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完成了酒店的入住手续并把行李都搬入各自的房间后,我们俩立刻走了出来。 因为美和子不得不为了明天的婚礼而跑一趟美容院。 要多久呢,我问她。两个小时左右吧,美和子侧着首回答。 “那我去书店吧,然后到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其实你可以在酒店的房间等我的。” “一个人呆着也很无聊啊。” 要在狭小的屋子里盯着墙壁静候美和子装扮成新娘,我实在无法办到。那种情 景光是想象就会令我坐立不安,可这种焦躁情绪又无法向她挑明。 在一楼的大厅与美和子道别后,我走出了酒店。门口的道路成一条斜坡,其尽 头有一个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而在路口的对面可以看到一家书店的标牌。 书店里挤满了人。主要是一些公司职员及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只是他们都聚 集在卖杂志的柜台前,我却在文库本的角落,正挑选着适合睡前阅读的书。最后我 选中了《麦可克兰顿》的上下册。即便我今晚整夜都无法入眠,也读不完这本书。 离开书店,我走进边上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小罐“early times ”,一份奶 酪夹心鱼糕以及一包薯片。这瓶酒虽然是常规容量的一半,但好歹也是波旁威士忌, 如果酒量不好的我喝了都睡不着的话,也只能没办法了。 拿着便利的袋子,我准备回酒店。走了和来时不一样的路,所以来到了酒店的 侧门。沿着围墙边走边仰望建筑物:三十多层的高层酒店,看上去就像一根刺穿夜 空的巨大柱子。美和子明天要举办结婚典礼的教堂在哪儿呢?宴席的会场又在哪儿 呢?边想着这些边抬起头望着,感受到美和子已经与我相隔天涯。而且这并不是错 觉,而是事实。 轻声哀叹后,我又走了出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什么在移动。定睛一看,那是 一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小猫,合着双腿趴在路旁,也盯着我看,可能由于某种疾病, 左眼布满了眼脂。 我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拿出奶酪鱼糕,一片片撕下扔了过去。小猫露出一丝警惕 的神色后,马上接近了鱼糕,嗅着气味开始吃起来。 这只猫和当前的自己,谁更孤单呢?我不禁自问。 回到酒店,我走入一楼的咖啡厅,点了一杯皇家奶茶。此时时间刚过七点。我 取出《麦可克兰顿》文库本阅读起来。 到了八点整,美和子出现了。我对他微微扬手,并站了起来。 “结束了?”在收银台出示着付款单,我问她。 “嗯,差不多。”她回答。 “做了哪些事?” “涂了指甲,修了面,烫了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 “真是费时的事儿呢。” “这才刚开了个头,接下来更麻烦,明天还得早起。” 美和子把长发盘了起来。也许是修了眉的缘故,眼角看起来比平时略微上扬。 真是整得更有新娘样了啊,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我们在酒店里的日式料理店吃了晚饭,吃饭时几乎没有交谈。要说交流的话, 也只有对料理的感想而已。 不过在喝饭后日本茶时,美和子开口了:“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和哥哥两人单独 用餐了呢。” “是啊。”我歪起脑袋,“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吧。” “为什么?” “你想,以后你要和穗高一直呆在一起了啊。” “就算结了婚,我也偶尔会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呢。”美和子说完,露出一副意 识到什么的表情,“哦,倒也是。到时候哥哥你可能也不是一个人了嘛。” “嗯?” “你以后总会结婚吧。” “呵,”我把茶杯送到嘴边,“这事儿还没考虑过呢。” 然后我把视线移到了能望见酒店花园的窗户,花园里造了一条人行小道,有一 对男女在上面散步。 目光在窗户玻璃上聚焦后,我注意到美和子的脸反射了出来。她撑住脸颊,凝 视着斜下方。 “啊,对了。”美和子打开提包,取出一只手工制的小袋子。 “那是什么呀?”我问。 “旅行用的药包。是我做的。”说完她从小袋子里拎出两包药片。“今天早饭 也吃得过多了,要注意控制了。” 美和子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吞下两片又圆又扁的肠胃药。 “里面还装了什么药?” “让我看看。”美和子把药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手掌上。“感冒药、醒酒药、创 可贴……” “那个胶囊是?”我指着一个小瓶子问,里面装的是白色的胶囊。 “哦,这是治鼻炎的胶囊。”美和子把瓶子往桌上一放。 “治鼻炎?”我接过瓶子,又问道。标签上印着“12粒装”的字样,而里面还 有10粒。“美和子你有鼻炎吗?” “不是我,是他吃的。他有过敏性鼻炎。”刚说完,她砰地拍了下胸脯。“不 好!刚才我在整理提包的时候,好像把药罐留在外面了,待会儿要记得往里装药片 才行。” “药罐?你指的是白天穗高在那个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吗?” “是的,我必须在明天婚礼开始前交给他。” “嚯……” “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美和子起身往咖啡店的里侧走去。 我望着手中的瓶子,思考为什么穗高诚的常备药会放在美和子身边。两人一块 儿去旅游,所以药品放在一块儿也不足为奇。但我却有些无法释然,因为想到这个 事实所代表的意义。我随即开始厌恶起来,厌恶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扰乱思绪的 我自己。 走出咖啡店,我们准备回各自的房间,已经过了十点。 “能不能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走到美和子房间门口时,我提议道。我们俩 的房间相邻,都是单人房。“有酒,又有零食。”我边说边扬起我手上的塑料袋。 美和子微微一笑,分别看看我和我手上的塑料袋,然后慢慢开始摇头。 “我还要和雪笹小姐和诚打电话,而且我今天想早点休息,有点累,况且明天 还要早起呢。” “是吗,那也好。”我违心地微笑着,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看上去算不算 微笑。或许在美和子的眼里,只是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罢了。 她从包里拿出连着一块金属片钥匙,插进了锁孔。然后一拧门把,推开了门。 “晚安。”美和子对我说。 “晚安。”我回答。 她从门的间隙中滑身而过,就在门要关上的刹那,我突然在另一边猛推了一下, 她惊讶地抬头望着我。 我凝视着美和子的双唇,回忆起了最后一次触碰它是什么时候。并一下子有种 冲动想再回味一番那种柔软而温暖的感觉。我的眼中除了她的嘴唇外别无他物,身 体渐渐发热。 然而我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绝对不能乱来!要是在这里胡来的话,就一 辈子回不了头了。我体内感觉却和这种想法对抗着,“还顾得上这些吗?”,那就 堕落到底吧。 “哥哥!”美和子叫了一声,时机选得绝佳,倘若再晚一秒,还指不定我会干 出什么来。 “哥哥!”她又叫道,“明天你要多多配合哦,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美和子……” “那就晚安了!”她把门推了回去,颇为使劲。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顶住,在大约10公分的门缝里,我看见美和子露出了为难的 神色。 “美和子,”我说,“我不想把美和子交给那个家伙。” 美和子的眼里透出哀伤,然后她强作笑脸:“谢谢你,把女儿嫁出去之前,父 亲大多会这么说。”随即,她再次说了一声晚安之后,用尽全力合上了门。这次我 未能顶住,一个人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前。 伴着剧烈的头痛,我迎来了第二天早晨,但身体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一般动弹 不了。耳边传来了电子鸣叫声,我却未能立刻意识到那是酒店设有的闹钟所发出来 的。清醒之后,我摸索着按掉了开关。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感觉头脑天晕地眩。 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劲儿接踵而至,就像谁在把我的胃当抹布拧一样难受。我尽 量不刺激内脏,慢慢地从床里钻出后,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 我抱着洋式坐便器,把胃里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总算是轻松了少许。我紧紧 扶住洗脸台,一点一点站立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胡子拉渣,脸庞苍白的 男人。上半身赤裸,肋骨像昆虫肚子一样若隐若现。从他的身体上见不到一丝精气。 忍着几次三番袭来的呕吐感刷完了牙,我走进冲淋房淋浴,把水温调得老高, 烫得我皮肤一阵阵生疼。 洗了发又剃了须,那心情就像回归社会一般焕然一新。我擦拭着潮湿的头发走 出浴室,此时电话铃响了。“喂,你好。” “哥哥吗?是我啊!”美和子的声音,“还在睡吗?” “我刚起床洗了个澡。” “是吗,早饭怎么解决?” “我完全没食欲。”我往放在窗边的桌子上望了一眼,“early times ”的那 只容量减半的瓶子里,还剩下一半。喝这种程度的酒就会醉成这模样,实在是可悲。 “不过我倒想喝杯咖啡。” “那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大厅吧。” “好的。” “那我再过20分钟来敲门。”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我走到窗边,将其一下子拉开后,刺眼的阳光立刻充满整个屋子。 我心中的黑暗也一同被照亮了——顿时产生这样的错觉。 二十分钟后,美和子来敲我的房门了。我们俩坐着电梯来到一楼,在那儿有个 餐厅可供住客们享用早餐。美和子告诉我,到了九点穗高几人也会过来。 美和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品尝着蜜制蛋糕,我则只喝了杯咖啡。她身着白色 衬衫和蓝色裤子,因为没有化妆,看上去就像去打工的女大学生一般。事实上,美 和子若是走在我所从教的大学里,谁都会以为是学生的。然而,在几小时后,她即 将释放出光彩夺目的美丽。 就像昨天在日式料理店吃晚饭时一样,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到该和她谈 论的话题,她也一副穷于谈资的样子。无奈我只能观察起店里的顾客来:此时店里 已来了两个穿礼服的人用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脸,但都不认识。 “你在看什么?”美和子停下了正切着蛋糕的手,问起我来。 我实话告诉了她,然后说,“作为你们的招待客人也早了点吧?” 应该不是,我也不清楚,她说。 “因为据说他那边请来的客人不计其数呢。” “难道有一百人或一百五十人?” 美和子歪起头说:“可能更多。”我不由瞪大眼睛,摇摇头,或许此刻该对他 有那么多熟人而作些评价。 “那美和子你的客人呢?”我问。 “三十八个人。”她立刻回答道。 “嚯” 本想问她详细名单,但还是作罢,因为那样只会让我重新回忆起美和子与我一 路走来的旅程之艰辛。 蜜制蛋糕吃完后,美和子的目光移到我后方,并灿烂地笑了。我知道,能让她 露出那种表情的人,目前仅有一人。回头一看,不出我所料,穗高诚走了进来。 “早上好!”穗高冲美和子笑笑,然后又转过头看着我,“早上好,晚上睡得 还好吗?” 嗯,我点头示意。 骏河直之在穗高之后不久也走进酒店,已经穿上了礼服。早上好!他也礼貌地 向我们打招呼。 “我昨天提到的诗歌朗诵一事,好像已经找到咏诗者了呢。”说着,穗高在美 和子身边坐下。他向走到身边的女侍点了一杯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好了,”骏河也坐到椅子上。“其实我有一个熟人是小有名气 的配音演员,我昨晚一发出邀请他就欣然接受了。他还是个新手,算不算职业还不 得而知,但由于时间紧迫也只能这样了。”他的口气像在暗中指责突然给自己出难 题的穗高。 “就算是新手,也不会临阵怯场这种事情的吧?”穗高说。 “那倒是不用担心。” “这就够了。” “还有,让他读的诗就请美和子你来挑选吧,我这里倒是准备了几首作为候选。” 骏河从包中拿出一本书放在美和子跟前,这是她曾出版的一本诗集,上面贴了好多 黄色的N 次贴。 “我觉得‘蓝色的手掌’这首不错,就是描写你孩提时曾梦想着在蔚蓝的大海 上生活的那首。”穗高叉起手腕说。是么,美和子看上去不太同意。 我心里暗自嘲笑,穗高不知道,对她而言,在蔚蓝大海上生活,就是意味着去 那个世界。 他们三人开始了商谈,我不由变得多余起来。此时,两个女人走近了我们。其 中一个是雪笹香织,她穿着黑白方格的衣服,另一个我也见过两三次。她是雪笹香 织的后辈也是同事。在为美和子筹划出书的时候来过我家几趟,名字应该是西口绘 里。 两名女士对我们表达了祝贺之辞。 “你们来得还真早。”穗高说。 “也不算很早啊,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呢。”雪笹香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随即把目光转向美和子,“你差不多该去美容院了吧?” “啊,你说的对,我得赶紧去了。”美和子看了时间后,拎起放在边上的提包 站了起来。 “那么,诗就选‘窗’咯?”骏河作了最后确认。 “是的,接下来就拜托你了——哦,对了,诚!”美和子对穗高说,“药罐和 药我忘在房间里了,等一下我让别人给你带过去哦。” “可别忘了哦!要是婚礼仪式举行到一半,新郎又流鼻涕又不停打喷嚏的话, 那脸可丢大了。”穗高笑着说道。 美和子同雪笹香织二人离开后,我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穗高和骏河似乎还要 商量些事,留在了咖啡店里。 结婚仪式从中午开始,由于退房时间也在中午,所以可以一直在房间里等到那 个时候。当然,作为新娘唯一的亲人,在仪式开始前是不能一直不现身的。 呕吐感已经基本消除了,但后脑勺还残留着隐隐的生疼,脖子也开始僵硬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连续醉酒两日了。真想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看了看时间, 还没有到10点。 我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正在这时,我注意到脚边有什么东西,似乎是个 信封。 真奇怪,这应该是从门底部的缝隙里塞进来的,但我完全想不到有谁会做出如 此举动,酒店貌似也不提供类似的服务。 捡起信封,上面用四四方方的文字写着“神林贵弘先生收”的字样,我立刻产 生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用直尺来写署名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我小心地把信封撕破,里面装着一张B5的纸。一见那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印 出的内容,我胸口的起伏顿时剧烈起来。 内容如下: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有着超乎兄妹关系的情感,若你不想把这事向世 人公布的话,就请遵从以下的指示。 信封里还有一颗胶囊,你把它混在穗高诚经常服用的鼻炎药里。混在瓶子和药 罐均可。 再重复一遍,你倘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们俩的禁忌之恋抖露出去,报警 也是同样后果。 这封信读完后请务必烧毁。“ 我把信封倒过来摇了摇,一个小塑料袋落在我的手掌上,里面装着信里说的那 颗白色胶囊。 我知道,这和穗高诚平时吃的药一模一样,昨晚美和子刚给我看过,写这封信 的人当然也清楚这点。 胶囊里究竟装了什么呢?不用说,绝不可能是鼻炎药。穗高诚把这个吃下去的 话,身体应该会出现不寻常的反应才对。 谁欲指使我干这事呢?谁会知道我和美和子之间的“禁忌之恋”? 我把信连同信封在烟灰缸里点燃,然后打开衣柜,把那只装有白色胶囊的塑料 袋藏进了礼服上装的口袋。 在房间心情平息了之后,我出发去了美容院。最后还是没能睡着,时针指在了 11点整。 当我来到美容院门前时,门开了,西口绘里走了出来。她一看到我,表情有些 惊讶。 “美和子在里面吗?”我问她。 “已经转移到休息室去了呢。”她回答,笑脸很灿烂。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美和子说遗忘了这个,叫我帮她来拿的。”说完她把手里的东西向我示意了 一下,那是美和子的手提包。 我们两人一并走进休息室,顿时一阵香水味朝我鼻子迎面扑来,我闻了有点犯 晕。 雪笹也在,她对面坐着身穿婚纱的美和子。 “哥!”她见到我后轻声喊道。 “美和子……”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发不出声了。眼前出现的人,和美和子既有 些相似,又不太一样。那不是我熟知的妹妹。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美到震撼人心, 却马上就要嫁作他人的洋娃娃。 “我们走吧!”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我才意识到大家都准备走出房间,即便如 此,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和子。 只剩我们两人后,我终于说出话来:“真是太美了!” 谢谢,她仿佛在说,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能让她哭泣,不能让泪水打湿她的妆容。可想把这一切都搞糟的冲动,向 着我的胸口一阵阵袭来。 我走近了她,拿起她带着手套的手,朝自己身边拉过来。 “不行!”她说。 “闭上眼睛。” 她摇着头,但我视而不见,把嘴对准她的唇靠了过去。“不要!”她再次喊道。 “只是轻轻碰一下,作为最后的吻别。” “可是……” 我稍作用力,她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