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取下最边上挂着浅绿色雨衣的衣架后,衣橱便被完全撤空了。我掂起脚尖检查 了下书架上面,又回头朝美和子望了一眼。此时她正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放 入边上的瓦楞纸箱里。光彩照人的长发把她的侧脸遮掉了一半。 “这下衣服全都整理完毕了吧?”我望着她的侧脸,问道。 “嗯,应该没有东西落下了。”她回答,仍然没有停手。 “是吗,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遗落在这,马上来拿也行哪。” “嗯。” 我叉腰环顾了一下房内。在美和子的这间不到六榻的房间里,放有去世的母亲 用过的旧衣柜,里面同样已经整理一空。这个衣柜,以及内嵌衣橱曾装着美和子的 所有衣物。在那几十件衣服中,她会挑选出符合当时气候、流行程度,并令自己称 心的衣服穿去上班。她严格规定自己不准连续两天穿同样的衣服去上班,因为这样 别人会误会成自己是在外面过夜的。对于穿同一件衬衫上班能够维持一周的我看来, 这真是麻烦透顶的事。不过,猜测着她穿怎么样的衣服走出房间,对我来讲是早晨 的一大乐趣。但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那种乐趣了,这也是我必须割舍的事情之一。 美和子用透明胶带固定完盒盖后,笃笃地敲了一下箱子。 “大功告成啦。” “你辛苦了,”我说,“累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有点什么可吃呢?”美和子侧着脑袋,从脸上表情看,她正回想着冰箱里的 食物。 “有拉面,我去做。” “不用啦,我来做吧。”美和子蹭地一下站起身。 “好了好了,今天这种日子就让我来吧。” 我搂着她的腰,稍作用力把她往自己这边拉拢。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至少作为我来说并非别有用心。然而美和子不这么认为,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然后 如同冰上芭蕾的女伴一般,流畅地旋转着身体挣脱了我的手。 我望着还残留一丝美和子身体余温的左手,深叹了口气。然后走近淡紫色地毯 上放置的瓦楞纸板箱。提起后发现那箱子里只有衣服,出人意料的轻。我抱着箱子, 再次望了望房间。邮购的廉价书架,母亲遗留下的西装衣柜依旧如初,而已经习以 为常的办公桌却不见了。我脑子里顿时回想起那个坐在焦茶色桌子上用钢笔如同画 图一般把原稿用纸写得满满的那个美和子。尽管她工作的时候也用文字处理机和电 脑,但写诗的时候一定会手写。 带有白色花边的窗帘摇曳起来,从面向私家胡同的窗外透进了一股暖风。 我把纸箱往床上一搁,把窗户关紧,锁上了插销。 我们家坐落于略大于五十坪的土地上。一楼除了有一间很大的餐厅之外,还有 两间相连的和室。二楼有三间洋室。这幢房子是我们父亲在40岁之前造起来的。虽 然这么说,父亲连定金都没有付,也没有贷款。祖父过世了之后,便继承了遗产, 但是没有能力支付遗产税,没办法只能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把剩下的钱造了这所 房子。据亲戚说,我们神林家这样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土地和房屋,正在一点一点 地流失。 我在一楼的餐厅里品味起美和子熬制的味噌汤来。她那飘逸的长发被金属头饰 往后扎成一束。 “那边的屋子你度完蜜月回来再收拾吗?”我一边吃着拉面,问她。 “也只能这么着了,没时间了。从明天开始就要着手准备婚礼和旅游的事,一 定很忙。” “也对。”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5 月18日的地方用红笔画了个圈,就是后天了。当初 画这个红圈的时候,还觉得这天有些遥远。 吃完拉面后,我放下筷子,在桌上用两手撑着脑袋。 “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办呢?” “你还是要把这幢房子卖掉?”美和子问,夹杂着不安。 “是不是卖掉我没决定,说不定租给别人。反正我是不会再继续住了,一个人 住的话,感觉空荡荡的。” “哥哥你”美和子强作笑容,“也能找个对象结婚就好了。” 恐怕这句话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了之后说出来的,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回 头去看她的表情。 “你说的也对,我考虑一下啊。” “嗯……” 我们陷入了片刻沉默,美和子也放下了筷子。虽然拉面还没吃完,但似乎她已 经没有心思继续吃了。 我透过玻璃窗望向庭院。草坪开始有点冒尖了,杂草也是赫然而生。我觉得不 管是借给别人也好卖掉也好之前总得好好修剪一番。要是修建美观之后一定又会舍 不得出售了。 据我所知,以前我家的祖先好像积蓄了不少财产。然而当我成为这个家里的一 分子之后,已经看不出其繁华的痕迹了。父亲是某个证券公司普通的职员,是一个 只要维持很普通的生活就已经很知足的人。所以在这里新造的这幢房子,也是充斥 着平民的感觉。父亲是打算把这幢房子留给两代人一起住的。一楼的和室给自己老 夫妻住,二楼则给子女的两夫妻住,就像做梦梦到的一样。要是能够顺利地走完人 生旅程的话,就能够实现梦想了吧。但突来的不幸,却降临得出其不意。 那是美和子进小学的第二天的事情。为了去办亲戚的法事而出发至千叶的父母 亲,再也没能活着回来。父亲驾驶的福鲁克斯在高速公路上被大型卡车追尾。享有 独角仙美称的小型车身被撞飞到反方向的行车道上。父母都当场死亡。 那天,我和美和子被寄放在附近的熟人家里。那个人是父亲单位的同事,他把 我们两个和他自己的孩子一块儿带到了丰岛园。我们正乘着过山车和旋转木马的时 候,那个人从警察那里得知了这个噩耗。她一定是愁于如何跟我们两个小孩子开口 描述这个悲剧到快要吐的地步了吧。这种情绪她全写在接我们从游乐园回来时候那 张阴沉的脸上了。 我事后回想起来,那个邻居家的叔叔中途一次都没往家里打电话,是一件多么 幸运的事情。因为回到家之前,美和子和我都度过了梦幻般的欢乐时光。那天便成 了我们兄妹的最后一次一起玩耍。 我和美和子分别被不同的亲戚领养了。两户人家的经济条件都是多养一个孩子 有富裕,多养两个孩子太拮据。 幸好两边的亲戚对我们都异常亲切,还让我上了大学。虽然父母留给我们的连 同生命保险金在内的遗产,完全够付我们的养育费用,但是我知道,把一个孩子养 育成人,光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我和美和子分居两地期间,这栋房子被父亲的公司征借了。再次回到这里住的 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在这里暂住在这里的人们还不算粗暴。 我确定留校教书的那一年,我和美和子再次回到了这个家,她已经成为了一名 女大学生。 15年。我和美和子一共分开了15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兄妹们分开生 活,这是第一个错误。而15年之后再次住到一块儿,这又是第二个错误。 电话铃响了。美和子迅速拎起安在墙上的无绳电话子机,“你好,我是神林。” 她随之而来的表情变化,使得我立刻意识到这通电话的来者是谁。本来星期五 白天会往家里来电话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而已,而且大学研究室打来有急事找我的 电话可能性很低。美和子上个月辞掉了保险公司,她以另外一个身份诗人神林美和 子收到的电话白天也好休息天也好都会打来,但那种电话都已经转到了新居。从昨 天一直到今天,出版社和电视台的人都没法找到她,急得团团转了吧。 “嗯,剩下的行李也都装完了。现在我和哥哥拉面刚吃到一半呢。”美和子冲 着话筒说道,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把两只面碗放入水槽之后,便走出了餐厅。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坐在与穗 高诚通着话的美和子身边。我更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穗高诚——这就是后天要同美和子结婚的男性名字。 美和子好像不一会儿就结束了通话,敲响了我的房门。此时,我正坐在书桌前 发呆。 “是穗高先生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说。 “嗯,我知道。”我回答。 “他问我能不能今天去他家。” “噢……”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这里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还是按照当初约好的算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这样好么?美和子你也一定想早 些去他家吧。” “明晚既然已经决定住宾馆了,单今天去不是很奇怪么?” “其实也没关系啦。” “我出去买点东西。” “嗯,路上小心。” 美和子下了楼梯之后几分钟,传来了玄关的窗户打开的声音。我站在窗边,往 下望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出来的样子。白色的尤特帕克的头巾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后天的结婚典礼将在赤坂的酒店举行。所以我和美和子明天晚上准备住到那个 酒店去。因为担心从我们住的横滨出发会由于道路状况没法按时到达。只是考虑到 明天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所以决定在此之前两人一起到穗高家里去。他的 家在练马区的一个叫做石神井公园的附近。 我们打算顺便把刚才打包的瓦楞纸箱用车搬运过去。家具等那些主要行李已经 上周由专业搬家公司运过去了。明天要拿过去的只是一些上次没搬完的小东西和衣 服。 穗高诚打算从今天开始就让美和子住在他家里,想想或许是合理的。因为那样 能够更有效利用时间。而且新郎会有和新娘共处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但即便如此,我心中对他抱有的不爽依然没能得到消除。美和子住在这个家里,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这宝贵的一晚,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想要霸占呢?我感到愤怒。 今天晚上吃的是日式烧烤,这是我和美和子都很喜欢吃的东西。虽然我们两人 都不怎么会喝酒,今天也少见地喝空了两罐500 毫升的啤酒。美和子脸上稍稍泛着 红晕,我眼睛周围应该也变红了吧。 吃完饭之后,我们两人靠在餐厅的椅子上,久违地聊起天来。聊我大学里的琐 事、她公司辞职的事等等。只是以结婚、恋爱为主题的片断我们俩谁也没提。当然 我是有意识这么做的,可能她也尽量避而不谈吧。 然而,还有两天就要举行结婚典礼,完全不涉及此类话题,有些过于矫饰了。 而这种矫饰时不时以沉默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想起来,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呀。”作完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我单刀直入。 就像智齿受到挤压,一阵痛楚随之袭来。得知自己还痛得出来,我欣慰了一些。 美和子带着淡淡的微笑点头。 “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以后我就不住这里了。” “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啊。” “嗯,不过——”她一下子低下头,接着说,“我必须断掉这种念头。” “是吗,倒也是。”我右手捏瘪了空啤酒罐,“小孩呢?” “小孩?” “你们准备要吗?” “噢~ ”美和子垂下双眼,点了点头,“他说想要。” “几个呢?” “两个,先是女孩,再是男孩。” “呵。” 我引出了不必要的话题,谈到孩子的事就不得不使人联想起性爱。 忽然脑子里涌现出一个疑问,美和子和穗高诚是否有过肉体关系。并竭力思考 着有什么绝妙问题一问就能够判断出来。不过最终还是停止了思索,想这事已经没 有意义了。即使有过关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当前时点还没有过的话,不久 也总会发生的。 “诗你准备怎么办?”我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也是打心底里关心的一件事。 “什么叫怎么办?” “还准备写吗?” “当然要写了!”美和子大幅点着头,“你要知道,穗高他并不是喜欢我这个 人,而是喜欢我写的诗呢。” “呃,我倒觉得并非如此……不过还是希望你小心点为妙。” “小心点?什么事?” “就是”我挠挠太阳穴,“注意不要被新生活的繁杂和忙碌而迷失自我。” 美和子点头应允,雪白的门牙在唇间若隐若现。 “我知道啦,我会小心的。” “我想你作诗的时候应该才是最幸福的。” “嗯。” 随后的时间,我们俩都缄口了。此时,似乎能调和气氛的话题殆尽,我已经没 辙了。 “美和子!”我静静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她把头转了过来。 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我问道,“你会幸福的吧?” 露出几分踌躇的神色后,我这个妹妹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嗯,当然会幸 福了。” “那就好。”我说。 过了11点,我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我打开装有莫扎特大众曲目的CD机,开始 为量子力学的报告搜集起资料来。然而工作完全无法进展,我耳朵里完全听不到莫 扎特的曲目,而是被隔壁美和子发出的微弱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我换上睡衣,钻进小双人床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一点了,却全无睡意。由于 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倒也没特别焦虑。 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一阵声响,然后是拖鞋的走动声,美和子也还没睡。 我下了床,猛地打开门。走廊上很暗,但从美和子房间里透出的光亮在地上形 成一条线。 然而在我看真切那条线之前,光一下子灭了。随之从她房间传来一记轻微的声 音,她应该刚刚钻进被窝吧。 我站在她房间的门前,目光在一片漆黑中聚焦,同时脑子里用X 光透视着里面 的情形:仿佛连她穿着睡袍靠在椅子上的样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我马上摇头,因为我想起来,这个房间里的摆设已经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 样了。美和子很喜欢用的写作桌也连同椅子一块儿搬到那个家去了。还有,美和子 今天穿着睡觉的应该不是睡袍,而是T 恤吧。 我轻叩了两声门。来了,里面传来小声的回应。果然美和子还没有睡着。 重新亮起的灯光在门缝间透出,门开了。不出我的料想,美和子果真穿着T 恤, 而她那两只赤裸的双脚从裤腿里伸出。 “怎么啦?”她抬头望我的目光里夹着一丝疑惑。 “我睡不着。”我回答,“所以要是你也一样睡不着,就来找你聊聊。” 对此,美和子没有给出任何回答,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胸口。脸上写着的神情清 楚地表明,她已经看透了哥哥敲门的目的所在。正因为已看穿,所以找不到合适的 回答。 “对不起。”我不堪僵硬的沉默,开口说道,“我今天晚上很想和美和子一起 度过,因为这恐怕是我能够和美和子独处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到宾馆住,房间是分 开的吧?而且穗高还说可能要来。” “什么最后一晚,我以后还是会回来的嘛。” “但美和子处于单身状态,这是最后一夜了。” 听完我这句话,美和子沉默了。随即我向前进了一步。然而她用右手轻轻地推 了我一下。 “我想做个了断。” “做个了断?” 美和子点点头。 “不了断的话,无法和其他人结婚吧?” 虽然她说话声音很轻,但她的言语就像一根细长的针,字字穿透着我的心。除 了疼痛,我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这样啊。”我低下头,叹了口气。“你说得也对呢。” “非常抱歉。” “不,没关系的。是我的想法不正常。” 我看了一眼美和子的T 恤,上面画着一只正在打高尔夫的小猫,这衣服还是两 个人去夏威夷旅游时候买的。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晚安哦!”我说。 “晚安!”美和子微笑地有些凄凉,关上门。 身体很烫。我在床上不知道翻来覆去了多少次,睡意却丝毫没有到来之意。索 性就这样等到天亮也好,但时钟的走动却慢得让人厌烦。我落入了未曾有过的悲惨 境地。 我想起了那一夜。 那一夜搅乱了我们俩的人生,也一下子歪曲了整个世界。 那是我和美和子同居后的第一个夏天。 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我们两人这十五年里都是孤独度过的吧。就算表面上强 作出开朗的样子,可心底深处永远像古井一般,充斥着黑暗。 收养我的亲戚非常和蔼可亲,并且怀着一颗温暖的爱心。他们把我当成是自己 的孩子对待,一直谨防着不让我产生自卑感。所以为了报答他们这样的好意,我也 尽力表现得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时时刻刻注意不显得太见外,偶尔也撒一 下娇。总之是扮演成一家人的模样。心里想着不能显得太乖,稍许干些坏事,故意 让父母担心一下。因为我知道,比起一向的乖孩子,回头的浪子会让父母更加高兴。 我把这番话一说,美和子回以吃惊的神态,说自己也是一模一样。然后对我讲 述了她自己的经历。 据说原先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从不和别人玩耍,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看 书。“附近的大叔都说,‘这也没法子,受到刺激之后调整不过来了呢’。”美和 子一边回忆着那时的情景,一边笑着说。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寡语的女孩渐渐开朗起来。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已 经俨然变成了一个开心果。 “但这些全都是演戏呢,”她说,“不管是寡言,还是变得一点点开朗,统统 都是。我只不过采用了大人们容易理解的方式而已。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 不明白。大概是意识到,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做回自己吧。” 两人交流了之后才发现,我们有着相似得惊人的思想以及处世原则。我们内心 的主色调都是“孤独”,并且我们两人从心底里都追求着“真正的家庭”。 住在一起之后,我们尽可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一方面想要把以前分别的时刻 都补回来,另一方面也想要被由家人所产生的安稳感包围。我们就像小猫一样耍闹 起来。和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人就在身边,这种幸福甚至会让我感动不已。 最后,那晚降临了。 打开这个潘多拉盒的,是我与她的那个吻。如果是脸颊或是额头或许都不成问 题,但我吻的地方恰恰是嘴唇。 在吻之前,我们俩聊着天,脸挨得很近。那时候正说到父母的事,美和子静静 地淌着泪水。 当然老实说,从很早开始,在我内心除了把美和子当妹妹,还存在把她当作年 轻女性看待的部分。关于这点,尽管我一直在严格戒律着自己,却并没抱有多少危 机感。久违的妹妹一下子变得异常动人美丽,碰到是谁都会着迷的吧?过了段时间, 我便坚信不移,她对我而言只是妹妹而已。 那感觉多半不会错,可我却连一丁点的时间都不愿再等待了。一直潜藏在心里 的那个恶魔趁机作乱起来。 我不知道美和子是以何种心情来接受我那时的吻的。不过可以想象,她应该在 心里萌发了和我同样的心情吧。因为在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丝毫的震惊。反而还像 应验了自己的预料一般,露出一种类似于满足的表情。 那时,我们俩周围的空间与世隔绝了,时间也停止了。至少对于我们而言是这 样。我把美和子的身体抱得紧紧的,她曾一度就像人偶一样动也不动,而且还放声 哭起来。感觉上不像是不喜欢这样被我抱着而哭泣,因为她把手伸到我背后搂着我。 她边哭边叫着的,是爸爸和妈妈。她的声音仿佛回到了15年前。可能经历了这么久, 她终于找到地方可以掏出心来哭泣了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脱掉美和子的衣服,又为什么她没有作任何抵抗,至今依 然是个谜。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仅仅是在那一刻想做了——只能这么说。 我们在小床上抱作一团,我进入美和子体内的时候,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 是第二天才知道她是处女的。 顺利插入后,美和子再次呻吟起来。我用嘴对着她薄薄的唇,缓缓的运动着身 体。 这一切就仿佛梦境一般,时间和空间感依然模糊不清。我的大脑已经完全中止 了思考。 即便如此,一个念头在我的胸中渐渐烙下了印。那就是:我们俩正处于一片伸 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从坡道上渐渐往下滑。 穗高诚是剧本家,好像还是个小说家。不过我没有读过他的书,也没有看过他 写的剧本所拍摄的电影或电视剧。所以我无法从他的作品中得知他到底有着怎样的 思想,有着怎样的思考事情的方式。况且本来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从一个人的作 品判断出他的思维。 目前为止我和穗高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咖啡店,美和子向我介绍了 他。因为之前听说了她已经有正在交往的男人了,所以也没什么特别惊讶的。第二 次见面,是他们要订婚的时候。我是在我大学附近的那个家庭餐厅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两次见面我和穗高相处了总共不到30分钟。他曾多次中途离席接手机,不久 就称有急事匆匆离开了。所以对于他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完全没有概念。 “他不是坏人,至少他对我关怀备至。”这是美和子对穗高诚的评价。我觉得 这话说得纯属多余,要是一个人坏到对恋人都不好,那就完全没有结婚的价值了。 5 月17日上午,我驾驶着老式的沃尔沃,抵达了竖立在宁静住宅区的穗高家豪 宅。 只要看到他的房子,就能够知道穗高诚是一个自我意识强烈并且很傲慢的男人。 和我想象的一样,四周环绕以高耸的围墙,中间是一幢白色房子,和周围还算协调。 要问我为什么会想象成围墙很高房子是白色,我还真答不上来,只是隐约有这种感 觉而已。即使围墙很低、房屋颜色全黑,我可能也会这么想。 趁美和子去按门铃的间隙,我打开行李后盖,把昨天她打包成瓦楞纸盒的行李 搬了出来。 “嗬,你们到得还真早啊。”玄关的门打开后,穗高诚出现了。他身着一件白 色的针织衫,下身是黑色的西裤。 “因为路况还不错。”美和子说。 “是嘛。真是太好了。”穗高诚见到我,微微鞠躬。“您辛苦了。一路奔波累 了吧?” “不,其实还行。” “啊,我来帮你。” 飘逸着披肩的长发,穗高快步走下大门前的楼梯,其步伐之轻盈完全看不出已 经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他的爱好是网球和高尔夫。 “这车真不赖啊。”他一边接过纸箱一边说。 “已经是老古董啦。”我回答。 “是嘛?可是看起来保养得很不错呢。” “因为被施了咒。” “咒?” “嗯。”我看着穗高的眼睛,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转过身去。 我真想说“要是怠慢了车子,说不定哪天它就会给你颜色看”。想当年我们的 父亲就是没拿那辆福鲁克斯当回事。穗高诚,你全然不知我们所经受过的痛苦! 穗高豪宅的一楼是个非常宽敞的客厅,美和子前几天运过来的行李堆放在一个 角落里。不过那个写字桌不包括在内。 玻璃窗边上摆放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着灰色西装,棱角分明。虽然气 色不及穗高,不过看上去和他是同年代的人。他好像在写着什么,一看到我们,立 刻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帮我管理事务所的骏河。”穗高诚指着那个男人对我 说。接着对着他说:“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恭喜您妹妹。”说着,那名男子向我递来一张名片。上 面印的名字是‘骏河直之’。 “谢谢。”我接过了名片。 骏河似乎挺想知道我的职业,看到名片后,瞪大了眼睛。 “量子力学研究室……您真了不起啊!” “没这回事啦。” “你看,光量子力学这一门课就设一个独立的研究室,一定是被大学给予了深 厚的期望呢。只要在那里当上一个助手,肯定前途无量。” “呃,这有点夸张了……” “以后我们写些以大学研究室为题材的作品如何?”骏河看一眼穗高。“采访 一下神林君之后。” “当然可以考虑。”穗高诚用手搭着美和子的肩,冲着莞尔一笑后说:“只不 过,我可没兴趣拍那些小家子气的悬疑剧。我想写声势浩大的科幻小说,能够搬上 荧幕的那种。” “提到拍电影之前——” “先写完小说再说,对吧?你要说的我都知道!”穗高显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把头转向了我。“他就负责限制我不准这样不准那样。” “接下来我们就会轻松很多了哦,有了美和子这个强劲的帮手助阵。” 听骏河这么一说,美和子难为情地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不,说真的,我很看好你的。在这个意义上,这次的婚姻可以称得上是珠联 璧合啊。”骏河用戏谑的口吻说完,看了看我,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严肃。“当然 对哥哥来说,就会相应增添一分寂寥呢。” “也没有……”我轻摇头。 骏河直之那时刻都在洞察着周围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不对,“一直”这种说法 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也可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或许还不到几秒钟,只有几毫秒也 说不定。反正对我来说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于是我便觉得不得不留心这个男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穗高更得留意。 穗高诚是一个人住的。曾经结过一次婚,听说造这幢房子的时候还没有离婚, 但是几年前已经分居了。关于为什么要离婚我完全没有耳闻,美和子也没告诉过我, 我猜想她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 在寿险公司工作的26岁白领,与有过失败婚姻的37岁作家的结合,是需要有偶 遇的。倘若美和子永远只是一个单纯的白领,或许这二人至今都不会有机会邂逅吧。 契机便是两年前美和子所出版的诗集。 她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开始创作诗歌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趁着复习迎考的空闲 时间,把自己突然想到的话语记录在笔记上,不知不觉成为了一种兴趣。那些笔记 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竟然有十几本之多。 美和子常年以来没有把这个给任何人看过,包括我在内,然而有一天,却被一 个女性朋友到家里来玩的时候偷偷阅读了。而且那个朋友瞒着美和子,暗中取出了 一本笔记带回了家里。当然她没有恶意,她只是想把这本笔记让在出版社工作的姐 姐读一下。简而言之,美和子写的那些诗打动了那个朋友的心。 这种预感并非自命不凡,那个读了诗歌的朋友姐姐,立刻觉得应该出书。这就 是编辑所谓的直觉起了作用吧。 那个名字叫做雪笹香织的女编辑过了不久就到来到我们家,说想看全部的诗集。 花了很长的时间看完全篇诗集之后,她当即提出要将其出版。她对踌躇满志的美和 子执意说,不得到满意的答复就不走。 在那之后事情经历了如何的迂回曲折我不太清楚,前年的春天,神林美和子的 诗集出版了。然而正如人们预测的那样,这本书一开始完全无人问津。我通过电脑 检索了各大杂志和报纸的书评栏目,出版了一个月之后也没有任何反响。 然而到了第二个月出现了大转机。经雪笹香织的强烈要求,女性杂志刊登了美 和子的诗,从此之后,一下子书就开始火热起来。读者群绝大多数是白领。在选择 登载的诗歌的时候,雪笹香织选取以反映白领心声的作品,这个方案起到了效果。 诗集被一次又一次的重版,最终排入了最畅销书籍的行列。 之后,美和子受到了各种各样媒体的采访,还时不时在电视上露面。家里的电 话地响个不停,她就又接了一根电话线。到了春天她变得需要申报个人所得税,便 交给了税理事打理。即便如此,到了四月,还是有惊人的追加税金征收,再加上政 府机关强制征收的金额可观的居民税。 不过美和子并没有辞去作为本职的保险公司的工作,在我的眼里,她仍然是以 前的那个神林美和子,她依然是那么辛苦的工作着。“我可不想变成什么名人。” 这是她的口头禅。 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私下交往的,美和子从未对我提过,恐怕以后也不打 算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婚约应该是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订的。圣诞前夜回家之 后的美和子的手指上,带着一大颗钻戒。多半她是打算在进家门之前脱下来的,但 一不小心忘记了吧。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便慌慌张张地遮住了左手。 “主婚人就让真田老师来充当吧,我们也受了他不少照顾,要是在小地方得罪 了他,以后就麻烦了。”骏河直之看着订在文件夹里的材料,说道。他坐在沙发上, 用圆珠笔迅速开始在材料上记录起来。 “会有不愉快吗?”穗高说。 “我说的是可能会,那个老师说了一个细节,想到自己和那么多人一样对待, 说不定会记恨很久。” “怎么会这样?”穗高叹了口气,冲边上的美和子笑笑。 出席美和子结婚仪式的碰头会对我而言真是如坐针毡,可以的话我还真想逃出 去。然而作为女方的亲戚,也只能由我来出面作决定,形式上的东西也有几样必须 由我确认。最关键的是,我并没有逃避的理由。我像石头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皮革沙 发上面,尽量不插嘴,默默地听着美和子和其他男人所举办仪式的程序。坐在斜前 方的穗高诚用左手抚摸着美和子的身体,这使我难受得咬牙切齿。 “之后就是新郎向大家问候了,行吗?”骏河用圆珠笔尖指着穗高。 “怎么总在问候啊,真无聊。” “但只能这么进行,通常在结婚典礼上,还要向父母送花这种丢脸之举呢。” “你把这些都取消掉!”穗高颦蹙起双眉,又望望美和子,咔嗒一声打了个响 指。 “我有个好主意,在新郎问候之前,由新娘来朗诵一段诗歌吧?” “哎?”美和子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 “适合在结婚仪式上读的诗?”骏河问,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找找的话,一两首总能找到的。”穗高对美和子说。 “有是有……不过这绝对行不通!”她不停地摇头。 “我倒觉得挺好的。”说完,穗高貌似又想起了什么,朝骏河望去。 “那索性让专业人士来读吧?” “专业人士?” “就是朗诵家呗,这样就没问题了呢。再配上背景音乐。” “明天就是婚礼了哎,你让我现在去哪儿找朗诵者啊?”骏河一副‘饶我了吧 ’的神情。 “这种事是你的职责吧?拜托了啊!”穗高翘起二郎腿,指着骏河的胸口说道。 骏河长叹一声,又开始在资料上记录起来。“我想想办法看。” 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 美和子拎起装在墙上的对讲子机,确认了来者为何人之后,说了声“请进”之 后,放下了听筒。 “是雪笹小姐。”美和子对穗高说。 “监督者出场了。”骏河边说边露出了笑容。 美和子走出玄关,把雪笹香织带了进来。这个干练的女编辑身着白色套装,一 脸的严肃。无论是发型还是这挺直腰板的架势,一见到她我就想到宝冢的男性角色。 “打扰了。”雪笹香织对我们三人说,“终于明天就要举行了呢。” “嗯,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碰头会了。”骏河说,“务必想借用一下您的智慧。” “在此之前,我想先解决一件事。”说完,她把目光落到美和子身上。 “啊,你说的是随笔的原稿吧?我现在就去拿。”美和子说着走出了客厅。随 即听到她踏上楼梯的声音。 “婚礼的前日还要让她工作,不愧是雪笹香织啊。”穗高依然坐着,开口说。 “您这是在表扬我呢,还是——” “当然是表扬了,这还用说嘛!” “那就谢谢了。” 雪笹香织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抬起来的时候,她和我对上了目光,随即她的表 情有些拘束。尽管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可不知为何,她依然会时不时露出 这种神色。 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后,雪笹香织把视线投向了远处。就在此时,她那细长而清 秀的眼睛瞪得溜圆,可以听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同我在内的三位男士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那是玻璃窗户 一边,透过绣着花边的窗帘,可以看到一个带有茂盛草坪的庭院。 在那个庭院里,站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她的面容看起来就像丧失了魂魄,直勾 勾地盯着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