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在咖啡店里消磨到凌晨两点,然后回到BOMBA 所在的那幢楼前。这时拉客 的人倒没有了,但另一种形迹可疑的人开始转悠。如果与他们目光相接,不知会惹 上什么麻烦,拓实尽量低下头,他也这样告诫时生。 坂本清美和扎着马尾的女子从楼中出来时已近凌晨三点。躲在到楼阴影处抽烟 的拓实,一见她们出来就赶紧扔掉烟蒂并踩灭。时生向他抽取责备的目光,他置之 不理,迈开了脚步。 两个女人并排走着,拓实则尾随其后盯梢。小路很窄,但这时喝醉的客人仍很 多,盯梢并不太难。那两人也根本没有回头查看的意思。 上了大路,她们叫住一辆出租车。拓实跑了起来。那辆出租车正要开动,他也 举手拦下来一辆。 “跟着前面那辆车。”拓实命令司机。 “你不知道要去哪儿啊。”中年司机说道。看出这趟差事有些麻烦,他的语气 也很不起劲。 “不知道才让你跟着。少啰嗦!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拓实从斜后方看着司机 的脸,见他面部肌肉很松弛。司机没再说话,可或许是心理作用,他似乎开得很粗 野。 “对不起,这其中是有原因的。”时生说道。 有必要道歉吗?拓实以装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应该是这样,到了这个时间还要跟踪南区的女人吗?”他似乎看到那两个女 人上了前面的出租车。“但你们不像警察,连大阪人都不是,估计肯定有什么特殊 情况,所以我才老老实实地听你们摆布。” “不好意思,多谢了。”时生低头行礼,但司机是不可能看见的。时生又将视 线转向拓实,像是在说“你也稍稍表示点歉意啊”,拓实自然是视若无睹。 前方出现了一个较大的十字路口,再往前开了一点,前面那辆出租车就靠向左 边了[ 注:在日本,车辆靠左边行驶,停车时也靠左边停靠] ,刹车灯亮了起来。 “还没怎么跑就到终点了?”司机有些扫兴。 “这里是什么地方?”时生问道。 “像是谷九。” “谷九?” “谷町九丁目。呃,不——”司机摇了摇头,“这里已经是上六,全称是上本 町六丁目。” 拓实对这些地名一无所知,也不知时生怎样,他倒是像明白似的点点头。 他们的车在离前面那辆车较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拓实取出钱包。车钱似乎比预 计的要便宜。然而,前面那辆出租车上只下来了那个短头发,后车门就关上了。 “时生,你下车,”拓实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不就是螃蟹招牌前马——司机先生,这里只下一位。” 车门打开,时生独自下了车。 “喂,赶紧关了车门开车。前面的车要跑掉了。”拓实对着司机大吼起来。“ “还要盯梢?今天我可真拉了个麻烦客人。”司机不情愿地挂上离合器,起动 很慢,似乎是故意的。 “少废话!盯到底,消费不会亏待你。” 司机含意不明地耸了耸肩。 直行了一段路程,前面的车向左拐去。拓实这辆车的司机也大气转向灯。信号 灯已变成黄色,车还是提速抢进了路口。轮胎稍稍有些打滑,依然成功地左拐了。 “真悬!”拓实小声说。 “你是东京人?”司机问道。 “嗯。” “东京好女人有的是,何必特意来追南区的女人?” “有个东京的好女人跑这边来了呗。” “哦,前面车里的姑娘是东京人?” “她是本地货,可她也许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儿。” “哦。” 拓实感觉到司机在别有用心地哂笑。“怎么?有什么好笑?” “呃,没什么,小哥,纠缠不休的男人可没有女人缘啊。” “啰嗦!闭上嘴开你的车吧。” 不一会儿,前面的车放慢了速度,转进一条小巷。拓实这辆车的司机也小心地 跟了过去。一转弯,就看见那辆车停在那儿。 “停车。”拓实说。 司机却径直地从那辆车旁驶过。 “没听见吗?叫你停车!” “停那么近,再笨的人也会觉得奇怪。”司机一直开到下一个拐角前才停下, “好,停这里就稳当了。” 拓实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万元钞,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回头一看,马尾已经下车, 走进附近的一栋公寓。 “等等,钱太多了。” “不是说过小费不会亏待你吗?” “谁要小费了?” “烦不烦?江户儿拿出的东西还能收回去吗?” “你跟一个司机耍什么派头?收你五千吧。”司机递过一张五千元钞。 “不要。” “拿着吧。我说,”司机隔着靠背凑近了脸,压低声音道,“后面不是停着一 辆黑色的小车吗?估计是辆皇冠。” 拓实看着后面,路旁果然停着一辆车。 “那辆车一路跟过来,不会是和你一样,在跟踪那位姑娘吧?” “怎么会……” “也许是我多心了。反正小心点吧。” 拓实一下车,出租车立刻开走了。拓实原路跑回去,一边跑一边观察那辆可疑 的小车。像是要躲避他的视线,那辆车竟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擦身而过时,拓实 看向驾驶座,可玻璃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拓实跑进公寓楼,见左边是管理员的房间,窗户上挂着窗帘,右边有一排信箱, 正面是电梯,正停在一楼。 信箱那边有脚步声传来。拓实赶紧藏在楼梯后面。扎着马尾的女子走了过来。 她并未走向电梯,却朝拓实的方向走来。他绷紧身体,一动不动,心想实在躲不过 便只好出去了。 然而,她上楼去了。拓实听着她的脚步声,尾随其后。 她的房间似乎在二楼。上了楼梯,她走进走廊,然后停下脚步,从手袋中取出 钥匙。见此场景,拓实立刻飞奔过去。马尾似乎已有所觉察,扬起了脸。 “啊,你是——”她涂得红彤彤的嘴巴张得老大。 拓实不答,先看了看贴在门上的名牌——“坂田”。要确认的是名字。他和时 生商量过,光看名牌可能搞不清楚。两人还已商定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应对。 马尾仍目瞪口呆。拓实从她手中一把抢过信件。 “干什么?快还给我!” 马尾立即抓住拓实的胳膊。拓实一边甩开她的手一边看起收件人的姓名。可不 知为什么,好几封信的收件人姓名写的都是英文。 “浑蛋,你不还吗?”马尾揪住拓实的夹克袖子。 好不容易看到一封写着“坂田”的信。可就在这时,在马尾的拉扯下,这封要 紧的信落到了地上。 “啊,妈的!” 他慌忙去拣。可紧接着,他的鼻子受到一记猛烈的击打。仰面倒下时,他才辨 出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是高跟鞋的鞋尖。 “用得着这么死命踢人吗?”他一手捂住鼻子,伸出另一只手想揪对方的领口, 不料手立刻被反扭住了。 “啊,好痛!”拓实转了个身,跪到地上。 “你当我是谁啊?别小看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才要看信。” “你在酒吧里也净打听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在找一个叫竹子的姑娘。” “不是告诉你,这人早不干了吗?” “我们知道这是谎言。你们中的一个就是竹子,却不知为什么要隐瞒。BOMBA 也不是取自TOKYO BOMBERS ,而是取自英语中的BAMBOO,没错吧?” 那女孩立刻减轻了手上的力道。“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她轻声问道。 “是那个家伙。” “嗯,我猜也是。” 什么意思?他刚想这么问,视线蓦地落在地上的一封信上。收件人的上半部分 被遮住了,只看到结尾是一个“美”字。 “你……不是竹子?” 拓实头顶响起一声冷哼。 “我才不是什么竹子呢。” “是吗?和我一起的家伙说你可能是,我也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不好意思。” “这么道歉就算完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就不会正经一点?” 拓实心中火起,可现在的情形也不容他反驳。他调整一下呼吸,小声道:“对 不起。” “按理说,我不该这么原谅你的。”马尾这才松手。 拓实活动了几下胳膊,马尾在一旁拣信。 “你不是竹子,那就是另一位了。” 马尾摇了摇头。 “她是清美。坂本是假姓,真名是坂田清美,不是什么竹子。” “店名取自竹子,没错吧?” “这个,”她双手叉腰,正视着拓实,“猜对了,了不起。至今还没人看出店 名的由来呢。” “可是——” 拓实开口想问,马尾却将一个信封举到他眼前。一看收件人,他不由得目瞪口 呆。 “竹子的竹加上美丽的美,竹美,根本不是什么竹子。” 竹美从手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将门推开一半。 “先进去再说吧。” 拓实看了看昏暗的室内,又看了看她的脸。“这样好吗?” “你要是肯直接回去,当然最好,恐怕你也不肯就此罢休吧。” “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半夜三更的站在这里说话,可要影响邻居休息。被人看到了,肯定会朝歪处 想,还是快进去吧。” “既然这样……”拓实抬腿踏进室内。 室内的昏暗,原来是一进门就竖着一块屏风的缘故,屏风高得出奇。里边的房 间亮着灯。 “你……相信我了?” 马尾立刻哼了一声。 “谁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那你不觉得危险吗?竟然让我进屋。刚才我是一时大意,要不,你手劲再大 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很难说啊。”先脱了鞋的竹美双手抱胸看着他。她保持着这副架势,一动 不动地喊了声:“杰西。” 房间里面发出来声响,接着又传来脚步声。她背后的屏风轻轻地移到了一边。 一个两米来稿、黑黝黝的身影猛地出现在眼前。原以为是逆光的缘故才看起来 黑,却并非如此——是个黑人,T 恤衫中露出的胳膊有姑娘的大腿那么粗;胸脯厚 厚的,像是在T 恤衫里面穿了件羽绒背心一般;嘴唇像是不痛快似的抿得很紧,大 眼睛从深陷的眼眶内直勾勾地盯着拓实。 “啊……哈啰!啊,是哈阿油才对。” 黑人朝拓实走近一步,拓实则退了一步。 “你好。”那黑人说道,带着很重的大阪口音。 “哈……” “BAMBI 多蒙你关照。我叫杰西,你多关照。” 他伸出粗粗的胳膊,抓住拓实的手握了握,力气大得像钳子一样。拓实的脸都 歪了,答道:“哪里,哪里。” “怎么样?你的手劲大得过他吗?”竹美笑着问道。 “嗯,不太好对付啊。”拓实甩了甩被握过的手,稍稍有些发麻。 屏风后约有十二三叠大,带起居室和厨房。然而,既没有起居用的家具,也没 有餐桌。像样一点的家具只有一张廉价的玻璃桌,几乎所有空间都被吉他、音箱和 其他音乐器材占满。像样的椅子一把也没有,角落里倒有一套架子鼓。 “简直跟舞台差不多了,乐队就在这人排练?” “真正的排练是不可能的。要是在这里敲打起来,肯定立刻被赶出去。” “他也是成员之一?”拓实指了指杰西。 “鼓手兼男朋友兼保镖。干我们这行,不时会被一些死皮赖脸的客人纠缠,可 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见了杰西都会两腿发抖。” 这还用说?已经稍有领教的拓实点了点头。 “BAMBI ,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谢谢。” “BAMBI ……哦,从BAMBOO简化来的。” “才不是呢,是可爱无比的小鹿斑比。对吧,杰西?” “嗯,BAMBI 最可爱,世界第一。” 两人拥抱、接吻,然后,竹美瞪着拓实问道:“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拓实搔了搔脑袋。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电话铃声。杰西从冰箱顶上取下电话,竹美拿起听 筒。 “喂……咦……啊,你那边也去了?这里也有一个呢……嗯,没办法,说了吧 ……嗯,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又说了两三句,竹美挂断了电话。 “你的朋友去上六了吧,还挺仔细,分了两路盯梢。” 打电话来的应该是短头发女人。 “那家伙怎么样了?你要是竹子,不,竹美的话……” “说是正朝这边来,等他们来了再慢慢讲吧。” “那个女人想必是叫坂田清美,这里的名牌也写着坂田。这么说,你们是姐妹 了?” 竹美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拿在手里,摇晃着身姿笑了。“她要是听你这么说肯 定开心。不过,人们也常这么说。” “不是姐妹,还会是什么?” “母女,mother and daughter.” “咦?” “看上去三十来岁,其实两年前就四十了。这事要保密哦,在店里都说是三十 四岁,还没上年纪呢。”竹美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为什么要姓坂本?直接姓坂田不好吗?” 竹美耸了耸肩。 “说是算命的劝她改的,但多半是小说。在大阪说起坂田这样的姓氏,人们立 刻就会联想到傻瓜坂田[ 注:大阪著名漫才师(相声演员),真名为坂田利夫] , 有损形象。不过,我的名片上印的是坂田竹美。一说是傻瓜坂田竹美,开演唱会什 么的也受欢迎啊。”她喝了口啤酒,笑了,嘴唇上沾满了白色的泡沫。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时生和坂田清美一起出现了。他好像也是等清美取邮件时 确认了姓名,才与她接触的,但并未像拓实那般硬抢,而是直截了当地请求看一下 收件人姓名。 “怎么能硬抢呢?那可是犯罪啊。”时生说道。 “你以为这位肯老老实实给我看吗?” “当然不给你看,鬼鬼祟祟的。”竹美盘腿坐在地板上,嘴里喷着烟说道。拓 实和时生坐在她对面。只有清美坐在坐垫上。杰西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身体像是 跟着节奏似的摇晃着。 “为什么我们去酒吧时,不肯实话实说呢?那时就说清楚自己是竹美,不就没 那么多麻烦了?” “你是来找竹子的嘛。没有这个人,所以实话实说‘没有’啊。” “你可没说没有。你说以前在,后来不干了,半年前不干了。你是发现我把竹 子和竹美搞错了,故意瞎说的。” 拓实这么一分辩,一向最不饶人的竹美也无法反驳了。她与母亲对视一眼,抿 嘴一笑。 “当时不知所措呗。说起竹子什么的,没有心理准备,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啊。 人的名字可要记准了。千鹤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傻瓜。” 拓实不由得火往上撞,可听到千鹤的名字,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探出 身子。“还是见过千鹤吧?” 竹美又喷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在一个水晶烟灰缸中摁灭。这烟灰缸与整个房 间很不协调。 “三天前,她打电话到店里,问可不可以过来。我说可以啊,她马上就到了。” “一个人来的?” “是啊。” “她看起来怎么样?” “显得很累。”竹美将双手探到脑后,解开了马尾,稍呈波浪形的头发垂过肩 膀很多,“久别重逢,她开心地笑着,但好像有些提不起劲来,酒也没怎么喝。” “谈了些什么?” “真像警察审问。”竹美不快地撇了撇嘴。 “拜托你快些说,我急着呢。” “啊,无聊,我不说了。” “又怎么了?” 拓实刚要站起身来,时生制止了他。“少安毋躁。你以为这里是谁的家!” “她故弄玄虚!” “现在只有依靠她了,你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时生皱起眉头说道,随即又转 向竹美她们:“请原谅他吧。他找千鹤快要疯了。”他低头行礼。 竹美又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颇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时生的脸。 “你跟他什么关系?” “关系……朋友呗。” “哼,千鹤可没说起过你,只说他没一个正经朋友。” “谁?你说谁?”拓实气急败坏地问道。 “说你呢。” 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拓实又做不住了,但这次她控制住了自己,代以怒目而 视。“说我的事了吗?” “她就是为说你的事才来的。你可别得意得太早,她对我们是这么说的:以前 的男朋友或许会追踪到这里来,估计是来找竹美,你们就说她早不干了,只有他容 易死心。”竹美叹了口气,“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搞出一个竹子来。” “这种似是而非的名字叫什么不都一样?”拓实嘟囔道。竹美肯定也听见了, 但未加理会。 “这么说来,是千鹤自己想和他一刀两断了?”时生确认了一个拓实最不愿意 面对的事实。 “可以这么说。” 拓实擦了擦脸。他觉得脸上在冒油。一看手掌,果然油光闪闪。 “她说过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吗?”他扔出这么一句。 “什么也没做,对吧?千鹤说了,他什么也不肯做。”竹美用冷静的目光看着 他。 “要说工作方面的话,我可做了不少啊。尽管老是跳槽,那也是为寻找适合自 己的道路。这跟千鹤也说过很多次了:总有一天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干大事, 赚大钱……有什么好笑的?” 他话没说完,竹美就开始怪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跟千鹤说的一模一样。‘总有一天要干大事,赚大钱 ——就是他的口头禅。’现在听你本人说,总觉得不太对劲。” 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说这种话——千鹤的声音在拓实耳边回响起来,在他去面 试警卫那天说的。当晚千鹤就失踪了。 “你多大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说看。” “二十三。” “这么说,比我还大,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哥哥倒要可靠多了。”她用烟 头指了指时生,“宫本拓实,对吧?我和你素昧平生,可我觉得千鹤说得一点不错。” “她说了些什么?” 竹美飞快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拓实脸上。 “说你是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我也这么认为,还觉得你是个没吃过苦的少 爷。” “没吃过苦?”拓实呼地站了起来,这次时生根本来不及阻止。“你这话当真?” 竹美一动不动,静静地抽着烟。“当真。你根本没吃过什么苦,是娇生惯养的 少爷。” “你他妈的……” 拓实刚向前跨出一步,身旁立刻出现一个黑影。不知何时杰西已来到他身边, 正充满警惕地看着他。 “听说你练过拳击,还经常自以为是地打人?”竹美说道。估计也是听千鹤说 的。 “那又怎样?” 竹美不答,转向杰西说了起来,说的是英语,拓实听不懂。 杰西点了点头,进了隔壁的房间,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套了一副红色手套, 一眼就能看出是副玩具手套。 “你躲得过他出的拳吗?” 拓实冷笑道:“个子大未必出拳快。” “哦,那就试试吧,如果你老以练过拳击为傲的话。” “躲得过又当如何?” “嗯,我会向你道歉,不该说你是孩子。” “好!”拓实脱下上衣,面对杰西,两臂却依然垂着。 杰西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点了点头,摆出攻击的架势。 “可以打了吗?” “嗯,随时出招吧。”拓实也摆开架势。 杰西叹了口气,收紧了下巴,那双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拓实心中顿时 掠过不祥的预感。 杰西的肌肉动了一下。右直拳,尽可能将脸偏向一边—— 然而,什么也看不见。杰西的手套刚一动,拓实就挨了一下。意识倏地飘散无 踪。 睁开眼睛,面前一张黑黑的大脸咧嘴笑了,雪白的牙齿熠熠生辉……拓实哇地 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杰西说着什么,但他丝毫听不懂。拓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 己躺在被褥上。 哦,中了一拳。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醒了。” 隔壁有人说话,拉门哗地拉开,时生走了进来。“感觉怎样?” “我晕过去了?” “是啊,口吐白沫,翻身倒地。真吓人。” “杰西还手下留情了呢。”竹美也进来了。 两人在被褥旁坐下。清美好像已经回去了。 “拳头真厉害啊。” 拓实话音刚落,竹美便咯咯笑了起来。 “那还用说!虽然只是打六个回合的,毕竟是少年重量级的拳击手啊。” “专业的?早说啊。”拓实皱着眉头,将头发往上拢去。这时,他觉得后脑勺 隐隐作痛,伸手一摸,那里鼓起一块。“嘁,起包了。” “光起个包算好的了,被杰西打歪鼻子的就有好几个呢。”竹美开心地说道。 “不过,拓实,我们还得感谢她呢。她让我们今晚住在这儿,说是脑震荡后需 要静养。”时生说。 拓实吃惊地看着竹美。竹美也盯着他,申请似乎在说:有什么意见? 拓实摸了摸胡子拉碴的脸颊。“那就……谢谢了。” 竹美耸耸肩,叼起一支香烟。杰西在她面前放了个烟灰缸。 “后来又说了千鹤的事,竹美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拓实看着竹美。“你没问?” “不是我没问,是那时她还没安顿下来,说安顿好了就通知我,可到现在也没 个消息,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了。”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嗯,听时生说了。”她吐着烟说道。 “还有一伙不三不四的人在找她。目标不是她,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这也听说了。看来身处险境,我也很担心,可我真不知道千鹤的住址和联系 方式啊。” 拓实在被褥上盘腿而坐,双手抱胸。他也想不出寻找千鹤的方法,竹美本来是 他唯一的希望。 大家都默不作声,似乎在想同样的问题,各自陷入沉思。 “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时生开口道:“千鹤为什么要来大阪?如果只是要与 拓实分手、从头开始,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东京以外的大城市不就数大阪了吗?她也只能做酒吧小姐啊。” “要是那样,她就该让竹美介绍工作,或者一起商量。” “那你说为什么。” “最早对我们说千鹤可能在大阪的,是那个石原。他为什么那么想呢?他们的 目标是和千鹤在一起的冈部,可见这个冈部很可能来大阪,或许他就出生在这里。 千鹤只是陪他来而已。” “或许是这样,但这就知道千鹤在哪儿了吗?” 时生望着竹美问道:“千鹤说起和谁在一起吗?” “没听说,”她歪了歪脖子,“她倒是说了件怪事。” “什么?” “问我哪里有可靠的当铺。” “当铺?” “说是手头有些用不着的东西想处理掉,袖扣、领带夹什么的,是你的吗?” 竹美看着拓实问道。 拓实哼了一声:“谁用这种老头的玩意儿?” “也是,啊,”竹美扭了扭脖子,“还有呢,说是有些罐子、绘画什么的想出 手。我跟她说,肯买这些的也不光是当铺嘛。” “罐子?绘画?什么玩意儿。她开杂货铺了吗?” “那么,竹美,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从不去当铺,所以不认识。” 时生点点头,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千鹤怎么会想卖那些东西呢?” “没钱了呗。要多少补贴一些开销,就想卖掉一些那个男人的东西。袖扣、领 带夹,那家伙到底什么派头?”拓实脱口而出。 “那些东西还可以理解,罐子、绘画什么的就搞不懂了,竹美,除了你,千鹤 在大阪还认识什么人吗?” “呃……”竹美想了一会儿,“非要说有,那就是哲夫了。” “哲夫?” “我的初中同学,他家在鹤桥开了家烧烤店。以前,千鹤说想吃烧烤时,我曾 带她去过。千鹤如果记得那家店,就有可能去。” “烧烤店……” “和当铺毫无关系啊!不管怎么说,先去探探。那店离这儿远吗?” “电车一站路,走过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好吧,画张地图来。” “画张地图来?”竹美圆瞪双眼,“就不能说帮忙画一张地图吗?” “你这是……”拓实咂了咂嘴,可看到时生眉头紧皱,就闭上了嘴,干咳一声, 道,“帮忙画一张地图。” “听不见。” “请帮忙画一张地图。这下行了吧?” “哼,就不能再诚恳一点吗?我是听说千鹤被不三不四的人追踪才帮忙的,要 不然,早把你赶出去了。” 竹美起身走到隔壁,拿回了一张小广告,印着“百龙”烧烤店的地图和电话号 码。拓实将广告胡乱一折,塞进裤子口袋。 竹美见状问道: “喂,你找到千鹤后像怎样?” “我怎么知道?先问清楚呗。” “你不会动粗将千鹤拖回去吧?你要是有这种打算,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见哲 夫前,我会打电话叫他不理你们。” “谁想动粗了?我根本没这个念头。” “那就好。”竹美继续抽烟,眼珠朝上翻。 “怎么了?还有什么话?”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 “什么?” “千鹤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事。总不会以为他们两人清清白白吧?” 拓实的脸都要歪了,心想,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不用你说我也有数。” 竹美哼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当天夜里,拓实和时生就睡这间房间,竹美和杰西睡在起居室里。尽管竹美说 话难听,拓实也知道,这次多亏有她。只是她最后说的那番话令他郁结于胸。 他想起千鹤柔软的肌肤和圆圆的乳房,如今却被另外一个男人抚摸着,心里不 由得生起一股焦躁和忌妒。而且,千鹤不是遭人强暴,是自己乐意接受的。从目前 的情况来看,时生和竹美产生“找到了千鹤又有什么意义”的疑问也理所当然。拓 实也明白,赶紧死心对自己有好处,也不算丢脸。为什么要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样? 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或许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怎么也睡不着,身旁的时生倒已鼾声大作。 拓实觉得,这家伙出现后,自己身边才突然纷乱起来。这一切好像并非出于偶尔。 一阵尿意袭来,他钻出被窝,开了门,走向卫生间。起居室里漆黑一片,角落 里的毛毯似乎盖着一座大山,相比杰西和竹美正相拥而眠。 他刚来到卫生间门前,门突然开了,竹美走了出来。她穿着宽松的套衫,乍见 拓实,似乎很吃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咕哝道:“吓死我了。” “啊,不好意思……”说道这里,拓实愣住了,盯着竹美露在外面的肩膀。那 里刺着一朵鲜红的玫瑰。 竹美注意到拓实的视线,伸手遮住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她首次在拓实面前露 出柔弱的表情。回到被窝,拓实的视网膜上依然印着那朵鲜红的玫瑰。 拓实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明。看看身边,时生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他听到了 笑声,是时生。 他走到隔壁,见时生和杰西在厨房里说着什么,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做早饭。 杰西穿着围裙,在用平底锅炒菜,时生切着什么。两人的对话很奇妙,一半英语一 半日语。杰西说的日语还是大阪方言。 时生看着拓实,就微微一笑,说:“早上好。” “早。”杰西说道。 “你会说英语啊。”拓实问时生。 “不能算会,磕磕巴巴的。” “刚才不在说吗?学过英语会话?” “没好好学,倒是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语。” “哦,那可是上流社会的教育啊。我也曾想生在那样的家庭。”拓实撇了撇嘴, 在玻璃桌旁坐下。角落里,竹美让裹着毛毯缩作一团。 等到开始吃很迟的早餐时,竹美起来了,她在宽松套衫上披件衬衫,出去拿了 份报进来。她谁也不看,满脸不悦地抽着烟,读起了报纸。杰西见状也不说什么, 将炒蔬菜和酱汤端上了桌。或许每天早晨竹美都是这样。 “外国人也喝酱汤!”见杰西灵巧地用着筷子,拓实惊讶地说道。 “还喜欢吃鱼干呢,惊讶吧?不过他吃不了纳豆,我也几乎不吃。” “不吃纳豆可不算日本人。” “杰西本来就不是日本人嘛。”竹美嘟囔道。她还没拿筷子,目光仍落在报纸 上。拓实想回敬她一句,可终究没说出口。竹美只喝了一碗酱汤,吃了一点点炒蔬 菜。 饭后,时生帮着一起收拾。从厨房里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看,这想必是夏威夷,杰西的老家吗?”他把照片放在竹美面前。 照片里有十来个人,中间的一对正是杰西和竹美,。竹美穿着长袖衬衫。 “遗憾哪,竹美为什么不穿泳装?其他人不都穿着吗?还有人穿比基尼呢。” “少说两句。”拓实道,“人各不同。” 时生不解,茫然若失。 竹美点燃烟,露出沉思的表情。拓实在地板上摊开报纸,眼睛盯着日美贸易摩 擦的报道。 “那时我十五岁,”竹美开口了,“同居的男人硬要我刺上的。” “与那种人交往本就是失败,太幼稚了。” 竹美吐了口烟。时生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 “十五六岁时无依无靠,又没有工作,不跟黑道混,还能怎样?” “什么无依无靠?不是有你妈在吗?” “她那时正吃着官司,罪名是伤害致死。” 拓实缄口不言,根本没想到会引出这种话来。 “你一脸想知道她杀了谁的样子嘛。告诉你好了。她杀的是自己的老公——我 父亲。” “不会吧。”时生咕哝了一声。拓实咽了口唾沫。 “我爸那时已经有些酒精中毒了,根本不好好工作,每晚都喝酒。我妈老说他, 两人吵个不停。一天晚上,吵得火起,我妈就把我爸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我爸摔得 不巧,一命呜呼。”竹美将香烟掐灭。 “这种情况应该可以缓刑的。”时生冒出一句。 竹美淡淡一笑。“我妈也非等闲之辈啊,夫妻俩一对活宝。她那时在酒吧陪酒, 懂不懂就喝醉了打客人,经常被人控告伤害罪。所以,虽有酌情处理的余地,还是 判她进监狱去清醒一下。律师也不肯卖力气。就这样,我成了孤儿。虽说是伤害致 死罪,可在世人眼里和杀人没什么两样,我从此背上了个坏名声。” “为什么要和黑道混在一起呢?” “我也是自暴自弃了,那人三十多岁,有钱,也让我上高中读书,可不让我下 游泳池。”她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右肩。 看到那里刺着的玫瑰,时生低声叫了起来。 “有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跟着,他大概很得意,忌妒心也很重。给我刺青,是为 了不让我淘气。” “你怎么摆脱了这种人?”拓实问道。 “他突然就不回家了。我觉得奇怪,后来一些小喽啰来收拾东西,有一个告诉 我,他死了。” “估计被人杀了。”时生说道。 “大概是。”竹美点了点头,“之后也风风雨雨的,一直活到今天。现在应该 算过得不错了。不管有什么事,杰西都会帮我。”竹美望着杰西微微一笑。不知听 没听懂,杰西也咧嘴还以笑容。 “真了不起!竹美,真看不出你吃过这么多苦。” “吃了苦就挂在脸上那才叫惨啊。再说,悲观也没用。谁都想生在好人家,可 无法选择父母。发给你什么牌,你就只能尽量打好它。”她看了看拓实,“小学里 学不学英语又怎样?这点小事就能改变人生?” 拓实低下头。看来竹美听见了他的话。 “千鹤也告诉了我不少。你的身世的确有些可怜,但我觉得发给你的牌不算太 坏。”她的语气平稳了一些。拓实一语不发,只是抚摸着下巴上的胡楂。 中午时分,拓实和时生决定出去。 “等一等。”竹美喊了一声,回到里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千鹤, 好像是一两年前照的,千鹤显得比现在丰满些,竹美较为苗条。“拿着千鹤的照片 方便些。” 这是不言而喻的。拓实低了一下头,接过照片。 出了门,时生说道:“这个竹美真不简单。” 拓实走了几步后喃喃道:“那种人,懂得什么……” 然而,这句话听起来很空洞。 在鹤桥站一下车,就闻到了一股烤肉味儿。对照着小广告上的地图,他们沿狭 窄的站前马路前行。百龙烧烤店位于民宅密集的地区。 “BAMBI 来过电话,说有两个古怪的东京人要过来,叫我招呼一下。”哲夫身 材魁梧,烫过的头发乱糟糟的,或许梳个大背头更合适。他上身穿着白罩衫,脚上 趿拉着木屐。 只有一张大柜台的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店员似乎也只有哲夫一人。 拓实出示了从竹美那里借来的照片。 “千鹤前天晚上来过。”哲夫毫不迟疑地说。 “和别人一起吗?”时生问道。 “和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 “三十岁左右。或再大一点,一副穷酸样,战战兢兢的。” “她现在在哪儿?有没有说起去向?” “没怎么说话。我当时很忙。她虽说是BAMBI 的朋友,之前也只见过一次。你 吃不吃烧烤?给你打折。”后面那句是对时生说的。时生拒绝了。 “有没有要你介绍当铺?”拓实问道。 “当铺?怎么,千鹤没钱了?” “不太清楚。” “呃……” 正当他们灰心时,哲夫又说道:“不过……我看到了钱包。” “啊?” “付账时,那男的打开钱包,我瞄了一眼,万元大钞装了好多。有了这么多钱, 一般不会去当铺。” “那是自然。”拓实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哲夫拍了一下大腿,“是去过当铺才来的。说不定是当得了钱, 才来吃些烤肉长长力气。不过,烧烤一般都是没钱时才吃的。” “欧可能。”时生看着拓实道,“晚上来这儿,就不能再去当铺了。” “也是。” “附近有当铺吗?”时生问哲夫。 “有啊,当铺有的是。”说着,他返身走到里间,回来时手里摊开一张地图, 像是社区的地图。 “这一带的当铺就是‘荒川屋’了。嗯,还真不多。” “也不一定就是附近的。” “不,估计千鹤和那个男的都对大阪不熟悉,才问竹美哪里有当铺。可竹美没 有介绍,他们只好顺便找一间。这时,比起全然陌生的地方,一般会在多少有点了 解的地方寻找。” “是吗?” “先去谈谈再说。”时生谢过哲夫,又问地图能否借用一下。 “可以,拿去吧。” “多谢,多谢。”时生低头致意,小心折起地图。突然,他停下了动作。“哦, 这儿是生野区啊。” “是啊,怎么了?” “知道高江这个地方吗?生野区高江。” “高江?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有。”哲夫说声稍等,又去了里屋。 “喂,现在是打听这个的时候吗?” “顺便嘛。我不是在陪你找千鹤吗?” 哲夫回来了,手里摊着一张交通图,腋下还夹着一本地图册。 “好像没这个地名。” “你看,还是虚构的,找也是白找。” “别着急啊,你倒还是急性子。” 哲夫打开了那本地图册。地图相当旧了,纸张的边缘都已变色卷曲。“有了, 生野区高江。” “啊,真有啊!”时生的脸顿时亮了起来。 “多年前改过地名,就是那时改掉的。” “怪不得找不到。”时生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对哲夫道,“呃……非常不 好意思,这地图……” “明白,明白,拿去好了,这么老的地图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过,下次来得多 少吃一点啊。” “非常感谢。”时生深深地低下了头。 出了烧烤店,两人直奔荒川屋,途经一个香烟店,有个人在那里打公用电话。 从那人身旁经过后,时生扭了扭脖子道:“奇怪……” “怎么?” “刚才那个在香烟店打电话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香烟店?”拓实回头望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怕是你多心了。这里怎么 会有你认识的人?” “嗯,所以才觉得奇怪。” 时生的脸阴沉了许久 荒川屋是家小店,玻璃陈列柜将入口夹在中间,放着宝石、贵金属、钟表、崭 新的家用电器,还有乐器和日用百货。 两人推开门。正面有个柜台,里面有个白发老者在打算盘。两人来到柜台前, 老者方才抬起头来,看起来六十开外。 “当东西?”他小声问道。 拓实将从竹美处借来的照片放在店主面前。 对方抬头,射来锐利的目光。“这是什么?” “这姑娘来过吗?这个。”拓实指着千鹤的脸。 店主根本没看照片,颇显厌烦地轮番看着拓实和时生。 “你们是什么人?不像是警察啊。” “找人的,她或许来过这里。喂,看一下照片吧。” 店主挥手推回了照片。 “这种麻烦事我可不想沾。走吧。” “看看有什么关系?只要说来没来过不就行了?”拓实的声音粗了起来。 店主摇了摇头。 “来我店里的客人都不愿让人知道,我要是多嘴就失了信用。如果与什么案子 有关,请去找警察一起过来,我就不好什么也不说了。” 此言有理,可拓实也不能就此罢休。 “说不定会闹出大案子,这姑娘也许会卷进去。可案子没发生,警察不肯行动, 只好自己想办法。” “行啊,你去想办法好了,但别把这种倒霉事带进我的店,妨碍我做生意。回 去吧。”店主挥了挥手。拓实伸手拿起照片,直递到他眼前。 “看一下吧。这个姑娘前天来过吗?” “不知道。”店主扭过脸去,将照片推了回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多说 无益。” 桌上的电话恰好响了。店主飞快地抓起听筒。“喂,这里是荒川屋……啊,你 好,你好。”他满是皱纹的脸像花朵一般绽放开来,和刚才的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 人。“又有什么了?是什么好货啊……哦?吉川英治的……啊,拿过来,我总有办 法,我有收旧书的朋友啊。啊,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 他捂住听筒,看向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想待到什么时候?又不当东西, 仵在这里碍事。快出去!” 他做了个驱赶的手势,重新将听筒贴到耳朵上。“对不起……不,没有顾客, 是两个瞎逛的。” 拓实看到他那张笑脸,顿觉全身血脉贲张。 “谁是瞎逛的?你这个糟老头子!”他冲柜台下端猛踹一脚。 店主吊起了眼角:“撒什么野?叫警察了。”他暴跳如雷,却仍没忘记捂住话 筒。 “好,你叫啊。” 拓实隔着柜台伸手去抓店主,有人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了,是时生。“拓实, 不能这样。” “放手!” “不行。” 拓实被时生直拖出大门。 “放手,你这浑蛋!” 拓实奋力挣扎,结果两人都摔到路上。行人都吃惊地望着他们。很快,两人几 乎同时站起来。 “别胡闹!”时生怒喝道,“你怎么总这样毫无耐性?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 他不会再告诉我们什么了。你就没觉得是自断后路吗?” “听他那种语气,能忍气吞声吗?”拓实抬腿就走,却漫无目的。 “去哪里?”时生跟了上来。 “不知道。” “这附近没有当铺了,知道吗?” “知道。别烦了。”他用虚张声势来遮羞,却全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不得不 停下脚步。 拓实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还是回去吧。” 时生皱起了眉头:“竹美那里?” “千鹤能依靠的只有她,说不定会和她联系。” “怎么说呢,想联系早就联系了,竹美不也这么说?” “那你有什么办法?”拓实的目光突然停在电话亭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走 近拉开门,抓起按行业分类的电话簿。 “想干吗?” “闭嘴!”拓实翻到当铺的部分,顿时皱起了眉头。“妈的,这么多!”看着 一长排号码,他由不得骂了一声。 “你想找遍全大阪的当铺?” “真啰嗦!先推测再打听不就行了?” “怎么推测?一点线索也没有。” “我说你少啰嗦。先从附近开始好了。这里是生野区,对吧?胜山南区在哪儿?” 他说的是电话簿上随手找到的一家当铺的地址。 “啊!包呢?” “包?”拓实看了看时生,他手上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两手空 空 “放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拿着的吗?” 拓实咂了咂嘴,合上电话簿出了电话亭,粗暴地关上门。包忘在哪里,他马上 就想起来了。他满腹痛苦、懊恼地原路返回。 拓实作好被痛骂的准备拉开了荒川屋的门。他决定不管店主说什么都一声不吭, 拿上运动包就走。 店主仍在打电话。拓实以为他肯定会露出厌烦的神情。然而,他转过头来,脸 上仅略显吃惊。 “回头再打给您吧。嗯,先这样。” 他挂断电话,瞪着拓实道:“是来拿包的?” 拓实沉默着点点头。那个熟悉的运动包放在柜台边上。他记得原先不在那儿, 估计被动过了。 他拿过包就往外走,却被叫住了。“等等。” 拓实转过头。店主拿起放在桌上的眼镜戴上,坐到椅子上。他脸上并无一丝阴 险可怕的神情。 “刚才那照片,再给我看一下。” “怎么?” “行了,给我看一下。不是你要我看的吗?” 拓实莫名其妙地递过照片。 “嗯。”店主抬起头,在后颈处砰砰拍了两下,“我说,你就没带什么东西吗?” “东西……怎么了。” “你看,我这里是当铺。收下物品,就放钱出去,也可以买断。总之,只要拿 出什么能换钱的东西,你们就是顾客。对顾客我就不会冷若冰霜了。” 拓实没说话,这番话的意思他一时没听懂。身边的时生上前问道:“那照片上 的姑娘来过这里,对吧?” “嗯,怎么说呢……”店主露出狡猾的浅笑,将照片推到拓实面前。 “喂,怎样?来没来过?”拓实气势汹汹地问道。 “怎么说呢。”店主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我说过,对顾客是不会冷若冰霜的。 既然不是顾客,我也不能随便说了。” 看来千鹤的确来过这里,只要就该打听细节了。只要拿出点值钱的东西,这个 倔老头看来会提供些线索。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看来在他尚未改变主意时 和他做点生意还是明智的。 “喂,有什么玩意儿可当?”拓实问时生。 “怎么会有?” “嘁,真没用。”拓实脱下上衣,放在柜台上,“这个怎么样?不是什么便宜 货啊。” 这件快要露出胳膊肘的夹克,店主看都没看一眼,搔了搔后脑勺,嘟囔道: “碍难从命啊。” “等等,我来找。” 拓实将包放在柜台上,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全掏了出来:肮脏的毛巾、内 衣、地图册、牙刷…… 店主伸出手,抓起那本漫画,目光微微闪了一下。 “手绘漫画啊,有些年头了。你怎么会有?” “别人给的。” “哦。”他哗啦哗啦地翻了翻,“作者没有名气,画得也不怎么样,但还有人 要——所谓的收藏家。好吧,这个我可以买下。” “那可不行。”时生对拓实说,“这对你很重要。” 拓实却将视线从时生身上移向店主。“你出什么价钱?” “拓实!” “也就这么多吧。”店主敲了几下手头的电子计算器,将显示屏转向拓实,上 面显示着“3000”。 三千元?就这么一本破漫画?这两个念头在拓实脑海中一闪而过——赚了!不, 或许远远不止这些。 他伸手在计算器上敲了几个键。“这个价怎么样?” 计算器上显示着“5000”。店主皱起眉头。 “小兄弟,说起来这只是个涂鸦本子,收藏家肯不肯要还不知道呢。这样的东 西能出五千吗?再说你的目的也不在于赚钱,就三千算了。” 拓实听着他黏糊糊的语气,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快点作个了断。 “好吧,成交,但你可要告诉我那姑娘的事。” “拓实,不行!”时生伸手要抢。拓实组织了他,揪住他的衣襟,使劲往上一 提。 “啰嗦什么?那东西反正要扔掉。” “那漫画你一定要存着。大叔,就那本书不行,你买别的吧。”时生挣扎着想 甩开拓实的手。 “到底怎样?这位小兄弟又说不行了。”店主慢条斯理地说道。 “别听他的,我说行就行。你小子别捣乱!” 拓实揪着时生的衣领,打开店门,使劲将他推出去,立刻关了门,又上了锁。 时生在外面砰砰地敲着玻璃门,拓实置若罔闻,转向店主。 “捣乱分子赶出去了,继续交易吧。” “你先把那儿收拾一下,脏兮兮的短裤,看着都叫人恶心。” 拓实收拾包里的东西时,店主拿出三张千元钞,三张都是崭新的。拓实在收条 上签了字,推了过去。 “我说,那姑娘,”店主摘下了眼镜,“是前天傍晚来的。因为是第一次上门 的客人,我记得很清楚。” “一个人来的?” “进店的是一个人,有个男人在外面等她,就像他那样。”店主朝店门口动了 动下巴。玻璃门外,时生正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拓实。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三十来岁,穷酸样的?”拓实回忆着哲夫的话,问道。 “嗯,个子不高,都傍晚了还戴着雷朋墨镜。” “哦……拿来了什么?” “袖扣、领带夹等总共七件。货色不错,都没拆封,附着保证书,像是国外带 来的礼物。” 还真是袖扣和领带夹,拓实心想。 “典钱给她了,还是……” “买断了,只出了这么多。”老板竖起一根手指。 “一万……不会吧。” “怎么会?当然更多了。” 听哲夫说,那男人的钱包里有好多万元钞。要是放入十万元,看起来应该差不 多。 “她带东京口音?” “是啊,和你一样。” “有没有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住在哪里?” “我有必要问这些吗?” 拓实咬了咬嘴唇。的确如此。 “不过,”店主抿嘴一笑,“她肯定还会再来。” “为什么?” “她问了本店的营业时间,又问主要经营范围。我告诉她基本上什么都做,她 似乎很满意。” “没说什么时候来吗?” “那倒没说,也可能不会来了。” “我说老伯,”拓实双手按在柜台上,“求你件事。” 他还没开头,店主就摇开手了。 “你要我等她来了通知你可不成。我可没这个义务,也没时间。” 拓实轻轻咂了咂嘴,不让对方听见,心想:心思被他看透了。 拓实开了玻璃门到外面一看,时生正蹲在橱窗前。他瞪着拓实,站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好像不知道那本漫画对你多重要。” “你真啰嗦。给我的那个女人不是说了吗?不要的话扔掉也可以。” 时生往当铺走去,拓实抓住了他的胳膊。“干吗?” “当然是去要回来了。” “不行,那本书是我的,我怎么处理轮不到你开头。记好了,今后别再跟我提 那本漫画,否则我揍扁你。” 拓实冲时生扬了扬拳头,时生却露出反抗的眼神,冷哼一声。“到杰西跟前耍 狠去啊。” 拓实的拳头突然松了。他垂下手,大大地喘了口气。 “你想做什么随你的便,只是别来干扰我。” 时生面带悲哀,缓缓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没法让对方明白,所以焦急 甚至绝望。拓实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环视四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书店,便走了过去。 “去哪里?” 时生在背后问道,他既没回答,也未停下脚步。 书店只有三米多宽。拓实没进去,去了一本摆在外面的杂志,装出浏览的样子。 时生来到他身边,一语不发,满脸别扭地踢着地面。 “千鹤可能还要去那里。”拓实盯着杂志,朝当铺轻轻摆了摆下巴。 “所以,”时生没好气地问道,“你就在这儿盯着?一整天?从今天开始每天 都盯?书店老板肯定会觉得奇怪。” “那你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或许没有。”时生说完就径自走开,拓实急忙追了上去。 “喂,你去哪里?” “散散步。”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散步?” 时生猛一转身,直视着拓实,严重明显布满怒意,拓实不由得退了一步。 “不可以吗?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这样不好吗?你可是你说的。” 拓实无言以对。时生似乎根本没希望他回答什么,说完又走了。拓实望着他的 背影喊道: “当铺六点钟打烊,要在那之前回来啊。” 时生边走边举了一下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