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床,直奔东京站。到达后,时生不住地打量四周。“嗯, 没什么大的变化,百货商场什么的都没有。” “嘟囔什么呢?赶紧买票。” 拓实刚朝售票处走去,却被时生一把抓住胳膊。 “绿色窗口在这里。” “绿色……要在那儿买?” “还要先查一下有没有车次。”时生狡黠地笑了笑,望着拓实,“你该不会没 坐过新干线吧?” “啰嗦!老出门的人,谁坐那个啊。” “对不起。我去买吧。”时生独自前往绿色窗口。 拓实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今天是个工作日,旅客不多,身穿西装、精神抖擞 的商务人士倒较为多见。他们个个发型整齐,手提着像是装有重要文件的公文包, 走起路来也比一般人要快。想必他们就是以这样的气势穿梭在日本各地,不,世界 各地。其中年龄与拓实相仿的也不在少数。 我连像样的旅行都没有过啊!拓实觉得自己似乎被社会抛弃了。 时生回来了。“车次太少了,真令人失望。‘希望’[ 注:1992年开始在东海 道、山阳新干线运营的特快列车] 也没有。” “没有希望?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给你车票,特快票和乘车票。” “辛苦了。” “还有时间,买盒饭吧。” 拓实跟在迈开脚步的时生身后。看着车票,他发现了一件事。 “喂,等等。” “怎么了?” “这车票只到名古屋?我们的目的地可是大阪啊。” 时生转过身来,双手叉腰道:“你不是答应去东条女士家吗?” “去啊。可先得找到千鹤,这可是争分夺秒的事,你明不明白?” “即便到了大阪,也不可能马上找到她,还是把该做的事先了结为好。又不费 多少时间,顶多半天罢了。” “开什么玩笑?现在这样的局面,能浪费半天吗?把车票改成去大阪的。”拓 实刚要朝绿色窗口走去,马上又停下脚步,将车票往时生面前一递,“去改成到大 阪的。” 时生伤心地皱着眉。“半天不行,三个小时也可以呀。除去从名古屋车站到那 儿的往返的时间,真正能和东条女士见面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这也不行吗?” “既然这么想见,你一个人去见她就行了。你可能想借此了解一些自己的来历, 我可不想知道什么。” “这怎么行?这可不行啊。”时生猛地搔头,将头发都抓乱了。 “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我去见那个老太婆?” “你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我知道会改变。” “简直是发昏!猜中比赛,就真以为自己是预言家了?”拓实朝绿色窗口走去。 “你现在见了她,”时生在他身边说道,“总有一天你会说‘多亏那时见了亲 身母亲’,你还会对你儿子这么说的,会两眼放光、自豪地这么说。” 拓实站住了。他回过头,恰好与时生四目相对,时生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一股莫名奇妙的感情涌向拓实的胸口,与时生叫他赌马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并 且,和那时一样,拓实仍无法抗拒这波浪潮。 “三十分钟。”他说,“只见她三十分钟,再多我决不答应。” 时生脸上绽开了放心的神情。 “谢谢!”这个具有魔力的青年向拓实低头致谢。 下了“光”号列车后,拓实在名古屋车站的月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啊, 已经到名古屋啦,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到底是新干线,就是快。看看钟,从东京出 发才过了两个小时嘛。” “别那么大声嚷嚷,被人听见了害不害臊?”时生皱起眉头,小声道,“刚才 在车上就快啊快的,还没说够?” “怎么了,说快的东西快,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但也别嚷得太起劲。还说车上的售货小姐的裙子短什么的,不 停傻笑。” “嗯,那妞的腿长得真好看,就是有些不爱理人,我不太喜欢。不过从她手里 买的鳗鱼饭味道不错,回去时还要买。” “如果回去时还有钱坐新干线——” 时生迈开大步朝前走,拓实急忙跟上。时生在宽敞的车站内毫不迟疑地朝前走, 通道两旁都是摆满了当地特产的小店铺。 “噢,在卖外郎米粉糕呢。” “名古屋的特产嘛。”时生脸冲前方答道。 “卖扁面的店也有啊,扁面好像也是名古屋的特产。喂,既然来了,就吃点吧。” “刚才不是吃过鳗鱼饭了吗?” “不相干的。这和女人吃了饭还要吃甜食一个道理。” 时生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直直地看着拓实的脸。拓实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 的目光。最近老是被他这么盯着,拓实总是抬不起头。 “拓实,你是在逃避吧?” “逃避?胡说!我逃避什么?” “和生母见面。你总想将这事往后拖。” 时生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特产店,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皱起了眉 头。 “怎么了?” “忘记买特产了。东京车站的小店里不是卖东京特产吗?人形烧什么的。太粗 心了。” “用不着。东条家就是做糕点的,哪有带糕点去糕点店的?” “你还是不懂啊。正因为是做糕点的,才特别留意别处的特产。雷门的栗粉羊 羹什么的,他们肯定喜欢。” “没必要让他们喜欢,走吧。” 这次是拓实迈开了脚步,可没走几步,他不得不又站住了。“喂,从这儿怎么 走啊?” “看看地址,那封信没带着?” “哦,那个呀。” 拓实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对折的信封。那是东条须美子的继女淳子寄来的,背面 写着地址。 “呃,名古屋市NETUTA区……” “NETUTA区?是ATUTA 区吧。”[ 注:日语中的“热”字发音可以是“NETU” 也可以是“ATU ”,但在“热田区”这个地名中念“ATU ”] “是吗?反正就是那里。” “那么只要到热田站或神宫前站就行了。坐名铁去比较方便,在这边。” 时生用大拇指指了指方向,快步朝那边走去。 名铁的车票也是时生买的。拓实也看了路线图,可除了自己在名古屋以外,什 么都没看懂。该走哪条路线?该到哪儿?他一无所知。时生已将买来的车票塞到他 手里。 “你去过东条家?” “没有。” “怎么那么熟悉?” “名古屋我以前来过几次。快走吧。” 名铁名古屋车站的月台有些与众不同。电车的方向分了许多枝节,可基本只有 上行和下行两种。若不认准去向,就可能前往错误的地方。电车的停车位置也因去 向而不同,若不明就里,可能会排着队等待很久,却发现并未对准车门,对这些必 须要适应。拓实紧跟着时生,倒也顺利地上了电车。时生说他来过名古屋,看来倒 是真的。 电车里人不多,他们就坐了可坐四人的面对面的靠背椅。拓实将胳膊搁在窗框 上,手撑着下巴,看着外边流动的景色。 “在新干线中看到的净是些旱田、水田,这一带到挺开阔。” “浓尾平原相当辽阔啊,拓实。看,知道这个怎么读吗?” 时生指着一处贴在墙上的广告商印刷的地址。他的食指正放在“知立”这两个 字上。 “什么呀?这是。CHIDACHI?CHIRITU ?” 时生得意地笑了。 “这读作CHIRYUU.有点难吧?在古代还要难哩,写作‘鲤鲋’。或许是那里鲤 鱼、鲫鱼很多吧。[ 注:在日文汉字中,”鲋“意为”鲫鱼“] 但据说那样太难了, 才改成现在这样的汉字。” “哦,既然要改,就干脆改成好认的字多好啊。对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 知道的真多,都是听谁说的?” 时生一度神情庄重,随即又露出笑容。“是父亲叫我的。常和父亲来这一带。” “又是他,是那个叫木拓的家伙吧。你老爸的老家就在这一带?” “不,不是的。”时生低下了头,不知为何言语含糊起来。随后,他又扬起了 脸。“父亲喜欢这一带,经常带我来,估计这里有他的回忆。” “哦,那倒不错。”拓实不关心这些,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老爸 想必是为了见东条老太婆才来这儿的。说我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也是你老爸?” “不是。” 时生一时沉默不语,拓实也无心追问,再度看起了窗外的景色。外面工厂的屋 顶很多。他想起名古屋是有名的工业城市。 “我有一个建议,”时生开口道,“说是请求更恰当。” “你这么说话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 “我觉得不会给你添麻烦。” “行了,行了。什么事?说吧。” “嗯……我的事暂时不和东条家的人讲明为好。事情太复杂了,我也想独自调 整一下。” “什么?我就是为了弄清和你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 “如果能弄清楚才是碰巧呢。这次来,最重要的是让与生身母亲见面。我的事 以后再说。” “怪人。是你说要调查一下自己出生的事嘛。行啊,我不说就是。可又该怎么 介绍你呢?” “就说是朋友,不行吗?” “无所谓。就算是朋友吧。” 拓实松开支着下巴的胳膊,搔了搔后脑勺。“朋友”的说法使他有些不安。他 想起自己已很久没有这种亲密关系了。他一直抱着“对熟悉的人也不推心置腹”的 生活态度。 在神宫前车站下了车,时生拿着那封信跑进来附近的派出所。拓实只好也跟进 去。令人惊讶的是,那里的警察居然知道东条家。 “顺这条路一直走,有座热田神宫,过了那儿……”一位长相忠厚的中年警察 特意走出派出所,给他们指路。 他们按指点来到有成排的木结构房屋的居民区。街上的行人虽也不少,却有一 种闲适安详的氛围。临街开着一家古风犹存的和式糕点店,藏青色的门帘上清楚地 印着“春庵”二字。 “好像就是那儿。”时生说。 “看样子不错。”拓实直往后缩。 “怎么了?进去啊。” “等一会儿。先抽支烟可以吧。” 拓实取出一盒艾古,叼上一支,用一百元一个的廉价打火机点燃,冲着白云喷 了口烟。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人警觉地用余光看着他们俩,走了过去。 拓实看了一眼玩弹子得来的廉价手表,快下午一点了。“不能保证那人在家吧?” “信上写着卧床不起,估计在家。” “可也不知道情况怎样,我们贸然闯进去,说不定会给对方添麻烦。” “现在又说只要的话,当初说不愿事先打电话的不就是你?人家还特意写了电 话号码。” “我讨厌让人家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所以才没打电话就来了嘛。别再说了,走吧。烟不是也抽过了?” 时生上前,从拓实嘴上将快燃尽的香烟夺了过来,扔在路边,用运动鞋踩灭。 “乱扔烟头不好。” “那就别在这人抽啊。” 时生说了声“走吧”,在拓实背上推了一把。拓实这才不情愿地跨出了沉重的 第一步。 门帘后面比想象中的还要暗。木框陈列柜里摆着和式糕点。陈列柜后有两个身 穿白大褂、头扎三角头巾的女店员,屋子更深处有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在办公。 一个店员正在招待一个穿着颇有品位的女客,另一个对拓实鞠了一躬,说: “欢迎光临。”估计她心里在想,这位客人走错地方了,可脸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但她马上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因为拓实直挺挺地站着,一言不发。 时生捅了捅他的侧腹,拓实也想说些什么,可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自报 家门。 时生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道:“请问东条女士在家吗?” 里屋的和服女子闻声抬头看向他们,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弱女子,玩着发髻, 带着金丝边眼镜。她容貌质朴,但只要改一下化妆方法,似乎立刻就能变成一个美 人。 “请问找东条家的哪位……”说到这里,她的嘴唇就不动了,目光落在拓实身 上。接着,她似乎吸了口气,又开口道:“该不是……拓实先生?” 拓实看了时生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到那女子脸上,撅起下巴使劲点了点头。 “果然……特意赶来了。” “不,说不上是‘特意’,是被这家伙催得烦了……” 那妇人似乎没听见拓实的话。她走到店堂里,说:“那么,这边请。”像是要 将他们引入内室。 “请问,您是……”时生问道。 他好像刚回过神似的眨了眨眼睛,低下头。“不好意思。我是淳子。东条淳子。” 拓实听了,又与时生对视一眼。 在淳子的引导下,两人到了里面。店后似乎是正房。她并没进房间,只是沿着 走廊向前走。不久,眼前出现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院子。他们边走边侧目望着 院子。 “请在这儿稍等。” 他们被领进一间茶室。这里约有四叠半大小,照样有个壁龛。 东条淳子退出后,两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行啊。能有这种厢房,说明土地很多。” “这宅子有些历史。和式糕点以前是奢侈品,说不定那时会邀请当地权贵的夫 人开个茶会说明的,现场推出一些新式糕点。” “嗯。你年纪轻轻,这种事倒知道不少。” 时生笑着搔了搔头。 拓实拉开糊纸的拉门,朝院中望去,看见一个长了青苔的石灯笼。想必东条须 美子就在这豪宅中悠闲地打发着日子。一想到这女人因贫困而扔掉了襁褓中的婴儿, 在这带有茶室的豪宅中过着奢侈的生活,如今又重病缠身、卧床不去,拓实心中只 浮起四个字——自作自受。 他取出香烟。 “这种地方只怕不准抽烟。”时生道。 “什么?茶室就是咖啡店一类的地方,不是放着烟灰缸吗?”拓实将放在壁龛 里的一个贝壳状陶器拿到身边。 “这是放香的器皿啊。” “那有什么?洗洗不就行了?”拓实点燃烟,将烟灰抖进陶器。 “这家的财产真不少啊。” “也许吧。” 有什么了不起!拓实暗骂。 “就看你的态度了,这财产也有可能到你手里。” “哪有这种事?昏头了?”拓实冲着时生的脸喷了一口烟。 时生挥手驱散烟雾,说道:“从信上看,店主已经过世,现在的主人就是东条 须美子。不管怎样,你是她亲生儿子,理所当然有继承权。” “不是有刚才那人吗?叫东条淳子的。” “她自然也有份啊,但也有几成会转到你名下。这得好好查查《民法》。” “不用查了。谁要那女人的什么遗产!” 在贝克中掐灭烟头时,拓实想,自己要是再坏一点…… 如果真是那样,或许就会略施小计,侵吞这家的财产。不,也不必是坏人,只 要自己对东条须美子的憎恨再强烈一点,或许就会那样。反过来,自己不会那么想, 说明自己太马虎了。拓实不觉焦躁起来。 “这就是你的长处。”时生说。 “啊?” “细小的地方斤斤计较,关键时刻不胡来。这就是你的性格。” “胡说什么?”时生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才这么说的,令他十分狼狈。他想借 抽烟来掩饰,可烟盒已空空如也。他将烟盒捏作一团,朝壁龛扔去。 这时,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声“打扰了”,拉门被打开,东条淳子走进来, 坐在两人面前。她瞟了一眼放着烟蒂的贝壳,并未显出很在意的神情。 “我跟母亲说了拓实先生的事,她说一定要见一见,您看可以吗?” 特地来到这里,自然不能说不见。再说,她用这种语气询问,估计已经知道自 己以前的偏执。拓实搔搔脸,看着时生。他不想去。明智事到如今已无法逃避,他 仍不肯爽快地应允。 “怎么?别装模作样了。”时生失望地说道。 “谁装模作样了!” 他将脸转向东条淳子,轻轻点了点头。 “非常感谢。”淳子低头说道,“但在去见母亲之前,有几句话要先交代一下。 在信上也写了,母亲在生病,因此模样多少有些不雅,还请原谅。” “情况很不好吗?”时生问道。 “听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东条淳子腰背挺得笔直,语气毫无变 化。 “得的是什么病?” 拓实看了看时生,心想,多管闲事! “头内部有个大血块,无法动手术取出。血块越来越大,影响了大脑的功能, 令人惊讶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实际上,母亲最近几乎到处于昏睡状态,几天不睁眼 已是常有的事。今天能清醒过来真是奇迹,或许是感应到拓实先生要来的缘故吧。” 哪有这种事!拓实在心里嘟囔着。 “那么,请拓实先生随我来吧。”淳子站起身来。 “这家伙也一起去,可以吗?”拓实指着时生,说道。 淳子面露难色,沉默不语,拓实又说:“他是我的好朋友,刚才我也说过,要 不是他老催着,我还不来呢。如果他不能一起进去,我就回去了。” “拓实,我……” “你给我闭嘴!”拓实吼了一声,看着东条淳子。 她垂下眼帘,点了点头。“知道了。两位请吧。” 拓实和时生跟着淳子身后,沿回廊走去,但和来路不同。拓实心下诧异,这房 子到底有多大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回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淳子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向里边通 报。“拓实先生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或许有,但没传进拓实的耳朵。 东条淳子回头向拓实道:“请进。” 她将门拉开。 最早映入拓实眼帘的是打点滴的器具,旁边有个矮小、微胖的妇人,穿着短袖 白大褂。 接着,他看到了被褥。白衣女人就坐在枕头边。被褥上躺着另一名妇人。白衣 女人正注视着病人的脸。 病人双眼紧闭,脸颊瘦削,眼窝深陷,灰色的皮肤毫无光泽,乍看像个老太婆。 “请坐。” 东条淳子在被褥钱放了两个坐垫。然而,拓实没有上前的意思,在房门附近端 正地坐下。淳子也没说什么。 “这是我母亲东条须美子。” 拓实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无话可说。 “又睡着了吗?”东条淳子问白衣女人。 “刚才还清醒着呢。” 东条淳子膝行至枕边,将嘴凑到须美子耳边。“妈,听得见吗?拓实来了,是 拓实。” 须美子的脸一动不动,像已死去一般。 “对不起。最近老这样。刚清醒过来,马上又神志不清。”东条淳子向拓实道 歉。 “那就算了吧。”拓实说道。他自己也觉得语气很冷。 “对不起,能再留一会儿吗?有时她会突然清醒。” “稍微再待一会儿也行,但我们也不是没事干,对吧?”他征求时生的同意。 “有什么不行?来都来了。”时生用训斥般的口吻说道。 “拜托了。如果见不到你,母亲日后肯定会伤心的。” 拓实摸了摸后颈,心想,还从未被人只有恳求过呢。 “已经很久了?”他问道。 “啊?” “变成这样后——是叫卧床不起吧?” “哦。”东条淳子望着白衣女人问道,“有多长时间了?” “最早躺倒是在刚过年的时候,然后就住院了。”那人扳着手指算了算,“三 个月了。” “是啊,从三月份开始的嘛。”东条淳子看着拓实点了点头。拓实心下暗道, 就算她死了,自己也不要说什么同情的话。 “幸亏是在这个家里啊。” “你是说……” “一般的家庭哪有条件这么看护呢?既没有能让病人长期静养的房间,也雇不 起专人护理。所以,怎么说来着?叫不幸中的万幸,还是有钱好啊。” 想发火你就发吧——拓实盯着东条淳子。然而,她眨了几下眼睛,却轻轻地点 了点头。“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从本质上说,能做到这样,也多亏了母亲 的本事啊。” 拓实皱起了眉头,他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 道:“拓实先生,你以为母亲嫁到老字号的和式糕点店享福来了,对吧?你这样想 就大错特错了。母亲来的时候,我们正面临破产、债台高筑,招牌也快保不住了。 想降低成本,可事关品牌,不能以次充好。再说,那些自尊心极强的老师傅也不答 应,真是随时都有倒闭的可能。我们家里的境况相当窘迫。可这些事父亲在母亲面 前提都没提,只是一味地虚张声势,赢取年轻的继室。可以说母亲是被骗来的。从 小娇生惯养的父亲根本没有挽救店铺和家庭的才能,就像茫然地看着船下沉一样。” “相比是奶……须美子夫人挽救了这一切。”时生插嘴道。 东条淳子点点头。 “那时我已经十岁了,记得很清楚。母亲只在一开始觉得有些吃惊,但似乎很 快地就调整了心态。她从紧缩伙食开销着手,然后又节约杂费、煤电费。父亲从不 知道节约,当时对此相当抵触。不久,母亲更做起了家庭副业,尽力贴补家用。这 时,她遭到店员的攻击,说老板娘做家庭副业,令老字号颜面扫地。于是,母亲就 到店里去帮工,从粗活开始,一直做到掌柜的助手,慢慢了解店里的情况后,她出 了不少点子,改变原料的采购方法,又在宣传上下功夫。估计她本就有经商的天分, 是个能想出少投入、多产出的方法的专家。当然,她不光动脑筋,也身体力行。她 创出的新式点心有很多至今仍很畅销。一些刚开始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店员,渐渐地 也挺她的话了。从那时起,春庵起死回生了。” 拓实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东条淳子的叙述。原来须美子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给宫 本家寄拓实的抚养费的。这个事实令他诧异,可一种绝不感谢的念头在他心中筑起 了屏障。 “对令尊而言,再婚是完全正确的。”时生说。 东条淳子嫣然一笑。“正是。父亲一无所长,一声最大的功绩就在于此。” “真是个伟大的女子。” “因此,”她看着拓实说道,“我们为母亲做这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位 吉江大婶,”她看了一眼白衣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护士。她原来在店里干活,母 亲成了这样,她自愿提出一定要来照顾。” “夫人对我的照应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吉江的话中包含着由衷的感情。 拓实低下头看着榻榻米。这些话他都不想听。人人都在赞扬须美子,可她对自 己来说是可恨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我服了。真是杰作啊。” 说了这一句,他立刻感觉到大家都要开口询问。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因贫穷才被扔掉的,随后在毫不相干的家庭里被养大, 最后一无所有。扔掉我的人却为别人的贫困而拼命,因拼命工作而受人感激,被当 成救命菩萨一样。扔掉婴儿的女人被当成了菩萨。”他想扮个笑脸,又觉得脸颊有 些僵硬,但仍不愿罢休,“真是个笑话,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东条淳子吸了口气,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啊,夫人。”吉江小声叫了起来。 东条须美子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妈妈。”东条淳子喊道。 须美子睁开眼睛眨了眨,扭了扭脖子,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妈妈,你知道吗?拓实先生来看你了。他就在这里。” 须美子的视线迟疑了一会儿,落在拓实脸上。拓实咬紧牙关承受着她的目光。 她牵动着消瘦的脸,张开嘴唇,漏出气息,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 音。 “啊?你说什么?” 东条淳子把脸凑近须美子嘴边。 “是啊,是拓实来了。是特意央他来的。”淳子回头转向拓实:“你再靠近一 点吧,她看不清。” 可拓实一动不动。他不想为这个可恨的女人做任何事情。其实,他也动弹不得, 东条须美子的气势将他压住了。 “拓实……” 时生叫他,他置若罔闻。 拓实站起身,俯视着须美子。 “我……我可没有原谅你。”他极力克制着感情,慢慢说道,“我来只是想告 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孩子。” “拓实,你别这样。”淳子哀求道。 “是啊,别冲动,先坐下来再说。”时生也劝道。 “烦不烦啊!我就是答应了你,才一直耐着性子。现在和这个老太婆也见过面 了,够意思了吧?还想要我怎样?” 就在这时,须美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张开嘴,大口喘着气,凹陷的眼睛瞪得 老大。 “啊呀,不好了!” 吉江发出惊呼的同时,须美子的嘴角冒出白沫,她翻起白眼,皮肤开始发黑, 紧接着身体抽搐起来。淳子急忙扑到被子上,将她紧紧压住。 时生站起身想过去,拓实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别管她。” “她很危险啊。” “你过去又有什么用?” “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了,没事。”东条淳子说,“经常这样,让她安定一会儿就好了。” 时生抬头望着拓实道:“你就不能靠近一点吗?她病着呢。” “对病人就什么都可以原谅?” “话不是这么说。” “闭嘴!别来烦我。” 拓实重新打量着须美子。在两个女人的照料下,她当初执掌宫本家时的风光早 已荡然无存[ 录入者注:此处原书如此,但个人感觉应该是“执掌东条家时”之误 ].发作似乎已基本平息,白沫的痕迹还粘在她嘴边。 拓实一转身,拉开拉门,在跨进走廊之前又转过身,说了声:“报应!”随即 离去。 他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春庵店门前,将包放在路边,坐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时生也跑了出来。 “你怎么这样?不觉得太孩子气吗?”他无可奈何地说。 “答应的事我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去大阪,不会叫你抱怨的。” 时生没有点头,只叹了口气。拓实站起身,独自离去。不一会儿,时生默默地 跟了上去。 在神宫前车站买了去名古屋车站的车票后,时生才开口道:“难道就这样了?” “你想怎样?” “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谈谈,她也是不得已才离开你的。” “你别总帮她说话。你这么在意她,干脆留下来,我一个人走好了。” “我留下有什么用?”说到这里,时生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拓实背后。拓实扭 过头,看到东条淳子正快步走来。她似乎是开车赶来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包裹。 “啊,还好,让我赶上了。”她望着拓实一笑。 这表情完全出乎拓实意料,一时竟不知应如何回答。 “扔下她一个人没事吗?”他问道。 “有吉江看着呢,没事。今天你特意赶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向拓实低下了 头。 拓实摸了摸后脖颈,说道:“听起来像是在骂我。” “想哪儿去了!信上不也写了吗?只要露一下面就行。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这是其一,还有一件大事呢。”说着,她解开包裹,“要将这个交给你。” 她递过一本书,一本手绘漫画,封面上用彩色铅笔画着坐在方形盒子上的少男 少女。笔触颇有手冢治虫的风格,相当有水平。最引人注目的还在于那书的陈旧。 纸都已经变质,似乎一碰就要破碎,边缘处已斑斑驳驳。 “这是什么?” “母亲交代的,说是拓实来了就交给他,因为她可能无法亲手递交了。” “我拿了这个又有什么意义?看起来是谁画的漫画,可为什么要给我呢?” 东条淳子眨了眨眼睛,微微偏了一下脑袋。“这个我也不明白,母亲没说过。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确实很重要。我看见她常常看这个。估计对你来说,它也是非常 重要的。” 拓实伸手接过。书名是《空中教室》,四方的盒子似乎代表着教室。作者叫爪 冢梦作男,没听说过。 “收下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别这么说,请收下吧。如果你不要,处理掉也行。” “可……” “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这么一点东西?”时生在身旁说道,“又不占地方。 如果你不要,我收下好了。” 拓实看了一眼时生,又将视线移回到东条淳子脸上,见她点了一下头。 “以后可不能讨还哦,可能会被我扔掉。” “悉听尊便。” “那我就收下吧。”他将漫画塞进包里,“我们该走了。” 电车快要进站了。 “耽搁了你们,不好意思。如果以后再来的话……”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微微一笑,“不说了,多保重。” 拓实没有回答,转向时生说了声“走了”,就扔下不知还在犹豫什么的时生, 过了检票口。 “拓实先生。”背后传来东条淳子的声音。 拓实停下脚步,转过头。淳子像在调整呼吸,胸脯上下起伏着说道:“母亲在 稍好一些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这个病是报应,应得的报应。” 拓实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凝结成块,他将其咽了下去,紧抿着嘴唇对淳子鞠了 一躬,又迈开脚步。 从名古屋再往前,就不坐新干线,而是乘坐近铁特快了。那要便宜得多,也仅 需约一小时,与新干线差不了多少。拓实还知道,车内的舒适程度也毫不逊色。 时生专心地看着东条淳子给的那本手绘漫画,不时说上一句“这幅画真棒,拓 实你也看看”,摊开画页给他看。拓实挥挥手,不加理会。他对自己说,要把须美 子的事快些忘掉。 从时生的随口介绍中得知,《空中教室》是一本异想天开的科幻漫画,描述一 所学校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建在宇宙人的遗迹上,一部分竟脱离了重力的作用浮上 来天空,并周游世界。拓实顿时联想起《突然出现的葫芦岛》,一部小时候看过的 NHK 的木偶剧。 近铁特快的重点是难波站。不知何时,电车钻到了地下。除了检票口,走上一 长段台阶,可还是在热闹的地下街道中。 “这是什么地方?根本辨不清方向。”拓实环视四周。 “你知道千鹤在哪儿吗?” “这不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 “怎么查?” “你跟着我就行了。” 在这个叫“虹都”的地下商业街的入口附近,有一排公用电话。拓实走近空着 的一部,随手拿过附带的电话簿,翻到饮食店页面。 “要找一家叫‘BOMBA ’的店,听说千鹤的死党在那儿打工。千鹤要是来大阪, 估计会去找她。” “BOMBA ?” “东京轰炸机(TOKYO BOMBERS )的BOMBA.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过‘溜冰打 斗’[ 注:当时的一个综艺节目,”东京轰炸机“为”溜冰打斗“游戏的队名] 吧? 还有‘纽约狂徒’什么的。” 时生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摇了摇头。拓实哼了一声,眼睛又转向电话簿。 幸好叫BOMBA 的酒吧只有一家。拓实想记下电话号码和地址,却发觉自己没带 纸笔,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哇,别乱来,别人还怎么查啊?” “还有谁会需要这一页?别管那么多了,还是帮我看看这地名怎么念,怪长的。” “不就是宗右卫门町么?” “宗右卫门町?哼,在哪儿?” “买张地图吧。” 他们在虹都的小书店里买了张大阪地图,进了隔壁的乌冬面店。店里充满鲣鱼 汤的香味。看见有炸豆腐乌冬面加两个饭团售价四百五十元的套餐,两人就都点了 这个。 “宗右卫门町不就在附近吗?走过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拓实将地图铺在桌 上,边嚼乌冬面边说。这面名不虚传,汤的颜色很浅,味道却一点也不淡,只是炸 豆腐的味道让他觉得不过瘾。 “你知道千鹤朋友的名字吗?”时生问道。 “应该是叫竹子。” “竹子?真名?” “应该是,这要是艺名也太土了。” “那个酒吧是什么样的?如果是特别高档的会所之类的怎么办?我们真身行头 去,还不得被轰出去啊。” 时生穿着牛仔裤、T 恤和短风衣,拓实则是皱巴巴的长裤加廉价夹克。 “噢……这倒没考虑到。不过,千鹤的死党打工的地方,估计也就是紫罗兰那 种档次。” “那里虽在东京,也只是锦系町,这里可是大阪的繁华区域啊。” “到时再说吧,那也只好去旧衣店买套西装什么的。” 他在心里还加了一句——如果这个地方有旧衣店的话。在浅草有好几家呢。想 到这里,他发现今天早晨才离开东京,现在竟然已开始怀念了。 也不知时生对什么感兴趣,他翻开地图的另一页,突然叫了一声:“啊,就是 这里。”他停下手中的筷子。 “发现什么了?” “刚才的漫画再给我看一下。” “怎么了?等会儿再看。” “现在就看,我自己拿吧。”时生径自打开了拓实的手提包。 拓实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大口吃着饭团。他不知道那本漫画有什么意思,但 已决定,即便为了赌气,也不会对它有兴趣,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扔掉。 “还真是这样。拓实,你看这儿。” “烦不烦啊!随它去吧。” “不是,这肯定和你有关系。”说着,时生翻开漫画给他看。 “什么呀?真麻烦。” “看这儿,写着地址呢。” 时生指着的那一页上画着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路边拣石子。然而,时生指 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的电线杆,地名牌上写着“生野区高江”等字样。 “估计作者的家在这附近,而生野区就在这一带。”时生指着地图上的某一部 分。确实,那些写着生野区。 “嗯,那又怎样?” “东条须美子要将这本漫画交给你,肯定是有什么用意,似乎和你的身世有关。” “我的身世就是被那个丑女人扔掉,被东京的宫本夫妇拾了去。仅此而已。” 时生一听就翻起眼珠看着拓实,严重有一种平实没有的真挚的光芒。 “你也注意到了,却故意避开。” “莫名其妙。我避开什么了?” 时生合上了漫画。“东条须美子要把这个交给你,是含有某种信息的,而她要 传达的信息只有一个。” “什么?” “你明知故问。”时生摇摇头,“你父亲呗。这是要告诉你,你父亲是谁。” 他指了指漫画的封面,“爪冢梦作男。画这本漫画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拓实扔掉了手中的筷子。碗里还有鲜美的汤和几根白色的乌冬面,但他已无心 再吃下去。时生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自从东条淳子拿出漫画,并且知道是手绘漫画 时,他便想到了爪冢梦作男与自己的关系,但随即又抛开了这个念头,不再细想。 “我没有什么父亲,要说有,也是把我养大的宫本。”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知道真相不也很重要吗?清楚真相后,再去怨恨或怎样 不好吗?”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知道了。首先,怎么才能知道真相?叫爪冢梦作男这个 古怪名字的人是谁,在哪儿,全都不知道。” “所以要到这里去看看。”时生轻轻敲了敲漫画的封面,“到这漫画的背景地 去看看。” “去了也没用。”话音未落,拓实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显示出了他的关心。 他急忙又加了一句:“当然,我根本就没想去。” “街道描绘得十分清晰,估计是照着附近的街道画的。看着这漫画走上一圈, 肯定能发现什么,也可以问问老住户。问题是准确的地名,漫画上是生野区高江, 这地图上没有高江这个地名,因此可能是虚构的,但肯定有作为原型的街道。” “多事!我可没工夫听你胡说。”喝了口杯中的水,将面钱放在桌上,拓实站 了起来。 拓实在店外等时生付账时,又将他的话回味了一番。弄清真相当然非常重要, 拓实也曾想知道父亲是谁,但又无从着手,最后只好放弃。如此这般多次反复,这 种愿望就被封存在心里了。如今封条被一层层打开,他因此不知所措。得到了漫画 这把钥匙,他无法预料自己的心会飞到哪里,甚至感到惶恐。 然而—— 不得不令人再次起疑,这个时生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比拓实更了解自己, 能刺激到拓实内心最软弱的部分?他的言行总是会让拓实在某些方面清醒起来。 说是有血缘关系,可东条家的人似乎并不认识他。莫非是父亲一方的?想到这 里,拓实不由得一惊。或许是时生想找到这个爪冢梦作男。他说他父亲叫什么木村 拓哉,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时生付完账走了出来。“久等了。” 拓实没对他提及刚才的想法。 除了地下街,他们走在戎桥筋伤。这条街不太宽,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很多。街 道两旁净是些小店铺和带时髦店面的大楼,高档店与平民店混杂或许就是当地的特 色之一。出了带拱廊的商业街,前方有一座桥。时生却转向桥前左侧的饭店,兴奋 地嚷道:“哇,螃蟹招牌啊,真大!” 过了桥,他还向后面仰视,对固力果的巨大招牌发出惊叹。拓实只当没听见, 将周围情形与记在脑中的地图相对照——不是来大阪观光的,现在必须先找到BOMBA. “别东张西望的,快走。” “没这么紧急吧。既然来到大阪,就该尝尝烤章鱼,啊,那边有个排档。” 拓实打了一下时生指着排档的手。“小子!我找千鹤!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啊。” “那就闭嘴,好好跟着。我不是连名古屋都去过了吗?” “知道了。” 拓实快步前行,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的对话与两人到达名古屋车站时的态 度正相反。 一踏入宗右卫门町,立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凑过来。 “东京来的?有好货,不玩玩吗?” “两千,两千,只要两千。随便摸,随你怎么摸。” 低低的大阪腔很有感染力,拓实也稍稍有些动心,但转念一想,现在可不是寻 欢作乐的时候。他赶紧摆手拒绝。 离热闹的大街稍远处有一幢楼,BOMBA 就在其中。这楼已相当陈旧,墙上有几 条裂纹。BOMBA 在三层。电梯门开了,里面出来一对男女。男的身穿紫色西装,女 的则一身红衣,两人身上都佩着金光闪闪的饰件。 “真前卫啊。”进电梯后,时生小声说道。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一个瘦男人慌慌张张地挤了进来,对他们微微低了低头, 小声道:“不好意思。” 到了三楼,只见狭窄的通道两旁挂着一排酒吧的招牌,怎么看也不像是高档会 所,但另一种担忧开始变浓。 “这气氛可不太妙啊。” “要把钱藏在内裤里吗?” 拓实这句话的意思,连时生也懂了。 “藏了也没用。” 前面第二家酒吧就是BOMBA.拓实深呼吸一下,打开了店门。 一个直直的吧台从门口伸到里面,靠门口和尽头处各坐着一个客人。吧台里面 有两个女人,一个留短发,很瘦,另一个蓄长发,扎成马尾。短发的那个有点年纪 了,看样子有三十五六岁,估计是妈妈桑。 两个女人露出意外的神情,看着他们,短头发很快露出殷勤的笑容。“欢迎光 临,两位吗?” “嗯。”拓实应了一声。在差不多是吧台中央的地方,他和时生坐了下来,要 了啤酒。 “初次来这里吧,是谁介绍的?”短头发脸上还堆着笑容,可眼睛里分明潜伏 着好奇和警惕的光芒。 “嗯,哦。”拓实含糊地点了点头,用小毛巾擦了擦手,“这里有叫竹子的吗?” “竹子?啊……”短头发朝马尾看去。 “她呀,不干了。”马尾说道。 “咦?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吧。” “哦,对,半年前就不干了。”短头发看着拓实说道,“说是家里有事,突然 就走了。真遗憾,你们特意来了,却……” 真是出人意料。 听千鹤说起竹子这个朋友,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那么,竹子辞职一事连千鹤 也不知道? “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先缠下去再说吧。 “这个嘛,”短头发歪了一下脑袋,“她本来就是临时的,来店里的时间也不 太长,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 “是吗?”拓实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啤酒。见不到竹子,就失去了寻找千鹤的 唯一线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身边的时生倒在兴致勃勃地环视四周。墙上贴了些戏剧和音乐会的广告图片, 或许有这方面的客人吧。 拓实叼上一支艾古。短头发伸过手,飞快地为他点燃。 “那么,最近有没有像我们这样来找竹子的人?估计是个年轻姑娘。”接着他 又加了一句,“或许是和男人一起来的。” “有吗?”短头发又转向马尾。 “我不记得。”对方甩了甩头发。 “哦。”短头发转向拓实,脸上的神情在说:就是这么回事。拓实只好默默地 点点头。 “这是你吧。”时生突然开口了。他指着墙上的图片,像是女子摇滚组合,是 一张放大的演出照。 “啊,是的。”马尾答道。 拓实也仔细看了看图片。右边弹吉他的无疑是马尾,但照片中的她头发没扎起 来,是披着的。 “哦,乐队名也叫BOMBA 啊,是从店名来的吗?” “嗯,当时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但有些怪,是什么意思啊?”时生继续问道。 “不是对你说过吗?就是TOKYO BOMBERS 的BOMBA 呗。”稍稍有些焦躁的拓实 插嘴道。“是吧?”他又问那两个女人。 马尾点点头。“是啊。” “真的?”时生露出不解的神情,“谁起的。” “我呀。”马尾答道。 拓实想说:净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干嘛?管它取什么店名呢?该想想找到千鹤 的办法! 喝光啤酒,他们站起身来,结账时倒没挨宰。 “能给一张名片吗?”时生问道。 短头发略感意外,但还是马上从吧台上取了出来,名片上印着“坂本清美”。 到了外面,拓实搔起了头。“伤脑筋啊,找不到竹子,真是走头无论了。” “我倒不觉得这样。” 时生的语气冷静得要命,拓实不由得紧盯着他的脸,问道:“什么意思?” “竹子,找到了。” “啊?” 时生用大拇指指了指刚走出的那幢楼。 “那两个女子之一就是竹子,估计是马尾。” 拓实略仰了仰身子,看着时生的脸。“你怎么知道……” “店名。我不知道什么TOKYO BOMBERS ,估计是运动队的名字。那BOMBER的意 思是轰炸机啊。别说乐队了,酒吧也不会取这样的名字。” “可那女的说是这样啊。” “所以她是在瞎说,不想说真正的含义罢了。广告图片上写的是BOMBA.轰炸机 应该是BOMBER,没有BOMBA 这个单词。” “那又怎样?” “将BOMBA 的O 和A 掉换一下位置试试,再在后面添一个O.” “变成什么了?” “BAMBOO. ”时生闭上一只眼睛,“在英语中是竹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