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盯上这户人家并没有特别的理由,顶多是因为多少知道点儿这家的情况。刚志 决心下手干的时候,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住在这儿叫绪方的老太太,满头漂 亮的银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一身打扮也显露出尊贵的品位。 “辛苦啦!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她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装礼金 的纸袋。刚志后来一看,里面有三张千元的纸币。从开始帮搬家公司干活儿一来, 刚志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东西。 从她微笑的脸上看,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像是一道道的皱纹都透着慈祥。刚 志匆匆地点了下头。“喂,还不赶紧道谢!”前辈训道。那时刚志刚满十九岁,说 起来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江东区木场这个地方有很多木材批发店,据说从江户时代就是这样,木场这个 地名好像也是由此而来的。在去绪方家途中的卡车上,刚志听前辈这样说道。绪方 家也曾经是这样一家批发商,拥有绪方商店的商号。但现在商店好像只是空有虚名, 仅仅依靠把以前用于堆放木材的土地用作别的用途来获取收入。 “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吃不完啊!一定。”在卡车上,前辈羡慕地说道,“不光 是停车场,肯定还有公寓和高级住宅之类的房地产。老太太一个人用也用不完的钱, 每个月哗哗地流进来!所以,儿子说想要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把钱拍出来了。” “儿子的新居,也是那老太太买的呀?”刚志好奇地问道。 “不清楚,大概是吧,听说她儿子没继承家业,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大概不 那么容易买得起吧。” 一看就知道前辈只是凭想象说的。可是,到了绪方家的时候,刚志觉得前辈说 的可能差不太多。那是栋日式和西洋式结合、现在很罕见的平房,也就是说占了相 当大的一片土地。房子对面是一个收费停车场,竖立在哪里的牌子上也写着绪方商 店的字号。 房子南侧有一个宽阔的庭院,足够再建一栋小店的房子,一条小牛般大小的白 狗在来回走动。老太太说那是大白熊犬,一种名犬。那条大狗在见到刚志他们之前 就大声咆哮,显示出强烈的戒备心。大概早就察觉到了陌生人到来。 “吵死了!那条大狗。”前辈一边用保护垫包裹着柜子一边说道。狗被拴在犬 舍前,在刚志他们干活的时候始终吼叫着。 “不过,有了这个家伙,即便是上年纪的人单独住也放心了吧。平常大概不拴 着,要是有小偷翻墙进来,一下子就会被它咬住。”另一个前辈说道。 那次搬家只是把同住的儿子一家的东西搬到别的地方。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四十 岁出头瘦瘦的男人,不太说话,看上去像是对搬家没多大兴趣。胖胖的媳妇倒是很 激动的样子,好像想的不是将要离开的家,全都是刚买的新房子的事。 “老公好像是叫老婆逼着搬出去的呀!”像刚才一样,前辈又想象着说了起来, “按理说,在这儿改建一下就行了,可那样的话,要跟老太太住在一起。大概房子 名义上也是老太太的,也就等于让儿子一家住在自己家里。那个胖老婆大概讨厌这 样,逼着老公买了自己的房子。瞧,那个媳妇的脸,像是自己成了老大似的。”前 辈歪着嘴笑着。 行李都装好以后,刚志他们向老太太告辞,她不去新房子那里。 “一定要好好干啊!”她特意跟刚志一个人说道。也许是看出他最年轻,又没 有什么依靠的缘故。刚志忙低下头,说了声:“是。”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左右,又有了在绪方家附近搬家的活儿。午休时候吃完从便 利店买来的饭盒,刚志一个人溜达到绪方家门前。令人感到威严的高墙还是一年前 的样子,但走进大门的时候却觉得稍有点异常。当时没想出来是什么不同,往庭院 那边走的时候才明白了,没有听到那条大狗的叫声。 站在石墙边上往庭院里一看,犬舍还在原来的地方,可看不到狗。刚志想是不 是带出去散步了,突然发现紧挨着犬舍旁边的小树上,挂着黑色的项圈,刚志想起 来那东西原来是拴在大白熊犬脖子上的。 儿子一家搬走了,要是那条爱犬也死了的话,老太太现在一定非常寂寞吧!刚 志想象着。当时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只是这些,对富裕的老人一个人生活,丝毫没 有产生别的念头。实际上那以后的三年里,他再也没想起过老太太。如果不是陷入 目前的困境,也许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她来。 他来到那栋房子附近。被围墙包围着的日洋结合的建筑寂静地竖立着。 这个季节,刮的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冷了,再过一个月,大概要锁着肩膀走路 了。然后就是除夕、新年。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人们匆忙地到处走动:为工作四处 奔走,或是有钱待不住。 现在的我哪一类都不属于—— 不是想得到买圣诞蛋糕的钱,也不是想在新年时吃上年糕,刚志想的是能够让 弟弟直贵安下心来的钱,让直贵不再犹豫下决心上大学的钱。 刚志空想着,首先是将一笔钱以定期存款的形式存入银行,然后让直贵看看: 怎么样!虽然没告诉你,我已经存了这么多了。有了这些钱,什么考试费、入学费 根本不成问题,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好好学吧——真想这样跟弟弟说。 刚志知道,对进大学的事儿直贵已经死了一半的心,还知道他背着自己偷偷打 短工的事。弟弟担心到处去找工作会惹哥哥发火,没有正式地说,但悄悄地收集着 公司的简介材料。 虽知道再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就来不及了,可现在,刚志不但没有定期存款的钱, 连挣钱的机会也丧失了。 搬家公司的工作两个月前辞了。腰和膝盖的疼痛是直接原因。本来就不是正式 工,想调整去做营业工作人家也不答应。搬家公司以外还干过运送家具的活儿,可 那边的契约也被终止了。 手脚不灵便外加不长记性,有信心的只有体力,所以只是选择这类的活儿,结 果反而损坏了身体,哪儿都不愿雇用了。到上周为止干的事送外卖,结果送货途中 因腰部剧烈疼痛,将提笼翻了个底朝天,又被解雇了。要是去建筑工地,这身体恐 怕也吃不消。左思右想所有的路都是堵死的。 据说整个世上都不景气,不过在刚志看来,除自己以外大家都还过着像是富裕 的生活。虽说廉价电店最近流行,但不管是不是廉价只是对买得起的人有用。健康 食品有人气,关键是大家还有那个富余,刚志这样想,那种富裕哪怕是几分之一, 转到自己身上就好了。 从来没想过穷就可以去偷别人的东西,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叹气 还是祈祷,还是没有钱冒出来,恐怕真要动手做点什么。 老太太慈祥的面容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她有用不完的钱,稍微偷点儿也不会给 她的生活带来多大妨碍。甚至觉得要是她知道偷东西的是自己这样的人,没准还会 原谅自己。当然,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刚志环顾了一下四周。住家和小工厂混杂在一起的街道,商店几乎看不到。也 许是这个原因,街上没有走动的人。不远的地方建有几栋大型公寓。可大门都面向 干线公路,住在那里的人好像不大到楼背后的街道上来。 沥青路面上投下了他短小的身影。不清楚准确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吧。 十多分钟前他进便利店时确认了一下时间。进便利店去是为了买手套。实际上,在 来这里之前,他连指纹的事儿也没来得及想。 他知道现在绪方家里没人。刚才在便利店外面的公用电话上,他打电话试过。 电话号码是绪方家对面收费停车场牌子上写着的。电话通了,可听到的只是主人不 在请留言的录音。 刚志慢慢地接近绪方家的大门。当然他也有些踌躇。在到达门口的几秒钟里, 他自问自答: ——真做这事儿好吗? ——当然不好,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只能从别人手里抢点儿了。要那样做, 只能从有钱人家抢。 ——要是被抓住怎么办呢? ——不,没有被抓住的道理。在这家里住的只是那位老太太,要是被发现了赶 紧跑掉就是了。对方不会追上的,不会被抓住的。 小的院门没有上锁。推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但他觉得是很大的响声, 不由得看了一下四周,好像没有被人发现。 匆忙溜进大门里,弯着腰走进房门。褐色的木门像是从一块木板上雕出来的, 他听别人说,光这个门就值一百万日元以上。 戴上手套握住把手,打不开,还是上着锁,不过这也是预想到的。 刚志放轻脚步,绕到房子北侧。有庭院的南侧更容易操作,但又怕被别人从墙 外看见。北侧院墙与房子之间的间隔很小,旁边就是邻家的墙,只要不发出很大声 响,不易被别人发现。 选择北侧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记得那边的窗子是旧的。其他的都是铝合 金的,唯有这里窗框和格棂都是木制的。当然锁也不是月牙锁,而是过去的插销。 那天搬家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对母亲讲,那扇窗子既不好看有不安全,换成铝合 金窗子怎么样?于是那个很有品位的老太太稳重地反驳道,至少有佛龛的房间不想 改造成西洋式的。不知为什么那件事儿还留在记忆中。 看到那扇旧窗户还是当时的样子,刚志放心地吐了口气。虽说铝合金窗靠一把 螺丝起子也可以打开,不过相当费事。木制的东西可以简单变形,铝合金就不大容 易了。 刚志取出插在腰间皮带上的两把螺丝刀。那条可以插各种工具的皮带,还是在 搬家公司时前辈送给他的。 把两把一字形螺丝刀分别插入两扇窗子下边的缝隙,插销是插着的状态,可窗 子稍微向上抬起了大约而毫米。刚志两手握着螺丝刀,利用杠杆作用慢慢地抬起窗 子,确认下面的缝隙在扩大,谨慎地向前推,两扇窗子仅向前滑动了一点点,刚志 觉得有了很大的进展。 他不断变化螺丝刀插入的位置,一点点地拨动着窗户。本来是玻璃窗,打碎它 的话会更快一些,但他不想那样做。除了偷点钱以外,不想给老太太添更大的麻烦。 另外,也可以多少延缓一点儿她发现被盗的时间。 窗户终于打开了。比预想的时间长了一些。他把窗户立到外面墙上,脱下鞋钻 入了屋内。 那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有个壁龛,旁边是像立柜大小的佛龛。 刚志没有在上次搬家时后进入过这个房间的印象。榻榻米像是比现在一般家庭用的 大些。整个房间里充满着线香的气味。 他打开拉门,来到走廊里。往右应该是玄关,往左是厨房。刚志往左边走,挨 着厨房的应该是餐厅,朝着南侧的庭院。他想先把那里的玻璃窗的锁打开。好像在 哪儿听说过,要偷没人在家的房子里的东西,首先要确保逃走的路线。 厨房和餐厅各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圆圆的餐桌上放着一个 糖炒栗子的口袋。他想起来,这是直贵爱吃的东西。 打开了一点儿玻璃拉门,他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是客厅。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 大小。其中有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铺着榻榻米,可以放暖炉。铺着地板的地方放着 皮质的沙发和大理石面的桌子。根本看不出只是一位老太太住的家。 记得里面还有拉门,那里面是日式房间,记得原来是老太太儿子夫妇的卧室。 刚志打开电视机台子上的抽屉,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他环顾室内,都是高档 的家具,墙上挂着的画儿也像是值钱的东西。可是,他想要的是现金,或是首饰, 必须是放在口袋里就能拿走的东西。再就是要是去买画儿什么的,也许一下子就被 人发现了。 去儿子夫妇原来用的房间看看——刚迈出腿,又突然停住了。刚志想起了老太 太可能保存重要东西的地方。 刚志到了走廊,返回放佛龛的房间。佛龛上有几个抽屉,把它们挨个打开,里 面塞满了蜡烛、线香、旧照片之类的东西。 第五个打开的抽屉里有只白信封,刚志手刚触到,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它的重 量和厚度,使他有了某种预感。 战战兢兢地往信封里看了一眼,他屏住了呼吸。里面有一沓一万日元的纸币。 他摘了手套,抽出一张,还是崭新的钞票。从这厚度来看,像是有一百万日元左右。 有这些就足够了,没必要再惦记其他东西了。他把信封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下 面只是跑掉的事了,甚至不想再把窗户放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当他把手搭到窗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糖炒栗子。要是把那个也带回去, 直贵肯定会很高兴。 母子三人一起从百货商店回来的路上,妈妈第一次给他们买了糖炒栗子,那还 是直贵刚上小学时的事儿。弟弟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但当时吃得可香了。大概是 糖炒栗子也好吃,剥栗子皮也觉得好玩的缘故。 把那个也带上吧,刚志又返了回去。 这次也不那么注意脚步声了,他穿过厨房走进餐厅。抓起桌上糖炒栗子的纸袋。 好像刚买回来不久,觉得袋子里还是满满的。直贵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概听到是 栗子也不会那么高兴了吧?也许没有那时候那么高兴了,但是想到直贵默默地剥着 栗子皮的样子,刚志就有些兴奋。觉得即使是一瞬间,也像是返回到过去的幸福时 光。 把栗子塞到口袋里。右边的口袋是栗子,左边的口袋是钞票,从来没有这样顺 当的事情。 刚志刚想穿过客厅,返回有佛龛的房间。客厅里有很多像是值钱的东西,可不 想再偷什么了。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想做点什么。 到了客厅,他在很宽敞的三人沙发的正中间坐了下来。褐色的皮沙发比看上去 松软得多。他盘着腿,拿起大理石桌上的电视机遥控器。他的正面放着大型的宽屏 电视机。好几次搬运过这样的电视机,但它的画面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按下遥控 器上的开关,画面上出现了正在播放的宽屏节目。经常看到但不知姓名的演艺圈的 播音员,正在报导原流行歌手离婚的新闻,对刚志来说真是毫无关系的事,但独占 这么大的一个画面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满足。换个频道看看,不论是烹饪节目、 教育节目,还是历史剧的重播,都有一种新鲜感。 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电视画面消失的时候,哗的一声旁边的拉门开了,门口站 着一个身穿睡衣的老太太。 想也没想过,房子里还有人,刚志一瞬间蒙了。大概她也一样,只是呆呆地看 着他。 当然这种状态只是持续了一二秒钟,刚志站了起来。她也瞪大了眼睛,往后退 着,嘴里叫着什么。究竟是尖叫声还是呼喊着什么,刚志也没听明白。不管怎样,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翻过沙发靠背,打算奔向餐厅,那边的玻璃窗已经打开了。 就在这一刻,刚志的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一瞬间下半身麻痹起来,他一下子 坐在了地上,别说跑,连脚都迈不动。 回头去看老太太,她一直那么站着,脸上路出恐惧的表情。然后像是想起了什 么,突然跑向电视机台,拿起放在那儿的无绳电话的子机,又返回了日式房间。动 作快得似乎和她的年龄不相称。 刚志看到她急急忙忙地砰的一声关上拉门。她要是报警。像现在这样,他马上 就会被抓住。必须采取什么办法阻止她。 他忍住钻心的疼痛,拼命站了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 他想拉开拉门,可它丝毫不动,像是在里面用什么顶住了。听到拉门那边有拖 动家具的声音,大概是察觉到刚志要进去,要设置障碍。 “来人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喊叫着。 他用力撞拉门。那门很容易就从门槽中滑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倒。再一次用力 撞,拉门连同里面的什么东西一齐倒了下来,好像是茶具柜。 老太太站在窗边,正要按电话机上的按键。那扇窗户上有方格。刚志叫喊着扑 了过去。 “啊!救命……” 他把她的嘴堵上,把电话机打掉。可是,她使出浑身力气抵抗着,忍着腰痛的 刚志,即使对手是位老太太,按住对方也不容易。 手指被她咬住了,他不由得抽回手,就这么一瞬间,她险些挣脱出去。他猛地 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脖子。腰部的痛感从下半身扩展到了背部,他脸上抽动着,但 是不能松手。 “来人啊!快来人啊!” 把正在叫唤的她拉倒在地,想堵着她的嘴。可是,她猛烈地反抗着,不断左右 扭动着脖子继续叫喊着。那嚅动的喉咙像在驱使着刚志。 他把手放到腰间的皮带上,抽出了螺丝刀,朝着老太太的喉咙扎了过去。也许 是疯狂中用了全身的力气,尽管没有多大的感觉,螺丝刀还是深深地扎了进去。 身体向后仰倒下去,老太太完全不动了。嘴还是大声叫喊时的样子,表情也停 留在那时的状态。 刚志拔出螺丝刀。那样简单地插进去的,可拔的时候很费劲,像是和肌肉缠绕 在了一起。用力扭动拔出来以后,含着气泡的血咕嘟咕嘟地从伤口冒了出来。 他呆住了。不相信是自己做的。但眼前的老太太死了却是事实。他盯着沾有血 迹的螺丝刀,摇着头。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赶快从这里逃走的念头都是过了好几秒 钟时间才出现。而且是时候好像也忘记了腰痛。 把螺丝刀插回腰间,刚志站了起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从腰间到 背部都像是有电流在通过,即便这样也不能停下来。跟爬着差不多的速度,终于到 了门口。他穿着袜子走到外边。日头高悬,晴空万里,四周飘散着金桂的花香。 转到房子北侧,他穿上鞋。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但真正麻烦的还是这以 后的事。他摘下工具皮带,藏到外套里,出了大门。好在街上还是没有人,好像没 人听到刚才的叫喊声。 他想首先要把螺丝刀处理掉,拿着这东西遇到警察是说不清楚的,刚志想把它 扔到河里去,这附近有很多小河。 但是,能不能走到河边去是个问题,第一次这样疼,像是电流从背部通过,疼 得要失去知觉。他忍受不住,蹲了下来。越是着急越是迈不动。 “您怎么啦?”头顶上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地面上投着身影,裙子的 部分在摇动着。 刚志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身体哪儿不舒服了……”女人弯下腰,观望着刚志的脸。是个戴眼镜的中年 妇女。一看到刚志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表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匆忙走开了。脱 鞋的声音渐渐地远去。 刚志咬着牙走起来。眼前有一座小桥,下面不是河,而是个公园。但他也朝下 走去,要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大概这地方原来是河,那个公园也是狭长的。刚志寻找着能够藏身的地方。有 水泥制的像是水管似的东西,大概孩子们在中间钻来钻去地玩。现在没有孩子的身 影,他想去那儿,但是也许是到了极限,他倒在旁边的草丛上。 摘下手套,用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看到手掌上沾着血,他吓坏了。不知是扎入螺丝刀还是拔出来的时候,血溅到了脸 上。怪不得刚才的女人有那样的表情。 没过几分钟,刚志看到有人在从公园的一边走过来。是两个人,都穿着警察的 制服。 刚志摸了一下上衣口袋,装钱的信封还在,装糖炒栗子的口袋却不知了去向, 他想大概是在哪儿弄丢了。 直贵: 身体好吗? 我一切还好。从前天起开始干车床的活。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机器有些紧张,但 熟悉了以后觉得很好用,看到做的好的产品非常高兴。 读了你的信。能顺利地从高中毕业真不容易。本来是希望你进大学的。正是想 让你上大学,又没有钱,才干了那件蠢事。因为这个反而进不了大学了,我真是个 傻瓜。 我想,因为我的事你是不是有些难过,还被赶出了公寓,大概非常为难吧?我 是个傻瓜,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傻瓜。说多少遍都不够,我是个傻瓜。 因为我是傻瓜,所以我要在这里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好好干的话,据说 可以多发几封信,也许还可以增加探视的次数。 你在信里没有写,是不是因为钱的事非常为难?我悔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能说好好工作。不要怪我无情。 还是希望你好好干,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的能上大学。虽然很多人 说,现在不再是学历社会了,但我看还是学历社会。直贵的脑子比我的好多了,应 该去上大学。 不过,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大概非常辛苦,我说的是不是梦话,我也搞不清楚。 不管怎样,我在里面会好好干的,直贵也努力地干吧! 下个月再给你写信。 武岛刚志 直贵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读着哥哥的来信。坐在这里是因为不必担心有人 从后面看见。公交车开往一个汽车制造公司的工厂。他并不是那个工厂的职工,只 是属于一个和那工厂有合作关系的废品回收公司。说是公司也是虚名,据称事务所 在町田,他根本没去过。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汽车公司的工厂。两 个多月了,除周末外每天这样的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脸也晒得黝黑。 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这样想。而且他后悔没早点这样干。要是早这 样干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警察来通知的时候,直贵正在家里准备做饭。因为他要靠哥哥养活,做饭自然 是他的事。虽说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但刚志一直说好吃。 “将来跟你结婚的女人算是幸福了,不用担心做饭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结婚了, 我可惨了。”刚志总是开玩笑说。 “哥哥先结婚不就得了。” “那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顺序乱了的事儿经常发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 媳妇再结婚吗?” “不知道,那事儿还早着呢。” “是吧,所以才害怕呢。” 这样的对话两人间重复过多次。 打电话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直贵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称是深川 警察署的。也许是冒名的,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其后被告之的事实给了他太 大的打击。 刚志杀了人?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怀疑是他干的都肯定搞错了。实际上,直贵 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跟对方说的,扯着喉咙喊的。 可是,对方慢慢地说,本人已经全承认了。直贵听到对方的声音,与其说冷静, 不如说是冷酷。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根本不明白。直贵一个劲儿地问对方,为什么哥哥要干那种 事?什么时间在哪儿干的?杀了谁啦?不过对方什么都没有明确回答。对方好像只 是想通知:武岛刚志因涉嫌抢劫杀人已经被逮捕,要向弟弟了解情况,请直贵马上 到警察署来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科的一个角落,直贵被两个刑警这个那个地问了许多,对他 的提问对方却没怎么回答。所以直贵还是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刑警不光是问刚志的情况,直贵的事也问了不少。成长过程、平常的生活和刚 志说过的话、将来的打算等等。直贵过了好几天才弄明白,被这样没完没了询问的, 都是跟犯罪动机有关的事情。 等被询问了一遍以后,直贵提出要见刚志一面,但没有获得许可。晚上很晚的 时候,警察才让直贵回家。他不知该做点什么,也没有睡意,在绝望和混乱中抱着 头过了一夜。 第二天,直贵没去学校,而且是无故缺席。因为如果打电话去,不知道该怎样 说。 过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虽然一会儿也没睡着,但他总觉得他做了一个噩梦。 窗帘关着,他抱着膝盖在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觉得一直这样待着的话,时间 并没有流逝,可以继续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将他拉回到了现实。首先是电话。他想也许是警察 打来的,接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个叫梅村的四十多岁教国语的男教师。 “看了早晨的报纸。那件事,是真的?” “是我哥哥。”直贵直率地说。那一瞬间,直贵觉得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 支撑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 “是吗?到底还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写着是和弟弟两人一起生活。” 直贵沉默着。“今天不来了吧?”他又明知故问道。 “不去了。” “知道了。有关手续我来办,什么时候想来学校给我个电话。” “明白了。” “嗯。” 梅村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属的话,他也 许还能想起些表示慰问的话。 从这开始连着几个电话,几乎都是媒体。都说想听直贵说点啥,也有说要来采 访的。刚说现在不是那样的时候,对方马上就开始了提问。都是前一天警察问过的 内容。直贵说声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凡是知道是媒体打过来的他什么也不 说就挂断电话。 电话以后是门铃响,他不理睬,变成了很重的敲门声,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脚 踹门,还听到叫骂声,像是在说有接受采访的义务。 为了分心,他打开电视机,直贵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么节目。画面中是幽静的 住宅区的影像和“独具的女资产家被杀”的字幕。接着,是放大了的刚志的脸。下 面标着“嫌疑犯武岛刚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贵从没见过的这样难看、表情阴暗的 哥哥。 看了电视和报纸的报道,知道了刚志的犯罪事实。闯入独居老人的家,偷了一 百万日元现金,要逃走时被人发现,用螺丝刀将人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没有跑远, 被值勤警察发现。武岛刚志盯上绪方家,是因为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时去过绪方的 家,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资产。新闻播音员的口气,还有新闻报道 的调子,都像是要把武岛刚志说成一个冷酷的杀人魔鬼,直贵完全联想不到那就是 哥哥。 不过报道的事实几乎没有错误,要说唯一不正确的是关于动机。大多数新闻和 报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钱”这样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没有发表更详细 的内容。这样说不十分正确,但也没有说错。 但是,在第几次调查询问的时候,听警察说的“真正的动机”,像尖枪似的穿 透了直贵的心。动机很单纯,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学的钱。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时又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明白了。 那个哥哥哪怕是瞬间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个:为了保护弟弟。 “我说,你就给我上大学吧!听话!” 刚志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拜托的手势,直贵见过好多次,可以说每当说到将来 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也想去啊!可是没钱,没办法呀!” “所以我说我来想办法嘛,而且还有奖学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 好好学习就行了。” “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过,我不愿意总是让哥哥辛苦。” “说什么呢,对我来说,吃点苦根本不算啥。不过是帮别人搬搬行李啊,家具 啊,简单的很。你呢,啥也别想,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要说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 你周围的人,又是补习学校,又是家庭教师,有很多人帮忙。你呢,谁也没有,只 能靠自己一个人拼了。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妈不也是一直就想让你上大学 吗。我呢,就这个样子了,脑子糊涂,没办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托的手 势。 钢制对于没有学历的自卑感异常强烈,可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加津子一 直认定父亲的早死是没有学历的关系。 父亲死的时候,直贵才三岁,他是一个经营纤维制品的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开 车把刚开发出来的试用品送给客户的途中,因为打瞌睡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场就死 了。听妈妈讲,父亲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盯在现场。上司跟客 户随意的约定,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可是,公司没有给予任何赔偿。那个上司比父 亲还年轻,平常就把麻烦事都推给父亲,自己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当然,他也没 有被追究任何责任。 所以,加津子才对孩子们说: “你们要是不上大学可不行,都说现在是实力社会,那都是瞎话,别上那个当, 不上大学,连媳妇都找不到!” 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时做着几份临时工,养活两个孩子。直贵还小记不大清楚。 据刚志讲,跟父亲一样,加津子也是从早忙到晚。因此,直贵几乎没有母子三人一 起慢慢地吃饭的记忆,都是和刚志两人坐在饭桌前的印象。刚志要去打工送报纸, 遭到了她的训斥: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用在学习上! “我呢,脑子不好,与其学习还不如去干活儿。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妈也能少 受点累。”刚志经常这样跟直贵说。 脑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刚志确实不擅长学习。虽说进了公立高中,成绩可不怎 么样。对于一心一意盼着儿子学习好的加津子来说,真是让人着急的事儿。 “妈为什么这么拼命干呢,想过没有?拜托了,再加把劲儿,好好学!听见我 说的了?”她眼里含着泪水训斥着刚志。 总是达不到期望值,刚志也不好过,他选择了逃避现实。放学后不马上回家, 到繁华街上去转悠,跟坏孩子们一起玩,玩就需要钱。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说是刚志被抓起来了。他在恐吓别人的时候被人发 现,因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轻人在一起,马上就放回来了,但对加津子的 打击很大。 在躺倒装睡的刚志旁边,加津子不停地哭着。反复地说,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办 呀?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刚志什么也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贵一起来,看见妈妈倒在门口,旁边扔着装有工作服的口袋。 当时她在一个公司单身宿舍的食堂干活儿,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就要出门。像是跟平 常一样去上班的时候倒下来的。 直贵赶紧把刚志叫起来,又叫了急救车。急救车马上就到了,可那时加津子的 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送到医院,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做了很多说明,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进去,残留在耳边的只是“你妈妈过于 劳累啦!”这一句话。据说肉体的、精神的高度疲劳交织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脸上盖着白布的母亲身旁,直贵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混蛋! 你也去死吧! 刚志没有抵抗。直贵不停地哭着打他,他也哭着挨直贵打。 加津子死后不久,刚志从高中退学了。他去了母亲曾经干过活儿的几个地方, 哀求人家允许他接替妈妈干活儿。那些人也不好拒绝。结果,在单身宿舍食堂他不 能像妈妈那样做饭就洗盘子,在超市不能当收银员就在仓库里搬运东西。 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刚志像是在心里下了决心,接替妈妈,养活弟弟,让弟弟 上大学,觉得这些是他的义务。看到这些,直贵更加努力了,结果考进了当地竞争 率最高的公立高中。 可是,直贵也知道,要是进大学,需要相当多的钱。所以,他也想打点短工, 多少减轻一点哥哥的负担,但是遭到刚志的坚决反对。 “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想其他的!”那口气听起来不知什么地方和妈妈 一样。 直贵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经把身体弄坏了,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暗 地里考虑着就职。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学,他打算近期把这个想法告诉哥哥。 大概是刚志察觉了弟弟的顾虑,想阻止他这样做,赶快弄到钱,才犯了那件事 儿。直贵十分明白这一点。 刚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贵去了学校。在此期间,班主任梅村老师来看过他几次, 也就是在房门口坐下来,抽上一支烟就走。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便利店买的 盒饭或是速食食品,这倒是帮了大忙。家里几乎没有钱,他只能每天吃着最便宜的 面包。 几天没去,学校也罢,同学也罢,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前一样充满笑声,看上 去大家都很幸福。 想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直贵觉得。凶恶的犯罪事件经常发生,一周前发生的 抢劫杀人案,早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看到直贵,同班同学显现出紧张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学校。直 贵觉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个事件。 即便这样,也有几个伙伴走过来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 个跟他说话:“心情沉稳点了吧?” 直贵抬头看了一眼江上,马上又垂下目光:“还行……”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低声问道。跟练习橄榄球时的大声叫喊声完全 不同。 直贵稍微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谢谢!” “是吗。” 总是很开朗的江上也没有了更多的语言,沉默着离开了直贵的桌子。其他的人 也模仿者。听见江上低声说,去悄悄地打个招呼。大家好像没有不同意见。一直到 中午休息,直贵跟谁也没再说过话。各科目的老师也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没有人 跟他说话。 午休的时候梅村老师来了,在他耳边说,到学生指导室来一下!跟他去了一看, 除了梅村老师外,年级主任和校长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师提问。内容大体上是今后打算怎么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 问了几次才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意思:他们关心直贵今后是不是继续上学。身边没有 亲人,是不是要退学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话,这个学校没有学时制度,要想得到毕 业证书只能转学。总之,像以前那样继续上学的话比较困难。 虽然是关心他的口气,但直贵听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长,好像希望他离开 这所学校。也许是担心这事儿传出去有损学校的名声,或是作为学校应该怎样对待 杀人犯弟弟的问题不好处理。 “我不会退学的。”直贵坚定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要从这个学校毕业,哥 哥好不容易才让我读到现在。” 哥哥,听到这个词,教师们显现出微妙的反应。年级主任和校长像是听到了什 么不快的事情一样把目光转到一边。梅村老师凝视着直贵点了点头。 “武岛要是这么想就太好了,学费的事儿我去跟管总务的人说说看。不过问题 是今后怎么生活呀?” “我想办法。放学以后去打工也行。”说到这儿,直贵看了一下校长,“除了 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吗?” “不,那只是个原则。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特别许可嘛。”校长面无表情像是 没办法似的说道。 梅村老师又问了个问题:是否继续升学? “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准备升学考试的状态……”梅村老师的声音越来越 低。 “大学就放弃了。”直贵清楚地说,也有彻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弃, 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然后再考虑。” 三位老师都点着头。 不久后的一天,直贵从学校回来,正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负责管理公寓的房地 产公司的人来了。那是个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说的事儿对于直贵来讲过于 突然:请问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出去? “什么时候搬出去?那还没有确定呢。” 直贵感到困惑,这样答道。那人却显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哎?不过,要搬走吧?” “不,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我搬走呢?” “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吗?” 直贵无言以对。一说到刚志的事儿他就没法说了,他不说话,心里想着,哥哥 犯罪的话,弟弟就必须从公寓里搬走吗? “首先是房费,交不了吧?到现在,有三个月没交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 你还是学生,一下子交清也难,先把房子还给我们吧。”房地产公司的人口气很温 柔,可话里藏着话。 “我交,我交房钱,包括欠你们的。我去打工挣。” 听了直贵的话,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烦。 “说起来简单,真交得起?积攒了这么多。” 说着,展开了账单。直贵看了上面的数字,心里冷了下来。 “我告诉你,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额。这么多钱,一下子准备不出来吧?” 直贵只有低下头来。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要从这里出去没有能去的地方啊!” “没有亲戚什么的?你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别的有来往的亲戚也没有。” “嗯。是啊。就是有来往的,没准也都躲开了。”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 语似的嘟囔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交不起房钱的人始终住在这里啊!我们也是 接受房东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见最好跟房东说。刚才我也说过,如果你搬走的 话,欠的钱也许可以求人家闭闭眼。而且,你一个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个 人了,稍微小一点的地方不更好些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 把要说的话说完,又说了一句再联系,房地产公司的人走了。直贵还坐在原地, 壶里的水开着。听到了声音,但不想动。 今后就你一个人了…… 觉得没说错。并不是此时刚察觉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愿去想这事儿。 今后就自己一个人了,刚志不会回来了。也许早晚会回来,那是好几年之后, 不,也许好几十年之后。 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旧的冰箱,满是油腻的煤气灶,老式的电饭煲,捡来的 放漫画杂志的书架,褪色的顶棚,已经变成褐色的榻榻米,四处脱落的墙纸,这一 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没准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说的对。 一个人住有些大了,而且过于痛苦。 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第十天的时候。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相见弟 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 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 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 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 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现出深色的阴影, 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上。虽然察觉出直贵进来,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下来,看着低 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 “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 刚志还是沉默着。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时机。 “哥哥!”直贵叫他。 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听到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 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头,看了一眼弟弟。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 线返回到地面。 “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 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重新认识到这一切是噩梦而是现实。这 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哪儿搞错了”。 此时直贵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大牢固的积木,最后的一根支柱哗啦倒了下来。 “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 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 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 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上。 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他身 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是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 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 才能说出来。 “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 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 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 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 “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儿!”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贵的情绪,沉 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知道我们的 心情啊! 别的警察过来了,送他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劝过刚志好几次, 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要被转到拘留 所去的缘故。 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直接去车站,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走着。说实话,他也不 愿意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没有找到 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 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应该就在这附近,究竟在哪儿呢?他 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 便利店外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放着电话簿。他找绪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 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从地图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起来。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 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到了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 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 ——所有的都合乎条件。 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到心跳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 忽然想起来,应该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 况下举行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 志来谢罪吗?当然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 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儿。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 击,想到的都是将来自己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这是当然的。但他没考虑过这 样当然的事情。不能说老了,被杀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 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 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现在还不吃,直贵想到。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头 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地道歉。这样表达我们的心情,哪怕一点 点也好,大概能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也会减轻一点。 直贵走进绪方家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是 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会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 让自己进去,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不断地恳求。 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 外面穿着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从门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 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 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腿还在走。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 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沿着马路走了。 直贵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 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继续走着。 叉车运来装有货物的托架,司机将那些东西放到直贵他们身旁,说了一句:拜 托!掉头走了。说法不客气,不过还算说了一句,多数场合是什么也不说,放下就 走。大概是觉得,那是你们的工作,干吗要我说好听的呢? 立野窥视着木质托架中的物品。 “什么东西?”直贵问道。 “这是水泵吧,使用柴油机的。”立野吧眼镜稍微挪开一些说道。直贵戴着的 是防止危险物损坏眼睛的防护眼镜,立野的眼镜有度数,老花眼用的。 “那只是废铁啦?” “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没有塑料的部件。” “好!把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几个小时。”直贵手里拿着电机零件说道。 另一只手拿着钳子。 “直贵来真帮了大忙了。要是我一个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贵身旁 干起活儿来。 现在干的活儿,是从电机中把铜线取出来。听立野说,电机好像是汽车的起动 机。铜线当然是用机械设备紧紧地缠绕上去的,仅用手拆下来可不容易。这样的电 机有三百个左右。从早上开始干,终于收拾完一百个左右,干完还早着呢。 “这样的事儿,过去都是一个人干吗?”直贵问道。 “是啊!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还好,第一次来扔 垃圾的人看见我跟看见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门牙缺了一块。虽然说着话,他 干活还是挺快。同样时间,干的活儿差不多是直贵的一倍。他年纪五十出头,个子 也不高,可是脱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称作“垃圾”的,是这家汽车公司工厂出来的、要作为废品处理的金属加 工品。流水线上出来的次品和没用的试验品,再就是从研究设施出来的试样。每天 有大量的废品被运到废品处理场。直贵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 它们分类。虽说都是金属制品,也有各种各样的材料。大部分是钢铁的,也混有铝、 铜等有色金属。另外很多像电机类,钢铁材料和非钢铁材料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这 样的时候,直贵他们只能靠手工作业来拆解。有的还有塑料等树脂类包裹在一起, 也要把它们剔除。 最初看到废品堆成山的样子,直贵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从哪儿下手好。于是 立野说道: “不是有再生纸吗,那是用旧报纸做的。现在稍微有些别的纸混在里面也没大 关系,要是以前有广告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谁扔报纸时还把里面夹的广告分出 来呢?在再生纸工厂,混有各种各样纸的旧报纸堆成好几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 知道是怎么分开的吗?” 直贵不知道,摇了摇头。 “都是些大妈给分开的。”立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不使用机械,由临 时工的大妈们解开报纸捆,把广告和杂志等挑出来,像在沙漠里数沙子。大家在方 便时使用的卫生纸,都是经过这样的作业生产出来的。和那个相比,我们处理金属 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许确实是那样,不过习惯之前还是很难,因为处理的都是些铁家伙,经常会 受伤。即便受了伤,也没地方去诉苦。立野总是带着消毒液和创伤膏,会说“用一 下这个”,借给直贵用。 为什么自己干起了这个呢?直贵经常会想。本来,现在应该进了大学,享受着 校园生活,同时为了将来而学习着。自己擅长理科,想进入工学部,将来成为研究 尖端科学的技术人员。要说进公司,也应该是像这儿一样的一流汽车制造公司。利 用流体力学原理,生产不易受风阻影响的赛车,或者是开发完全由计算机控制驾驶 的汽车。 想想可以不断地膨胀,突然返回到现实,意识到戴着手套握着钳子的自己。眼 前既不是计算机也不是科学报告,只是他所向往的技术人员工作的残渣,把这些分 开,使他们容易被在加工成供他们使用的材料,这才是自己的工作。 但是,还不能发牢骚,也许眼下自己能干的只有这些。 刚志被转移到东京拘留所以后,直贵必须认真思考的最大难题是今后的生活怎 么办。他寻找能一边继续上高中一边工作的地方。见过几家便利店和餐厅招工的启 示,去了以后都被人家拒绝了。保证人一栏空白着,必定被追究到这一点。他想, 如果如实说了肯定不行,就适当地编了些谎话。大概是没有遮掩好,让雇人一方觉 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试时,决定说真话试试。当时觉得是不是自己考 虑过头了,也许人家会把哥哥犯罪的事儿跟自己分开看待。结果证明这想法还是太 天真。加油站的站长一听直贵的话,马上表情就僵硬了,后来像是只想着快点把他 赶出去。 究竟怎么办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费着时间。没有钱,早上起来以后首先想到的 是,今天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幸亏去学校以后,梅村老师会在午饭时拿来便利店卖 的饭团。有时候,江上等人也会给他面包,虽觉得屈辱,但直贵没有拒绝,连逞强 的力气都在逐步消失。 有一天放学后,直贵看到贴在车站前面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高工资!十八至 二十二岁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从店名看,大概是和色情业有关。究竟是干 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但还是有兴趣。觉得那张纸的背后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样的 话,对同样也是背后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会雇用吧?即便履历书的保证人一栏是 空白,也不会说什么吧? 上面写着电话号码,正准备记下来打开书包的时候,背后有人说话: “在这儿干吗呢?” 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了,直贵皱起眉头,合上了书包。 梅村老师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直贵刚看过的东西。老师小声哼了一声,叹了口 气,把手放到直贵肩上。 “武岛,过来一下。” 老师走了起来,没办法,直贵跟在后面。 带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国风味饭店。说是饭店,并非很正规的餐厅,而是以辛 辣菜为主的西洋式的小酒馆。客人中学生居多。梅村请直贵在这儿吃了晚饭。什么 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 “喂,武岛,在这儿干活行吗?” 梅村老师的话,险些让正在喝着辣汤的直贵噎住。 “我,能在这干活吗?” “我跟店长认识。拜托他让你在这里打短工,只到高中毕业为止,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没有意见。” 直贵重新看了一下店内,装修的很优雅,又充满生气。哪怕是短时间的也好, 想在这里干。而且周围还有好吃的东西。 “是吗?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我跟你的约定。” “什么?” 梅村老师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 “别说你哥哥的事儿,我只是跟他们说你父母突然去世了。” 听了这话,直贵一瞬间没有话说,觉得一股冷风直吹进胸膛。大概梅村老师也 不想说这些,难为情似的把目光朝向地面。 “啊,武岛,”梅村老师温柔地笑着,“大概不愿意撒谎,不过,这世上有很 多事还是隐藏起来不说为好。并不是说怕这家店里的人会另眼看你。怎么说呢,一 般人对什么刑事案件之类的并不习惯,虽然电视里小说里经常出现,但他们认为那 是跟自己没关系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有关的人在他们身旁,他们会感到不 安……” “老师,”直贵不想在听老师说这些,插嘴说,“好吧,我明白了。就是我, 要是听见是杀人犯的亲属,可能也会另眼看待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白了。老师说的都明白了。让您费心不好意思!” “不,我倒没什么。”梅村老师把手伸向啤酒杯,那里面几乎空了,他吸吮着 附在杯底的泡沫。 必须习惯这种状况,直贵想着。和以往自己面临的状况不同。不论干什么,不 管到哪去,不能忘记哥哥是抢劫杀人犯这个事实。而且,跟以前自己讨厌这样的人 一样,哥哥是被世人憎恶的存在,这一点必须铭记在心。今后不管是说穷,还是说 父母双亡,谁也不会同情。只要知道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大家都会回避的,不愿意 沾上边儿。 “怎么样?武岛,”梅村老师说,“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不过,现在找个工 作很难啊!在毕业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先干着试试看吧!工资估计也给不了太多。” 小心谨慎的口气。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再过几个月,他教的学 生就可以顺利毕业了。 教师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贵忽然想到。 “喂!武岛。” “好!”直贵回答,“只要能让我干就好,现在我可不能挑挑拣拣的,不管怎 样也要挣到钱啊。” “是啊!”说着,老师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这次马上就缩了回来。 老师当场就把他介绍给了店长。店长是个留着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像是和 梅村老师是同学,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就告诉我好了,不过,不算把工资加倍的话。”留胡子的 店长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工作从第二周开始了。直贵原想大概是刷盘子那样的工作,但交代给他的工作 是接待客人、点菜、通知厨房、再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有时还要收款。最初记 住菜名很辛苦,因为是外国的地方特色菜,以前根本不知道。好几次客人问菜的事 儿,他答不出来感到羞愧。 不过,想到现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这个,他拼命地干,店长也称赞他记东西 记得快。最高兴的还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工作间隙提供饭食,关门后剩余的饭菜还 可以带回去。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梅村老师才介绍给他这个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费的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工资预先付给了他一些,可根本不 够交房租。房地产公司说,到三月底为限,过了的话将采取法律措施。直贵不清楚 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自己没理。 挣的钱几乎都用在水电煤气等费用上,电话就不要了,也没有要打电话的人。 到了年底店里热闹了起来。学生和公司职员开始搞联谊会。直贵头上缠着毛巾, 虽说是冬天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店内四处跑着。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饭菜洒 到地板上,或是将卫生间弄脏的事儿经常发生,这些杂事都是直贵的工作。衬衫总 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圣诞节,店里换了装饰,竖起了圣诞树,树上点缀了不少小玩意儿,在照 明上也下了工夫,制作了圣坛专用的菜单,店里播放着《圣诞颂》的乐曲。直贵戴 上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来回送着饭菜。虽然只是一时,还是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 愉快气氛。 圣诞夜店长给了大家圣诞礼物,好像是惯例。“别对里面的东西期待太高!” 胡子店长笑着说。 那天晚上乘电车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闪闪发光的装饰,像是哪个大厦举办圣 诞活动用的彩灯。其他的乘客看到欢呼起来,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样子。 回到公寓后打开礼物的盒子,里面是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闹钟。还附有卡片, 上面写着“圣诞快乐!不要丧气!相信自己!”看着闹钟和卡片,吃着店里给的蛋 糕。房间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充满尘埃的气味。脑子里响着《圣诞颂》的 曲子。 不知怎么眼泪流了出来。 饭店一直营业到除夕。这样反而更好,在公寓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东西吃。 过了年到上班前四天里很痛苦。每天就是看电视,以前觉得那么有趣的演出节目看 上去让人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对原先喜欢的演员也失去了兴趣。年底前领了工资, 所以吃饭还不成问题,但没想买年糕,甚至对恭贺新年的声音和文字都有反感,觉 得没有新年更好些。看到电视里播放杀人事件的阴暗消息,倒有一点兴趣仔细观看。 后来想,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小人呢。 哥哥在拘留所每天是怎样过的呢?直贵全然不知。这时候刚志还没来信。直贵 知道可以探视,但没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话,用什么样的面孔,说什么话好 呢?而且刚志那边也是,显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好呢,一定都很为难。 学校生活很没意思。表面上看,同班同学已经返回了过去的状态,但他们确实 在回避与直贵有更深的联系。谁也不惹他,但有什么事儿的时候谁也不找他。不管 怎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准备升学考试的阶段,对三年级学生来讲没有最后一个学 期。大家都像是下决心忍耐到毕业。 进入二月以后基本没有课,因为每天都有考试。对于早得到录取通知的人来说, 没有课的教室像是天堂。 那些浮躁的学生来到直贵打工的饭店,是二月底的事情。 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其余的四个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 过话。 后来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就去 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 一惊。 吃惊是吃惊,可没有返回。他们在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点菜之 前就聊了起来。六人都考完试,只是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会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水杯,一边低声问店长。 “不,好像没有,有啥事吗?” “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二人。” “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 去接待也行。” “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可更不愿意他们 跟店长说话,万一说漏嘴把事件说出来可不妙。 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一瞬间 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介绍的?” 直贵嗯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 会话只是这些。他们看着菜单,自己人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 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 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 过了一会,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 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 又说明了一下有哪种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有认真地听。 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 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 又点了一下头,当时没说什么。 大概是晚饭时间的关系,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也许是天气 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 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人也曾说过话。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过来, 对于直贵来说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 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都是两人一起,只有那个桌子显 得异常。由于这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推荐一下哪种红就 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 “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 直贵没吭声。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他们班的。是 六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会话中听到。 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 “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在责怪自己。 店长像是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 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 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 “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 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同学。 又听到六人发出刺耳的大笑,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 “对不起!” “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酒的缘故眼睛发直。 “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 “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 “你啰嗦什么,我们不是客人吗?” “这我知道。” 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是店长。“你们进入了大学想庆祝一下,心情我 们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有的人好像已经相当醉了。” 被大胡子店长这样一说,他们一瞬间老实了一些,但马上觉得在说他们,“啰 嗦什么!”其中一人叫唤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喝醉了是我们自己的事!”像是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 一边说道。 “实际上不可以,你们还没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们要受到警告的。不 过,今天为了祝贺,又听说是武岛的同学,我特意没说什么。但你们也闹过头了, 这样的话,对武岛也是失礼的。” “有什么对这家伙失礼的呀?” “他因为家里的情况上不了大学嘛,还得看你们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 直贵刚想到,不妙,话题朝着不好的方向再转。像是头儿的家伙说道: “谁叫他哥是杀人犯呢,没办法呀!” “什么?”店长朝那人转过头去。直贵想闭上眼睛。 “抢劫杀人犯,把哪儿的老太太扎死了呀!这样人的弟弟要是跟没事人一样照 样进大学反倒奇怪了。” 店长用没有料到的表情看着直贵,他低下了头。 “好啦!好啦!”同班生的一人抬起身来,“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头儿 的那人也觉得大概说过了,什么也不说站了起来。 店内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客人们也不再说话,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的会话。而 且,从直贵的样子看,知道了那些高中生的话可能不是谎话。 店长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那些人用过的桌子。 “我来干吧。”直贵说。 “不要紧,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长没看直贵说道。 结果直贵在里屋一直待到关门。在厨房里想帮人家洗洗盘子,其他的人也显出 困惑的样子,他就没有帮忙。 关门后,直贵正在做回去的准备,店长招呼他,两人面对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 张桌前。 “刚才说的是真的?”店长问。直贵也看得出他很不愿问这些。 他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店长低声哼了一下,把两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师告诉你这么做的?” “嗯。说世上有些事还是隐藏着不说为好……”店长用手捻着胡子。“不过, 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隐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许是觉得短期的工作吧?” 这些话是对梅村老师说的呢,还是对自己说的?直贵他不清楚,他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一下吗?” 直贵把事件的大概和那之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店长听着,脸上更加阴沉了起来。 听完了以后,又低声哼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也许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店长责怪着,还和刚才一样,不知是朝着谁在说。 “那个……”直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要解雇我吧?” 店长脸色变得难看了,“谁也没说那样的话呀!” “那么,明天我还来这儿行吗?” 当然了。直贵这样期待着。但店长当时没有回答。 “先让我考虑一下。武岛君在这里干得不错,对工作也负责人。撒谎的事儿怎 么说呢?我觉得干这样的工作需要相互信赖,你不这么看吗?” “我也是这么想。”直贵只能这样说。不过回答是还是觉得稍微有些区别,持 有这样的疑问。店长的话是对的,但觉得性质上有偏差。不过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暂时先这样吧。那天的话就说到这儿,直贵并没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长心里在动摇,在作为经营者的真心和作为一个人的正义感之间。那些 人闹腾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熟客,直贵的秘密早晚会被大家知道,而且对饭店的 形象造成不良影响,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虽然这样,店长还不是那种冷酷的 人,不愿简单地舍弃不管,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直贵继续着店里的工作。原来约定感到三月底,就是好好 干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了。直贵想也许就这样感到期满。 然而情况还是有了变化。熟客还是照常来,可他们在店里说的话明显少了,没 有了和店里员工打招呼、谈笑的情景。 而且还有这样的事儿。一天,两个熟客在这里吃饭。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话比 较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说着说着就聊起当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 吸毒的男人在公园里拿刀扎死小孩子的事件。 “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了,根本没有招惹他们的孩子,就被这些家伙给杀了。对 这些家伙就应该执行死刑!”一个客人说道。 于是另一个客人马上压低声音,慌忙说道: “喂,少说这个,在这儿。” 被说的那人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对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说的意 思。他马上打住这个话题。然后两人间的会话就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店里带来很大麻烦。当然客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有他 们的想法,努力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别在这家店里谈什么杀人事件,也别讲家庭 亲属的事儿,什么审判啦推理小说的话也少说,跟店员们说话也尽量回避,因为只 是不跟“他”说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大概还制订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禁忌,根本不是 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受外国风味饭菜。 直贵想,这样的店谁还愿意去呢?客人们逐渐离开这家饭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 题。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他告诉店长辞职的打算。并没有说明理由,他觉得没有 那个必要。他原想也许会被挽留,但店长也没说那样的话。 “结果还是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遗憾!” “不好的印象……谢谢您雇用我在这里干活儿!” “今后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 “找找看吧,问题不大。” “是吗,要是那样就好!”店长像是放心般地点了点头。肯定在多钟意义上放 心了。 虽然说找工作问题不大,实际上根本没有目标。直贵看着捡来报纸上的招工广 告,一个一个地去应聘,只要能拿到工资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公司的职工食堂收拾剩饭的临时工。工资不多,就 是剩饭的腐败气味像是渗透到身体里去让人受不了。 梅村老师好像在帮忙找毕业后的就业单位,直贵高中同学几乎所有的人都继续 升学,老师找可就业的单位应当不太困难。可是每天跟几个公司询问后,总是露出 为难的神情。也有动手晚了的关系,但主要还是直贵的情况成了阻碍。 收到刚志的来信,是在这样艰难度日的时候。两天以后要举行毕业典礼。没有 想到从拘留所还可以来信,直贵稍微有点吃惊。信纸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个蓝色 的小小的樱花图章,那是表示内容已经经过了检查,当时直贵还不知道。 直贵: 身体好吗? 马上就要判决了。据律师讲,大概要在监狱里住十五年,没办法。 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但不能说,抱歉!有没有来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 些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说,还有事情想问你。比如高中毕业的事儿怎么样?我总惦 记着,拜托了。 发动机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费事,干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以后了。幸好天越来越长 了,再过三十分钟就会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真费事啊!怎么样,直贵,一起吃饭去?” 立野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说道。直贵摇摇头。 “我在宿舍食堂吃。” “是吗,那,明天见!” 直贵把手套塞到口袋里,朝着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和立野一起吃饭的事儿 以前有过一次,也是他邀请的。车站前面的套餐点,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饭店, 可烤鱼和炸鸡的味道真不错,再加上松软的米饭,好久没吃得那样饱了。当时和立 野还不太熟悉,觉得他真体贴人。可是,到结账的时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自己吃 的那份儿的钱放在桌子上,这下直贵慌了,原以为是他请客呢。看了一下自己的钱 包,里面连二百日元都没有。没办法跟立野说了。于是,“那好,算借给你的,” 他把一个一百日元和两个五十日元的硬币放到直贵手上。 那二百日元第二天就还了。原以为他也许会说一句“那点钱,算了吧。”可立 野什么都没讲收了下来。 从那以后,即便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饭他也不去了。回到宿舍,可以少花些钱吃 饱肚子,虽然算不上是好吃的东西。和立野出去吃花钱还是心疼,有那些钱,能买 不少方便面或是小点心之类的东西。 车站上有不少汽车公司的职工排着队等车,直贵也排到他们后面。已经脱掉工 作服,别人看到肯定以为他也是这里的职工。想到这,自己反而觉得凄凉。 决定到这个废品回收公司工作室三月底的事儿,还是梅村老师帮他找的。工资 绝对不算高的,但是能提供宿舍。虽说也不是这家公司所有的,只是借用汽车制造 公司为季节性临时工准备的宿舍。宿舍里可以吃饭和洗澡。对于必须从公寓里搬出 来的直贵来说,能确保住的地方时最有利的条件。 直贵只问了梅村老师一个问题:“公司知道刚志的事件吗?”老师点点头。 “没有哪家公司不打听雇员家属情况的。” “那,也答应雇用?” “说要看面试情况定。” 说是面试,只不过是和梅村老师一起,在咖啡店里和老板见了一面。是个叫福 本的中年男性。穿着西服没打领带。福本毫不客气地问了刚志的事件,好像仅仅是 感兴趣一样。 当场就决定了录用。福本说只要不给对方汽车公司添什么麻烦就行,而且明确 说,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职工打架什么的立即解雇。 直贵在乘车的时候,尽量低着头,生怕不小心跟谁的目光对到一起会招来纠纷。 起初很挤的交通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时候,直贵也 没打算坐。 在要下车时,他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那是坐在从后面数第二排座位上的一个年 轻女孩儿,不时地在看着他。直贵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觉得不是那样。 下车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 女孩年龄跟他差不多,脸上没化妆,头发也剪得很短。她马上把目光转到一边。 从车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贵无意中想起她的事儿,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如果见过的话也应该在工厂里。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呢? 也许是对方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一点儿也不觉 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她也属于那种根本不显眼的,他想象着。 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间。房子是三室一厅的格局,但给 直贵用的只是四块半榻榻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宿舍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浴室,有厨房 只是个名,因为不许用火不能做饭。 另外两个房间住着季节性临时工。不过很少碰面。一个有四十岁,另一个像是 三十岁左右,都是被晒得黝黑。没有正经说过话,所以直贵不知道他们本业是干什 么的。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在没有叠的被子上躺了下来。从这会儿开始到睡着为 止是最幸福的时光。只是这段时间不希望被任何人夺走。 突然,耳边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是宣判时候的事儿。 “……综上所述,受害者绪方敏江,用一辈子辛劳换取的本应安稳度过的晚年, 也就是对绪方敏江来说,终于开始了轻松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岛刚志,认 为绪方女士是靠不正当方式获取的财富,认为从这样的人手中夺取一些金钱也是可 以容许的。在这样的想法支配下,实施了入室抢劫。而且在被绪方女士发现后,怕 她向警察报告,毁坏拉门强行进入屋内,用携带的螺丝刀将绪方女士刺死。被害人 终于得到的幸福时光,被被告人武岛刚志一瞬间摧毁。” 只听检察官的这些话,就会觉得刚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强盗杀人犯,旁听席上 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判处无期徒刑。直贵不大明白。好像抢劫杀人犯,基本都是无期徒刑或是死刑。 直贵自己有时也站到证人席上,被叫说明有关情况。 “母亲死了以后,是哥哥干活养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 有体力劳动。哥哥几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体垮了, 腰疼得连路也走不了。哥哥已经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不过,就是这样,哥哥还 在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因为那是死去母亲的遗愿,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标。 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学需要钱,哥哥为此烦恼。事件发生当时,我想哥哥脑子里 装的全是这件事儿。我现在非常后悔,早一点打消那个梦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后 的人生就好了。让哥哥那样做的原因在于我,是我不好,把劳累都推给哥哥。从今 以后,我要和哥哥一起去赎罪。因此,恳求对哥哥的刑期能够酌情减少。” 直贵第一次去东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虽说到了三月底,但早上就飘着雪 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从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营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路上朝这 个方向走的人不少,这些人都阴沉着脸。 办理探视登记手续时,他对“探视目的”一栏稍有些迷惑。考虑再三,写了 “商谈今后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后,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儿跟刚志商量又有什 么用呢? 在探视室里等待的时候,说什么呢?直贵想到。墙上贴着探视注意事项。上面 写着,探视时间为三十分钟。觉得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事儿也说不了,但又觉得,如 果心情不好沉默着的话也许又长了。 等候探视的房间里有个小卖部。可以买些送给里面的人的东西。一个女人用手 指着玻璃柜里的东西,然后付钱。好像不能直接接触玻璃柜里的物品。 直贵走近,看了一眼玻璃柜里有什么东四。主要是水果和点心。使劲地想刚志 喜欢什么,可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母亲活着的时候,好像没听哥哥说过喜欢什 么讨厌什么,凡是好吃的东西总是让给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听到的刚志犯罪内容,直贵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现金以后, 本来赶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厅。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就 不会被抓到了。 广播里在播放着探视者的号码,是直贵手里拿着的号码。 检查完携带物品后,进入探视的地方。细长的走廊上,排列着好几扇门,直贵 按照要求进了一个房间,狭隘的房间里并排放着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间的椅子上。 正面是用玻璃隔开的另一个房间,可以看见对面的门。 终于那扇门开了,刚志跟在看守后面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不过 脸色还好。他看到弟弟,面孔松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 “哦!”哥哥说了一句。 “啊!”弟弟应了一声。像是两人都没想到,两人间还可以谈话。 “怎么样呀?你那儿,”刚志问道。 “嗯,还可以。哥哥怎么样?” “唉,不管怎样干着吧。虽这么说,要是问起干些什么可不好说。” “知道了。” “哦,”刚志笑了一下,不过表情有些无力。 “好像身体还不错,我就放心了。”直贵试着说。 “是吗,大概吃饭还是很注意的缘故。”刚志摸着下颚说道,胡子有些长了。 “高中毕业了?” “前几天举行了典礼。” “是吗,真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啊!下次把照片带来吧。” 直贵摇摇头:“我没去。” “嗯?” “我没去毕业典礼。” “是吗……”刚志垂下目光。没问为什么,却小声嘀咕了一声,“对不起!” “没什么,那种形式的东西,又拘谨,也不是不参加毕业典礼就不能毕业了。” “是那样吗?” “当然。也有毕业典礼当天感冒的人啊。” “是吗。”刚志点了下头。 看着两个人说话的看守在旁边做着记录。但是那手好像没怎么动。从这也可看 出是比较乏味的会话。 “另外,今后的事怎么样,确定了吗?”刚志问道。 “工作的地方大体找到了,可能要住到那个单位的宿舍里。” “是吗,有住的地方就放心了。”刚志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 住的地方更重要似的。 “搬家的话,我告诉你。” “那好。现在可以通信了。”刚志说完这话又低下了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 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去扫墓,还是去绪方家,哪样都行,想拜托你。” “啊……”直贵立刻就明白了。“是去表示哀悼吧?” “嗯。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去。可是不行啊!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模仿着做。” 模仿着点上香表示哀悼怎么做呢?直贵想着,可是没问。 “明白了,有空就去。” “不好意思。也许会被人家赶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忍受那样的事儿。”说到这,他暗自里骂着自己,可以忍受? 上次到了人家门口,一见到那家的人不是逃走了吗? “还有,”刚志舔了舔嘴唇,“大学,还是不行吗……” 直贵叹了口气。 “好啦,哥哥就别想那些事儿啦。”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 “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担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 “你虽然这么说,可我怎么都不行了。只想着老老实实待到刑期满了。”刚志 搔着头,长长了的头发略微有些纠缠在一起。 “可以送点东西,”最贵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想吃的东西?” “这些事还要你操心,不是没钱吗?” “买点吃的东西的钱还是有的。你说吧。哥哥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真的没关系吗?” “让你说嘛!”直贵口气有些硬。 刚志像是有些累,身体稍微向后仰着,“那,买点水果吧!” “水果……苹果或是什么?” “只要是水果,什么都行,什么都喜欢。妈过去总是说,你忘记了。到现在了, 想偷人家的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 像是有过那样的事,可没有清楚的记忆。 没有说的了。三十分钟对我们来说到底还是有些长,直贵觉得。 看守在看表。也许在想,规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少,但要是没有话说,是不是就 到这儿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看守问刚志。 怎么样?刚志的目光像是问直贵。直贵没有回答。怎么说呢?刚志朝着看守点 了点头。 就在看守站起来,让刚志也站起来的时候,最贵叫:“哥哥!” “你是怎么记住那件事的?” “什么事?” “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么记的呀?” “那事啊!”刚志站着苦笑着,用手擦着脖子后面,“你问怎么记的,我也不 知道。不知怎样就记住了。那时候我看见那东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直贵最喜欢 吃糖炒栗子。” 直贵摇着头:“错了,哥哥,你记错了。” “啊?” “喜欢糖炒栗子的是妈妈。从百货商店回来路上买的。我跟你两人剥了皮递给 妈妈。想看到妈妈高兴时的脸。” “你们两个呀,都剥了皮给我吃,妈妈吃不了啊!”——当时妈妈愉快地说道。 “是吗?”刚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错了,我,我真是个糊涂蛋!” “那样的事情……”直贵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忘掉了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