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拓实和千鹤一起走出公寓。千鹤说,让时生一个人待会儿。拓实不知道这么做 有什么意义,但也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能随随便便跟他说些什么。 “那家伙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好好说这话,一下子就哭起来了。”拓实一面走, 一面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公寓。 “各人都有烦恼嘛,和拓实哥你一样呗。” “看是这么回事,可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时生刚才这样说,估计是说,父母早就过世了, 自己孤身一人。拓实想,千鹤说他和自己一样,其实不太一样啊。 说也奇怪,时生曾说他和拓实的关系有点像亲戚。既然两人都是天涯孤客,又 怎么会是亲戚呢? 拓实与要去车站的千鹤分手后,走进了一家经常光顾的面馆。这家店只在靠柜 台处有一排座位,菜单上也只有面条和饺子。东西不怎么好吃,唯一的优点就是便 宜。拓实要了面条、饺子和米饭,又去自助饮水处倒了一杯水。 他养父最爱吃饺子,说只要有饺子和啤酒就别无他求,常常一个人要好多盘。 养母见他这样,总要皱起眉头唠叨几句:吃这么多会留下气味,客人不要受罪吗? 喝得脸红彤彤的养父总会摇摇手说,不妨事,睡觉前多喝些牛奶就行。 拓实也照此试过几次,觉得喝牛奶并不管用。事实上,养父吃过饺子后,也总 是带着满嘴大蒜味去上工的。 现在想来,拓实觉得养父的客人真是倒霉。当时,养父正开着私人出租车。 宫本夫妇没有孩子。检查结果表明,似乎是男方有问题。这一现实使夫妇俩非 常失望,因为两人都非常喜欢孩子。他们结婚时就租了一橦独门独院的房子,不愿 住公寓楼,就是考虑到婚后有了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耍。 夫妇俩并未因此意气消沉。他们决定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下去,还互相安慰道, 没孩子但过得很幸福的夫妻不也有很多吗? 然而,他们没有完全死心,总觉得有种遗憾。 自己的骨肉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是希望有机会完成养育一个人这一的 伟业。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一位亲戚打来了一个影响他们命运的电话,问他们想不想 领养一个孩子。有个住在大阪的未婚姑娘怀孕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当然, 她本人应该知道,但抵死不说,逼得急了就回答,反正不会回来了,还说他干吗? 那姑娘的母亲推想,女儿准是被哪个坏蛋骗了,就要她去堕胎,可女儿坚决不肯。 就这样,孩子在肚子里一点点长大,渐渐地“堕胎”这个词也没法说了,因为要将 已完全成形的孩子杀死太过残忍,况且孕妇也会有生命危险。事已至此,只好让孩 子出生。 那姑娘的母亲思来想去,最后想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妻做样子,可一下子找不到 这样的人家。于是她与熟人商量,几经周折找到了打电话给宫本夫妇的那个人。 面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夫妇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反复商议。此 前并非没想过收养义子的事,只是在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况下来讨论,总缺乏真实感。 他们从这时起才开始认真商议此事。 希望有个孩子的想法没有改变。虽说是抚养别人的孩子,可养育的喜悦之情完 全相同,只是担忧以后会一直放心不下。那孩子的血统到底是怎样的呢? 于是,夫妇俩向中间人提出了一个方案:是否可以等看过孩子再作决定?他们 想知道自己看到初生的婴儿时,会不会有养育的冲动。相出这个方案的似乎是妻子。 中间人姑娘的母亲转达后,对方同意了。 约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听说是个男孩,宫本夫妇非常高兴。他们一直都更 希望要个男孩。 其实,这两个月,宫本夫妇是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虽然声称要等看到 了孩子再作决定,实际上夫妇俩早就在脑海里描绘开了新的家庭生活图景。其实尚 未看到孩子,他们就有了决定。 可上天毫不理会夫妇俩迫不及待想看到孩子的心情,没有轻易给他们见面的机 会。不久,中间人带来了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消息:那姑娘分娩后,不肯将儿子送给 别人做养子了。 这是背信弃义!宫本夫妇勃然大怒,宫本太太更是乱了分寸。也难怪,想了那 么久的孩子眼看就要来临,到头来却落了空,着实令人无法忍受。但是,他们也没 愚蠢到意气用事地对中间人乱发脾气。渐渐冷静下来后,他们觉得不能怪谁。亲生 的孩子不愿意送给别人天经地义,由母亲亲自养大孩子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宫本夫妇与那孩子并未得见。 然而,约过了一年,那个亲戚又打来电话,询问是否仍想要那个孩子。 用遭遇晴天霹雳来形容夫妇俩的感受大概也不为过,但他们还是很理智地了解 了事情的原委。听中间人说,那姑娘想靠一己之力养大这个孩子,可她本来就体弱 多病,边照顾孩子边工作实在无法支撑,结果只靠她母亲在家做些代工勉强度日。 一家人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长此以往,孩子或许就会营养不良。无奈之下,那姑 娘已经同意将儿子送给别人。 就在樱花从九州开始逐渐向北盛放的某一天,宫本夫妇去了大阪。他们被带到 一个有一排小房子的地方,那儿若成为住家也太过寒酸了。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 居住着那对母女,还有小男孩儿。姑娘当时十八岁,瘦得皮包骨头,脸色也很难看, 说是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纺织厂工作,后来因为身体虚弱被解雇了。母亲个子瘦小, 应该只有四十五六岁,可一脸皱纹,看上去像个老太婆。 孩子躺在潮湿的榻榻米上,小小的,根本不像已经一岁的模样,动作也很迟钝。 看着他肋骨凸显的身体和细细的四肢慢慢挥动的样子,宫本太太不由联想到羸弱的 昆虫。 姑娘的母亲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低下头,说了声“拜托了”,姑娘也在一旁伏在 地上,一动不动。两人身上都罩着满身蛀洞的毛衣。 宫本太太将孩子抱起来,只觉得出奇地轻。她将孩子放在膝盖上,看着他的脸。 或许是太瘦的缘故,孩子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也正看着她。孩子脸色不好,眼睛却 生得晶莹剔透,似乎要对她诉说些什么。 妻子看了看在一旁静观的丈夫。两人四目相对,微微点了点头。这就是夫妇俩 最后的决定。 他们要带孩子回去。那姑娘早已死心,没有阻拦。夫妇俩还和姑娘的母亲叹了 很多,但叹了些什么,后来他们都忘却了,只记得他们抱着孩子离开时那姑娘的模 样。她端坐着双手合十,咬着指尖。这个姿态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 当时还没有新干线,宫本夫妇乘夜车返回东京,花了十多个小时,可宫本太太 抱着孩子,竟然忘了时间的流逝。其他乘客见有孩子,都对他们特别照顾,令夫妇 俩欣喜不已。 就这样,拓实成了宫本家的孩子。 喝干了面汤,拓实正要起身,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吸引了他。上面写着:“把饺 子带回家。” 他盘算着已花掉的饭钱和口袋中剩下的钱。他来这里前已经买了一包艾古。 “老板,两份饺子打包。” 正在为别的客人下面的店主沉默着点了点头。拓实取出烟盒,撕开锡纸,抽出 一支,伸手取过柜台上的大盒火柴点燃。他抬头看着烟升向满是油污的天花板,喝 了一口水。 在高中入学考试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拓实听父母讲起了自己的身世,或许应说 是在他的要求下。看了户籍副本后,他就一直为何时开口询问而犯愁。最后他豁出 去开了口,并不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而是实在耐不住了。 养母见儿子有些反常,就猜到他可能看了户籍副本。所以当他问起时,夫妇俩 并没有显得狼狈不堪。他们早已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大部分事情是养父讲的。养母达子只是插了几句话,给养父的记忆作了点补充。 她始终低着头,不与拓实对视。 这事说来不怎么动听,拓实当时只觉得,啊,看来整个人真不是自己的生身母 亲。 听完长长的讲述,拓实并没有多少切身感觉,好像只是作为局外人,听了一出 连续剧的故事情节,既没感到刺激,也没觉得悲伤。养父母默不作声,似乎在等着 他悲愤地宣泄情感,他却根本不知道这种场合下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养父邦夫道,“爸爸妈妈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也仅此而 已。我们从未把你当成别人的孩子,一次也没有,今后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 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是啊,拓实,和以前一样就行了,妈妈有时甚至觉得真给你喂过奶似的。” 两位对己有恩的人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托付夫复何言呢?即便他们不这么说, 拓实也想不出还有他途可走。 “真正的妈妈……就是那个人吗?”他低着头问道,“那个……前几年来过几 次、操大阪腔的人?” 养父顿了一会儿,答道:“是的。现在她已经结婚,名叫东条须美子。她本姓 麻冈。” 拓实问怎么写,养父就用圆珠笔在报纸广告的背后写下这几个字。 原来我的本名是麻冈拓实啊,他想道。 养父说,将儿子送走三年后,麻冈须美子嫁给了爱知县的一个姓东条的糕点店 老板。这是她后来写信告诉宫本夫妇的。至于她是怎么嫁过去的、对方是个怎样的 人,信上都没写,只说很惦记拓实,想见上一面。从信中可以感觉到,她的愿望十 分强烈。 之前并未与她联系过的宫本夫妇回了信,对她表达祝福,称拓实很健康,要她 不用担心。 不久,她又来信了,这回明确地询问能否见见拓实,好像这就是她写信的目的。 宫本夫妇开始商量。邦夫不大情愿,达子亦然。一家三口已经亲密无间,突然叫儿 子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见面,他也会不知所措。宫本达子还有一份担心——结 了婚、过上了安定生活的生母,会不会提出要将孩子接回去?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思来想去,邦夫最后在回信中用了 “如果正巧有机会……”这样含糊不清的表达,想糊弄过去。 须美子却真的按字面去理解了。或者,她看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却佯作不知。 于是,在拓实五岁生日后不就,东条须美子突然造访了宫本家。 从前那个寒酸的姑娘已经变成一位稳重大方的少妇。她仍然很瘦,但身段已经 显出女性的圆润,妆化得很有品位,身上的绯色套装也不像是便宜货。 这一天,正好宫本夫妇都在家。须美子在他们面前低着头恳求道:“请让我见 见拓实吧。”说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看上去不像在演戏。 当时,从爱知县到东京,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来说,都是件令人相当劳累 的事情,更何况她来到东京也不知道能否达到目的。 宫本夫妇决定让她见见拓实,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绝对不能透露自己是拓实 的生母,二是不能再拓实面前哭泣。须美子一口答应,表示绝不违背承诺。 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宫本夫妇还是让她和拓实单独见了面。这与其说是照 顾她的心情,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他们担心看到这对分别数年的母子见面,自己 的内心会动摇。 亲眼看到健康成长的拓实后,须美子再次向宫本夫妇深深低头行礼。她两眼充 血,似乎立刻就要潸然泪下,可直到最后都没有哭出来。她严格地遵守了承诺,因 为她回去后,拓实还问:“那个阿姨是谁啊?” 从此,正如拓实记得的那样,每隔一到两年,须美子都要来宫本家拜访一次。 渐渐长大后,拓实开始疑惑,为什么那个女人是不是会来?为什么一来就让他们俩 单独见面?同时,宫本夫妇也注意到须美子开始现出一种执着的眼神。 达子说,叫她别来了吧,但邦夫劝解道,事到如今,哪能叫她不来呢! 这个问题不久就解决了——须美子不再来了。 当时,从养父母那里得知真相的拓实,对须美子并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 时不时要来的特殊的爱意,这样的记忆是有,但在精神上仍觉得她是不相干的人, 至少没想和她见面。那样的麻烦事已经受够了,他的印象只是这样。 虽说刚得知令人震惊的事情,拓实还是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上高中前,他加 入了棒球社。父母在告诉他真相后似乎也没什么改变。养父仍以开出租车为生,每 天都工作到很晚。养母为了拓实的成长,净给他做营养丰富的饭菜。 然而,变化的确还是降临了。一家人如铁链般连在一起的心,渐渐地开始脱钩。 出了面馆,拓实到经常光顾的超市转了转。将打折的卫生纸拿到付款台后,拓 实问面熟的女店员:“那个东西,有吗?” 约莫三十五六岁的胖胖的女店员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说着,她从收款 台后一个长长的塑料袋里拿出东西。 “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是要扔掉的。” 拓实右手提着卫生纸和塑料袋,左手拿着打包的饺子,回到家中。 时生已在壁橱前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他鼻息很重,几乎是在打呼噜。拓实 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了那台十四英寸电视机。这是从朋友那里拿来的旧电视,打 开开关后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出图像。他叼上一支艾古,点上了火。 图像终于出来了,是一个著名主持人率队探险的节目。这是个每隔一两个月播 放一次的特别节目。这支探险队深入非洲腹地和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每次总有重大 发现或遇上一些刺激场面。这次的舞台似乎换到了海上,探险队员都上了船。从故 弄玄虚的解说词中可以听出,这次他们要找一条大鲨鱼。到现在还在搞《大白鲨》 的噱头啊!拓实苦笑了一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大红大紫,已经是四年前 的事了。 拓实抽着烟看了看时生。电视的音量不算小,他仍没一点要醒的样子。拓实站 起身,走过去打开壁橱。最上面有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他将毯子拖出来,盖到时生 身上。他想到,自己还从未为外人做过这样的事呢。他一贯的态度是,和自己没关 系的人,随他感冒也好,受伤也好,都无关紧要。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变了声调的怒吼声又在拓实耳边响起。那是养父的吼 声。 真相公开后,亲子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儿子对养父母很在意,养 父母对养子的精神状态也很关切。可以说,在“必须和以往一样自然相处”的使命 感的感召下,一家人成功地过着走钢丝般的生活。气氛有些不自然,但大家都认为 只要维持下去,或许就能发展为一种良好的关系。然而,裂痕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 生了。 拓实刚上高二不就,养父出轨的事败露了。拓实不清楚养母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只是有一天放学回家,他看见养母正披头散发地哭喊,旁边坐着脸色难看的养父, 他的衬衫袖子被扯破了。 养父母和孩子之间在生活中相互关照,但夫妻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关照。甚至可 以说,笼罩着整个家庭的精神负担,最后都集中到夫妻关系上了。养父明显是在避 免和拓实照面,对他来说,家已变成一个令人心情郁结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寻找 能使他愉快的所在。 家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大家已无心估计彼此的感受。然而,这又引起了恶性 循环,养父出了事故,撞伤了人。 虽说他不必负全责,也不会因此吃官司,但出租车暂时不能开了。除驾驶外一 无所长的养父,从此就整天待在家里。妻子埋怨他:一心都在那女人身上,才会在 至关重要的工作中闹出这样的事故。 邦夫无言以对,便用喝酒来逃避现实。他喝得越来越凶,喝醉的情况多了,言 语间也粗暴起来。 尽管经常喝醉,邦夫心中也总有一个疑问:自己没了收入,可妻子似乎并不觉 得太窘迫。自己家里没有存款,他还是清楚的。 有一次,他盯了妻子的梢,因为觉得她出门时神情有点古怪。妻子去了银行, 而且是家本该与宫本家并无关联的银行。 妻子从银行出来后,他强行抢下她的手提包,发现里面有多张万元钞和一个存 折,上面显示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金额进账。 汇款人是东条须美子。原来,她为了表示对宫本夫妇抚养孩子的感谢,一直汇 钱来。知情者只有达子,她刻意对丈夫隐瞒了此事。 邦夫暴跳如雷,认为妻子独自用去了所有的钱。妻子予以否认,声称为防万一, 一直存着这笔钱,并且只想用在拓实身上。可看看存折就知道,钱不时地被取出过。 存折上剩下的钱,之前达子用掉的钱,今后将汇入的钱——二人为此一连争吵 了多天,十多年前那对坐夜车去大阪接孩子的恩爱夫妻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 吵到最后,邦父迸出了这么一句。当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这句话出口的同 时,他还向妻子扬起了手。拓实第一次看到养父对养母施加暴力。 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这就是拓实当时的想法。 突然,时生翻身坐起。因为没有任何先兆,拓实很狼狈。“怎么?你醒着吗?” “刚醒。”时生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啊,这里就是你的住处。” “是啊。” “今年是一九……七九年?” “还用问?你的脑袋被打坏了吧。” “没,没什么,核实一下而已。”时生动了动鼻翼,“有饺子味儿。” “猜对了。我想你大概也饿了,给你买的。”拓实拿过饺子,放在时生面前。 “哦,大概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饺子了。” “你喜欢吃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嗯,你喜欢,说明我买对了。” “你吃过了?” “嗯。” “在那家只有面条和饺子的店买的?” “你知道那家店?” “没去过。”时生轻轻耸了耸肩,“听说过。” “哦,那么个破店,居然也有人说起。” 时生打开了包装,用一次性筷子吃起来,还不住地点头。 “好吃吗?”拓实问道。 “好吃不好吃的,反正和听说的一样。” “你听人家怎么说的?” “味道说不上好坏,但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 “哈哈,”拓实笑起来,点上了已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就是这么回事。谁 说的?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我父亲。他说年轻时住在这一带,常去那家面馆。” “那店以前就有吗?我倒不知道。” “要去就现在多去几次,再过七八年店就没了。” “没了?会倒闭?” “拆迁,要在那儿盖大楼。”时生舔了舔嘴唇,更正道,“好像要在那儿盖大 楼。这一带肯定会变样的。” “这一带还有什么好变?不过,玩意那家店真没了,还真受不了。等拆迁通知 下来,我叫老板顶住别搬。” “顶不住的,会有榨地虫来逼。” “榨地虫?什么玩意儿?” “啊,没什么……”时生摇摇头,将视线转向别处,“那是什么?”他看着拓 实从超市拿回的塑料袋。 拓实诡笑着将袋子拖了过去。“这是我的好伙伴。”他轻拍两下。 “像是面包。” “是面包,但和一般的不一样。面包切片时,最外面的皮卖不出去,这里装的 就是面包皮,有三十片呢,不要钱。” 时生一听就双眼放光。“穷人的比萨!” “咦?” “在那上面涂些番茄酱,放在烤面包机中一烤,穷人的比萨就做好了。” 拓实站起身,他不想对时生的话一笑了之,而是走到时面前蹲了下来。“你听 谁说的?” “没有谁,谣传嘛。” “哪有这种谣传?我就是这么吃的,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种寒酸吃法是不会 对别人说的,你却知道。快说!怎么回事?” 时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地看着拓实的眼睛。拓实正面对着他。 “是听父亲……说的。”时生道,“我父亲也是这么吃的,这可不是你的独创, 面包和番茄酱,早就有了。” “也管这叫比萨吗?” “好像是的,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 “嗯……好吧,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拓实一把揪住时生的头发,用力往上一 提,“这个‘父亲’是谁?说名字!” “哎哟,痛!” “当然痛了,要我放手就快回答!” “我说。快放手!” “你先说,父亲的名字是什么?”拓实又用力揪了一下,时生的脸都扭曲了。 “木拓……” “什么?” “木村拓哉。木村就是那个木村,拓是拓实的拓,哉嘛,就是志贺直哉的哉。 简称木拓。” “为什么要简称?” “不知道,或许是这样叫起来方便。” “嗯。”拓实放开了手,“慢着,你不是说和我一样也姓宫本吗?怎么你父亲 变成木村了?” “我本来叫木村时生,但我想叫宫本时生。这其中有很多内情。” “看来也是。”拓实在时生面前盘腿坐下。“刚才你突然哭了,我没有问下去。 这次哭也不管用了。快,把事情说清楚。” 时生好像觉得刚在在人前哭鼻子很难为情,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嘟囔道:“是 有点出洋相了。” “你父母不在了?” “嗯,是。”时生点点头,“不在这个世界里,再也见不到了。” “别用这种古怪腔调说话。是死了,对吧?” “这个,”时生稍稍顿了顿,说道,“是啊,去世了。生病。” “谁?” “啊?” “到底是你父亲还是母亲生病死了?总不会一起死了吧?” “嗯,不是一起死的,可也差不多,相继而亡。” “哦?这真是不幸啊。” “他们也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啊?真的?” “我好像是个孤儿,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养大。” “哦。”拓实端详着时生的脸,“真巧啊,和我一样。” “嗯,我知道。你本名叫麻冈拓实,生母是东条须美子,对吧?” 拓实盘着腿挺直了脊背,叉起双手。“就是这里让人别扭——为什么我的事情 你全知道?” “我父亲临时时对我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与我有血缘关系,叫宫本拓实。他 还说了很多宫本拓实的事情,身世、经历什么的。” “你父亲又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调查了很多年。” “什么目的?” “这个,我父亲只说:”我死后你就去找宫本拓实吧。‘“ “找到了又怎样?” “他没说,只说:”见了面,你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完就去世了。“ 拓实将双手在胸前交叉,紧盯着时生。从时生的眼神看,他倒不像在撒谎,但 他的话太不着实际,令人一时无法相信。 “我们有血缘关系?” “嗯。” “什么样的?这话说来没劲,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只有那个姓东条的老太婆了。 难道你与她也有血缘关系?” “虽不能肯定,但我想不是这么回事。我父亲说过,这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 人只有一个。如果加上东条,不就有两个了?” “这倒也是,但你父亲说的也不见得都是真话。” “嗯。”时生垂下眼帘。 拓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时生。听说陌生的地方有人在调查自己,他觉得不是滋 味。突然冒出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也令他摸不着头脑,甚 至怀疑这是个圈套。可看看时生,有多少有点亲切的感觉,至少可以认为他对自己 并未抱有什么恶意。 “你现在干什么?上学?” “啊,不。算是灵活工作吧。” “灵活工作?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有这种工作啊。” “不是工作的名称,就是不断换地方、打零工的意思,以前叫自由职业者。不 知道吗?” “不知道。” “哦……也难说。” “不就是无业人员吗?” “嗯,简单来说……” “无业就无业呗,还拐弯抹角地装什么蒜?哼,年纪轻轻就是个无业游民啊。” 说着,拓实忽然想起了什么,搔了搔头,“我现在也没资格说别人。” “听千鹤说,你好像在不停地换工作?” “不是我要换,怎么说呢,是找不到适合我的工作。总有能使我发奋努力的工 作吧。” “快要找到了,肯定。”时生充满信心地点了点头。 “真是这样就好了。”拓实擦了擦人中,感觉还不错。每当他说起对工作的考 虑,谁都批评他太过乐观了,若抱着这种观念,什么工作都作做不长久。“本就没 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作”,“要改变自己,去适应工作”——听到的都是这些话, 就连千鹤也在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时生是第一个肯定他的想法的人。 “你家在哪里?” “吉祥寺……以前。” “什么意思?” “曾经在那儿住过,直到父母去世为止。” “现在呢?” 时生摇了摇脑袋。“现在没有家。” “那你之前都睡在哪里?” “各种各样的地方,车站候车室、公园之类的。” “闹了半天,你既没工作又没住所。比我还要差劲啊。”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吧。” “有什么好笑?嘿!既然是有血缘关系,你要是哪儿的阔少该多啊!” “不好意思。”时生低下头,肚子咕咕叫了。 “不仅像私处流浪 的寅次郎,还是个不带饭上学的穷小子。看来光靠那点饺子是喂不饱你的。 “拓实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可的确没别的东西可吃。想来你也知道,我没钱, 你有吗?“ 时生伸手在牛仔裤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布质钱包。他将钱包倒过来,抖了 一下,掉出四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还有这么多哪!” “不就四百五十元吗,充什么阔?好吧,暂且由我来保管。” “啊?为什么?” “你没地方住,对吧?反正今晚也只有这里可睡,拿你一点房钱不应该吗?” 时生撅起了嘴。“那就给我吃一些。”他指指那个装着面包皮的袋子,“穷人 的比萨,早就想尝尝了。” “话说在前头,你讲的,我可没有全当真。”拓实一面从烤面包机里取出穷人 的比萨,一面说。 “真香啊。”时生吸了吸鼻子。 “你说的话,紧要的地方都是漏洞。我和你到底是怎样的血缘关系不清楚,还 有,你老爸临死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也不清楚,让人越想越奇怪。” “我希望你相信。” “要是你没乱讲,那就是老爸在胡说八道。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叫人摸不着头 脑——好,比萨出炉了。” 拓实将一个脏兮兮的盘子放到时生面前。 “不客气了。”时生说了一声就大嚼起来。 “好吃。有点像比萨,又不太像,但味道不错。”他眼睛睁得老大。 “喜欢吃就吃吧。面包皮有的是,番茄酱可别浪费哦。”拓实便抽艾古边看时 生。有血缘关系——或许是听了这句话的缘故,拓实总觉得他不像个陌生人。 时生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盯住了电视机。“粉红佳人”(Pink Lady )二人组 合在载歌载舞地表演,唱的是《粉红台风》。 “是粉红佳人啊……”时生嘟囔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年轻,她们也这么年轻过啊。” “胡说些什么?她们不就仗着年轻吗?” “这曲子好像在哪听过。”他想了一下说,“对了,是村民组合的《在海军中 》。啊,原来有日语版。” “西城秀树的《青春赞歌》[ 注:村民组合(Village People)最著名歌曲《 Y.M.C.A 》的日语版] 一炮打响,她们就依样画葫芦,靠《UFO 》一举夺得大奖, 现在正春风得意呢。” “根据我的记忆……”时生摇摇头又说,“根据我的推向,粉红佳人不久就要 散伙了。” “说真吗?糖果乐队刚散伙啊。” “说真?” “就是‘说的是真话’的意思,听不懂?” “不,听得懂,没想到你也这么说过。”时生眨了眨眼睛。 “莫名其妙的家伙。”拓实伸手关了电视机。 时生吃完涂上番茄酱的面包皮,拍了拍手。“对了,千鹤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 “她说‘你妈那里不去好吗’,大概是说东条女士那儿吧。” “哦,这个啊。” 拓实掐灭了烟蒂。他有些踌躇:到底该不该跟时生说?如果时生是个毫不相干 的人,就没必要了。 他站起身,从放在冰箱上的信件中抽出一封。“并不是我相信你刚才的话,可 还是让你看看吧。” “可以……读一下?” “嗯,读吧。” 时生首先看了看信封背面,确认一下寄信人。[ 注:日本人在信封的正面写收 信人的姓名、地址,背面写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东条淳子,谁啊?是东条家的人,这我知道。” “是那人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她做了后妈。” “哦,听说过。” “是木拓说的?” “嗯。”时生抽出来信纸。 信的内容就是要拓实无论如何去一趟。东条须美子已经卧床不起,治愈的可能 性极小。她一直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请让她得遂心愿。 时生读完信,用犹豫的口吻问道:“置之不理吗?” “不会连你也命令我去吧?” “当然不会命令,但你还是去一趟为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不觉得她太可怜吗?” “可怜?谁?那个女人?你没听你老爸说过,我是怎么被扔掉的吗?就像小猫、 小狗一样,因为养起来麻烦就被送了人。那种女人,我为什么非得觉得她可怜呢?”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时生又将目光落到信纸上,“信上可写着路费及其他 费用由他们来承担呢。” “这不是什么钱的问题。”拓实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信,放回冰箱顶上。 睁开眼睛后,隐隐觉得屋里有股焦糊味,拓实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发现铺着毯 子睡在厨房的时生不见了。窗帘大开着,强烈的阳光一直晒到榻榻米上。 他看了一眼那只每天都要差五分钟的闹钟,已过了上午十一点。 他将硬邦邦的被子塞回壁橱。昨天的伤仍然作痛。他走到洗脸池前,提心吊胆 地看了看镜子,脸似乎不那么肿了,但开始发青。 面包皮少了很多,应该是时生吃掉的。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打开冰箱,果然,番 茄酱的数量骤减。浑蛋!不是跟他说了要节省一点吗? 他伸手取过那盒艾古,刚要抽出一支,发现盒子上面有圆珠笔的字迹:“出去 散一会儿步,钥匙借用一下。时生。” 啊!拓实赶紧去摸脱下后随手乱扔的裤子的口袋。钥匙环还在,但房门钥匙不 见了。环上本有两把钥匙,现在只剩下千鹤家的那把。 “浑蛋……”拓实将手指插进烟盒,但里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昨夜已被自 己抽得精光。“妈的!”他咂了一下嘴,摔掉了烟盒。 这时,大门的锁开了。他以为是时生回来了,谈进头来的却是千鹤。她上午一 向很少来。 “哦,早啊。” “伤怎么样了?” “就那样,有点青。” 千鹤从正面直直地看着他,说:“嗯,不显眼,估计不碍事。” “说什么呢,不碍什么事?” “给你。”她递过一张小广告似的东西。拓实接过,看了看上面印刷的文字, 皱起了眉头。那是一张招聘警卫的广告。 “喂,你想叫我去做大楼里的警卫?” “那不是正经的工作吗?好像今天又面试,去试试吧。” “开什么玩笑?我要做的是用这儿的工作。”他指了指太阳穴,“我可不想被 人吆来喝去。” “你这么说,可要挨全世界的警卫骂了。那可是很需要当机立断的,你那个草 脑瓜也许不管用呢。不管怎样,先去应聘试试吧。” “什么叫草脑瓜?” “就是没有脑浆、塞满草的脑瓜呗。” “你说我是个傻瓜?”拓实扔掉了小广告,“正因为不是傻瓜,我才思考着将 来。我要干的是能实现梦想的工作。当警卫能成为亿万富翁吗?能住上带游泳池的 豪宅吗?我不是老对你说吗,我要干就干大事,赚大钱。你想帮我找工作,就找些 能激发梦想的工作,拜托。” 千鹤拾起小广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干大事,赚大钱。”她又叹了一口气, “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说这种话。” “你说什么?” “拜托了。”千鹤双膝跪地,深深低下了头,“去应聘吧,可能的话,要尽力 争取被录用。” “千鹤……” 拓实正不知说什么好,门突然开了,时生提着个纸袋走了进来。 “咦,千鹤,你给他道什么歉啊?” 千鹤没有回答。 拓实将她拿来的小广告拿给时生看。“你瞧她胡说些什么!叫我去干这个!” 时生看看小广告,点了点头。“哦,当警卫,有点意思啊。” “对了,你去正好,你不是无业游民吗?” “拓实哥,”千鹤抬起头来,“请认真考虑。” 面对着她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目光,拓实有些抵挡不住了。他小声嘟囔了一 声:“看来不去不行啊。” 千鹤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这套西装,颜色虽有些土气,尺寸倒也适合拓实,再打 上领带,也就勉强像个正经的上班族了。 “警卫还打什么领带呢?” “不是去面试吗?第一印象很重要的。”千鹤替他正了正领带。 “很合身嘛。”时生在一旁怪笑。他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从头到尾地读着。 他提来的纸袋里净是些从车站拣来的报纸,似乎想了解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拓实 想,又不是浦岛太郎[ 注: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被神女接去海底享尽荣华,三 年后返回故乡,发现人间已沧海桑田] ,这家伙太乖了。 “我没有坐电车的钱啊。” “你昨天不是抢了我的吗?”时生道。 “四百五十元够干什么?” 千鹤叹了口气,从钱包里取出两张千元钞。“借给你以防万一,可别乱花。” “谢了,不好意思。”两张钞票一眨眼就进了拓实的口袋。 在千鹤和时生的目送下,拓实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公寓。 招聘警卫的公司在神田。小广告的地图上标注的地方,有一栋像是已建了三十 年的大楼,那公司好像就在三楼。 面试下午三点开始。看看向千鹤借来的手表,还有二十来分钟,拓实环顾四周, 目光最后停在了弹子房的招牌上。 打一局转转运吧。他摇摇晃晃地朝那儿走去。 然而,二十分钟后从店里出来时,他的心情更糟了。前半局手气还不错,可从 某一时刻起,弹子一颗也不进洞了,手里的弹子却像退潮似的倏地消失。一千五百 元泡汤了。 真倒霉!拓实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乘上大楼里的电梯,到达公司时,已经已过了下午三点。开门一看,似乎是接 待台的地方坐着一个白发老者,身穿藏青色制服。 “哎,我是来面试的。”拓实对那人说道。 白发老人抬头紧盯着他。日光灯清楚地映在他的镜片上。 “面试三点就开始了,你不觉得迟了吗?”老人皱起了眉头。 “哦,不好意思。”烦人的老头!拓实心里嘀咕道,不就迟到了一小会儿吗? “警卫这工作,严格遵守时间是个绝对的条件。从面试时就开始迟到,还像话 吗?你到底想不想干?” 拓实垂头不语,怒气开始在胸中弥漫开来,有一部分是冲着千鹤去的——妈的, 凭什么我非要被这个死老头子教训? “有人提前三十分钟就来了。这时社会常识啊,明白吗?啊?不说上两句?” “对不起。”好不容易才发出这么一点声音。拓实已濒临爆发。 老人咂了咂嘴,伸出右手。“算了,就让你参加面试吧。拿简历来。”说着, 他又咂了咂嘴。 这声音斩断了拓实捆住怒火的最后一根忍耐之丝。他停住正要递上简历的右手, 瞪着对方。 “耍什么威风啊?死老头子,不就是个巡夜的吗?老子还不干了呢!”说完, 他猛踢了一脚接待台,没等对方惊叫出声,就转身跑出房间,随后又猛力摔上了门。 乘电梯下到一楼时,他依然怒气冲冲。然而,出了大楼、向车站走去时,一阵 懊恼向他袭来。 弄砸了! 不论怎么想,总是自己不对,问题就出在面试前去了弹子房。尽管是不情愿的 面试,可没对付过去,还怎么见千鹤呢? 在神田上了国铁,在上野下车,他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一想到千鹤正在家里 等着,他的心头就愈发沉重。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到了仲间世街。这条街很熟悉。他一打横,进了家 面朝后街的咖啡店。这家店是新开了,有很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来来往往的 行人。店里客人很多。 拓实坐到最靠里的桌子前,叫了一杯咖啡。只有在这里消磨时间了。 桌面又兼作电视游戏的屏幕,游戏自然是“太空侵略者”。今年,这款游戏大 受欢迎。眼下这店里的客人几乎都在埋头玩着,喝着咖啡交谈的一个也没有。人们 全低着头,注视着画面,双手紧握操纵杆。 拓实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由于已经去过弹子房,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扣 除咖啡的费用,他将余下的百元硬币叠在桌面上,将最上面那一枚慢慢投进游戏机。 不一会儿,他就完全沉浸在电子音响的轰鸣声中,左手操作手柄,右手按按钮。 他热衷此款游戏许久,对如何有效歼灭敌人、如何击落分值最高的飞碟都了如指掌。 仅靠第一枚百元硬币,他就消磨了相当长的时间,得到的分数也被记了下来, 而且成为这张桌子上的最高得分。为刷新纪录,他又投进一枚百元硬币。 第一关轻轻松松就通过了,他抬了一下头,恰巧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千鹤。 她东张西望地正要走进店来。 拓实毫不犹豫地藏到桌子底下。要是在这里被她发现,还不被她骂死? 他一动不动地藏了一会儿,提心吊胆地抬起了头。千鹤的身影不见了,像是没 发现他。真悬啊!他重新启动了游戏。 拓实回到住处时,时生还在读报纸。他几乎就坐在摊开的报纸上,说了声: “你回来啦。” “太专心了吧,有什么好玩的报道?” “嗯,还真不少。撒切尔夫人当上首位发达国家的女首相,就在不久之前。” “是啊。”拓实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千鹤呢?” “哦,大约一小时前出去了就没回来。” 一小时前,不正是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吗?她去哪里干什么? “面试怎么样?” “啊,泡汤了。”拓实换上运动衫裤,躺了下来。 “泡汤了?竞争很厉害?” “嗯,暗箱操作,要招的人早就定好了。” “这不是作弊吗?” “就是啊,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他随口胡诌着,可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你要是胡说八道,千鹤可要灰心了。”时生道。 “她说什么了?” “像是抱着很大的期望,说是这次一定要让你好好干。” “嗨,她老这么说。” 拓实将手指插进头发,用力搔着。 时生叠起报纸,打了个呵欠。“啊,有点饿了。” “吃点面包吧。” “老吃那个也不行,去买些吃的吧。” “我可没钱。” “啊?”时生的眼睛瞪得浑圆,“不是从千鹤那儿拿了两千元吗?” “那个……都交了面试费了。” “什么?面试怎么还要钱呢?” “谁知道?他们要收钱,我有什么办法。” “那昨天的四百五十元呢?” “也花了,电车费。” “这就不对了。从这儿到神田,对吧?JR,不,国铁[ 全称为‘日本国有铁道 ’,是运营日本国有铁路的特殊法人,自1987年4 月起被JR集团取代,实行民营管 理] 这个月虽然涨了价,但起步还是一百元啊,报上写着呢。” “啰嗦什么!没了就是没了,有什么办法!” “那今天的晚饭怎么打发呢?” “这个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说,你要在这儿待多久?我可不记得说过要养 你。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快点儿。” 拓实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