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宫前由希子死了。 但我得知这件事却是事发的第二天。 这天,我一无所知地来到学校后发现几个女学生正在教室里抽泣。男生中也有 几人绷着脸谈论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我向其中一个人提问,那人压低了声音回答,“二班的宫前好像死了。” 嘎噔,一阵生疼掠过我的心脏。我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你说谁 死了?” “宫前啊,喏,就是头发留到这里的那个。”那名学生用手比划到肩膀处,再 次望向我,“对了,她不是担任你们那边的部长嘛?” 我没有作答,而是立刻飞奔出了教室,准备到二班去看看。不料,在那儿哭泣 的女生更多。她们的这副样子完全说明了这个噩耗并非传言。伴随着心脏的狂跳, 一阵耳鸣也向我袭来。我巡视周围,找寻起楢崎薰,然而却不见她的踪影。我向身 边的一个女生打听了薰的去向,她告诉我在教师办公室,鼻头和眼眶都是红红的。 然后我立刻走向办公室,中途与楢崎薰撞了个正着。她那张鹅蛋脸泛着红晕, 走起路来也气势汹汹的,给人一种目不斜视的感觉。要不是我主动跟她搭话,她可 能与我擦肩而过都不会注意到我。 “啊,是西原君啊,你也听说由希子的事了?”她看看我的表情,仿佛又要哭 出来的样子。之所以说‘又’,因为她眼睛下方已经留着一道泪痕。 听说了,我回答。 “我还是不相信,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楢崎薰的眉毛弯成了八 字型。 “我不知道。”她提了个我本想问的问题,我只好摇摇头。“真是死了吗?” “真的,好像的确是真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眼角似乎又渗出泪水,小薰 赶紧取出了手帕。 “是哪个混蛋老师说的?”我把混蛋老师的‘混蛋’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尽管 平时我对所有的老师都很厌恶,但散播宫前由希子的死讯这种事使我的这种厌恶感 倍增。 据楢崎薰所说,二班的日直去老师办公室拿日记本时,从副班主任的嘴里听说 了由希子的死讯。 “理由他没说吗?” “嗯,他说老师自己也不清楚。” 肯定是隐瞒了,我猜想,每当这种时候那些家伙就只想瞒天过海。 “西原君,究竟是为什么呢?由希子为什么会死呢?”楢崎薰用手绢捂着眼角, 声音不住颤抖。“她明明还那么活蹦乱跳的,几天之前她还那么健康!” 碰巧从身旁经过的其它班级的学生们,颇有兴趣地朝着我们俩望了几眼。尽管 我也很想狠狠回瞪他们,但我很清楚自己的目光并没有任何杀伤力。 上课铃响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教室。里面有几位女生正在讨论由希子死亡的 事,我便走上前问她们是否知道此事的详情。 “完全不知道,但好像学校方面对这件事很紧张的。”一个发型理得像男孩儿 一样的女生低声说。 “很紧张?” “我看到学生指导处的那些家伙们进出办公室都是脸抽筋着的,那一定和宫前 的事情有关。” “嗯……”为什么对于由希子的死教导处的老师会来回奔走,我完全摸不着头 脑。 “她是棒球部的部长吧?西原君,你是队长,没有谁来通知你吗?” “完全没有。” “噢,那我就不清楚了。” 不一会儿,我们班级的任课老师走了进来,点完名之后立即开始了没有任何意 义的班会课。这个任课老师名叫石部,教国语。不光长得瘦,举止也很粗俗,给人 一幅相当寒酸的印象。话也说得含含糊糊,永远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样。 我本来还期待他说些宫前由希子的事,可没想到石部尽是在嘟哝一些无关紧要 的东西。像放学后直接回家啊、草场角落里丢弃着的一只可乐罐里装着烟蒂之类的。 “那么,各名委员有联系事项要汇报吗?”说完一通废话后,石部按照惯例问 道。一名担任卫生委员的男生举起手,陈述了一下尿检的复杂手续。说到一半时, 一个学生说了个关于撒尿的笑话,引来了一部分同学的笑声。不过大部分的学生还 是面无表情地无视了他。 等卫生委员汇报完,石部正欲走出教室时,露出刚想起什么事的表情回过头, “二班的学生好像遭遇的交通事故,大家也要小心一些啊。” 教室里一下子一片沸腾,可石部已经没了身影。 结束了漫不经心的第一节课后,我走向二班。从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楢崎薰 立刻认出了我,抽搭着鼻子走出了教室。 “好像是交通事故啊。”我说。 “是的,就是交通事故。”小薰用手帕捂着眼角说,那块手帕已经湿得似乎再 也吸不了一滴眼泪。“昨天傍晚的时候,她突然跑到马路中间,被卡车撞了个正着。 山田是这么说的。” 她所说的山田,是二班的班主任。 “地点呢?” “不知道。” “由希子也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她会突然跑到马路上呢?” “不太清楚。” “你怎么一无所知啊。”我不由得咂了咂舌头,“你们没问山田吗?” “当然问了,我们问了很多很多,可她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就只说了‘由希子 死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这绝不可能!那些家伙肯定是什么都不想告诉我 们。”小薰怒气冲冲地说,还时不时擦擦眼泪。 “有没有看起来知情的人呢?” “这个嘛,反正我不清楚。” 说的也是,我望着小薰点点头。 “听说守灵安排在今天晚上。”可能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些,小薰深吸一口气之 后说道,“西原君你会去的吧?” “在由希子家里吗?” “据说在她家附近的寺庙里,具体的地点我再帮你打听一下。” “拜托了。”说完,我也叹了口气。“今天的训练只能先放一放了。” “你准备让成员们都去吗?”小薰恢复了副部长的神情问道,由希子一死,今 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工作了。 “想去的人去就可以了,守灵这种事儿不过是走个形式。只是在这种日子里训 练,大家肯定是提不起劲儿的。” “那还用说!”小薰激动地说,并抽了下鼻子。 回到教室后,川合一正坐在了我的位子上,他是棒球部的第一得分手。 “你听说什么了?”川合将他那细长的双腿往课桌上一搁,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问道。我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太好。 “说是被卡车撞的。” “是嘛,”川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把脚从桌上放下,站了起来。“马上要 守灵了吧?” “嗯,今天晚上。” “你去的时候叫我一声。”说完川合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比被Knock-out 之 后下投手土台时看起来更小。(Knock-out :经过猛打使对方更换投手) 接下来的课程与往常一样,颇为无聊。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点的话,那就是教师 的题外话比以前少了一些,但并不显著。 放学前的班会课时,班主任石部提及了一些关于宫前由希子死亡的消息。他解 释说,由希子是放学途中去了别处而遭遇了交通事故,所以才嘱咐我们放学后别到 处乱跑。 石部把举行守灵仪式所位于的寺庙地点写在了黑板上,可只有很少一小部分人 将其记录了下来。 守灵仪式于当天傍晚六点举行,棒球部以十六名三年级成员为首,几乎全体人 员都出席了。不光是与宫前由希子接触时间较长的三年级学生,连两年级甚至今年 春天刚加入的一年级学生都如同正规赛被逆转从而淘汰一样,个个阴沉着脸。如果 死的不是女部长而是正式成员中的一个的话,很可能还不至于如此沮丧,大家的这 种表情,使我感到在前往寺院的电车上守灵就已经开始一样。 来到作为宫前家檀越的寺庙,发现已经挤满了大量的同校学生。尽管仍有几个 用手绢捂住脸的女生,但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从同学去世的打击中完全恢复了过来, 像周一的晨会一样,大家都三三两两成群,开始喋喋不休聊起天来。更有甚者已经 忘记了场合,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发出了笑声。 “她们这算什么?明明不难过,还来这里参加守灵!”楢崎薰狠狠地瞪着她们。 “你这么一说,估计大部分的人都得回去呢。”接球手吉冈良介,将庞大的身 躯缩成一团,用手蒙着嘴说道。 “回去不更好?在这里还碍眼呢!”小薰加大了嗓门,仿佛不怕对方听见。 “喂,那个灰藤老头子怎么也来了?”吉冈指指前方,一个梳成大背头并夹杂 着银发的人正站在寺庙的入口旁。与其说是老师,那瘦个儿的样子更像一个不道德 的律师。 我不禁有些扫兴,“那种混蛋来这里干嘛?” “肯定是来监视学生的,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是用那种目光盯着学生看的。” 正如小薰所言,灰藤松弛眼皮下的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副样子与站在 学校正门口检查学生服装的时候一模一样。 “既然那老头儿在这里,那么谢花老太应该也来了吧。”吉冈开始巡视起周围。 “你们看,果然在!” 一名女教师正命令零零散散站立的学生排好队,歇斯底里地叫唤着。 “快点排好!别说废话!要是你们对宫前同学还有一丝吊唁之心的话,就给我 安静一点!你们这样对死者家属也太失礼了!喂,你把纽扣扣上!还有你,怎么没 穿白袜子?” 每说一句话脖颈都会直直竖起、并紧锁眉头的这种习惯使得这个中年女人看起 来就像一只满脸皱纹的母鸡,她就是被学生传言为把即将盛开的花都会吓得缩回去 的御崎藤江。这个御崎和白发的灰藤被我们称为修文馆高中的老头老太。这两人都 同属于学生指导处里眼红我们青春气息的老头老太行列。 御崎藤江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是棒球部的人吧?队长是谁?” “是我。” “是嘛,知道烧香怎么烧吗?” 这个老太婆小看我们啊?我默默地点点头。 “烧香结束之后所有人给我立刻回家!绝对别到处乱晃!” 绝对,御崎藤江突出了这个词。我立即感觉一阵恶心,不由得转过身去。 “真是一个啰嗦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灵当作什么了?”等御崎藤江走开后, 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川合一正自言自语道。 大家按照烧香的顺序排成了长队,队伍分成两股,我刚好和川合并排。当我双 手合十闭上眼睛时,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由希子的脸庞,她半张着粉红色的嘴唇嘟囔 着:“你是真心的吧?” 你是真心的吧—— 和那个时候一样,我胸口顿生一种揪心的感觉。 如果祷告时间太长会招致排在后面人的怀疑,我放下手并睁开了眼睛。可令我 感到意外的是,川合依然合着手掌。 按照惯例,烧香结束后,我们开始进行守灵的第二步,被一个大婶带到了备有 许多茶点的房间。没想到这里也有教导处的老师,我们刚喝了几口茶,他们就开始 ‘赶快回家!’地催个不停。我故意把喝茶的速度放慢,喝完后又倒了一杯。棒球 部其他成员也是全然无视叫嚷的老师,在那儿大口地吃着糕点。当我们离开时,装 点心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工作的大婶虽然有点惊讶地进行了补充,不过一点都没 有不高兴。看到自己准备的食品堆得比山还高一定才会难过。 “我还想在这儿呆一会。”离开寺庙大家解散后,川合一正走到我身边说。 “再呆一会儿?” “本来守灵是必须陪上一整晚的,但现在不容许我这么做,所以我就想再多呆 一会儿。” “呵,”那我也再呆上一会儿,这句形式上的话刚涌到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 咽了下去。 “别冻着了阿。” “我明白,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点着头迈步而去,中途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川合正靠在寺庙的围墙上仰望 着天空。 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和与我有一段同路的楢崎薰走在一起。 “部长用的日记本,由希子带回家了。等我情绪稳定下来后我还得过来拿。” 小薰抓着吊环,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说道。 “接下来你要辛苦了呢。” “那倒没关系,一年级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只不过,果然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很寂寞,我猜想接下来她说的应该是这句话吧。 楢崎薰成为棒球部的部长是在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工作是征收部费、在美 工纸上写训练条目还有记日志,连女生很少会的比赛计分她都能做。但帮我们成员 洗运动服、打扫房间之类的事她基本上不做。 所谓的部长,是一个为了维持整个部顺利运作的管理者,不是做杂务的人。我 不是各位的老婆,没有义务帮大家洗内裤。你们如果不愿意我就辞职不干了。“她 对着当时的队长这么说。而成员都怕得罪了部里唯一的女生,所以也全面接受了她 的条件。 修文馆高中的棒球部出现女部长,这还是第一次。尽管身材娇小,但以睫毛长 为魅力的小薰拥有着勉强能够称为偶像的容颜。 当我们升到二年级时,宫前由希子作为新部长加入了棒球部,是楢崎薰邀请她 来的。由希子是一个肤色雪白、端庄淑贤的女孩,比起棒球部,别人都觉得或许茶 道部或文艺部更适合她。她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立刻就受到了几名前辈的猛烈追 求。可她都一一拒绝了。而对于成员以外的男生的求爱,她也没有同意。 我知道其中的理由,但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川合君看起来好像还喜欢着由希子嘛。”楢崎薰好像和我想到了一起,小声 说,“他看起来很震惊呢。” “每个人都很震惊啊。” “西原君你也是吗?” “嗯。” 小薰用大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后,小声说了句“是嘛” 当我刚打算问她究竟想问什么的时候,她的目光转到了我身后,我回头一看, 水村绯絽子站在我身后。 “参加完守灵准备回家?”绯絽子那双让别人容易联想到猫的眼睛,直直的盯 着我。 我少许侧过身,努力装出无表情的样子。“是啊,水村也是吧?” “嗯,由希子两年级的时候和我同班呢。”她茶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对着我。 “刚刚在寺庙没看见你嘛。” “我是第一个祷告完的,然后就一直在喝茶。”绯絽子终于把视线从我身上转 移到了小薰。“楢崎,你和宫前同班吧,有关这次事故知道什么详情吗?” “几乎一无所知。”小薰回答。“水村你呢,听说什么了?” 绯絽子停顿了一会儿,朝我瞥一眼,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是嘛”小薰微微点头后,把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三人都陷入沉默后,氛围有些凝重。 “我好像妨碍到你们了,我去那边咯。”说着,绯絽子走向旁边一节车厢。从 窗户里吹来的风掀起了她乌黑透亮的秀发。 “我不太喜欢她。”等水村绯絽子的身影消失后,小薰说。“她有点难以接近, 有种像女王一样的架子。” “她是故作清高吧,大家都这么说。”我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说道。但我 不得不承认,这么贬低她时,我有一种强按作痛牙齿的快感。 “她爸爸貌似是东西电机的专务,家里有钱,人又长得这么漂亮,故作清高也 无可厚非呢。”小薰这么说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说:“她怎么会主动 跟西原你搭话呢?你们又没有同班过。” “啊……虽然没有同班过,但曾经在一起聊过。”一时想不到合理的回答,我 有些焦急。小薰则‘噢?’了一声,疑惑地点头。 没过多久,小薰到站了。 “那么,明天见。” “嗯,你要快点振作起来哦。” 听我这么说,小薰微微一笑,‘嗯’地作答后下了车。 车厢空了许多,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闭上眼睛回想着宫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 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因为感觉不太对劲,便眯起眼一看,发现是 水村绯絽子。顿时我的心潮澎湃了起来,触碰到她的部分慢慢感到一阵发热,腋下 也渗出了汗水。 “刚才我说了假话。”绯絽子脸朝前方,说道。 “假话?”我把脸转向她,“什么假话?” “关于事故我一无所知,这句话。其实我知道你们不了解的事实。” “我听说由希子突然跑到马路中间,然后被卡车撞倒了,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水村绯絽子慢慢向我转过来,当四目相对时,我立刻看 向了别处。 “只不过呢,”绯絽子说,“她貌似不是一般的状态。” “什么意思?” 绯絽子没有立刻回答,不一会儿电车抵达了下一站,我不免有些急,她就在此 站下车。 “什么意思?”我重复问道。 “由希子呢,”绯絽子站起来悄声说,“怀孕了。” 咦?我抬起头。 “是真的哦。”她低头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后,转身朝车门走去。 我的家位于离车站步行十分钟的地方,在被划分得整整齐齐的住宅区内,那竖 立着的几十幢楼房中一幢。 我打开房门,发现玄关处放置着一双崭新的女式运动鞋。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 谁的,连忙脱鞋进了屋。 “你不是还没出院吗?”我一进客厅立刻就问。 此时妹妹春美正坐在沙发上与爸爸玩着拼图游戏。妈妈似乎在厨房做晚饭。 “你回来啦?因为感觉不错,所以就提早一天回来了。”春美微笑地说。她瘦 得如同小树枝一般的手脚、欠圆润的脸颊、与过于苍白的肤色并不能证明她的健康, 但光从她的表情看来,确实精神不错。 “那明天小学怎么办?” “我想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去,爸爸说他开车送我。”春美高兴地说。 “爸爸你没问题吧,工作呢?”我对正摆弄着拼图片的爸爸问道。 “一天应该没关系的。”爸爸背对着我说。 “庄一啊,你撒盐了吗?”妈妈从厨房走了出来,“你去守灵了吧?” “撒了。”这么麻烦的事我当然没做,但怕她啰嗦就随口回答了。另一方面, 我不想在这里提到守灵的事。 “谁死了?”果不出所料,春美表示出了兴趣。 “只是同学的奶奶,”我打算蒙混过关,“已经九十岁了,衰老至死。” “噢”春美没有怀疑,撅着嘴点了点头。 “啊,对了,前几天跟你说过的小猫相册,我借来了放在房间里,要不要来看 看?” “哇,真的吗?”春美的眼睛闪着光,“那我这里拼完就去看,还剩了一点, 你看漂亮吧?是爸爸帮我买的。” 拼图的盒子上画着一艘浮在大海上的白色帆船,船头站着一个身穿裙子的女孩 儿。 “真美。”我故意冷漠地说,比起拼图,春美绝对会对小猫相册更感兴趣,她 这么说一定是为了不惹父亲生气,春美就是这种女孩儿。本来她就算是憎恨父亲也 不足为奇,但这种事她似乎完全抛在了脑后。 走进自己房间后,我换上睡衣往床上一躺。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水村绯絽子那句 话。 由希子怀孕了噢—— 怀孕,孩子。 既然从绯絽子口中说出来,决不会是谎话,她没必要撒那样的谎。 胃里变得沉甸甸的,胸口有一大块东西堵着,并且还在我体内不断地扎痛着我 的神经。 如果怀孕的事是真的,那又与此次的事故有何联系呢?而且这件事怎么会被绯 絽子知道的呢?是由希子亲口告诉她的?可我没听说她与宫前由希子有那么熟啊。 我起身抽出放在书架最边上的相册,那是要给春美看的小猫写真,是一周前我 问宫前由希子借来的。 “送给你也没关系哦。”那天,由希子向我递出这本相册,说道。 “但这个不是很珍贵吗?”我知道,这本相册是由希子的父亲从海外给她带来 的礼物。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是送给春美的话,也不可惜啊!”由希子抬头望着我, 正因为我深知她这种目光的含义,才对接受她的好意产生了抵抗。 “我肯定会还给你的。”我说,“给妹妹看了之后立刻归还。” “这样吗,不过不用着急的。”由希子微笑着说。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吗?尽管我对女性生理常识不太了解,但我 觉得她不可能完全没意识到。她是在意识到之后,还露出了如此灿烂的笑容吗? 我胸口还是堵得慌。 晚饭时分,春美来到了我的房间。 春美翻开相册之后,连声赞道:真可爱!由于来当过几次比赛的后援团,楢崎 薰和宫前由希子都很疼爱春美。就是因为如此,我今天才难以把由希子的死讯告诉 她。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嗨,你们今年去得了甲子园吗?”春美看完照片,抬起头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老实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们很拼命。” “去年是第三轮被淘汰的吧?” “是第二轮,对不住你们了。”我们队伍以前几年的实力也只有这点了。 “可今年有了川合君这张王牌了不是吗?” “就算再多几个川合,也治不了那些家伙。私立学校强悍的队伍多的是,我们 的目标现在是进入第三轮比赛。” “什么呀,真没意思。”春美撅起小嘴,目光再次落到了照片上。 她似乎想把自己无法进行运动的精力全部投入于关心哥哥在棒球界的动态上, 她尤其喜欢夏季的高中棒球赛,去年我们修文馆高中的地区预选赛,她统统都到现 场来观看。我们得了一分之后,她就大声欢呼雀跃,陪同她来的妈妈对于她的心脏 是否能承受这种负担一直惴惴不安。 “话说回来,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春美面带戏谑的表情问。 “干吗突然问这个?” “没有吗?真没意思!” “我只是没那个闲工夫,棒球赛结束之后就要复习迎考了呢。” 春美两手做出手枪射击的姿势,说道:“喂,你和那个人后来怎么了?就是很 久前你告诉过我的、超漂亮的那个。” “我说过这种话吗?” “当然说过了,哦?难不成你在瞒着我?” “没这回事!喜欢我的漂亮女孩儿多着呢,我都没和她们怎么样,不骗你噢。” 我尽量表现得平静,回答道。 “嗬,”春美合上相册,将其握在手里站了起来。“这个是部长姐姐借给我的 吧?是薰姐?” “不是,是由希子。”我安抚着自己情绪回答。 “是嘛,是那个人啊,果然呢。” “什么果然?” “你不知道吗?”春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不是喜欢哥哥你吗?” 心脏一阵强烈的悸动,“你说什么呢!没这种事!” “咦?是这样吗?我感觉我猜对了呢。” “猜错啦!别再说无聊的话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你会这么顶真,真可疑。不过,先放过你吧。”春美将相册捧在胸口。“这 个我借走了啊!”说着,走出了房间。 我又一次躺倒在床上,春美的话不断在我耳畔重复着:她不是喜欢哥哥你吗— — 我试着回忆宫前由希子,可浮现在脑海里的并不是我与她的对话,而是由掌间 感受到柔滑如纸一般的手感。即便如此,身体内部立刻有东西涌了上来,没过多久, 它就化成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眸。一方面,我对自己并非冷血动物感到安慰,而另 一方面,又对以为用这些泪水就能换得免罪符的自己感到厌恶。 迎来了宫前由希子死讯公布后的第一个早晨,不料凝重的气氛早已在学校里一 扫而空。连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的教室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同校学生的死亡, 归根到底不过如此。 而从今天早晨开始,耳朵里传来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传言。这个传言与水村绯絽 子所说的内容完全一致,那就是:宫前由希子已经怀孕了。 我周围没有一个学生知道传言的出处,但这个传言较易引起轰动,所以传播速 度惊人的快。上午还是一小撮人咬咬耳朵的程度,到了中午就成了所有人的饭后话 题。而话题的焦点,当然是由希子的对象是谁。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当然并非 我不关心,我只是在心中暗自思考着就怀孕的事加以确认的方法。 当我在食堂吃着汉堡套餐时,感觉有人站在我深浅。抬头一看,川合一正面带 阴沉的表情低头望着我。 “你吃完午餐有事吗?”他发问。 “没事。” “那少许陪我聊会儿吧,我有点事要问你。” 肯定是关于那个传言的,我的直觉告诉我。 走出食堂,我们俩绕到了体育馆的背后。以前经常会有高年级学生会把低年级 学生拉到这里,由于态度傲慢或者太自大而教训他们,不过最近这档子事就没听说 过了。 “你觉得那个传言是真的吗?”川合靠在大楼的墙上,问道。此时,我感觉到 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容不得我装傻问出‘哪个传言?’的气息。 “有可能是真的。”我回答。 川合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要是谣言的话,也太离奇了。” “所谓的……无风不起浪吗?” “嗯,算是吧,这要是胡编乱造的话也太恶劣了,如果有人恨由希子那就另当 别论。” “嗯,”川合穿着运动鞋的脚蹬了一下地面,“我也这么认为。” “然后呢?”我催他往下说。 川合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来回走着。他绕着我走出了一个半径为三米的圆 形,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停下脚步,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事到如今已经没必 要特意说了,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由希子。” 这事儿确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默默点头。 “可世事总是坎坷多,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 “但她也不讨厌你啊。” 然后川合咧开嘴笑了笑,说:“别说没意义的话。” 的确如此,我心想,便回答:“这倒也是。” “由希子可是喜欢你的呢。”川合扬起脸,直直地看着我,“你自己一定也注 意到了才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好默不作声。 “西原!”川合叫了我一声,“你老是回答我,如果那个传言的确是真的话, 你知道孩子是谁的吗?” 我回看了川合一眼,那家伙黑色的瞳孔好像被什么固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我反问他。“你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由希子的男朋友究竟是谁,要是你的话——”川合 咽了咽口水,继续说:“要是你的话,我能容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这些。” “是嘛……” “很没用吗?” “没有,”我摇摇头,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话,那 么孩子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后接着说:“就是我。” 几秒钟之内,川合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气。把气息 ‘嘘~ ’地呼出之后,他点了两三下头。 “这样啊,”川合发出了低沉又含糊的声音。然后眼睛朝着下方,身体也一动 不动。 他说不定会揍我,我猜想。如果这样,我不会躲,因为我已经做好了被打得准 备。尽管被别人看见有些麻烦,但只要没有目击者,事后我不说就不会有问题。我 只是担心,川合千万别用左手打我。在如此关键的时期,要是把我们队核心队员的 手指弄痛了可就糟糕了。他会用哪只手打呢,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川合抬起头,伸出了左手。我僵硬起身体,不料那只手搭在了我肩上。 “我问了不该问的呢,”他说,“真是对不住了。” “你不打吗?” “打?”川合瞪圆了眼睛,“我打你吗?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 然后川合把手从我肩上放下,苦笑着说:“我没生你的气啊,由希子也不是我 的女人。要说我的心情,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呢。” 他的话令我一头雾水,我歪起了脑袋。 “我是说,她的恋爱对象是你令我着实感到万幸。如果不是你,我就变得对由 希子一无所知了,那才可悲呢。而且——”川合用小指挠着脸颊,我顿时一愣。这 是他害羞时候的习惯动作。“而且我为由希子感到高兴,能够和自己喜欢的男生那 样。”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能不感受到良心的苛责。我无法正视川合的脸,只能望向 远处。 “怀孕的事,由希子没跟你说过吗?” “我没听说。”我回答。 “你也是听了传言才第一次知道?” 要是在这里道出水村绯絽子的名字,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是的”我索性 这么说。 “真像那家伙的作风。”川合吁了口气,说道。‘那家伙’好像是指由希子。 “她肯定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打算自己处理掉。” “多半是。”所以我才更加心痛。 “我听到的传言版本是,由希子在放学去妇产科医院的途中遇到事故的。” “这我倒没听说。”我回答,“这是真的吗?” “很可能是真的吧,因为事故发生的地点与由希子的家完全是反方向。如果是 去医院,那这点就能解释了。” 真可怜,我感觉到,有可能因为她脑子里被怀孕的事所占据,才没有注意到开 到身旁的卡车。 “就算如此,”川合自言自语道,“这个传言是从哪里发起的呢。” “这个嘛……”我只能摇头晃脑,尽管由此我想到了水村绯絽子的面容,但她 不是那种会散播谣言的女生,昨天她在楢崎薰面前也选择了沉默。 不过还是有必要和绯絽子当面对质一下。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但当我迈开步子时,又被川合叫住了:“你等等!” “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鸡婆的问题。” “什么?” “你的感觉又是如何?” “什么感觉?” “你也喜欢由希子吗?” 我望着川合,他那犀利的目光让我吓得差点缩起身体。 “嗯,”我点点头,“喜欢。” 川合的肩膀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 “我猜也是,这又是个傻问题。但如果你不这么回答的话,这次说不定我就会 揍你。” 顿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为了不让他注意到这点,我用调侃的口 气问:“用左手?” “正是。”川合把大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 恐怕我将终生难忘,那是在3 月30日。 即使在春假里,棒球部也需要训练,训练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作出此 规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去年秋天当上队长的我自己。 训练结束之后,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整理得分纪录。那天正好轮到我,而且刚好 我也没有兴致与伙伴们同行。 虽说整理记录,其实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在做。说白了,我只是在以玩玩藏在更 衣箱里的任天堂、听听FM广播来消磨时间。 结果,我在棒球活动室里一呆就呆到了五点。我锁上门,一边用余光扫着运动 场一边走向校门。这个时间足球部还在进行训练。 当我来到门口时,我向走在前边的宫前由希子走了过去。今天没见与她一直形 影不离的楢崎薰的身影。 我快步追了上去,主动跟她说:“你刚刚一直在干吗呢?” 由希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噢……我刚刚一直在图书馆呢。” 她的口气与往常几乎没变化,令我稍感意外。从背后突然有人跟自己说话,本 来应该更惊讶才对。 “春假图书馆也开吗?” “当然开了,西原君你从来不去所以才一无所知呢。” “因为我平时不看书啊。” 我们并排走着,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莫非她一直在等我?证据就是我留到这 么晚,她却完全不问缘由。在图书室的窗口是完全可以望见运动部大楼的,而棒球 部的活动室就在那幢楼里。 隐约感觉到由希子对自己有好感,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很确凿的证 据,当然她也没有进行过告白。只是从她平日里无意识的态度、对我的说话方式当 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体会。一开始,我以为那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导致的自恋, 可后来发现,仅仅如此的话仍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而楢崎薰的行为也成为了 证明这点的佐证之一,她显然一直在积极创造着我和由希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完全可以解释为,她看透了由希子的心意而故意为之。 虽然没有到川合的程度,但部里也有很多成员暗恋着由希子,并且她也有应得 此誉的魅力。正因为如此,我或许能称得上是一个幸运的男生吧,所以我并未有任 何反感。不过我却完全没有考虑过要与她交往,当然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然而这一天,这个理由消失了。或者应该说,刚好就是这天消失的。其实,正 是此事使我失去了回家的意愿。 在这种节骨眼上,倘若我就这么径直走向车站,或许事情就不会开始,可偏偏 我对由希子这么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吗?” “好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没笑,但眼睛透出一丝欣喜的表情。看到 她这个样子,尽管感到自己做法很不道德,但我还是产生了一丁点儿优越感。 我们经过车站,走进了一家位于热闹商业街的蛋糕咖啡屋。在客人里,只有我 们俩穿着校服。 我们先是聊了一会儿关于棒球部成员的话题,然后照例发泄了一通对学校教师 的不满。接着又聊到了毕业去向。由希子说,她准备去学语言。以她的成绩,说这 样的话是完全有资本的。 这家店咖啡续杯是可以优惠的,当我点完第二杯后,宫前由希子说:“这段时 间西原君你有点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 “总觉得不太对劲,训练的时候也是。很多时间都心不在焉的,话也变少了。” 由希子抬眼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不可能——与春美有关系吗?” “没关系,别瞎猜啦。” 我不自觉地声音大了起来,由希子猛地一哆嗦,垂下了眼睛。看到她那副沮丧 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措辞过于生硬了。与此同时,我再次意识到她的确对我 有好感,正因为如此,她才注意到了我的样子有些非同寻常。而恐怕就是对此耿耿 于怀,她才一直在守候把自己关在活动室里久久不回家的我。 “你为什么认为会与春美有关?”我缓和了一下口气,问道。 “嗯……就是有这种感觉。” “是吗……”我用指尖擦去盛有冰水的杯子上的水滴。“说实话,的确如此。” “嗯?”由希子抬起头。 “与春美有关,刚发生的事。” “是吗?”她小声问道,“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我暂时不想说。” “嗯……” 第二杯咖啡端了上来,我往里加了奶,用勺子咕噜咕噜搅拌起来,对话暂且告 一段落。 “你爸爸在做什么呢?”我先发问。 可能话题跳跃过快,她愣了一下,“什么叫……在做什么?” “职业,就是问你爸爸的职业。” “噢……普通的工薪阶层,在做销售一类的工作。” “哎,真不错呢!”我无凭无据地说道。 “西原君你的爸爸好像是公司的老板吧?”由希子把两个手掌垫在股下,一边 晃着身体一边看着我问:“是叫西原制作所吧?” 我喝着咖啡,歪起了嘴。“很小的公司啦,就是个镇上像样一点的工厂而已, 算是承包工厂吧。我爸总是要看顾客的脸色行事。” “那我爸爸也是一样啊。” “但你爸爸不会为了工作而牺牲家人吧?” “话是这么说……”说话吞吐起来的由希子用窥探的眼神看了看我,“与爸爸 的工作也有关?” 我握着咖啡杯,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顿时有一种想把胸口积压已久的事情一 股脑儿全部吐露出来的冲动,可最后我还是硬生生控制住了。 “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总之我就是家里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有些心烦意乱。” 我啜了一口咖啡。 “你训练之后没有马上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算是吧,怎么也不想回家。”我皱起眉头,“别的家伙要是碰上这种事,知 道各种各样消愁的办法,像去跳舞啊,唱卡拉OK之类的。” “西原君你没去过吗,这种地方。” “也不是没有去过,但总觉得自己不太适合。” “那就别去了,不适合的话。” “因为太老土了,毕竟是乡下人。”棒球部的成员都知道,我是在上初中时才 搬到这里来的。 “没这回事!”由希子一脸顶真的表情,摇了摇头。“西原君打棒球的样子最 帅了。” 被她这么正面赞扬,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是这么感觉的。”由希子重复了一遍,眼眶都有点红了。 我把冰水咕嘟咕嘟喝完,无意识地东张西望起来。目光落到了身边一个架子上 的体育报。 “我想找部精彩些的电影看看,那样更能打发时间。”我看着报纸上的电影栏 说道。 “现在去?”由希子睁大眼睛。 “是啊,现在去或许还赶得上末场。”对于一时兴起的念头,我渐渐当真起来。 “但穿着校服去有点不太好吧。”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拍拍放在身边的运动背包,“考虑到放学可能还要去 别处,我准备了更替的衣服。” “啊,你真坏啊。” “这点又不算什么——那我走了啊。”拿起付款单,我正准备站起身。 “呃……你等等。”由希子叫住我,“我跟你一起去行吗?” 她的回答有些突然,我眨眨眼睛说:“这倒无所谓,不过你穿着校服也不太好 啊。” “你稍微等我一会儿。”说完,她拎起自己的小提包站了起来,好像是去洗手 间。 几分钟后,她穿着红色的毛衣走了回来。由于颜色过于鲜艳,使得下身那条灰 色的百褶裙看起来不像是校服的一部分。我到那时才注意到,那条裙子长度比学校 规定的要短得多。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由希子稍显羞涩地说。 “你自己不也带了替换衣物了吗,还说我呢。” “但对女孩子来说,这点是必备的啊。” 由希子转过身走向出口时,裙摆呼地飘了起来。由于衣服颜色的缘故,我感觉 她的脸也染上了红色。 真可爱啊,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在电车终点站的洗手间里,我替换上牛仔裤,并脱下校服,穿上一件较薄的夹 克衫。为了藏起运动型短发,还戴上了一顶苔绿色的帽子。真适合、真适合,由希 子拍着手连连叫好。 把随身物放入投币式更衣箱,又在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之后,我们走进了电 影院。在电影开始前,由希子跟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和同学一起看电影要晚点回家, 似乎还被母亲骂了一通。 “偶尔一天晚回家真不错。我对她说完我已经在电影院里,然后立刻就挂了。” “没问题吗?” “嗯,不用担心。”由希子莞尔一笑。 电影是讲述一个可以预见未来的女主人公的幻想故事。不过,电影的情节却迟 迟无法映入我的脑子里,我一直在思考着坐在我身旁的宫前由希子。在走出咖啡店 时偷看到的她那副活泼的表情、她处处为我着想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东西 都在我心里不断放大,我再一次认识到了由希子的优点。除此之外,与她相接触的 手臂所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有弹性的皮肤,刺激了我性欲,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当 然,那时候的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也是影响我的因素之一。无论如何,在那时,我 渐渐开始陷入了一种错觉:自己也被由希子所吸引,我能和她好好交往下去。 我并没有感到紧张,带着理所当然的心情握住了由希子的手。她也紧紧抓着我 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她还把头靠在了我肩上。 高潮发生在电影结束前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由希子目不转睛地凝望 着我,我就像嘴唇被吸过去一样亲吻了她。影院里空空荡荡的,根本没必要有所顾 忌,其他的客人几乎也都是情侣。 如果在那时我们中有谁可以冷静一些,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但当 时的我们都被冲昏了头脑。一个人的高涨热情,使另一个人也兴奋了起来,这种状 态下会导致未酒而醉的结果。走出电影院后,我们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漫无目的 地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言语间还表达出依依不舍的情感。 等回过神来,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该回家了呢。”我说道:“家人会担心的。” “他们肯定会发火,这也没办法。”由希子耸耸肩,看着我说:“西原君,你 不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关系吗?” “我刚想起来要打。” 我找个电话亭走了进去,由希子也跟了进来。 当我在拨号码的时候,我是打算直接回家的。可当我拎起听筒放在耳边、看到 由希子那稍稍泛红的脸庞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这种冲动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 等电话接通后,我对妈妈说:今晚我不回来了,住在吉冈家里。 在一旁听着我说话的由希子,我放下听筒之后还一直是一副惊讶的神情。 “你接下来要去吉冈家?”她发问。 我摇摇头,“不去,这个时候去还不给别人造成麻烦啊。” “那你去哪儿?” “想想法子咯,有些咖啡店24小时营业,也可以去看午夜电影。” “这样对身体不好。” “一个晚上问题不大。”随即,我把产生微妙变化的目光从由希子脸上移开, “如果是两个人,就有可以住的地方了。” 我装出开玩笑的样子说,但心里却是认真的,并且也算准了由希子不会当成是 玩笑的。果不其然,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由希子有些尴尬地摇摇头,“这不行……” 尽管对这个回答有一部分心理准备,但我内心还是有些沮丧。我没有将其表露 出来,说道:“我猜也是,所以我还是在这儿附近找家店凑合过夜算了。” “你真的不回家?” “我不想回去,”我的口气略显生硬,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抱着由希子,再次迈开了步伐,她也把手勾在我的腰部。在旁人眼里,可能 我们俩就像一对已经谈了几个月的恋人一样。 很多人都向车站走着,基本都是一些下班后未直接回家的白领,还有学生模样 的年轻人。 “住一晚的钱我还是有的。”我锲而不舍地在她耳畔低语。现在回想起那时候 所产生的邪念,我还会对自己的行径唾弃不已。我为了不错过这次良机,不计后果, 也不考虑对方的感受,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由希子这点也置之脑后。这根本与 大街上那种对女性进行性骚扰的色情狂没有任何分别。 “不行啊……”这是她的回答,“这不行哦。” 听到这个答复,我并没有继续纠缠不休。但并非因为我恢复了判断力,只是不 想继续厚颜无耻而已。 “是嘛,不行吗。”我再次用劲抱住她。“对不起哦。” 由希子低下头,一直默默不语。 我在车站替她买了车票。 “小心点,其实我该送你回家的。”我把车票递给她,说道。 “行啦,没关系的。” 检票口人头攒动,我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目送着由希子通过自动检票机。看着她 身上那件红色毛衣渐渐混杂在人流中,我不免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 么呢。 在我走神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当我转过身时,出乎意料地发现 由希子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啊~ 地叫出了声。 “怎么啦?”我问她。 “那件事……可以。” “嗯?” 然后由希子向我走近了一步,似乎不希望经过的人们听见,低着头小声说: “可以住一晚。” 由于太突然,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因为……”她说到这里闭起了嘴。 我抓起她的手,逆着人流走了出去。与此同时,我也在违抗着心底里传来的声 音,那声音在对我叫唤:冷静一点!要三思! 关于附近有哪些旅馆、入住又需要哪些手续这些事情,我通过杂志和午夜节目 进行过研究。不过事实上,这些知识极为简单,根本没必要学习。 我们依次冲了淋浴。先是由希子,然后是我。等我走出浴室,我脑子突然浮现 一个念头:她不会消失了踪影吧?因为电视剧里无数次出现过类似情节。她却已经 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见我走到了身边,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关上灯和电视,注意着不触碰到她的身体,钻进了被窝。尽管周围是漆黑一 片,但我知道,此时她正背朝着我。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两个人都僵着身体,一动也 不动。 “不冷吗?”我问她。 “有一点。”被子的另一头传来了由希子的声音。 我慢慢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背。又过了一会,她把身体转了过来,我们紧紧相 拥在一起。 由于两人都没有经验,所以这档子事实行起来花去了惊人的时间。听别人说和 看书上的介绍一点儿也没用,就像读了介绍自行车的骑法丛书之后依然不会骑自行 车一样。 但即便如此,这天夜晚我还是在她体内射了两次。她却丝毫未露出有快感的样 子,反而显得有些痛苦。 黎明时分,我小寐了一会儿。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由希子正躺在我腋下盯着 我看。 “你不睡没关系吗?” “嗯……喂,西原君。” “怎么?” “你是真心的吧?” 被她这么一问,我仿似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重新认识到自己 原来当成是梦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事实。意识到这点的一刹那,我心里顿时纠结 了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说完,再次将她那瘦弱的身躯抱紧。 在那之后,我们又约会了两次,当然,没有再做过爱。只是在街上闲逛、看看 电影那种健康的交往。但我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任何人,由希子对此也绝口不提, 似乎也是为了我身为棒球部队长的立场着想。 说句实话,当时的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心意,直到现在都不了解。但有一点 能够断定,那个时候我与由希子干了那事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那时的我开始自暴 自弃,试图逃避各种现实。首尝禁果作为逃避的手段而言,再合适不过了。用粗俗 点的话说,不管对方是谁都行。 当然,有这个既成事实在先,然后再产生感情的情况也比比皆是。那天以来我 感到自己必须开始珍惜由希子,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并且自己对她的感情也在不断 升温中。只是这能否就能称之为爱情,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总感到这与爱情略 微有些差别,或者说,这种情感位于爱情定义的延长线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顾着得知由希子死讯时候的心情。那时自己的感情起伏 究竟算不算一个痛失恋人的男生应有的悲伤,我完全没有自信。而另一个自己在一 旁望着这样的我,又在我耳畔低声说:计较这件事本身,就是证明你是个差劲的人 最好的证据。 放学之后,我立刻走出教室,在三年级一班教室的门口旁边等候着。其他学生 离开后,过了很久水村绯絽子才走出来。她一见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有些事想问你。”我悄声对她说。 绯絽子似乎未显意外,轻声回答道:“那去我们那边的房间说好了。” 她所说的‘我们那边的房间’,是位于同一幢教学楼四层的第二化学实验室。 虽说是实验室,但只不过作为一个堆放平时不太使用仪器的仓库而已,目前只有天 文部的成员还会将它作为部内活动室进进出出。而水村绯絽子则是天文部的部长。 我走到房间门口,朝着绯絽子的背影说:“在这里就行了。” 绯絽子却略微颦蹙起眉头,“进去说吧,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话题吧?” “话是没错,但还是在这儿吧。”我不想和绯絽子单独相处。 “我想在里面聊。”她打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进这个房间,我这还是第一次。靠近门口的墙壁上固定着铁架,上面摆满了装 着实验仪器的瓦楞纸箱。而还有一些里面装不下的仪器,胡乱地堆放在地上,上面 全都布满了尘埃。再往里走点,放着两只可以容坐10个人的桌子,旁边竖着一只天 文望远镜。 “坐吧。”水村绯絽子指示我坐在滚轮椅上,“我帮你泡杯咖啡吧,不过是速 溶的那种。” “不用了,”我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坐,“我要说的事情是关于由希子的。” “我猜就是。”绯絽子也面朝我坐下。 “本来我不打算主动跟你搭话,只是迫不得已。” “干吗要找这种借口?” “不是借口,这次我要跟你说的事的确非同寻常。” “嗬,我也不追究了。”绯絽子在桌上交叉起手指,“由希子怀孕的事传开了 呢。” “应该不是你散播出去的吧?” “你怀疑我?” “正因为我没有怀疑你,才来问你的,这件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从谁那里听来的无关紧要吧?” “话不能这么讲,这种事情不通过特殊渠道是不可能传出来的,现在居然你知 道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难道说,你是问了由希子本人才知道的?” “我和她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那你是听谁说的?” “我不能告诉你,”绯絽子断然拒绝,“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知道这件 事的途径与谣言之源不同,请你把怀疑方向转一转。” “你还是不明白呢,”我敲击了下桌子,“谣言出自何处这种事,我根本无所 谓。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会得知由希子怀孕这件事的。” 绯絽子随即做作地稍稍翘起下巴,用窥视般的目光看着我。 “我本来还以为你因为这事儿传出去而动怒呢,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啊。那西原 君你为什么对这事儿要刨根问底呢?是因为她是棒球部部长?不,肯定不是,仅仅 因为这个你是不会摆出那副臭脸的。” “这个无所谓吧?” “难不成你让我单方面回答问题?也太自私了点吧?”绯絽子嘴角露出一丝微 笑,说道。那副不明理由的从容表情令我不禁有些窝火。 为了打破她这种从容,我说道:“那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果然收效了,绯絽子的表情僵硬起来,目光也变得呆滞。胸口大幅起伏 了一下。 “是吗?”她那消失了笑意的嘴角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和由希子是这种关系?”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三月的最后一天开始。” 过了一会儿,绯絽子似乎松了口气。那段时期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她可是最 清楚的。 “噢,是这样啊。”绯絽子用明显是装出来的平静口吻说。然后收起表情,抬 头看看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那你是真心的吗?” 被她击中了问题要害后,我有些猝不及防。当然是真心的,这种话我无法立刻 脱口而出。在我回答之前,绯絽子摆了摆手说道:“真是个傻问题,你是不是真心 同我也没任何关系。” “说的就是嘛。”我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姿势,回答。 绯絽子撩起头发,用有些懒散的口气说:“告诉我由希子怀孕这件事的,是灰 藤老师哦。” “灰藤?”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 “你应该听说过那个老师是天文部的顾问吧?然后就在昨天守灵仪式开始之前, 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的。” “噢,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你是那家伙选中的菜啊。”我讽刺地说。然而 这并非单纯是嘲讽,灰藤对绯絽子的态度明显与对其他学生不同,这一点我很久之 前就注意到了。 绯絽子并没有否定我的话,而是游移走了视线。 “先不说这个了,那个家伙又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老师说,他是从由希子母亲那里听来的。” “由希子的母亲?”我不由得抬高了语调。她母亲是决不会把这种事跟学校教 师说的。 “其实我不太想说,这事儿跟她的死也有关。” “死因不是交通事故嘛?” “没错。但她如果不是怀有身孕,说不定就会得救。由于激烈的撞击,导致了 流产,最后出血不止——”接下来的话绯絽子吞咽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我痛苦地呻吟着,同时感受到自己心灵所受到的创伤,“除 此之外,灰藤还说什么了吗?” “我没多问。” “这不可能,他一定会加上一句,就是由于有些人纵欲而又轻率,才会酿成这 种后果……之类的话。” “这就随你想象了。”她没否认。 我踉踉跄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你的话很有价值,还好来问了你。” 正当我伸手开门的一霎那,门咣地一声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我们刚才 提到的灰藤。他见到我的瞬间,立刻变成了如同在温室里找到害虫一般的表情。 “你这家伙在这种地方干吗?”他说着,目光移到了我的身后。他似乎很在意 水村绯絽子。 “只是跟她聊了些事,现在刚要离开。”说完,我轻轻推开灰藤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上走出几步后,传来了那家伙对绯絽子说: “水村,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事,但请你尽量避免与男同学两人独处于 这种密室,我这么说是为了你着想。”说话的声音有些令人发毛。 是你自己居心叵测吧!——我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再次迈出了脚步。 棒球部这天也没有训练,举办守灵仪式和葬礼几天就稍作调整,是我们教练的 指示。教练是一个姓长冈的年轻教师。 在回家途中,我乘上了与家反方向的电车,为的是到由希子发生事故的地点去 看看。令人不解的是,事发现场的准确位置与她怀孕一事同时被传了开来,似乎散 播传言的这个人,掌握了相当详细的信息。 我下车的车站周围全是一些羊肠小道和小型店铺。这么窄的路上还有各种公共 汽车来往,所以更加一片混乱。我沿着这条路行走着,人行道旁每隔几米就种了一 棵樱花树。 大约走了五分钟,左侧就出现了一所中学。根据传闻,事发地点就在这里附近。 左右分别有几根岔路,由希子是从右边这条道飞奔出来后被在这条车道上飞驰而来 的卡车撞上的。 妇产科医院在哪里呢?——正东张西望寻找时,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 一看,楢崎薰站在我身后。 咦?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说着,小薰捧出一小束花。 “啊呀,”我皱皱眉,“男生果然不行,这种事情完全想不到。” “但凡是考虑得太多,也会挺可怕的。事故发生地就是那个拐角哦。”小薰用 下颚指了指右转的拐角,那边上有个小咖啡店。 “你了解得真清楚。” “是由希子的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在咖啡店旁边。” “你见过她母亲了?” “今天是葬礼,昨天守灵仪式没能去成的人被批准今天上完第六节课可以早退, 然后我就又去了一次。那之后我刚好和她父母坐了同一辆车,前往火葬场。” 火葬场这个词使我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这是一个让我真切感受到那 个曾躺在我臂下的由希子确实已经永眠的词汇。 “我来帮你装饰一下。”小薰捧着花走向前去。我跟在她后头,同时考虑着为 何她不问我来此地的原因,很可能她已经知道了我与由希子之间的关系。 小薰把花放在了‘止行’的标牌下面。由希子没有看到这块标牌吗?还是说, 出于某种理由,她无视了标牌而奋不顾身地横穿了马路呢? “这条路走到底就有一家妇产科医院。”小薰指着一根细长的小路说,她也一 定听说了由希子怀孕的传闻,我暗自猜想。 “你知道么?” “嗯,在我们中间小有名气呢。” “那家医院?” 小薰点点头。“女医生们都会跟我们很亲密地聊天,而其他的医院基本都对你 进行一些说教。如果怀疑怀上的话,一定要去那家医院。” “嚯……”难道小薰也碰到过这种麻烦的事?我一边想一边凝望着她的侧脸。 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家医院就是小薰你介绍给由希子的吗?” 小薰沉默了一会儿,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轻声回答:“算是吧。” 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由希子怀孕的事了。这样的话,她也一定听说孩子父亲 的身份了吧。 “小薰,其实呢……” “停!”小薰伸手阻止了我,“你不用在这里坦白的呢。”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们是朋友嘛。”小薰耸耸肩,“由希子的父母问我由希子有没有交男朋友, 应该是想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吧。不过我跟他们说我不太清楚。” 谢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此时道谢有点怪,我又咽了下去。 “由希子的父母还不知道怀孕的事已经满城风雨了吧?” “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还不知道,毕竟在她父母面前也不会有人谈论那件事 情。不过,这迟早是瞒不住的吧。” “散播这个传闻的人,小薰你猜得到是谁吗?” “我要是知道,怎么回放过他呢?”小薰说这句话时,两眼射出锐利的光,就 好像我是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一样。 滴零零,周围响起了钟声,我们便向声音源头望去,只见旁边的咖啡店店门被 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婶拿着簸箕走了出来。她也朝我们望了一眼。 “你们是那时候那个去世孩子的朋友?”大婶手拿着簸箕,向我们发问。应该 是从我们佩戴的白花猜出来的,我和小薰都默默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个孩子真可怜啊!”大婶歪曲起浓妆艳抹的脸,“那时候真是不 得了,我也慌乱了手脚呢!” “大婶您也目睹了事故的现场吗?” “相撞那一幕我没见到,”她摇摇皱着眉头的脸,“大卡车发出剧烈的刹车声 后,又传来了什么东西相碰撞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所以急忙跑出店看个究竟。随 后就见到那个孩子倒在了那里。” “请等一下!”我示意语速超快的大婶停一下,转向小薰:“我们干脆一边喝 杯咖啡一边聊如何?” 小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也正想这么提议呢。”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啊,现在里面刚好没有客人。”大婶和蔼地说。 这家名为‘步恋人’而读作‘Friend’的咖啡店,内部装修保持着很久之前流 行过的单调风格。面向大街的玻璃窗边并排放着六张桌子,最里侧是一个吧台。我 和小薰选择了吧台的位子坐了下来。 “时间大概是傍晚五点左右。面前这条路上来了很多下班或者放学的人,还有 男人跑过来,叫她必须振作一点,毕竟出了那么多血。啊,不好意思,说了这种话。” “没关系……对吧?”我对小薰说。 “请您继续说下去。”她说。 大婶喝了口水,接着说。 “那个卡车司机是个年轻男人,因为过于吃惊,所以连联系警察和医院也忘了, 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唤:不是我的错!是这个女孩儿突然跑出来的!随后我就跟他说, 这里我来帮你照看,你快去打电话吧。那家伙真是个马大哈啊!” “由希子的状况如何?”小薰略显踌躇地说。 “由希子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吧,嗯……虽然我不知道她什么部位受了伤,但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她出血相当严重。她筋疲力尽地躺着,似乎完全无法动弹。” 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大婶一脸的严肃。 “由希子为什么要跑到路中间去呢?”我不由得又提出了以前已经问过多次的 话。 大婶似乎没将其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回答说:“尽管我不是很清楚,但她绝 对是有急事,似乎想快点到车站呢。” “是这样么?”小薰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貌似是,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说?”我刚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又放了回去,“听谁说的?” “跟她在一起的女人。” 啊?我和小薰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把大婶给惊吓到了。 “她是和别人一块儿的吗?”小薰用刺耳的嗓音问。 “是啊,咦?你们不知道吗?” “那是谁呢?”我站起身,向吧台里探出身子问道。 “名字我不知道,她只说自己是那女孩儿的熟人。” “会是谁呢?”小薰问我,当然我也是完全一头雾水。 我再次向大婶提问,“事故发生时,那个人正在干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像那个女人走在那孩子的后面,当我飞奔出去时, 刚好赶上那个人从旁边那条路走出来。” “于是那个人就对您解释,由希子因为有急事所以一路奔跑,最终跑到了马路 中央?” “是啊,在救护车赶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与小薰对视了一眼,似乎她也对那个神秘女子的身份一头雾水。 “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问道。 大婶将眉毛弯成八点二十分的样子,歪起脑袋回答:“究竟长什么样呢?我这 个人最不擅长记别人长相了。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吧,可能更年轻一点。很 瘦很矮小,戴着眼镜。”然后她又摇摇头,“不行,其他的就记不清了,什么也想 不起来。” 尽管能够有一个大致轮廓,但似乎这种中年妇女随处可见。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小薰提问。 “她呀,等救护车赶来把那个女孩抬走后,就消失了。托她的福,后来只能由 我来回答交警的问题了呢!”大婶有些生气地说。 和由希子在一块儿的那个女人究竟为何人,我与小薰在回家的电车上还在讨论, 可完全得不出一个完整的结论。 “有没有是让这个人陪她一起去医院?” “怎么会呢?”小薰皱起眉头,“要是让朋友陪同还好理解一点。” “也不可能是家属,否则陪她去的肯定就是妈妈了。” “我觉得,并不是由希子让她陪同前往的。” “那你怎么解释那个女人也跟她在一块儿?” “不知道。”小薰抓着吊环,两眼望着窗外,摇摇头说道。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一打开玄关的门后,春美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餐厅中间,瞪着我 的目光仿佛怀着深仇大恨,眼睛比兔子还红,一眨眼的功夫,脸颊就被涌出的泪水 啪嗒啪嗒打湿了。 “你怎么啦?”我有些张皇失措。 “哥哥是个骗子!”春美大叫,然后跑上了一旁的楼梯,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 她的背影。她‘砰’地把门关上,紧接着传来了哇哇的哭声。 我走进了客厅后,正收拾着餐桌的妈妈一看到我,用苍白无力的笑容说道: “你回来啦?” “春美怎么了?” 妈妈吁了口气,“宫前小姐的事被她知道了。” “你告诉她的?” “不是,刚才来了个电话,是川合君打来的。要是我去接就不会有事了,可没 想到春美抢先拎起了听筒。” 原来如此,我明白过来,“是川合那小子说的啊!” “也没办法,他不知道这件事你瞒着春美呢。” “也是。” 我用刚才那只电话拨通川合家里,他立刻接了起来。 “对不起!”他一听到我的声音,抢先说道。“我不小心说漏嘴了,因为好久 没听到春美声音了。” “总有一天会被她发现的,你不用内疚。” “是我戒备心太差,稍微动点脑子就不会这样了。那春美现在状况如何?” “对我吹胡子瞪眼的,现在在跟我赌气着呢。” “真糟糕,真的不好意思!” “过段时间就会忘了吧,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噢,对了,关于由希子的事又有了新情况。”川合的口气更为沉重了,“虽 然可以明天到了学校再告诉你,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早些让你知道为妙。” 我攥紧了话筒,“什么新情况?” “散布由希子怀孕传闻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真的吗?”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音,妈妈瞥了我一眼。我捂着话筒送话口问道 : “是谁?” “有些出乎意料,是个二年级的学生。” 二年级学生?的确有些意外,“女生吗?” “不,是男生,二年级三班一个叫中野的混蛋,听说过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嗯,我也是。” “那家伙是传闻起源这点错不了吧?” “对,绝对没错。” 川合告诉我,今天放学回家时,他听到网球部二年级女生正在议论由希子怀孕 的事。由于她说得过于详细,他便询问了她们是从谁那里听说的。棒球部的头号球 星在运动部里的影响力起了作用,她们立刻就告诉他,是二年级三班住在事故现场 附近的一个姓中野的男生说的。据说那个中野母亲有一个熟人和事故有着关系。 “明天中午我打算质问一下中野,跟二年级的成员打声招呼,让他们把那家伙 带到活动室来。” “我也去。” “我知道,会为你安排特等座的。”川合与我相当默契。 挂上电话后,我独自一人不停地点着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是一个住在事故现 场附近的人啊,这也合情合理。说不定那个叫中野的高二学生还目击了与由希子在 一起的中年妇女。 我走上二楼,在回自己房间前我敲了敲春美的房门,然而却没任何回应。我又 敲了一次,“春美,睡觉了吗?” 但依然没有声音,我只能从门口离开,可就当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前,听到了春 美的喊声。 “我最讨厌哥哥这种人了!” 周围没有别人,但我却像外国明星一样开玩笑似的耸耸肩,并用春美听不见的 声音自言自语:这样倒说明她心脏很健康啊。 中野是一个纤弱的高二学生,他一进活动室就青着脸,可能是以为由于自己散 播了由希子怀孕的传言会遭到我们修理。 “那个……附近的妇科医院里有一个阿姨和我妈很熟,而她刚好在医院里见过 宫前,所以她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他说话的时候也在不断点头哈腰。 “刚好见过?那位阿姨知道由希子长什么样?”小薰疑惑地问。 “不,应该不知道。” “那她怎么知道是由希子?”川合皱起眉头,有些焦躁不安。 “快说清楚!”发出这种低沉又恐怖的声音的,是接球手吉冈。他刚好也在活 动室,所以参与了这次‘审讯’。我没有告诉他我与由希子的关系,他只是想揪出 散播谣言的真凶。 被摔跤选手的块头、相貌在部内也算凶恶的吉冈怒目而视,中野缩成了一团。 “呃……嗯……所以说……” “冷静点!”我对他说,“你想这么说吧,那位阿姨在医院见到了由希子,不 过那个时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对吗?”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事故发生前的……四五天吧。”中野歪着头,没自信地说。 “也无所谓了,总而言之,那位阿姨记住了当时见到的年轻女孩儿的相貌,而 得知发生事故的事情后,就表示自己在妇产科医院见过这个女孩儿,对吧?” “嗯,基本对了,但有一点,那个阿姨在医院见到宫前后,向学校打了电话。” “向学校打了电话?”我们差点跳起来。 吉冈激动地抓住中野的衣领,“喂,你快老实招来!” “我说,我说!”中野被摇晃得快哭出来了,“我会说的,请你放开我!” “让他把话说完!”我掰开吉冈的手,“那个阿姨又不认识由希子,为什么知 道她是修文馆的学生呢?” “嗯,问题就在这里。那个阿姨在医院的接待室里见到宫前时,因为她过于年 轻,所以关心起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份。而又因为宫前拎着一只纸袋,所以她趁其不 注意朝里偷看了一眼——” “在那里面她看到了类似于校服的东西,于是提起了她的兴趣,目不转睛地朝 纸袋里张望起来,很快就注意到了很眼熟的校徽。而刚巧文武双全的修文馆高中的 校徽连完全不学习的人都认得出来,所以那名阿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注意起了那名 年轻女孩儿的一举一动来。不一会儿,她听到女孩儿被叫到了窗口,好像是姓宫什 么的。” 那位阿姨回到家后,立刻就给修文馆高中打了电话。声称自己看到了你们学校 的一名学生放学途中替换上自己服装去了妇科医院,不知道她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 学校则表示自己会调查这件事。 然而那个阿姨不甘心就此罢休,过了两三天之后,她又一次打电话向学校询问 了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而学校方这么回答:经过我们调查,似乎没有学生出入那 家医院,但还会继续追踪调查—— 又过了两三天,发生了交通事故。那名阿姨从妇产科医院一个与自己熟悉的护 士得知:死亡的正是那名女高中生,而且是怀孕初期。 “随即那个阿姨很兴奋,和我妈妈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然后我就……我就把 从妈妈那里听到的,忍不住到学校里去说了……” 中野语无伦次地说出了以上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到处乱传?这个浑蛋!”吉冈揪起中野的肩膀。 “我并没有到处乱传……”中野哆嗦着晃起脑袋,“我、我只是告诉了一个人。 还跟他说一定要保密,但那家伙却又告诉了别人……” “别罗嗦了!不管怎么说,就是你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中野快哭出来了。 “不行,不能原谅你。” “快住手!”我赶快劝解眼看就要对中野拳脚相加的吉冈,“不管你怎么做, 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要是你在这里实施暴力的话,说不定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哦!” “这我知道!”吉冈松开手,但还是如同野兽般“呜”地吼了一声。 我问中野,“对于那个八卦阿姨的小报告,学校方面是如何对医院进行调查的, 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听说。”中野不停地摇头。 我回想起了一些东西,看看楢崎薰。 她稍稍点了下头,对中野说:“好了,你这个大少爷回去吧,再磨磨蹭蹭的话 可是会被大猩猩勒死的哦!” 随即,中野如同逃亡般的跑出了活动室。 “什么呀!你们就这样把他放了?”吉冈略带不满,“让我再‘疼爱’他一会 儿多好!” “我们要淡然处之,”川合一正说,“太纠缠不休会遭到别人厌恶的。” “嘿,你们这么在意高野那帮人的看法,我可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吉冈摆动 着自己巨大的身躯走出了活动室。 我对小薰说:“通过刚刚那番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都能了解了。” “我也是,”她回答,“包括事故发生时和由希子在一起的那个中年女人的正 面目。” “从刚才的话听来,学校对那个妇产科医院进行过调查是错不了的,而且应该 连哪个年级哪个班都知道了。可问题是,学校方面是如何进行调查的呢?” “直接去医院打听的吧?” “医院不会告诉他们的,这可是侵犯个人隐私的,我觉得学校方面不会这么做。” “那个医院这方面做得最好了,所以大家才都对它这么信任。”小薰自信满满 地说。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暗中监视了。” “对吧?”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一旦有我们学校模样的女生出现的 话,他们就打算采取一贯的质问攻势。” “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监视,而不去普通的医院?不去学生家里附近的医院? ——肯定和到商业街去逮学生的时候一个样。” “既然需要质问,那监视的角色就必须是个女人。说起教导处的女人……” “那个御崎老太?”川合一正不屑地说。 “根据咖啡店大婶的证言,那是个年龄四十多岁,个头瘦小,带着眼镜的女人。 简直和御崎老太一个样嘛!” “那家伙也在现场啊?”川合用左拳啪地打响了右掌。 与此同时,我心里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那就是为何灰藤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一 事。这完全不足为奇,每个教导处的老师都该知道。 突然,川合瞪起眼睛说:“喂,由希子突然跑到马路中央,会不会是为了躲开 御崎老太的追赶?”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我说,“由希子也不瞻顾一下就跑到马路上,除 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 “如果这是真的,那学校方可是有责任的啊!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川合 敲着一旁的桌子。 楢崎薰也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我。 看到他们二人的目光,我脑子正飞快地进行着思考。那是站在由希子的恋人、 一个真正喜欢由希子的男人的立场上,对下一步应采取何种行动的思考。当然这其 中有不想被这两个人小看的因素在,但更主要的是,我必须对到死还把我当成恋人 的由希子做出回报。 “我们得先把事实搞清楚,”我说,“然后再采取行动。” “但怎么才能搞清楚呢?就算你去问,教导处的那些家伙也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但知道真相的并非只有那些家伙吧?” “你想去找目击者?”川合问。 “这种约翰伯克刑警做的事,我们能行嘛?”我苦笑着说,尽量避免过于严肃。 “还是去问问由希子的父母吧,这是最实际的方法。” “啊?我觉得行不通,他们不会跟我们说话的。” “是吗?” “当然啦,他们连由希子怀孕的事都想隐瞒呢。” “你好象有自己的考虑吧?”川合一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似乎读透了我的 心思。这样一来,我只能给出不辜负他们期待的回答了。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孩子父亲的话呢?” 这句话听得楢崎薰全身都僵硬起来,川合也倒吸着气,我则对着两人不停点头。 “我估计这样他们就会把实情告诉我了。” “你当真?”小薰总算挤出了声音。 “绝对当真。”我回答。“装得事不关己是很无耻的。” “好吧,”川合拍拍我的肩,“也是,既然是自己深爱的女孩儿,做到这点也 理所当然。” 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是啊。”应和道。 “你什么时候去?”小薰问。 “趁自己还没犹豫和退缩的时候。”我说,“所以只有今天了,不好意思,请 允许我训练中途离席。” “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 “让他一个人去吧。”川合插嘴说,“难道你想看西原下跪的样子吗?” 小薰顿时说不出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一边点头,同时也从心里表示认 同:是啊,的确应该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呢。 由希子的家,是一幢白色墙壁、雅致舒适的二层楼房。走进大门是一个小小的 庭院,庭院的角落里种着绣球花。门廊下是一个安有茶色房门的玄关,两个成人并 排通过有些窄。 在玄关入口处,我用腰部与垂直方向成八十度的姿势静止站立着。几双红色凉 鞋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外出时候穿的。我突然纳闷起来,他们是怎么处理由希子 穿过的鞋的呢?会不会现在还放在鞋箱里? 这个躬我鞠了很久。不,或许也只有几十秒。但难受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我是由希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我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话。然后没看她母亲的表情,就低下了头。虽然做好 了下跪的准备,但感到这么做反而会降低我的诚意,最终作罢。 她母亲一声不吭,尽管她面容慈祥,但从我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表情就 开始僵硬起来,可能是对此早有预料。 沉默仿佛欲从四面将我压碎,这么僵持下去真是一种煎熬。可只要我动一下, 至今为止的静止都会失去意义。 “……去吧”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我抬起头,“回去吧,”这次我听清楚了, “请你回去。” “我马上就走,不过我只希望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可是——”我扬起脸望着由希子母亲的脸庞。她在流泪,那泪水里饱含着愤 怒、悲伤与懊悔。我无法发出声音。 “快走吧!”她把脸侧向一旁。 “打扰您了。”我再次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我带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由希子的家,可此时此刻,由希子的母亲所承受的煎 熬绝对在我之上。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点,我才无法继续在玄关逗留。父母真是太 难当了,我再次体会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了家里。春美本来正在庭院里浇花,可一见到我,话 也不说地就走进了通往客厅的玻璃门。她似乎已经恨透我了。 我没在客厅里露脸,而径直走进了卧室。我躺在床上凝望着荧光灯,同时脑子 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那是一个让女友怀孕的男人应有的态度吗? 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妈妈在楼下叫我准备吃饭。在这个家里,时间与昨天一样 流逝着。 爸爸也回到家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餐。春美依然在同我赌气,看 也不看我一眼。而父母似乎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对女儿的闷闷不乐也全然不过问。 当每个人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各自快用完自己的晚餐时,电话铃声响了。妈妈 迅速拎起无绳电话,但立刻惊讶地皱起眉头。我停下筷子望着她。 “好,让庄一接电话是吧,请您稍微等一下。”妈妈捂着送话口对我说,“是 宫前小姐的爸爸。” 一瞬间,胸口一阵闷痛。但我尽量小心着不表露出来,接过电话,并走向了客 厅。 “喂,您好,我是庄一。”我背对父母坐在沙发上,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噢……”的异常沉重的声音。“我是由希子的父 亲。”因为他所用的是敬语,我非常惊讶,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嗯,我回答。 “我从内人那里听说了。”这句话里的结尾词总算换成了对年轻人的用语。但 我还是能够听出他依然在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我再次应答道。 “我想和你谈谈。”由希子的父亲说,“两个人单独谈谈。” “好的……您看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呢?” “越快越好,你现在可以出来吗?” “可以。”我说完看了看表,刚过八点。“那我们去哪儿呢?” “让我想想……离你最近的车站是?” 我说了附近的站名。 “这样啊,那你在车站前等我吧,我现在就出门,大概过去需要三十分钟。” 他似乎准备开车过来。 我明白了,说完我挂上了电话。紧接着妈妈问我,“什么事啊?” “关于宫前的事,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这个以后再解释吧。”我站起来,也不朝大家看一眼就走向门口,“我吃完 了,必须出去一次。” 每到达一辆电车,车站前总会有大量下班回家的人蜂拥而出。即便如此,他们 并未乱作一团,而是在几分钟之后就散去了。有徒步走回去的人,也有需要继续乘 坐巴士的人。当然,也有走进咖啡店或书店的人。然而就我所见,几乎没有人走进 在鳞次栉比的商店中装着格外耀眼霓虹灯的弹球店。因为那些店的内外部都有隔板 挡着。 等第五波人潮涌过后,一辆旧式的Garan 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并响了一下车 喇叭。我弯下腰向里张望,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把副驾驶座的门解了锁。 我走了过去,打开门,“是宫前先生吗?”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脸朝前方点了一下头。我随即便坐进了副驾驶座。 确认完我系上安全带后,他启动了车。 当车在行驶的时候,他一言未发。所以我也只得一路沉默着。我感觉到,宫前 先生把愤怒和焦躁都压抑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内。 宫前先生把车开进了家庭旅馆的停车场内。我本以为他会把去一个没有人烟的 地方,这令我稍感意外。他下了车,默默朝前走着,我跟在了他后面。 女侍本想给我们带路,宫前先生指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 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很有张力。于是女侍把我们带向了那个位置。 在她摆上菜单前,宫前先生先点了一杯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这一举动 充分表明了他希望尽快进入正题的心情。 等女侍离开后,我和他第一次正面相对。宫前先生金丝边眼镜深处的那双望着 我的眼睛里,无不透着一种只有失去女儿的父亲才有的忧郁和消沉。 “从家里出发之前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开口了,“想知道一下女儿究竟 选择了怎样的男孩。” “她有我的照片?” “嗯,有很多哦。” “很多?” “坦白说,当得知那孩子怀孕时,我们就曾为了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而翻箱倒 柜,可一无所获。找到的只有一本简陋的摆满棒球部成员照片的相册。因为她是部 长,所以有这些照片也不足为奇,于是当时我们就漫不经心地跳过去了。不过当今 天得知对方是你之后,我们再次翻开那本相册一看,发现明显那些照片里拍到你的 最多。我们这些家长真笨,不告诉我们答案我们根本无法看穿女儿的心思。” 宫前先生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超乎他预期地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那是表明 由希子对我的感情之深的又一个佐证。 女侍端来了咖啡,宫前先生糖奶也不加就喝了起来,我继续学着他的样子。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发问。 “从……三月份”我如实回答。但他并未正确理解这句话。 “这样啊,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呢。”他这么说道。 不是,是今年的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头哽住了。因为我感到就算 我告诉他实话,每一个人——包括由希子在内——都不会高兴的。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宫前先生像是理解了某件事一样,点点头。“当 初听说她二年级就做了棒球部的部长,我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因为 你是其中一员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恍然大悟,这可能倒是真的。 宫前先生托起咖啡杯,这时,我才刚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而这种颤抖 如实反映了他内心所压抑的情感之强烈 “今天听说你要来,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他勉强发出声音,“我曾对由希 子的恋人做了各种设想,她是不是被乱七八糟的男人欺骗、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之 类的猜想。” 他似乎指的是诱奸。 “总之这些设想里就没一件好事儿,全都是可怕的事情。毕竟现在发生的结果 是可怕的,是对于我们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情。甚至比天塌下来还可怕。”不单是 双手,宫前先生的全身都在颤抖。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如同呻吟一般。 我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情,因为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这么做。 不一会儿,他的颤抖缓解了一些。他喝了口水。 “由希子告诉你她怀孕的事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说,“完全没告诉我。” “是嘛,也就是说想瞒着你自己处理掉啊。”宫前先生悔恨地咬着嘴唇,“那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了。” “在学校?”宫前先生睁大眼睛,吁~ 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人言可畏啊, 那么你一听到传言就立刻来我家了吗?” “是的,尽管有些犹豫。” 我猜也是,宫前点点头。 “说实话,我们也期待他能够来自首,而不希望最后由我们查到后去质问那个 人的这种形式。一方面会因为对方是个胆小鬼心里难过,另一方面这对由希子也不 太公平。” 宫前先生的每句话都在理上,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正确无 误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我们猜想不会有人前来自首,因为这么做需要相当大的觉悟和勇气。 只要瞒着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几率也很高,而说实话则需要背负极大的风险。 可你做到了,正因为我清楚你下此决心之前所做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 的举动值得赞扬。由希子能认识你这样的青年作男朋友,真是令我非常庆幸。” 但是,他接着说,“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依然无法原谅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 和内人的掌上明珠,所有造成那孩子死亡的我们都会视为仇人。可能你会觉得事故 发生与自己没有直接联系,不,客观上说的确如此。然而由希子死后,我与内人一 边哭一边所说的诅咒话语中,也有很大程度上是针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 我低下头,聆听着他的话语。在那静静的口吻里,包含着一种与大声训斥不同 的威力。 “你,”宫前先生开口了,我便抬起脑袋。他咽了咽口水,问:“你对由希子 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程度……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 我猛地倒吸口气,并将其闷在肺里进行着思考。而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尽管有些不够具体,但的确考虑过。想和她……”舔了舔嘴唇后接着说, “永远在一起,白头到老。” “原来如此,”他先是满足了一番,然后又恢复了严肃表情,接着问:“但还 没有作好要孩子的准备吧?”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是的,我回答。 “既然如此,为什么……”宫前先生抓着桌子的边缘,他手上的血管仿佛也在 对我动怒一般一根根暴了出来。“为什么不等到更成熟一点……将来的事情决定之 后呢?” 我沉默了。可心里在反驳他: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绝对是忍耐不了的。 但对我而言,却没有权力这么说。 宫前先生朝我怒目而视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射在我额头附近,我眼睛却只是盯 着桌子。 没过多久,宫前先生自言自语道:“是有意……做到这一步的吗?” 我抬起目光,他喝完了剩下的咖啡,小幅晃着脑袋。 “我本来想骂得更凶一点的,但现在觉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由希子无论如何 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对由希子的死,你也和我们一样悲痛,责备一个已经很痛苦的 人我于心不忍。尤其是对你这样充分显示出诚意的人。”宫前先生搓搓脸,然后拿 起放在桌子一角的付款单。但就在准备起身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听 我内人的口气,你好象也有事要问我们呢。” “嗯,是的。”我说,“我想知道对于那场事故,学校方的人是以何种方式介 入的,您知道什么吗?” 这一瞬间,从宫前先生眼镜深处的目光里透出了与之前略微不同的光芒。他看 着我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略有耳闻,好像教导处的老师当时也在场。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 “是嘛,由希子怀孕的事传开了,而那件事却没有么?” “如果您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然后宫前先生与我四目相对一会儿后,点了两三下头。 “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宫前刚要竖起的身子,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第二天周五的第六节课是古典音乐,任课老师是御崎藤江,我从早上起就一直 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御崎藤江以一身低俗的浅米色连衣裙的装扮出现了。她腋下夹着书,身姿有些 驼背地走向讲台。站上讲台前,她将自己的镜片擦得雪亮,然后朝全体学生望去。 起立—问候——坐下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了眉头:“今天的值日生 擦黑板的方式太粗糙了!要注意就算到了第六节课也不能偷懒!” 下面想起了窃笑的声音,这声音包含了多种意义。 “你们知道了吗?怎么没回答?”御崎吊起眼梢。 知~ 道~ 了,从教室里响起了洪亮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笑声。而御崎藤江却 依然绷着脸。 “那么,今天我们从36页开始。”御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心意。决心已定,接下来需要的只是临 阵不乱。 “老师!”我举起手。 御崎有些惊讶地回头看我,其他的学生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怎么了?”御崎疑惑地问。 我站起来,“我有个问题要问问您,请你现在就回答。” 那一瞬间,御崎闪过了一丝畏惧的神情,但她立刻就摆正站姿,“这问题和上 课内容有关吗?” “无关。” “那么你就下课后到办公室来问。” “不,请你就在这里回答。我需要证人,大伙儿——”我对目瞪口呆的同学们 说道。 “请为我作证。” 同学们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态有些惊讶,纷纷与邻桌窃窃私语起来。不过他们每 个人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真正意图。 “安静点!”御崎警告完炸开了锅的学生们,对我说:“以后再说,现在是上 课时间。” “你想逃避吗?” “我说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中年的古典音乐老师转向黑板,用粉笔在上面 写起字来。尽管学生们注意力依然集中在站着稍显突兀的我身上,但还是翻开了笔 记和教科书。 “是关于宫前的。”我冲背对我们的御崎藤江说,御崎果然停下了手,慢慢转 过身。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那所妇产科医院回家时,突然跑 到路中间,结果被卡车撞了。为什么她会那么着急呢?老师您应该知道吧?请告诉 我们!” 御崎的脸就像般若一样歪曲着,胸口的起伏剧烈起来。 “为什么这种事我会知道?” “因为你是当事人,没错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谁跟你说的?” “谁说的都无所谓吧?那天,老师您守在医院附近,因为接到某人告发,我们 学校的学生曾出入过这里。这点没错吧?” 御崎涨红了脸,舔了多次嘴唇后,用呻吟般的声音说,“快坐下,这件事以后 再说。” “我说了,我需要证人。你在医院前守了一会儿后,宫前在那里出现了。你… …老师您就走上前去试图质问她。没想到她发现事情不妙,转身就逃,然后你就追 了上去。” 四周的同学开始骚动起来,是真的吗?还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由于不顾一切地狂奔,她最后发生了车祸。要是你不追,她就不会逃。从一 开始你不暗中监视,就不会酿成这起命案。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监视学 生私生活的权利吗?最终导致了学生死亡之后,你们还能佯装不知吗?” 御崎藤江那从刚才还带了点血色的脸上,已经渐渐变得如同被漂过一样惨白。 从她那凹陷的眼窝里,向我射来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 “快给我闭嘴!”御崎用那副般若似的表情说道,“什么呀……你胡言乱语什 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这……这与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说到原因——”我调整一下呼吸。因为我深知下一句话一出口,会 给我的将来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我经过昨晚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已经做好了这种 心理准备。我开口说道:“因为致使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顿时,我感到教室里的时间凝固了。而经过这段不自然的空白后,全班都骚动 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但这一次御崎藤江却没有教训他们,她已经顾不 上这些了。 “西、西原君……这……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回答,“现在轮到老师您回答了,您追赶宫前这件事是事实 吧?” 瞅着御崎那张扭曲的脸,我倒渐渐冷静了下来,甚至有闲情分析起了周围每个 学生的表情,基本上每个人都在笑。这种学生攻击学校教师的场面,只要不是落到 自己头上,无论何时都会引起无数人旁观的兴致。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从浑身都表现出呼吸紊乱的御崎说完,慌慌张张 抱起教科书,转身欲走出教室。 “想逃?”我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御崎没有受到我的挑衅,脚步稍作停顿后 离开了教室,而刚才还一片骚乱的教室立刻恢复了平静,形成与平时截然相反的局 面。原因很清楚,大家都想屏息窥探我的举动。 因为再继续站立下去也无济于事,我又坐了下来。每个人都时不时向我瞄上两 眼,却没有一个人和我搭话。很可能在我周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攀谈的氛围。 过了几分钟,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你出来一下。”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一些滚轮椅,构成了教导处的所有大型办公用品,而小型用 品则是以成绩表为首的各种文件。然后出场人员是教导处主任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 个人。 “御崎老师去哪儿了?”我一坐上椅子就发起提问。 灰藤左眉毛哆嗦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刚刚问了御崎老师很多问题呢,关于宫前的事,得不到回答我不罢休的。” “喂,西原。”灰藤低沉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你觉得 你家伙有资格这么说吗?你知道致使宫前死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吗?” “事故的起因是宫前跑到了马路上,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 她。” 灰藤拍击一下桌子,旁边的石部蹦起足有五厘米高。 “这事的起因正是你造成的!”灰藤瞪着眼珠说,“就是你一时放纵了自己的 私欲干出那种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去那种医院,没错吧!” “作为男人,我有自己的责任感,所以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瞪回灰藤。 “可是,直接导致宫前死亡的是御崎!” “别直呼老师名字!你家伙要是真有责任感的话,能够做到给宫前双亲赔罪吗? 做不到吧?” 哼,我鼻子嗤了一声,“昨天就见过了。” “见过了?”灰藤颦蹙眉头,眯眼看着我。然后慢慢点点头,说道:“原来如 此,你是从她双亲那里听说御崎老师的事的啊!” 我默不作声。灰藤侧向一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边的家长还真够格。” “御崎……老师追宫前的事,你算承认了吧?” 但灰藤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双手交叉往桌上一搁,同时探出了身子。 “这么跟你说吧,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跟你说了些什么,但那场事故确 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错。” “如果她不去追——” 灰藤又敲击桌子,打断了我。 “她追上前是因为宫前先逃了。一般需要逃走的话,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 吗?” 本人,这个词里当然包括了我。 “怀孕是宫前的私人问题。”我边说边摇头,“不,是宫前和我之间的问题。 没道理遭到学校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别不知天高地厚!明明还是个怀上孩子后只能让女友做人流的未成年人!” “让她生下来就算成年人了?” “西原!” 灰藤用两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时,响起了敲门声。石部刚想去开,灰藤阻止了他, 自己走了过去。 门露了一条缝,只见外面那个人影——一定也是教导处的教师——对灰藤窃窃 私语地报告着什么。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说完,灰藤朝我转过身,向我做了个奇怪的表情。 尽管脸上还是怒气未消,但眼里却透出了一丝笑意。 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出现了一名教导处教师的身影。而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 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这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我完全没有胃口吃晚饭,把自 己关进了屋里。 灰藤的一字一句,爸爸都只是默默听着。尽管让他遭这种罪有些过意不去,但 我内心的确也对完全无言反驳的父亲怀有一丝不满。有可能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材料, 但至少指责校方的话还是可以说上几句的。我紧咬嘴唇,撇过头不去看父亲低头认 错的样子。 灰藤所用的言词相当老奸巨猾。他对爸爸说:为了西原君的将来着想,故作为 校方而言并不想将此事太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即可。真是无耻至极,明明这件 事传出去最难办的是他们,却故意说得这么做是对我们开恩一样。这与他们同宫前 家实行的作战方案如出一辙。但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爸,明知这是学校 方面的策略,却完全无能为力。 离开学校后,我们又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母亲对我们比昨天友善了一些,而 我依然同昨天一样,在我爸边上低着头。 爸爸几乎对我没有多问什么,不过在从宫前家返程的电车上他还是开口了: “你在作出承认此事的决定之前,一定犹豫了很久吧?” “算是吧。”我回答。 “想想也是。”爸爸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不过,这句话的确算是今天所发生 的一连串不愉快当中唯一对我的救赎。 直到最后,爸爸也没有责备我。 我同前几天一样,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为由希 子的恋人,我的举动真的称职吗?如果真有所谓的阴间,而由希子在那里目睹了这 些的话,她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吗?还有,从我犯下的罪过来看,我只需要承受这些 伤痛吗? 不,还差很远,我离赎罪还远得很。 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对我而言,第二天的早餐味同嚼蜡一般。面包、咖啡、火腿蛋,每样东西都食 而无味。爸爸和春美不知去向,妈妈也一直关在厨房里。 到学校后,我身边的氛围完全变了个样。有见了我窃窃私语的人,也有老远就 叫我帅哥的人,另外还有对我敬而远之的人。连老师似乎也在刻意回避我。 当然也有对我表示友好的人,比如楢崎薰和川合一正等人。 “大家都在说,西原君可真有勇气啊!”小薰有些激动地汇报起她班上的反响。 这时,我们正在食堂吃午餐。由于今天是周六,下午一点起棒球部要训练。我 已经很久没有握过球了。 “普通人是绝对不会自己主动承认的,女孩儿们都在感叹,说你实在太喜欢由 希子了。” “这可不是为了让别人感叹作的秀啊!” “但估计我是肯定做不到的。”川合在一旁插话,“看来我要向你学习了。这 么一来,由希子会选择西原的理由,也就一清二楚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就别到处宣扬了。” “我们没宣扬,但大家都受到了感染却是不争的事实。” “受到了感染?” “每个人都在说,我们必须显得愤怒一些。尤其是由希子班上的人们。” “他们准备有所举动?”川合问。 “想是想——”小薰摇头,“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行动的。已经到了高三, 又有很多考试,大家都不希望与老师结怨,最后只能半途而废。” “这也无可厚非。”我说,“我只是要给自己讨个说法才这么做的,并非想让 学校进行什么改革,反正我明年就毕业了。” “要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川合说,“我也真想干点什么呢,为了由希子,至 少得做上一件事才行。这样也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嗯,说的也是啊。知道了由希子死亡的真相却无动于衷的话,以后一定会痛 恨自己的。” “虽然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川合看着我说,“可这也无所谓了吧?” “是啊。”我回答,其实我也不例外。 似乎棒球部里所有的成员都对我的事有了耳闻,但幸好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倒不如说,大家都带了比往常更多的干劲听从着我的指挥。真是不可思议啊,我默 默感慨。 修文馆高中的校规规定,周一至周五的放学时间是五点半,而周六则是三点。 不过棒球部的训练会至少超出一小时,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而在这个临近夏季 地方预选赛的季节,延长的情况就更多了。学校方对此也几乎不会有所异议。 这天,我们准备把训练时间延长到五点。在集合的时候我就向大家宣布了此事, 可没有一个成员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操场上突然出现碍眼的家伙,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一名身着老土的蓝色西服的中年女教师,朝棒球场走来,那正是御崎藤江。我 当然不用说,其他的成员见到御崎也不知不觉停止了训练,险恶的气氛在球场上方 回荡起来。 “队长是谁?”中年女教师往三垒旁边一站,用刮摩黑板一般的声音问,由希 子守灵之夜那次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明知我是队长,却故意装出一副忘记的样 子。刚走到游击手位置的我一边摘下帽子一边跑了过去。这么做纯粹是一种习惯, 而丝毫没有考虑过需要表现出对这个女教师的尊重。 御崎摆正身子。也许是吞咽口水的缘故,她喉头动了一下。 “现在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没听见刚才播放的广播吗?”她尽最大努力把胸挺 直,仰起头对我说道。 “因为大赛在即了。”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落一些。 “和这事儿无关,请严格遵守放学时间。” “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我斜眼俯视着御崎藤江,“以前可是一次都 没说过。” “以前归以前,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严格做到。” “是冲着我来的吗?因为看我不顺眼,所以故意找茬儿吗?” 御崎藤江把两根细眉毛向上吊成锐角,“并不是你的缘故,这是校规。” “不能训练的话我们很为难。” “在规定的时间之前你们还是能训练的呀!”她用一成不变的金属磨擦声叫嚷 道。 我作了个不厌其烦的表情,“我说了,那点时间不够。” “如果需要打破校规,赢了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由于我们发生了争执,川合从土台向这边走来。 “喂,西原,你倒是快点啊!” “不可以!”御崎瞪出眼镜内侧的双眼,“快收拾一下回家!” “真啰嗦啊!”川合皱着眉头,故意掏起了左耳。“你要是催我们回家催得太 急,说不定又会有人出交通事故咯!” 听到这句话,御崎整张脸都僵住了。两只眼睛睁得超大,连眼睛里的每根血管 都看得一清二楚。 边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造成学生死亡后,还真有脸出现在这儿啊。” 这话出自守三垒的一个三年级成员。尽管御崎藤江对其瞪以充着血的眼睛,但 那个三垒手拍拍手套,无视了她。 “天暗下来我们就会结束的。”说完,我向后走去。回到游击手的位置后,对 大家说道:“嗨,继续来!” 川合也笑盈盈地回到了投手土台。 御崎藤江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料一个超越三垒线的球向她飞来。她吓了 一跳,急忙躲开身子。这一定是击球手故意的。 没能对此球做出正确判断的三垒手咋了咋舌,“真碍事儿!” 御崎实在受不了,转身往回跑去。看见她的背影,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要是再来,就让她站在击球区里。我狠狠给她一个本垒内角。” 川合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由于听到外面有些骚动,原本在活动室里的小薰走了出来,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啦?大家都在笑什么?” “我们赶走了一只鸡噢!”捕手吉冈的这句话也引起了一片轰笑。 而在几分钟之后,又一次出现了碍事者。 可这次并非御崎藤江,而是灰藤陪同着我们的指导教练长冈走了过来。我停下 训练,注视着两名教师。他们两人细看俨然像一对父子。长冈指导刚大学毕业,才 接替今年刚退休的前任指导位置不久。年龄只有二十三岁,有时候看起来比吉冈还 年轻些。 同时也身兼数学教师一职的年轻的长冈指导冲我挥挥手,我刚忙跑了过去。 “今天就训练到这儿,快回家吧。”指导阴沉着脸说。 灰藤站在他后方,似乎充当着检验这名年轻教师的指导役一般。 “可要是再不全身心投入训练的话……” “临阵磨枪可是不管用的哦!”灰藤在一旁插嘴,“学习和运动都一样。” 我对灰藤视而不见,依然看着指导。但他脸上写满了抱歉的神情,脸部肌肉绷 得紧紧的。 “总之,今天先回家吧。”指导细声地说。 “那下周就没问题了吧?”明知对这位新人教师问这些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 忍不住开了口。果不其然,指导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灰藤回答了这个问题。“下周再下周都不行,校规对放学时间明确作了规定。” 我无奈,只得望向那个长着一副讨厌嘴脸的地理老师。 “那我递交申请好了,这样训练到再晚也没关系了吧?” “申请?什么申请?” “就是能够延长训练时间的申请,这总可以吧?天文部似乎一直这么干的。” 因为我知道灰藤是天文部的顾问,所以才这么说的。那家伙明显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白天能够看见星星吗?”灰藤歪起嘴角说道:“这是因为没有办法才获得认 可的,而且天文部只是变更了活动时间,和延长不一样。” 争论既然发展到这一步,要说服这家伙就不容易了。我想不出反驳之辞,把目 光移向了别处,这个动作也宣告了我的败北。 “明白过来的话,快点收拾一下回家吧!”灰藤向其他成员扫了一眼,命令道。 他们略显无奈地纷纷向活动室走去。 “真是令人气愤,那个臭老太婆!”我走进房间后,吉冈咆哮道。“害死了宫 前,还有脸摆出那种态度。啊~ ,气死我了!”他脚穿钉鞋,猛地踢了更衣箱一脚, 箱子立刻瘪了个坑。 “别这样!”川合阻止了吉冈。“现在最生气的可是西原啊!” “噢,对哦。西原心里一定气得超乎了我的想象。喂,西原!你来踢我的更衣 箱出气好了!” “待会儿再说。”我坐了下来,“我很清楚灰藤和御崎的目的,那两个家伙想 要对我树立优势。要让我知道违抗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 “原来如此,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吉冈用左手顶住右拳,关节发出卡擦卡擦 的声音。 “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 “你用不着道歉的,”川合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就是啊,别放在心上了。”吉冈搓了搓鼻子,表示赞同,“尽管你一直对我 们隐瞒和宫前的关系这件事算是有些罪过。” 我默不作声,只是淡然一笑。我并非要隐瞒,而是我们俩的关系根本没到需要 隐瞒的那种程度。 “不过那两个人倒是真团结啊。”这句话出自刚才守三垒的高三学生近藤之口。 “那两个人?”我问。 “就是灰藤和御崎老太啊,我感觉灰藤完全在包庇御崎。” “咦,你不知道吗?”吉冈说,“御崎是灰藤的徒弟,所以她非常尊敬灰藤。 她到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似乎就是因为灰藤坚持单身的缘故呢!” “那说不定……”近藤压低了声音说,“在交往这件事,也是有可能的?” “交往?你说男女之间的那种么?” “当然了。”近藤舔着舌头说。 “喂喂,你别让我浮想联翩啊,真恶心,做恶梦怎么办?” “这也不错嘛,想象一下好了。灰藤萎缩的那活儿进到御崎皱巴巴的那玩意里 ……” “因为皱纹太多,所以不知道往哪儿进呢。” 近藤和吉冈这一番下流的笑话,听得其他成员开怀大笑。大家满脸都是一副通 过骂粗口发泄掉心理郁愤后留下的畅快。 那天晚上,我家接到了好几通电话,都是找我的。第一通是新闻部的人打开的, 而我直到接了这通电话才知道我们学校原来还有这个部。 “你好像上了报纸头条嘛!”新闻部的成员细声细气地说。“我感到这里面饱 含了极为重要的问题,像学生的隐私啊,恋爱的自由啊,再者就是有勇气的行动之 类的。大家都多少对学校有一些不满,这可是提出抗议的绝佳机会啊!” “不好意思,”我回答,“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嗯?那你为什么要谴责学校?” “因为我生气,所以就谴责了。我不想在背地里偷鸡摸狗的,所以就光明正大 地做了,仅此而已。至于其他学生会对这次的事情怎么想,还有学校是不是会就此 变革,我完全不关心。” “但事实是你为改革作了铺垫呢。” “反正那些麻烦的事儿你就饶了我吧。”还没等对方回答,我就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又来了两通对我的行为表示感激的电话。真是谢谢了,我只回答了这 一句。 剩下的就是恶作剧,还有骚扰电话。有的说了一句“你别太得意了!”就挂上 电话,有的接起电话默不作声,还有问我“宫前的胴体如何,你们采取那种体味” 的变态电话。尽管没多大妨碍,可一想到这种情况将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免忧郁 起来。 等电话攻势告一段落后,我的房门响了。 “哥哥,还没睡吧?”是春美的声音。 没睡呢,我回答之后,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春美低着头走了进来。 “怎么啦?”我问她。春美紧紧抿着嘴,接着两只眼睛里开始渗出眼泪,从雪 白的脸颊上滑落。 “哥哥,对不起。”春美抽抽嗒嗒地说,“我完全不知道由希子是哥哥的女朋 友……她去世之后最难过的明明是你,可是我尽只说些任性的话……” 她好像从父母那里听说了。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啦。” “可是、可是”春美拉起T 恤的边角擦干眼泪,“哥哥真可怜,本打算和她结 婚的吧?” “……嗯。”一见春美的眼泪,我完全无法作出否认。 “真的对不起,我只想说这一句。” “好啦。” “嗯,那就晚安咯。” “晚安。” 等春美离开后,我也钻进了被窝。但头脑异常清醒,丝毫没有睡意。一回想到 春美的泪水,我的胃如同针扎一样疼。 次周的周一,发生了学生对御崎藤江的授课集体罢课的事件。 那件事发生在宫前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但并非所有学生都参与了罢课。当 御崎藤江像往常一样准备上古文课而来到教室时,四分之一以上的位置都空着。御 崎问学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没人回答她。 在一个空着的桌子上,放着张白色的纸条。御崎伸手拿了起来,上面写了如下 的话语: “如果你到宫前由希子的墓前谢罪,我们就回来上课。” 御崎藤江紧握那张纸,凶神恶煞似的飞奔出了教室。 “那张脸太可怕了,眼睛布满了血丝,恐怖片也甘拜下风了。说实话,我小便 差点都尿在裤子上。”向我描述当时情况的一个二班男生,做了这样的比喻。 跑出教室的御崎藤江在办公室里其他没课教师的协助下,寻找起了逃课的学生 们。令人意外的是,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学生们都在离学校几百米的一家咖啡店里。 据说店主还很纳闷怎么今天学校放得这么早。 参与者是十二个女生,因为高三二班共有二十个女生,所以六成的人都参与了 罢课活动,里面还包含了楢崎薰。但男生一个都没有。 这十二人被罚站在校园里,这样整个第四节课她们就暴露在了全校学生的众目 睽睽之下。 在两名教导处教师的怒目而视下,她们接受了灰藤的教育。尽管我也在教室里 目睹了当时的情形,但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杀鸡儆猴的话,那就完全事与愿违了。被 罚站的女生非但没有一点反省的样子,而且看起来完全把灰藤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甚至时不时还有人笑得露出了皓齿。不一会儿响起了进入午休的铃声,所以灰藤无 法继续让她们站下去,只能无奈地将其解放,这事儿最后便以教导处无关痛痒的教 训草草收场。 “我们要求与御崎老师当面对质呢!”午休时,脸上稍泛红晕的小薰说道, “如果这个要求能够得到满足,罢课一事我们愿意受罚。” “那些家伙说什么?”川合问。 “他们根本就是在逃避!说什么没必要这么做之类的。” “我早就猜到他们会含糊其辞。”我说。 “我不会让他们这样推托下去的。”小薰用干劲十足的声音说,“总之一定要 让御崎老师谢罪,在由希子的灵前,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另外那十一个女生也是同样意见吗?” “持同样意见的大概只有两三个,剩下的是跟着起哄的,但这也无所谓了。而 且,起哄人们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视的哦!” “很有可能。”我回答。 小薰确实没说错,那件事情之后,的确有很多学生在各种场合采取了类似的行 动。但这并非由于大家一下子都对教育改革有了觉醒,只不过是一波热潮而已。 高一学生对于服装问题和学校的生活管理问题进行了实名制运动。多半是由于 他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两年,于是想借这场骚动来表达自己心中对学校的不满。而高 二学生也都纷纷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其行动的基本态度就是无视校规。鉴于当 前教导处的不利局面,估计他们认为这种行为不会受到多大的指责。 与低年级学生相比,迎来关键一年的高三学生显得乖巧了许多。绝大多数学生 认为,在复习迎考的正当头绝不能这么干。证据就是我家时常会接到的电话中,有 很多人提出了抗议:“都是你干了不该干的事,害得我们不能好好上御崎老师的课 了!”不过,在妨碍学业这件事上只对御崎藤江一个人抱有怨气的高三学生可能也 不少。 筱田进跟我搭话,正是在全校被这么一种异样气氛包围着的时候发生的。 筱田是一个以品行恶劣出名的学生,不过他并未加入什么不良团伙。这个男生 是在高二的夏季打工时被学校盯上的。那并不是普通的打工,筱田找的差事是开卡 车,而且是无证驾驶。他虚报年龄,并且伪造了一份简历才得到了聘用。这件事经 过警察盘查而败露,但他没有被学校开除校籍,原因似乎是学校认为与那些暴走足 不同,他的出发点是打工挣钱,存在酌情处理的余地。我虽然和他不同班,但也曾 说过几次话。 “我有话要告诉你,一起聊聊吧!”放学后,正当我走向活动室的时候,筱田 从后面追上来说道。什么事?我问他。 “这事儿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今天训练完之后来这个地方吧!” 说着,他递给我一盒咖啡店的火柴。步行到这家店大约十五分钟,一般偷偷骑摩托 车来上学的家伙都会选择把车停在那里。 “关于什么内容的?” “我说了,一言难尽。”筱田摸了摸几天没刮的胡子,“嗯,简单来说,和媒 体有关。” “媒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听说媒体似乎探听到了宫前的案件。” “嚯!”这就是我心里正担心着的事。要是这事儿搞得太大,就会给棒球部的 活动带来影响。当然,这称不上是不幸之事,应该不会导致正式比赛无法出场。 “好吧,那我六点半过去。” “我可等着你来哦。”筱田笑着说。 由于前几天被灰藤提了醒,训练只能在五点半准时结束。虽然感到有些不够, 但这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大家回家后自己训练了。 与成员们告别后,我独自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不料前方三个女生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手上还抱着望远镜。走在最前边的是水村绯絽子,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她 也停了下来。 “你们先走吧。”绯絽子向另外两个晚辈模样的人示意。那两名女生向我匆匆 瞥了一眼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那两个女孩也一直在议论西原君你呢。”绯絽子目送着晚辈,同时走近了我。 “她们夸你有勇气,还说你肯定是真心喜欢女朋友的。” 我看看绯絽子的表情,此时她正用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企图看透我 的内心一样。 “那你怎么认为呢?”我问。 “我怎么认为与你有关系吗?” “与我无关,只是想问问而已,你要是不想回答也无所谓。” “我倒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有点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事?” “就是西原君你的心意啊,”绯絽子说,“你在这件事上确实很有勇气,但也 可以这么想:就算真的喜欢由希子,也不一定做得到那种程度啊!” 我低下头,把眼珠转向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仅此而已。但有一点很奇怪,根据大家的传言,西原君你和由希子 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交往了,我觉得这不可能。”绯絽子微微歪着头,长发在肩上飘 逸起来。“我也听说了关于围巾的传闻,说今年冬天你带的那条围巾是由希子去年 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紧咬着嘴唇,这个传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高三二班的一个女生问我,由希 子送我过什么礼物,我随口回答了去年的圣诞收到过她送的一条围巾。在那一时刻, 我觉得既然我俩交往了一年多,那从没进行过这种形式的赠礼有些不自然,但这个 回答还是轻率了一些,本该考虑到这事儿可能会传开的。当然,今年冬天我脖子上 的围巾并不是由希子送的。 见我默不作声,绯絽子慢慢向前走去。“这种事也无关紧要了,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她。 怎么了?她回过头来。 闪过一丝犹豫后,我开口说道:“由希子是被我连累的。” “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有些自暴自弃,等我清醒过来时,由希子已经躺在了我身边,就是 这么回事。” “是吗……”绯絽子斜着脑袋,“由希子看来是喜欢西原君你的呢。” “似乎是。” “果然如此,我一直就这么认为。现在终于确认了。”说完,绯絽子盯着我的 眼睛窥视起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 “关于围巾的那件事,”我说,“我不想你到处乱传。” “你以为我会到处传?” “我不确定,所以现在拜托你,从今以后,围巾的事请你提都别提。” “我谁都不会说的,”绯絽子迅速转过身,正欲再次迈开脚步时,又回过了头。 “虽然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但要不是直接回家,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尽管没 有先前那么严格,但老师们的监视也不是完全撤离了哦!” “我会小心的。”我回答。 我一边走,一边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着实松了口气。果然我还是想让绯絽子知道, 我对由希子并非是真心。但与此同时,我的胸口涌来了又一股自我厌恶的浪潮。 我比预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到达了筱田指定的那家咖啡店,不过他的身影已经出 现在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说不定他是个严格守时的人。 “你说媒体已经有所察觉,是真的吗?”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后,我开门见山地 说。 “我略有耳闻,”筱田说,“尽管不知道是如何察觉到的,但似乎已经有杂志 社打电话到学校来了,说能不能向他们透露一下详情。当然,学校方面肯定佯装成 一无所知的。” 既然学校里已经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那这个信息通过学生之口传到外面也不 足为奇。 “那件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去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副校长们都在悄声议论,但还是被我听清楚了几句 话。” “嚯,然后呢?”我问。 “然后呢,”筱田从包里拿出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 后问,“你也来一支?” “不,我不用。” “别客气啊。” “不是客气,我不抽烟,快说下去吧!” “嗯……”筱田把递出的烟又放回盒内。“媒体呢……” “得知媒体有所察觉后,教师内部都担心的不得了。如果传到社会上去,在记 者招待会上手足无措起来可是不成体统了啊!” “确实如此呢。” “所以他们达成共识,打算在这事儿遭到曝光前先下手为墙,你知道他们葫芦 里卖了什么药么?” “不知道,什么药?” “让棒球部退出今年夏季的地区预选赛。” “什么?!”我整张脸都气歪了,“为什么这事儿和棒球部有关?” “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所在。如果这件事就这样让媒体报道出来的话,学校对学 生的指导方法一定会遭到质疑。然而他们若是事先让棒球部放弃出场,就形成一种 错觉,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棒球部成员。换言之,他们旨在将世人的目光转移到学生 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上。他们议论中心在于:让女学生怀孕这件事的罪过是否足以严 重到需要进行停止出场的处分,却对御崎老太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禁咂咂舌头。 “他们要这么做,我就让御崎老太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你不做也有人会说出去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晚啦,他们一定早已递交退出比 赛的申请了。 “是吗……” “对啊,这是个大问题吧?”言至此,筱田起身走向了厕所,桌上的烟灰缸里 还放着未掐灭的烟蒂。我一边看着烟雾冉冉升起,一边头脑里回味着他的话。学校 方面虽然不会特地向世人公开此次事件,但如果万一败露的话,采取姑息之计也并 非没有可能。 然而,退出地区预选赛这件事,我一定要设法阻止。尽管并不是一支实力很强 的队伍,但毕竟我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努力。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让全队的努力 全都白费。 还有春美。 春美把我们的比赛视作她人生最大的乐趣。她知道我们不能出场后会难过到何 种程度,我无法想象。这种刺激很有可能比我们自己所受到的来得更大。 筱田擦着手走了回来。 “怎么样,有什么妙主意没有?” “还没。”我摇摇头,“你那些话可信度高吗?” “这我也不敢肯定,毕竟我只是偶然听见教师们在这么议论罢了,我也无法判 断他们是不是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对于学校而言,即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个事 实,也不会愿意向世人公布的。” “有可能……”我望着再次把手伸向烟盒的筱田,“不管怎么说,你提供了很 宝贵的信息,多谢了。” “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我也越来越受不了那些教师的办事方法了,只想着 快点毕业。”筱田看似很享受地吐出烟晕。 筱田的这番话,让我心事重重起来。既然学校方面在考虑退出地区预选赛,我 就必须得想些法子出来。可具体应采取怎样的对策,我却完全没有概念。这状况比 第九次在场内打出no-out的本垒打还麻烦。 把目光转向学生们,高一学生依然在接连不断进行着对学校改革的实名制运动 ;高二学生则在打破校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有些学生骑摩托来上学被老师发现后, 差点还在校门口形成群殴。多次被飞奔赶到的灰藤几人以及在现场的学生们拉开。 高三学生则看起来几乎把由希子的死遗忘得差不多了。或者记可能还记得,但 教室里弥漫的氛围却让人有种‘与其有工夫记这种事,还不如多记一个化学方程式 ’的感觉。不过以楢崎薰为首的一部分女生依然耐着性子,不断找御崎藤江的麻烦。 而我,却为何时该针对筱田描述中灰藤几人的企图采取行动而焦急万分。我甚 至还一度对是否该递交退部报告而犹豫不决。但我要是退了棒球部,可能会给春美 带来另一种形式的冲击。 究竟该如何是好——我什么结论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下一起案件的发生,正是在我度过这难熬日子的时间里。这个案件的冲击力, 远比宫前由希子的死来的大,并且有一种将多数人卷入混乱的预兆。 距离由希子的死,大约过了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