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佐子看着从病房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想,这种日子的天气偏偏特别好。光 线经由白色墙壁反射,将室内映照得更加明亮,但这明亮却同病房里的气氛格格不 入。 瓜生直明躺在病床上的身影,令美佐子联想到挂在肉铺前、羽毛被拔得精光的 鸡。几年前她嫁进来的时候,公公还颇为富态。而当他说身体违和,入院接受手术 之后,身上的肉就像被削掉一般,日渐消瘦。他罹患了食道癌。虽然没有告诉他事 实,但他似乎早已自知。 “老伴。”亚耶子蹲在病床旁,握着直明细纹密布的手呼唤他。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直明的脖子微微一动。弘昌见状便叫了一声“爸”, 向前跨出一步,妹妹园子也立刻趋身向前。 直明嘴巴微张,亚耶子马上将耳朵凑上。“咦?你说什么?”尔后她看着美佐 子的方向:“他在叫晃彦。” 于是美佐子和亚耶子交换位置,坐在病床旁,然后在面无表情的老人耳畔说道 :“爸,我是美佐子。您要我对晃彦转达什么吗?” 美佐子无法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够传到直明耳中。就算他听得见,也没人能 保证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知道美佐子是谁。然而,几秒钟后,他再度开口了。美 佐子全神贯注,极力想听清楚他发出的微弱声音。 “晃彦……”接着他气若游丝地说了几句话,在场的人当中数美佐子听得最清 楚。虽然是平凡无奇的字眼,但作为父亲留给儿子的遗言,其内容让美佐子感到意 外。 “美佐子,你公公说什么?”亚耶子问道。 美佐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园子突然叫道:“爸爸!”只见直明宛如睡着般闭上 了眼睛,亚耶子和弘昌也凑过来。 “老伴,你睁开眼啊!”亚耶子隔着毛毯摇晃丈夫,他却全无反应,只有纤弱 的脖子无力地左右摇晃。 “他走了。”为他把脉的医生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 隔了一会儿,亚耶子开始号啕大哭,园子也哭了起来。 美佐子感到眼眶发热,视线随即模糊了,而直明灰色的脸庞也变得扭曲。几年 前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鲜明地浮现于脑海。 你真是庥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啊!——婚事已成定局时,美佐子的朋友都这么对 她说。那是距今五年又十个月前的事了。 美佐子旧姓江岛,娘家不算贫穷,但也绝对称不上富裕。美佐子既非容貌特别 出众,也没有什么特长。 进入UR电产股份有限公司,使得她和瓜生家攀上了关系。UR电产是日本屈指可 数的电机生产厂商,在全国拥有六座工厂,其中四座在本县,可说是这一带规模最 大的企业。她隶属于这家公司的人事部,负责人事业务。人事部员工并非待在人事 部的办公室内,而是被派遣到各处,有人在生产现场,也有人在公关部门。 美佐子收到的人事命令上写着“董事室特别秘书”,这意味着由她打点董事身 边的大小事宜。同期进公司的人当中,只有她得到这份工作。 “江岛小姐,你真是太厉害了,这可是万中选一的呢!”人事部的资深员工有 些亢奋地告诉她。原来,新人被分派到董事室是非常罕见的。 她的位子在专任董事的办公室里。第一天上班的早上,人事部主任为美佐子引 见,专任董事还特别从椅子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说道:“我等你好久了,请多指教。” “请您多多指教。”美佐子也紧张地鞠躬致意。 这就是她与瓜生直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直明身材不高,恰到好处的赘肉显示出威严,眼睛和嘴巴微微聚拢在国字脸正 中央,昭示出良好的出身和沉稳的个性。 实际上,他在之前的工作生涯中一直是一名超级精英。他的父亲瓜生和晃在昭 和时代初期成立精细零件制造公司,此后将事业领域扩大至电气制品。那正是今日 UR电产的前身。所以,他当时的头衔虽然是专任董事,但已确定将接任社长。 和直明独处并不如当初想象般令人喘不过气。一起工作时,他总是设身处地多 方为美佐子着想。他语气温柔,话题也很丰富。她曾听在其他专任董事或常任董事 手下做事的资深员工说,有些董事令人很有压迫感,直明却完全不会给人那种感觉。 进公司约一年后,美佐子接受了直明共进晚餐的邀约。刚听到时,她很犹豫, 直明见状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不良意图。我一个朋友的法国餐厅今天开 张,我想去捧个场,我太太和儿子也会来。你平常帮了我很多忙,我想借此机会好 好请你吃顿饭。”一接着,他拿出那家店的宣传单。美佐子听到他家人会来,又犹 豫了。不过,这次不是担心直明心怀不轨,而是害怕身处家世背景迥然不同的人当 中,或许会觉得自己的境况很悲惨。然而,美佐子最终还是答应了。她想,太过强 硬的拒绝可能不太礼貌。 于是,那晚美佐子见到了直明的妻子亚耶子和长子晃彦。 亚耶子年轻貌美,凤眼和尖细的下巴给人些许冷酷的印象。她三十来岁,但具 有弹性的肌肤令她如二十许人,尽管她当时已经有了两个就读小学的孩子。晃彦为 直明前妻所生,当时二十五岁,身材高大健壮,脸庞较小,铜铃般的眼睛配上单眼 皮,炯炯有神。直明介绍美佐子时,晃彦一直盯着她的脸,令她喘不过气,只好低 下头。 菜肴上桌之后,众人一面动着刀叉,一面交谈。 美佐子没想到晃彦居然还留在大学的医学院里作研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晃 彦一定会像直明继承第一任社长的位子一样,也在U R 电产任职。 直明用轻松的语调说道:“这家伙从来不听父母的话,所以选了一个和我的工 作最不搭的职业,不过,倒是好过那些仰赖父母荫庇的男人。” “能够就读统和医科大学,真是太了不起了!”美佐子发自内心地叹道。别说 是县内,附近的几个县也公认这所大学是最高学府。 听到她的夸赞,晃彦问道:“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 “什么?”美佐子反问。 “医生和企业家,也就是我这种人和我父亲这种人,你会选哪一种?” “这个……”美佐子顿时语塞。如果这是个轻松的玩笑,她总有办法答得出来。 可晃彦的语调中却带有一种特别的认真意味。她两手拿着刀叉,无言以对。 “你别乱问人家莫名其妙的问题,会造成江岛小姐的困扰。”直明含笑道。 亚耶子接着应和:“我倒是哪种都好,反正两种都很棒嘛。” 直明听了一笑,美佐子也舒缓了嘴角的线条。僵局被亚耶子巧妙地化解开来, 晃彦也不再追问。但就在话题转变之前,他加了一句:“那么,我改天再问。” “好的。”美佐子也面露笑容。 美佐子着实没想到他说的“改天”竟然会真的来临,她以为那一定是句客套话。 然而,晃彦四天后却真的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她。 “你喜欢听音乐还是看比赛?” 报上姓名后,晃彦冷不防地发问,美佐子措手不及。 “咦?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是问你有什么兴趣,喜欢什么活动。既然要约你,去你喜欢的地方应该比 较有趣。” “啊……”美佐子这才发现晃彦在约自己。她心跳加速,自己也知道脸红了。 她往直明的方向偷看一眼,他正在位子上看资料。 “我跟父亲说过了,说我改天会约你。”晃彦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动摇,“所 以你不用客气。明晚有空吧?” “嗯。”她犹豫了一下,答道。 “那么,再次请问,你喜欢什么?” “啊,什么都好。” 直明就在身边,美佐子不禁压低了音量。 晃彦稍作停顿后说:“那么就去看音乐剧吧,那样之后吃饭的时候也有话题。 请你六点在公司前面等,我去接你。” “啊,好……我知道了。” 放下话筒,美佐子依然心情激动。她看了直明一眼。直明似乎没发现她表情有 异。 次日晚上,美佐子和晃彦并肩而坐欣赏音乐剧,接着一起用餐。晃彦和直明说 话的方式不同,但都颇善言谈。他会从一个话题像树枝般向外延伸,将一件小事讲 得精彩万分。无论话题朝哪个方向发展,他都能展现广博的知识,给人不同于一般 富家子弟的印象。 晃彦不光自己口若悬河,也很擅长让美佐子畅所欲言。美佐子平常言语不多, 但在他面前,觉得自己好像都变得很健谈了。 晃彦详细地询问她孩提时代和家人的事情,关于她的健康情形更是问得深入。 美佐子边说“我没别的长处。就是身体非常健康”,边想,医生果然会对这方面感 兴趣。 饭后,晃彦送美佐子回家。她婉言推辞,晃彦却说:“父亲吩咐我一定要送你 回家。” 原来直明也知道今晚的事。 在开车送美佐子回家的路上。晃彦对她说道:“医生和企业站在敌对的立场。” 他的口气斩钉截铁,美佐子察觉这是几天前的话题的延续。 “企业对人的身体不感兴趣,无视人体健康,日益追求发展。结果医生就得拼 命帮企业擦屁股,这就像是一根根地重新种植被推土机摧残的幼苗。” “我懂。”美佐子说,“所以你想当医生?” “是。”晃彦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但比起推土机,最可怕的还 是农药。它不但会改变地貌,还会改变地质。有些地区是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权势 和财力都不该染指的。” 美佐子不懂他话中的含义,无法作答。他似乎也不期待美佐子有所响应。 就这样,美佐子和晃彦的第一次约会结束了。 此后,晃彦每隔一个月左右就会约美佐子。有时一起看电影或舞台剧,有时则 是单纯地用餐。 如此交往约一年后,晃彦向她求婚了。在他们常去的咖啡店里,他用像是邀她 打网球的口气说道:“对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美佐子倒不是没料到晃彦会求婚,只是全然无法将此事当作现实来思考。他们 的门第太悬殊了!虽说晃彦选择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是瓜生家的 继承人这一事实。他和经济状况与家世都低于一般水平的美佐子无论如何都不般配, 所以她始终认为,就算继续交往下去,两人之间的关系总有一天也会无疾而终。 因此,晃彦的求婚让美佐子心生迷惘。“请给我时间考虑。”说完她就和他分 开,各自回家。但结婚不是儿戏,并非只要有时间就能决定的事。 若从客观角度来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然而,美佐子却感到不知所措, 最主要的原因即是她对晃彦的感情绝对称不上爱情。当然,她不讨厌他,甚至尊敬 他,却从未因为和他在一起而没来由地雀跃不已,也从未不发一语便能心灵相通。 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不正是婚姻中最重要的部分吗? 美佐子曾深爱过一个人。当时她还是高中生,或许是因为心智尚未成熟,那种 刻骨铭心的感情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历。虽然因为种种偶然因素不能与他 结合,但美佐子认为,爱上一个人就应该有当时那种心情,那完全不同于对一个人 的广博知识感到的惊叹,或对一个人行动果决而感到的佩服。 然而,她最后还是应允了晃彦的求婚。没有什么决定性原因,而是有许多一言 难尽的因素模糊地成形,让她的犹豫渐渐消融。这些因素包括主张“恋爱和结婚是 两回事”的朋友、没有明说但希望美佐子点头的双亲,以及世上一般的婚姻情形。 如果要准确地形容她最后的心境,就是“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大家都说,美佐子是麻雀飞上了枝头变凤凰。 直明咽气后三十多分钟,晃彦才出现。此时,病房里已不见亚耶子的身影,只 剩下美佐子和晃彦的弟弟、妹妹。 直明和平常一样躺在病床上,毛毯盖得好好的,只有脸上盖着白布这一点和昨 天不同。 园子仍跪在地上,趴在床边哭泣。弘昌坐在离床稍远的椅子上,颓然低垂着头。 美佐子站在门旁,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们。 晃彦静静地打开门,走进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霎时呆立原地。晃彦 应该已经知道了直明的死讯,但亲眼见到父亲的遗体所受的打击,和想象中的终究 不能相提并论。 大概是听到有人进来,园子停止了哭泣。她回过头,用哭肿的眼睛瞪着长兄。 “哥……都这种时候了,你在做什么?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但你居然还在工作 ——” “弘昌。”晃彦毫不理会妹妹的不满,叫了一声弟弟,“你能不能带园子出去?” 弘昌默默点头起身。 园子却摇头。“我不,我不离开这里。” “别胡闹了,你要体谅大哥的心情。”弘昌抓住她的手臂,要她站起来。 “为什么?晃彦哥还不是不听爸爸的话!” “这种时候,别再提那种事了。”弘昌强行将园子拖了出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晃彦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缓缓走到病床旁,掀开 盖在父亲睑上的白布。“他走得痛苦吗?” “不,”美佐子说,“像是睡着似的……非常安详。” “唔,那就好。”晃彦将布盖回去,两手插进白袍的口袋,将脸转向窗户。太 阳好像比刚才倾斜了一些。 “爸有话要我转告你。” 晃彦的脖子稍向后转。“哦?” “爸临终的时候叫你,你不在,我就代你听了。” “他说了什么?” 美佐子润了润嘴唇,道:“他说:”晃彦,对不起,他们就拜托你了‘。“ 晃彦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然后闭上眼睛, 轻轻点头。“是吗?爸说对不起……” “我一点也不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他临终的时候随口说说,你不用放在心上。”晃彦 看着窗户应道,却结结巴巴的,不像平常的他。 “爸说完那句话,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晃彦闻言仍背对着美佐子,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美佐子觉得他的背影仿佛在 拒绝自己。 “我去帮妈的忙。”说完,美佐子离开了病房。 很久以前,美佐子就开始考虑和晃彦离婚。她对这场婚姻苦恼不已,希望能找 出什么解决之道。在错误中一路摸索至今,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两人一决定要结婚,瓜生家的府邸内就为他们盖好了专属的别馆——一栋面积 约八十叠的两层木造建筑,对两人而言实在宽敞过头。婚后,到家里来玩的朋友纷 纷艳羡不已地感叹:“这种房子我一辈子也买不起!”听到她们的话,美佐子觉得 自己的确很幸运,也就不想太多,继续过着平常的新婚生活。 结婚近一年后,她开始感到不安。这不安来自干她的内心。结婚那么久了,她 还是无法感觉到对晃彦的爱意。她和婚前一样,对晃彦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尊敬 他、信任他,却仅此而已。 她不认为是生理上的问题。她认为两人的性生活和一般人一样频繁,自己也有 相当的快感。但如果有人问“对方非得是晃彦不可吗”,她总觉得似乎也不是。 为什么无法爱他呢?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晃彦完美无缺。结婚之后,他也和恋爱时一样,会设身处 地为她着想,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几乎都会满足她。他也不曾逾越夫妻之礼,或侵 犯她的个人隐私。许多男人结婚后就会变得对妻子浑不在意、粗鲁无礼。就这点而 言,晃彦可说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但美佐子认为,这些不是爱一个人的条件,至少对自己来说不是,她需要的是 了解对方。 自己能够了解晃彦吗? 答案是否定的。住在一起一年了,但她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的烦恼、希望 和梦想,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还有每天的部分行程。 美佐子自认很努力地试着去了解他,却怎么也无法触碰到他的内心。原因很简 单,他不愿对她敞开心胸。 “你说什么?”一听到她那么说,晃彦皱起眉头。那应该是在某天吃完早餐, 他正在看报纸的时候。 “拜托你,请你告诉我。”美佐子抓着围裙裙摆说道。 “什么?” “一切,所有你隐藏在心中的事情。” “莫名其妙!”晃彦将报纸折好放在茶几上,“你说我隐藏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隐藏了。你告诉我的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 重要的事情都瞒着我。” “我自认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 “你骗人!不要敷衍我!”美佐子说着说着,泪珠就滚落下来。两人非得这么 说话,让她觉得非常悲哀。 “我没有瞒你,也没有敷衍你。”晃彦一脸不悦地站起来,把自己关进房间。 当时的对话让美佐子觉得自己第一次触到了晃彦的内心,他从来不曾如此动摇 过。同时,她确信他的确隐瞒了什么。 从那时起,美佐子待在主屋的时间变多了。她认为,多和晃彦的家人相处,说 不定多少能填补和他之间的鸿沟。晃彦希望过完全独立的生活,但他似乎认为美佐 子去主屋可以消除一些压力,也就任由她去。 和瓜生家一起生活,不似想象中的令人喘不过气,也并非无趣。没想到她和年 轻的婆婆竟然很合得来,弘昌和园子也很敬重她。然而,即使和他们的交情渐深, 美佐子仍无法进一步了解晃彦。那是当然的。亚耶子也不了解他。 “晃彦的内心?我也拿他没辙。”美佐子和亚耶子在谈天的时候,亚耶子举起 双手,“我投降。自从我以继室的身份来到这个家,他从来不曾对我敞开心胸。他 对弘昌和园子也是一样,虽然善尽兄长的义务,但我不认为那是手足之爱。” “这样很久了?” “好几年喽。大概今后也会一直那样吧。晃彦只对你公公敞开心胸。我原本以 为你可能会是他第二个真心相待的人,看来还是没办法啊。” “为什么呢?” “不知道……”亚耶子耸耸肩,无力地摇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也努力地 让他认我为母亲,不过却是白费功夫。他是叫我‘妈’,但对他而言那仅仅是形式, 他不会像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我撒娇。” 美佐子默然点头。亚耶子说得一点都没错。美佐子和晃彦之间的关系也不过仅 止于夫妻的形式,每一天都像在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此后,美佐子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多了解晃彦一点,努力多爱他一些。然而,她 觉得自己越焦急,两人之间的鸿沟便越深。 最近,美佐子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情——晃彦为什么要选自己为妻?他的家世 身份足以让任何女人以身相许,实在没有理由选择一无是处、平凡无奇的自己。 美佐子想,该不会是因为那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吧?这世上果然存在着命 运之绳,操控着自己至今的人生。 美佐子初次察觉命运之绳的存在,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父亲江岛壮介在电力公司的外包公司工作,长年做当地的电气工程,收 入并不多。母亲波江虽然个性柔顺,在金钱方面却管得很紧,这才能勉强不举债度 日。身为独生女的美佐子倒也没有特别不满的地方。 美佐子念高二时,家中突遭剧变,父亲在工程中发生意外。在大楼外墙作业时, 他脚下打滑,从七八米高的地方摔下,脚骨折了,头部还遭到强烈撞击,引起脑震 荡。 壮介被抬进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治疗了脚部伤势后,又请脑外科的医生检查 头部。他对妻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就没有太过担心。然而,当脚部骨 折快要痊愈时,病情却有了转变。壮介突然被转到另一家医院。 “头部好像要接受多种检查。”壮介和波江对担心的美佐子这么解释。从两个 人的表情中感觉不出事态严重,但美佐子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失。 “现在这家医院不也能检查吗?” “应该可以,不过各家医院擅长的领域不同。没问题,你不用担心。”两个人 开朗地说道。 美佐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父母看起来又不像在隐瞒病情。 壮介转到了上原脑神经外科医院。那家医院当时还有红砖建筑,令人感受到其 典雅的格调与悠久的历史。院长上原雅成和壮介是旧识。 美佐子并不知道详情,但似乎壮介年轻时两人便已是朋友。上原院长看起来比 壮介年长许多,但行为举止谦和有礼,身上完全看不见医生那种妄自尊大。 壮介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左右。美佐子至今仍不太清楚父亲为何要住那么久,也 不知道父亲究竟接受了什么检查与治疗。她几乎每天都去探病,但父亲的身体却看 不出任何变化。更令她怀疑的,是住院那么久,壮介和波江却全不把费用放在心上。 波江的答案是:“没有接受什么大不了的治疗。所以费用不高。”但连当时还在念 高中的美佐子也知道,连续住在个人病房两个月,费用一定相当可观。就算是旧识, 上原院长也不可能会如此通融。 两个月后,壮介出院了,一切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只有一件事情不同——考虑 到壮介的年龄和体力,上原院长帮他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进了UR电产公司,据说那 家公司的工程部恰好在找做过电气工程的人。听到这件事,美佐子霎时无法相信。 毕竟,那是当地最大的企业,这一带人一流的出路,就是进入那里工作。四十多岁 的壮介能到那样的公司工作?别说美佐子,其他人一定也会怀疑自己的耳朵。 然而,壮介却毫不起疑,开始到新的公司上班,工作比想象中轻松,也不常加 班。美佐子原本担心父亲会被指派繁重的工作,但事实却否定了她的猜测。 这时,她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她有一种不祥的 预感,总觉得可能有人在什么地方设下了陷阱。但一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让江岛家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一年后,美佐子进入当 地大学的英文系就读。大学生活平淡无奇,壮介还是每天准时上下班。美佐子渐渐 遗忘了那一幸运事件,直到四年级时,才再度想起。 她的梦想是成为英语教师,然而,当她毕业时这条路变得颇为艰辛。当地的高 中教师供过于求,连兼任教师的职位都很难得到,而要进入一般企业也非易事。当 时,四年制大学毕业的女性就业情况远不及今日。 正当美佐子为工作烦恼之际,父亲问她要不要参加UR电产的入职考试。美佐子 以为父亲在开玩笑。 “别说那种天方夜谭了,考了也是白考。” “怎么会白考?就算考不上你也不会少一块肉,能考就考考看!” “一定考不上的。” 然而,在壮介的努力劝说之下,美佐子决定在接受其他公司考试之后,顺便去 一趟UR电产。她穿着一套新买的灰色两件式套装参加了四家公司的考试。结果,三 家公司寄来不录取通知,唯一决定录用她的竟然是UR电产。 美佐子感觉像在做梦。壮介和波江很为她高兴,但美佐子真正的感想却是一种 没来由的恐惧: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问题。自从壮介遭遇意外以来,幸运便接二连三 地造访江岛家。但她觉得,这些事情不是好运两个字就解释得清的。她强烈地感觉 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时监视着她和家人,操控他们的命运,以免他们离开常轨。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晚上,美佐子告诉父母她的感觉。当然,两人都不以为然。 “你有那种感觉也很正常。”听完女儿的话,壮介淡淡地说,“一旦好事接连 发生,人就会相信神明的存在。爸爸也曾经有那样的感觉。” “不是那样的。我感觉到的不是神明那种不确定的东西,而是更为具体的力量。” 美佐子坚持己见。 “你想得太多了。”波江说,“再说,我不认为天底下有那么幸运的事。何况 你真正想当的是老师,考上UR电产是因为你的实力。” 美佐子摇摇头。她就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才觉得冥冥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 次年四月起,美佐子开始到公司上班,隶属于人事部。她没什么数字概念,无 法胜任与会计相关的工作,也不擅长需要与人来往的业务,所以觉得人事部还挺适 合自己。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认为自己适合待在董事室里负责人事业务。 后来,她遇见了瓜生直明。 遇见他是否也是命运之绳操控的结果呢?——每当美佐子对自己和晃彦的婚姻 生活产生疑问,就会回想起当时的事。 美佐子打开玻璃窗,尽情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徐徐微风从庭院的树木间拂过, 吹进房内。摊开的书本翻动了两三页。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背后传来讲话声。美佐子回头一看,旧书商片平抬头望着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 书柜。 “每一本都很珍贵,让人不知从何选起。” “那么,你愿意全部带走吗?”晃彦若无其事地说,“那样我比较省力。请你 出个适当的价格,我会尽量配合你的期望。” “呃……”片平又抬头看了一次书柜,沉思良久后开口道,“这里的藏书量那 么庞大,能不能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两三天内我再跟您联络。” “好吧,如果我不在,你告诉我太太就行了。”晃彦稍微回头往美佐子的方向 看了一下。片平对她轻轻点头致意。 直明死后四十多天,晃彦决定要在满七七之前处理掉直明拥有的大量藏书和艺 术品。带片平来的人是刚才不断在书库里东张西望的尾藤高久。这个担任直明秘书 的男人有一张线条略显纤细的脸。大概正因这样,他分明已年过三十,却有人觉得 他比晃彦还小。 晃彦能自行处理直明的遗物是有原因的。根据葬礼后公开的遗嘱,直明几乎将 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给了长子晃彦。美佐子依然能清晰地想起律师宣读遗嘱时的情景 ——弘昌和园子既惊讶又失望。亚耶子眼神木然,只有晃彦面不改色,仿佛这件事 情与己无关。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那个保险柜是……”片平望向屋内一角。 “嗯?噢,那个啊。” 那是一个黑色的旧式保险柜,高度及腰,正面煞有介事地装着一个转盘式密码 锁,放在这房间里,的确与周边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那是我父亲爱用的古董,不值一文。”晃彦回答。 “里面装了什么?” “不值钱的破烂,看了也只会让人扫兴。” “但我很感兴趣。”片平一脸急不可耐,晃彦却像没听见似的从安乐椅上站起, 伸出右手。 “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书就麻烦你了。” 片平见状好像也放弃了,说声“哪里”,与晃彦握手。 在玄关目送旧书商离去后,美佐子在一楼的客厅稍微歇了一会儿。女佣澄江倒 了红茶过来,美佐子将茶放到茶几上。内田澄江在这里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平常 只有她一个人,忙的时候会有一个叫水本和美的年轻姑娘来帮忙。 “接下来是艺术品。买家什么时候来?”晃彦将大量牛奶倒入红茶,询问尾藤。 “定在下周,”尾藤回答,“对方是一家瓜生社长长年往来的店,我想出价应 该不低。” “价钱不要紧,只要肯帮我处理掉就行。”晃彦冷淡地说。 尾藤一副穷于应答的样子,用茶匙在杯中搅拌,然后问道:“刚才说的那个保 险柜也交给艺术商处理吗?” 晃彦半边脸颊扭曲着笑了。“我不是说了那不值一文吗?那个不卖,我自己留 着。” “放我们家吗?”美佐子惊讶地问。 “不碍事吧?我打算放在我的房间。”说完,晃彦喝了一口奶茶。 没过多久,亚耶子出现了。她问美佐子:“结束了吗?” “是的。” “那么,尾藤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亚耶子的语调有点客气,大概是顾 虑到晃彦在场。晃彦却一脸浑不在意的神情。 “好,当然可以。”尾藤从沙发上起身。 “关于七七的准备事宜,我有很多事情要跟尾藤先生讨论。”亚耶子像在解释。 晃彦还是不发一语。于是美佐子说:“对不起,都是妈在办。” “没关系,毕竟这是我分内的事。”亚耶子微微一笑。 两人离开客厅后,晃彦说:“你不用在意。如果妈无愧于心,她就不用说对不 起,也不用那样赔笑脸,只要说她要准备七七的事,大摇大摆地现身就行了。” “也许吧……”美佐子把话吞了回去。 “嘿,来得真不是时候。”晃彦隔着露台往大门的方向望去,美佐子也转过头。 原来,亚耶子和尾藤正要出去,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园子回来了。美佐子心里也想, 真不凑巧。 园子站在门柱旁边,低头等父亲的前秘书和母亲先走。然而,那两人却没有默 默地和她擦身而过,而是在她面前站定。亚耶子好像对她说了什么。园子的嘴动了 动,但依然低着头。 亚耶子和尾藤坐上车后,园子朝晃彦他们跑了过来。 “哎呀,是谁回来了?”澄江听见粗鲁地开关大门的声音,从厨房出来应门。 “公主大人。现在最好别接近她,以求安全。”晃彦笑着拿起报纸。 美佐子留晃彦在客厅,自己出门购物。经过佛堂时,她看见仍穿着制服的园子 在佛坛前合掌。美佐子听亚耶子说,园子从学校回来后,会先去佛堂再回房间。美 佐子悄悄走向玄关,以免让园子分心。 大概是因为晚年得女,直明很溺爱园子。美佐子不曾见过直明责备园子,而是 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在美佐子眼中,直明宠爱园子的方式与其说是父亲疼女儿,倒 更接近祖父疼孙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像老人在疼小猫。 直明视园子为掌上明珠,呵护备至,所以他的死似乎让园子大受打击。她从守 夜到葬礼始终不发一语,在焚化场捡骨时,甚至还因贫血而当场昏倒。更令园子伤 心的是那份遗嘱。美佐子还记得律师宣读内容时,园子一脸铁青。 “我倒不是在乎钱的事。”葬礼结束后不久,园子对美佐子这么说。她没有姐 妹,所以常和美佐子天南地北地聊。“反正我就算得到巨额财产,也不知该如何处 理,而且我想晃彦大哥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那倒是。”美佐子说。 “可是,那份遗嘱让我很生气。”园子似乎无法原谅直明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 到她。弘昌也是一样。“我觉得爸爸好过分。我并不是在觊觎什么,但他既然要写 遗嘱,至少也该提到一两句关心女儿未来的话吧?” “也是。”美佐子略一思索,道,“爸会不会觉得,遗嘱只不过是一道单纯的 手续?就算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他最放心不下的应该也是你。” 然而,她话只说到一半,园子就开始摇头。“没那回事。爸爸他是故意无视我 们的存在的,直到他临终的时候还是一样。毕竟,爸爸在病床上最后叫的还是晃彦 大哥,不是吗?” 被她这么一抢白,美佐子无话可说。 “可是,爸没有理由无视你的存在呀。” “是吗?我倒觉得他有——爸爸发现妈妈给他戴绿帽子。园子像是要将积在心 里的话一吐为快似的,用一种强硬的口吻说道,”你也知道吧?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 “园子……”美佐子被小姑子的语气压倒了。她早已察觉亚耶子和尾藤之间的 私情,那刚好发生在直明倒下的时候,所以直明不太可能没有察觉。 “我能了解爸爸立遗嘱时的心情。”园子口风一转,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 “爸爸一定是认为,没有必要按照法律,将遗产留给眼看自己大限将至还和其他男 人乱搞的妻子。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只有晃彦一个。所以,我们就……就被他遗弃 了。我们是背着他偷人的女人的小孩。对他而言,身上流着那女人血液的人,都是 憎恨的对象。”说着说着,大概心情太过激动,园子掩面而泣。 “你想太多了。”美佐子试图安慰,却没有效果。 过了一会儿,园子红肿着眼眶抬起头来。“美佐子,有一件事我很怀疑。” “什么?”美佐子心生不祥的预感。 “爸爸是真的没救了吗?” “园子,不可以说那种……”美佐子慌了,园子却似乎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觉得很奇怪。爸爸说身体不舒服,住院接受手术……然后身体状况就急转 直下。听说开始接受精密检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很广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晃彦说,食道癌经常很晚才发现,而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 “可是,应该有很多人获救吧?”园子露出一种挑衅的眼神,年轻貌美的女孩 露出这种表情,令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我在想,爸爸发现妈妈和那个人的 关系,精神上应该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那种压力会对身体带来负面影响吧?书上 提到,患有消化系统疾病的人,精神状况对病情的影响很大。所以,要是那种事情 影响了爸爸的病情,就等于那两个人杀死了爸爸。” “你绝对不能那样想!”美佐子训斥园子,但园子似乎没有听进去。 “要是那样,我不会原谅那两个人。” 美佐子看到园子那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不禁背脊发寒。 直明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郁闷的一天。绵绵细雨从早上就一直下个不停。 在真仙寺做完法事,瓜生家在一楼大厅准备了酒宴。虽说是亲戚,但齐聚一堂 的除新任社长须贝正清外,都是UR电产的高级主管,所以与其说是法事,更像在召 开干部会议。 美佐子和亚耶子一起忙着招呼来宾,晃彦则和弟弟、妹妹坐在角落,默默地动 着筷子。 “那篇报道写得真好,提升了您的个人形象。”扁平脸的常务董事一边为须贝 正清斟酒。一边大声说,声音传进了美佐子耳中。这人是正清的妹婿。美佐子曾经 听晃彦说,他老是跟在正清身边,很无聊。“社长在照片上感觉很年轻,而且给人 一种重情义的印象。” “我又没有故意装模作样。”正清的话中不带一丝情感,一脸无趣地举杯饮酒。 他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却非常冷静清醒。练过剑道的他虽已上了年纪,身上却没什 么赘肉,工人般黝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独特的压迫感。 “我真后悔接受那家报社的采访。力正清说,”没想到他们会写出那么低级的 报道,你别再提那件事了!“ 跟屁虫常务董事拍马不成,缩了缩脖子。 他们谈的是约三天前刊在《经济报》上的一篇文章。一个报道大企业高管私生 活的专栏提到了正清,特别强调了他的年轻有为和蓬勃的生命力,还刊登了两张照 片,一张是他在现场指挥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身穿运动服去扫墓的照片——图注 中提到:“须贝正清先生用过午餐一定要慢跑。特别是星期三中午,他总会到父亲 坟前祭扫。”须贝家的祖坟也在今天举行法事的真仙寺后面。 男人的小团体反映出他们在公司中的地位,众人以须贝正清为中心聚在一起。 而他们的妻子也围成一个圈子,由正清的妻子行惠手握主导权。她在女眷当中年纪 最长,丈夫又登上了公司的龙头宝座,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摘下了女眷中的后冠。亚 耶子因为是继室,在这种场合总是保持低调。 她们的话题没完没了地在每个人的孩子身上打转,包括已到适婚年龄的女儿与 继承的问题。话题特别集中在行惠的独生子俊和的未来上。俊和今年刚进UR电产。 当然,他没有接受新进员工培训,也没有到现场实习,直接走上了储备干部之路。 如此一来,女性眷属最感兴趣的部分,自然也集中在俊和要娶谁家的女儿为妻上。 她们都希望最好是个和自己关系匪浅的女孩。 “这种事情不嫌早。要是现在不开始找对象,到时候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是啊。再说,如果是来路不明的女孩,行惠你也会很头疼吧?”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行惠只是默然聆听,脸上浮现充满自信、泰然自若的 笑容。话题人物俊和一直坐在正清身旁,根本不和瓜生家的人打招呼。他分明是个 胆小如鼠又神经质的男人,但傲慢这一点倒是和其父如出一辙。 看到这种情况,美佐子想,晃彦说得果然没错。当直明倒下、正清接任社长时, 他说:“瓜生家的时代结束了。” 奠定UR电产基础的人是晃彦的祖父瓜生和晃。但他去世后,公司由他妹夫兼属 下须贝忠清——正清的父亲接管。此后,瓜生派和须贝派几乎是轮流掌握实权。但 最近这两股势力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大原因在于直明的亲信比须贝少。直明虽然有 长子晃彦,但他选择了一条和父亲迥然不同的路。跟随没有继承人的将领不会有好 处,于是直明在公司里渐渐遭到孤立。即使如此,仍有几个人因为其人望而担任他 的臣下,但他们也在直明倒下的同时为须贝派招揽。正清的基本方针并不是排斥瓜 生派,而是将人才纳为己用。 然而,还有一个人尚未被瓜生派吸收——松村显治。他和直明并非亲戚,但从 年轻时起就一直担任直明的左右手,贡献良多,目前高居常务董事之职。公司内流 传着正清对松村很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置他的风声。 松村正和晃彦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于是美佐子也回到晃彦身旁的座位,顺便 休息一下。 “哎呀,夫人,真是辛苦你了。”松村拿起啤酒瓶,表示慰劳。 美佐子拿着杯子说:“一点就好。” 松村说:“嗨,有什么关系嘛。”为她斟了满满的一杯。松村脸圆,身体也圆, 却有一对像线一般的眯缝眼,眼尾有几条皱纹,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们在聊什么?”美佐子问。 “发一些无聊的牢骚。”晃彦回答,“我们在说,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还是晃彦聪明。”松村稍稍压低音量,瞥了正清身边那些依然喧哗不休的人 一眼,“坦白说,U R 电产目前处于虚胖状态。进入这种公司没什么意义,如果有 能力,不如靠自己的力量,开拓自己的命运。” “我有时也得出席无聊的股东大会啊……”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注定生为瓜生家的长子。”松村拿起酒杯做了个干杯的 动作,然后一饮而尽。 美佐子马上为他斟酒,又伸长手臂将瓶口对准晃彦的玻璃杯。就在这时,另一 边出现一只酒瓶,替晃彦的玻璃杯斟满了酒。 原来是正清。他扭曲着半张脸露出笑容。 “你们很安静嘛。”正清道。 “我们刚才在忆当年。毕竟,今天是瓜生前社长的七七。”松村婉转地说,言 下之意似在讽刺那些吵闹的家伙。 正清却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哦?那么,也让我和晃彦夫妇聊聊当年的事吧。” 他显然是叫松村离席。松村察觉到这一点,说声“好的,请慢聊”,便离去了。 “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松村走远后,正清开口。 “对须贝先生而言,他不等于一个烂掉的苹果吗?” “烂掉的?哪里的话。”正清狡猾地咧嘴一笑,“看人的眼光我还有,还打算 让他替我做些事情。” “原来如此。做‘些’事情,是吗?” 晃彦浅尝了一点啤酒。正清又替他斟满,然后压低声音问:“对了,你考虑得 怎样?改变心意了吗?” 晃彦定定地盯着正清棱角分明的脸,摇摇头。“我怎么也不觉得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我之所以那么说,是考虑到UR电产和你的将来。别用你 那聪明的头脑去修理别人坏掉的脑袋,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你找错人了。就算找医生帮你也是白搭。” “你并不是普通的医生,你以为我瞎了眼吗?” “你太高估我了。”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装傻了。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正清拿起一旁没人用过的玻璃杯,倒上酒,一口气喝掉半杯。 美佐子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感到非常意外。正清似乎很希望将晃彦纳入麾下, 但自己从未听晃彦提过。重点是,正清为何需要拒绝继承直明的事业、选择当医生 的晃彦呢? “唔,听说你跟修学大学的前田教授很熟?”晃彦口中出现一个美佐子没听过 的人名。 正清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你很清楚嘛。” “听我们医院里的教授说的。学生们之前也在传,说UR电产好像根据人脑开发 出了一套计算机系统。” 正清鼻子里冷哼一声。“那些学生还挺厉害的嘛。” “因为指导教授教得好。” 闻言,正清歪着嘴角轻拍晃彦的肩,说道:“你最好好好考虑考虑。”说完, 他站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际,众人的话题转到直明留下的艺术品上。亲戚中有许多人毫不觉 得那些艺术品是遗物,都想分一杯羹,因此对独自得到所有财产的晃彦投以忌妒的 目光。 晃彦或许察觉了这种气氛,便招来尾藤,命他带想参观的人去直明的书房。直 明的许多藏品还没有卖给艺术品商人。 “如果有人想要,送给他也无妨。只不过,一晃彦补上一句,”今天只许参观! 要是他们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扭打成一团,那可就麻烦了。“ “知道了。”尾藤回答。 尾藤一传达晃彦的意思,马上有许多人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有女眷,也有男 人。由于一次无法容纳那么多人入内参观,只好分批进行。 “我想应该不至于有人偷东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去看着。” 美佐子听从晃彦的嘱咐。也来到走廊。 直明的书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里有一条小小的艺廊,整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 的画框。直明喜爱艺术,却缺乏专业知识,属于那种突然被画打动就会冲动购买的 人。或许是这个缘故,墙上杂乱无章地挂着油画,日本画,版画和蚀刻画。即便如 此,只要仔细地用心欣赏,还是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共通的性质。但艺术对亲戚们而 言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开口闭口就是画值多少钱。 “这幅画大概值多少钱?” “不知道。不过,既然是这位画家画的。我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万吧。” 除了画作,直明还有其他藏品。墙边有一个镶着大片玻璃的展示柜,里面放着 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摆钟、原始的印刷机、早期的汽车设计图等。除了西洋的物 品,也有日本的幻灯机和机械玩偶等。 “社长说过,精心制作的机械也是一种艺术品。”美佐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 些收藏品,松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说道,“他还说,长年担任UR电产的领导人, 却没有创造出任何艺术品,真是遗憾。” “我公公说过那样的话啊……” 或许看似热衷追求尖端技术的直明,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 不久,行惠和俊和也来了。男人与女人的兴趣果然迥异,俊和兴致勃勃地看着 展示柜里的物品,行惠似乎对古人的精雕细琢毫无兴趣,边说“直明先生也搜集了 奇怪的东西”,边走过去。接着,她的目光停在展示柜旁的一个木柜上,左右对开 的门关得严丝合缝。她看着美佐子,仿佛在问里面装了什么。美佐子只好歪歪头, 表示不清楚。行惠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便往后退去,发出。“啊” 的一声。 “哇,不得了啊!”俊和也发出感叹之声。 美佐子也跟着往里瞧,和行惠一样感到吃惊。木柜里放的是枪、刀剑、大炮的 模型,以及火绳枪和十字弓。 “哈哈,是武器啊。竟然放在这种地方。”松村毫不意外地说道,“‘武器的 历史就是制作东西的历史’,这句话是社长的口头禅。不过,他搜集这类东西似乎 并不积极。” “这些是真刀真枪吗?”俊和问。 “应该是,不过大概不能用了。距离它们最后一次杀人,应该有很长一段岁月 了。” “这些看起来好像还能用。”俊和拿起一把用褐色木头制成、形状介于枪和弓 之间的十字弓。 “哈哈,这把吗?这是去年年底,一个从欧洲旅经非洲到日本的男人带回来的, 说是送给社长的礼物。他大概是想到社长的喜好特地买的,但社长好像觉得那没什 么价值。” “好像也有箭唷。” 看到俊和拿出两支箭,松村警告他:“你最好别碰。听说那是毒箭。” “咦?那可不妙。”俊和慌忙将箭和十字弓放回原位。 又有许多亲戚来到书房。身为瓜生家的人,美佐子被问了很多问题,她完全答 不出来。幸好松村一直陪在身边,真是帮了她的忙。他常陪直明去选购收藏品,因 此大部分事情都很清楚。 最后,弘昌和园子也来了。他们说也没好好看过父亲的收藏品。但他们好像觉 得画很无聊,马上就跑去看木柜了。 “你看!这里有不得了的东西!”弘昌似乎也很喜欢十字弓。 美佐子一度离开书房,想起窗户忘记上锁又折了回来。弘昌和园子还在那里。 美佐子正要拧开门把手,书房里传来声音,她停下了动作。 “我问你,爸爸是不是真的很恨妈妈和我们两个?” 是园子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哥应该也发现了吧?妈妈和那个人……”园子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但 弘昌马上察觉了她想说的话。 “别胡说!妈不可能和那种男人认真交往。”弘昌一副气冲冲的口吻。隔了一 会儿,又传来弘昌的声音:“干吗?笑得那么恶心!” “因为很诡异嘛。”园子说,“哥哥居然在袒护妈妈。”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呀,你不希望妈妈被其他男人抢走。” 房里发出咣当一声,接着是园子的声音。“好疼!放开我!不要因为我一语道 破你的心事,你就恼羞成怒!” “谁叫你乱说!你才是呢,因为爸走了就歇斯底里地疑神疑鬼。” “我才没有歇斯底里,我是真的恨她。哥哥或许不想承认,但妈妈背着爸爸偷 人却是事实。说不定就是因为她红杏出墙,导致爸爸折寿。如果是那样……” 又是一阵东西碰撞的声音。“你想怎样?”弘昌问。 “如果是那样,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我说真的。” “危险!别对着我!”弘昌发出尖叫。 美佐子忍不住敲了敲门,拉开把手。 “园子……你在做什么?!”美佐子屏住呼吸。 “没什么,我们只是在闹着玩。”园子说。她手持十字弓,弓上还架了箭。弘 昌整个人贴在墙上,吓得一脸铁青。 “我只是舍不得和爸爸的遗物别离。毕竟,没有一样是属于我们的。”说完, 园子放下十字弓,离开了书房。 次日早上,送晃彦出门上班后,美佐子在阳台上晾衣服时,看到尾藤穿过大门 朝主屋走去。大概是昨晚喝得太多,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他一抵达玄关,马上打 开门,点点头,走了进去,在屋里迎接他的一定是亚耶子。从美佐子所在的位置, 可以清楚地看到女佣澄江在修剪庭院的花草,今天年轻的女佣和美没来。 美佐子想,七七都结束了,尾藤来家里究竟有什么事呢?他如今是在须贝正清 的手下做事,工作日的早上可以来这里吗?幸好他是在园子上学之后才来。要是被 园子撞见,只会让她更加憎恨自己的母亲。 但是,弘昌应该还没去学校。美佐子一想起昨天弘昌兄妹的对话,就觉得忐忑 不安。 相对于园子爱慕直明,弘昌则有着不折不扣的恋母情结。他不管要做什么,一 定首先找亚耶子商量。即使是出门旅行,也一定会打电话给亚耶子。他考高中时, 亚耶子还将车子停在校门前等了他一整天。美佐子记得亚耶子曾苦笑道:“不那么 做的话,他会坐立难安的。我是希望他能稍微独立一点,不过,养小孩果然很不容 易。” 直明似乎也对此感到很头疼。弘昌那么依恋母亲,像昨晚园子说的,美佐子不 难想象,如果让他知道亚耶子和尾藤的关系,他心里将会掀起一场多么猛烈的风暴。 下午家里又来了别的客人。当时,美佐子从主屋的厨房后门进去,看到澄江正 在剥栗子,便和她闲聊了几句。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从走廊的方向传来说话声,接着脚步声由远而近。亚耶子走进了厨房,一见美 佐子,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来问明天要准备的事。”美佐子说。她指的是有关处理直明的艺术品的事。 昨晚晃彦一说要送给想要的人,亲戚们马上摩拳擦掌,露出一副要抢东西的模样。 于是晃彦说:“_ 艺术品商人下次到家里来是三天后,大家只要在前一天聚在一起 讨 论,决定怎么分配就行。“也就是明天了。美佐子昨晚和亚耶子讨论,决定提 前一天将艺术品移到大厅,因此必须询问亚耶子,细节该怎么处理。 “嗅,对,是该跟你说一下那件事。不过,你再等我一下。我现在有点事要忙。 等我忙完,我会去叫你。” 这不像亚耶子平常流畅的语气,美佐子下意识地察觉自己不该待在这里。“那 么,我在房里等。” “好,就那么办。还有澄江,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些东西?要买的 我写在这张纸条上了。” 美佐子偏着头,疑惑地想,婆婆好像想把所有碍事的人全赶出去。 美佐子穿过厨房后门走回别馆时,往访客用的停车场瞄了一眼。那里停了一辆 黑色奔驰,车周围还留着尾气的臭味。美佐子见过那辆车——须贝正清的备用轿车。 须贝先生来家里有什么事呢? 美佐子还发现屋顶的车库里停着弘昌的保时捷,他平常几乎都开车去上学。真 奇怪,难道他今天搭电车吗?美佐子诧异地回头望向主屋。 入夜后,大家开始搬移艺术品。美佐子和亚耶子,澄江一起将画从书房搬到大 厅。虽说不过是画,但画框的重量不可小觑,还要小心以免碰撞。 “这些不用搬,反正好像也没什么人要。”亚耶子指着玻璃展示柜和木柜说, 美佐子也同意。亲戚们感兴趣的仅限于值钱的画作。 当书房里只剩下美佐子一个人的时候,她再次环顾室内。光是撤走艺术品,房 里就感觉宽敞了许多。 美佐子看到木柜的门半敞着,想将它关上,却没成功,定睛一看,原来门最下 层的地方被东西卡住了。她想,奇怪,十字弓和两支箭原本放在最上层,为什么只 有一支箭放在最下面呢?她马上解开了这个疑问。仔细一看,那支箭掉了一根羽毛。 大概是打算拿去修理,所以只有这一支放在不同的地方。 美佐子想起松村曾经说过“这些箭很危险,别碰为妙”,便将箭放回原处。 关上木柜门时,从隔壁书库传来啪嗒一声。美佐子原以为没人,闻声吓了一跳。 这间书房和书库间由一扇门连接,可以不出走廊地自由来去。 门缓缓开启,出现的人是晃彦。美佐子吐出屏住的气息。 “老公……你别吓我啊!” “有谁来过?”晃彦眼神锐利,仿佛没有听见般问道。 “你指的是……” “白天。有没有人到家里来?” “噢,听你这么一说……尾藤和须贝正清好像来过。” 晃彦的脸颊突然抽动了一下。那是当他不知所措时会出现的习惯动作。 “可是我没有看到他们,只看到有车停在停车场里……你要不要去问问妈?” “不,不用了。”晃彦原本打算离开书房,但他将手搭在门上,又回过头来看 着美佐子,说,“别告诉任何人我问过你这件事,知道吗?” “嗯。” 她一应声,晃彦便粗鲁地甩上门离去。 大概是认为先来才能抢到好东西的心理作祟,次日早上十点过后便陆续有人登 门。男人们要工作,来的大部分是女眷。她们与主人略一寒暄,便朝大厅而去,美 佐子和两名女佣一起忙着为她们张罗茶和点心。 有人甚至带了认识的画商来帮忙估价。然而,大家都很精明,所有人都对某几 幅画感兴趣,看来要商定如何分配绝非易事。 快中午时,这些人的丈夫也前来观看战局。他们似乎是跷班来的,一听事情还 没谈妥,便留下几句激励妻子的话再度离去。因此,访客用的停车场几乎始终爆满。 尾藤也现身了。他似乎是替正清来的。 午餐叫了附近寿司店的外卖。直明身体还硬朗的时候,突然订几十份寿司简直 是常事。 大厅里暂时休战,美佐子决定和澄江她们一起在厨房里用餐。她不想待在大厅 里。要她静静地坐在虎视眈眈地想将直明的遗物据为己有的亲戚当中,她一定会窒 息。 美佐子正用筷子夹起寿司时,看见有人从流理台上方的凸窗外经过。玻璃有花 纹,她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咦?是谁呢……” “怎么了?”澄江好像没有察觉到有人经过。 美佐子放下筷子,从厨房后门出去,再绕到屋子的后门。 她看见一道黑影飞快地跑过去。她惊呼一声,再看时却已不见人影。 “少夫人……”澄江也跟了过来。 美佐子摇摇头。“嗯,没什么。去吃饭吧。” 美佐子边想刚才的人影边往厨房后门走去,忽听澄江高声说道:“哎哟,小姐!” 园子正朝她们走来。 “园子,你怎么了?”美佐子问。 “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回来休息。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担心。我不想走 前门,让我从厨房后门进去吧。” “好。” 园子的确像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她进屋喝了杯茶,看了时钟一眼,问美佐 子:“弘昌哥在家吗?” “弘昌?不在呀。”美佐子摇摇头,“他去上学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说完,她便拿着书包离开了厨房。 下午一点左右,遗物争夺战再度展开。亚耶子负责协调,但她毕竟只是瓜生家 的继室,似乎缺少了一点威仪。因此,实际上负责的是行惠。美佐子在一旁看着, 很显然,有价值的物品都落入行惠的近亲手里。 “这下子,简直不知道是谁的遗物了嘛。”亚耶子在美佐子耳边低声说道。 这时,有人怯生生地打开她们身后的拉门,是和美。她探出头,口齿不清地说 :“有电话。” “电话?谁打来的?”亚耶子问。 “这个嘛……”和美趋身向前,将脸凑近亚耶子耳边。美佐子听见她说“警察”, 不禁吓了一跳。 亚耶子大概也吃了一惊,表情严肃起来。 几分钟后,亚耶子回到大厅,漂亮的脸庞罩上了寒霜。她一溜烟冲到行惠身边。 行惠正在思考该如何分配几幅日本画。 “行惠,槽了。”亚耶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听说正清先生被人杀死了。” 刹那间,屋内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