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够丢人啊,净挨揍了。” 竹美看着用手绢擦着嘴角鲜血的拓实,失望地说。 “有什么办法?对手太厉害了。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来话长。”竹美看着时生。 “啊,对了。就是因为你自作主张将冈部带走,事情才越来越乱。你到底安的 什么心?快说清楚!”拓实揪住时生的衣袖。 “那也是迫不得已啊。” “所以我叫你说清楚。” “责怪时生君就没有道理了。”背后有人说道。拓实转过头,见门口站着一个 男人。“全靠时生君,事情才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人走了进来。他的脸被阳光照得很清楚。这人很面熟。 “啊,是你。” “还记得我吧。” 是高仓,拓实离开东京前在锦系町紫罗兰遇见的那个人。 “当时不是约好一找到冈部就马上和我联系吗?还特意写了电话号码给你。” “谁跟你约好了?只是你自己这么说罢了。” “如果听我的话,事情也不会糟到这种地步。” “你能将千鹤要回来?” “至少能交涉得更好一些。他们可不是一般人,你们毫不知情,却一头撞了进 去,能有好结果吗?” “哼,你这话能相信吗?”拓实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随即看了看时生,“哦, 你给他打了电话。” 时生撅起嘴,垂着眼帘。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眼看着成不了啊。” “什么?” “和千鹤的人质交换。冈部被抢走,千鹤回不来,我觉得肯定会这样,也担心 你有危险。” “胡说什么?当时就要成了,正是你给搅和了。” 时生歪了歪脑袋,咕哝道:“是吗?”拓实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对他 大吼大叫,听见有人在低笑。是高仓。 “时生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你毫无根据就盲目行事。” “你说什么?”拓实瞪了高仓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时生,问:“喂,这是你跟 他说的?” “我是说,你是因他才得救的。你想要我说几遍才懂?”高仓脸上已经没有笑 意,“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很危险,正如他所说,冈部会被他们抢 走,千鹤也回不来。所以,我才要他马上带着冈部离开那儿。因为我要等到新干线 的始发车开了,才能有所行动。” 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要回千鹤——拓实正要这样反驳,竹美却抢先插话。 “我在电话中不也说了吗?他们在四周埋伏了好多人,我们带冈部过去,他们 就动粗硬抢,压根就没想用千鹤来交换。” 拓实无话可说,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不过,你能找到这儿还真不容易。我问过时生,有没有只有你们俩知道的地 方,他就告诉我这儿。因为那些人除了要你去找时生外,别无他策,就赌你来不来 这儿了。”似乎高仓觉得也不能一味地贬损拓实,便用赞扬的语气说了这些话。 “嗯,也不是特别难的推理。”拓实怄气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又转头看着竹美 和杰西问:“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杰西的夹克口袋里塞着一张纸条,像是他去上厕所时时生塞进去的,上面写 着这个地方呢。可找到这儿,是在强抢千鹤失败之后。” “这么说,刚才打电话时,你就知道这个地方了?” “嗯。” 拓实刚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马上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电话被监听的事。 他长叹一声,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高仓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好不好?莫非你也跟石原他们一样, 只顾行动不清楚缘由?” “不,我属于知道得比较多的,表面的和背后的都知道。”高仓进了房间,盘 腿坐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名片。“先亮明身份吧。” 拓实伸手接过。上面印着“国际通讯公司第二企划室高仓昌文”。高仓倒是他 的真姓。 “国际通讯公司?这是干什么的?” “是承担以国际长途为代表的国际通讯业务、有政fu背景的特殊企业,属于垄 断行业,利润自然很丰厚。” “这种公司的人到底怎么——” 拓实忽然想起一件事。紫罗兰的妈妈桑说过,冈部从事的是电话方面的工作。 “这厮和你是一个公司的?”拓实指着盘腿坐在隔壁房间的冈部问道。冈部稍 一抬头,马上又低了下去。在他身旁,日吉依然昏迷不醒。为保险起见,他的四肢 都被绑上了。 “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哦,应该说是前员工了。” “他干了些什么?” “说他之前,要先说说一个多月前成田的东京海关查处的一件事。我们公司社 长室的两名员工因走私被捕。两人都狂购了许多昂贵的艺术品和服饰用品,引起了 警察的注意:有政fu背景的特殊企业的员工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呢?那两人都声称 是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但他们买的东西价值高达几千万。警察怀疑是公司集团 犯罪,于是展开调查。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也引起了巨大恐慌。人们纷纷怀疑,公司 真的干了这些事吗?我在事发后也一头雾水,详细情况是听副社长说的。” “副社长……” “我们公司有两名副社长,代表着主流派和非主流派,这么说比较好懂吧?跟 我说这事的是非主流派的,在公司内不怎么得势。” 拓实不完全理解,可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呢?” “实际就是利用公司的资金在搞走私,领头的就是社长。你要问,为什么要这 么干,是吗?走私来的东西是作为礼品送给政客的。”说到这儿,高仓一只眼睛眨 了一下。 “这应该算是行贿吧?”竹美问。 “不折不扣的行贿。”高仓点了点头,“如果调查下去,事情肯定会闹大。” “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拓实问。 “现在公司内部正在极秘密地销毁证据,与专案组抢时间。我的任务是保护证 据,也就是与警察联手。” “背叛自己的公司?” “是热爱公司才这么干的,用副社长的说法就是:我们公司必须要进行自我净 化,要借此机会将脓挤掉。” “是那位非主流的副社长说的吧?” “是。” “挤掉脓,将社长干掉,然后自己坐上社长的位子?” 高仓缩了缩脖子。 “副社长也是上班族,想出人头地也无可厚非。再说,要干的事情也合情合理。” “这个我就不管了。可冈部这个名字怎么还没说到?” “就到了。刚才说的仅是引子,正文还在下面。警察不愿将这件事停留在偷逃 关税、违法税法的层面上糊弄过去,他们要追查礼品的去向。但直接去找社长毫无 用处,他肯定会说自己不清楚这种交际费用。于是他们盯上了社长室的室长。”高 仓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那位室长在被警察传讯的当天,就跳楼身亡了。” 拓实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刚才一直不经意地听着,没想到事情竟朝着危险 的方向发展了。 “真的是自杀吗?”竹美问道。 高仓摇了摇头。 “从警察公布的信息来看,似乎没什么可怀疑的。本来嘛,又没有目击者,要 判断他是不是自己跳的楼,相当困难。” “不妙。”竹美嘀咕了一声,看了看众人。 “室长自杀对警方来说是个重大打击。他是与政界接触的窗口,走私来的东西 很可能就是由他保管。但也不能说线索就断了。他还有一个助手,跟他不是一个部 门的,警察还没找上门。我想控制住此人,可他或许感觉到了危险,突然消失了。” “明白了,那人就是——” “对,就是坐在那儿、一脸倒霉相的家伙。”高仓讪笑着看了看冈部。 “那么,将者小子交给警察就行了?” “嗯,在稍早的时候,那是最好的办法。” 拓实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室长自杀后,警察也慎重起来,同时,另一股势力也动了。这是在查出不光 是礼品,还有向政界人士大肆赠送派对券等行为之后。警察也感到压力很大。” “怎么?想就此了结?” “不,无论公司还是警察都不想就此了结。公司方面会有几人被捕,政fu官员 也有人逃不掉,问题是深入政界到什么程度。” “是想在这方面敷衍过去吧。” 高仓歪歪嘴角,叹了口气。 “现在考虑的解决方式是,警方将案情掌握到某种程度,但也不追究到底,造 成因证据不足而没法立案。” “就是说,不抓政客?” “嗯。” 拓实咂了咂嘴。“都是些无耻之徒!这个用大阪话怎么说来着?”他看看竹美。 “下作。” “对,真是下作!” 高仓晃晃脑袋。 “真是可悲可叹啊!这个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但也不能仅仅袖手旁观。 说是证据不足,那就找齐证据好了,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这小子。”他指了指冈部。 “原来如此。这小子就是证人,他不愿被警察抓住,所以要逃跑。” “他要躲的可不是警察,是主流派。得知室长的死讯后,估计他和这位小姐想 到一起去了。” “哦,他担心被抓住了会被灭口。”拓实说。 冈部抬起头,尴尬地眨了眨眼睛,又低下脑袋。 “这么说,石原是要搞垮你的主流派的人?” “他只是受人雇用。总之,主流派认为冈部是最危险的人物,像定时炸弹一样, 所以千方百计想抢在我们前面找到他。” “是怕被我们先找到吧?” “不过,也不能简单地把他交给警察了事。根据刚才我讲的情况看,他的证言 恐怕会被断章取义。估计警察今后会根据其他方面出现的证据,来考虑如何利用他。”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对他的审讯也会敷衍了事?” “可能会不严密。” “那你想如何处置他?” “先由我们看管起来,根据情况发展,看准警察无法示弱的时机,将他抛出去, 即使动用媒体力量也在所不惜。” 拓实听明白了,马上又盯住高仓的脸。 “这可不行。不交出冈部,就换不来千鹤。” “问题就在于此,我们不能交出冈部,否则她虽说不一定会被灭口,但肯定会 被藏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那千鹤怎么办?” “我正在动脑筋啊。”高仓摸着下巴说道。 拓实走近冈部。冈部感觉到了,抬起了头。拓实轻轻打了他一记耳光。 “你要逃就一个人逃呗,干吗把千鹤卷进来?” “我知道对不起她……” “对不起就行了?干吗要到大阪?” 冈部不答。背后的高仓说道:“死了的室长是大阪人,走私来的东西也藏在大 阪。他知道藏宝地点,所以就来了。” “是啊,就把那里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当铺送,对吧?” 冈部扭过了脸。拓实十分恼火,又抽了他一记耳光,比刚才那次用力多了。冈 部恨恨地盯着他。 “瞪什么?你要是被石原抓住,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冈部不理他,满脸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你为难他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探讨一下夺回千鹤的战术呢。”竹美道。 “又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我当时被蒙住了眼睛。” “拷问他会有效果吗?”竹美指了指日吉。 “他就算被杰西打死也不会说。”拓实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对了,要 让那小子按时与石原联系,不然石原就会知道出事了。” “宫本君,他们与你约好几时找到冈部?” “今夜十二点之前。” “十二点,”高仓看看手表,叹道,“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了……” “呃,可以说点别的吗?”时生看着拓实说道。 “什么?”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啊?” 随着时生的视线看去,拓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家的主人——那个老婆婆, 正靠着墙缩成一团。她抬头看了看拓实,又马上低下了头。 “既然能找过来,拓实你也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所以说,那位老婆婆 是谁……” 拓实将目光从老婆婆身上移开,将脸转向一边,撅起下巴,搔了搔头。 “我们还是回避一下。”竹美说着就要起身。 “没关系,留在这儿好了,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拓实道。 竹美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已从时生那儿了解了大概,杰西也一脸不自在。 “好不容易见了面,还是打个招呼吧,再说这次多亏人家协助。” 拓实一听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你小子不逃到这儿来,我才不会来呢。” “可除了这儿,也没什么地方能让我们汇合了。可以说,你注定要到这儿。” “别装腔作势!要是我在这儿不方便,我马上就出去。高仓,我们去外面开作 战会议吧。” 高仓也显得无所适从。他抬头看着时生。 “拓实,你这可不像话啊。”时生说道。 “什么?”拓实瞪起眼睛看着他,“你才居心不良呢。故意让我们在这儿见面, 显得我不知好歹。我难道是个坏蛋吗?” “不是坏蛋,是小孩子。” “你说什么?”他回头看着竹美。 “打个招呼又怎么了?你们不是有血缘关系吗?” “已经被扔掉了,还谈什么血缘不血缘!” “不能说是扔掉吧。那是为了考虑,将你托付给条件好一些的人。” “养不起就别生啊。怎么?这么说不对?” “不生现在就没你了,这也无所谓吗?” “不出生,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竹美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整个人不可理喻。时生,你别管这个傻瓜了。” “你从没觉得来到这个世界真好吗?”时生说道,“你现在不是喜欢千鹤吗? 今后你也会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正因为活着才能这样。” “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抚养我,是姓宫本的养父母,与那个只管生、生 下来后一扔了事的人毫无关系。就连猫狗都不会做那种事,总要抚养孩子到能自食 其力为止。” 拓实高声吼叫,众人默不作声。在一片沉闷的静寂中,只听见“嘘嘘”的声响。 良久,拓实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喘气的声音。 他咬紧了嘴唇,就在这时,老婆婆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耳朵。 “听说你去过东条家了。” 所有人都看向老婆婆。她端正地坐着,抬眼看着拓实。 “多谢了。这下须美子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真要感谢你。”她朝拓实双手合 十,深深低下头。 “拓实!”时生催促似的喊道。 “……真郁闷。” 拓实站起身,快步穿过众人,穿上鞋出了门。来到街上,他用余光看着成排的 旧房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没怎么去回忆,《空中教室》中的场景就自动出现在 他眼前。他嘀咕着:这算怎么回事?这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事,净拿我开心……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走到一个公园前面。一张孤零零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拓 实坐下,将手伸进口袋,想掏香烟,可口袋空空如也。“浑蛋!”他朝地上吐了口 唾沫。 地面上出现一个影子,呈现出人的形状。拓实抬头一看,见时生站在那儿。 “又来对我说教?”拓实问。 “想叫你去看个地方。” “又来了。这次是哪里?北海道还是冲绳?” “就在附近。”时生抬腿就走。 拓实并未马上站起。他想,自己不跟上去,想必时生就会停下脚步。可时生根 本不回头看一眼,一个劲地走着。看来他已下定决心:如果拓实不跟来,就到此为 止。 拓实咂了咂嘴,站了起来。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跟了上去。时生似乎感觉到 了,放慢了脚步。没过多久,拓实追上了他。 “到底要去哪里?” “随我来就是了。”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一条较宽的马路旁。马路上车很多,他们等到绿灯亮起, 走了过去。马路对面是成排的高楼大厦,还铺着人行道,时生在行道树下停住脚步。 “只隔一条马路,氛围就完全不同了,对吧?” “是啊。” “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又没在这里住过。” “听那老婆婆说,这一带的土地基本上都掌握在某个人手中,只有很少的人居 住在自己的土地上。马路这边也是这样,但由于某件事,那个人将土地出手了,于 是盖起了高楼大厦。” “某件事是指什么?” “火灾。”时生说,“以前,这儿也遍布小民居,但有一天发生了火灾,几乎 将整片地区都烧没了。那时的房子全是陈旧的木建筑,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救,据说 死了几十人呢。” “这倒是个悲惨的故事,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时生默默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拓实。 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宫本邦夫”——拓实的养父,收件人地址则是他从小长 大的地方的旧地名。 “这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看了就知道。” “太麻烦了。”拓实将信封推回,“想必你已经看过了,说一下内容不就行了?” 时生叹了口气。 “这是以前东条须美子写给你的信。当时她尚未结婚,所以寄件人写的是‘麻 冈须美子’。开始她准备寄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了。听那位老婆婆说,这信一直 放在衣柜的抽屉里面。我也是刚看过。告诉你内容当然也行,但总是难以全部转达, 还是你自己看为好。” 说着,他又将信封推到拓实身上。 “没必要看,反正不会有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解释、托词什么的。” “你害怕什么?” “谁害怕了?” “你不就在害怕吗?担心信上写了些你不想知道的事情。现在这样顶多是态度 恶劣而已,读了信就不能虚张声势了,是这么想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不想看那女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是不是胡言乱语,自己确认一下不就知道了?你现在这样,在我看来就是担 心、害怕。” 拓实看看信封,又看看时生。时生眼神坚定,不像会收手。拓实无奈之下只得 伸手接过。 信封中鼓鼓地塞了十张信笺。信笺已经稍稍发黄,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文字。 拓实偷偷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张信笺上写着: 这是我写给拓实的信。时机合适时,请交给他看。如果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烧 掉也可以。 从第二页起,每张信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拓实,你好吗?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不过,我没有资格声称是你的妈妈。因为 生下你不就,我就将你交给了别人。真是很对不住你。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也 是自作自受。不管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 但是,我认为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就写了这封信。就是你父亲的事。他叫 柿泽巧。是的,以巧为名字的人有很多,你和你的父亲也是。[ 注:“巧”和“拓 实”在日语中读音相同] 他与我们住在同一町内,是个漫画家。估计你没看过他的 漫画。他用的爪冢梦作男这个笔名,估计你也没听说过,是根据手冢治虫取的。制 造梦想的男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意思。遗憾的是,他的作品销量只有手冢治虫的百 分之一,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他的漫画相当不错。 我就是他少数读者之一,但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没有花钱买,是从朋友 那里借的。 有一次,我看他的漫画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他描绘的某些场景 和我居住的町一模一样,就在那本名为《空中飞行的教室》的漫画里。我想,或许 他就住在附近,就给编辑部写了信。不久他本人就给我回信了,信上写的地址就在 同一町内,还欢迎我随时去玩。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他的住所。原来,爪冢梦作男的家和我们家一样,也 是紧紧地挤在一起的陈旧民居之一。名牌上写着“柿泽”,后面又加了个括号,里 面写着“爪冢梦作男”。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真名。 他当时二十三岁。他对我的造访表示十分欢迎,据说从来没有读者来过。我见 了他,稍稍有些吃惊。他的身体有残疾,不能正常走动。他说他出生不久就得了重 病,后遗症导致双腿不能动弹。他的腿细得像晾衣杆,从脚腕往下则和小孩子的脚 一模一样。 他平淡地说,因为家境贫寒,生了病也不能及时去医院,治疗迟了,才落下后 遗症。 尽管他深有残疾,还是用茶和点心招待了我。他几乎只凭手臂的力量就能非常 灵巧地满屋子移动。他说就是上厕所也不费事,事实也是如此。但如果要去外面, 就必须坐轮椅,靠自己坐上去相当吃力。轮椅放在大门口。他偶尔会请钟点工来打 扫房间、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他说因为没钱,不能天天都叫。那个钟点工我 也见过几次,是个为人很好的阿姨。 他出生和歌山的农民家庭。他说自己本该在家里帮忙干活,可什么也干不了, 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的人生价值就是漫画。正如他的笔名显示的那样,他特别热衷手冢治虫的漫 画。后来他也开始画,向知名漫画杂志投稿,被采用几次后,他萌生了做专业漫画 家的梦想。 二十出头时他来到大阪。据说是出版社的人跟他说过,不去大都市,今后就会 落后于时代。本该去东京,可身边的人都劝他,尽量离家近些好,他就妥协了。开 始,长他三岁的姐姐和他抓在一起,后来姐姐嫁人了,他便独自生活。当时他正有 希望成为漫画家,觉得就此回家太可惜了。 对于他的身体,我仅在初次见面时觉得有些吃惊,马上就不以为意了。不仅如 此,见过几次后,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性格开朗,博学多才,总是谈笑风生,一点 也不让我感到枯燥乏味。最吸引我的,是他让我切实感到他非常在意我。当时,去 他家玩是我的一大乐趣,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世人都认为年轻姑娘独自去男人 的房间是没有廉耻的事,更何况是这个身体异常的男人,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不知 会传出什么流言飞语。就是跟妈妈也不能说,否则她肯定立刻禁止我去那儿。我躲 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偷偷去他那儿。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而,不幸突然降临了。有一晚,妈妈把我摇醒,说附近发生了火灾。不知道 具体的起火地点,但外面嘈杂的人声显示,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我和母亲一起跑到屋外,四周相当昏暗,可街上已经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看到 他们奔跑的方向,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柿泽巧就住在那边。我情不自禁地朝 那里跑去。 离火灾现场越来越近,我的担心也开始变成绝望。失火的正是他居住的那片地 区。人们已经开始扑救,但火势难以遏制。 我不顾一切地朝他家跑去。火舌已经逼近他家大门口,无法靠近。我又转到屋 后,因为是一长排的房子,屋后有一条小巷。 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好不容易来到他家屋后。这时,四周已是烈火逼人,浓 烟滚滚。我呼吸困难,眼睛也很难睁开。 我拼命叫喊,敲打着他家的窗户。窗上装着磨砂玻璃,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 况。 不一会儿,窗开了。我先看到了他的手,接着是他的脸。他拼命抬起身子,才 打开了窗户。“来干什么?快走!”他对我说。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可我 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的。窗上还钉着几根防盗的铁栅栏。就算没有它们,我 也无法将他从窗户中拖出来。我能选择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 他看出来我的心思,悲切地摇着头,说:“球你了,你快走吧。我怎么能拖累 你呢?你应该加上我的寿命,长久地活下去。只要想到你能活下去,即便在现在这 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接着他将一个大大的茶叶袋递了出来,说: “带上这个快走吧,这是我和你结合后产生的幸运的作品。”我后来才知道,里面 装的正是《空中教室》的原稿。 我哭喊着不肯走,他却微笑着关上了窗户,似乎连插销都插上了,窗户再也推 不动。 我放声大哭,敲打着窗户。这时火已经烧到身边。闻到头发被烧焦发出的糊味 后,我忍不住拔腿逃开。我抛弃了他,选择了活下去 . 可是,从那天气我就像痴傻了一。失去他的悲痛和让他赴死的悔恨,每时每刻 都在折磨我。我无法进食。只要下去,说不定我就会死去。救了我的正是你,拓实。 得知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我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我觉得这是我的使 命。我细细回味着他最后时刻说的那句话:“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 到了未来。”我相信,他的未来就在我的腹中。 我无法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固执地闭口不言,也根本不听周围的人劝我 打胎的意见。就这样,拓实,你被生了下来。 下面写的都是我的解释。如果你不愿读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资格非 要你读下去,但姑且写下来吧。 我的梦想就是把你抚养成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件大事。然而,对于当时还 是个孩子的我,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家收入很少,难以给你提供充足的营养。 更不幸的是,我由于身体病弱,没有奶水。我觉得如果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 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我想到了已去世的他。身患重病时,他没能 接受良好的治疗,结果落下残疾,悔之莫及。我希望你能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了不起 的人,但不想让你经历他的遭遇,所以将你的名字改成拓实。 宫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是他们将你健康地抚养成人。无论怎么感谢他们,都 是报答不尽的。 如果你忘了我,那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终生孝敬他们二人。还有,你要好好 活下去,实现你父亲的未来。我的愿望就是这些。 麻冈须美子 拓实坐在护栏上看完了信。看到一半时,他便忘却了硬而窄的护栏带来的疼痛。 他首次接触到生身父母的事情,其中就有“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这个问题的 答案。 “读完了?”时生问道。 “嗯。” “怎么样?” “什么?” “感想。不会没什么触动吧?” 拓实撇着嘴站起身,小心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递给时生。 “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时生立刻目露凶光。“当真?” “你生什么气?没什么新鲜事,要说有,也只有一丁点儿关于那位漫画家的, 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是啊,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你为什么只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呢?”时生悲哀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我用什么语气?你以为我看了会深受感动?非要我痛哭流涕,你才满 意吗?一时冲动生下来,养不起了就朝外一扔,写的不就是这个?” “你,你到底读了这信中的哪一段?”时生气歪了脸,伸手揪住拓实的领口, 用的力气相当大,“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母亲去逃生?最后那句话你没看到吗?即 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你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吗?” “不就是临死前说了句漂亮话吗?” “浑蛋!” 随着一声怒骂,拓实眼前一黑,同时遭到击打,往后倒下。当他明白过来时, 时生已经骑到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明白面对死亡的人的心情吗?开什么玩笑!当时大火已经烧到眼前,在这 种时候,你能说出未来这样的话?这是在说漂亮话吗?” 拓实看到时生的热烈夺眶而出,这使他丧失了强词夺理的气势。 “确信自己喜欢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即便面对死亡,也看到了未来。对你父亲 说来,你母亲就是未来。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感受到未来。无论是怎样短暂的一 个瞬间,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有未来。我告诉你,未来不仅仅是明天。未来在人 心中。只要心中有未来,人就能幸福起来。因为有人教了你母亲这个,她才将你生 下来。可你看看自己,整天牢骚满腹,不思进取!你感受不到未来不能怪别人,要 怪你自己,因为你是个浑蛋!” 时生拼命地不停吼叫,拓实却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生的每一句话都像 一把锁,将他的身体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时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般,半张着嘴松开了手。 “对不起……”他咕哝着低下了头。 “解气了?” 时生不做声,从拓实身上站起,拍打着牛仔裤弄脏的地方。 “这些话不应该由我说。我再怎么说,你不理解也是徒劳。但是,拓实,我为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欣慰。”时生看着拓实,嘴唇的两端向上翘起,又道, “你想说‘反正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对吧?” “不,”拓实摇头,“我才不说这种话呢。” “行啊,我的事怎样都行。”时生将信封放在还坐在地上的拓实的膝盖上, “我先回去了。” 拓实盘膝而坐,目送时生穿过马路。 拓实回到老婆婆家中,见每个人都坐在原位。时生仍抱膝而坐。大家都抬头看 向拓实,随即又移开目光。 拓实清了清嗓子说道:“呃,怎么说呢?为了我个人的事情耽搁大家的工夫, 不好意思。还是研究一下夺回千鹤的方法吧。”他在时生身旁盘腿坐下。 “话是不错,可又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竹美嘀咕道。 “像是在海边,有一大排仓库似的建筑。” “光凭这些怎么够?”竹美撩了撩长发。 拓实拍了一下双膝站起身来,走到隔壁。 日吉已经醒了。他的手脚都被绑住,倒在榻榻米上,眼神锋利地盯着拓实。 “不定时联系行吗?” 日吉冷哼一声。 “快说,你们那个藏身地在哪里?” “我不会说的,你刚才自己不是说过吗?” “可老这么耗着,你们也得不到冈部。” “反正你们也不想交出来。” “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想交也没法交啊。高仓不想交出冈部,可我不一样, 我只想换回千鹤。怎么样,再做一次交易吧。” 日吉默不作声,满脸敌意,但心中无疑在进行各种权衡。 “稍稍动一下脑筋不就清楚了?这么耗下去你们达不到目的,还不如赌一把, 说不定还能抢到冈部呢。” “那个人,”日吉用下巴指了指高仓,“会同意你的提案吗?” “他想干什么跟我毫不相干。重要的是换回千鹤。你不也一样?把冈部带回去 是最重要的。” “你想怎样?” “还用说?就是这样呗。”说着,拓实将日吉扳过来,去解他手上的绳子。 “拓实!” “喂,你想干吗?” “不然还能怎样?”拓实看看时生又看看竹美,将绑住日吉双脚的绳子也解开 了。 手脚都自由了的日吉立刻站起身来,背靠墙摆开架势。像与之呼应般,杰西也 站起来,摆出进攻架势。 “竹美,你叫杰西别出手,我跟这厮回去,再带上冈部。”拓实回头看了看日 吉,“这下行了吧?最初就是这么说的。” 日吉舔舔嘴唇,点了点头。 “行,但就你一个人去,其他人可别跟着。” “好啊,行。” “拓实!” “少啰嗦!什么拓实、拓实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你一个人去危险。” “我知道。”拓实转向日吉,“我也有个条件,别叫他们迎上来,也别蒙住我 的眼睛。” 日吉稍一考虑,慢慢地点点头。“明白。接受你的条件。” “这可是男人间的承诺。”拓实伸手一把拉过冈部,“走吧。” 日吉率先走向大门。竹美和杰西极不情愿地给他们让了路。拓实跟在日吉身后。 与高仓目光相接时,他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了。” 高仓一脸苦相地点点头:“嗯,没办法呗。” “换回千鹤,就全力协助你。” 高仓苦笑着搔了搔头。 三人穿上鞋,来到屋外。日吉抓起冈部的胳膊就走。 拓实正要跟上,忽听后面传来脚步声。“等等。”是那位老婆婆的声音。拓实 站定回头看去。老婆婆递来一个东西。“这个,你拿去。” 是一个紫色的护身符袋子,石切神社的。 “这是什么?” “护身符,里面有能保你平安的条子。” “这种东西我不要。” “拿着。”老婆婆紧盯着拓实,“拿着吧。” 拓实接过袋子打开,见里面有一张叠好的纸条。他取出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 笔草草写着一行字: 拾到者请立即拨打电话:06-752XXX 江崎商店。 “你看,”老婆婆微笑道,“管用吧?” 拓实咬紧嘴唇,将纸条重新叠好放回原处。“懂了。我带上。” “喂,”日吉招呼道,“磨蹭什么?” “嗯,就来。”拓实转过脸对老婆婆说道,“阿婆,你保重。” “拓实,”老婆婆抓住了他的手,“小心啊!” “知道了。” 竹美和时生来到门口,颇为担心地目送着他。拓实朝他们轻轻挥了挥手,迈步 前行。 上了大路,日吉叫了辆出租车。三人都坐在后座,冈部被夹在中间。 “去天王寺。”日吉对司机说道。上了年纪的司机低声答应一声,开动了汽车。 “那里就是你们的藏身处?” 日吉不答,直直望这前方。 “嘴还是那么严。”拓实咂了咂嘴,“要是在东京,我就算被蒙住眼睛、堵住 耳朵,凭感觉也能知道是哪儿。可在大阪就不辨东西南北了。” 他轻轻戳了一下冈部的侧腹。“都是你,非要逃到大阪来。” 冈部皱起眉头,哼了一声。 “是在海边吧,”拓实边说边窥视日吉的反应,“大概是在饼干厂附近,对吧?” “饼干厂?”日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刚想起来,今天早晨从那儿出来时,有股饼干的气味,刚出炉的饼干。” 过了一会儿,日吉露出笑容。“要紧的地方出了差错。正因为这样,才会被这 种男人抢了自己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不是什么饼干,是面包。” “哦?” “附近有个面包厂,生产便宜的夹心面包。再告诉你一个线索,那附近没有大 海,方向正相反。” “咦?是面包啊,我可不太喜欢吃面包。” 车速降了下来。 “在哪儿停车?”司机问道。他们已经来到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就这儿。”日吉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钱来。 拓实左手捏着那个护身符袋子,想看准机会递给司机。纸条上写的江崎商店肯 定是高仓等人守候的地点。如果司机拨打电话,他们就会知道拓实是在哪儿下的车, 这样就有可能找到石原的藏身之处。 “喂,你干什么呢?快下车。”付完车钱,日吉推了一把冈部,拓实也差一点 被他推出去。 “啊,等等,脚卡住了。”拓实假装在座位下拔脚,趁势将袋子仍在下面。拜 托,司机老兄,你可要早点发现啊! 出租车开走后,日吉仍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不走?快去你们的窝点啊。” 日吉冲拓实诡秘地一笑,目视远方举起了手。又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旁。 “上车。”日吉说道。 “怎么?又坐车?”拓实圆瞪双眼。 “少废话,快上车,不然就来不及了。” 三人上车后依旧紧紧地挤在一起,日吉飞快地说了去处,只听得是“河内松原”。 “为什么不坐刚才那辆车直接去?”拓实追问。 “以防万一。”日吉道。 “什么?” “你的伙伴说不定看了那辆车的牌号。我不想让他们查出去向。” “哎?心还挺细,不过……” 拓实假装不动声色地看着车外,内心焦急万分,腋下都出了冷汗。换乘了出租 车,那个护身符袋子就毫无用处了。 出租车似乎行驶在干道上,但离市镇像是越来越远了。虽说不辨东西南北,拓 实也知道到了郊外。 大事不妙。没有任何线索,不能指望外援了。他拿定主意,只有靠一己之力放 手一搏。 在干道的一个拐弯处,日吉让司机停车。附近有一栋工厂般的建筑物,飘来一 股淡淡的饼干,不,面包的气味。 “快走,就在前面!”日吉催促道。 “你们老大还等着吧?”拓实道,“定时联络断了以后,他会不会觉得不妙, 撇下你跑了?” “你要是小瞧他,可没好果子吃。” “哦,是吗?” 越往前走道路越黑。没有路灯,沿路是一面混凝土围墙。走到围墙的尽头,日 吉转了进去,拓实带着冈部紧随其后。眼前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就是这儿。”拓实说道,“没错。就在那个仓库的二楼。” “觉得亲切吗?”日吉往前走去,见拓实没跟上去,便回头道,“怎么?还不 快点过来?” “我们在这儿等,去把千鹤带来。” “嗬……”日吉端详了一会儿拓实的脸,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们都不可靠, 是吧?” “要我相信你们,可能吗?” “这倒也是。”日吉怪笑道,“你有种,好,就告诉你吧。” “什么?” “我们老大没想将那妞还给你。” “也许。” “那妞和这小子老待在一起,还是认为那些丑事她全知道为好。那么,拿住了 这小子却放了那妞,有什么意义呢?” “千鹤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冈部说道。或许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嗓 子哑了。 “去跟老大说吧。”日吉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又看着拓实道:“想夺回那妞, 就看你的本事了。我不讨厌你,可也不会帮你。” “知道了。快将千鹤带来。” 日吉撇了撇嘴,甩动上衣,抬腿便走。不一会儿,沙砾上的脚步声远去了。 “他说得没错。”冈部道,“他们没想交还千鹤。有什么好办法吗?他们可不 是一两个人啊。” “不用你担心我也一清二楚。”说着,拓实解开了绑住冈部双手的绳子,“你 信得过自己的腿吗?” “腿?” “问你跑得快不快。” “你突然问这个……嗯,一般吧。” “那你就作好心理准备,待会儿要你飞跑。” “什么?” “等会儿我一给你信号你就跑,拼命跑。要是不想被他们抓住,就照我说的去 做。” “不交换千鹤了?” “我倒是像交换,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思。” 从房子里出来了几个人影。拓实摆开架势。是石原和日吉,还有三个手下,没 有千鹤。 “啊,宫本先生,发生了不少事情啊,都听日吉说了。”石原饶有兴致地说, “冈部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大家都在找你。” “我的话好像没转达到。我说过要带千鹤过来。” “嗯,别着急啊。喂,先带冈部先生上去。”石原命令道。 两个人应声走来。拓实在冈部耳边轻声道:“就是现在。” “啊?” “跑啊!” 冈部叫了一声,朝大路跑去。 “喂,小子,别跑!” “站住!”石原的手下也叫嚷着追了过去。 石原和日吉一时间茫然无措。机会只有现在了!拓实朝建筑物跑去。日吉发觉 后立刻拦在前面,拓实全力撞去,身体失去了平衡,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不知日 吉被撞得怎样。 拓实跑进建筑物,奔上眼前的一架楼梯。身后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楼梯上放着 纸板箱和推车,拓实将这些东西推了下去。在一片金属撞击声中,传来几声惨叫, 紧接着又是一声东西落地的闷响。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那个没眉毛的人。 “小子,你干吗?”他叫着举拳就打。 拓实躲过,挥出一记右直拳,正中对方的鼻子下方,有一种炸裂的感觉。没眉 毛大叫一声,双手掩面蹲下。鲜血从他脸上滴落。 拓实冲进办公室,见千鹤一脸绝望地站在那里。他关上门,又上了锁。 “拓实哥……” “开窗!” 千鹤打开身边的窗户。拓实从窗口看了看下面。紧靠着的像是个二手车中心, 那仓库的屋顶就在下面。 “千鹤,快跳下去。”他叫道。 千鹤吃了一惊,反倒离开了窗户,脸上掠过惊恐之色。 “浑蛋!怕什么?现在是害怕的时候吗?” “可是,你看这么个地方。”千鹤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门外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在拨开拓实从楼梯上扔下的东西。有人在怒骂:“你 小子在这儿干什么!”挨骂的估计是没眉毛。 “快点!” 拓实抓过千鹤的手,总算将她拖到窗框上。千鹤依然在摇头。“不行啊,绝对 不行!” 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拓实在千鹤背上推了一把。她尖叫一声,掉了下去, 在仓库的屋顶上翻滚。拓实见状也跳上了窗框,几乎与此同时,门开了,日吉闯了 进来。 “不好!”拓实飞身跳下,在仓库的屋顶上连续前滚翻。 “啊,拓实哥,你没事吧?” “快破!追来了,快跑!”他飞快地站起身,拉住千鹤的手。 “从哪儿跑啊?” “从这里跳下去。” “啊?还要跳?” 背后传来“咚”的一声,是日吉跳了下来。他龇牙咧嘴,似乎崴了脚。 “快!” 跑到屋顶边缘,拓实拉着千鹤的手跳了下去。 下面正好有一辆丰田花冠。两人落在发动机盖上,发出一声巨响,前盖顿时凹 了下去。 “跑啊!”拓实拉着千鹤就跑,可是,由于逃亡带来的劳累和监禁的影响,千 鹤的身体显得极为沉重,她穿的鞋子也不适合奔跑。 两人在成排的二手车中穿行。他们能感觉到追兵已经逼近,拓实一个劲地往前 跑,千鹤一摔倒,他就用力将她拉起。 大路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却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和大路之间还隔着一道铁丝 网。 “浑蛋!” 拓实寻找着铁丝网的出口,但出口紧闭,还上着锁。 两人站在铁丝网前,背后传来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拓实回头看去,石原和手 下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宫本先生,你的胆量和骨气再次令我佩服。我这里的年轻人真该向你学习。 这是真心话,可不是恭维。”石原说着跨前一步。 “漂亮话就别说了,放我们走不好吗?”拓实气喘吁吁地说。 石原苦笑道:“要是我有这种权限,也不是不能考虑,很遗憾,我没被授权。 行了,男人要想得开,将那位小姐交给我们。” “冈部不是已经交给你们了?说好要把千鹤还给我。” 石原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幼稚的话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明白了这道理讲不通, 才演了这么一出吗?既然到目前为止干得很漂亮,那就漂亮到底吧。” “行啊。”拓实将千鹤藏到身后,“那就让我奉陪到底。想得到千鹤,先过了 我这一关。” “你看看,”石原搔搔头,摆了个无可奈何的架势,“我可不想再这种无聊的 事情上浪费时间,可你不答应也没办法。谁去跟他玩两招?” 石原往后一退,日吉走上前来。他紧盯着拓实,脱去上衣,左右扭了扭脖子。 “还是你。” “刚才我可是手下留情,这次得玩真格的了。” 日吉沉下腰,左臂下垂,摆出架势。 拓实也摆出进攻架势,心中却暗香:够戗啊,只有杰西才是他的对手。但怎能 不放手一搏就将千鹤交出去呢?被打倒为止,不,被打倒了也绝不放手。他下定决 心。 日吉以脚拖地逼近,看来他相当自信。拓实严加防守。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喧闹的音乐声,音量之大在这夜半时分显得很不 协调。拓实的注意力收到了干扰。日吉也面露惊讶,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要等待恢 复宁静后再与拓实一决高低。 然而,音乐非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了。拓实听出是硬摇滚,还夹杂着摩 托车的轰鸣。 不一会儿,大路上出现了几十辆摩托车,一望便知是一伙暴走族,在他们正中 间有一辆装饰花哨的厢式车,车顶装着大喇叭,摇滚乐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这伙人在拓实等人背后停了下来。拓实看到厢式车车身上刷着“BOMBA ”,就 知道是些什么人了。 音乐停了,摩托车的引擎声也齐齐停住。 厢式车的车门开了,竹美走了出来。她身穿黑色黑皮夹克,手持一根铁链。她 走上前来,铁链拖地哗哗作响。 “让你久等了。”她冲拓实使了个眼色。 “这些家伙什么人?” “帮手呗。事情紧急,也只能召集这么多了,都是我以前的玩伴。” 拓实看看四周。这些人的长相个个都非同寻常。 “吓了一跳吧。” 高仓和时生也从厢式车上下来。高仓对拓实点了点头,又看和石原说道:“就 此收场吧,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带着这群小毛孩来唬我?”石原怪笑道。 “不是。我和你的雇主联系国了,事情已经谈拢,将冈部交给你们。这两个年 轻人,你们也就别难为了。” “这事我可没听说。” “刚决定的,不信可以听这个,这个是电话录音。拓实君,接着。”高仓拿出 一个小型收录机,仍过了铁丝网。 拓实伸手接住,递给日吉,日吉又递给石原。石原摁下按钮,将扬声器贴在耳 朵上。 “是不是你雇主的声音,听得出来吧?”高仓说道。 石原关上收录机,歪着脸,撅起下唇。 “冈部呢?”他问手下。 “逮住了。” “哦。”石原摸了摸下巴,慢慢走近拓实。他皱着鼻子,吐出一口气。“算是 平局,怎么样?” “你这么说,就算是吧。” 石原捏起拳头在拓实胸前轻轻一碰,随即转身离去,他的手下也都跟了上去。 最后离去的是日吉,他默不作声地指了指拓实的脸,也走了。 拓实靠在铁丝网上,滑了下去,只觉得疲劳如潮水般袭来。 “拓实!”时生隔着铁丝网喊道。 “哦,你们还真找到这儿了。” “阿婆的护身符帮了大忙,回去可要好好感谢她哦。” “护身符?换乘了出租车不就没用了吗?” “打电话来的司机先生说了,”竹美说道,“听说要去面包厂附近什么的,时 生一听就说肯定是这儿。” “时生?”拓实扭头看着后面,“你知道这儿?” “是个留有回忆的地方。”时生说道,“面包厂旁边的公园……来过一次。” “公园?哪儿有公园?” 时生微笑道:“现在没有,十年后就有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瞎蒙的吧,面包厂又不是到处都有。” 拓实想站起身,可一阵疼痛袭来,他的脸都扭曲了。 他刚发现自己扭伤了脚。 医院坐落在环状线桃谷车站旁。这是家综合医院,停车场很大,连出租车待客 处都有。走进正面的玻璃大门,就是个很大的候诊室,左侧是挂号处,在不同的窗 口分别办理入院手续或就诊挂号。 时生去办理入院手续的窗口打听千鹤的病房时,拓实站在候诊室的角落里看电 视,“南方之星”乐队正在激情演唱《可爱的艾莉》。 时生回来了。“在五〇二四病房。” 两人朝电梯走去。 “这医院真大、真气派啊,她住的还是单人病房,住院费一定被敲掉很多。” “住院费不是说由高仓想办法吗?” “话是不错。可如果住便宜一些的医院,我们不能捞些差额吗?” “这怎么可能?这种小伎俩亏你想得出来。” 乘电梯上了五楼,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五〇二四病房时尽头处倒数第二 间。时生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请进。”是千鹤的声音。 拓实打开门,房间约六叠大,病床放在靠窗处,千鹤撑着上半身,面前摊开一 本杂志。 “啊,拓实哥,”她顿时活泼起来,“还有时生君,你们都来看我了。” “我们也约了竹美,可她说要练习摇滚。”拓实将带来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 “给你买了冰激凌。” “哇,谢谢。” “身体怎么样?还是这儿那儿疼吗?” “没事了。都是高仓先生小题大做,让我住这么大一间病房。老实说,正无聊 呢。” “嗯,反正他出钱,别担心。吃冰激凌吗?” “嗯。”千鹤点点头,从纸袋里取出一盒冰激凌。 “那些烦人的手续都弄完了吧?听说高仓的同事也问了你很多。” “基本上都结束了,但还不能放我走。我好像是他们手里一张重要的牌。”千 鹤舀起冰激凌放在嘴里,说了声“真好吃”,脸上露出开心的神情。 “真是的,卷入这种无聊透顶的事件。不管是贪污还是走私,反正和我们毫不 相干。” 千鹤闻言停下往嘴里送冰激凌的手,垂下目光。 “忘道谢了。拓哥,多些了。还有时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就不用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吧?” 千鹤抬起头。“啊?” “可以说说你的真实想法了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跑 了?你要是真看上了冈部那小子也行。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也方寸大乱。” “啊,这个……”千鹤再次低下头,停下手。 “我去外面等。”时生说道。 “不用。只要你不觉得讨厌,就在这儿吧。是吧,千鹤?这家伙也为了你跑得 晕头转向的,应该有权听听你的事情。” 千鹤点点头,将冰激凌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 “冈部早就提出要和我好了。我不讨厌他,应该说还挺喜欢。” “千鹤……” “可是,我跟他没有什么。我有了你,所以老躲着他。就这样,有一天,冈部 向我求婚了。” 这句话对拓实来说无异于一记反击。他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咽了口唾沫。 “他要和你结婚,你就跟他了?” “我当然立刻就拒绝了。但他不死心,说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行。后来他又提 过几次,要跟我结婚,说他心中只有我。” “你没跟他说我的事吗?”拓实问道。 千鹤微微一笑,眨了眨睫毛。 “我是个狡猾的女人,最终会在心里衡量:一边是收入稳定的工薪族冈部,一 边是无业的拓实,跟谁一起过对自己的将来更有利?我要是跟他说你的事,或许他 就真死心了,可我也想留着他那张牌。” “真的?” “理由太多了。我家里穷,上不起护士学校,做陪酒小姐挣的钱也要寄回家。 一句话,就是累,觉得只要没法过上好日子,人生毫无前途。当时我正苦闷着呢, 觉得冈部求婚正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那就是说我不行?” “要是拓实哥你向我求婚,就最好不过了。”千鹤露出僵硬的笑容看着拓实, “如果你肯好好工作,肯要我做老婆的话。” 这下轮到拓实低头了。他盯着自己满是泥浆的鞋子,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指责千 鹤这种不安的想法。千鹤说过很多次,要他好好工作,可他老是唱对台戏。他根本 没用心寻找正经的工作,老觉得没有工作并不是自己的错,责任全在于将自己扔掉 的人。他还总想一夜暴富,老说一些虚张声势的空话。 “那件事就是我最后的试探。” “哪件?” “去那家公司面试。不是我叫你去的吗?” “啊……”拓实点点头——有过这事,但觉得已经很久了。 “拓实哥,你没去吧?” “哎?” “没去面试?” “不,我,这个……” “行了,你别编了,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我很担心,给那家公司打过电话,询问宫本拓实的面试结果。他们说,这家 伙迟到了,被人说了两句,一怒之下就回去了。” 拓实瑶柱嘴唇。原来那件事千鹤全知道。 “拓实……”时生在背后似乎很失望地叫了一声,“你跟我说参加了面试,还 说没有门路所以没成功,原来都是谎言。” 拓实无言以对,只得握紧双拳。 “然而,起决定性作用的还不是这件事。”千鹤说,“我去找你了。想说你几 句。我猜得出你会去哪里,无非是弹子房或咖啡店。你果然在仲见世街的咖啡店, 撂了一叠百元硬币,在玩‘太空侵略者’。” 当时的情景呈现在拓实脑中。原来那时他已被千鹤发现了。 “你发现了我,就藏了起来。” “嗯……” “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 千鹤说得一点没错。当时怕她发现后埋怨,他的确藏了起来。 “就是在那时,我下定决心,觉得这可不行了。” “不像男子汉的所作所为,”拓实嘟囔道,“真没出息!” “我能容忍拓实哥你胡来,我觉得不管是谁,随着年龄的增长总会成熟稳重。 但我不愿看到那样的你——虚张声势也好,恼羞成怒也好,总要堂堂正正啊。” “我让你觉得不可救药了?” “也不完全是。当时我从你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老不走运,干什么都干 不好,慢慢地变得奴颜婢膝。拓哥你变成那副模样,肯定也是因为我。我们在一起 已经不可救药,我们已经到了必须各奔前程的时候。” “于是,你选择了冈部?” “稍早之前,他就约我一起去大阪,说在大阪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结婚。我当 时还拿不定主意,就用你去面试的事来赌一赌。只要你好好地面试,哪怕不被录用, 我也会立刻和冈部一刀两断。” 拓实叹了口气。 “就是说,我自己摸了一张会输的牌。” “当时,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决定。”千鹤慢慢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受到上 天的惩罚。没想到冈部干了那种事,详细情况是来大阪后才听他说的,但那时已经 无法回头。冈部也很苦恼,我想也只有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了。这是将人放到天平上 比较所带来的惩罚。”她抬起头,再次微笑道,“我做梦也没想到,拓实哥你会来 救我。” “千鹤……” 千鹤看了看床头柜。“冰激凌化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他们不会马上还我自由,我却也能好好休息一下。我无处可去,想 等此事告一段落后,就回老家。” 拓实看着无精打采的千鹤,想说“让我们从头来过吧”,可他拼命忍住了。他 觉得千鹤不会接受,也明白这不是两人该走的正途。 “我明白了。”拓实走近病床,伸出右手,“你多保重。” 千鹤深深地低下头,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她还是将手放到了拓实的手掌上。 “拓实哥,你也保重。” 拓实用力握住,可千鹤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手轻轻地拨开了。她抬头看着拓 实。双目通红,似乎立刻就要热泪滚滚,却依然笑着。 “谢谢你多方关照。” 拓实无言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时生跟在他身后。拓实想回头再看千鹤一眼, 但还是忍住了,走出了病房。 除了医院,拓实一时无话可说,时生也沉默不语。 在桃谷车站买了车票,站在站台上,拓实叼起一支香烟。夜色苍茫。 “我真傻。”拓实低头看着铁轨嘟囔道,“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觉了,却为 时已晚。” “我刚才还想,这两人说不定会重归于好呢。” “是吗?” “有这样的气氛嘛。” 拓实吐了口烟。“我可不会再丢一次脸。” “没什么丢脸啊。” 电车进站了。拓实刚要将烟头扔到脚下,随即改变主意,扔进了专门放烟头的 铁筒。时生满脸惊讶。 “我也不是老是个愣头青嘛。”说着,拓实笑了。 电车开了一会儿,拓实说道:“喂,不去那里看看?” “哪里?” “东条家,我想再见一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看着窗外的时生将脸转向拓实,紧紧地盯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来到近铁难波车站的检票口,拓实站定,转身面对送行的竹美和杰西,点了点 头。 “就此告别了,感谢多方照应。” “有兴趣时再来玩,还是吃够了苦头,再也不来了?”竹美怪笑道。 “学了不少啊。等我安定下来再和你们联系。” “嗯。”她点了点头。 “也多亏了杰西帮忙。”拓实抬头看看这个高大的黑人。 “保重。”杰西说了这么一句,随后跟竹美耳语起来。竹美忍俊不禁。 “他说什么?” “说你还是别玩拳击了,没这个天分。” “多嘴!”拓实朝杰西做了个冲拳的样子。 “时生君,这家伙就交给你了。不好好看着他,不知他会疯成什么样呢。” “放心吧。”时生拍了拍胸脯。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拓实扮了个怪相,随即又露出认真的神情,对竹 美说,“有件事要向你请教。” “什么呀?一本正经的。” “你是怎么原谅你妈妈的?” “啊?”她露出措手不及的眼神。 “你妈妈不是弄死了你爸爸,以伤害致死罪入狱了吗?那时你吃的苦肯定非同 一般,对她心怀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却和她一起其乐融融地经营着酒吧。我 想知道你是怎样原谅她的。” “啊,这事啊。”竹美垂下目光,脸色也舒展开来,显得有些难为情,“没什 么原谅不原谅的。母女俩嘛,还能怎么样呢?既然对方心存愧意,自己也就不用多 想了呗。” “哦……” “不满意吗?” “不,又学了一招。”拓实看着她的眼睛,“谢谢。” 竹美似乎很惊讶,张开了嘴巴,眨了眨眼睛。 “拓实,时间差不多了。” “嗯。那么,我们走了。” “多保重。” 他们通过检票口,见竹美和杰西还站在原处。拓实举起右手。 “她可真不简单啊!”走下台阶时,拓实嘀咕道。时生也点了点头。 走近铁特快从大阪到名古屋只需两小时多一点。在这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怎 么交谈。拓实望着窗外的景色,心中想着与东条须美子再次见面的事,时生则一直 在睡觉。 他到底是什么来路?看着时生的侧脸,拓实想道。说是远亲,但一直没弄清楚 到底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他本人似乎也无意弄清。拓实不明白,为什么到目前为止, 时生总在自己身边。 “我呀,是你的儿子。” 时生曾这么说过,还说来自未来。这像是在胡说,可又似乎最诚挚贴切的答复。 来自未来,为了帮助不争气的父亲而现身——听起来真不错。拓实甚至心想,要真 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不管这些了。总有一天他会亲口说清楚,有什么可着急的呢?跟他在一起自己 会慢慢地发生转变,这倒毋庸置疑,并且是在朝正经人的方向转变。这样不就行了? 抵达名古屋后,和上次一样,他们坐名铁前往神宫前车站。到达时天色已暗, 下起了蒙蒙细雨。不知不觉中,日本列岛已被梅雨前锋包围。两人都未带伞,便作 好被临时的心理准备,迈开了脚步。 春庵的藏青色门帘已经清晰可见。拓实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 “怎么?”时生问道。 “有点紧张。” “啊?” “走吧。”拓实又迈开脚步。 两人钻过门帘。天色将晚,又下着小雨,店堂里没有客人。冬天淳子和上次一 样坐在里屋,依然一身和服。看到两人进来,她立刻站起身,径直走上前来。 “你们真的来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 “今天麻冈阿婆打过电话。” “哦……” 拓实明白了,是竹美干的。今天要来这儿的事没告诉那位老婆婆,肯定是竹美 告诉她的。 “要与母亲见面?” 拓实稍一犹豫,回答:“是。” 两人又被带到那间茶室。 “请稍等,马上奉茶过来。”说完,东条淳子就要出去。 “等等。”拓实说,“在与她见面前,有件事必须先向你道歉。” 东条淳子歪着脖子,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拓实重新坐直身子,双手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将那个弄丢了。” “什么?” “你给我的那本书,漫画书。那么重要的东西竟被我弄丢了。不,也不能说是 弄丢了,是被我卖给了当铺。我是个傻瓜,当时不知道那有多么重要。真是不知道 该如何致歉才好。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总而言之,实在对不起!”拓实的额头已 经触到榻榻米。 东条淳子默不作声。拓实不知此刻她表情如何,但他打定主意,无论她说出多 么刻薄的话,自己都默默承受。 他听到一声吐气的声音,以为怒骂会汹涌而来,可接下来听到的话语却相当平 和。 “请稍等。”继而传来人走出去、关上拉门的声音。 拓实抬起头,看了看时生。 “刚才她很生气吧?气愤过度,说不出话了?” “没看出来。”时生扭了扭脖子说道。 “难道去拿锋利的菜刀了?” “怎么会呢!” “拿菜刀也无所谓,我就老老实实地让她砍一刀吧。” “没这种事。”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拓实慌忙恢复低头俯身的姿势。拉门被打开,接着感觉 到她在对面坐了下来。 时生忽然惊呼,拓实吓了一跳。 “请抬起头吧。” 拓实稍稍抬头,但眼睛依然闭着。 东条淳子扑哧笑了。“眼睛也请睁开。” 拓实一只接一只睁开眼睛。一看到面前放着的东西,他“哇”地叫了一声,嘴 巴惊讶地张成O形。 那是手绘的《空中教室》,无疑正是卖给鹤桥当铺的那本。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大阪的同行告诉我们发现了爪冢梦作男的手绘作品。我们一直拜托同行,一 看到爪冢梦作男的作品马上与我们联系。这是母亲安排的。手绘的作品不多,当时 就想会不会是……一见果然是这本。”东条淳子微笑道。 “对不起,”拓实再次低头致歉,“发生了许多事情。” “别在意,我说过,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你理解了这作品的意义,我很高兴。” 拓实唯有低头不语。回顾自己的言行,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拓实先生,现在可以再次将此书交给你了吧?” “给我?这样好吗?” 东条淳子点点头。 “除了你,没人有资格拥有这本书。” 拓实伸手拿过漫画,发现手感与第一次接触时明显不同,一股暖流直冲心头。 “对了,我也有一件一定要给你看的东西。”他打开包,取出一封信——那封 须美子写给他的信。他将信递给东条淳子。 东条淳子看了收件人姓名,点了点头。“我听母亲说起过这封信,内容也有所 了解。” “请你读一下。” “不,这是母亲写给你的。”她将信放在拓实面前,“得知这封信平安地到了 你手里,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呃……现在情况怎么样?” 东条淳子稍稍偏了偏脑袋。 “时好时坏。那么,我们就去母亲那里……” “好的。”拓实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拓实跟在东条淳子身后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他发现和式点心的气味一件渗透到 房子的每个角落,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 走到长廊尽头的房间前,东条淳子坐下打开拉门。她抬头看了看拓实,点点头, 似乎在说“请吧”。 拓实朝房间内张望了一下,见里面铺着被褥,东条须美子躺在上面,好像仍闭 着双眼。身旁坐着一名白衣女人,这也和上次一模一样。 “夫人。”白衣女人叫了一声。须美子毫无反应。 “请进。”东条淳子说道。拓实走进房间,但离被褥老远就坐了下来。 “再靠近些……”东条淳子道。 拓实没动。他直直地看着须美子。只见她眨了几下眼睛,又合了眼皮。 “呃,不好意思,”拓实舔了一下嘴唇,“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啊?可是……”白衣女人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东条淳子。 “可以啊。”东条淳子立刻作出答复,并看着白衣女子,问道:“就一会儿, 应该没事吧?” “嗯,这个……” “那我们就离开这儿。” 白衣女人仍有些迟疑,但她看了一眼须美子就站起身来。两人离开后,时生也 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后,拓实仍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须美子也一动不动。 “嗯……”拓实开口说道,“你睡着了吗?” 须美子的眼睛依然闭着。拓实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往被褥处移近了一点点。 “你或许睡着了,可我有些话想到这儿来跟你说,我就说了吧。或许你听不见, 那也没办法了。”他搔搔脸,又清了清嗓子,“怎么说呢?总之上次的事很对不住 你,很多事情,我当时都不知道。” 他皱了皱眉头,搔搔头,又拍了拍膝盖,重新注视着须美子。 “不是你的错。”他说道。 这时,他觉得须美子的睫毛动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她的眼睛依然紧 闭,一动不动。 拓实咽了口唾沫,吸了口气。 “不是你的错。”他又说了一遍,“虽然风风雨雨的说不清楚,但不是你的错。 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以后,我不会再怪你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嗯,还有一句。 我感谢你生下了我。谢谢。” 拓实双手触地,低下了头。 须美子没有回答,似乎还是睡着了,但已经没关系了。拓实今天来到这儿,就 是为了这样低头致意。 拓实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出去叫东条淳子。但一看须美子沉睡的脸,他 大吃一惊。 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破碎了。这破碎要转化为声音脱口而出,但他拼命忍住了。 他如石像一般伫立。 几次呼吸之后,拓实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消失殆尽。他将手插进裤子口袋,走近 被褥,然后伸出手。 他紧紧攥着一条皱巴巴的手绢,将颤抖的手伸向须美子的脸颊,轻轻拭去她眼 角的泪珠。 “喂,宫本,你看清楚好不好?应该是‘桥本多惠子’女士,你弄成‘多惠予 ’了。” 班长指出后,拓实也发现了错误。 “啊,真的。对不起,我看错了。” “你也稍稍动动脑筋好不好?哪里会有‘多惠予’这样的名字?” 我是想按“多惠子”来捡的,不就是弄错了吗?拓实想这样反驳,但还是强忍 住了。 “对不起。”他摘下帽子看,低头致歉。 “真不像话,拜托你啊。”班长嘟嘟囔囔地走了。 拓实咂了咂嘴,重新戴好帽子。他前面有一长排放着活字的架子,他的工作就 是看着手边的纸条,捡出指定的活字。这是一个在向岛边缘的小型印刷公司,工厂 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他的身份是临时工,眼下正值盛夏,公司贴出了招工广告。 拓实已经工作了一个星期,虽然这种捡取小小活字的工作与他的性格有些不合,但 差错也太多了。公司也叫他去搬运大良的纸张,或将印好的东西送给客户,这些工 作颇费体力,却令他挺愉快。 “宫本君,有客人找。”秃头社长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叫他。 “客人?找我?” 估计是时生,他想。时生在摩托车店打工,负责将二手摩托车堆起来或排成排, 是短期的临时工作。拓实听他说过,工作到今天就结束了。估计他结束得早,想过 来逛逛。 走近办公室,他才发现等在那儿的客人是他始料未及的。 “气色不错啊。”是高仓,他穿着一件衬衫,外罩白色夹克,脸晒得黝黑。 “哦,好久不见。”拓实低头致意。 “能谈上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吗?” “应该可以。稍等。” 拓实跟社长打了招呼,得到了许可。拓实的工资是计件制的,所以即便中途离 开,也不好说他什么。 他们来到印刷公司对面的咖啡店,拓实要了杯冰咖啡。装有“太空侵略者”的 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他们坐在木质的普通桌子旁。拓实有些手痒,但还是强迫自己 不去看那些正在玩游戏的客人。千鹤说过的话至今仍令他耿耿于怀。 “挑了个非常正经的工作嘛。”高仓点燃烟,略显惊奇地说道。 “我想,在印刷公司工作,人会显得聪明一些。”拓实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仓笑了,将烟灰抖掉。可当他抬起头来时,笑容却消失了。“国际通讯公司 的事看来要收场了,想告诉你一声。” “是吗?特意来告诉我?其实没有必要。” “别这么说。我们也有自己的办事方式。抽烟吗?” 高仓拿出一包红色的好彩牌香烟,拓实说声“谢谢”,抽出一支。工作场所堆 放着许多纸张和印刷用的溶剂,是禁烟的。 “因动用公司交际费购买私人物品,国际通讯公司的社长将以贪污公款罪被捕。 也就是说,他将冈部他们在国外买来的东西中饱私囊了。估计冈部也是同样的罪名。” “只怕不光是中饱私囊。不是说他用那些东西大肆行贿吗?” 高仓点点头。“两个邮政官员的名字浮出了水面,他们将被定为受贿罪。邮政 省也不能推得一干二净,所以交出了两个牺牲者。那两人反正另有好处,不值得同 情。” “政客会怎样?有黑幕吧?” 高仓努起下唇,摇了摇头。 “很遗憾,警方的调查到此为止,应该说是有人让他们到此为止。其实,有个 大人物的名字已经若隐若现,就到这个程度为止了。派对券、招待、礼品等形式的 打点已得到证明,但是否贿赂的意识难以判明,因此不能立案。也就是说,事情将 按照预订方式收场。在我们遥不可及的地方已经有了交易,取得一致了。” “肮脏。”拓实撇了撇嘴,喝下一大口冰咖啡。 “这事也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又没能作出什么补偿,十分过意不去。” “用不着你来道歉……千鹤怎样了?” “她的事已经妥善处理。她也是受害者,听说你跟她已经分手了。原因如果是 这次的事情,我会很不安。” 拓实在他脸前挥了挥手。 “虽说这次的事情是个起因,但早晚会是这个结果。别放在心上。我和千鹤那 时都是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小鬼,现在终于能以成年人的姿态重新开始了。”说到这 儿,拓实歪了歪脑袋,“也许还没成为正常的成年人吧。” 高仓笑着点点头。 “高仓先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在现在的公司,还有不少善后工作,早晚要离开。就在这儿说说,我 们已有了成立新公司的计划。” “哦,厉害啊,什么公司?” “当然还是通讯公司,。今后,信息就是最大的商品,因为,通讯手段也将不 断更新,比如车载电话什么的。” “咦?将电话装在汽车上?” “已经开始规划了。”高仓喝着热咖啡,收紧下巴说道,“到处建立电波的中 转站,是一种无线电话。” 拓实觉得好像听过类似的说法。他立刻就想起时听谁说的了。 “车载电话当然那很不错,这个要是做成了,想必很快每人都会有一部电话, 可以称其为便携式电话。” 高仓正要将咖啡杯端到嘴边,闻言竟不由自主地停了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有意思。的确,迟早会那样的。最大的问题是电话机能否做得小巧玲珑、便于携 带。” “很快就会实现的。不光是日本,国外的工厂也会竞相开发。” 这也是从时生那里听来的。这阵子从他那儿听了不少这种梦呓般的东西,当时 只当耳边风,倒也留了一点在脑袋里。 “这样通讯行业就更有发展前景了。” “高仓先生,你知道微机吗?” “个人电脑?我不会用,但还知道是什么。” “听说用电话线将其连接起来,就能交换信息。” 高仓圆睁双眼,频频打量着拓实的脸。“这方面你知道的真多啊!就是这么回 事,可没几个人知道,这是去年才开发出来的新技术。你听谁说的?” “呃,这个……是在什么报上看到的。” “想不到你对通讯技术这么关心。说下去,那个会怎样?” “如果能够利用电话线来交换微机里的信息,拥有微机的人也会增多。这样全 世界的电话线都会与微机连接起来。以前的电话只能传递声音,但到微机传递信息 的时代,影像、图片什么的都可以传递了,这样……可真不得了。” “继续说。”高仓探出身子。 “呃,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没关系,继续说。” 在高仓的催促下,拓实搔了搔头。事情变奇怪了,他有些后悔。 “如此这般利用电话线进行超大量的信息交换,就像是一张信息的大网,电话 机本身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刚才所说的便携式电话普及后,将不仅能通话,还会具 备一些微机的简单功能,这样,无论是谁拿着它到处跑,都能够获得全世界的信息。 这样全世界一下子就连成一片了。”拓实晃了晃脑袋,自己也不太明白在说什么, 这些几乎都是从时生那儿听来的,“这样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高仓紧盯着拓实一会儿,说:“你还写小说吗?科幻小说?” “我?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刚才这些跟很多人说过了?” “没有,只跟你说过。这还是头一回呢。” “哦。”高仓像是考虑了些什么,诡笑道,“真是大胆奇特的设想呀!现在刚 开始规划移动电话,可不能到处嚷嚷这些话。拓实君,你真了不起!” “是吗?” “有个人要让你见一下。你能留出时间来吗?” “时间嘛,我有的是。谁啊?” “要做新公司社长的人,你的话要让他听听。” “就这些话?” “对,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的。说定了。”高仓指了指拓实的脸。 这天工作结束后,拓实回到了公寓,见时生已经回来了,正在看全国地图,身 旁倒着一个方便面纸杯。 “工作结束了?”拓实问道。 “嗯,工钱拿到了。” “从明天开始打算怎么办?还去找工作吗?” “明天的事情嘛,”时生仍盯着地图答道,“可以不用考虑了。” “怎么了?什么意思?” “拓实,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跟我商量?真稀罕。”拓实在时生身边盘腿坐下,叼起了香烟。 “假设有时间机器,人能够回到重大事故之前,将会怎样?” “别老问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拓实抽了一口烟,心想艾古到底比不上好彩, “什么时间机器,怎么会有那种玩意儿?” “所以我说假设有嘛。会怎么样?” “还能怎样?知道会发生事故,就不让它发生呗。” “可只有不就改变过去了?如果事故不发生了,说不定现在会有很大的改变, 或许我就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 “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时生叹了口气。“不懂了吧?” “拿我开心,嗯?” “不是。不懂是理所当然的。”时生摇摇头,又将目光移到地图上。 “你现在说的我不懂,可便携式电话和微机什么的我可懂了。今天对高仓露了 一手,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对时生说了白天喝高仓的谈话。 时生表情认真地听完,点了点头。 “听高仓的没错,肯定能干好。这个或许也不用我说了,因为过去时不会改变 的。” “什么?怎么又是‘过去、过去’的。你没受什么刺激吧?” 拓实刚说到这儿,传来了敲门声。 “宫本先生……电报。”是个男人的声音。 “电报?”这种东西还是头一回收到呢。他呆呆地站着,茫然无措。 “东条家拍来的?”时生问道。 拓实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时生略带哀伤地微笑着。“今天是十月七日。” 拓实没听明白,也没工夫去考虑,电报的内容刺激着他。 那是东条须美子去世的讣告。 第二天下午,拓实和时生一起在东京站乘坐高速长途客车。东条家似乎定在今 天为须美子守夜,明天举行葬礼。拓实难以决定是否要以亲属的身份出席。事到如 今再摆出做儿子的面孔,未免太自作主张了。 “亏你想到坐长途客车,真细心。”时生说道。 “坐新干线太贵了嘛,我今后各方面也要节约一点了。” “嗯……如果你说坐新干线,我就会劝你坐长途客车。看来过去确实不会改变 的。” “你小子从昨天说话就云山雾罩的,是不是脑袋烧坏了?” 车准时出发了。对拓实来说,上次坐新干线是头一回,这次坐高速长途客车也 是初体验。这条东名高速公路以前他从未见过。 拓实在车中眺望着坐新干线时没见过的景色,心中想着东条须美子的事。她的 死亡使他感到冲击,但并没有引起悲痛的情感。非要说有什么感觉,就是一种失望。 现在他才觉得应该与她多交谈,而遗憾的是,这已经不可能了。 唯一挽救的机会,就是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对以前的一切道了歉,并对她生 下自己表示了感谢。到底她听到多少不得而知,但看到她的眼泪时,拓实确信自己 的心意一句传达给了她。 时生一直默不作声,闭着眼睛,但似乎并未睡着,不时还皱皱眉头,像在为什 么事犹豫不决。拓实跟他搭话,他只是随口敷衍。 车上有卫生间,可在足柄的服务区仍要停车休息十分钟。拓实催时生赶快离开 座位。 “你怎么呆头呆脑的,身体不舒服?”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朝卫生间走去。走到一半时生站住了,将视线投向停在路旁的摩托车。 “喂,在摩托车店打了几天工,不会就成摩托车发烧友了吧?” “钥匙还插着呢。” “什么?” “钥匙没拔掉,那辆摩托车。” 拓实一看,果然如此。 “太粗心了。以为这种地方没有小偷,要么就是太着急,快要尿裤子了吧。” 时生对拓实的玩笑话无动于衷,样子很古怪。 “反正你又不会开。”拓实道。 “我在摩托车旁边的空地上练习过。” “那又怎样?走吧,我倒快要尿到裤子上了。” 拓实刚走了几步,只听时生大叫一声。拓实回头看去。 时生在看一辆红色丰田花冠。三个女孩正在上车,其中一个扎着马尾。 “都是漂亮妞啊,原来你也喜欢。”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你认识她们?” “不,”时生摇了摇头,“还没认识……” “还没?” 不一会儿,随着轻微的引擎声,花冠启动了,从两人眼前驶过。 “好,漂亮姑娘走了,我们也走吧。再磨磨蹭蹭,车要开走了。” 时生一动不动。他做了个深呼吸,转向拓实,严重有一股极真挚的光芒。 “干什么?”拓实不自觉地摆了个姿势。 “拓实,”时生咽了一口唾沫,“就此别过了。” “啊?” “到此为止了。时间虽然不长,但和你在一起,我过得很开心。” “你小子说些什么?” “能与你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幸福,在这个世界相遇之前,我就这么想。与现 在的你相遇之前,我就非常幸福了。我觉得能生到这个世界上真好。” “时生,你小子……” 时生咬住嘴唇,像是在忍受什么,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也许不应该改变过去。但是,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什么也不做,也办不 到。”说完,他就跑过去,跨上那辆摩托车,发动了引擎。 “啊,喂,你干什么?” 拓实也急忙跑过去,可时生已经驾车离开。 “喂,时生!” 他高喊着,可时生只看了他一眼,并未减速,驶上了高速公路。 拓实急忙环视四周,见客车司机正慢吞吞地走着。 “喂,快点开车!” 见他气势汹汹,司机往后缩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乘客。快开车!” “还有两分钟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有急事。” “那可不行。要乘客齐了才能开车。” 拓实跟着司机上了车,见乘客还没到齐,他在座位上坐立不安。 “你身边的乘客呢?”乘务员问道。 “他坐了别的车,不回来了,快开车吧!” 乘务员一脸惊讶。 客车终于开动了。拓实紧盯着前方,然而要追上早几分钟出发的时生已不可能。 时生的行为令人费解。他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改变过去——他老讲这种话。 这是什么意思?他跳上摩托车又想去干什么?拓实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时生。 过了一会儿,客车突然减速了,几乎是急刹车,拓实往前猛地一栽,额头差点 撞上前座的靠背。其他乘客也惊呼连连。 拓实朝前方看去。只见车辆排起了长龙,堵塞十分严重。客车的速度越来越慢,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拓实咂了咂嘴,乘客们议论纷纷。 “各位请稍等,现在正在调查。”乘务员安抚道。 拓实担心时生,便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然而,只看得见点点汽车尾灯,根本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 乘务员手持话筒,开始解释:“根据刚收到的信息,前面的日本坂隧道似乎发 生了严重火灾。具体情况不甚明了,但隧道已经无法通过。” 乘客们立刻叫嚷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怎么办?” “堵在这儿动不了了吗?” 乘务员和司机交谈了几句,又拿起话筒。 “我们暂且在静冈的出口处下高速,然后走国道去名古屋,希望在静冈下车的 乘客请报名,我们可以绕道静冈车站。” 拓实提出在静冈下车,但他并非为了尽快到达名古屋。 数十分钟后,车又开动起来。又过了两小时,才到达静冈车站。夜已深了。 看了车站内的电视,拓实才明白事情原委。日本坂隧道中发生了追尾事故,引 发火灾。现在留在隧道中的车辆仍在燃烧,全无灭火的指望。 拓实给东条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今夜自己恐怕没法赶到了。东条淳子已经从 新闻中得知事故,听说拓实平安无事,似乎也放心了。 “你真是遇上麻烦了。拓实先生,今夜你要住在那边吗?找得到旅店吗?” “会有办法的,明天我坐电车过去。”拓实挂断了电话。他不准备投诉旅店, 想在静冈车站内待上一晚。他想,如果时生那时在日本坂隧道前,肯定会过来;如 果那时已过了隧道,就与事故无关了——他不愿想象,那时时生正在隧道之中。 然而,拓实想起时生昨天说的话。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会发生事故。他是为了阻 止这场事故,才抢了摩托车飞驰而去吗? 真是这样吗? 一些无处可去的人不断涌进静冈车站,大概是找不到旅店。拓实坐在装着丧服 的包上面,看着每个从面前走过的人。没有时生。 然而,有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乘红色花冠的那三个姑娘,特别是梳马尾的 那个,脸记得特别清楚。三人都已疲惫不堪,蹲在地板上。 拓实想跟她们打招呼,又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车站里彻夜人满为患。拓实就这样等到天亮。到早晨首班车发车时,时生依然 没有出现。 拓实未赶上东条须美子的丧礼。当他赶到时,火葬已经结束。东条淳子马上在 里屋设了一个祭坛,让他上香。照片上的东条须美子年轻、充满朝气,与拓实记忆 中的长相一模一样。他后悔莫及:那时跟她多说说话就好了。 “好像没有你朋友的名字。”上万香,东条淳子将一份报纸递到他面前,像是 一份晚报。 拓实打开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流通的动脉——东名被切断”这样的标题, 下面写着“死亡六人,烧毁车辆六十辆”。这是一篇有关日本坂隧道火灾事故的报 道。该文认为回复交通需要数天时间,事故起因是六辆车连续追尾,其中载有易燃 品乙醚的卡车燃烧后,火势蔓延开来,从而造成大约一百六十辆车爆炸起火。火场 温度过高,无法扑灭,只能任其自然燃尽。读者这篇报道,拓实不由得直起鸡皮疙 瘩,因为只要时间相差一点,自己或许也已葬身火海。 死者的身份已经判明,确实,其中没有时生的名字。遇难者乘坐的车辆都已查 明,所以即便时生是个假名字,也肯定不在其中。 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时生去哪里了呢?在静冈车站等了一夜,他也没出现,以为他在事故发生时 已通过隧道,可他也没来东条家。 “就此别过了。”他这么说道。他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在那儿告别?他要去干什 么? 归根结底,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会消失呢? 拓实曾向东条淳子打听过,时生会不是是自己的远亲。最初,时生就是这么介 绍自己的。东条淳子却露出难以认可的神情,歪着脑袋说道:“麻冈家好像没有这 么一位。” 她的回答自然在意料之中。拓实也一直以为这种说法只是托词。时生有什么隐 情,不便公开身份,又必须接近拓实。那隐情到底是什么呢?然而,不管拓实多么 冥思苦想,总想不出说得通的答案。 东条淳子向多留拓实几天,可他还是很快就离开了东条家。他隐隐预感到以后 还会多次来到这个价。他现在担心的是时生。 回到东京,也没见时生出现。拓实无奈,只得又恢复了在印刷厂打工的生活。 劳累一天后回到家里,也没人在等他。时生出现前,拓实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可不 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十分空虚。 日本坂隧道事故后的第十天,他看到一则报道称,隧道的上行方向通车了,但 交通堵塞仍十分严重。 以前,拓实不怎么看报纸,可发生那起事故后,他也开始关心起报纸来了。他 自己不买,只是在休息时看别人放在车间里的报纸。他觉得或许会再发现一些受害 者。然而,所幸的是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并未增加。 正当觉得关于那种事故的报道越来越少的时候,他盯住了报纸社会版的某个角 落——那儿刊载这时生的照片,是一张正面照片,下面写着“被发现的溺水者川边 玲二的尸体”,报道的标题为“发现了已消失两个月的尸体”。拓实立刻开始阅读。 在静冈县御前崎的海边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个月前被冲上海滩的溺水者尸体一 度去向不明,现于同一地点重新被发现。死者是城南大学三年级学生川边玲二(二 十岁),他于五月上旬出海进行帆船航行时遭遇风暴,被卷入大海溺水而死。其时, 与他同船的同为帆船俱乐部成员的山下浩太(二十岁)也溺水身亡,两人的尸体同 时被冲上海岸,被附近的居民发现。然而,就在目击者去报警时,川边的尸体竟不 知去向。警方与海上保安本部认为其被潮水卷回大海的可能性较大,并进行了搜寻, 结果一无所获。今天凌晨,基本上是在同一地点,又发现了溺水者的尸体,根据其 携带物品可判明为川边,其家人也认同。尸体几乎没有损伤,也没有腐烂。警方认 为,两个月前川边被冲上岸时,可能出于假死状态,苏醒后不知在何地存活,而今 又遭水难。但他穿的衣服与两个月前一般无二。因为,这仍是个不解之谜。 拓实瞪大眼睛将那张照片看了很多次,尽管图不太清晰,难以仔细辨认,但那 无疑就是时生。 两个月前…… 拓实回想起当时和时生见面的情景。不正是两个月前吗?与他分手的日子是本 月十一日,也就是说,是在发现川边玲二的尸体之前。 不会吧?从假死中苏醒的川边玲二自称为时生,与自己待了两个月?怎么会有 这种事?拓实根本就不认识川边玲二。 这篇报道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想致电报社询问川边玲二的家在 哪里,然后悄悄潜去查访。但仅仅是想想,并未付诸行动。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一切肯定是偶尔,是巧合而已。但同时,他更害怕推导出 时生正是溺水者这样的结论。拓实希望他依然活在什么地方。 那起事故后约两个月,一天,拓实独自搭乘高速公路长途客车。他听说日本坂 隧道的下行线终于开通了。此前东条淳子曾与他联系,说是有些须美子的遗物要交 给他。他答应在隧道全面开通后的第一天个休息日就过去。 等待发车时,一个他曾经讲过的女子上了车。他略一思索,就想出是在哪儿见 过她了——隧道事故发生之前,在足柄服务区,事故后不久,在静冈车站也见过。 那时,她梳着马尾,现在则披着长发,一身深灰色连衣裙。 她坐在拓实的斜前方。车开动后,她就开始看文库本。拓实一直在看她,发现 她的脸要动,就赶紧将目光移开。 客车也同意驰入了足柄服务区。拓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在关注那姑娘的 动向。她要去哪儿?跟她搭讪,她会见怪吗? 不一会儿,客车从足柄服务区出发了。拓实有些睡意朦胧。这时,有乘客说了 声“日本坂隧道”,他睁开了眼睛。 拓实知道隧道近了,他想看看大事故留下的痕迹。在此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 个姑娘,随即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姑娘手捏一串佛珠。 隧道近了。路上画的白线白得瘆人。乘客中发出一阵嘈杂声,分不清是呻吟还 是叹息。 那姑娘已将佛珠夹在手指中,双手合十。拓实直直地盯着她。 下一个停车休息地是滨名湖服务区。见那姑娘下了车,拓实也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拓实下定决心跟她打招呼。他作好了受到冷遇的心理准备, 可她的眼神中并无见怪之意。 “啊?” “在那次事故……就是日本坂隧道事故中,有谁遇难了吗?是朋友?” 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似乎意识到双手合十的举动被看到了。 “我想,你和你的朋友没受伤害吧?或许当时非常危险,是那辆花冠被烧掉了?” 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天在足柄我见过你。那天我也坐长途客车,你们开着一辆红色花冠,对吧?” 她露出恍然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你记得真清楚啊。” “我的同伴很注意你们。后来,在静冈车站也见过你们。事故发生后,你们去 了那儿,对吧?” “啊,是啊。我们到达隧道时已经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了。” “真的?那可真悬啊。” “差一点就葬身火海了。我们扔下车,跳了出来。那是朋友的车。” “真是千钧一发!我们都平安无事,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那姑娘将手搭在一只珠子编成的手袋上,那串佛珠估计就在里面, “真是太危险了。事故前我们正好有些小事,因为迟了一会儿进隧道。若再早一点 ……不过,想想那些遇难者,自己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当时要是直接过去,说不定 遇难的就是我们了。所以……” “我懂你的意思。”拓实立刻回答。他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休息结束,回到客车上,拓实询问可否坐在她身边,她爽快地答应了。 她叫筱冢丽子,在池袋的一家书店工作,与父母一起住在日暮里,这次出门是 去参加一个在神户的朋友的婚礼。拓实给了她一张名片。这是他擅自用印刷机创作 的作品。 就在他们互相自我介绍时,不觉客车已经抵达名古屋。时间真是过得飞快。 “回到东京还能见面吗?”拓实试探着问道。 丽子稍一犹豫,随即嫣然一笑,在他给的名片背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只能在晚上十点以前打。我老爸很烦人的。” “我在九点以前打。”拓实说着接过名片。 这个约定三天后就兑现了。两人约好在休息日见面,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在浅草。 不用说,拓实做了导游。 拓实一下子就迷上了丽子。丽子的性格有些不拘小节,无论什么时候总心存感 激。拓实觉得和她在一起,自己感到宁静安稳,内心一些尖刺般的东西很快就融化 了。 每到休息日,拓实就与丽子相会,见不到的时候就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一转 眼,三个月过去,新年来临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随之到来。 元旦下午,拓实和丽子一起去浅草寺进行新年参拜。回家的路上,两人走进咖 啡店。 “我要换公司了。”拓实喝着咖啡说道。 丽子瞪圆了眼睛。“换到什么公司?” “做通讯的,早就说成立后叫我过去,现在总算准备就绪了。” 年底时高仓和他联系过。这件事早就说过,拓实没当真,所以高仓打来电话时, 他很吃惊。 “通讯?” “以移动电话服务为主,还不止这些。” 拓实说起在头脑中描绘的将来的电话网络系统。这些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现在说起这些,拓实觉得亲切,又略感苦涩。 “我可不太懂。”丽子开心地笑道,“既然你这么努力,一定会成功。加油啊。” “谢谢。”他笑着点点头。 丽子的眼神移到斜上方。那里有一台电视机,歌手泽田研二正在演唱。 “是Julie.这歌怪怪的,像是新歌。” 拓实看到画面下显示出来的文字,不由得轻呼一声。歌名是《TOKIO 》。 “原来时生飞上天了……”拓实喃喃道。 [ 注:“时生”用罗马字母也拼作“TOKIO ”与“东京”发音相同。《TOKIO 》一哥中有“TOKIO 在天空中飞翔”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