴在酒店工作?”我重新问了一次。“你是不是说反了?应该是美晴有一 个叫做公子的朋友在酒店工作,而美晴去那个朋友的店里吧……” 然而,义正却摇摇头。“美晴曾在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酒吧工作。我也去过。还 在那里遇见过那个叫做公子的女人。她明显就是一个……”他稍微压低了声音, “在卖的女人。从她给人的感觉就看得出来。” 我缩着下巴,吞了一口口水。我心想,如果她之前是在做鸡的话,看在条件不 错的份上是很可能接下勾引朋友丈夫的工作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呢?好几年前了,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美晴没有告诉过我,她有一个那样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就完全不知 道她的交友情况。 “你说,你和公子见过面,是吗?” “嗯。”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照片。不用说,是那张和信附上的照片。“是这个女人 吗?” 义正将照片拿在手上,皱起眉头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点了点头。“是这个女人。 她比我之前见到她的时候老了不少,不过是她没有错。” 我按捺住想要大叫的情绪,接过照片。这下证据成立了。有了亲哥哥作证,美 晴应该只好放弃狡辩了吧。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好像是这个女人害你们离婚的,她究竟是干了什么好事 呢?我看还是跟钱脱离不了关系吧?”义正问我。 “这个嘛,嗯……”我语意不清地含糊带过。 “是不是美晴借钱给那个女人,结果钱收不回来了呢?从前发生过一次那样的 事。”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要我说明详细情形,请你饶了我。” “嗯,是啊。我就算问了也没用。”义正抓抓头。 我打成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没事需要问眼前的男人了,于是伸手抓起账单。 “美晴也是个笨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稳重的男人却又闹得离婚收 场。她大概是忘不了和之前交往的男人一起过的奢靡生活吧。” 我用手势打断他。“她之前和怎样的男人交往呢?”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没见过那个人,不过听说是同一间公司里的同事。” “人寿保险公司吗?” 义正摇头。“比那更早之前。那家公司该怎么说呢?好像是什么股票买卖的顾 问公司。” “他们在那家公司里谈办公室恋情吗?” “嗯,大概是那么一回事吧。不过,最后分手了。” “分手的原因是?” “不晓得。”义正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美晴说他们的感情由浓转淡, 不过我猜大概是美晴被甩了,毕竟对方那个男的和美晴分手之后马上就和别人结婚 了。这代表对方从一开始就是脚踏两条船。如此一来,美晴很难再在公司里待下去, 所以辞掉了工作。”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的心中逐渐蔓延。“你知不知道对方那个男的叫什么 名字呢?” “我不知道耶。当时美晴只告诉过我她身边有这么个男人,等下一次见到美晴 的时候,我问她和那个男人进展如何,她就一脸不太高兴地说他们的关系变淡了。” “同一家公司……会不会连工作单位也一样呢?” “工作单位……”义正露出在回溯记忆的表情。“噢,对了。跟工作单位什么 的没有关系。那并不是一家多大的公司,而且对方是老二。” “老二?” “公司的第二把交椅啦。他好像是社长成立公司时的第一个部下。像那样的男 人想必也很有权势,奢侈成性的美晴会看上他是很可能的。不过,她也不该用他的 标准来要求你,对吧?”话一说完,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你怎么了? 怎么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不是,我不是在说你没出息。我只是想说,美晴 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 就像他说的,我的脸色一定变了。我不太记得义正在那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当 我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咖啡店,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了。 第二把交椅、社长成立公司时的第一个部下…… 我记得仓持确实说过,当年他们社长正立两人公司时,唯一的员工就是他。 我的脑袋里一团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陆续想起遇见美晴、交往、结婚、 离婚等种种情景。这些事在我脑子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块儿,似乎很难解开来。 “怎么会这样?!”我停下脚步,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卑鄙、冷血的男人,将自己抛弃的女人塞给我,还利用由希子巧妙地引导 我和美晴结婚。我想起仓持在喜宴上的表情,真想放声大叫。那男人表面上摆出一 副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一定在嘲笑我。 我决定要离婚的时候,他也在我身旁。在美晴离开我之后,他说:“人生起起 伏伏,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 那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 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既然曾经交往过,仓持应该很清楚美晴是个怎么样的女 人。然而,那家伙竟然认为她是一个适合我的女人。难道他认为我和她结婚能够得 到幸福吗?不可能幸福的!那个肮脏的男人,只不过想要和自己抛弃的女人断得一 干二净,才将她塞给别人。他只是挑中了我,作为可能接收二手货的。 猛一回神,我已经坐在计程车里了。我要司机前往仓持的住处。我还没有决定 见了他之后打算怎么做。这只是愤怒之下,失去理智所采取的行动。 我一抵达仓持位于南青山的公寓,立即在一楼入口处的对讲机按下他家的门铃。 然而,却没有人应门。我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是一样。这时我才想起仓持躲起来了。 说不定由希子也出门不在家。 就在我咂舌,离开对讲机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我的正后方。那是一个身穿黑 色夹克,看似四十开外的男人,他的脸色接近灰色,眼珠子浑浊不清。 “你是仓持的朋友吗?”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问我。 他好像看见了我刚才再按对讲机。我下意识地判断,不能回答是他的朋友。男 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警戒。 “不是,我是家具行的员工。”我拿出名片,“最近店里进了新家具,我想要 通知他。请问,您也是这栋公寓的住户吗?” 男人一语不发地将名片还给我。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再对我感兴趣。 我离开公寓后才发现,马路上停了几部车。每部车里都坐着奇怪的男人。我猜 想,他们一定是在等仓持回来。 我再度拦下一部计程车,转念一想,要质问仓持可以留待以后,当务之急是先 见美晴一面。说不定义正他们已经和她联络,通知她我去过关口家的事了。要是美 晴发现我察觉到她们的计谋,很有可能藏匿起来。我可不能给她时间那么做。 美晴租的公寓位在北品川。这是我第一次去。当我站在公寓前面,憎恶之情再 度涌现。那是一栋豪华的建筑物,比我住的地方新上许多,房间一定也相当宽敞。 这里的大门也采用自动上锁的系统,跟仓持住的地方一样,设有从一楼呼叫住 户的对讲机。我走近对讲机,但在按下房号之前想了一下。美晴如果知道是我,说 不定不肯开门。 我在脑中整理好思绪之后,才按下美晴家的门铃。 “哪位?”美晴爱理不理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关口小姐,快递。”我用手帕捣住嘴巴回答,让声音听起来模糊。 “嗯。”随着一声慵懒的回应,门锁咔嚓地打开了。 我走到美晴家的门前,让身体贴在窥孔上,然后按下门铃。我感觉室内有人在 走动,想必她正拿着印章,满心期待不知道是谁寄了什么东西来吧。 当她开锁,打开大门,我立刻抓住门把,将大门用力拉开。身穿灰色运动衫的 美晴惊讶地抬头看我。她的脸倏地浮现厌恶扭曲的表情。 “搞什么啊你!” 我没有应声,先将一只脚踩进了门的缝隙。她一看,赶紧想要把门关上。“你 干嘛啦?别那样!”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想听,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说话?”她直勾勾地 瞪着我。“你假装是快递骗我!” “先让我进去再说!” “我不是说我不想听你说了吗?你再不把脚缩回去,我要叫了哦!” 她的脸上明显地写着憎恶二字。我将那张照片亮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但表 情随即和缓了下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为什么你手上会有那张照片?”美晴瞪大眼睛地问我。 “如果你想知道就让我进去!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先解释这些照片。这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 美晴别开视线,下巴的两侧微微抽动。 “我在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会和这个女人合照?” 她呼地吐了一口气,松开了要关门的手。我趁隙让身体溜进门内。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她粗鲁地说。 “我也不认为你三言两语解释得清。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美晴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请进!” 屋子里放着我们结婚时使用的家具、电器制品。杂乱无章的情形依旧。敞开的 衣柜前,堆着好几个印有名牌标志的盒子,这点也和以前一样。 “喝茶?还是咖啡?” “饮料就免了。你倒是解释给我听!” 美晴一脸索然地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怎么了嘛?为什 么会在你手上呢?” “我刚说了,我等一下再告诉你。问问题的人是我。” 然而,美晴却似乎非常在意照片在我手上这件事。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手,然后 皱起眉头。“该不会是你潜入她的屋子偷走的吧?不,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毕竟那 张照片是我寄给她的。”说完,她打量了我一眼。“难不成……是你从她的信箱里 偷的?” “我说过,这件事等一下我再告诉你,先请你解释这张照片如何?跟你合照的 人是寺冈理荣子,也就是勾引我的那个理荣子。不,这不是她的本名,她叫做村冈 公子,对吧?你们两人竟然还一起去旅行,这代表你们的感情挺好的,不是吗?” 美晴像是戴着能剧的面具,面无表情,但脸颊微微抽动。“你连旅行的事情也 知道?你果然看过了那封信,对吧?”她缓缓地点头,嘴角扭曲。“原来是那么回 事啊。你怎么办到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找到了公子住的地方,然后偷看她的邮件, 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跟你离婚了,我爱跟谁去旅行,是我的自由吧? 跟你没有关系吧?” “是那个女人勾引我,导致我们离婚的唷!你为什么会亲近那种女人?” “我刚不是说过,那是我的自由吗?” “你在发什么飙啊?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什么和我离婚之后才跟那女人亲近 的狗屁理由可是行不通的!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老朋友了。听说她是鸡,而你在某家 酒店里工作过。” 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调查到这个地步,把那张闹脾气的脸转向了一旁。然而, 她这么做的同时,心里一定在想如何克服眼前的难关。美晴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女人。 “你倒是说句话呀!” “吵死了!”美晴用一种般若(* 能剧面具之一,为长角的女鬼,神情充满嫉 妒、痛苦、愤怒。)般的表情看着我。“事到如今,你还在吵个什么劲儿?你和公 子上床是不争的事实。是谁不敌勾引,随随便便就上钩的?不就是你吗?!不但如 此,看看你还做了什么好事?阴魂不散地找到公子的住处,最后还偷人家的信件。 你这个男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你……”我气到气血倒流,脑袋发烫。“这……这不是你设下的陷阱吗?你 设计我,制造离婚的原因……” “干嘛啦,你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你是白痴吗?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请你出 去!” “你承认了吧?你承认那是个陷阱了吧?” “你少在那边自以为是了。你外遇是个不争的事实吧?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 这既没有民事责任,也不会造成刑事责任。今后我一样会向你要钱。” 看着美晴呲牙咧嘴的模样,我失去了理智。我站起身来,朝她扑过去。 那或许是所谓的情绪激动,也可能是我心中许久不曾出现的杀人念头,从身体 深处涌出的憎恶之情,在一瞬间支配了我的肉体。新闻节目经常用“压抑已久的情 绪终于爆发”这样的字句来形容,当时的我正是如此。那一瞬间,我脑中想的只有 一件事:那就是杀死对方。我完全无暇顾及杀死对方之后该怎么办。 我将美晴推倒在地,掐住她的脖子,即使撞倒身边的物品发出巨大的声响,我 也不在乎。我只是一味地使劲掐住她。 美晴死命地抵抗,想扳开我的手指却扳不开,于是扭动身体,往我的肚子和鼠 蹊部踢来。即便如此,我的双手还是不肯松开。 然而她却抓了我的脸。她用留有长指甲的手指戳向我的眼睛,我到底忍受不住, 只好放松力道。她想要趁隙逃走,但我想要是此刻被她逃走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 我勉励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捣着被她戳中的眼睛。 “放开我!”美晴说完猛地呛了一下,在我耳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大声吼叫,脑中却想不出任何具体的言语。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 就此放过这个女人。 我再次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美晴吓得整个脸扭成一团。她大概搞清楚我是 来真的了。 “不是我啦!”她叫道。“那个计谋不是我想出来的。” 这句话我是听见了,但以没有力气去思考话中的含意。我只觉得,她在求我饶 命。她又喊道:“是山姆啦。山姆叫我那么做的。真的啦。我说的是真的!” 此时突然出现这个陌生的名字,我的注意力总算转向她说的话。美晴死命地扳 开我的手,趴在地上逃到了墙边。她面对着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护住脖子。 “山姆?那是谁?” “你也认识的人。” “所以我问你是谁啊!” “仓持先生啦。仓持修。我都叫他山姆。” 我想起义正说过的话,低头看着美晴。“果然没错啊。我听你哥说你好象跟仓 持交往过。你竟然瞒着我这件事,还不要脸地……”我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 “全部都是他策划的。山姆想从你身上骗钱。”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你。总之,他只是想要把烫手山芋赶快推到别人身上。” “烫手山芋?” “就是和我之间的关系啦。这件事要是曝光,也会破坏他和由希子的感情。” 我走近美晴。她的脸因害怕而抽搐。难道当时的我,全身散发如此骇人的气势 吗? “我知道那家伙将自己抛弃的女人推给我。不过你呢?你明明知道他的意图还 和我结婚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美晴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咬住下唇。我抓住她的下巴,使 横将她的脸转向我。“好好回答我!” 美晴充满敌意地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放开她的下巴。 “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她脱口而出。“我知道山姆想要将我推给别人。她甚 至利用了由希子。老实说,我觉得很生气,而且无地自容。一开始我想,怎么能如 他所愿,可是渐渐地我的想法变了。事情既然演变到这个地步,跟谁结婚都没差。 但是,我绝对不要离开山姆。” “原来你和我结婚,是不想切断和仓持的关系,是吗?” 她将脸转到一旁代替肯定,“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有一种被人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的感觉。不过,算了,反正我们的婚姻生活, 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糟。 “那么,仓持有什么必要陷害我?” 美晴对我的问题三缄其口。我察觉到其中大概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我再度 抓住她的下巴。“不回答的话,我就杀了你!” 这个时候,其实我的杀人意念已经很淡了。然而,我当真想要杀美晴的这个事 实,却让我维持了对她的优势。 “我找他商量过,说我想离婚了……。然后,他就帮我想了一个让你外遇的方 法。我说的是真的,那是山姆提出来的计谋。相信我。” “为什么他要帮你想出那种计谋?他不是已经和你分手了吗?” “我想,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生气。大概怕我如果一生气,会将我们之间的事告 诉由希子。”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主谋吗?” “那间公寓……公子勾引你的那间公寓,就是他准备的。你应该知道,他之前 上班的公司也有处理不动产吧?他物色由公司管理的出租公寓,擅自使用一房客长 期不在家的屋子。如果光是我和公子,应该办不到那种事吧?” 美晴说的有理。没有调查管理那间屋子的不动产公司是我的严重疏失。如果我 知道那是仓持上班的公司的话,说不定就会有迥然不同的剧情发展了。 “另外,山姆还想到了从你身上榨财的方法。他说就算从上班族身上要到赡养 费,也不会是一笔大数目,所以只要在离婚前尽量借钱举债,再将债款全部推给你 就好了。这也是他唆使我的。” 不知道美晴是不是因为感觉到我愤怒的矛头渐渐转向仓持,这段话听起来像是 说仓持的坏话。 “你说的是真的吧?”我瞪着她说。 她微微颤抖地点头。“我都说是真的了嘛。要不是受到山姆的唆使,我也做不 出那么恶劣的事情。一切都是他的指示,我只是依照指示行事而已。” 很明显地,美晴只是嘴上道歉。她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的话,不要听从仓持的 指示不就得了。然而,我却连这么容易发现的矛盾之处都没察觉到。对仓持的憎恨, 使我觉得其他的事情都不足为道。 我站起身来。美晴缩着身体,抬头看着我。她的脸上还留着害怕的神色。 “我死都不会再给你钱了。借款你自己还!” “可是……” “如果要债的再来找我,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听懂了吗?” 她默默地点头。 “你知道仓持在哪吗?” “不知道。我们最近都没见面。” 这句话倒不像是在说谎。我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大门而去。然后再开门离开之 前,又回头对她说:“你逃也没用!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把你找出来杀 掉!” 美晴铁青着一张脸,我随即离开了她家。 如果有一条界线,决定会不会变成杀人犯,我想我的心当时应该游走在界线边 缘。要是美晴没有提起仓持的名字,恐怕我已经杀掉她了吧。我边走边回想,那是 真正的杀意。 我对美晴的憎恨渐渐转变成杀死仓持的念头。我再也无法容忍那个玩弄我的人 生的男人了。 我前往日本桥小舟町。太阳早已下山,仓持很可能已经不在公司了。 然而,当我走到公司旁,却看到一群不认识的男人正在搬瓦楞纸箱。男人们的 手臂上全戴着臂章。一开始我以为那些人和我无关,然而当我看到他们身边有几个 是仓持的部下时,我便察觉到有事发生了。 我向一个讲过几次话的工读生走去。他也发现到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啊,田岛先生……”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听说是强制搜查。那些人突然跑来公司……,然后把我们赶了出来。中上先 生他们还在上面。” “仓持呢?” 工读生摇摇头。“他最近一直请假。” 我心想,他抢先一步落跑了。此时的情形和穗积国际、东西商事当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主谋终于换成了仓持本人罢了。 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朝我走来。他还没停下脚步,就拿出一本手册。 “我是警视厅生活课的人员,你是‘创造机会’的员工吧?” “不,我并不是正式员工。” “这话怎么说?”调查人员的眼中发出令人害怕的光芒。 “仓持拜托我帮他处理一点会计上的事……。不过,公司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 不知道。” 搜查人员一副在推测我说的话是真是假的样子。接着,他说:“可以请你跟我 来一下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何况,我也想要亲眼确认,事情究竟演变到了什 么地步。 他带我到大楼里面。办公室里还有十多个搜查人员,正将所有文件和档案夹塞 进瓦楞纸箱中。我看见了中上他们,他们只是一脸茫然地杵在那里。 中上往我这边瞄了一眼,但没有向我搭话,只是双眼垂下。 我在偏角落的地方接受搜查人员的询问,诸如进公司的过程、至今做过哪些事 情等。他们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却有种强硬的感觉。我想,我没有必要说谎,于 是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然而,搜查人员似乎不完全相信我说的话。 “照你这么说,你是在不知道公司实际经营内容的情况之下在这里帮忙的啰? 虽然你没有办理进公司的正式手续,但却是董事级的待遇,不是吗?” “那是仓持自己决定的。我只是想赚一点零用钱……” “可是,你的工作是负责管钱的吧?” “说是管钱,其实只是形式上的头衔。实际上,仓持可以自由运用资金,而我 只是看看资金流进流出的金额而已。” 搜查人员似乎并不接受我的说词,脸上甚至连挤出苦笑都没有,一副想说“谁 会相信你那种鬼话”的表情。 强制搜查的目的似乎在搜集公司违反证券交易法的证据。我从搜查人员话中得 知,仓持无照从事证券买卖。 “你知道仓持先生没有执照吗?” “我完全不知道。我之前问过他本人,当时他告诉我他有执照。” “他说有,你就信了?” “是的。” 搜查人员听了我的回答,狐疑地偏着头。 接下来的问题,主要是关于仓持的出没地点。搜查人员表示,仓持连自己家都 没回。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关于这点,搜查人员倒是相信了。 他们晚上十点过后才放我回去。我精疲力尽地拖着脚步回家。一天当中发生了 太多事情,我的心情还来不及整理,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一旦躺在床上,脑袋却莫名清醒。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仓持的愤怒、愤恨, 还有怀疑。我还想起了八百年前的往事,只后悔至今为什么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就在我烦闷地辗转难眠时,突然电话铃响,吓了我一跳。在拿起话筒之前,我 先看了闹钟一眼,时间接近凌晨一点钟。 我拿起话筒,低低地说了声:“喂。”隔一会儿,对方才出声回应。“喂,田 岛吗?”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原本有点恍惚的脑袋突然清醒了。 “仓持……你,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里。就地名来说,应该是深川附近吧。门前仲町一带。”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 “我只是单纯经过这里。倒是你身边有没有人?” “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公司怎么了吗?” “强制搜查对吧?我知道啊。”我从仓持的口气听不出危机感。 “大家都在找你。”我想说我也在找你。但忍了下来。 仓持在电话的那一头低声笑了。“要是我现在出面的话大概会闹得满城风雨吧。” “你别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知道啦。我现在不能出面。不过,我想见你一面,我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你。” “你去找警察自首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问你,等一下能不能见个面?我去你那边。” “等一下?现在吗?” “如果能在大白天见面那当然最好啦,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 听到他毫不担忧的口吻,我真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好。那你过来我这边。你知道地方吧?” “我之前去过,知道在哪里,不过我们最好换别的地方,因为说不定你家也有 人在监视。” “我家?谁在监视?警察吗?” “警察说不定也在监视,但可能还有其他的……。好了,别说那么多,反正最 好在别的地方。” 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和他约在附近的一家美食餐厅。仓持确认好地方和时间 之后挂上了电话。 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慢慢地换衣服。随着思路渐渐清晰,我慢慢又想起了美 晴说的话。同时,对仓持的憎恶之情也逐渐加深。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不过, 从电话里听起来,他似乎对我毫无戒心。 我不经意地想:“不可以放过这个机会。” 我走到厨房,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菜刀和水果刀。水果刀是附有刀鞘的那种。 我将它拿在手上,拔出刀鞘。薄薄的刀尖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发出寒光。我心想, 非得有人下手不可。那个男人害太多人遭受不幸。当然,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所 以我是下手的不二人选。 我穿上外套,将刀子藏在内袋里。这么一个动作,让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体温 逐渐升高。 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我的心静不下来。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 离开家门。 一走出门,夜风沁如水。不过怀着一把刀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隔着外套确认 了好几次刀子的位置。 我走进美式餐厅,点了咖啡等待仓持,此时,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仓持缩着背出 现在我面前。他看着我,笑嘻嘻地朝我走来。 “不好意思,半夜找你出来。”他在我对面坐下,并且向女服务生点了一杯热 可可。 “你到底住在哪?” “很多地方。大部分都住在商务旅馆。” “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 “嗯,等时机成熟了,我就会去找警察自首。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事要办。” “有什么事要办?” “像是处理钱呀。好不容易赚到的钱要是全被没收的话,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盯着他的脸。他之前说不会做东西商事那种骗人生意果然是在骗人的。这个 男人之前在不少骗子底下做事;他是在走他们走过的旧路。 仓持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两个厚厚的信封叠放在我面前,上面的信封上用原子 笔写着:“由希子收。” “我说有事情要拜托你,指的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我希望你将其中一个交给由希子。我想我不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很多让她 头痛的事。你能帮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去接她,在那之前希望她忍耐一下。” 我稍微打开信封口往里面看了一下,里头应该装了一百张左右的万元大钞。 我心想:“他连跑路身边还是有钱。” “另一个你手下。大概各方面都会给你添麻烦,该怎么说呢,就当作是我的一 点心意吧。”仓持津津有味地喝着服务生端来的热可可。 我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一方面利用美晴对我设下那么冷酷的陷阱,一 方面却又表现得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眼前的这张脸总是让我感到困惑, 使我的杀人念头萎靡散去。 “我想要跟你确认一件事。”我说。 “买卖证券的证照对吧?那件事骗了你是我的错。不过,我想迟早必须告诉你 的。” “不是那件事。”我摇摇头。“是美晴的事。” “她怎么了吗?” “听说她是你的旧情人,是吗?” 仓持半张着嘴,表情定格,然后喝了一口热可可,将烟灰缸拉过去。“你发现 啦?”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竟然瞒着我,让我跟她结婚……” “那么,你觉得我在介绍她的时候应该说她是以前跟我交往过的女人吗?那么 做你只会觉得不愉快吧?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那么一开始你别介绍她给我认识不就好了吗?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只是想把自己手边难搞的女人推给我罢了,对吧?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 “喂,等一下。我之所以将她介绍给你,单纯只是认为你们会相处愉快。你和 我不一样,你做人诚实,而且规划了一条稳固牢靠的人生大道。事实上,你们也是 个性相投才结婚的呀。” “什么稳固牢靠的人生大道!还不是被你给搞砸了。” “喂,田岛,你干嘛那么生气嘛。我之前应该也为介绍美晴给你的事情跟你道 歉过了呀。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跟你说好,我会尽可能帮你,不是吗?” “我听说,设计让我陷入圈套的人也是你。” “啊?”仓持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美晴找你商量,说想要跟我离婚,对吗?然后你就想出了那个圈套,利用一 个叫做公子的女人引诱我中计。听说那间公寓也是你准备的,不是吗?” 仓持听到我的话,表情扭曲。他将手抵在额头上,微微摇头。“这是她说的吗?” “是的。” “田岛,我做了一件错事。她真是一个卑劣的女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说什么?” “你听我说!我确实陪她商量过离婚的事。可是,我并没有提议,也没有设计 要让你陷入圈套。我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只要田岛不外遇,你就算提起离婚也没 用。美晴大概是听了我那么说,才想到要让你陷入圈套的。” “你别乱说!明明是你准备公寓的。” “那我承认。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那样使用。当时,美晴只是拜托我, 要我替她准备一间能够自由使用一个晚上的屋子。所以我把那间屋的钥匙教给了她。 事后我知道你是在那间屋子里被女人勾引,简直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又不能告诉 你那件事情,真的让我很头痛。”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相信我!还是,美晴比我值得信任?把你害到今天这种穷途潦 倒的地步的,可是那个女人唷!” 我盯着仓持的黑色瞳孔。瞳孔中,有一种能够骗倒全天下人的认真眼神。在这 之前,我不知道背着对眼睛欺骗了多少次。 “我把你当做至交。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因为那么想, 我才会冒着危险跑来见你。”仓持伸出手臂,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从手掌传来。 “相信我!这件事,我将来再好好跟你解释。我想,误解一定会冰释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头。“这么晚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一下。” “抱歉。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警方追缉的人。我再跟你联络。”仓持一把抓起 账单,起身往收银台走去。 我满脑子一团乱。我老是这样,就算是我在质问他,也只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桌上放着他留下的信封。我将信封拿在手里。写着“由希子收”的信封下面那 个好像是给我的。另一个信封上也写了字,看到字的那一刹那,我全身如遭雷击。 上面写着——田岛和辛先生收。 我回过神来又确认了一次,上面正确地写着“田岛和幸先生收”。然而,当时 那个“幸”字看在我的眼里,却成了“辛”字。 过去令人厌恶的情景瞬间又在我的脑中掠过。我站起身来,追在仓持身后,冲 出餐厅。 他正走在停车场里。我将手伸进外套内侧,手碰到了水果刀。 就在我要追上他时…… 突然间,一旁窜出了一道黑影。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像一只野兽般,动作 敏捷地往仓持扑去。仓持应声倒地。他哼都没哼一声,男人就已经跑掉了。 我惊慌地冲到仓持身边。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脖子流出。 刹那间,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听到身后传来尖叫声才回过神来。我 回过头去,一个年轻女子惊恐地往我们这边看。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同行的男子。 我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四周围了好多人。不久 之后,警官也赶来了。警官一连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却完全没有自信能够好好地回 答那些问题。恐怕我对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办法好好回答吧。警官带我到警察署去, 把我关进一间叫做调查室的房间。 事后我才知道,好像是餐厅的店员报警的。那名店员告诉警官,遇刺男子和我 在一起,以及我追出餐厅的事,因而警官才会质问我,但我的回答却完全牛头不对 马嘴,于是警官将我的行为解释成冲动行刺而导致心智失常,立刻当场将我逮捕。 负责调查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凶犯,所以似乎以为接下来的工作就只要 录犯人的口供即可。也难怪啦。毕竟我身怀水果刀,而且实际上也是打算刺杀仓持 才冲出餐厅的。 然而,刺杀仓持的人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我渐渐恢复平静, 告诉了刑警当时的情形。刑事一心认定凶犯会招供,对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展感到 愤怒,对我吼道:“事到如今,你休想抵赖。” “我说的是真的。请你相信我。因为用来刺杀他的是别件凶器,不是我的刀子, 对吧?” “你怎么敢说不是你的刀子?” “因为,我的刀子没有使用过。你们调查之后就会知道。我的刀子上应该一滴 血迹都没有。” “你马上就把刀子擦干净了,对吧?不用你说,我们也正在调查。不过,你到 底为什么要把刀子带在身上呢?” “这个……”我顿时语塞。 “说啊!你会打不出来了吧?你还是放弃挣扎吧!” 留着五分头的国字脸刑警持续恐吓我好几个小时,想让我招供。好几次,我因 为身体疲倦和思绪混乱而感到意识不清,但我还是极力否认。 地狱般的拷问终于结束了。国字脸的刑警被叫出去之后,另一个刑警走了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刑警戴着眼镜的关系,感觉他的五官看起来比刚才那个刑警 清秀多了。 “非常抱歉,占用您那么多时间。我们已经证实您是清白的了。今天的询问就 到这里结束,您可以回去了。”他的遣词用字也很客气。 情势突然逆转,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花了一番工夫才确认清楚。毕竟,您身上带着那种东西,那是平常不会 带在身上的东西……”这个刑警仿佛在害怕我检举他们警方殃及无辜,因此提起了 刀子一事,言下之意是在暗示我也要为这起乌龙事件负责任。 然而,我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件事。“犯人抓到了吗?” 刑警摇摇头。“在逃中。不过,有目击者指出,他看到一个男人从你们所在的 停车场冲出来。那个男人在逃走途中丢弃了一把菜刀。我们调查刀上的血迹之后, 发现和受害者的血型一致。顺带一提的是,您的刀子上没有检验出任何血迹反应。” 说完,刑警扬起嘴角笑了。 “刺杀仓持的是一个瘦小男子,不过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 “你说的和目击者的证词一致。目前,我们正在找符合这项特征的人。” “大致上已经锁定嫌疑犯了吗?” “是的,大致上已经锁定。毕竟,该怎么说呢,就各方面来说,受害者是一个 备受瞩目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向仓持报复吗?” “嗯,也有那个可能。”刑警看了一眼手表。“田岛先生,如果您还不着急走 的话,我想再请教您两、三个问题。” “有关刀子的事吗?” “嗯,是的。请您务必告诉我,您身上为什么要带着那种东西呢?” 我叹了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定了心。“我 想……要杀死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说法太过直接,刑警脸上惊讶的表情维持了好几秒。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言难尽。总之,我们之间有许多过节……他骗了我好几次。这次的‘创造 机会’也是。所以当他找我出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刀子。” “可是,别人却抢先一步刺杀了他,是吗?” “嗯,就是那么回事。”我抬起头来看着刑警。“身上带着刀子会构成犯罪吗? 这算是杀人未遂,还是意图杀人……” “要看情况而论。实际上,如果你取出刀子袭击仓持先生的话,大概就算是杀 人未遂了吧。可是,您却还没有那么做。” “难道该庆幸我那临阵畏缩的个性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嫌犯是个 怎么样的人,不过单就对仓持的憎恨而言,我想他应该比不上我。可是现实上,我 却比他晚了一步。” 刑警戴的眼镜镜片闪了一下。 “您简直像是在后悔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抢走了你的行凶目标。” “倒不是那样……” 然而,眼尖的刑警却看穿了事实。我对自己没有成为杀人犯而松了一口气的同 时,也因为被人抢走杀害仓持的这个最大目标,而感到怅然若失。 “田岛先生,有杀人动机不见得就会引发杀人行为唷。”刑警用一副告诫的口 吻说。“动机当然是不可或缺,但一个人要杀人,还必须具备环境、时机、还有当 时的情绪等复杂的因素。” “这我知道,可是……” “还有,”刑警继续说。“有的人需要有某种导火线才会采取行动。像您,可 能就需要某种导火线。也就是说,只要没有导火线,你就无法跨越成为杀人魔的那 道门。当然,那样比较好。最好永远不要跨越那道门。” “成为杀人魔的门,是吗?”话一说完,我突然发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另一个 重点,于是询问刑警。“请问,仓持的情况如何?” 刑警挺直背脊,缩起下颚注视着我。“看情形,是保住了一条命。” “啊……”我顿时语塞。从仓持当时遇刺的情形看来,我本来笃定他终究难以 幸免。 “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结果还很难讲。他现在应该也还在医院里,继 续接受治疗。” “由希子……你们跟他太太联络过了吗?” “当然联络过了。她可能已经赶到医院了。如果你想去探望他的话,我们可以 送您去医院。就当做是您协助办案的谢礼。” “麻烦你了。”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在候诊室里低着头。她似乎是匆促赶来的,可能顾 不得上衣和裙子的颜色不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制服女警,在出入口待命。 由希子抬头看我,缓缓摇头。我不懂那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大概有许多含意 吧。其中也一定还包括了不敢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情绪。另外,想必也带了 想要告诉我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心情。 “仓持的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他保住了一条命。” “还在动手术。好像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由希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 看我。“他……去见过你了吗?” “嗯,他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在我家附近的美式餐厅碰面。” “要是告诉我的话就好了。”由希子忿恨不平地说。 “因为你好像被警方监视了……” “可是你也受到了警方的监视,不是吗?所以,犯人是埋伏在餐厅的停车场里, 对吗?” 我心想:“你说的对。”却不知从何解释。 “因为仓持好像也不想让你知道。” “可能吧。”由希子转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用手帕抵住眼角。 “仓持有话要我转达。”我说。“他说,等他安顿好一定会去接你,在那之前 希望你忍耐一下。其实他还要我将一大笔生活费转交给你,可是刚才被警方没收了。 不过,警方说只要查明那笔钱和这起事件没关系,就会还我……” “钱还不还无所谓。只要他能得救……”她呜咽地说。 事到如今,由希子还深爱着仓持,令我再度嫉妒起他了。我心想,非得设法告 诉由希子那个男人的真面目不可。 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过没多久,一个护士跑了过来。“太太,主治医生 有话要跟你说。” “手术结束了吗?” “嗯,是的。主治医生会向你说明详细情形。” “怎么样?手术进行得顺利吗?他得救了吗?”由希子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想,医生会跟你说明。总之,这边请。” 我知道护士禁止随便发言,但她的样子明显有异。我心想,只是告诉我们是否 得救应该无妨吧。我们跟在护士后头,前往加护病房。一名医生向我们走来。 “你是病患的太太吗?”医生问。 “是的。这位是外子的朋友。”由希子这么介绍我。 医生看了我一眼后点头,并且将视线拉回由希子身上。“这边请。” 我们来到加护病房内。医生走到一间由透明塑胶膜隔开的隔间前停下脚步。 “那就是你先生。” 隔着塑胶膜,仓持就躺在里面一张床上。他的身上覆盖着氧气罩等各式各样的 器具。 “就结论而言,”医生冷静地开口说。“你先生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还没恢复 意识。我想,今后恐怕也不会恢复意识了,因为他控制意识的部位受到了损伤。” “咦……”由希子低吟。 “医生,也就是说,”我向医生确认。“他变成植物人了吗?” “是的。”医生点头。 由希子就像慢动作镜头似地慢慢地倒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接住她的身体。下一 秒钟,我听见了她哭喊哀号的声音。 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警方逮捕了刺杀仓持的犯人。如同刑警猜测的一样, 凶犯果然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他去年从公司退休,几乎将所有的退休金投资 在“创造机会”上。过程中,他觉得公司有问题,要求返还投资的钱,公司却再三 推托,就是不肯还钱。后来发生公司被强制搜查的骚动,当他知道公司还钱的可能 性渺茫时,就下定决心要杀害仓持。他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仓持住的地方。据 说他最后之所以会盯上我,完全是基于直觉。 听到这些前因后果,我想起了刑警说过的话。他说,杀人光靠动机是不够的。 时机和契机反而更重要。 警察一步步地对“创造机会”展开搜查。渐渐浮上台面的经营情形再度令我感 到惊讶,甚至让我觉得佩服,没想到他们居然能用那么胡来的手段搜集资金。 举例来说,所属的业务员用的全是假名。一个人同时使用四、五个名字。除此 之外,他们对客户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空穴来风的情报。上头好像指示他们说:“不 管怎样,只要让客户把钱交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 大部分的员工对股票一无所知。胜负的关键在于如何让谎言听起来像是真的。 他们会打给问卷调查名单上的所有人。“恭喜您参加猜谜活动中奖了。让我告诉您 一支能够赚大钱的股票。”好像有不少人上了这种玩笑般的骗人手法的当。 他们会提供客人一支股票名牌,让客人观察那支股票的动向一阵子。如果股票 没有上涨,他们便默不作声,但如果股票稍有上涨,他们马上就打电话给客人。 “我说的没错吧?入会金只要十万元。入会之后,我会告诉您我们公司独家的明牌 股。” 员工的平均业绩自保为每个月争取十人入会,并且能够获得会员的入会金一成 作为奖金。二十万上下的薪水加上奖金,每个月可以轻松领到三十万。 包含组长在内,员工几乎都在二十岁上下,另外还有不少大学生。 一名目前就读大学的学生在警察局里做笔录的时候提到:“简直是赚翻了。有 钱能使鬼推磨,大家都拼了命地在做。” 警方也找过我几次。他们想查清楚仓持把钱藏在哪里。可是,我不可能知道实 情。不知道警方是不是觉得从我身上大概也问不出任何内情,渐渐地也就不再找我 了。 后来,我不得已辞去了家具店的工作。尽管说我不是“创造机会”的正式员工, 但和这家公司扯上关系是铁一般的事实,一旦被人针对这一点指责,我连一句话都 无法辩驳。我又再度陷入了找工作的窘境,但这次我却不怎么沮丧。我觉得凡事都 能从头来过。 我之所以会那么觉得,是因为受到仓持目前身体状况的莫大影响。 仓持还活着。就像那一天医生宣布的一样,从他的情形看来,他已无法恢复意 识,但他仍有生命反应。 我经常抽空去医院。仓持住在特别病房里接受看护。 由希子几乎都待在病房里照顾他。她卖掉之前住的公寓,搬到一间较小的出租 公寓,剩下多出的钱就拿来当做仓持的医疗费。虽说是医疗费,其实也只是单纯地 维持他的生命。 仓持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有时候眼皮也会睁开。我甚至还看过他眼珠转 动的样子。那种时候,我会觉得医生说他没有意识一定哪里弄错了。 由希子似乎比我更这么认为。她有时候会对我说:“我想,小修一定听得到我 的声音。因为,他的反应明显不同。只要我对他说话,他的眼睛就会动唷。虽然只 是微微转动而已。像我帮他擦身体的时候也是,原本明明没有反应,可是当我帮他 擦身体的时候,就会稍微出现反应。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有意识。” 当骨肉至亲或深爱的人变成植物人,看护的人好像都会有这种共通的感觉。毕 竟,虽然说是植物人,到底还是有生命,经常都会出现一些生命反应,此时若是与 自己的呼唤恰巧一致,就会产生那种错觉。 然而,我却不想纠正由希子的错觉。看护仓持需要非常坚强的意志力。我想, 让那种错觉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也好。 由于部分媒体的报导,使得很多人都知道了仓持遇刺的事。于是想要会面的人 不绝于途。其中,最多的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跑到医院来想要看一眼主谋的悲 惨景况。由希子会对来访者严格把关,断然拒绝心存歹念的人与仓持会面。 不过,其中也有单纯想要看他而来的人。美晴就是其中之一。 她站在病床旁抚摸仓持的脸颊,指尖滑过他的颈项,然后无视于我的视线,吻 了他的唇。幸好由希子恰好不在场,但我还是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要是由希子 回来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意气风发的山姆居然会变成这样,人生真是残酷啊。”美晴低头看着旧 情人,对着我这个前夫说。 “事到如今,我是不想这么说。不过,”我对她说。“仓持他说,他没有设计 要让我陷入圈套。他准备公寓是事实,但他没想到你会那样使用。” “他说的?”美晴盯着仓持。“这样啊。他是那么说的吗?” “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你还是仓持?让我搞清楚!” 美晴偏着头,然后说:“既然他那么说的话,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喂!” “反正你恨我,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就相信他吧。也许你不要连山姆都憎恨 比较好。” “我想要知道真相。” “所以我说,他说的就是真相呀。” 除了美晴之外,还来了许多女人。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其中有的一看就知道 是在色情行业中打滚的女人。她们看见仓持面目全非的样子,个个都流下眼泪。 “像我这种丑女人,仓持先生也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我。这世上除了他之外, 没有那么好的人了。”有的酒家女甚至这么说完后号啕大哭。 当然,也有男性访客。他们的反应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曾经因对 仓持愤恨难消而绝交。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口才,不管是任何废铁也会被他说成黄金。这不知道害我 损失了多少钱。”一个上了仓持的当,投资将近一亿的人笑着说。“不过,现在回 想起来真有趣。拜这个男人之赐,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想。看到他变这样,真的觉 得空虚。” 总而言之,那些男人和他曾经绝交过,却没有一个人打从心里恨他。虽然由希 子过滤来访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还进得来,真是令人意外。 就在仓持遇刺的一个月后,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 由希子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男人来探病,但不知道他是谁,感觉有些古怪, 问我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看一下。遭到家具公司解雇的我,时间多得是,于是我 马上答应,穿上夹克后就出门了。那天的天气很奇特,晴空万里,但天上不时飘下 细雨。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一脸不安地站在病房前。她看到我,放心地松了一 口气。 “来访的人呢?已经回去了吗?” 由希子摇摇头,一语不发地转向病房的方向。 从病房的门口可以看到房里。那间是仓持的个人房,病床的四周装设着生命维 持仪器,所有仪器都覆盖着透明塑胶膜。 病床旁边站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深棕色的三件式西装。他 的身材虽然并不壮硕,但挺拔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势。他手上拄着一支收折 整齐的雨伞当做拐杖,如果再戴上一顶帽子的话,看起来就像一名英国绅士。 男人缄默不语,静静地低头看着仓持的睡脸。当然,就算他开口说话,仓持也 听不见。然而,许多来访者还是会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他是谁?没有自我介绍吗?”我低声问由希子。 她递出一张名片。“他给了我这个。” 名片上印着“企管顾问公司佐仓洋平”。办公室的地址在港区。 “他说他是小修的老朋友。” “你没听仓持提起过他的名字吗?” 她摇头。“他看起来不像是可疑人士,客气地拜托我让他进去探病,我也没理 由拒绝……”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田岛先生也没看过那个人吗?”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应该不认识。” “你三十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我时,他就一直那样站着不动了吗?” “是啊。几乎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小修的脸看。总觉得……”她含糊带过后 面的话,大概是想说:“很古怪。”我也有同感。 我们两人在病房外等待,想要再观察他的情形一阵子,几分钟后,男人走了出 来。他看着我,微微点头致意。 我心想,我果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然而几乎在同时我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说不定我曾经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所以产生了错觉。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么久。”男人向由希子道歉。“毕竟,我们好久不 见了。” “这样子啊。”她面露微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要调查男人的来历,由希子最好不在场。“你最好去看看仓持的样子 吧。” “啊……是啊。那么,佐仓先生。我就不奉陪了。” “噢,请便,不用招呼我。” 我看着由希子走进病房,缓缓地往走廊另一边走去。男人看到我那么做,也跟 在我身后。 “您姓佐仓是吗?从事企业顾问?”我边走边发问。 “嗯,是的。不过,客户都是一些小公司。” “您和仓持是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却低沉地笑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的关系不是三言 两语能够道尽的。” 我们在电梯前面停下脚步。男人似乎没有意思进一步说明,反问我:“恕我冒 昧,你是?” “他的朋友。”说完,我反射性地撒了个谎。“我姓江尻。不好意思,我现在 失业中,没办法给您名片。” “噢,哪里,没有关系。”男人笑着微微抬起手,看来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之所以没有报上真名,是因为担心如果他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就麻烦了。 说不定受害者当中有人知道负责管账的是一个名叫田岛的人。 我们搭上电梯,在抵达一楼前,我观察了男人的侧脸。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我心想,说不定他是个名人。说不定我曾在杂志或电视上看过他。从事企业管 理工作的人,有些经常会出现在大众媒体上。我猜想,仓持大概也是因为生意上的 往来才和这个男人变得亲近的吧。看起来并不需要特别警戒。 电梯抵达一楼。我跟在佐仓身后步出电梯。穿过一楼大厅之前,佐仓停下脚步, 将脸转向我。 “那么,我就在这里告辞了。请你待我转达夫人,请她不要太过沮丧。” “我会如实转达。不过,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个茶呢?请您务必告诉我您和仓持 之间的关系。” “非常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情。改天再让我好好告诉你我和他的关系。”男 人委婉地拒绝了我。我察觉,他不会再来了。 “那么,我送您到门口。” “不,这里就行了。”佐仓举起一只手,转过身去。 然而,就在他要往前走的同时,一旁发出了声响。一个胖老太婆急忙蹲下来, 捡拾散落一地的零钱。似乎是她把钱包里的东西撒了出来。 一枚十元硬币滚到佐仓的脚边。他将那个铜板捡起来,走到老太婆身边。“您 的零钱。” “噢,真是非常感谢您。” 佐仓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十元硬币,放在老太婆的手掌心。老太婆连忙点头道谢。 那一瞬间,唤醒了我的记忆。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我快步追着佐仓。在他要跨越玄关的自动门之前,我出声唤他。 “岸伯伯,您现在还下五子棋吗?” 佐仓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我看着他的眼睛, 继续说道:“旁人出口罚钱一百,是吗?”说完,我做了一个下棋的动作。 我们进了一家医院旁边的咖啡店。佐仓从容地抽着香烟。 “那是年轻的时候我工作的一家公司里的人教我的。也有人是用象棋。不过, 五子棋比较快分出胜负,所以我就将那当做快速赚取零用钱的方法,找了很多人来。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知道当时这件事的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佐 仓缅怀地说。他所说的公司,似乎指的是地方的黑社会企业。 “你是那个时候认识仓持的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他深深地点了个头。 “一开始,他也是我的客人之一。不过,后来他开始带朋友来,自己就不再下 棋了。当时我觉得他真是一个怪小孩。有一天,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如果他带客 人来的话,一局给他一百元。听到他那么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个 小学生而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当时的感觉简直像是被人从头顶泼了一桶冷水。可是, 我也不能就这样被他看扁了,于是叫他别开玩笑了,一局只给他五十元。”佐仓晃 着肩膀笑了。 “听说仓持在你家里帮忙过你的副业,是吗?我听他说,好像是在做变魔术的 道具。” 佐仓像是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然后点了两、三下头。“是有过那么回事。 他不但口才好,手脚也很灵敏,真的帮了我不少忙。” 我很想说:“他在你家打工的时候,我曾经在场。”但还是决定闭嘴。 “仓持说,他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学校老师教的还要受用的东西。” 佐仓对于我说的话,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吐出一口烟。“我跟他聊了很 多。如果有人听了一定会发噱,觉得我跟一个小孩子讲那么多做什么。当时我失业 找不到工作,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于是我掺杂着怨言和玩笑话,将那之前做过的 怪工作都告诉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真是个怪孩子。他家是开豆腐店 的,他却对家里的事业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他也瞧不起脚踏实地,辛苦赚血汗钱的 人。” “他是不是受到你的影响才开始那么想的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他连忙挥手否定。 “那个男人从小就是那样。他打从心里厌恶贫穷,经常说:”出生环境导致人 有贫富差距,真是没有天理。‘“ “出生环境……” “如果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从小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但是如果出生在贫穷人家 里,就只能过苦日子。不过,我倒不觉得他家特别贫穷,只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有 钱人家的少爷,而嫉妒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家……”佐仓露出在思索的表情,继 续说:“好像是当地出名的有钱人家。他父亲开了一家牙医诊所。” 我吓了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他家附近有一块地价颇高的土地,在那里有整排高级住宅。你小时候如果也 住过那个城镇的话,应该有印象吧?所谓住在山手的人(* 山手指的是今日东京山 手线内的区域。从前东京一带会淹水,由于此地的地势较高,不会淹水,因此成为 有钱人住的地方。在此指的是有钱人。)。其中有一栋格外壮观的大宅,就是那个 牙医的儿子的家。” “他嫉妒那个孩子……” 我觉得口干舌燥,伸手拿起水杯,而不是咖啡杯。 “他有强烈的自卑感。我在想,可能是那种自卑感促使他有那种想法。他经常 说:”既然人家是衔着金汤匙出生,我也要轻轻松松地变得跟他一样有钱,所以我 不要用劳力赚钱。‘“ 佐仓的一言一语就像一根根的钉子刺进了我的心。看来仓持果然是很我的,所 以才会对我设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可是啊,他并不是讨厌那个少年唷。这就是那个男人复杂的地方了。他虽然 嫉妒对方的良好身世,却能够保持冷静的态度,分开思考对方的身世和人性。所以 虽然称不上是友情,他确实对对方抱持着一种类似友情的情感,只不过,那充其量 就只是类似友情的情感而已。” “这话怎么说?” “他好像希望对方遭遇不幸。因为他无法马上成为有钱人,所以想要先把对方 拖下水。”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脑中浮现用血写的“杀”字。仓持虽然将我的名字错 写成田岛和辛,但他确实将我的名字写在名单上。 “那个少年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件事情我比谁都清楚,但我还是试探性地询 问。“他遭遇不幸了吗?” “事实上,他的确是遭遇了不幸。”佐仓喝了一口咖啡。“大概是在他升上国 中之后不久吧,他家分崩离析了,而且还卖掉了那栋大宅。那个少年和父亲一起搬 到了别的城镇。” “正好如仓持所愿啊。真是太巧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用手指摩擦着人中,别有意味地干咳了一声。“哎呀, 那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单纯的巧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牙医的儿子如仓持所愿地遭遇不幸,不是单纯的巧 合吗?” “关于这点,我没有立场说话。只不过呢,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不只 是单纯的巧合。” “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 然而,佐仓却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我不是说我没有立场说话了吗?再说,这件事情跟你无关,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低下了头。我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你说,你是他的朋友?” 听到佐仓这么问我,我抬起头来,默默地点头。 “你是真心那么认为的吗?还是,你只是姑且或是表面上那么说的呢?” “为什么你会那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交得到朋友。我想,以他那种生活方式, 应该很难交得到朋友。” 我猜不透佐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手边的咖啡杯拿了起来。然而,在我就 口之前,他抿嘴笑了。我将咖啡杯放回桌面。 “你想说什么?” “没有,抱歉。我想我猜对了。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至少你不那么认为。你 反而恨他。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因为那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之道。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处世之道。那种想法 的基本概念是我教他的,所以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我教他的事情很单纯。那就是,人必须要有弃子才能成功。” “弃子……?”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的弃子,指的是人。不过,它的意思却不只是单纯地利 用人。只要是人,任谁都会遇到要赌上一赌的事情。依照情况的不同,有时候甚至 还赌上姓名。那种时候,有弃子可以使用,和没有弃子可以使用,会产生截然不同 的结果。此外,弃子有时候还能发挥防波堤的效果,让自己免于危难。所以我教他 ——必须经常准备好适合当做弃子的人。还有,身为弃子最需要的一项条件,就是 自己信得过的人。” 我无法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寻常又自然。佐仓好像察觉到了,他不慌不忙、从容 不迫地拿起一旁的雨伞,将它立在身体前面,像是拄着拐杖似地将双手在伞上交叠。 “你心里好像也有数。” “用那种方式过日子,人生有何乐趣可言呢?”我仍旧僵着一张脸问。 “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吧。虽然你可能很恨他,但他应该是把你 当做朋友。” “不是弃子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又耸了耸肩,安静地露出微笑的表情。“就像我刚才说 的,那个男人很复杂。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胸。不过,也有例 外。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讽刺的是,他会打从心里信任的就只有被他选为当做弃 子的人。但这完全只是从他这个角度来看的说法。” “如果他那么想的话,就应该会希望朋友得到幸福啊。” “他是希望你得到幸福。只不过,幸福的背后附带着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让弃子幸福到失去身为弃子的作用。”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竖起。佐仓说出来的这句话中,仿佛含带着仓持想要 控制我的人生的执着意念。事实上,我是受到了他的控制。每到我快要够着幸福时, 仓持就会乘着不祥之风而至。 “我好像有点说太多了。难不成是因为见到他,不禁感伤起来了吗?”佐仓起 身取出钱包,看了钱包里头,皱起眉来。“伤脑筋呀。我没有零钱。” “没关系啦,这里我付。”说完,我将账单拿到手边。 “是嘛。那我就不客气了。”佐仓低头行个礼,朝大门走去。 我想,企业顾问那个头衔大概是骗人的。他虽然穿戴整齐,但至今应该都在接 受仓持金钱上的援助。我不认为当年那个穷途潦倒的男人,才不过二十年就能摇身 一变成为绅士。 弃子——仓持巧妙地运用这种手法,让我一路过着充满屈辱的人生吗? 他说,牙医一家陷入不幸并非单纯的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究竟原因是什么呢?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再去见佐仓一面。我心想,如果不去确认那个男 人知道些什么,自己今后的人生将无法重新开始——没有仓持的人生将无法开始。 我打电话给由希子,请她告诉我佐仓名片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依照地图找到的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大楼。这栋大楼有几家公司进驻,但每 家公司光看名字,都看不出来属于何种行业。 我搭旧电梯上三楼。走廊上有些阴暗,而且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怪味。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上头贴着一张“樱花企管顾问公司”的名牌。看到那张名 牌,我有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觉。难不成佐仓真的在经营企管顾问公司吗? 我转动L 字形的门把,拉开大门,门没上锁。 前面有一张桌子,中间放着一套廉价的沙发,里面摆着办公桌和档案柜,但看 不到任何人影。 “有人在吗?”我出声叫唤,却无人回应。 我一脚踏进室内,走近前面的桌子,上头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过的咖啡杯。 我伸出手指在桌面一摸,微微覆盖灰尘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手指的痕迹。看来佐仓已 经很久没有使用这张桌子了。 既然大门没锁,就应该有人在。我心想:“等一下好了。”正要在沙发上落座 时,大门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佐仓,而是一个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中年女子。她往我这边看,脸 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有人来了吧。 我慌张地站起来。“啊,你好……” 她轻轻地点头致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全身。“您是哪位?” “我前一阵子和佐仓先生见过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中有一部分产 生了反应,感觉像是遥远的记忆快速被唤醒了。那种感觉跟见到佐仓的时候一模一 样。 我凝视着女人的脸。她的脸让我想起了漫画中的狸猫,脸上的浓妆让她看起来 更像了。然而,我却在想象那张妆底下的脸在二十年前长得什么样。我发现她和某 个人的长相完全一样。 “小富……” 她听到我这么一叫,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咦……?”她微偏着头,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眼珠往上翻地看着我。过没多 久,她张大了嘴巴。“啊……你该不会是田岛先生的?” “我是和幸。田岛和幸。” 她嘴巴张开了好一阵子。她用一双手捣住嘴吧,还是继续端详我的脸。 “好久不见。”她总算说出了一句话。她的语调当中,隐含一种不知该作何表 情的困惑。 站在我眼前的是从前在我家工作的小富。富惠才是她的本名。一个我家雇来看 护祖母,经常和我的父亲发生性行为的女人。 “小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倒是和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大略地说明我有一个朋友变成了植物人,还有遇到前去探望 他的佐仓。 “那个变成植物人的,该不会是豆腐店的……” “是仓持。” “是哦,果然没错。和幸,你现在还有跟他来往吗?” “你认识仓持吗?” “这个嘛……他经常提起仓持的事。” “他指的是佐仓先生吗?” “嗯。”小富点头。她看起来一副尴尬的样子。 我们对坐在沙发上。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说不用了。 “小富和佐仓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她低下头,有点忸怩地说:“什么关系……” 我从她的模样察觉到他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个嘛,嗯……大概二十几年前吧。” “从在我家工作的时候开始?” 小富点头。 我懂了。佐仓大概是从她口中得知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内情,然后再凑趣地告诉 仓持那些事情。说不定仓持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特别注意牙医的儿子。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富,你为什么明明有情人,还要做出那种事情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皱起眉头。“哪种事情?” “跟我父亲之间的事情呀。我都知道了。” 小富屏住呼吸,但没有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下一秒钟,她好像突然变得全身 无力,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个时候啊,有很多原因。” “你说的简单,但那却是造成我父母离婚的原因耶!” “他们会离婚应该不只是我的缘故吧?再说,勾引我的可是你的父亲。” 她这句话令我无话可说。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别开视线,叹了一口气。 “田岛先生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和幸想必也很辛苦吧。” “小富至今一直和佐仓先生住在一起吗?” “我们没有结婚。不过,却是少不了彼此地活到了这把年纪。该说是孽缘吧。” 说完,她笑了。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刹那间,我似乎闻到了她为我做的 咖喱饭的香味。 “我想要见佐仓先生。”我说。 “我想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说是有好康的事情,他去新泻了。他好像又打 算骗谁,赚点小钱。那个人,尽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我在心中嘀咕:“谁叫他是仓持的师傅呢。” “既然这样,我改天再来。下次来之前,我会先打电话确认。” 就在我起身的时候,小富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好不容易见到面,你就再坐一 下嘛。况且我们从前处得那么好。要不要喝点啤酒?小和,你应该能喝吧?” “可是……” “你果然是在气我吗?” “倒不是啦。” “既然这样,你就再陪我一下嘛。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小富握住我的手, 不打算放开。 “那就再一下下。”我重新坐回沙发上。见到她让我感到怀念是事实。而且我 想,进一步问问他和佐仓的关系也没有损失。 小富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啤酒、威士忌和一点下酒菜。我想,佐仓不在的时候, 她大概都像这样自己一个人喝酒吧。 据她所说,这间公司虽然挂着招牌,却只不过是一个让人相信佐仓头衔的工具, 实际上这间公司没有接任何的工作。她说,房租不知道是谁在付。我猜想,应该是 仓持吧。 小富很快地喝起酒,诉说至今的上半辈子。原来她不是一直和佐仓在一起,曾 经数度试着想要跟别的男人共筑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可是结果并不顺利,最后还 是回到了佐仓的身边。 “虽然我觉得回到那种男人的身边也是枉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猛然 惊觉,人就已经在他身旁了。这该说是斩也斩不断的孽缘吗?”她用一种口齿不清 的怪强调说。 我想,那就像是我和仓持之间的关系吧。原来小富和我是同类。 她喝到一半,开始不加冰块地喝起威士忌。喝了几杯之后,她用一种迷蒙的眼 神看我。 “不过话说回来,小和变成了一个大帅哥呢。你结婚了吗?” “结过一次,不过离婚了。” “是哦,原来如此。”小富移位坐到我旁边。“那么,有时候很寂寞吧?” “没那回事。” “是吗?可是啊,你现在正值年轻气盛,经常会想要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 可以帮你唷。”她将手伸到我的胯下。 “别这样啦。” “为什么?你不用客气。我虽然是阿姨,不过技术很好唷。” 小富身上穿着衬衫,扣子开到胸口,一弯下腰,就能看到皮肤白皙、丰满的乳 房。 突然间,我脑中出现了一幕情景。一个白屁股快速地忽上忽下。屁股下面有一 个男人。那个男人是税务代书,而屁股的主人不用说,自然是小富。 那一瞬间,我的下体有了变化。手摸着那里的小富马上察觉到了这点,贼贼地 笑了。 “你瞧,都已经胀得这么大了。” 她的手像魔术师般灵巧,一眨眼就打开了我裤子的拉链,褪下内裤,露出阴茎。 她爱抚它之后,慢慢地将嘴凑近。 那个曾经当过我家女佣的小富现在正含着我的性器,想到她是偷偷和父亲性交 的小富,一种异常的快感排山倒海而至。我将身体交给她,不久就在她嘴里泄了。 她用面纸擦拭嘴巴,抿嘴笑了。“味道一样。” “什么一样?” “我说,小和跟你爸爸的味道一样。你们果然是一对父子啊。” 我心想:“那种东西的味道会因人而异吗?”但还是保持沉默。我还处于虚脱 的状态。 小富像是要去掉嘴里的余味,喝了一口威士忌,媚眼看着我。“我说小和啊, 我不知道你父母离婚的事情你怎么想,不过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们离婚比较好。 而且他们除了离婚之外,别无选择。” “为什么?” “因为啊,太太一定不擅长那方面的事。” “你指的是我妈吗?” 小富点头。 “你说我妈怎样?” 听我这么一问,她先是有点难以启齿地撇撇嘴,然后又说道,“太太啊,曾经 要我做一种非常奇怪的事唷。” “什么非常奇怪的事?” “她要我将白粉掺进饭里。” “啊?”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又问了一次。 “就是,”她说。“她要我偷偷地将那种化妆用的白粉掺进婆婆的饭菜里。” “白粉?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太太说,如果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对我跟先生之间的事 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太,她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事。” “所以,你就按她说的做了吗?” 小富摇摇头。“我是收下了白粉的盒子没错,可是我一次也不曾将它掺进饭菜 里。事后我才知道,从前化妆用的白粉里有毒。” 我的脑中又浮现了另一个久远的记忆。那就是母亲的化妆台,还有化妆台抽屉 里的白粉。那个化妆台在她离开家的时候被搬走了。 “在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婆婆就去世了。”小富说。“太太命令我将白粉掺进 饭菜的时候,婆婆的病情正好急速恶化。” “你想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妈亲自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了吗?” “毕竟,我只能那么想啊。太太虽然要我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但说不定她自己 也找到了机会,偷偷地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不然的话,婆婆的身体突然变虚弱就说 不过去了。” 我瞪着小富。她害怕地耸肩,啜饮了一口威士忌。 “小富,你跟谁说过那件事?” 她慌张地摇头。“我没对谁说过。那件事应该不能说吧?” “佐仓呢?你连他也没说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不语,头低低地一动也不动。 我站起身来,拿起脱掉的外套。小富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听见。我一语不发 地离开了公司。 我拦了一辆计程车。各种想法、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至今发生过的事情如瀑 布般打在我的脑袋上。 我总算得到了一个解答——这一切并非偶然。我之所以遭遇不幸,并不单单只 是因为我倒霉。 计程车抵达医院。我从夜间入口进入医院。阴暗的走廊上寂静无声,我沿着走 廊,直接往仓持的病房走去。 我打开病房大门,走了进去。仓持依旧躺在塑胶模里面。用来维持他生命的各 种电子仪器,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芒。 我走近病床,拨开塑胶膜。黑暗中浮现仓持的脸。一张宛如少年般的睡脸。 仓持——我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 散播那个谣言的人是你吧!是你到处散布我母亲杀害祖母的谣言。 我到最后都不知道当时谣言从哪里传出来的,结果引发一场大骚动,连警方都 出面了。而那一开始却只不过是小学校园内一角的对话。 那个谣言是一切事情的开端。田岛家分崩离析,父亲落魄潦倒。我被仓持这个 恶魔操控,毁了一生。 诅咒的信——仓持,你干得好啊!你对我下了诅咒,而我则逃不出那个缚咒。 “不过,都结束了。”我出声说,俯瞰仓持的脸。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已经从你的诅咒中解放了。今后我将能过着没有你的人生。 你已经不可能再阻碍我了。 我将自己的脸凑近他的脸,近到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时,我低喃道:“再 见了,仓持。” 这个时候,仓持原本闭上的眼皮缓缓睁开,那一双黑色的眼球捕捉到我的身影。 他应该没有意识才对。不,他应该已经失去了人的思考能力,然而,他确实盯 着我。他一直瞪着我,仿佛要告诉我,仓持修依然活在我的心中,他不会让我随性 而活。 你休想!——我听见了仓持的声音。他在我心深处,低声地对我说。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接着,那片空白的银幕上放映出一幕景象。 祖母的尸体。我想要偷钱包的时候,感觉她的眼皮在动。当时的恐怖感受又苏 醒了。祖母的葬礼上我之所以不敢看她的遗体,是因为她还活在我的心中。 现在就和当时一样。 我的嘴仿佛在反抗我心中的想法,发出一种说不上是尖叫或怒吼的叫声。同时, 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开始掐住他的脖子。 我的全身充满了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像是一阵带有湿气的风般,裹住我的 身体。我的手臂、指尖不断用力,以挣脱那股恐惧。我应该出声大叫了,但我的耳 朵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大群人跑进病房里,试图制服我。然而,我的眼中 只看得见仓持一个人。 仓持的眼睛死盯着空中。掐住的脖子以上一片淤青。 我一直掐着他的脖子,直到有人将我强行拖开。我一面掐着他的脖子,一面在 心中问思绪混乱的自己。 我是否跨越杀人之门了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