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摸着金属的加工面,有一部分感觉有微小的凹凸,靠直 觉能估出大约有二十微米。用砂纸轻轻打磨那部分,磨完后再用指尖触碰。这回差 不多有十微米,还差一点。他用毛巾擦去额上流下的汗。今天也很热,估计超过了 三十度。空调基本不起作用。 雅也刚想再把砂纸贴到金属面上,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 “三点了,该休息了。”福田绷着脸说。他脸盘大,脸颊有些下垂,耳朵也大, 看样子该给他起个“福神”的外号,但他大多时间都板着面孔,现在也不例外。 “把这弄完了就去。” 福田微微皱了皱眉。“至少休息时间应该和我们在一起,这又不是着急的活儿。” “噢。”真不想失去现在手指的触感,但既然社长这样说,也无法违背。雅也 放下砂纸,离开工作台。 休息区在工厂的一角,围着旧桌子放着一圈椅子,中川和前村正坐在那里点烟。 雅也也从工作服裤子口袋里取出香烟。中村年过六十,身材矮小,擅长焊接和淬火。 三十四五岁的前村会操作所有加工机械。 福田的妻子端来了沏了大麦茶的水壶和杯子。 “社长,然后怎么办呀?不是说好今天要干传动焊接的活儿吗?现在东西还没 到。”中川问道。 福田已经开始喝第二杯大麦茶,太阳穴上滴下了汗珠。“已经取消,我忘说了。” “怎么又取消了?” “说近期不需要。听那口气,是停止生产了。那种健身器材好像卖的不太好。” “又是这样。”前村撅着嘴说,“一个接一个地推出创意商品倒是好事,干吗 不用把劲儿让商品火起来呢?” “下面你们就干气枪的活儿吧,又来新图纸了。” “又是气枪?卖得真不错呀。”前村感叹道,“这回是什么枪?还是手枪?” “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啊,那东西我听说过。” “结构图已经拿到。有些地方要求很细致,但并不太难。” “真没想到这把年龄又开始做手枪。”中川把烟蒂扔进空罐子,发出哧的一声。 “只不过是玩具,中川。”福山纠正道。 “这个我清楚,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会不会被用来干坏事呢?” “你想太多了。”前村说,“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有工作干就不错了。” 福田闻言也点了点头。“我想趁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批发多少就批发多 少,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禁止生产。” “有这么糟?”前村目瞪口呆。 “气枪生产厂家公会在抗议,就在前不久,正式向零售店提出了停止销售的建 议。” “零售店说什么?不会真的听从吧?” “好像暂时顶回去了,但听说警察厅也快开始行动了。如果一直顶下去,把警 察惹火了就麻烦了,到了一定时期,也许会主动限制。” “看来那之前是黄金时期。”前村喝干了大麦茶。 雅也没有加入谈话,但也明白他们说的内容。 随着“幸存者游戏”的盛行,气枪人气高涨,但从去年开始,不卖整支枪支、 只卖零部件的情况增多了。部件的特点只有一个,就是金属材质。 日本玩具枪共同公会制定了自主标准——手枪型气枪的主体用塑料制造,这样, 不论主体多么像真枪,都不会违反枪支法。但去年多家零部件生产厂家开始生产铝 制部件,气枪爱好者纷纷购买,替换塑料部件。几乎所有零部件都有销售,只要愿 意,就能做成完整的金属气枪,做好的成品明显就是枪支法所说的仿造手枪。 最初对此事态作出反应的不是警察,而是日本玩具枪共同公会。公会担心万一 出事,气枪本身可能被当作问题看待,便要求几家部件生产厂停止制造与销售。目 前尚没有厂家听从这一指示,因为目前抢手的部件,价格高达万元左右的都能卖将 近一万个。一把枪有若干部件,如果气枪的种类增多,需求会更多。对于部件生产 厂来说,将是持久的热销产品。 福田的妻子用托盘端着什么走过来。 “不好意思,还是和昨天的一样。”消瘦的女人把托盘放到桌上。 是杯装果冻。中川伸手去取,不喜欢甜食的前村则露出了苦笑。 “对了,最近见过阿安吗?”中川问福田。 “阿安?没有。” “最近在弹子房也看不到他了,不知在干什么。” “他老婆我倒见过。”前村将手放在桌上,托着腮,把大麦茶倒入杯中。 “在哪儿?”福田问道。 “川口车站前。在超市干收银,胸前挂着实习生的牌子。” “临时工。”三下五除二把果冻吃完的中川叹了口气,“阿安没法工作了,他 老婆这才决定去干,真坚强。” “川口离阿安家有点远吧?” “肯定是故意选离家远的超市,可能因为不愿碰到熟人。我也没好意思和她打 招呼。” 听了前村的回答,福田和中川赞同似的点点头。 “阿安真不走运,今后打算怎么办呢?”福田的妻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雅也 不知道她的名字。 “谁知道怎么办?手艺人如果手指不能动了,什么都无从谈起。”前村歪着脸, 搔了搔剪得很短的头发。 “还不能动吗?怕都好几个月了,没去医院看吗?”中川纳闷地说。 “上次见到他是四月份,那时好像还不能动。”福田盯着自己的右手,“连咖 啡杯都是用左手拿的,右手完全不能用。说是动手术有可能复原,不知怎么样了。” “真是个蠢货,那么提醒他注意,还是不长记性吃喝嫖赌,结果成了这样,还 让老婆去工作养家,不觉得丢人吗?” “可终归也给社长添了不少麻烦。那时还有很多做模型的活儿,阿安不在就没 法干了,很麻烦。” “这也是,不过,社长并没怎么吃亏。”前村站起身,把毛巾缠在脖子上,向 雅也瞄了一眼,“马上就找到了手艺高的人代替他,说不定还要感谢那件事呢。” “喂。” “我吃好了,回去工作了。”前村与雅也擦肩而过,向车间走去。 “我也该去了。”中川也站起身。 雅也把还剩下一大截的香烟扔进空罐子。福田抬起屁股,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别在意。” “我没在意。” 福田的妻子开始收拾桌子,福田一边斜着眼看妻子,一边小声说道:“过会儿 有事跟你说,干完活先别走。” 福田工厂是位于千住新桥附近的小街道工厂,规模虽小,比雅也的父亲以前经 营的水原制造所还大一些。从目前的不景气来看,可说正处于拼死挣扎的经营状态。 员工有三人。社长福田以前因脑血栓病倒过,从此就很少亲手操作。 雅也从二月末开始在这里工作。来到东京后,一时很难找到工作,整日心急火 燎的。父亲的保险金拿到手了,还完水原制造所的债务后,剩下的并没预想的多。 在制造业发展迟缓的现状下,他虽技术高超,也不容易找到工作。所有工厂都在裁 员。 正在这时,美冬告诉了他福田工厂的消息,说那里还算稳定,也许能雇他。美 冬说是听去华屋的顾客说的。 雅也最初去的时候吃了闭门羹。福田语气冷冷地告诉他,现在人手足够,不打 算添人,但雅也还是递上了简历。看到他曾取得那么多资格和证书,福田瞬间瞪圆 了眼睛,随后说,以后有机会就同他联系。 突然有一天,雅也接到了福田的电话,问他是否使用放电加工器械做过模型。 雅也回答做过几次,福田就让他第二天去工厂。 翌日,雅也去了福田工厂,当场就被派了活,没有任何正式介绍。那就是进工 厂的第一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雅也不知道详情。福田只告诉他,有个姓安浦的工人出了事 故,无法继续工作。最近雅也察觉那似乎不是单纯的事故,称之为案件也许更贴切, 但雅也并没有心情深究此事。 到了五点,前村和中川马上下班回家了。确切地说,原本就没有太多工作。三 点时刚休息过,中川他们四点之后就只是在吸烟耗时间了。 雅也换好衣服,在休息区看了会儿报纸,福田走了过来。“呦,都换好衣服了。” “还有事情吗?” “想求你件事。这个能做吗?” 福田将一张图纸放在桌子上。不锈钢的钢板上有几条斜斜的细沟,尺寸小得让 雅也瞠目结舌,表面的加工也要求最上乘的技术。估计是什么东西上的部件,以前 从未做过。 “这是什么?” “是……机械的部件,个人委托。” “看来需要相当高的精度。” “做不到?” “只要花点时间,我想能做出来。” “哦,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出来。会给你加班费,现在能帮我做吗?” “可以。”雅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没必要再换工作服,反正身上穿的就是T 恤 和牛仔裤。 刚把钢板固定在铣床上,福田走了过来。“实话对你说吧,我想把中川辞了。” 雅也停下手:“为什么又……” “有正当理由。前一段时间交纳的部件有一成出了问题。焊接歪曲得太厉害, 接口也不干净。以前这是无法想象的,但中川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了。他想隐瞒, 但工作蒙混不过去。” “不是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福田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也的眼睛,“现在没那么多工作了。连大企 业都在拼命裁员,像我们这样的街道小工厂不可能养活没用的人。近期我会找他谈, 打算对他说已经没有焊接的活儿了,以后接了活儿再找他。” 从他的语气明显能感觉到,实际上并没打算再叫中川回来。 “你焊接干得也不错。有你在,就不需要中川了。” “可如果我开始干焊接,中川就会从前村口中知道。” “焊接在前村不在的时候干就行了。以后也没必要让前村每天都来。” “要把他变成小时工?” “嗯,办法有很多。”福田搔着脑袋。 雅也叹了口气,内心不禁感到绝望:看来这里也一样。 雅也乘东武伊势崎线在曳舟站下了车,在回住处的路上,去了常去的套餐饭馆。 这是家叫“冈田”的小店,从傍晚起兼营小酒馆,顾客多为附近的商店店主和干手 艺活的工人。大多是六人桌,总是要陌生人同坐一桌。今天碰巧角落的四人桌空着, 雅也便坐在了那里。头顶上有电视,正在直播棒球比赛。这个位子不受欢迎,正是 因为看不到电视画面 有子拿来了湿毛巾。“晚上好。”她笑眯眯地招呼道。 “来份烧鱼套餐,再加啤酒。” “好的。”她答应一声便去了厨房。 有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几乎不化妆,总是牛仔裤加T 恤的打扮。从其他客人和 她母亲口中,雅也才知道她叫有子。她母亲平时在里面,忙的时候才出来帮忙。饭 菜全由她父亲做,听说曾是知名饭店的大厨。雅也初来东京时曾担心这里的饭菜不 合口味,自从碰上这家店,他的忧虑也消失了。 其他客人在看着电视拍手,像是喜欢的球队得分了。自然是巨人队。雅也并不 是阪神队的球迷,但总觉得不能随便开口说话。若听到自己一口关西方言,也许会 马上有人来找碴。 美冬总让他快改一改口音,认为说关西话有时有利,有时不利,最好能自如地 使用。美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如果她不说,估计没人能想到她是关西人。 “标准语很简单,又不是让你学英语或法语,就是日语,电视上每天都在播, 就算不愿听也会灌进你的耳朵,记住不就行了?” 说得简单,但不论留在耳朵里多少,能不能说是另外一回事。语言靠说才能学 会,但现在的雅也没有频繁开口的机会,原本他就不善言辞。 有子端来了饭菜。雅也掰开一次性筷子时,有子替他往杯子里倒了啤酒。雅也 惊讶地抬头望着她。 “阪神队今年不知会怎样。”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的脸。 “不清楚。”他苦笑着说。看来有子认定他是阪神队的球迷,估计是按他的口 音推测的。他也没有特意否认。 “今天还要饭团吗?” “要,梅干和鲣鱼的。”她点点头,离开了。 雅也边吃烧竹荚鱼边喝啤酒。这是能消除一天疲劳的瞬间。在自家工厂干活时, 几乎没有这样的幸福时刻,满脑子总是惦记着工厂的经营状况。 但福田工厂似乎也不稳定,他想起了和福田的对话。这并不奇怪,和水原制造 所末期时完全一样,接连解雇曾大量雇用的员工,缩小生产规模。这是事态转糟的 恶性循环的典型模式。 雅也能理解福田的心情。刚开始工作时,雅也就觉得这家工厂不需要三名员工, 只需要有一个技术全面的人就能维持下去。福田看了雅也的技术,便判断有他一个 人就足够了。 那个部件究竟是什么呢? 看了雅也做好的部件,福田似乎很满意,赞赏了几句,小声补充道:“这件事 别对那两人说,这部件他们不知道。以后偶尔还会有订货,到时还要拜托你。” 雅也默默地点点头。只要能拿加班费,他没有怨言。 吃完晚饭,又抽了一根香烟,雅也站起身。付完账,有子递过用纸包着的饭团 :“给你这个。” “谢谢。”雅也已养成了在这里买饭团当夜宵的习惯。 “对了,还有这个。”有子拿出一个小纸袋,“不喜欢吃甜食?” “那倒没有。” “那么,这个也给你。免费赠送的大礼。”她皱着鼻子笑了。 出了冈田,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住处,是一幢两层小楼。刚来东京的时候,雅 也没有工作,也没有保证人,很难找到房子,又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若只靠他一 人肯定没有办法。 回到房间,刚打开灯,电话就响了。 “喂,是我。” “哦。” “现在去你那儿可以吗?” “可以。” “十分钟后到。”电话立即挂断了。 既然说十分钟后,她肯定就在附近打的电话。总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她从 未从自家打过电话。 很快,变了调的门铃发出了响声。雅也起身开门。她没有这里的钥匙,雅也也 没有她住处的钥匙。 新海美冬在T 恤外套上了棉布衫,下面是牛仔裤。她来这儿时从不穿有女人味 的衣服。头发也没好好梳理。 “还好吗?”她随意地伸腿坐下后问。上次见她是十天前。 “还算凑合。” “工作怎么样?” “不太正常。” 雅也把福田工厂的事告诉了美冬。本以为她会表情严肃,没想到她眼中反而闪 出兴奋的光芒。“总而言之,你的技术得到了认可,这不是很好吗?” “可那两个人为此快要丢工作了。” “这又怎么了?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弱者被吃掉也没有办法。” 雅也没出声。美冬说的他也明白,但还是无法释怀。 “雅也,”美冬平静地说,“我们的身份不容许我们说漂亮话。” 他点点头。的确如此,从大地震发生的那天,从杀死舅舅的那一刻开始,他的 人生已经改变。 “这是什么?蛋糕?”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美冬发出了欢快的声音,把手伸 向桌子上的纸袋,“呀,Harmony 的奶芙。真少见,雅也,你也买点心?” “不是买的,餐馆的女孩给的。” “餐馆的?”美冬的眼睛亮了一下,“对了,你曾经说过有一个可爱的姑娘。” “没说过她可爱。” “哦?不管怎样,看来她对你有意思。” “不可能。” “不用隐瞒,又没干什么坏事。能吃一个吗?” “可以。” “那我就不客气了。”美冬说着咬了一口奶芙,用手指擦了一下沾在唇边的奶 油,然后看着他,“雅也。” “什么?” “如果想和那姑娘睡觉,也可以。” 雅也没能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反应慢了一拍。“说什么呢?荒唐!我怎么可能 那样做?” “可以睡,但我有个条件。”美冬把脸凑过去,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绝不 能在女人体内she jing,只要你对此发誓。” 雅也皱起了眉头。他感觉美冬不是开玩笑。 “如果你那样做,咱们的关系就完了,全完了。” “无聊,我不是说过不会那样做吗?”雅也伸手去拿香烟和打火机。 美冬微微一笑,咬了一大口奶芙。“真好吃,果然是Harmony 的奶芙最好。雅 也,你也尝尝。” 他咂了一下嘴,吐出一口烟。 为追求快感,雅也用上了全身的肌肉,喷涌而出的汗水落在美冬的胸前,大脑 核心感到周期性的麻木。 快了……他想,今晚是不是可以? 快感像波涛般涌来。如果她不说什么,雅也就打算这样一直到最后。也许她会 怀孕,到时候再说吧,已经做了思想准备。 “不行。”就在这时,美冬哧溜一下逃开了。 “为什么……” “不行。” 美冬让雅也坐下,把嘴唇贴了过来,手伸向那儿摩挲着。她动作娴熟,知道该 用哪种方式来刺激哪些地方。 浪头再次涌来,雅也低声呻吟着,顺从了她的引导。 “喂,能问问你吗?”之后,雅也横躺在被褥上,注视着天花板,把头枕在右 臂上,左臂轻轻弯曲。腋窝下就是美冬的头,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什么?”美冬娇媚地说。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用避孕套也不行吗?” 她的情绪马上变了。尽管看不到脸,雅也仍能感觉出她绷起了面孔。 “以前不都说过了吗?” “忘了。再给我解释一次吧。” 美冬叹了口气,离开他的腋窝,坐起身。“为什么你这么想那样呢?” “只要是男人,当然都会想。为避孕有时会选择体外,但实际上谁都不想那样 做,才会用避孕套。” “我不是用手来满足你吗?那样还达不到高潮吗?” “那倒不是,但还是想抱着心爱的女人自然地进行。” 美冬又离开了一点,用毛巾被遮住身体,靠在墙上。“估计很多女人喜欢这样。 可我不希望雅也成为这样的男人,不希望你被本能左右,被性欲支配。想让你成为 任何时候都能控制欲望的男人。” “我不会被本能左右。” 美冬摇了摇头,意思像是说雅也也不明白。“能够达到高潮,那将成为做爱的 目的,你会优先追求快感。这和普通人一样,而我们这样绝对不行。只要做爱,就 必须带有支配对方的想法,自己的快感要放在第二位第三位。所以,绝不能以此为 目的。没有别的办法。” “美冬,你的意思是连做爱都是操纵人的手段?” “当然,就是这样。对自己没好处的做爱没有任何意义。” 雅也慢慢坐起身,搔了搔脑袋。“和我做爱有意义吗?” 美冬扑哧笑了。“有和你相互确认爱情的意义。即便如此,还是不希望你输给 欲望。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更坚强的男人。”美冬摸着雅也的腿。她的手慢慢移动, 抚摸着他的腿肚。 雅也仍无法释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知道美冬这种奇妙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 但又觉得再追问下去会陷入危险的泥泞,心里有些害怕。 “啊,对了,那东西做好了。”雅也为缓和气氛说道。 “真的?”美冬眼前一亮。 雅也一丝不挂地站起身,取出放在小桌抽屉里的东西,放在手心,拿到美冬面 前。“做这个有点费劲。” 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从他手中抓起那东西——一枚戒指,材质是银的,是她 交给雅也的。 “太了不起了!真不愧是雅也,和我希望的一样。” “雕首饰在上技校时只做过一点,现在是从头学起,失败了好几次。幸亏我们 厂里有专用机械,否则就难办了。” 不知是否在听,美冬痴痴地注视着戒指,不久将闪着光的眼睛转向他。“这三 块石头安得太绝妙了,是不是很难?” “这是最难的,反复试验,摸索了好多次。” “太厉害了!我就觉得你能做到,但没想到做得这么快,还这么漂亮。”她又 一次望着戒指,“谢谢,雅也。这样我就有一决胜负的信心了。” “不用客气。一决胜负是怎么回事?” “先保密,等成功了再告诉你。”美冬吻了一下戒指。 雅也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吸了一口快溢出的泡沫。 美冬拿来戒指的图纸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问他能不能做这个。事实上,在他 刚来东京时,美冬就问过他会不会雕首饰。他回答说会一点。他确实做过,但没想 到她真的会提出要求。 她拿来的戒指图纸十分奇特,连只有首饰雕刻基础知识的雅也都看得出来。最 大的特点是宝石的配置,三块不同的宝石被立体安放。他从未见过这样设计的戒指。 他手拿啤酒回到美冬身边。她仍盯着戒指。 “我只想确认一点。”雅也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你那一决胜负的事不会有 危险吧?” 美冬的视线从戒指上慢慢转向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会发生像四月份那样的事吧?” 雅也本想板起面孔,她却像试图化解尴尬似的微微一笑。 “没有任何危险。四月份那件事也一样,给你添了什么麻烦了吗?什么都没发 生,对吧?相信我。” “可那——” “别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雅也。”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叮嘱道,“我们 不是说好了吗,两个人要斗争到底。周围全是敌人。我们为了生存下去,无法干高 尚的事。” “这我也明白,但我担心你。” “我没问题。只要有你的支持,我就能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她那微微有些 上翘的大眼睛转向了雅也,“你不能背叛我。” 在她的注视下,雅也感到一种错觉,似乎连身体的核心部分都被吸走了。他眨 眨眼睛,轻轻晃了晃脑袋,点了点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绝不会背叛你。” “谢谢。太高兴了。”美冬把右手绕到他的脖子上,顺势把他拉过来,在鼻子 上吻了一下。 穿上衣服后,两人一起喝了啤酒。美冬从未在他的房子住过,看来今晚也打算 回去。 “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雅也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嗯,有点事想求你。” “什么?” “想让你调查一个人。” “又是这种事?”雅也皱起了眉头,“又是跟踪或翻垃圾袋?” “垃圾袋不用翻了,跟踪还是需要的。”她微微歪了歪脑袋。 “要调查谁?又是华屋的店员?” “这次和华屋无关。”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雅也面前 上面是一个男人,小脸盘,尖下巴,略大的太阳镜正适合他,穿着瘦腿裤,随 便披了见衬衣,显得很时尚。他像是在什么店面前,站立方式也很文雅,颇有几分 艺人的风度。 “这是谁?” “青江真一郎。”美冬用圆珠笔在旁边周刊杂志的空白处写下了这几个字, “美容师。” “美容师?嘿,男美容师?”雅也又看了一眼照片。他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 “没什么稀罕的,现在任何一家点都有男美容师。” “为什么要调查这家伙?” “当然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 “梦想?这家伙能为我们实现?就这么个美容师?” “雅也,可不能小瞧他。”美冬双手拿起照片冲着雅也说,“好好看看这个男 人的脸,他或许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对我们来说,他也许就是能产金蛋的鸡。” 下周福田工厂的主要工作是做模型枪的部件,雅也负责将铸造的部件一个个仔 细地加工好。 他正用锉刀加工扳机部件,身边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操作台的对 面站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背心外面批了件夏威夷衬衫,嘴里叼着牙签,约三十 四五岁。 “社长呢?”他粗鲁地问道,望着里面,根本不看雅也。 “大概在里面。” 或许因为雅也带有关西口音,那人投来了像在看怪物般的目光,雅也也看看他。 那人的视线挪到操作台上,拿起一个加工好的部件。雅也刚想提醒他不要用手直接 碰部件,会粘上皮脂,还没开口,那人又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做得还凑合。”说完,那人向里面走去。 “阿安,干什么呢?”钻床后面传出了声音,是前村。 “噢。”那人抬起了左手,右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雅也这才明白,他就是 安浦。 前村出现在过道上。 “好久不见了。前几天还说不知你在干吗,还好吗?” “还行,慢慢来吧。你这边怎么样?” “老样子,整天光做玩具。” “可工作还是有的吧?” “这可不好说。”前村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今天来干什么呀?” “啊,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哎,怎么没见阿中?又腰疼了?” “这个呀……” 前村压低了声音,雅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能推测出谈话内容。 上周末,福田通知中川他被解雇了,周一之后中川再没来过。发现异常的前村 从福田那儿得知了实情,便大声抗议,这些雅也都听到了。前村说,中川这么大把 年纪了竟然还解雇他,太过分了,以后让他怎么办?以前可着劲儿地用人家,怎么 能做出如此薄情的事?也许实在是忍无可忍,前村下午就回去了。但讽刺的是,他 的早退证明了一件事:仅靠雅也一人完全可以让工厂运转。前村不知道这事,至今 依然没有“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危机感。 “太过分了。没人干焊接,对工作者有影响吧?”安浦说。 “最近根本没有焊接的活儿,社长这才下定决心。” “哦。”安浦似乎在考虑什么,“社长在吗?” “应该在。整天瞪着账本乱哼哼。” “我去打声招呼。”安浦钻进了办公室兼正屋的门。 又过了一会儿,到三点的休息时间了。雅也去了休息区,前村正一个人在那儿 吸烟。雅也来工厂好几个月了,前村几乎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雅也也不想说话。 本以为又要这样尴尬地待下去,福田的妻子像往常一样拿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有 装了大麦茶的水壶,还放着小点心。中川不在了,她便不再拿甜食。 “阿安和社长说什么呢?” “不清楚。”福田的妻子摇摇头。她不可能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也许觉得不该 说。 不一会儿,福田和安浦出来了。 “求您了!您先看一看吧,已经全好了。”安浦仍不死心,福田则满脸为难。 “我没能力雇这么多人了,你别生我的气。” “我不在肯定不行。这里的每台机器都各有特点,除了我,没人能用好它们。” “这些话我信了好多年,现在才知道是唱高调。行了,你就死了心回去吧,来 我这儿还不如去别处看看。听说你夫人在超市工作了,你也要尽快找到新工作呀。” “所以我才——” “我这里不行,对不起。”福田背对着安浦,坐在椅子上。 安浦瞪了一会儿福田浑圆的后背,用力踢飞了旁边的水桶。“明白了,没想到 你这么无情。”他扔下这句话便出了工厂。 前村看了看福田。“是让你再雇他?” “嗯。他说右手已经没问题了,但一看就知道不行,就算痊愈了,我也没能力 雇他。” 咣当一声,前村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看来是去追安浦了。 福田叹了口气。“那家伙该担心一下自己。如果他还以为一直都会有活干,就 真是个傻瓜。” “老公……” “没关系,已经对雅也说过了。”福田喝了杯大麦茶。 “安浦的手不能动了吗?” “倒不是完全不能动,但干活是不行了。他想隐瞒,可一眼就能看出来。” “真可怜。”福田的妻子低声说。 “是被人刺的。”福田说。 “什么?”雅也问道,他没明白,“我听说是出了事故。” “因为太丢脸了才这么说的,实际上是被刺伤的。” “怎么会……” “自作自受。”福田哼了一声,“听说是在池袋买女人,然后去了旅馆,全是 老一套,被灌了安眠药,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是钱包被偷了还算好,手上还被刺了 一刀,神经受损,就成了那个样子。” 雅也抚摸着手背。“报警了吗?” “报了。但类似的事件太多了,警察不会认真调查,估计也觉得他不该出去乱 找女人。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凶手没被抓住?” “哪儿抓去?”福田伸手去拿点心。 下班后,雅也吃完晚饭就去了涩谷。他最近才基本弄清东京的地理,但还是有 点犯迷糊。涩谷是最让他不辨方向的地方,但又无法不听从美冬的委托。 进了宫益坂旁一家总去的咖啡店。所谓总去,是指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去。 靠窗的桌子空着。雅也坐下点了杯咖啡,然后取出烟和打火机。 马路对面建了一幢新楼,二层开了一家叫“Bouche”的美容院,玻璃结构,从 下面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雅也看了看表,差五分八点。Bouche的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结束,但很多情况 下到了关门时间还会有客人,完全打烊一般要到八点半,再等一刻钟左右工作人员 才会离开,看来离目标出来至少还有四十五分钟。雅也早已算好时间,却不敢晚来, 因为也有八点整准时关门的情况。 他从衬衣口袋里取出照片,其实这张脸早已记住了,照片也已不再需要。 青江真一郎——为什么这人可能成为产金蛋的鸡?雅也一点也不明白。他问美 冬,她也只说“等着瞧吧,”还加上一句:“关键要看你干得怎么样。” 迄今为止的调查表明,青江住在户越银座附近一幢五层的单间公寓,没有私家 车。常去喝酒的地方现在还不清楚,常在公寓旁的便利店买一大堆时尚杂志,也常 在便利店买盒饭,看来几乎不做饭。 雅也边喝咖啡边吸烟。咖啡很快喝光了,他又点了一杯奶茶。快九点了,Bouche 的灯还亮着,以前从未拖这么晚。听美冬说,大型美容院定期举办学习会,让那些 只能洗发的新手也能锻炼手艺。如果今天就是在开学习会,可能要等很久。雅也不 禁烦闷起来。 过了九点,手表上的分针又挪动了约三分之一,奶茶已经凉透,Bouche的门终 于开了,店里的年轻人陆续走了出来。雅也发现青江真一郎也在里面,赶紧起身。 青江平时总是向涩谷车站方向走,但今晚和新进店的小工挥手告别后,他留在 原地没动。 雅也结完账,出了咖啡店。他以为青江要乘出租车。尽管这条路很拥挤,车行 很慢,但如果到了青山路,视行驶方向而定,也可能一路畅通。想跟踪就得分秒必 争。 雅也一边注意不被青江察觉,一边过了马路,这时,从大楼里走出一个年轻女 子,身穿牛仔裤配白T 恤,留着褐色的短发,戴着帽子。女子走向青江。两人开始 极自然地并肩向涩谷车站的方向走去。 雅也真想把女子拍下来。他有种直觉,两人绝非单纯的同事关系。 “确实想要照片,可反正知道名字了,只要去店里,随时都可以看见她。”听 了雅也的话,美冬点着头说。 “地址也知道了。”他指着自己写的记录,上面有“神泉町”三个字。 “神泉町……青江住在她家了?” “我一直等到十一点半他都没出来,估计是住下了。” 那女子叫饭塚千绘。从门牌上只知道了她的姓,后来雅也又去了她住的公寓, 从邮箱中的信件上查到了全名。以前他对偷看别人的信件很抵触,现在已基本习惯 了。 “青江每周只在星期三去千绘家,看来是学习会拖得很晚时便住在她那里。” “不像是在同居?” “目前看来不太可能。两人住的都是单间,要想同居,必须搬家。” “不知交往多久了。” “感觉不像是最近才开始的。” “哦。”美冬陷入了沉思。 “喂,调查那家伙,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我已经盯了他将近十天,没觉得有什 么特别的,那个美容师怎么会成为产金蛋的鸡呢?” 美冬直勾勾地注视着雅也的脸。“雅也,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去剪了吧?” “你不会让我去Bouche剪吧?” “那有什么,反正要剪。” “饶了我吧,我从没进过什么美容院。” “觉得不好意思?” “那当然了。” “哦?可彻底改变这种想法的时代也许就要来了。” “什么意思?” “以后男人也会理所当然地进美容院,不仅是年轻的男孩,像雅也这样的大男 人也会去。” “不可能。” “就算经济不景气,人们也不会在打扮上心疼钱。确切地说,会只舍得在打扮 上花钱,其中变换发型是最简单的。” “因此美容院就会流行?有那么简单?” “你就看吧。我的直觉向来准确。”美冬莞尔一笑。 新海美冬进店时,青江真一郎正在为客人剪发。镜中映出的她和他四目相对, 微笑致意。青江也冲着镜子微微点头。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套装。青江想,肯定又 是香奈儿的,总是那样。 青江知道她今天要来。预约单上有她的名字,只是剪发,上次剪是在两周前。 她最近一个月来一两次,总是指名让青江剪。 做完手头的工作,助手走过来,告诉他美冬已经洗好了头发。青江默默地点点 头。 美冬正在镜子前看杂志。青江从身后走近时,她似乎察觉到了,马上抬起了头, 再次通过镜子与他四目相对。 “您好。” “你好像还是那么忙。” “托您的福。”青江双手理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今天只是剪一下?” “嗯,和以前一样。” “知道了。”青江小声回答着,拿起了剪刀。 美冬的头发偏棕色,虽然细,却一根根地非常挺,也有光泽。青江总是尝试着 给她做个大胆的发型,但还是忍住了,担心与她成熟的气质不太相符。 “今天方便吗?”修剪刘海时,美冬说。青江停下剪刀,犹豫了片刻,正不知 该如何回答时,发现美冬正用微微上翘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可以吧?” “嗯……” “九点,在前面那家店。” “好。”他答道,随后赶紧确认刚才的情景是否被千绘看到了。还好,她正在 专心为客人卷头发。 从记录上看,美冬是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来Bouche的,从一开始就指名找青江。 介绍人那一栏是空的,青江不清楚她怎么知道又为何选择了自己,也从未特意问过。 开始她每月来一次,渐渐缩短了间隔。在店里,美冬已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年轻女店员都说,她肯定是模特儿或艺人,要不就是高级夜总会的女招待,一般人 没有长得那么漂亮的。青江也觉得或许是这样。 青江曾试着问她是做什么的,美冬只回答是“普通的工作”。既然客人没有清 楚回答,再深究下去就违反规则了。 “下班后有时间吗?”上次美冬来时就这样问过。当时青江正在给她理发型, 有些吃惊地望着镜子中的她。 她莞尔一笑。“放心,不是要和你约会,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 “是的。”镜子中的她向上翻着眼珠看着他。在那一瞬间,青江猛地一惊,想, 估计这就是所谓的妖艳。 两人约好在离美容院步行约两三分钟的咖啡馆见面。她正在里面的桌旁等待。 青江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她走去。她说有事要找自己商量,青江并没在意,觉得肯定 没什么重要的事,归根结底还是想两个人见面。他很少这样被顾客邀请,以前一次 也没答应过,担心如果引起纠纷会给店里添麻烦,若让千绘知道了就更麻烦。 但新海美冬就另当别论了。他想知道这位神秘美女的真实背景,内心深处当然 也潜藏着男人的欲望。 但等青江点完饮品后,美冬说出的话却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开店?是……我?” “不是你一个人,是你和我。”她唇边浮现出微笑,似乎在欣赏青江的狼狈。 “这是开玩笑吗?” “怎么会呢。不可能为了开玩笑专门把你叫出来。” 她说她是通过各种调查知道青江的。比如,在街上碰到发型漂亮的女士,就上 前打招呼,询问是在哪家店里由谁剪的,然后亲自甄别,最终选定了青江。 “有若干条件:首先是有创意,还要年轻,没有自己开店,最重要的是有闪光 点。” “闪光点?” “是的。只凭手艺好无法在今后生存下去。如果不具备吸引顾客顾客心理的某 些东西,绝对不行。说极端点,胜负的关键就在于让客人盲目相信到何种程度。‘ 只要找那位美容师,就能帮我剪出好发型。’以前是这样,现在则不同。‘正因为 是那位美容师做出的发型,所以才好看。’换句话说,美容师本身将成为品牌。我 确信,你身上就有这样的闪光点。 青江完全被美冬热情洋溢的气势压倒了。他从未这么深入地想过美容界的未来, 也从未想过自己是个特别的人。有些云山雾罩的感觉,是否被耍了?这个疑问依然 挥之不去。 她又说,今后的美容院仅凭干好活将无法生存,需要技术人员、经营者和制作 人的综合资质。 “总之,”美冬停顿了一下后又道,“钱由我来准备。以何种理念开怎样的店, 这些咱们商量决定。之后就遵循定下的概念,你来剪头发,我考虑如何让生意红火, 也负责算账管钱。只要两人齐心协力,肯定能顺利发展。” “等一等,突然对我说这些……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仅仅是来Bouche的众多顾 客中的一位。” 她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双手捂住胸口。“有这个不就够了吗?此外还需要知 道什么呢?” “比如你是干什么的、和美容界是否有关系、住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这些就可以了?那我就告诉你,现在我在银座一家叫华屋的宝石饰品店 工作,计划今后要加入美容行业,住在江东区,如何?” 华屋的名头让青江戒心稍减,但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放心。“我只知道你最近频 繁地来店里,没有根据信任你。” 美冬扑哧一声笑了。“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在骗你?” “我没那样说。” “那我问问你,假设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骗子,同你商量这种事对我有什么 好处呢?刚才说了,钱由我出,你一分钱都不用拿,也不让你做什么连带保证人。 就算我在骗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青江无法反驳。确实如她所说,承担风险的是她。如果经营失败了,青江低头 道歉后就能再回原来的店里,而赔了的钱肯定无法再回来。 “资金真是你的?”青江别有深意地问。 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新海美冬的嘴角渗出微妙的笑意。“你是担心钱的来路 不正?这也难怪。” “尽管华屋是一流的店……” “仅靠那里的工资不可能攒出那么多资金?你说得没错。但我的钱没有任何可 疑之处,尽管带有悲伤的色彩。” “悲伤的色彩?” “是生命保险金,我父母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去世 了。” 出于和刚才不同的理由,青江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地震后通常很难支付的生命保险金,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后作为特例给予了支 付,这件事青江也听说过。美冬说因此手上有了一大笔钱,却不知道用在哪里。 “就算有那么几千万,如果平时生活奢侈,很快会花光。我想作为某种有形的 东西留下来。如果可能,最好是能支撑我今后生活的东西,因此下定决心,想独立 开创事业。” “所以要经营美容院?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一行……” “很难用语言说明,大概是脑中闪过的灵感。”她以手指头。 “你的灵感也许会让你失去一大笔钱。” “若真这样只好死心了。不过,三年后你肯定会感谢我。”她充满自信。 青江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千绘。他们已交往了两年半,曾多次谈过两人早晚要 开一家自己的店,但从未深入探讨过该如何具体操作。青江今年二十九岁,千绘二 十三岁,双方都没提结婚的事。青江想等开了店再说,估计千绘也这样想。 “什么呀,太可疑了。”这是千绘的第一反应,接着她又说道,“不正常,还 是拒绝吧。” “你不也认识新海小姐?她看上去不像坏人。千绘,你前几天不还说想成为那 么有魅力的成熟女人吗?” “可给你开出的条件未免太好了,你竟然一分钱都不用出。” “也没好到哪里去。所谓共同经营,一切都是对半分。可实际工作的是我,她 只用拨拨算盘。” “那你不就吃亏了?” 青江摇了摇头。他在Bouche工作整十年了,也觉得该出去单干了。曾经有过各 种设想,如果有自己的店要如何经营,也相信如果变成现实,自己肯定会成功。 只是,没有资金。当然,如果妥协,也不是不能解决。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房租 便宜的地方开店,但房租便宜就意味着远离市中心。在时尚信息缺乏的地方自己的 才能,是否能感到工作的意义也是疑问。 新海美冬说想在青山开店。果真那样,他没有任何意见。现在的店在涩谷,不 会发生两家店抢顾客的情况,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还是算了吧。”千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店的事还是踏踏实实自己攒 钱,靠自己的力量好。河村先生不也这样说?” 河村是Bouche的经营者兼首席美容师。 “他当然要这样说,我辞职了对他会有影响。就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攒 够钱呀。” “你想答应这件事?”千绘的目光中带有责备。 “我没这么说,正在权衡。” “喂,拒绝了吧。”千绘不安地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确觉得新海 小姐很有魅力,但那终归只是外表,内在的东西太可怕了。” “可怕?” “嗯,我感觉她要把你带到不正常的地方。” “什么?你是说情人酒店?”归根到底还是在吃醋。青江笑嘻嘻地望着女友, 但她没有笑,而是在瞪他。 “拒绝她,求你了。” “嗯……这个嘛,我再考虑考虑。” 千绘似乎对青江的回答并不满意。但对青江而言,女友越是反对,他越觉得眼 前摆着个大好机会。 约好见面的地点依然是上次的那家咖啡馆。新海美冬正在靠窗的座位上喝皇家 奶茶。凳子设计得较高,从迷你裙中伸出的双腿显得更加修长。她正轻轻地盘着那 双长腿。 青江坐在对面,要了杯可乐,下班后总感觉口干舌燥。 “辛苦了。”美冬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具有消除任何戒心的力量,或许这正 是千绘害怕的。 “上次说的事……” 他刚说到这里,美冬伸出手掌制止了他。 “不用着急。我不想让你这么仓促决定。” “可是……” “今天呀,和上回相反。”她调皮地缩了缩肩,“次我不是同你约会,而是有 事找你商量。今天正相反,没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你约会。” 看到她妖艳的笑容,青江心中的某种东西又开始摇摆不定。 美冬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行,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已答应和对方一 起吃饭了。说出的话无法再收回。新海美冬拿着账单向收银台走去。 无所谓,只是吃顿饭——看着她匀称的背影,青江想。 两人坐出租车去了青山。美冬沿通往大楼地下的楼梯走了下去,青江只能跟在 后面。 楼梯下有一家看上去是和式餐馆的店,店内装饰使用了竹子和木材,也有摆放 洋酒的柜台。 像是已预约了。美冬一说出名字,两人立刻被领到了里面的屋子,是被竹子隔 开的餐桌。 美冬问他有没有忌讳的食物,他说没有。菜全是美冬点的。 “喝什么?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红酒。” “随便吧。” 美冬叫过服务员,像是在说红酒的名字。青江从未听说过,他知道的红酒数量 本就很有限。 “常来这家店?” “偶尔。这里还不错,要是喜欢这里的菜,以后可以常来。” 青江边点头边把烟灰缸拿了过来。他心里盘算着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如果带千 绘来,她肯定会很吃惊,或许还会说,有这份闲钱还不如存起来。 “青江君,最近去看牙医了吗?” “牙医?没有。”这问题太突兀了。他手指夹着香烟,还没点火。 “如果你吸烟,最好一个月去看一次牙医。” “我的牙没问题,没有蛀牙,我觉得刷得还算仔细。” 美冬露出洁白的牙齿,摇了摇头。“不是光刷牙就行。就算没有蛀牙,也不能 掉以轻心。” 青江点燃香烟,小心地不让灰色的烟飘到她脸上。 “你是说会有烟渍?” “烟渍倒没什么,主要是对牙龈不好。烟会激活牙周的病菌。” 青江没太听懂,继续吸着烟。他听说过牙周病,却不了解详细情况,也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谈到这个话题。 “青江君,你是专业人士吧?” “我认为是的。” “那就好好听我的话,保持牙齿健康是一名专业美容师的义务。” “哦?” “想必你也不愿意为满嘴大蒜味的客人剪发。” 青江把香烟从嘴边拿开。“我有口臭?” “目前还没事。可如果对牙齿漫不经心,可能早晚会这样。站在顾客的角度, 眼前的美容师牙齿干净漂亮当然要比脏乎乎的强,最好是洁白的。” 有道理,青江点了点头。他平常倒也注意不吃大蒜,却从未想过这么深。 “一个月洗一次牙,一定要遵守,我就是这样做的。” 见美冬竖起了手指,青江想,看来这人已经把我当成合作伙伴了。 菜肴端来了,两人喝起红酒,感觉像是日式料理和意大利菜的混合物。 美冬没有提开店的事,主要谈关于旅行以及各地饮食的话题。从她的话推测, 她曾去过许多国家,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曾去过多次。 “你是去这些国家观光吗?” “也有观光,但基本上都是工作。去采购装饰品和衣服。” “啊,是华屋的……” 美冬微微摇了摇头。“我从今年开始才在华屋工作。在以前的店里上班时,就 主要干这个。” “为什么不在那里干了?” “嗯……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美冬微微歪了歪头,“简单地说,就是干烦 了。” “烦?” “感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反过来说,也明白了哪些事情自己做不到,就觉得 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改变。”她眼珠朝上看着他,“这样的解释不行吗?” “不,倒不是不行。” “喂,青江君,你觉得人生能重生几次?” 又是一个突兀的问题。 “我,不信这个……重生、前世什么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一生中会有几次转变。比如,结了婚人生就会转变, 找工作也是如此,这种事大约会有几回呢?” “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放弃考大学,下决心来东京当美容师就是第一次转 变,以后再没发生过。” “那么,是不是到该转变的时候了?” “这个嘛,不清楚。”青江呷了一口红酒,他想,看来这是步入正题的铺垫。 但美冬并没有把话题转到美容院的开业上,只是夹杂着各种趣事,展示了自己 从经验中获得的商业知识、谈判技巧、市场拓展方式等。这些话深深地吸引了青江。 她的谈话方式巧妙极了,没有自己的夸夸其谈,总在征求他的意见和感想,也并非 单纯地询问,更在青江所言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话题,或深度挖掘问题。话题总也 不会间断,时间过得飞快,两人喝干了两瓶红酒。 “找个地方再喝点?明天不用上班吧?”出了店门,美冬说。 晚餐是她请的。如果就这样回去,自己像在骗吃骗喝。最主要的,是青江还想 和她待在一起。 “可以。”他答道。 她抬起手。从青江身后驶来的出租车停在两人身边。 本想把酒壶里的酒倒入酒盅,手一哆嗦,全洒在了桌子上,连裤子都湿了。他 轻轻咂了一下嘴,用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 酒都不会倒了——安浦达夫骂着自己,狠狠地盯着右手。缝过的疤痕仍血生生 的。 终于习惯用筷子了,用铅笔写字也基本没问题,但前提都是要把精神集中在指 尖上。稍不留神,筷子和铅笔都会跌落,因为指尖没有感觉。如果闭上眼睛,甚至 感觉连手指都不存在。 对手艺人来说,指头就是命。手指废了,就和被折断翅膀的鸟一样,什么都干 不了。 他最近一直在四处找工作,但没有地方雇自己。无奈之下,也在工地干过。但 用惯的右手的手指不听使唤,既不能搬重物,也不能挥镐,总是马上被解雇。若没 发生那件事该多好。但现在后悔也晚了,手指已无法痊愈。 桌旁忽然暗了下来,中川出现在面前。“还有钱喝酒?”他在对面坐下。 “最后一次。”安浦用左手抓起刚才洒了一半的酒壶。 中川叫过小酒店的伙计,要了一份凉豆腐和一壶酒。“听你妻子说,应该在这 里。” “哦。” “真是个好妻子,在超市里从早干到晚,也不阻止丈夫去外面喝酒,你可要感 谢她呀。” 中川的话让安浦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必须要向妻子道歉。本就是因为玩女 人才受了伤。然而妻子毫无怨言,很快在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她,他肯定 早就饿死了。所以他才想方设法找工作,希望能挣到钱。 “阿中,听说你也被福田辞退了,现在干什么呢?” “就在家待着,靠那点存款过日子,忍到能领养老金的那一天吧。” “这样好吗?” “不好,但也没办法。什么地方肯雇我这样的老家伙?” “社长也太过分了,把我们这些做了多年的人说辞就辞了。最后留下的只有前 村。” “他也不好说。”中川拿起新端来的酒壶,先给安浦斟满,又给自己倒上,掰 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豆腐。 “不好说……难道连前村都要辞退?” “昨天前村给我打电话,说已由月工资变成了小时工资,工作时间一下子缩短 到两个小时。他发牢骚说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这样能维持下去吗?工作少到这种程度了?” “应该有活干,那些气枪的订货没有减少。前几天路过工厂,看他们在往里面 搬钢材,估计又有新的工作了。” “太奇怪了,那为什么要裁员?” “工作是有,但有一个干活的就足够了。” “一个人?那个年轻的家伙?” “嗯。”中川喝干了酒,又倒了一杯。 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只记得个子很高,也看见了他干的活,就算在安浦看来, 那也是一级品。当时他就想,雇了这么个人,社长当然不会搭理自己了。 “福田工厂里的机器全都会用,焊接也不错,加工的水平相当高。这样一来, 那个抠门的社长肯定会选他。听说是从关西跑过来的,真是个多余的丧门星。”中 川哼了一声。 “要是那家伙不来就好了。” “我和前村是这样,”中川取出香烟,“包括阿安你,或许也会有解决的办法。” “哦?” “很多时候关靠我和前村干不完。就算你的手指不比以前,只要还能凑合着动 就行。” “能动,你看。”安浦用右手拿起筷子,夹住了剩下的咸菜。 中川点点头,依然面无表情。“可那家伙还在,没办法。如果那家伙也像阿安 一样被人刺伤手就好了。不,也就是在这儿说说,你就当没听见。”中川环顾四周, 手指放到了唇边。 出了小酒馆,和中川告别后,安浦也知道该直接回家,但他不想那样,便溜达 着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不知不觉中,竟然来到了福田工厂附近。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么目的,或 许是脚自然地向习惯的道路移动。 早就闻腻了的汽油味如今却倍感亲切。他想,要不要再求一次社长?如果说什 么打杂的活儿都可以干,社长会不会网开一面? 但他马上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么顺利,上次那么恳求,最终还是被冷冰冰地轰 走了。 已没有理由再站在这儿了。他刚想回家,突然注意到工厂门口的缝隙里透出一 丝亮光。 把我们都开除了,难道那个人在加班? 安浦走近工厂。大门开这一点,听不到大型机械运转的声音。他又把门推开了 几厘米,偷偷往里看。对面有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用微型磨床削什么东西,削几 下就查看一下,像在加工特别小的东西。安浦看不清楚。 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人反正是在加班,在挣加班费。 如果他也被人刺伤手就好了——中川的话又浮现在脑中。 安浦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绕到了工厂后面。那里放置着废弃材料和损坏 的机器。以前每年分几次雇人处理,现在不景气,没有闲钱管这些,金属垃圾堆成 的山越来越高。 安浦在昏暗中凝神寻找想要的东西。那家伙个头大,该找个长一些的,最好是 弯成钩子状,顶端尖尖的。 地上没发现特别合适的。最后他拿在手上的是一根五十厘米的铁管,前头又焊 接了一块短管。电弧焊接得不太好。他想,这肯定是阿中干的。眼花之后,中川的 手艺确实不如从前了。但只为这个原因就被解雇,真让人受不了。只要人活着,就 有可能因年老而手艺退步,也可能会因事故导致残疾。互帮互助才是朋友嘛,不应 该是纯粹的雇主与雇工的关系。安浦脑中浮现出福田的面孔。 他一动不动地藏在暗影里,感觉酒意上涌,但并不厉害。他对自己说,不该趁 着酒醉干这种事,但已别无选择,实在被逼急了。 突然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很冷,安浦穿着厚厚的夹克,在池袋一家 常去的店里喝了一些酒,当时顶多比今天醉得厉害一点。 是找家有妓女的店,还是在外国女人聚集的地方转转?他边想边溜达。受阪神 淡路大震灾影响,建筑用部件的订货增多了,一直持续加班,今天刚领到加班补贴。 钱包里有了钱,底气也足了。 “大哥。”忽听有人喊自己。 一个大晚上还戴着太阳眼镜的女人站在旁边,身穿低档外套,烫着极其夸张的 卷发,还染成了红色。 安浦一眼就觉得这个女人不错,只见她外套衣领微敞,从缝隙中能看到白皙的 乳沟和双腿。 女人默默地伸出三个手指。安浦觉得太贵,可“这个女人倒也值得”的念头在 脑中一闪而过。 安浦走到女人身边,闻到了刺鼻的香水味。女人的脖子和手腕上丁零当啷地挂 了一堆便宜首饰,妆化得也很浓。 “有点贵,这样?”他伸出两根手指。女人从上方摁住他的手,伸出两根手指, 又摊开手掌,应该是在示意两万五千元。 “OK. ” 听到安浦的回答,女人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领着他向前走。 今晚真走运,他傻乎乎地想。 每次回想起这一幕,安浦都咬牙切齿地骂自己没脑子。以前从未见过有女人站 在那条街上拉客,自己竟丝毫不怀疑。他被女人的姿色迷住了,只顾得乐颠颠地想, 竟然能和这样的女人上床。头脑过于发热,根本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在 大街上拉客? 跟着女人进了一家抵挡旅馆。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味,还有为了除味而喷洒的 清香剂的气味。女人一言不发,只用手势来表达。安浦认为她不太懂日语,肯定刚 来日本不久,不知该怎样挣钱,就按别人教的在那里站着拉客。安浦异想天开地自 圆其说。他满脑子都想着要早点抱着这女人睡觉。 一进房间,安浦就从后面抱住了女人,撩起她的长发乱舔她的颈脖。女人的颈 脖上有两颗小黑痣。 他想扯掉女人的大衣,女人却扭过身来,像是要来亲吻他似的抬起下颌。形状 迷人的嘴唇就在眼前,他贪婪地将嘴唇贴了过去。之后…… 记忆消失了。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同时感到一阵剧痛,原来右 手流了许多血。那场景太过荒诞,他简直无法接受事实。 他坐起身大声喊叫,现在已不记得喊了什么。没有一个人来,那女人自然早已 不见踪影。 剧痛让他冒出了汗,他咬着牙来到电话旁,打外线报警。电话一接通,安浦便 诉说了现在的状况:被刺了,出血了,特别疼,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 晕过去了,池袋,妓女——他叙述时大脑一片混乱,对方颇费气力才弄明白。 接受完紧急治疗,警察开始找他调查情况。很明显,警察都把他当傻瓜,觉得 他愚蠢无比,出去乱找女人,结果不光受了伤,钱包也被抢走了,提问时的只言片 语都包含着轻蔑。 安浦在叙述时有几处说了谎,却倒也并非为这一原因。他说和那女人实在公园 里碰见的,聊了一会儿后发现情投意合,就去了旅馆。他不想被追究嫖娼责任。关 于失去意识前的经过,他也支支吾吾,一方面因为记不清楚,一方面也不想说出自 己一进屋就抱紧了对方。 他声称那女人骗他喝了什么,之后突然感觉很困。 警察对此并没有深究。这种事经常发生,多少有些出入对于整个事态也没有太 大影响,总之,抓住案犯的可能性极小。 那件案子的调查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安浦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是否在认真调 查。警方从未与他联系,估计连嫌疑人都没找到。 这对警察来说也许是件小事,对安浦来说却是毁掉一生的大事。他失去了工作, 失去了交际圈。 他握着铁管的左手加了把劲儿。他想再引发一次小事件,这样也许能找回自己 的人生。 工厂的灯灭了。 安浦凝神观望。他弯下腰,盯着工厂的门口,不一会儿,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 人影,关上并锁好大门。这人进厂最晚,社长却把钥匙交给了他。以前拿钥匙的是 资格最老的中川。 那个新来的男人穿着T 恤和工装裤,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把上衣搭在 肩上。 安浦紧随其后。为了伪装成流窜犯所为,他打算尽量在远离工厂的地方动手。 如果在工厂附近,警察会看出案犯早就盯准了目标。 但如果离车站太近,人又太多。他决心等那人走到住宅密集的小巷时再说。 那人在自动售货机前停下脚步,买了一罐饮料,马上打开了盖子。他两条胳膊 上隆起了肌肉,看着瘦,但似乎很有力气。 男人边喝边往前走,右手拿着饮料罐。安浦想,如果有刀,就能从他身后悄悄 靠近,刺向他的右臂。只要在被他看到面孔前逃走,估计就不会有事。 改天准备好刀再来?这种想法只在脑子里一闪,马上又消失了。没有理由,想 立刻行动的欲望占了上风。 那人拐弯了,正是路灯少的小巷。安浦加快了脚步。机不可失。 他紧跟着拐了过去,那人却不见了踪影。安浦停下脚步,东张西望。 “喂。”那人突然从电线杆后冒了出来。安浦吃惊地后退了几步,随即想起手 里有武器,便不顾一切地挥棒打去。高个子男人轻松闪过,一脚踢中安浦的腹部。 安浦呻吟着,铁管掉落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要干什么?”那人问道,声音中没有丝毫恐惧。 安浦赶紧捡起铁管。他用了右手,勉强举起来了,手指却无法承受铁管的重量, 铁管又掉了下去。 那人似乎明白了。“你是安浦?” 安浦用双手捂着脸,蹲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不一会儿竟哭出声来。他觉得 一切都完了,又觉得自己真可悲,连根铁管都抡不动。 “你先站起来。” 他被那人抓着衣领揪了起来,推到旁边的墙根下。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袭击我?”铁管不知何时已到了那人手中,他用铁管捅 着安浦的侧腹。 “我想……只要没有你……”安浦喘着粗气,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人似乎没听明白,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看着安浦的脸连连点头。 “哦,是这样。” “你想把我交给警察就交吧,反正我也完蛋了。”安浦自暴自弃地说。 那人从安浦身边走开,长叹一声,道:“行了,你走吧。” “可以吗?” “我说了,走吧。” 安浦慌慌张张地想逃走,忽听那人在身后说:“等一下。” 安浦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人用铁管敲打着肩膀,走了过来。 “好不容易见次面,找个地方喝一杯吧,我想问问你的情况。” 安浦诧异地望着他的脸。 快中午时青江才回到公寓。风吹在脸上特别舒服,也许是因为还有点头昏。 今天早晨的红茶太好喝了。他习惯在起床后喝咖啡,不知道早晨的红茶竟能让 人如此神清气爽。 不对,他又想,不是红茶好喝,而是一起喝茶的人出色。青江醒来时,美冬已 经起床了。他来到飘着红茶香味的客厅,她从厨房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她已化好妆, 是适合清晨的淡妆。 感觉喝了不少酒,但并没有宿醉,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昨晚的事情似乎不是 现实。追寻着记忆,他又想起了那种天旋地转般的快感。 青江想,是你主动邀请的,我可没有责任。当听到对方提议再找个地方喝酒时, 他心中掠过一丝期待,对此他无法否认,却丝毫没有想过主动邀请她。 记不清是如何去她住处的了,好像有这样的对话—— “还没喝够呢,再找个地方?” “可这个时间店都关门了。” 青江打开房门,顿时感觉千绘来了。门口摆着她的鞋。 拉开隔帘,千绘露出了圆圆的脸。 “你去哪儿了?”她语带责备,好像从昨晚起就一直在这儿等他。 “六本木,陪朋友喝酒了。” “一直喝到早晨?” “在卡拉OK厅睡了一会儿。”青江去了洗手间。他不好意思见千绘。 “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休息日的前一天我一般都来这里呀。”他刚从洗手 间出来,千绘就撅着嘴说。 “我也担心你会来,可一直没机会打电话。对不起。” 千绘还在赌气。廉价玻璃茶几上摆着点心和饮料,像是她买来的。青江想,怎 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没有一点品位。 “喂,陪我去买东西吧。” “今天就饶了我吧。我都累死了。”青江躺了下来,脚尖碰到了电视柜。房子 太小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千绘摇着青江的身体。 她还是个孩子,他想,这不是成熟的女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 他想起了新海美冬脖颈上的两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