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麻醉步骤顺利完成,手术台上的患者已固定姿势,开刀部位也已消毒完毕。 “手术开始,拜托大家了。”主刀医师元宫诚一说道。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清 晰响亮。 冰室夕纪站在元宫的对面,向他行过注目礼,悄悄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 己不要紧张。当然,光是想些有的没的,以至于无法集中精神做该做的事,那就没 有意义了。 手术的内容是冠状动脉绕道术,而且是无帮浦辅助冠状动脉绕道术“Off Pump CABG”,意即不使用人工心肺,在心脏跳动的状况下进行手术,一般称为OPCAB. 夕纪的重任是取下患者左臂的桡动脉。在这种情况下,这条动脉称为移植物 (graft ),用来作为绕道血管。胸腔内壁虽然也有动脉可供使用,不过当元宫问 夕纪该用哪一条时,夕纪则回答桡动脉。桡动脉较粗,更重要的是这位患者有糖尿 病,若使用内乳动脉,术后有可能引发纵隔腔炎。指导医师对她的回答点点头。 当然,夕纪事先已告知患者,表示将对方的左臂取下动脉。 “会留下伤疤,这样没关系吗?” 七十七岁的老人对她的问题粲然一笑。“这把年纪手臂上多个伤疤算什么!再 说,胸口也会有疤啊!” 那是当然的——她回答。 “既然这样,就选医生觉得最好的办法。我相信医生。” 据说老人有个和夕纪同年的孙女,打从一开始,老人便对年轻女住院医生相当 和善。绝大多数患者一见到夕纪,脸上便露出怀疑的表情,有时候也有患者表明想 换男医师。然而,这老人可说是例外。 夕纪顺利取下那截血管,由元宫执行固定吻合处及血管吻合。他是夕纪的指导 医师之一,技巧纯熟高超。夕纪凝神细看,想偷学一些技巧,但元宫的动作快得令 她目不暇给。 止血之后,插入导管,将胸骨复位,缝合筋膜、皮下组织、表皮,手术完成。 腋下照例汗湿一片,后颈酸痛也已司空见惯。夕纪正式参与心脏外科手术已经两个 星期了,还是不太习惯。 将患者移到加护病房,展开术后观察。其实,从这里开始才是最漫长的。必须 一面监视患者的血压、尿液、心电图等等,一面调整呼吸器和用药。当然也会有病 情生变、进行二次手术的状况。 夕纪瞪着心电图显示器,看着看着,知道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 糟糕,我得打起精神来。 她想保持清醒,脑袋却断断续续地麻木了起来。 突然间,感觉膝盖无力,顿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来。刚才好像打瞌睡了,眼 前的元宫正在发笑。 “公主,好像到了极限哦。” 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这张笑脸令许多护士为之着迷。元宫三十五 岁,目前单身,热爱网球运动,一年到头肤色晒得黝黑。 夕纪摇摇头。“我不要紧。” “你昨天也动了紧急手术,没怎么睡吧,去休息一下。” “我没关系。” “我有关系。”元宫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严厉。“不能用的医生不是医生。 一想到有人靠不住,我就浑身不对劲。” “已经不要紧了,我靠得住的。” “靠不靠得住由我决定,所以才叫你去休息。休息够了再回来,这样我才好办 事。” 夕纪咬咬唇。元宫看到她这反应,又恢复了笑容,微微点头。 遗憾的是,他的话是对的。既然在术后观察时打瞌睡,便无可反驳。 “那么,给我一个小时就够了。”说着,她站起来。 离开加护病房时,她看到了护士真濑望。个子娇小、脸孔圆圆的真濑,看起来 是个亲切和善的人,平日在走廊等地方碰面时,对方必定会微笑以对,现在也一样。 夕纪停下脚步,向对方表示自己要去值班室小睡片刻,拜托对方如果有什么状 况就叫醒她。 “医生,好辛苦哦!这阵子不是一直开刀吗?之前还有三个住院医生,现在只 剩下冰室医生一个人。” 真濑望二十一岁。可能是因为自己辈分最低而对夕纪产生了亲切感,平日对夕 纪很好,整理传票等事务性工作也几乎都替她处理。 “才这样就倒下了怎么行呢!”夕纪苦笑。 夕纪在值班室躺下,理应来袭的睡魔却迟迟不来。心想一定要睡一下,却反而 给自己压力,这也无可奈何。 去年自帝都大学医学系毕业之后,她就在同一所大学医院研习。截至目前为止, 已在内科、外科、急救等部门研习过,目前的部门是心脏血管外科。 这个部门是夕纪的终极目标。 她完全没有“总算来到这里”的感动,反而是强烈地感受到“我怎么还在这种 地方”。即便研习顺利结束,也不见得能当上心脏血管外科医师。毕业后必须经历 最短七年的磨练,还必须积极参加学会。明明做的只是助手程度的工作,却感觉体 力已经到达极限,这样是实现不了梦想的。 “我要当医生,当上医生以后,我要拯救像爸爸那样的人。” 那年秋天的晚上,念初三的夕纪向母亲百合惠如此宣称。百合惠大吃一惊的表 情,夕纪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不久,她的父亲冰室健介过世了。父亲的胸腔长了一个巨大的大动脉 瘤,然而摘除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据说,健介事前便知道手术风险很大,也做好 了心理准备。 夕纪来到心脏血管外科之后,已经看过好几名大动脉瘤患者。一想到他们罹患 了与父亲一样的病,便感到心酸。虽然想救治的心情与治疗其他病症一样,但是当 这些患者接受手术时,夕纪更多了几分紧张。 所幸到目前为止,所有手术都成功了。看到家属放心的表情,更重要的是,看 到患者恢复健康的模样,夕纪也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然而,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念也同时占据了她的心。 救像爸爸那样的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但是,她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动机, 只是这个动机绝不能被其他人发现。指导医师不用说,连母亲她也瞒着。 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到想起这里是值班室以后,她已在毯子里 发了一会儿呆。当她伸手摸到闹钟一看,眼睛立刻睁大,已经早上六点半了,本来 打算小睡片刻,却一觉到天亮。 她赶紧跳下床,匆匆洗把脸,便赶往加护病房。因为没人叫醒她,理应是病人 没有出状况,但元宫的话让她放不下心——因睡眠不足而疲惫至极的住院医师靠不 住,转而向其他医师求援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她这个脸就丢大了。 然而,加护病房里不见元宫的身影,问在场的护士,对方说他四点左右回去了, 病人没有异状。 “医生交待说,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去把值班室的公主叫醒。”护士嘻笑着说 道。 夕纪困窘地笑了,放心了。看来,元宫总算把夕纪当成有用的人。 昨天动手术的患者情况很稳定。夕纪到医院的商店买了甜面包和罐装咖啡,一 边检阅抽血等资料,一边解决早餐。 之后,便来到病房开始巡房。夕纪目前负责的患者共有八人,八人均超过六十 岁。人的心脏大多在这个年纪开始出毛病。 中塚芳惠即将满七十九岁,三天前住院,腹部有一个大动脉瘤。肿瘤约有鸡蛋 大小。虽依诊断结果而异,但腹部大动脉瘤的手术成功率很高,一般都会立刻进行 手术。 一看到夕纪,中塚芳惠便不安地眨眨眼。 “手术的日子决定了吗?”她第一个问的总是这个问题,想必是很在意吧。 “现在还在和主治医师谈。我们看中塚女士的身体状况来决定。” 夕纪量了体温,温度有点高,告知中塚芳惠之后,她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还是因为肝脏?” “可能性很高,之后还会再验一次血。您家人今天有来吗?” “我女儿女婿应该会来。” “那么,等他们到了之后,麻烦通知护士一声,山内医生想跟你们讨论以后的 事情。” 中塚芳惠默默点头,心惊胆跳,不知医生到底要说什么。夕纪再次挤出笑容, 说了声我回头再来,便离开了病床。 正确地说,她出毛病的不是肝脏,而是胆管。她的胆管发炎,大动脉瘤便是在 检查过程中发现的。而且,她罹患的并不是单纯的胆管炎,恐怕有癌细胞侵袭,因 此这方面也必须尽快处理。 癌与大动脉瘤,要先进行哪一项手术,这是最难取决的问题。外科的主治医师 每天讨论这个问题,但尚未得到结论。 他们已将一切情形告知中塚芳惠的女儿女婿,他们询问可否同时进行两项手术。 患者家属打算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情不难理解,但身为医师,只能肯定表示绝不可行。 单单其中一项手术,便会造成高龄的中塚芳惠莫大的身体负担,更何况在技术上原 本就不可能。 无论先执行哪一项手术,都必须等到她恢复体力才能进行另一项,而这必须花 相当长的时间,问题在于体内的病灶在这段期间的变化,癌症会恶化,大动脉瘤也 会继续膨胀,两者都有时间限制。 夕纪回到办公桌前整理中塚芳惠的检查医嘱(chronic stable)时,她的主治 医师山内肇出现了,他也是她的指导医师,体型肥胖,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年轻,其 实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冰室医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山内这么一说,她连忙伸手去摸,接着才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 过脸了。 “听说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妆就睡觉,皮肤会变差哦!” 夕纪瞪他一眼,但不会生气。山内是出了名对住院医师照顾周到,而且他也知 道夕纪从来不化妆。 “再怎么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知道癌症会有什么变化。”山内喃喃说完之 后,才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夕纪。“对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西园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个小状,所以他可能会念你一下,你可别恨我啊!”山内朝她竖 起手掌,做了一个道歉手势。 夕纪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从位子上起身,沿着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楼层的教授 办公室。她无意识握拳,掌心渗出汗水。 在门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门。 哪位?里面传来西园的声音,他的男中音十几年来都没变,至少夕纪听来是如 此。 “我是住院医师冰室。” 她回答了,里面却没有回应。正在惊讶时,门突然开了,露出了西园阳平的笑 脸,一头花发向后梳拢。 “抱歉,你在忙还把你找来。进来!” 夕纪说了声打扰了,踏进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办公桌上的电脑荧幕正显示出三维影像(3D),旁边的白板上并排挂着四张胸 腔X 光照片。 “听说你连续两天进手术房。”西园边坐下边问道。 是的——夕纪站着回答。 “前天的紧急手术是山内医师执刀,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听说你不是 站在他对面吗?” 意思是站在主刀医师的正面。 “是的。我只顾着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时间止血。” “嗯,听说是突发性出血,你还把脸转开了一下。” 夕纪没答腔。她没有印象,但无法笃定自己有没有这么做。 “一开始通常会这样。但是你千万别忘记,出血是最后的警讯。没看到出血部 位,患者就会没命。记得,视线绝对不可以从出血部位移开,知道吗?” “是,对不起。”一边道歉,心里才明白山内说的告状是指这件事。 西园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叽声。 “好了,说教就到此为止。怎么样?习惯心脏血管外科了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一直给大家添麻烦。” 西园失声笑了。“你不必这么拘谨。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说话。” 房间里还有另一张椅子,夕纪说了声失礼了,便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西园回头看看X 光片。“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觉得呢?” “是那位VIP 病房的患者吗?”夕纪说。“看起来是血管瘤,而且相当大了。” “直径七公分。”西园医师很满意。“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觉症状吗?” “据说有时候发不出声音,嘶哑破嗓。” “沾黏呢?” “什么?” “动脉有沾黏吗?” 西园仔细凝望夕纪,缓缓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状态, 但哪些部分连在一起,不开胸没办法知道。这是患者的资料。”西园把病历拿给她。 夕纪谦谢一句便接了过来,看了几个数字。“血压很高。” “动脉硬化很严重,平常不养生的结果吧。六十五岁的年纪,完全没有戒烟戒 酒。食量大,运动方面只有坐高尔夫球车陪陪客人打球,血管当然受不了,没有太 多并发症已经是奇迹了。”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要看检查结果,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进行。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西园 坐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当第二助手。” “我吗?” “不愿意?” “哪里,我愿意。我会努力的。”夕纪点头。 西园看着她,点点头之后,说“对了”,语调已经改变。“最近有没有常和你 母亲联络?” 夕纪有种出其不意的感觉,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就提起百合惠,顿时说不 出话来。 “没有保持联络吗?”他又问了一遍。 “呃,偶尔会打电话……” “是吗?”西园嘴角上扬,偏着头。“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哦。” 夕纪回视着他。这句话,暗示他果然和百合惠经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么吗?”夕纪问。 西园苦笑。“没这回事。不过言谈之间听得出来,因为你母亲向我问起你很多 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联络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 夕纪垂下头,脑海里浮现百合惠和西园在某家餐厅用餐的情景。但不知为何, 这两人的容貌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西园问。 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问,夕纪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在脑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写摘要。再来就是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没有手术吗?” “目前没有。” “嗯,山内今天都在,等会儿元宫应该也会来。”西园以思考的表情抬头望着 天花板,然后说声“好”,并点点头。“今天你五点下班,然后准备一下,七点到 赤坂。” “赤坂?” 西园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夕纪。“到这家店。你母亲 那边我来联络。” 名片上印着餐厅的名称和地图。 “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见家母的时候会自己去找她,您不必这么 费心……” “你现在可不是想见就见得到吧!”西园说,“住院医师没有星期六、星期天, 就连五分钟脚程的宿舍都没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样会被first call叫回来。这 些我都知道。如果现在不这么做,不等研修结束,你母亲恐怕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了。那么,我今晚会打电话给家母。” “冰室。”西园双手在胸前交抱,盯着夕纪。“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 以说是对住院医师的指导。” 夕纪垂着眼,双手拿着那张名片。 “我会先交代山内和元宫。”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特别待遇,还是不……” “过去我也会强迫住院医师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别搞错了。” 碰了一个大钉子,夕纪无话可说,只好小声地回答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夕纪叹了好大一口气。进去的时间虽短,却觉得好累。 回到病房栋,正在处理手术传票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是元宫。 “刚才听教授说了,你今天五点下班吧!加护病房那边应该没问题。” “对不起。” “干嘛道歉?西园教授很注重住院医师精神方面的照顾,我研修的时候教授也 很关心。” “元宫医师,”夕纪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一直以来的疑问提出来。“您为 什么选择帝都大呢?” “我?好难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想很多。自己的实力啦,社会的评价啦, 很多因素衡量的结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样。” “你的志愿是心脏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这样,选我们大学就没错,这样就能在他底下学习了。” “西园教授?” “对。”元宫点头。“就算只能偷学他的技术也很幸福。不仅是技术,我认为 作为一个医师,他也具备卓越的人格。” “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应该是吧。你知道他为什么当心脏外科医师吗?” “不知道。” “他天生心脏就有病,听说小时候动过多次手术。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现在, 完全是拜医学之赐。” “原来如此……”夕纪从来不知道。 “其实,他的体质应该承受不了这么劳累的工作,但凭着对医学报恩的信念, 自制力,锻炼身体,才能在心脏外科最前线活跃几十年。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夕纪一边点头,心境很复杂。她也知道西园是一位优秀的医师,但是正因如此, 她才更无法释怀。 这样一位名医怎么会…… 怎么会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这么想。 在那之前,夕纪从没看过父亲示弱的样子。健介是那种个性冷静、喜怒不形于 色的人,但从他紧抿的嘴,总能感受到一股无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 受到他周全的保护。 实际上,他从事的就是保护别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纪念小学时, 健介曾有一次带她到公司,那是一个摆满了通讯器材和显示器的房间。父亲向她解 释,建筑物或民宅与保全公司签约,那些工具便用来管理这些客户回传的资料。穿 着制服的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健介在进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过夕纪并没有那段记忆。健介辞掉 警职的原因,据说是工作太辛苦,母亲百合惠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夕纪也不认为保 全公司的工作轻松,因为健介总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声大作,睡到下午。 那天,念中学的夕纪放学回家,健介的鞋子已经摆在玄关了,之前他从来没有 这么早回来。 冰室家是一户二房二厅的公寓。百合惠和健介正隔着茶几,在起居室说话。 “我早就有不好的预感,”健介皱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么健康检 查啊!” “说这什么话啊!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不肯检查,才会变成这样子。”百合惠 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 健介一脸被说中痛处的样子,啜饮着茶。 “怎么了?”夕纪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健介没有回答,百合惠也不作声,注视着丈夫的侧脸,然后才转向夕纪。“今 天的健康检查,医生发现爸爸身体有问题。” 夕纪一惊。“咦!哪里有问题?” “没什么大不了啦!”健介没有转头,背对着女儿说:“不痛不痒的,生活上 也没有不方便。老实说,不知情日子也照过。” “可是,医生不是要你做更详细的检查吗?”百合惠说道。 “医生当然会这么说啰。都已经发现了,要是没有做任何指示,事后搞不好会 被追究责任。” “发现什么?”夕纪问。“难不成……是癌?” 健介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笑着回头。“不是啦。” “不然是什么?” “听说是动脉瘤。”百合惠回答。 “那是什么?” 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当时的夕纪并不了解,顶多知道动脉是血管。 百合惠告诉她,瘤就是身体长出一块东西。健介的血管里长了一个瘤。 “没想到竟然长了那种东西,我完全没发现。”健介摩擦着胸口。看来,动脉 瘤是长在胸部。 “爸,痛不痛?”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样,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对劲吧?” 的确看不出来,所以夕纪点点头。 “这把年纪去做健康检查,至少都会找出一、两个毛病吧。”健介似乎还在为 接受健康检查一事后悔。 “那个治得好吗?”夕纪问。 “当然,治是治得好啦。”健介的语气有点含糊。 “听说可能得动手术。” 母亲的话让夕纪不由得睁大了眼。“真的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向来让夕纪安心的自信,从健介的脸上消失了,甚至出现了似乎在惧怕什么的 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有这种表情。 第二天,健介接受了精密检查。夕纪知道这件事,所以放学一回到家,就问起 结果。 暂时不动手术——父亲这么回答。 “好像还不急。也就是说,暂时看情况。”健介含糊带过。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为主的和风料理。夕纪的主菜是烤牛肉,健介的却是豆腐。 据说,高血压与动脉硬化是动脉瘤形成的原因。 “我还以为动脉硬化跟我无关,原来我也老了啊。”健介一脸泄气地说道,然 后把豆腐送进嘴里。餐后还要吃药,听说是降血压的药。 夕纪一直到小学高年级,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的年纪比同学们的父亲来得大。教 学观摩通常是百合惠出席,她和别人的母亲相比一点都不老,甚至看起来更年轻。 夕纪也不止一、两次听朋友称赞她母亲年轻又漂亮。 至于健介的年龄,一直到和朋友热烈讨论结婚的话题,夕纪才第一次意识到。 那时候,她们谈的是夫妻的年龄差距。她说,我爸妈相差十五岁,朋友们都很惊讶。 但是,夕纪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的将来放在一起思考。健介身体健康、活 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几年以后自己长大成人,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看到父亲拱肩缩背吃药的模样,夕纪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亲被称为老人的 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时祈祷这一天晚一点到来。 关于动脉瘤的病情,父母并没有谈得很多。夕纪隐约觉得他们不想让女儿听见, 所以她私下推测情况可能不乐观。 父母经常提起西园医生这个名字。从谈话内容听得出来他是健介的主治医师, 听起来是个经验丰富、医术卓越的医生。夕纪虽没见过,但思及他是拯救健介性命 的人,她也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 夕纪见到这位医生,纯粹是出于偶然。某天放学后,她和同学们逛车站前的文 具店,其中一个同学告诉她:夕纪,你妈在那里。 文具店对面有一家咖啡店,店里的自动门开启时,刚好看得到店内的情况。 夕纪过了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动门一开,百合惠的确在里面。她面向这 边坐着,好像和别人在一起。 不久,百合惠也发现了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向她轻轻招手。 坐在百合惠对面的人回头了。对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来很认真的男子。 他就是西园阳平。夕纪深信他是拯救父亲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说了声 拜托医生治好爸爸。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西园医师这么回答。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漂亮。 他们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碰面,夕纪没问,因为她不觉得奇怪,她认为他们一定 在谈论健介的病情。 当晚,夕纪把遇见西园的事告诉健介,他却没有吃惊的样子,显然百合惠已经 告诉他了。医生长得很帅吧——健介笑着这么说。 之后,平安无事的生活又持续了一阵子。正当夕纪逐渐不再担心父亲的病情时, 健介发生了一点异状。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咙下方。 百合惠问他怎么了。 “嗯……好像有点噎到了。”健介皱着眉,偏着头。“本来是后天才要检查的, 不过,我看还是先去一趟医院好了。” “还好吗?”夕纪望着父亲。 健介微笑了,“没什么,别担心。” 但是,他没有继续吃饭。 他向公司请假,到了医院,就直接住院了。一个星期后动手术的消息,是当天 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诉夕纪的。 手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如此沉重、充满了压迫感。夕纪虽然不知道具体上会做什 么,但光是手术刀将割开父亲的肉身,便觉得呼吸困难。 那天晚上,她迟迟无法入睡,想起床喝点东西,却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来。 门开了一条缝,看得见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专心沉思, 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夕纪想,妈妈在祈祷手术成功。 那时候,她也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学校一放学,夕纪便直接到医院。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周刊,一看到夕纪,便笑着 打招呼。 “爸爸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很好啊!简直像没病一样,无聊德不得了。” “一定要躺在床上吗?”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们说,要是到处乱跑,破裂就糟了。” “破裂?”夕纪一惊,急忙问。 健介指指胸口。“他们说血管的瘤已经长得很大了。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容易 破吧。” “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耶。”他歪着头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动手术啊。” 事实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丧命收场,健介并没有直言相告,他当然是 不希望女儿担心吧。 夕纪看到父亲健康的模样,不安感减少了几分。她星期天也到医院探望,周末 过后天天到医院报到。健介没有任何异状,每次看到女儿便直喊无聊。 到了手术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难得以认真的表情对女儿这么说:“夕纪,你 将来想做什么?” 夕纪曾经和百合惠谈过高中升学的事,但被父亲问到将来,就她记忆所及,这 还是第一次。 她老实回答还不知道。 “是吗?慢慢想,以后就会找到方向。” “会吗?” “你可不能活得浑浑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别人着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 然就会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个人都是怀抱着这使命出生的, 爸爸是这么认为。” “好酷哦。” !“可不是吗!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说着,健介眯起眼笑了。 为什么他会说这番话,夕纪并不明白。过了好几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许父亲 并没有深意,但当时的对话,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星期五当天动手术,夕纪照常上学。出门时曾和百合惠提到手术,但气氛并不 严肃,百合惠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时一样做早饭给她吃。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夕纪便开始坐立难安,因为她知道手术将在十 一点左右进行,光是想象父亲躺在手术台上的模样,手心就出汗了。 从学校回到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百合惠不在,但有说等手术顺利结束就会联 络夕纪。由于这场手术可能进行到晚上,百合惠事先交代夕纪自己吃晚饭。夕纪打 开冰箱,里面已经放着几道菜,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 提早吃完晚餐后,夕纪看电视、翻杂志来打发时间。但是,不管电视还是杂志, 她一点都无法专心看,不时看着时钟。 晚上十点过后,电话终于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但不是来通知手术已经结束 了。 她说,好像还会更久。 “为什么会更久?本来不是该更早结束吗?” “是啊……反正,好了会跟你讲,别担心,在家里等。” “我当然担心啊,我也要去医院。” “你来也帮不上忙呀!不会有事的,听话。” “好了就要告诉我哦!” “知道啦。” 挂上电话,一阵强烈的不安包围了夕纪。父亲的面孔在脑海浮现。一想到他也 许正在生死边缘徘徊,便全身发抖。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关掉电视,在床上缩成一团,胃部又沉又闷,反胃感接二 连三袭来。 下一次电话响起,是半夜一点过后。夕纪接起,来电的不是百合惠,而是一个 亲戚阿姨。 “夕纪,跟你说哦,医院的人要你现在赶快过来。阿姨现在去接你,在阿姨到 之前,你可以准备好吗?” “手术结束了?” “嗯,结束是结束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现在过去?” “这个啊,等你来了之后再请他们告诉你。” “我现在就过去,阿姨不用来接我没关系。” 夕纪挂上电话,立刻奔出家门,搭上计程车,赶往医院。心跳剧烈得甚至让她 胸口发疼。 匆忙赶到医院,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夕纪正想先到父亲昨天住的病房时,听见 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亲戚阿姨。 夕纪一看到阿姨,便开始发抖。阿姨双眼通红,显然前一刻还在哭。 “夕纪……跟我来。” “阿姨,怎么了?我爸的手术怎么了?” 但是,阿姨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推着夕纪的背往前走。 夕纪没有再问下去。她怕得到的,会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个即使隐约察觉、 也不愿面对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着,感觉好像开始晕眩,脚步也不稳了。 阿姨带她去的,是她从未去过的楼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的门是打 开的。阿姨说就是那里。 “我爸……在那里?” 夕纪这么问,但阿姨没有回答。她没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脸上是什么表情,但 她的确听到呜咽声。 夕纪怯怯地往那个房间走去,阿姨并没有跟过来。 当她走到房间附近时,有人出来了,是穿着白衣的西园,他低着头,一脸疲惫, 脚步沉重。 他注意到夕纪,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医生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在想该怎么说。夕纪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度朝房 间迈开脚步,她不想听医生说话。 一进房间,眼前出现了一块白布。 那里有一张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盖在脸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铁椅上,头 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 脑袋一片空白,夕纪叫喊着,但自己听不见。她冲到床边,以颤抖的手掀开白 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详的脸,双眼是闭上的,好像在睡梦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 ——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 骗人!这不是真的!——她叫喊着。 就这样,夕纪失去了最爱的父亲。 窗帘轨上挂着一件淡粉红色护士服,应该洗过了,但衣角还留着一块小小的污 渍。如果连这种小地方都要在意,大概当不了护士吧——穰治自行做了这种解读。 望在餐桌上竖起一面A4大小的镜子,开始忙着化妆。今天值夜班,她任职于帝 都大学医院,那里的夜班值勤时间从半夜十二点二十分开始。 望一边在圆脸上抹粉底,一边抱怨工作。她对于休假少感到不满。不仅不能请 年假,就连排好的休假也经常被要求销假加班。穰治认为这样可以赚不少钱,没什 么不好,但才二十一岁的望,宁愿少赚一点钱也要时间玩乐。 穰治只手枕着头,躺在床上抽烟,烟灰就抖落在枕边的名顿(Minton)茶盘。 第一次来这里时,他问望有没有烟灰缸,她想了一会儿才拿出这个。从此,高级瓷 器便降格为穰治专用的烟灰缸,但对此,望什么都没说。有时候还会洗干净,跟备 用的烟摆在一起。 穰治认为,如果和这样的女孩结婚,自己也有机会得到幸福。当然,正因为可 能性是零,才会有这种空想。 望的话题不知不觉已转移到患者身上。她说,很多曾经一脚踏进棺材的患者在 捡回一条命之后,就变得异常任性。 即使来这里,穰治多半也是她的听众。除此之外,就是吃东西,上床。当然, 他没有不满,若是望对他别有所求,也是徒增他的困扰。虽说是听她讲话,其实也 只要附和一下就好,绝大多数的情况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听到几个特定的关键 字时,才会认真听。 这些关键字的其中之一,突然从望的嘴里说出来。穰治抬起上半身:“你说岛 原总一郎住院了?”他对着穿着小背心的身影问,“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镜子里的望,吃惊地看着穰治,只有一只眼睛上了睫毛膏。“嗯,前天住进来 的。他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打算住院,可是检查结果非得马上住院不可。” “你之前说是大动脉瘤吧,很严重吗?” “嗯——”望正专心替另一只眼睛涂睫毛膏。 穰治有点不耐烦。“怎么样?情况不好才住院吗?” 总算涂好睫毛膏的望,转过身子来,眼睛眨巴眨巴地问:“怎么样?” “很可爱啊!我是在问你……” “听说有这么大。”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拉出七公分的距离。“比鸡蛋还大一 圈吧。能动手术的,最多也只有这么大了。” “之前没那么大吧?” “对呀,之前好像是五公分吧。那时候医师就叫他最好住院,可是他本人说不 要紧,好像怕开刀怕得要命。不过,这次大概认命了吧。” “要动手术吗?” “对啊,就是为了动手术才住院啊。啊,讨厌啦!眉毛都画不好!” 穰治下了床,穿上内裤,在望身旁坐下。“手术的日前决定了吗?” “咦?什么?”望看着镜子问,心思全都在眉毛上。 “手术啦!岛原总一郎不是要动手术吗?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呀,还要检查什么的。”望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穰治,皱起刚画 好的眉毛。“穰治,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岛原总一郎跟你又没有关系。” 穰治有些狼狈。的确,他太追根究底了。“是没关系啦,不过你不会很想知道 吗?那种名人的事情。” “还名人咧,又不是大明星。”望苦笑着又开始化妆。 “傻瓜,企业领导人的健康亮红灯,这可是很有价值的情报,搞不好还会影响 股价。” “穰治,你在玩股票啊?” “没有啊,不过想要这种情报的人很多。” 望又中断了化妆,看着他。这次眼神里有些指责的神情。“不可以跟别人讲这 些事哦。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其实我们是不可以把患者的资料泄漏出去的。” 作为一个护士,望还算是新人。听她这么认真的口气,可以想见她在医院里一 天到晚被这么叮咛。 穰治为了让她放心,刻意露出苦笑。“开玩笑啦,这种事我才不会跟别人讲, 只是好奇而已。我又不认识玩股票的人。” “真的?那我可以相信你喔?” “这还用问?相信我吧!” 望再度面向镜子,嘟囔着脸上的妆不知化到哪里了。 “那个手术不会有危险吗?我之前在书上看过,大动脉瘤手术的死亡率好像还 蛮高的。” 望拿出口红,正歪着头看颜色。“那是以前吧,现在不会了,而且我们医师很 高明。嗯……你觉得这个颜色配吗?” “不错啊。哦,医师很高明啊。讲到这里,听说岛原总一郎会去帝都大医院, 也是因为那里有这方面的权威。” “已经不止是权威,算是一代名医了吧。听说不知道有多少高难度的手术都成 功了,一个姓西园的医生。我不是太清楚啦。” “这个名字,我之前也听过。如果是这个医生动刀,就万无一失吗?” “应该吧。岛原总一郎那种身分,应该会指名找西园医生。” “岛原一定是住单人房吧。” “那当然啦!他占用了我们最好的房间,昨天还叫人吧电脑啊、印表机什么的 都搬进去。才刚住院,一天到晚就有人探病,给我们找事做。” “望也要照顾岛原啊?” “有空就得去啊。我老是觉得他的眼神色咪咪的,不过还没有真的动手就是了。” “都是六十五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有元气啊。” 一听到穰治这么说,望停下了涂口红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 六十五岁?” “你之前说的啊!就是你告诉我岛原总一郎去你们那里看病的时候。” “那好像是联谊的时候说的吧,你连这种事都记得啊!” 穰治耸耸肩回答:“我的记性可好的咧。” 三个月前,同事找穰治参加联谊,平常他都会回绝,但这次听到女方的职业, 便改变了心意,对方是帝都大学医院的护士。 穰治暗自抱着某种目的参加那次联谊。一如想象,对他而言那是一场无聊的聚 会,但他仍有收获,因为有一名在心脏血管外科工作的护士,那就是真濑望。 “说到帝都大医院,最近岛原总一郎不是才去过吗?”穰治向她搭话。 望立刻有所回应。“对呀,你好清楚哦。” “我在网路上看到报导,说他因为心脏有问题,去帝都大医院检查,所以没有 出席什么记者会的。我还以为是假的,只是他不想参加记者会的借口。” 望摇摇头。“他真的生病了,而且还蛮……,呃——,严重的病。”她把声音 压低,似乎怕同席的护士听见,想必是因为医护人员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都不能泄 漏患者的病情。 等联谊的气氛熟络起来,开始有人频频换座位时,穰治也没有离开望的身边。 他有意无意地对她示好,同时问出与岛原总一郎有关的消息。大动脉瘤这个病名也 是当时听说的,只不过穰治对这个名称并没有详细的知识。 结果,穰治在这场联谊只和望交谈,也成功地要到了对方的手机和电子邮件。 如果,穰治的目的是寻找交往对象,他大概压根儿不会找望讲话。事实上,发 现他看上望的同事便这么消遣他说:“原来直井喜欢下盘稳重型的啊!她上面一点 料都没有耶!” 穰治只是笑着说了声要你管就带过了。望不受男性青睐反而让他庆幸,否则要 和别人竞争可就麻烦了。 穰治为了赢得望的芳心,尽了一切努力。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异性交往,但他对 她的态度,比之前交往过的任何女性还热情、诚恳,不仅下工夫也花钱。 “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望经常这么说。穰治也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刚 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打扮很不得体,化妆技术也不高明。她说护校的课业沉重,没 时间玩乐,看来的确是事实。 努力没有白费,认识两个星期之后,穰治开始出入望位于千住的公寓。 由于和望交往,穰治一步步了解帝都大学医院的内部,他自己也调查大动脉瘤 这种疾病,研究其治疗方法。于是,他的脑海里衍生出某个计画。一开始,他以为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渐渐地,梦想越来越具体,到了现在,他甚至认为非实 践不可。 问题是时间,机会只有一次,而他绝对不能错过。 因此,听到岛原总一郎紧急住院的消息,令他无法不追问下去。这件事不在他 的预期之中。 他很着急,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说,望。”他懒洋洋地说道。 “什么事?” 穰治把手搁在她裸露的肩上。“有点事想拜托你。” 名片上的地址不好找,因为那地方不在餐饮店林立的大路上,怎么看都是住宅 区。这种地方真的有餐厅吗?夕纪正在怀疑,就看到比一般住宅装饰得还精致的门 廊。往里面一瞧,玄关门挂着刻了店名的门牌。好隐密的一家店,夕纪这么想,又 猜测西园和百合惠或许实际上就是在这里幽会。 一推开门,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微笑着出现了。 “恭候光临,我带您到包厢。”那口吻简直就像认识夕纪一样。 她带夕纪来到一个独立包厢,打开门,向室内说“您的客人到了”。 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走进房内。 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正方形餐桌,百合惠与西园隔着桌角相邻而坐。百合惠穿着 淡紫色衬衫,脖子上戴的白金项链闪闪发光;西园则是一身深绿色西装。 “辛苦了!我们已经开始了哦。”西园举起细长的玻璃杯,里面的液体看来是 雪利酒,百合惠面前也有同样的玻璃杯。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夕纪说完,在百合惠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好像很忙喔。不过气色不错,那我就放心了。”百合惠露出笑容说道。 “我很好啊。妈呢?” “嗯,很好。”百合惠点头。 许久不见的母亲,在夕纪看来似乎瘦了一点。但那种印象并不是憔悴,而是更 结实了,至少完全没有老态。相反的,夕纪认为母亲这几年显得更年轻了。她能够 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日常生活改变了母亲。现在不管怎么看,母亲都是一位干练 的职业妇女。 刚才那名套装女子前来询问夕纪是否要用餐前酒。她拒绝了。 “你们母女俩久久见一次面,来一杯如何?”西园说。 夕纪没有看他,摇摇头。“医院可能会找我。” “今晚的first call不是你,我已经吩咐过了。” “可是……还是不要好了。回宿舍以后,我还想看点书。” 她感觉西园叹了一口气。“现在的确是你的重要时期。那么,就我一个人喝吧。” “是啊,你们两位请喝吧,就像平常一样。”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她看得 出百合惠的表情僵住了。 餐点上桌了。前菜装饰得如甜点般美丽,从外表看不出以什么材料制成,套装 女子为他们说明,夕纪还是听不太懂,但一吃果然美味,满嘴是至今未尝过的好滋 味。 原来西园平常都让百合惠吃这些——她突然领悟。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 为女儿烹调家常菜时,百合惠就已经和西园在外面吃这种平常吃不到的料理吗? 健介喜欢重口味的菜色,特别爱吃卤成咖啡色的马铃薯炖肉。夕纪回想起父亲 拿这道菜下酒看棒球转播的模样。她一边默默将眼前的料理往嘴里送,一边想着, 爸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滋味吧。 西园向百合惠描述夕纪在医院工作的情况,这便是他们会话的进行模式。期间, 百合惠也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洗衣打扫怎么处理等等,夕纪随便应付。这么做尽 管孩子气,但她就是不愿意让他们俩认为吃这顿饭是有意义的。 用餐在这种情况下接近尾声。西园中途点了红酒,但夕纪没有喝,百合惠也只 喝了一杯,所以主菜吃完后,酒瓶里的酒还剩下大半瓶。 甜点上桌之后,西园离席,他的桌位并没有甜点,大概是事先吩咐过吧。席间 只剩下母女俩。 “你的情形我都是从医生那里听说的,好像很辛苦哦,应付得来吗?”百合惠 问道。 “要是输在这里,就不知道之前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是啊,百合惠应道。 “妈,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所以才托教授安排这次聚餐吧。” 百合惠睁大了眼,喝了水杯里的水,舔了舔嘴唇。 夕纪心想,被我料中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绪,有点后悔主动挑起这 个话头。 “也不能算是向夕纪报告啦……,是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心跳加速了。当下夕纪就想,真不想听。 “妈妈呀,”说了这几个字之后,百合惠垂下眼,又抬起来注视夕纪之后才继 续说,“觉得差不多该决定将来的方向了。” “将来?” “就是说……”她又喝了一次水,然后才开口。“妈在考虑要不要再婚。” 脉搏在耳后剧烈跳动。夕纪咽下一口唾液,甚至觉得连吞咽声都在耳内轰然作 响。 穰治把车子停在医院的墙边,这辆车是他不久前才买的二手国产车。虽然曾经 决定再也不开车,但没车毕竟不方便。不过,他不像以前那样悉心装饰车内,也不 为音响或卫星导航系统花钱,买来之后甚至没洗过。现在,他很清楚车子纯粹只是 移动的工具。 坐在前座的望倩然一笑。“今晚谢谢你请客,意大利面真好吃。” “可惜不能喝酒。”穰治说道。 望上夜班若遇到他休假,那天在上班前会与他一起用餐,这已逐渐成为他们的 习惯。饭后,他会开车送她到医院。 “护士总不能满身酒味嘛!而且,穰治也要开车。” 也对,他点点头说。其实,他也不想喝酒。 “那我走啰。”望伸出左手准备开车门。 穰治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刚才那件事呢?” 望为难地皱起眉头。“一定要今晚吗?” “那你什么时间方便?” 望低着头沉思。啃咬左手拇指,是她真正伤脑筋时的习惯。不过她本人倒是说, 在医院里绝不会做出这种动作。 “穰治为什么想看那种东西?” “就像我刚才讲的啊,我想知道什么机器有什么用途,这不看现场不知道吧! 要不是被调到医疗器材研发小组,我也不会拜托你这种事。” “可是,这样的话,依规定向医院提出采访申请不就好了吗?”望提出合情合 理的意见。 穰治摆出一脸厌烦的表情。“如果是正式采访,医院方面多少也会做做样子吧? 给我们看的,很可能跟平常不一样。再说,申请采访的手续很麻烦,要先征求上级 的同意,这么一来就会被其他同事知道。然后,等我一提出申请,这些人一定都想 跟我去。我才不想让他们占这种便宜。” “也就是说,你想偷跑就对了。” “没错,工程师的心眼都很小。”穰治故意露出贼笑。 “可是,机器的配置什么的,手术进行时与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太一样哦。这样 也没关系吗?” “看过大概就知道了。总之,拜托你了。” “可是,搞不好正在动手术啊。上夜班的时候,经常有车祸伤患被送进来,要 是其中一个手术房正在使用,其他房间也就不能进去了。” “要是那样,我就死心。” “有时候还会有紧急手术……” “不会太久的,只是看看而已。”穰治双手合十。 望一脸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被发现就惨了,而且今晚偏偏跟一个特别啰 嗦的前辈一起值班。” “我看一下,马上就走。不然,望也可以不用陪我,你只要带我到手术室,我 自己进去。” “说是这么说……”望皱起眉头。但是,她朝穰治看了一眼,很不情愿地低声 说:“真的只有一下子哦。” “我知道,欠你一份人情。” “看那个,会有什么帮助啊?”望不解地打开车门。 她下了车,朝夜间出入口走去,走到门口附近,停下脚步。 “警卫认得我,要是我们一起进去,他会觉得奇怪。我先进去,你过五分钟再 进来。先在候诊室等,我换好衣服马上过去。不过,我可能会被前辈叫去,所以要 是你等了超过十分钟我还没出现,那今晚就不行,这样好不好?” 好,他说着点点头。他不想强迫她。 路旁停了一辆轻型卡车,他躲在车后窥视出入口。一身牛仔装的望朝那里走过 去。入口的玻璃门打开之后。她行了一个礼。大概是在向熟识的警卫打招呼吧。 穰治点起一根烟,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架小型数位相机,检查过电池和记忆体,再放回口袋。 他对望很过意不去。望会答应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一定是因为真心爱着他, 而且恐怕在考虑将来了,也许还认为电机厂商的工程师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利用她的感情,穰治也觉得不好受。只是,他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不过是区区 一介平民,要做大事,即使眼前出现的机会如蛛丝般微乎其微,他也只能紧紧抓住。 而望正是那根蜘蛛丝。 他也考虑过是否要将一切告诉望,寻求她的协助。考虑到她对自己深厚的感情, 应该是不会拒绝的。但再三思考的结果,还是认为不可行。正因为她爱穰治,所以 拒绝帮忙的可能性反而更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连累她。这种事万一失败了, 她也会被贴上罪犯的标签。另一方面,假使计画一切顺利,最后的结果也会让她痛 苦一辈子。 必须百分之百靠自己独立完成——穰治再次告诉自己。他准备事后从望的眼前 消失。他必须把一切安排妥当,即使将来警方循线查到他的时候,也要让警方相信 望纯粹是被利用。 看看时间,望进去已经六分钟了,他在地面上按熄了烟,把烟蒂收进口袋。 夜间专用出入口的灯光昏暗。一进门的左手边有窗口,内有人影。若只是平常 的出入,警卫不会把人叫住。他虽然没向望提过,其实之前已经从这里出入过好几 次了。当然,是为了查看夜间医院内部的情况。 从出入口进入内部,走过昏暗的走廊。医院的平面图几乎完全记在脑海里。前 往候诊室的路上,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有员工餐厅,再往里面应该是 机械室。 他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坐下,四下无人,可能是今晚没有急诊病患,整栋建筑物 静得出奇。 几分钟之后,他听到脚步声,换好制服的望从阴暗的走廊深处出现,她看起来 比穿便服时成熟得多,神色也严肃起来。 “没问题吗?”穰治问道。 “不算没问题,不过现在应该还可以。目前好像没有手术,手术部也没有人。 跟我来。” 望小声说完,便转身快步走。穰治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望按了三楼的按键,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 “有时间吗?” 穰治一问,她偏着头想一想。“五分钟左右。我得赶快回护理站。” “我一个人也可以——” “不行。”望严厉地打断他。“万一被发现,有我在还可以瞒混过去。可是你 一个人的话,什么借口都没有,搞不好还会被报警处理。” 穰治点点头,再度认清自己拜托她的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的事。 在三楼步出了电梯,首先由望到走廊探看情况。然后,她轻轻招手。正前方有 一扇大门,上面贴着一张牌子,写着手术部搬运口。 望从那前面经过,在一扇普通的门前停下来。 “先在这里等一下。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回电梯那里。” “知道了。” 她开了门走进去。穰治观察四周,刚才他们经过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护理站,灯 是亮着的,却没有听见说话声。 门开了,望探出头来。“好了,进来。” 穰治迅速溜进门后。一进来就是脱鞋的地方,旁边有个放鞋的架子。 “在那里脱鞋。” “这里就是手术室?” “怎么可能啊!快点。” 望打开一扇标示为更衣室的门,进去之后,拿着装有蓝色衣服的塑胶袋走出来, 上面有张纸写着“参观用”。 “穿上这个。这里还有口罩和帽子,也都要戴上哦。小心,绝对不可以把头发 露出来。”她一边说,自己也一边穿上同样的衣服,戴上口罩。 “一定要这么麻烦吗?我只是看一下而已。” 正在戴帽子的望,抬眼狠狠瞪了他。“这么一下子,穰治身上的细菌就有可能 会到处飞呀!再过去那些地方,连一根头发都不能掉。要是掉了,就会被追查出来。 你要是不愿意穿,就不带你进去。” 穰治无法反驳。望的眼神完全是护士的眼神。 等他穿好衣服,望便往更衣室后面走去,那里也有一扇门,她在门前的架子上 取出两双橡胶脱鞋。“穿上这个。” 穰治默默地换上拖鞋,他决定不再忤逆她了。 望自己也穿上拖鞋,便站在前面,那扇门悄悄地开了。 “原来是自动的。”穰治说道。 “要是每个人都摸来摸去,会有细菌黏在门和门把上啊。” “原来如此。”他心想,得把这件事情记住。 “接下来是手术清洁区。绝对不可以用手碰任何地方。” “知道了。” 穰治踩着橡胶拖鞋踏出去。明明不是去动手术,却非常紧张。一方面是怕被发 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望再三警告,让他开始认识到这里是个极为神圣的地方。 门后面有一条宽敞的走廊,隔着走廊有一排手术室。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声 微微作响。 “哪间手术室都可以吗?” “最好是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室。” “那在这边。”望往走廊深处走。 “会根据手术的内容换房间吗?” “当然。放的器具不一样,清洁程度也略微不同。心脏外科是最高等级的。” 望在最靠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就是这里?” 她默默对穰治的问题点头,然后视线落在左脚边,脚尖踩进墙上挖空的方形洞 穴里。她往下一踩,这一定也是为了防止细菌吧。 望先入内,再转头以眼睛向穰治示意。他也走了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架设在天花板的无影手术灯,正下方是手术台。整个手术 台上覆盖着软垫,上面还有不同形状的小靠垫,圈形垫应该是用来枕后脑勺的吧。 放在手术台靠近头部位置的装置是麻醉器,穰治认得出来,因为他事先已吸收 了一些知识;麻醉器旁边有一个抽屉很多的层架,应该和麻醉有关;麻醉器前面有 显示器,但不知是用来观察什么。 麻醉器附近的墙上有管线设备,上面有四个插座,形状和颜色都有些许不同。 关于这个,穰治已经调查过了。绿色插座提供氧气,蓝色是麻醉用的笑气,黄色是 空气,而黑色则是吸引用的插座。手术进行时,各个插座应会视其功能连接在不同 的管子上。 穰治缓缓移动视线。电刀、手术器械台、踢桶、吸引器……,这些都是每一种 手术需要的工具,因此也在穰治事先准备的知识之内。 他的视线停了下来,因为人工心肺装置已进入视野。现在并未接上电源,但当 进行人工心肺装置的手术时,应该插在不断电电源插座上。那个电源就在墙上。 穰治拿出偷带进来的数位相机,迅速按下快门。他一开始动作,身边的望便以 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但他假装没看到,又按了好几次快门。望什么都没说,但在口 罩底下,一定咬着唇。 看到他收起相机,望指指门,似乎在说该走了。 离开时,望也踩了脚踏开关。一离开手术室,她便轻轻摇头。“没听你说要带 相机进来。” “我没说吗?” “别装了!你以为做这么多防菌工作是为了什么?平常用脏手拿的相机,上面 都是细菌,会在房间里四处飞散啊!” “抱歉,我没想那么多。” 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先走再说。你看够了吧。” “嗯,够了。” 两人依进来的路线返回。回到更衣室,脱掉拖鞋和参观用的衣服,也拿下帽子 和口罩。望把这些衣服一起丢进旁边的箱子。 走出更衣室,穰治穿好鞋子,望先开了门探看外面的状况。一看,便喃喃地说 :“糟了……” “怎么了?” “别出声。”她从门缝走了出去,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穰治把耳朵贴近门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濑小姐,原来你在那里?在做什么?” “啊,对不起。我掉了东西,所以来这里找找看。” “掉了东西?” “耳环。我在想,会不会前几天动紧急手术,送患者过来时,掉在手术部……” “耳环?找到了吗?” “没有……” “那当然了,手术部每天都要检查的。你本来就不该戴什么耳环,医院可不是 让你玩乐的地方。” “对不起。” 穰治不用看都能想象望低头道歉的模样。对方显然是护士前辈。望此刻一定在 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前辈开门吧。穰治也开始感觉腋窝发汗了。 护士前辈又叨念了一阵子,说话声总算停止了。不久,门开了,望说:“现在 可以出来了。”脸色很难看。 穰治赶紧走到外面,走廊上不见人影,他直接走向电梯。这一折腾,让他心跳 加速,当场很想抽根烟。 在电梯前站定,他面向望,呼地吐了一口气。“前辈有没有怀疑你?” “嗯,应该没事。”望微微一笑,但脸色还有点发青。 电梯来了,电梯门缓缓打开,但里面不是空的,有一名穿白袍的年轻女子,看 起来像医生。而且,那名女子一看见望,便开口“哦”了一声。穰治倒抽一口气, 直觉这女人认识望。 “望,今天值夜班?”果不其然,年轻女医生笑着对望说话。 不可以把脸转过去——穰治当下如此判断。但是,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穰治 的脚步不由得跟着望停了下来。如果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进电梯,女医生也许不会 特别注意他。即使在深夜里,探病的访客在走廊上来去的情况也不少。但是,一旦 停下来,对方一定会认为自己和望有关联。穰治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正要开始上班。医生还要工作啊?” “嗯,我想确认一些东西,所以又回来了。”女医生的视线转向穰治,表情略 带疑惑。 “啊……这位是来探望家人的客人,不过他走错楼了,我正要带路。” “是吗?——辛苦了。”女医生朝穰治点头致意,他也点点头。 女医生离开之后,穰治和望走进电梯。 “好险。那个医生是心脏血管外科的,要是被她发现我们偷偷跑进手术室,不 管什么借口都不管用了。”望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心脏?她还那么年轻。”穰治看过资料,当上心脏血管外科医师,必须先累 计好几年实务经验。 “她是住院医师啦。来我们这里才没多久。” “住院医师……原来。” “明明没化妆,还是很漂亮吧!” “是啊。”穰治点头同意,其实他并没有看清楚女医生的长相。 “不过,她对男人好像没兴趣,感觉好像满脑子都是医学。”可能是因为从紧 张中解放出来,望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多话。 电梯抵达一楼。望好像准备回三楼,站在电梯里按着“开”的按钮。 “望,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能帮得上忙就好。” “真的很感谢你。”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他在望的唇上印了一吻。 走廊上静悄悄的。太好了,夕纪总算松了一口气。住院病人发生异状时,走廊 上的气氛就会不一样。一直以来的住院医师生活,让夕纪学会分辨这种差异。而且, 若有什么问题,真濑望的表情应该会更紧张。 不过,她对于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释很不自然。来探望家人的访客会走错楼层, 这种事平常不可能发生。更何况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俩是面对面站着的, 那种感觉像在交谈。 夕纪心想,他会不会是望的朋友?但她并没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什 么大事,她认为与自己无关。 夕纪到加护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看见元宫或山内的影子。 看样子,真的没有紧急手术。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应该会被叫回来。 即使如此,夕纪还是不想马上离开,于是开始处理昨天动手术的患者用药相关 事务。才刚过十二点就能下班,这种机会实在难能可贵,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间小 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现在回去也无法马上睡着,一定是望着满布污渍的天花板,为 一些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的事情烦恼,胡思乱想,失去客观的判断力,徒然地让情 绪激昂亢奋。 对,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 她与百合惠的对话在脑海里重现。母亲那种有点腼腆,又有点尴尬的口吻犹在 耳边,“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当然,夕纪受到不小的震撼。她仓皇失措,几乎想夺门而出。然而,下一瞬间 说出来的话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是吗?不错啊,那不是很好吗?”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就这样?” “不然该说什么?啊,对喔,要说恭喜才对。” 连自己都觉得话里带刺。 不过百合惠并没有不悦地皱眉,反而有些脸红。这应该不止是红酒的关系吧。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百合惠说道。 夕纪摇摇头。“没什么好问的啊,对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气,微微点头。 “这不是很好吗?我没意见啊。妈自己决定就好了,这是妈妈的人生,妈妈的 重新出发。” “说的……也是,重新出发。” “为重新出发干杯?”夕纪举起水杯。但她在心里悄声说,这可不是我的重新 出发——回顾她们的对话,让她陷入自我厌恶之中,后悔自己怎么会与母亲这么对 答。既然有所不满,直接说清楚就好了。说不出口,是因为若被问到理由,她也讲 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怀疑你们——她总不能这么说,就算他们俩早已从她过去的态度看出来。 她把躺在加护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亲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健介在动手术之前, 脸色比这名患者还好。换作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却死了。说要活得很酷的父亲,在第二天夜里就不动了,也不呼吸, 全身被干冰包围着。 “这算什么?怎么回事?既然这样,不如不要动那什么手术嘛!”伯父愤怒的 声音在夕纪的耳内复苏。 在父亲过世的当天晚上,众亲戚赶来时,百合惠把情况解释了一遍,伯父立刻 大发雷霆。 “可是,如果不动手术,有破裂的可能……” “什么叫有可能,这种事谁知道啊!也有可能不会破啊!” “不是的,医生说总有一天会破裂的。” “就算那样好了,可是手术失败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因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难的手术……。这些院方事先就解释过了。” “因为很难,所以失败了也要我们认命吗?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这种道理! 百合惠,这种理由你竟然能够接受?我在手术前三天还见过他,他可是生龙活虎的, 跟我约好出院以后去钓鱼。这种人三天以后会死?岂有此理!”伯父说得口沫横飞。 健介的大动脉瘤似乎长在极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 开胸之后,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沾黏了。 正如亲戚所说的,当时才念初中的夕纪也怀疑是医生的疏失。无论手术有多难, 能够克服困难完成手术的才叫医生,不是吗?所以他们才能收那么多钱、受到那么 多人的尊敬与感谢,不是吗? 有些亲戚还建议最好控告医院,百合惠却不表明态度,甚至还认为健介本人也 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的这种态度也让夕纪感到不满。 失去父亲的伤痛,并没有轻易消失。但夕纪马上明白,哭不是办法,因为百合 惠必须出去工作,结果在饭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纪从来不知 道母亲有这项专长,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母亲在婚前,曾经在百货公司的和服卖场 工作。 这份工作虽然没有丰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几个寿险,只要节省一点,母女俩 的日子应该还过得去。放学回家,家里空无一人虽然让夕纪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 亲正在为她们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于一切。过去很少做的家事,也开始主动帮忙 了。 与母亲的新生活,让夕纪变得懂事而坚强。每天埋头苦干地过日子,总算能够 赶跑在心里萌芽的怯懦。 就这样,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她对于健介的死因虽无法释怀,但亲戚们 也不再说什么了。即将破裂的大动脉瘤在手术时破裂——情况就当作这样结束了。 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并没有发生任何事的话,或许夕纪会逐渐打消内心的 怀疑。然而,事态并非如此。 事情发生在某天晚上。夕纪正在准备晚餐,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 说会晚归,要夕纪自己先吃,她可能会在外面吃过再回来。 夕纪本来正在做五宝炊饭,因为那是百合惠爱吃的,但是挂了电话之后,就提 不起劲了。她把材料摆在一边,直接倒在沙发上,没多久便打起盹来。等到醒来时, 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将近十点了。百合惠还没回来。 夕纪觉得很饿,却不想做炊饭。她披上外套,拿了钱包便出门。便利商店就在 走路五分钟的地方。 她买了东西回到住处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辆车,她也认得出那是一辆宾士。 车内人影晃动,车门开了,她看到下车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她往驾驶座一看,可能是因为车门打开,车内灯亮了,辨识得出驾驶的面孔。 夕纪差点叫出声来。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园医生吗?震惊之余,她躲 在旁边的一辆轻型车后面偷看。 车门关上后,百合惠似乎仍笑盈盈地说什么,而且车子启动后,她还在现场停 留,目送车子远去。在夕纪看来,那是依依不舍的模样。 直到看不见车子,百合惠才提步走向公寓。夕纪从后面追了上去,叫了一声 “妈”。 百合惠活像一具发条松脱的人偶,顿时定住不动,接着慢慢转身,动作也显得 很生硬。 “夕纪……你怎么会跑出来?” “便利商店。”她把手上的袋子举起来。“妈,刚才那个人……”她面朝宾士 离去的方向,“不就是那个人吗?帮爸爸看病的医生,西园医生。” 百合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露出浅笑,然后才开口:“是呀。”语气很平 稳。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回来呀?” “也没什么。我们先回家再说吧!天气有点凉了。”百合惠说着,不等女儿回 答,便提起脚步向前走去。 夕纪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亲后面,觉得母亲的背影似乎在排斥着什么,以 前走在母亲后面,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回到家,百合惠先到厨房喝水,放下玻璃杯,叹了一口气,夕纪一直在餐桌旁 注视着她。 百合惠从厨房里出来,表情转为深思熟虑。 “其实,”她微微低着头说,“妈现在的工作是西园医生介绍的。因为医院经 常在那家饭店举办医学方面的会议,所以西园医生在那里好像有人脉。” “原来是这样啊。”这当然是夕纪第一次听说。 “今天,医生因为有事来饭店一趟,顺便来看看我。我也觉得应该跟他道谢, 才会比较晚回来。” “那,你是跟西园医生吃晚饭?” 百合惠简短地嗯了一声。 哦。夕纪也应了一声,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进厨房,把便当放进微波炉, 按下加热开关。 “妈,西园医生为什么要帮你介绍工作啊?”夕纪望着在微波炉里转的便当问 道。“是为了手术失败赎罪吗?” 百合惠眨了好几次眼,表情有点僵硬,然后才回答:“也许吧。” 同样的事情没再发生。百合惠偶尔晚归,但显然都是为了工作,即使是这种时 候,回家的时间也很少超过晚上九点。 但是,夕纪无法确定百合惠没有与西园医生见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为是 平常日,夕纪当然得上学,这段时间百合惠在做什么,夕纪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夕纪经历了一个决定性的会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学回到家,西园就在家里。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着向她打招呼。 “医生说刚好有事来附近,顺便过来看看。”百合惠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 是吗?!夕纪说着点点头。 “那么,我告辞了。”西园站起来。“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医生这么费心。”百合惠向他道谢。 “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么事都会帮 忙。”西园说着,便点点头。 百合惠没说话,微微地低下头,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纪看到这一幕,直觉这个人对母亲而言,可能是个特别的人……夕纪连想都 没想过百合惠会喜欢上其他异性。母亲在生物学上虽然是女人,但夕纪却毫无来由 地深信,母亲不会再建立男女关系。 仔细一想,其实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况百合惠还年轻,尽管在夕纪眼里怎么 看都是中年妇女,但以她的年纪,谈恋爱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对健介的回忆还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认母亲对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 况对象是那个没有救活父亲的医生。 从那天起,西园便经常造访冰室家,他总是在星期一来。从第二次起,不但西 园本人,连百合惠也没再说“刚好来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从来不久坐。在夕纪回家后半个小时便离开,这已成为半仪式性的惯 例。于是,有一次夕纪对百合惠说:“我可以晚一点回来啊。这样西园医生也不必 急着走了。” 然而,百合惠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西园医生是在等夕纪呀!他说,如果不亲眼看到你过得好不好,特地来拜访 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要像现在这样,尽可能早点回来。” “噢……”夕纪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困扰,但没有说出口。 不知他们俩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只要一 开始想,就会忍不住对他们的关系胡思乱想。 她从百合惠那里得知西园单身,好像结过婚,但妻子过世了。不过不知道西园 有没有小孩。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久,健介过世届满一年,周年忌的法事结束之 后,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对院方的质疑,但几乎没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种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气氛。 “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出头的,实在没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边抱怨 边自斟自饮。 夕纪听到这几句话,蓦地里想起一件事。母亲没有对院方提出强烈抗议,莫非 是因为当时已对西园医生产生好感?举凡面对自己心仪的对象,无论对方做错什么, 都不忍加以责备。 然而,紧接着一幕情景在夕纪脑海里浮现。健介的病刚发现时,百合惠和西园 曾经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这代表了什么? 那时候,她很单纯地以为他们在讨论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谈病情,照理说应 该在医院啊?为什么在咖啡厅呢? 不祥的思绪开始在夕纪脑海里膨胀,这想象实在太丑陋、太残忍了,即使教自 己不要想,栖息在内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继续扩大。 假使…… 百合惠与西园的关系,在健介动手术之前便开始了吗?不用说,这是外遇。如 果维持现状,这两人绝对无法结合。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为他动刀的是西园阳平。手术极具高难度,这 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倘若手术成功,健介便会康复,过不了多久就会出院,恢复正常生活吧。也就 是说,健介与百合惠的夫妻关系也会维持下去。 西园医生会希望如此吗?他希望百合惠继续为人妻吗? 健介的生死掌握在西园医生手中。那场手术即使失败,也只要一句“很困难” 就能交代,事后怎么解释都可以。如果是这样,他还会全力以赴吗? 这种想法无法与任何人商量讨论,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然而,这想法却如同 黑色的残渣在夕纪心底滞留、沉淀,任凭时光流逝也没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 沉重。 “我将来要当医生。” 初三那年秋天说的那句话,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结论,只有那个方法才能 抹去她内心不断膨胀的怀疑。 穰治把列印成A4大小的照片排放在餐桌上,点了一根烟。那是他在手术室里拍 的照片。 整理过的医疗机器型录就在身边,他逐页翻阅。 吸引器、电刀、手术用显微镜、麻醉器以及人工心肺装置——他想详细了解每 一项设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心肺装置。 他凝视着装设在同一组线路中的液晶显示器,以放大镜确认细部设计。不久, 他在型录里找到相同机种,那是心脏手术用的血液显示装置,可针对手术中的患者 连续测量并记录血液的氧气浓度、温度、酸碱值等十多项项目。 穰治检查这项装置的规格,如电源、电池的有无、连接方式等等,并抄写在笔 记本上。 其他设备也必须进行相同的作业。光是今天一个晚上,终究无法完成。 时间不够。他拿起搁在烟灰缸里燃了一大截的烟,吸了两、三口,便把烟按熄, 然后又点起新的一根。 时间不够…… 岛原总一郎住院了,表示这次一定会动手术,会是什么时候呢?根据望的消息 来源,目前尚未决定。但是,照理说应该快了。那个大忙人不可能为了检查乖乖在 医院待上好几个星期。 大概一个星期吧,穰治这么想。这样的时间应该合理。 他必须加紧脚步。虽然已经准备到某种程度,但距离万全还差得远,还有好多 事情有待调查,敌人却不会等待,错过这次机会,恐怕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目的。 他叼着烟,把椅子转了个方向,个人电脑就在旁边,他打开文书处理软体,思 考了一阵子,敲打起键盘。 敬告帝都大学医院相关人士: 在值班室一躺下来,夕纪不由得大声叹了一口长气。 今天比平时还累,白天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将近晚上七点,术后观察照护又花了 不少工夫。虽然进行的是大动脉瘤切除手术,但患者的肾脏原本就有毛病,术后必 须联络肾脏内科,让血液透析过滤器在加护病房维持运转。 心脏血管外科的患者大多年事已高,因此患有其他疾病的机率也很高。夕纪认 为,要救他们的性命,就像让天枰维持水平一样,只要有一边稍微加重一分一毫, 天枰立刻会失衡。 正当她想着这些,意识逐渐朦胧时,RHS 响了。一接起来,是通知她患者中塚 芳惠发高烧。 虽然昏沉沉的,但没时间让她拖延,她用冷水洗把脸,披上白袍。 值班的日子,她从来没好好睡过。那么,没值班就能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吗?没 这回事,夕纪甚至认为值班时的压力比较少,就算回到宿舍,也不能关掉手机电源。 患者出状况时,接受first call是住院医师的工作,因此即使人在被窝里,也担心 手机随时会响,心情从来没放松过。绝大多数的夜晚,医院总会发生一些状况。 夕纪甚至庆幸今天值班,中塚芳惠是她负责的患者之一,如果她人在宿舍里, 一定又会被手机惊醒。她有点怕那种声音。 中塚芳惠的体温上升到将近四十度,夕纪也知道她这阵子持续轻微发烧,但一 直找不到原因,同房的其他患者并没有人感冒。 芳惠的意识模糊,和她说话,她的反应也很迟钝。 检阅病历,芳惠的腹部有大动脉瘤,另一方面,她也是胆管癌患者。夕纪先确 认这几天是否有新的用药处方,但显然没有。 心音和肺有无杂音也是重要的确认事项。她听到患者的肺部有些微断断续续的 杂音。那么,是呼吸器官感染吗……芳惠突然发出呻吟,双眉间的皱纹加深了,双 眼紧闭,嘴巴反而半开,发出喘息。宛如妒恨的鬼女面具,平常温和安详的表情不 见踪影,简直判若两人。 夕纪感觉不寻常。这不是退烧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进行最根本的处理,是什 么样的处理?夕纪动用了所有贫瘠的知识,却理不出头绪。 “医生,请给指示!”站在她身边的护士菅沼庸子说道。对方是有十年资历的 老手。“现在由不得你不知所措!” 这种说法伤了夕纪的自尊,但是对方说的没错,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提出了所能想到的指示,并着手准备。首先是抽血培养。 一做完该做的处置,夕纪便打电话给负责胆管癌的主治医师。这位医师姓福岛, 夕纪将所有能传达的资讯全部在电话做了报告,福岛表示马上赶来医院。尽管语气 没有不悦,但挂了电话之后,夕纪依然被一阵无力感包围,深怕福岛医师认为住院 医师没用。当然,现在不是不安的时候,她又立刻打电话给山内,中塚芳惠的大动 脉瘤是由他负责的。 “哦,是胆管炎造成的败血症吧。”山内在电话彼端说道,语气听起来相当悠 哉。 “请给指示。” “福岛医师会过去吧,我想多半会紧急手术,你去把检查资料备齐。” 挂了这通电话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山内的话成真了,福岛研判有必要切除发炎 严重的部位。之所以需要三个小时,是因为在取得家属同意这方面遇到了麻烦。中 塚芳惠有个女儿,但她与丈夫、孩子都不在家,所幸她小姑在她家照料宠物,小姑 表示她们一家人当晚住在迪士尼乐园附近的饭店,但偏偏不清楚是哪家饭店,于是 夕纪和护士们分头打电话到好几家饭店询问。 最后,福岛在电话中向中塚芳惠的女儿说明状况,并确认对方同意进行手术, 整个联络过程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 “她女儿急哭了,好像很后悔去迪士尼乐园。”福岛挂了电话之后这么说,好 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 这场手术夕纪也要帮忙。先切除了发炎部位,但还有其他部位也受到癌细胞侵 蚀,不过福岛医师研判首要之务是去除高烧的原因。 手术历时两个多小时。在中塚芳惠被送至加护病房途中,夕纪认出了走廊上的 一对男女,她和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他们是芳惠的女儿夫妇,女儿一脸担心。 夕纪正在加护病房观察术后情况,菅沼庸子来了,表示女儿夫妇想见中塚芳惠。 “可是她现在睡着了,而且还会睡好几个小时。” “我跟他们说过了,可是他们说没关系。也对啦,大概是想先看看模样,图个 心安吧。”菅沼庸子的语气,显然在调侃那对夫妇的自我满足。 几分钟后,菅沼庸子领着一对男女走进来。两人都摩擦着双手,大概才在入口 处消毒过。 两人并肩站在中塚芳惠身边,夕纪走近他们。 “我想主治医师应该说明过了,还要继续观察一阵子,应该会退烧。”夕纪轮 流看着这对夫妻说道。 “福岛医生说,暂时没办法动胆管癌的手术,真的是这样吗?”妻子发问。 “我想这方面,只能相信福岛医师的判断。不过,这次的手术确实让中塚女士 消耗很多体力。手术是需要体力的。”夕纪谨慎地回答。关于胆管癌方面,她不能 多说。 “这样的话,那动脉瘤呢?”这次换丈夫发问。 夕纪看向男子,他戴眼镜、小个子,年约三十五岁上下。 “大动脉瘤手术也会造成患者莫大的负担。我想依目前的情况,中塚女士是无 法承受的。”这件事她也在电话里和山内讨论过了。 “那么,两边的手术暂时都不会进行吗?”丈夫进一步发问。 “是的。最重要的,是先脱离目前的状况。” “可是退烧以后,也不能马上动手术吧?两边都不能?” “就现在的状况,我想是的。” “这样的话,大概要多久才能动手术?” “这个嘛……”夕纪舔了舔嘴唇。“要看中塚女士复原的情形,而且必须和外 科讨论过才能决定,现在实在没办法给您一个确切的时间。” “要等一个月吗?” 都已经表示没办法给明确的时间了,这个做丈夫的还是追问不休。 “要看接下来的状况,或许会更久。” “更久……,如果还要更久,动脉瘤可能会长得比现在大吧?不会破吗?” “当然,如果置之不理,的确会有这样的 .但是,现在实在没办法动手术,只 能等到中塚女士养好体力。不过,依现在的大小来看,不会立刻破裂,两位不需要 担心。” “是吗……” 听了夕纪的话,做丈夫的一边点头,一边露出沉痛的表情低下头,似乎有些焦 躁。 目送夫妻俩离去后,夕纪决定先回值班室。虽然天快亮了,现在去睡,顶多也 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但若不稍微躺一下,事后会很难熬,就算整晚不眠不休地工作, 也得不到任何体贴宽容,这就是住院医生。 在前往值班室的途中,走廊一角传来了交谈声,夕纪立刻认出是刚才那对夫妻, 便稍微放慢了脚步。 “那个福岛医生说,在妈可以动手术之前,先让她回家吧。听那个意思,快的 话,好像下个星期就要她出院了。” “可能性很高。这家医院不让患者住院疗养,意思是说,如果暂时不动手术, 就一定得出院不可吧。” 夕纪听到了做丈夫的沉吟。 “一住院就发烧,结果没动手术就出院,到底为了什么住院啊。” “那也没办法啊!是很对不起你啦。” “计画都乱了。怎么办?还是得接回家里照顾吗?” “总不能放妈一个人吧!” 做丈夫的又沉吟起来,啧了一声。 夕纪也明白这当中的情况。中塚芳惠独居,若以目前的状况暂时出院,当然要 有人照顾,而女儿的丈夫便是不愿意这么做。 “赌赌看好了,拜托医生动手术怎么样?” 做丈夫的乱出主意。夕纪皱起眉头。 “动哪个手术?癌?还是动脉瘤?”妻子的声音也拔尖了起来。 “都可以。反正都住院了,总要叫他们做点什么吧。”做丈夫的负气地说道。 夕纪迈出脚步,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从走廊一转出去,便看到那对夫妻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做丈夫的一看到夕纪 便低下头,夕纪朝他们点个头,按下电梯按钮。 尴尬的沉默包围着三人。不久,电梯来了,门在夕纪面前打开。 正要进电梯时,她停下来,回头看着那对夫妻。 “我想,应该不至于下星期就请中塚女士出院,因为还有很多检查要做,最重 要的是脱离现状。毕竟,中塚女士才动过一场大手术。” 患者女儿睁大了眼,或许她忘了母亲几个小时前才动过手术。 先告辞了——说完,夕纪便进了电梯,感觉真不舒服,也许不该说那些话的。 第二天早上,其实也只是两、三个小时以后,夕纪向元宫提起昨晚发生的事。 他虽然露出厌倦的表情,却也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患者能医就好,别的都好商量——能真心说这种话 的家庭是少数。手术方面也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祈祷手术成功,其中也有人认为 如果只医好一半,事后非得有人照顾不可,不如干脆失败算了。” “您是说,那对夫妻希望中塚女士死于手术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他们为术后的情况担心是事实。会担心也是当然的,要 不要把老人家接回去照顾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以为家人就是要无条件照顾彼此。” “所以我才说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医生不该管这么多。” 看夕纪默不作声,显然无法释怀,元宫露出了苦笑。 “公主的正义感不能接受是吗?去换个心情如何?你还没吃早餐吧?” 夕纪正想说没关系,却把话吞了回去。元宫极讨厌别人因为自尊而逞强,所以 她说,那么我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便离席了。 离开医院大门,走向对街的咖啡店,她打算在那里吃早餐,一边等红灯,一边 反刍元宫刚才讲的话。 并不是每个人都祈祷手术成功……这在夕纪来说,是个无法置身事外的问题。 父亲的死又再度回到脑海,那时候,母亲是衷心希望手术成功吗……旁边传来小狗 撒娇般的声音,让夕纪回过神来。一只咖啡色的腊肠狗被系在脚踏车停车场的栅栏 上,大概是患者带来的吧。 小狗在栅栏上磨蹭脖子。夕纪觉得奇怪,仔细一看,项圈上夹着一个白色东西, 看起来像是纸条。这就是狗不舒服的原因。 夕纪走近小狗,她很爱狗,先摸摸小狗的头,再顺便帮它取下项圈上的纸条, 这应该不是饲主夹的吧。 纸条被折成小小一张,上面似乎有字,她随手把纸条打开。 抬眼看向那座灰色建筑物,玻璃窗发射的阳光便射进眼睛,七尾行成皱起眉头, 把刚摘下的太阳眼镜重新戴上。 “又要戴喔?”身旁的坂本说。 “最近,眼睛疲劳得很,春天的阳光太刺眼了。” “是因为宿醉吧?你身上有点酒臭。” “不会吧。”七尾以右手遮嘴,呼了一口气。 “昨天也去新宿?” “我哪会去那种地方啊,在附近的便宜酒吧喝喝就算了,大概是便宜货喝太多 了。” “拜托节制一点,不然叫人的时候动不了哦。”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会叫到我啊!就算叫到,也都是这种杂事。”他的下巴 朝建筑物扬了扬,大门口挂着帝都大学医院的招牌。 “是不是杂事,现在还不知道吧。” “杂事啦!一知道不是,就会把我踢出去了。不过你大概会被留下来。” 坂本一脸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先把太阳眼镜拿下来吧。医生这种人,自尊心都很强的,要是惹毛了 他们,以后就麻烦了。” “进去再拿啦。”七尾再度往前走。 走进玄关,再往前就是服务中心的柜台,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后面。七尾看着坂 本朝柜台走过去,便朝四周环视了一圈。 很久没上大医院了,虽然是平常日,候诊处几乎没有空位,付费柜台前也是大 排长龙,他再度见识到生病的人果然很多。 他正望着位于楼层正中央那座莫名其妙的艺术品,坂本回来了。 “柜台小姐叫我们去事务局。在隔壁栋,走回廊可以直达。” “叫人家过来,也不会出来接一下啊。” “你看过有人欢天喜地出来迎接警察吗?把太阳眼镜拿掉啦。”坂本转身率先 而行,一副受不了前辈老是不正经的德行。 七尾噘起下唇,摘下太阳眼镜,放进西装内袋。 穿过零售店与自动贩卖机并陈的走廊,他们看到一扇标示着事务室的门。一进 门,里面有几张并排的办公桌,数名男女坐在椅子上。 一名男职员起身,走向七尾他们。“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坂本说道。 男子的脸色变了,说了声请稍等,便消失在后方。 七尾环顾室内,其他人似乎怕他搭话,纷纷面向下方。 刚才离开的男子回来了。“这边请。” 他们被带到后面的会客室。隔着茶几,与一名刚迈入老年的男子及另外三名男 子相对。 彼此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老人姓笠木,是这家医院的事务局长,另外三人是 该辖区的中央署刑警,姓儿玉的警部补似乎是领头。 “警视厅的刑警也特地来一趟,这么说,恶作剧的可能性很低了?”笠木看着 儿玉问道。 “现在还无法断定。”儿玉摇摇头,向七尾他们瞄了一眼。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们署长判断,最好先和警视厅联络,再决定今后的方 针。” “哦,原来如此。”笠木的黑眼珠晃了一下,似乎象征着内心的感受。 “那么,可以借看一下那封恐吓信吗?”坂本说道。 儿玉把放在一旁的影本拿给他。“实物已经拿去鉴识了。” “影本就可以了。”坂本伸手接过,七尾也探过头来。 实物似乎折过,有好几条纵向折痕,上面有一段文字,像是直接写在这些折痕 上似的,看似由印表机列印的那段文字并不长:敬告帝都大学医院相关人士:你们 无视于医院内部再三发生的医疗疏失,完全没有将这些事实公诸于世,这种行为形 同轻视患者的生命与人权,更是轻视人们对医疗的信任。立即公开所有疏失并向社 会大众道歉,否则我们将亲手破坏医院。若因破坏而出现被害者,你们将要负起全 责。 警告者 “内容相当偏激。”坂本说,“有没有什么线索?” 事务局长摇摇头。“我们完全不明白信上指的是什么。上面说有医疗疏失、刻 意隐瞒等等,全都是捏造的,只能说是故意找医院麻烦。” 听到这几句话,七尾哼了一声。 笠木不悦地看着他。“怎么?” 七尾擦了擦人中部位。“就算医院方面不认为是医疗疏失,还是有人相信出过 这种事吧。” “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明白,医院和患者双方,有时候在认知上是不同的。” “你指的是,患者自以为某些治疗结果是医院的疏失,这一类的例子吗?” “是不是‘自以为’就不清楚了。好比患者不幸身亡,家属和院方对于死因的 看法有所出入,这种情况不是也有可能发生吗?” 事务局长交抱着双手,注视着七尾。那种视线以“瞪”来形容更为贴切。 “的确,患者不幸过世时,是会发生院方被追究责任的例子。” “我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但是,”笠木板着一张脸,“遇到这种情况,家属应该会先向院方反应,这 在其他医院经常会演变成医疗纠纷,但是,我们目前并没有这类问题。” “你是说,没有家属抗议吗?” “没有。” “可是,既然如此,那就不该出现写这种东西的人吧?” “所以我才说,怎么想都是故意在找医院麻烦,是很恶劣的恶作剧。”笠木将 视线从七尾身上移开,对管区的刑警们露出投诉的神情,看来是在寻求支持。 “这是谁发现的?”坂本问道。 “我们的医师,不过是住院医师。” “大名是?” “她姓冰室,冰雪的冰,室蘭的室。” “可以见个面吗?” “关于这件事,这几位刑警先生也这么说,但她人正好在手术室……”笠木看 看手表。“差不多该结束了,请稍等一下。” 笠木暂时离开房间。七尾拿出烟,因为他看到茶几上摆了烟灰缸,烟点燃没多 久,笠木便回来了。 “手术好像结束了,不过冰室为了观察术后状况,还在加护病房里。可以请各 位再等一下吗?我已经交代她一有空就过来。” “你说的住院医师,就是所谓的intern吗?” 笠木对七尾的话摇头。“现在已经不这么说了,很久以前就废止了。” “可是,他们就跟见习生一样吧?” 笠木很不高兴,皱起眉头。“住院医师都是通过国家检定资格,是名副其实的 医师。” “是吗?可是,算是新人吧?这种人也可以动手术吗?” “当然是跟指导医师一起。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是通过国家考试的医 师,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实务经验比较少。” “话是这么说,有这种缺乏经验的医师在场,就算是动手术的患者本人,或是 患者家属,难道都不会不安吗?万一手术不顺利,他们也可能会猜测这是造成不幸 的原因。” 笠木不耐地将嘴角一撇。“我们不会把攸关手术成败的重要部分交给住院医师, 都是让他们做辅助性的工作。” “即使事实如此也一样。当患者身亡时,家属会怎么想?一定是因为医疗团队 里有菜鸟,手术才会失败——他们难道不会有这种想法吗?我现在指的不是事实怎 么样,我的问题是家属会如何质疑。也就是说,像这种东西,”七尾拿起茶几上的 影本,“也许是出于一场误会。” “如果是这种情况,应该会先向医院抗议吧!可是,这种投诉我们现在连一件 都没收到。” “现在没有是什么意思?是指这家医院成立以来一次都没有吗?”明知不可能, 七尾还是这么问道。 “如果追溯到很久以前,也不见得没发生过。”笠木说道,似乎对于刑警纠缠 不休的逼问感到无比厌烦。 “现在没有?” “至少我没这方面的消息。” “会不会是忘了?有时候,院方会当成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处理掉了,遗族却 念念不忘。” “这种事……” 正当笠木词穷时,敲门声响起,及时为他解围。笠木回答请进,门开了,出现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轻女子,年约二十五岁,可能是因为头发向后扎起的关系,眼角 有些上扬。 “不好意思,这么忙的时候要你过来。”笠木对她说道。 “这位是住院医师冰室,现在在心脏血管外科研修。”笠木向刑警们介绍。 七尾和其他刑警纷纷起身,行了一礼。他们没想到来者是女性,因此有些手足 无措。 “没想到是女医生。”管区刑警儿玉说,仿佛为一群人的心情代言。 女住院医生对这一点没有任何回应,以严肃的表情在刑警们的正面坐下,眼光 朝向茶几上的恐吓信影本,她当然知道自己被叫来的原因。 “那么,”坂本拿起影本,“据说是你发现这封信的实物,没错吧?” “没错。”她回答,声音低沉而冷静。 “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当时的状况吗?” 她点点头,开始叙述——值完班准备去吃早餐,才刚走出医院,便发现一只狗 被系在脚踏车停车场,项圈上夹了一张纸。 “里面写的内容不太寻常,我认为不能置之不理,便与指导医师商量。最后决 定向事务局报备,便把信送过来。” “你发现这张纸的时候,附近有人吗?”坂本问道。 “我想应该有。那时候诊疗时间已经开始了,也有患者陆续来医院。” “你把纸条从狗项圈拿下来时,有没有人正在看你,或是停下来呢?” 她稍微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不知道,我没注意。”语气坚定,大概是认为这时候说话不能模棱两可。 “这张纸,你是徒手拿的吧?”坂本加以确认。 “是的。” “呃,关于这件事,”儿玉插嘴,“稍后,我们可能需要采医生的指纹,方便 吗?” “可以。”冰室住院医师以平板的语调干脆地回答,看着坂本,像在等候下一 个问题。 这种大美人也会想当医生啊——七尾听着他们的对答这么想。可能是没化妆的 关系,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身材略微瘦削,甚至给人不太健康的印象。但是,与刑 警们相视的目光强而有力,显示内心有着坚强的意志。 同时,七尾心里想着另一件全然无关的事。 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