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九九年元旦。 秋村宅邸按惯例举行了新年会。一层的居室和客厅之间相隔的墙壁原来就设计 成可以拆除,两个房间合并起来,就变成了一个约四十叠大的宴会厅。里面摆放着 桌子,桌上的新年料理都是常年往来的高级和式料理店送来的。围坐在桌旁的都是 亲戚,其中还有在华屋担任董事的人。 有人在大声说笑,是秋村隆治的舅舅。只要喝点酒,不管对谁都会高谈阔论,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后越来越严重。 。“以前以为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就会步入汽车在空中飞的时代。漫画书中就 是这样描绘的。不仅是漫画,连那些伟大的学者也说,任何人都能在宇宙中旅行。 可实际怎样呢,只不过发展到了每人一部手机的程弃。汽车依然在地面上爬着,对 破旧的气象卫星也是束手无策。所谓的文明进步,最终也就这样了。” 刚才他还在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活到这个岁数,这多亏了平日注意健康。 大家正都敷衍着附和,他好像又改变了演讲主题。 美冬替他拿来了酒,还帮他斟满了酒杯。他发红的脸的立刻笑逐颜开。“呀, 隆治也真是能干,老大不小也不成家,一直让大家为他着急,原来也没什么,因为 藏着这么一个佳人。有这出色的美女,不论我们给他介绍怎样的对象,当然会不屑 一顾。” 有人点点头表示赞同,大部分人只有苦笑。隆治和美冬结婚已近一年,从结婚 那天起,这位舅舅总是说相同的话。 “这种话已经听腻了。新的一年了,咱们说点别的吧。”作为一家之主的隆治 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他穿着新定做的和服,听说面料是美冬选的。美冬也身穿和 服,她特别擅长穿和服,似乎也习惯于这样行动。 于是,其他亲戚开始聊孩子的话题,说隆治不快点生个继承人,大家就无法放 心。周围人意见一致。“就算你们这么说,唯独这件事不是想怎样就怎样。”隆治 答道。美冬则略显羞涩地低下头,随后便去了厨房。 “别说了。开人家新媳妇的玩笑,真是。”舅母责备道。 “不是在跟美冬开玩笑,而是在说这位华屋的年轻社长,娶了个比自已小十五 六岁、还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幸福。” “隆治的确幸福。美冬不仅长得漂亮,工作上也能干,还丝毫不摆架子,嫁给 隆治真是可惜了。”比隆治小两岁的表弟说,“早知如此,我也不该那么着急结婚, 真应该再耐心等等。” “说什么呢!隆治等到这个岁数也没关系,像你这样挺着啤酒肚的人,谁会嫁 给你呀。”坐在旁边的妻子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对一年前突然嫁到秋村家的新媳妇,家族成员都比较有好感。去年夏天因法事 聚集的时候,对于她妥善的安排、待人的接物时礼貌的态度,大家都赞佩不已。大 部分人觉得,她那么年轻,真是了不起,作为隆治的伴侣确实无可挑剔。 今天也是,虽有两名女佣,但美冬从一大早就开始麻利地工作,细心指挥她们。 在和陆续到来的亲戚们寒暄时,也不忘随时维护隆治的面子,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真是无懈可击。大家当然会给她很高的评价,只有仓田赖江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 见弟弟被大家嘲弄着,却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心想,那孩子不论多大都不成熟。 赖江比隆治大三岁。不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在领导才能方面,从不觉得自己比弟 弟差,可她从未有过继承华屋的念头。父母就定下隆治为继承人。因此,她从高中 时代就开始向喜欢的绘画方面发展。上大学的时候,还曾去巴黎留学一年,但很遗 憾,没有成为画家,毕业两年后就和人相亲结婚了。 “赖江,现在你没有担心的事了吧?”坐在旁边的表妹搭话道,“光一成才了, 隆治也终于成家了。” 光一是赖江的大儿子,今年二十五了,医学院毕业后,就职于大学附属医院。 “光一还不能说已经成才,而且,我也从未担心过隆治。” “你相信他早晚能找到意中人?” “倒也不是。我觉得如果找砸了,还不如一直单身。反正有女佣,也没什么不 方便的。” “可这样总算放心了吧,娶了这么一个既年轻又能干的人。” “是啊。”尽管表妹的意见与赖江的感想完全不同,她还是附和了一声。 他们的父亲于七年前去世。父亲去世不久前,曾将她叫到身边,叮嘱她以后多 多照顾隆治。父亲已察觉自己身患重症,去日无多。 “那孩子工作上没问题,估计能把华屋经营好。”父亲抖动着枯瘦的喉咙说, “主要担心他的家庭。我只顾教他如何工作了,没教会他如何拥有家庭。如果你母 亲活着,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 赖江的母亲比父亲早去世将近二十年。 “我会帮他找到好媳妇的。”赖江对父亲说。 父亲点了点头。“拜托你了。那孩子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格,我总担心他会被 坏女人缠上。女人的事只有女人才懂,只能拜托你。” “我知道。爸爸也要快点好起来,咱们一起给隆治找媳妇。” 听了她的话,父亲无力地笑了笑。他的眼睛似乎在说,这句话只是形式上的安 慰。 直到临死前,父亲最大的担心就是没有继承人。父亲靠自己的努力创办了华屋, 想让直系子孙继承下去。 为遵守父亲的遗言,赖江经常给隆治介绍对象,但隆治根本听不进去。“我的 爱人我自己找,不想让别人帮忙。” “总是说这种话,可不知不觉你已经四十多了,别到最后没人嫁给你。” 姐姐的恐吓也毫无效果。 “如果找不到喜欢的,那就算了。朋友还是有的,足以避免老了后一个人寂寞。 总之,我不会妥协结婚,那太愚蠢了。” “可如果你没有孩子,华屋怎么办?” “到时就有办法。又不是皇室,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可以委托给优秀的人。 一个家族持续控制企业的想法太落后了。” 不光是赖江,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全被这样反驳过。后来,再没人对他提这件事, 连赖江也快放弃了。就在这时,隆治突然提出要结婚。 到了傍晚,亲戚们陆续回去了。每个人第二天的日程都安排得很满,新年会早 些结束是多年的惯例。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赖江揉了揉肩脖。按说她也该回自己的家,但做事时总 是有意无意地觉得自己是娘家人。 “哎呀呀,终于从新年的任务中解放出来了。” 隆治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伸着腿休息。尽管他酒量很大,这时脸也有些红了。 桌子上已大致收拾完,厨房里传出了刷碗的声音。 “美冬呢?” “在收拾,本来告诉她这些事让佣人们干就行了。”隆治脸上表现得不耐烦, 可语气明显是在夸耀妻子贤惠。 赖江也坐了下来,看着墙上的置物架。她很关心放在上面的东西。 “那是贺年卡吗?”赖江问弟弟。 “什么?啊,是的。” “这么多,有多少张呀。” “不清楚,没数过。应该有一千多张。” “全是寄给你的?” “放在那儿的都是。我几乎没看内容。总算没有寄给爸爸的了。” 直到两三年前,还会收到几张寄给父亲的贺年卡。 “也收到寄给美冬的贺年卡了?”赖江压低声音问。 “当然。转寄手续已经办好了。” “工作相关的是不是都寄到公司去了?” “估计是。” “哦……有几张?” “什么几张?” “我是问寄给美冬的贺年卡。” 隆治皱起眉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看了看邮寄人是谁,如果是寄给美冬的, 就放在一边。数量太多,光看邮寄人就够费劲的了。” “确切的数量无所谓,至少你应该知道是多还是少吧?” “当然比我的少。” “有五十张?” “应该没那么多。为什么问这个?” 见弟弟眼神乖戾地瞪着自己,赖江想,这表情和他小时候比没有丝毫变化。 “我想知道她收到多少朋友或以前熟人的贺卡。” “怎么又说这个?”隆治歪了歪嘴,伸手拿过烟盒,“姐,你怎么没完没了呀。”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所以我才说你想法怪异。你知道她家遭遇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父母也因此去 世,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回到了起点。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确实听她说父母的家全都塌了。但美冬原本不是在那里长大的,难道会因为 地震断绝了和以往所熟人的交往?” “以前不是说过了吗,她回去本来是打算和父母同住,却遇上了地震,地址和 相册全部丢失,无奈来到东京,以前和她交往的人不知道这些,想联系也联系不上 了。” “别人确实是这样,但如果美冬想联系,应该有办法,就算地址簿被烧毁了。” “喂,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隆治把拿到嘴边的烟又放了回去,声音有些 不耐烦。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隆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身。“去哪儿?”赖江问。 “穿着和服行动不方便,我去换衣服。”他向房门走去,中途又停了下来,扭 过头说,“我可提醒你,刚才说的话绝对不要对美冬说,对其他人也不要提。” “不会。” 隆治紧闭着嘴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后,赖江站起身,走到置物架旁,低头看着那堆贺年卡,随便看了几 张,果然都是寄给隆治的。她环顾四周,连抽屉都拉开了,但没发现寄给美冬的贺 年卡。 前年秋天,隆治突然告诉她要结婚了。当时赖江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如 果弟弟能自己找到理想的爱人,那再好不过了。当她得知女方是最近与华屋建立合 作关系的公司经营者时,也没有特别反感。日本今后会有更多女企业家出现,只不 过弟弟的对象碰巧是这样一个人。确切地说,作为华屋的社长夫人,对业务一窍不 通,绝对不如精通些好。她只担心若女方太忙,不利于维持家庭。隆治只是付诸一 笑。 “对不起,姐姐,我没有建立家庭的意识,只是因为想尽量和她在一起,才选 择了单纯的办法。我并不想让她干家务,也不想把秋村家的陈规旧矩强压给她。和 她结婚后,依然希望保持良好的伙伴关系。” 这的确像隆治的一贯作风。赖江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不知会说些什么。她没 说什么,只要弟弟想结婚,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又过了几天,约好了和那个女子见面。从弟弟的话推断,那应该是一个干劲十 足的职业女性。既然那么年轻就自己开公司,应该性格比较强势,或许会浑身散发 出一种气息,想表明自己绝不会墨守成规。赖江决定不多说什么。 但隆治带来的女子和赖江的想象完全不同。 新海美冬看上去文静、内向,谈话时又应答如流,而且有自己的见解,看得出 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从她那自始至终以隆治为主的态度,以及尽力不张扬 的姿态中,丝毫看不出她是个企业家。本以为是因为她有些紧张,但聊了一会儿, 赖江发现并非如此。她从新海美冬身上感到了一种从容,那表明:见未婚夫的姐姐 的交谈中得到乐趣。 但说难听点,她看上去是在演戏。诚然,这种时候人多少会有点表演成分,但 美冬的表现并非单纯出于本能,而是精心勾画出了会被大家喜欢的秋村家媳妇的形 象,并完美地演绎了出来。至少在赖江看来是这样。 后来赖江问过隆治,她平时是否也那样。 “好像有些拘谨。平时话稍微多点,肯定是害怕姐姐。”隆治欢快地说。 赖江想,新海美冬根本没有拘谨,而且肯定不怕自己。见弟弟连这点都看不出 来,赖江想起了父亲的话:“那孩子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格。”出于女人的直觉, 赖江觉得那个女人并不适合隆治。 但隆治的婚事在一步步推进,赖江无法过多干预。如果被问到反对的理由,自 己回答是直觉,肯定会被隆治嗤之以鼻。 现在赖江有些后悔,当时至少应该对新海美冬进行身世调查。倒不是没想到, 只是只说她父母家遭遇了地震,便认定那样就无法调查了。结婚仪式结束后,过了 一段时间,她才得知美冬是在京都长大的。 作为华屋的社长,隆治的结婚仪式却办得很低调,规模也小。据说是隆治的意 思,但赖江感觉,那主要反映了美冬的意向。新娘那边的出席者少得出奇,而且全 是BLUE SNOW 的相关人员,别说亲戚了,学生时代的朋友都一个也没见到。 就是从那时起,赖江加深了对美冬的不信任。就算是因地震和以前的朋友失去 了联系,但完全断绝以往所有人际关系还是让人无法理解。她觉得美冬像是在隐瞒 过去。 “想多了。”对于赖江的担心,隆治露骨地表现出不悦,“低调办婚礼是我们 两人商量后决定的。我都这个岁数了,不想搞那些花哨东西,她只是听从了我的想 法。” “即便如此,也应该叫上亲朋好友吧?难道美冬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如果这样,我觉得还是有问题。” “她已经通知了想邀请的人,这样不就够了?” “可以前的老朋友——” 她的话被隆治打断了。“别说话这么不注意。我不是对你说过她在地震中所受 的痛苦吗?这世上也有不愿被过去束缚的人。” 不论赖江说什么,隆治根本听不进去。 婚后,美冬完美地发挥了秋村家媳妇的作用,但赖江心里总有个疙瘩:关于美 冬的怪事太多了。 几年前华屋发生恶臭事件的时候,时任楼层负责人的浜中被逮捕了。他的嫌疑 与恶臭事件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因为偷了部下的信件。而且,华屋还发生了 一件事,多名女店员受到身份不明的男人跟踪。 那时被偷信件的女店员正是美冬。最终浜中被查明与恶臭事件无关,被释放, 但不用说,自然被从公司里赶了出去。他偷美冬的信是事实,但他曾向一些上司解 释,美冬是他的情人,其他跟踪行为与他毫无关系。美冬全盘否认,上司们也认定 那是浜中迫不得已之下编的谎言。 赖江听到这件事,是在隆治和美冬结婚后。说话者只是作为笑话讲的,赖江却 很在意。最近又听说了一件怪事——浜中在去年春天曾在BLUE SNOW 出现过。 难道美冬和浜中之间真的没什么吗?赖江曾试着问过隆治的此事。不出所料, 他异常激愤:“现在又提这些陈年旧事,你想干什么呀?那件事我也听说了,美冬 说这让她十分头疼。是浜中对美冬的单相思,美冬完全没那个意思。那人在BLUE SNOW 露面,纯粹是为了找碴。为了不让他再接近美冬,我已经采取了措施。” 当赖江指出美冬说的未必是实话时,隆治更加愤怒了。 “那时警察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你觉得能在那种情况下一直撒谎吗?浜中对 其他女店员采取怪异行为是事实,他声称和美冬有特殊关系,是因为他是在偷美冬 的信时被抓住的。如果对其他女店员的骚扰行为被发现,肯定他又会提出另外一种 说法。总之,我相信美冬,对她没有丝毫怀疑。姐姐,你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了。关 于那件事,她已经很受伤害了。” 尽管这番话是隆治在发怒时脱口而出的,还是很有道理,但赖江依然无法认同。 也许对美冬的第一印象歪曲了她的感觉,她觉得美冬身上总有一种来路不明的恐怖。 她有时想再重新调查美冬,但也只是想想,并未付诸实施。结婚前还行,结婚 后就不能再雇私人侦探了。如果因此引发一些流言蜚语,那就麻烦了。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赖江总是对自己说,现在弟弟都结婚一年了,想什么 也没用,但还会时常遇到让她奇怪的事情。贺年卡也是如此。难道美冬真的只是因 为联系不上,就中断了和以前所有朋友的来往? 正当赖江坐在沙发上想这些时,美冬从厨房回来了。她在和服外套了件围裙, 看到大姑姐,正要解围裙的手停了一下。“啊,姐姐。” “美冬,你今天真是辛苦了,累了吧?” “姐姐才辛苦,还要招呼名种客人。可惜今天姐夫没来。” 赖江的丈夫仓田茂树是航空工学博士,现在正在美国西雅图参加和当地飞机制 造商共同推进的一项研究,很早就听说过年也不回来。他去那边工作,到今年已经 是第三年了,一年回国一两次。 “我一点也不累,反正都是早已熟识的亲戚。隆治也应该多关照一下你。” “不用,我没关系。”美冬也坐在沙发上。 “美冬,你不回京都看看吗?”赖江试着问道,“在那边应该也有朋友吧?至 少过年应该回去看看。” 说是去换衣服的隆治总也不露面,说这种话现在正是机会。 “您说……京都?”美冬把目光从赖江身上移开,似乎在望着远方,“好久没 回去了。就算想回去,我家的房子也没有了。” “那就回去看看。上学时的朋友应该还住在那边吧?” “不太清楚,完全没有联系了。”美冬看着赖江摇了摇头。 “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如果谁都不通知,未免太寂寞了。特别是京都,对你来 说应该是值得怀念的地方。” “嗯,那倒是。”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应该回去一趟。”赖江语气略微强硬地说道,观察着美 冬的反应。 “是啊,”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想找机会回去看看。工作太忙,总是往后 推,不过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 她的态度看不出丝毫动摇。 “对了,我也正想去趟京都。反正都要去,一起去怎样?咱们在那儿好好玩上 两三天,我也想看看你长大的城市。” 赖江想,假设美冬在过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肯定会讨厌这样的提议,应 该会婉言拒绝。 然而美冬的表情竟一下变明亮起来。“真是个好主意。如果和姐姐一起去,我 就不会寂寞了。”她的反应让赖江颇为失望。“有段时间没回去,估计京都也大变 样了,但一些历史悠久的老店应该还在。我领您四处转转。” 从她的话语中,丝毫感觉不出想避开这个提议的意思。 “那,现在就定了吧,什么时候去?我什么时候都行。” “这个嘛,日程安排表没在手头,不太好说。”美冬思索片刻,“这个月月末 应该能空出时间。” “哎,过年期间不行吗?” “过年要陪隆治。” “哦……” “年假刚结束时,我们公司也会忙乱一阵,估计很难空出两三天时间,不过到 了月末应该可以。那时您不方便吗?” “不,就像刚才说的,我什么时候都行。那就定月末吧。” “好的,太让人期望了。” 正当美冬微笑着回答时,传来了下楼梯的脚步声。赖江赶紧对美冬说:“刚才 说的要对隆治保密,千万不能让他吃醋。” 美冬显得有些诧异,但随即笑逐颜开地点了点头。 赖江想,这样就好了,一起去美冬的故乡的或许能发现什么。如果真的一切正 常,那再好不过了。 “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隆治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是吧?”赖江看着美冬的眼睛说。 道,看样子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或许她希望雅也能邀请她一起去喝杯茶什么 的。雅也很久没有见她,也想和她坐在一起聊聊,但又想,那又能怎样?关键是没 有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不好意思再来我们店了?”她问。 “倒也不是。” “那为什么?” 有子的追问让雅也不知如何回答。他有些后悔,不如刚才直接说“就是不好意 思去。” “我要告诉你,我根本不在意。” 雅也马上明白了有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两年前,她把饭菜送到他家时,他突然 扑向了她,还说当时就想那样,什么样的女人都无所谓。这些深深伤害了她。 “如果你还在意,你来店里的时候,我让妈妈接待你,我尽量不靠近你。” 雅也露出苦笑:“没必要那样。” “可如果不那样做,你就不会来吧?” “我一个人不去吃饭,对你们店也没有影响。” 她有些焦躁地摇摇头。“我不是说店里的生意。你应该明白,我是担心你才这 样说的。你不是说过我们家的饭菜好吃吗?说正因为有我们家那样的店,才不担心 吃饭问题。可是,如果因为我,你不能来,总感觉对不起你。” “有子,你没必要道歉,本就是我不好。” “你还是放不下上次的事。” 雅也只能保持沉默。 “喂,我真的不在意了。不用客气,来吧。我爸也注意到了,总说最近那个手 艺人怎么不来了。” 雅也想,餐馆老板不可能惦记自己。“过几天我去。”他总算说出这么一句话。 “真的?真的会来?” “嗯,我去。”雅也看着她的眼睛答道,随后马上移开了目光。 “太好了!咱们说好了,如果等几天你还不露面,我也许会直接去你家。”有 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雅也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过几天肯定去。” “那我等着。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有子的笑脸渐渐远去, 心情复杂极了。 从曳舟到浅草,又乘地铁去人形町。站在车门边上,雅也一边注视着外面闪过 的黑色墙壁,一边回味着刚才和有子的交谈,既像高兴又像难过的心情像钟摆一样 在他心中摇晃。当摆动幅度大一些时,他会突然想,和这样的女子或许能构建幸福 的家庭。 平时总是控制着自己不要想,想也只是徒劳,自己已经结束了人生的选择。之 后不论会怎样,只能闭着眼睛沿着现在的道路一直向前走。一定不要多想。这是美 冬总爱说的话。“你要相信我,绝不会让你不幸,我会努力让你幸福。所以,现在 不要多想。” 这是新年后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晚上,美冬对他说的话。正如结婚前她宣布的, 现在她再也不来他的住处了。 电车抵达人形町,他来到站台。手表即将指向五点半,和计划的一样。他向连 着出口的楼梯走去。 出站后,他步行来到新大桥马路,站在十字路口旁,望着马路对面的一栋楼。 三楼的玻璃窗上写着“三船陶艺班”字样。 他在书店里站着佯装看了十分钟的书,同时注意观察对面的情况。从一楼走出 了六名女子。他凝视着其中之一。她穿着白色大衣,戴着淡色太阳镜,染成栗色的 头发垂到肩头。 那几个人年龄相仿,好像都在五十岁左右。只有雅也关注的女子看上去年轻些, 或许是因为体形没怎么走样。 其中两人和另外四人告别,分头走开,穿白色太衣的女子是四人小组中的一员。 雅也放下手中的杂志,站在十字路口,注意不令视线离开她们。信号灯总也不变成 绿灯,他有些着急。 幸好她们直接进了旁边的家常餐馆,雅也这才松了口气,穿过终于变成绿灯的 十字路口。 走进餐馆,马上看到了占据了最里边那张桌子的她们。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他 在离她们不远的桌旁坐下。 他一边喝着淡咖啡吸烟,一边观察她。她脱掉了大衣,里面穿的是灰色针织衫, 脖子上戴着项链,下面坠着的闪光的东西肯定是真正的钻石。他推测,那肯定是华 屋的商品。 她脸上浮着微笑,看上去却显得有些无聊,在四人中也最寡言少语。她对面的 女子最胖,却打扮得最为花哨。几乎都是胖女人在说话,其他三人只是随声附和上 几句。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雅也关注的女子站起身,拿过大衣,像是要离开,其他三 人似乎还没打算起身。他觉得这样正好。 雅也手拿账单,比她早一步去了收款台。付钱的时候扭头一看,发现她还在和 那个胖女人说着什么。看来胖女人就是不放她走。 出了餐馆,雅也在不远处盯着。过了几分钟,她出来了,向水天宫十字路口走 去。 如果她要乘出租车,自己也必须马上打车。想到这里,雅也紧跟其后。但他感 觉今天又会毫无收获,她也许会直接回到位于品川的家。之前三次跟踪的结果都是 这样。 今天她好像没打算乘出租车,过了十字路口,向水天宫的方向走去。 雅也紧紧跟在后面,发现她从水天宫前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家酒 店。她从正门进去。他踌躇片刻,也跟了进去。 一进大厅,雅也首先看了一眼前台,以为她会办理入住手续,但那里没有她的 身影。他赶紧环顾四周,发现她正往左侧的开放式茶室走去。 雅也一边注意着她的行动,一边在大厅里慢慢走动。大厅内放着沙发。他发现 从那里能对茶室一览无余,于是决定先不进茶室。 她脱下大衣,坐在靠边的一张桌旁。那是张两人桌,雅也看出她在等候什么人。 她瞥了一眼手表,可能是对方迟到了。 他满心期待地想,终于要有收获了,脑中浮现出美冬喜悦的面庞。 前几天见面时,美冬让雅也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上面的女子 身穿和服。 美冬说,这人叫仓田赖江。“是我的大姑姐。丈夫是大家教授,现在去了美国。” 她想让雅也调查此人。 “什么事情都行,比如兴趣、钱,最希望知道的还是她与男人的关系。”她嘴 角露出一丝微笑。 “为什么要调查她?” 美冬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太烦了,她在怀疑我。” “怀疑……怀疑什么?” “很多事情,比如和浜中的事,或许还察觉到了你的存在。” “我?不会吧?” “我想她还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但或许怀疑我在搞婚外恋。不管怎样,都挺 烦人的。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雇侦探什么的。” “这……就糟了。” “所以要先采取措施。”美冬用手指咚咚地点着赖江的照片,“这世上任何人 都有弱点,如果能掌握对方的弱点,不管她如何挑衅,我们都不用担心。”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气,待在她身边的雅也甚至不寒而栗。 “你的目的我明白,可我能发现她的弱点吗?” “这么没自信怎么行?没关系,雅也,你肯定能找到,因为你是我看上的男人。” “可……”雅也没有自信。照片上的女子看上去精明干练,面对任何事情应该 都不会慌乱。 “如果找不到她的弱点,造出一个来就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造?” “这里看具体情况再定,不过,这并不太难。哎,雅也,相信我——” 雅也确实想帮助美冬。如果自己在背后拼命协助,她能够获得幸福,他就满足 了。但和从地震灾后逃跑似的来到东京时相比,现在情况明显不同了。美冬所说的 “幸福”、“成功”,在雅也看来仅仅是虚构的。 另外,她的要求很快变得过激,这也是事实。如果仅是给别人设圈套,还勉强 可以接受,在现在的社会里,这也是无奈之举。然而,后来逐渐升级,对她的提议, 雅也每次实施起来都会心痛。 因为你是我看上的男人——雅也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她 究竟“看上”了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脑海中可怕的记忆又复苏了。地震刚发生时,他砸碎了舅舅的脑袋,美冬肯 定目睹了当时的情景。看到这些,她非但没有恐惧,还萌生了另外的想法。这个男 人或许可以用。她会不会是这样想的? 难道被她看上了,我就只剩下这一条路了吗?雅也心中带着这种疑问,继续监 视着仓田赖江。 赖江有了变化。她抬起头,望着入口处。一个男子正往茶室走去。他身穿藏蓝 色西装,手里拿着黑色大衣,年龄应该在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梳着大背头。从 远处也能看出那西装很高档,雅也推测此人应该是公司董事之类的人。 男人走到赖江的座位旁,低下头说了什么,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也许是 因迟到而道歉。雅也感觉那不像是对恋人的态度。 男人拿出笔记本,不停地说着什么。赖江边点头边听,偶尔插上一两句。雅也 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担心离得太近太危险。今后还要继续监视赖江,不想给她 留下印象。 那个男子突然站起身,好像是手机响了。他把电话贴耳边走出了茶室,向雅也 坐的地方走来。 出于刹那间的判断,雅也从沙发上站起身,藏到旁边的柱子后面。考虑到以后 的行动,他也不想让那人看到自己的脸。看情况,也许还需要跟踪此人。 柱子旁边有烟灰缸,雅也装出要吸根烟的样子离开座位,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了 香烟。随后,他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想观察男子的情况,但马上缩了回去。那人就站 在旁边。 “……现在正和那个客人会面……目前还不好说什么,但看样子她没有怀疑, 只是有些慎重。金额太大了。 那人的声音飞了过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柱子另一侧藏着一个人。 “……催我也没用,出钱的是对方……别乱说,一千万是最高限度。如果因为 太贪心而失败,最终会白忙活。你想让好不容易碰上的肥鸭子跑掉吗……嗯,总之, 你就交给我吧。行了,挂了。” 那人似乎走开了,雅也也离开柱子。那人又回到茶室,对赖江讨好地笑着。 雅也想,这下有意思了。和赖江见面的人似乎向她推荐了某种投资方案,但并 非想给她带来收益,而是恰恰相反,因为她是他们的“肥鸭子”。 一千万投资的事,她对丈夫说了吗?雅也猜肯定没说。男人一般对这种事不感 兴趣,而且她丈夫是科学家,习惯理论性地考虑事情的人,对轻松赚大钱的事根本 持怀疑态度。 假设瞒着丈夫投资,结果钱被人骗了,那会怎样?一般情况下会隐瞒,而且她 丈夫长期出差,应该不会马上被发现。这正是抓住美冬所说的弱点的机会,问题是 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男人拿着大衣站了起来。赖江仍坐着,男人拿着账单向收 款台走去。 雅也迅速思索着。赖江还在喝茶,看来是想喝完后再离开茶室。男人付完钱, 向朝下的扶梯走去。赖江和男人,该跟踪谁呢? 雅也大跨步地向扶梯走去。不知赖江下次什么时候再和这人接触,错过今天,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查明男人的身份了。 下了扶梯,是通往地铁水天宫前站的通道。如果对方坐地铁就很容易跟踪,但 男人在通道中途拐弯了,那里有停车场的标志。雅也烦躁地咂咂嘴,跟在后面。 地下停车场摆放着一排排高级汽车。雅也望着向其中一辆走去的男人的背影, 躲在了旁边的车后面。 男人坐上一辆灰色奔驰。雅也从口袋中取出记事本和圆珠笔,记下了车牌号。 忘了什么时候美冬曾说过,除了警察,还有人能通过车牌号查出车主的身份。她对 用电脑网络进行的幕后义易特别熟悉。 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雅也弯着腰,等待奔驰车启动驶出。再也听不到声音 了,他才站起身,想向酒店门口走。突然,他吓了一跳——赖江就站在那里。 她好像看到了雅也这一系列不自然的动作,表情充满疑问。 雅也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举步前行,尽量不表露出狼狈的神色。当务之急是 先过了这一关。 他默不作声地从赖江身边走过,打开了通往地下通道的门,正想进去,却听到 了她的喊声:“喂,你等等。” 他本想假装没听见,又觉得装也没用,干脆扭过头。赖江表情僵硬地走了过来。 “你是山神先生的朋友?”她语带指责。 “山神?什么呀?” “你刚才不是藏在一边看山神先生的车吗?” “没有呀。”雅也装出诧异的神情,腋下冒出冷汗。 赖江注视着他的脸,随后一言不发地从他旁边走过,先进了门,沿着通道一路 小跑。能看到她手上正攥着手机。 直觉告诉他,糟了,她打算和山神联系。如果现在逃跑,更会被怀疑,以后再 也不可能接近她了。 雅也向她追去。或许是注意到了他,她加快了脚步。 “请等一等,请等等!” 赖江并不像要停下来,雅也态度的转变似乎加深了她的怀疑。乘上扶梯后,她 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请等等。”无奈,他使出了最后的手段,“仓田女士。” 赖江停下脚步,惊讶地扭过头。雅也乘上了扶梯,抬头仰望着她。 赖江在扶梯的尽头等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雅也必须在瞬间编出理由,而且能让她完全信服,还不能对美冬的计划有影响。 “这里说不太方便,咱们坐下谈吧。”雅也指了指大厅。 她的戒备丝毫没有缓和,摇了摇头:“这里就行了,快给我解释。”她的目光 中充满了指责。 雅也舔舔嘴唇,垂下了视线。介绍酒店内餐馆的指示板在闪光。在旁人看来, 他们或许像是一对年龄悬殊的男女在考虑去哪里吃饭。 “怎么了?快说,为什么要监视山神先生?” 赖江似乎认定雅也在跟踪山神。这还勉强有救。要摆脱此时的困境,只能利用 她这一误解。 雅也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谁?” “一个朋友,是以前我所在工厂的老板。” “他让你跟踪山神先生?为什么?” “这个嘛……”雅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赖江严厉的眼神正对着他。他望着她 的眼睛说:“那人是骗子,老板委托我搜集证据。” “骗子?”一丝不安从赖江脸上掠过。 “我老板的妻子被他骗了钱,老板让我调查。” 赖江的脸色明显黯淡下来,眉头紧锁:“真的?” “真的。”雅也感觉到了她内心的动摇,“在和您谈话的时候,那人离开了座 位一会儿,因为有人打他的手机。” “嗯。” “我偷听到了那人打电话的内容。他说现在正和一位姓仓田的女士会面,还说 您是肥鸭子。” 肥鸭子……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让您出一千万以上的资金很困难。仓田女士,您打算把这么一大笔钱交 给他?” “这和你无关。”赖江不像刚才那么从容了,声音有些发颤。 “不能相信那人,您被骗了。”雅也说。 赖江挪开视线,随后紧转了几下眼珠,似乎拿不定主意。 突然,她抬头看着雅也,眨了眨眼睛问道:“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还是想问问。如果方便,能让我看看你的驾照吗?”她伸出手。 雅也颇为吃惊。她竟然能在头脑混乱的状态下保持冷静。“我姓水原。”他取 出驾照。 雅也往车站走时,发现前面几米处站着一个人。低着头走路的他只能看到对方 的脚,但他凭直觉知道那人是谁。他抬起头。穿着短外套的有子正站在那里注视着 他,手上拎着超市购物袋。 雅也再次垂下视线,微妙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打算从她身边走过。 “雅也。”她喊道。 雅也停下脚步,但仍低着头。 “你要去哪儿?” 隔了一会儿,他答道:“去哪儿都和你没关系。” “去工作?” 见他默不作声,有子走到面前。 雅也死了心,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你把头发留长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还好吗?好好吃饭了吗?” 雅也微笑道:“简直像是我妈在唠叨。” “你最近一直没有来店里,还以为你搬家了呢。” “为什么要搬家?我也没有那个钱。” “现在你在哪儿吃饭?在别的店?” “嗯,是的,有时也自己做。” “哦。”她低声说。 雅也说话的时候,美冬一直托着腮,目光朝着窗外。或许是为了乔装,她戴着 平光镜,穿着不起眼的灰色毛衣和黑色裙子。 两人正在面向葛西桥大道的家常餐馆里。现在是下午三点,时间不早不晚,店 里客人很少。 “她让我拿驾照给她看,不能随便瞎编一个名字。就算说没带着驾照,估计她 也会用其他方式确认我的身份。当时没有其他办法。”望着还是默不作声的美冬, 雅也继续说道,“反正,这次确实干砸了。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低下了头。 美冬依然默不作声。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奶茶,又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 才终于开口道:“行了这也没办法。” “你没生气?” “生你的气有什么意义?总是让你干走钢丝似的危险工作,早就作好了会出现 这种情况的思想准备。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在意了。” “你能这样说,我心里还好受点。” “再说还有收获,你不用这么沮丧。” “可估计现在也没用了。仓田赖江肯定会调查山神,如果知道自己受骗,绝对 不会出资。” 美冬注视着雅也,嘴角露出微笑。“我知道那人整天搜寻赚钱信息,想多方投 资。我能感觉出,她对自己经济实力不够强的现状十分介意。估计就是这样自卑感 让她痴迷于投资,想趁着丈夫不在家大赚一笔。” “如果投资失败了,是个绝好的把柄。” “嗯。但是否会轻易被那个姓山神的男人骗还不好说。她做事相当谨慎,出资 前,我想她会让华屋用的调查公司进行调查。” “哦。那么说,仅仅是我的名字被她知道了,此外没有任何收获。”雅也咬紧 了嘴唇,至今他还在懊恼自己被赖江发现的事。 “看你怎么想了,我说的收获完全是另外的意思。雅也,你不是接近她了吗? 而且完全没有被怀疑。” “接近了又能怎样?” “有些事情只靠跟踪无法把握,你就努力和她搞好关系吧。你知道她热衷陶艺, 也许你和她一起去学陶艺是个不错的方案。” “别开玩笑了。” 美冬的眼神严肃起来:“我没开玩笑。” 雅也正想问是什么意思,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从前年开始,他买了手机。 “真稀罕!你的手机竟然响了。” 的确如此。这手机只是专门用来和美冬联络,除了美冬,只有几个人知道号码, 而且,那些都是最近一年多都没联系过的人。 看了看屏幕,雅也眨眨眼睛,上面显示的是前几天刚输入的“仓田赖江”。那 时彼此还交换了手机号码。 “真是说到谁谁就来了,”她微笑着说,“快接呀。” 雅也摁下通话键:“喂,我是水原。” “喂,我是仓田。前几天真是失礼了。”赖江的声音似乎有些亢奋。 “让您见笑了。” “Neo Water 的情况我仔细调查过了,果然如你所说。” “没错吧。” 赖江说的是那个姓山神的人给她推荐的投资方案,好像是建议她为一种叫Neo Water 的奇异水的制造销售项目出资。 “我手头有那家公司的相关调查资料,如果你想要,可以拿给你看。你不是说 过受人之托也在调查山神先生吗?” “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我看,合适吗?” 雅也打电话的时候,美冬拿出记事本快速写着什么。 “对我来说,那东西拿给谁看都无关痛痒。我觉得应该进行这样的信息交换。” “啊,是啊。” 美冬把记事本翻过来给他看,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如果有机会见面,不要 拒绝。” 他冲她点点头。“好,如果有这方面的信息,我确实想看看。您说个时间吧, 地点随意,我过去。” “明天怎么样?明天中午一点钟?” “可以。” “那就定在一点,还是在上次那家酒店的茶室。” “好的。” 挂断电话后,雅也将谈话内容告诉美冬。她点了点头。“有意思。” “是吗?不就是让我看看资料吗?” “我感觉快有意思了。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一般不会出错。”她的眼神中闪着 充满企图的光,“明天好好努力吧,穿整齐些,头发也理一下。” 雅也苦笑道:“去见一个五十岁的大婶还打扮什么。” 美冬缩了缩下巴,低声说道:“就算五十岁,也是女人。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 第二天,雅也约提前了十分钟来到约定地点。他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没多久赖 江也来了。她穿着淡紫色毛衣和黑色裤子,手上拿着大衣和一个大袋子。 “让你久等了。”看到雅也,她微笑着招呼。 “谢谢您特意给我打电话。”雅也低头行礼。 “我才该谢谢你呢,差点儿就倒了大霉。我来怀皇家奶茶。”向服务员说完后, 她马上扭过头来看着雅也,“那时你提醒我,真是救了我。” “只要我做得不多余就好了。” “什么多余呀。”她摇摇头,“说实话,我完全相信了那个人。获取专利的事 确实是真的。说明功效的资料上有权威研究机关的名字,公司董事中还列了一堆大 人物的名字,里面还有前议员。” “那都是骗人的吧?” “能否断言是欺骗,还有些微妙。公司确实存在,要生产这种水也不是谎言, 问题是能否作为真正的公司实际运营。” “那种叫Neo Water ,只是早就听说过使用分子构造发生变化的水。” “这么说,并非完全在撒谎。但在这种情况下让人出资,打算干什么呢?如果 只是为了卷钱逃跑,我感觉太花本钱了。” “那些人另有目的,只是对我说希望投资,但他们还通过其他途径吸引了许多 小额度会员,对那些人说,只要能增加会员,就能分红。” “哦,我明白了。”雅也用力点点头,“就是所谓的非法集资吧。” “我不清楚Neo Water 今后能否在市场上销售,但肯定会在一停业马上就倒闭 的经营状态下分发红利,借此取得会员的信任,让他们再介绍亲朋好友,由此集到 巨额资金。从调查公司调查到的资料看,已经有几百名会员了。” 雅也缩了缩肩膀:“已经有了这么多受害者!” “他们还并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在这个投资股票也未必能赚到钱的时代,很 多人在寻找可靠的投次渠道。”说到这里,赖江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资格说这 些话。” “您最终还是取消了投资计划。” “所以说,这次真是多亏了水原先生。” 赖江从包里取出调查资料。雅也大致看了看,只是对刚才她所说内容的补充, 况且,不管是山神、Neo Water ,还是受害者,他都不在乎。 “明白了,我会把这种情况告诉委托我调查的社长。”雅也把资料还给赖江。 “这样就好。”赖江把资料放回包里时,里面露出一件像是运动服的衣服。 “您要去健身俱乐部?”雅也试探着问。 “啊,你说这个呀?不是,接下来我要去陶艺班,提前准备好了,因为要摆弄 泥胚,会弄脏衣服。” “您在学陶艺?” “刚开始,还不到一年。” 雅也一边望着正在喝奶茶的赖江,一边想起美冬对他说的话:“我没开玩笑。” “陶艺……真不错。”雅也端起咖啡杯,“那一圈圈转的拉胚机,我一直也想 试试。要先做雏形,然后再加工吧?听说还有吹制法。” “咦?”赖江的眉毛向上一挑,“你知道这么多。” “以前稍微学过一点,本来也想去学,可最终因没有时间放弃了。” 这当然是撒谎。因为猜到谈话中会涉及陶艺,昨晚赶紧恶补了些这方面的知识。 不用说,都是美冬的指示。 “现在还想学吗?”赖江把脸凑过来看着雅也。 “想是想,可没有机会。现在又不景气,哪顾得上去学这个呀。” “人生并不只是工作,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嘛。” “这么说也是。” 上次见面时对赖江说过,自己的本职工作是金属加工,最近没活干,才帮人调 查事情,就算是打工了。 “陶艺班从两点半开始。如果你愿意,一起去怎么样?能先体验一天。就在附 近,走着也就五分钟左右。” “可我没有准备。”他先婉拒。 “不需要什么准备。一开始就是揉泥团,专业叫法是捏菊。” “我听说过,就是把泥捏成菊花的形状。” “你本来就是干手工活的,肯定很快能学会。去吧,也花不了多少钱。先试一 次,如果觉得无聊,不再去就行了。” “像我这样的人去,会不会太显眼呀?” “最近年轻人也不少,而且,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作品,根本不在意别人。” 赖江十分热情,似乎并非只在形式上邀请一下。 “那,要不然我就去看看。” 赖江的表情一下明亮了许多。“就这样吧,这也是一种缘分。” “好的。”雅也答道。 赖江看了看表,站起来,同时伸手拿过账单:“就让我请吧,多亏你才避免了 一场大损失。” 望着飒爽地身收款台走去的赖江的背影,雅也感觉到自己又踏上了一条无法回 头的路。 下午两点,冈田暂时关门,晚上的营业时间从五点开始。有子挂出了“准备中” 的牌子,突然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此人是住附近的家庭主妇, 和有子的母亲关系很好。以前听她发过牢骚,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自己每天无 聊得很。 “您好。”有子招呼道,“妈妈刚好出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回来,您进屋等会 儿吧。” 没想到对方满脸笑容地摇了摇头:“我今天是来找你的,打算过会儿再听听你 爸妈的意见。” 她腋下夹着一个大信封。有子一看就猜出她干什么来了,又不能露骨地表现出 不悦,只好勉强保持着笑脸说:“大婶,是不是又来给我提亲?” “这回你绝对会中意。人在建筑公司上班,今年三十岁,在家是老二,家境也 好,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了。” “可上次我也说过,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你要是老这么不着急,岁数会越来越大的。先别说别的,你先听我说说,听 完你肯定想见面。” 大婶抓着有子的胳膊进了店门。或许是闲极无聊,这位大婶总是来介绍对象, 以前有子曾两次被逼着看她拿的照片。每次母亲都会婉拒,说孩子还小。 “你看,说是三十岁了,看上去挺年轻吧?听说上学时打过乒乓球,身体绝对 棒。男人嘛,关键是内涵和体力,不要光看外表。”大婶喋喋不休。 有子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简历和照片。怪不得大婶强调男人不要光看外表,照 片上的男人长得确实不讨姑娘喜欢。尽管靠衣服遮掩了一些,看上去还是挺胖,个 头应该也不高,但看上去倒是认真本分。光从简历上看,应该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 子的人。 有子漠然地想,如果和这样的男人结婚,或许能过上所谓的平凡却幸福的生活, 但实在无法将这种空想和自己联系起来。 有子一个劲儿地敷衍时,母亲终于回来了。大婶又开始向母亲推荐照片上的男 子,母亲苦笑着随声附和。看准这个时机,有子起身说:“我要去买东西。” “啊,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大婶慌忙说。 “我必须去日本桥买木鱼花,下次再说吧。”有子说着解下围裙。尽管大婶想 留住她,她还是出了店。她想,今天妈妈应该还会婉言谢绝。但是,早晚有一天妈 妈就不会这样做了。 几天前,关店后,有子正擦桌子时,父亲走过来说:“那个手艺人果真不来了。” “手艺人?”有子当然知道说是谁,可她故意装糊涂。 “就是姓水原的那人,会不会搬走了?” “这个嘛……不清楚。” “现在这么不景气,也许搬到其他地方了。说这些搬走了的人也白说。”说完, 父亲就进了里间。 总是从厨房望着店内的父亲,不可能注意不到女儿的样子。他早就看出女儿喜 欢上了雅也。对于雅也的消失,以及女儿或多或少的落寞,父亲肯定有些在意。出 于对女儿的担心,父母完全可能对提亲的事感兴趣。 或许因为想着这些事,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向雅也的住处走去。从路边抬头看, 能看到他房间的窗户,偶尔还能看到挂着晾晒的衣物。通过这些东西,她能确认雅 也还没有离开这里。 从窗户里看到了雅也的身影,有子藏在了停在旁边的卡车后面。雅也似乎没有 注意到她,像是刚把衣物收了进去,正在关窗户。不一会儿,灰色的窗帘也拉上了。 看样子是要出门。 她绕到那栋楼的正面。过了一会儿,雅也从二楼走了下来,手里提着运动包。 有子又藏了起来。他似乎要去车站,有子跟在后面。 注视着雅也的背影,她猜想着他要去的地方。刚才本想跟他打招呼,可一看到 他又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和平时差别太大了,头发罕见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皮夹 克是从未见过的,鞋和裤子也是崭新的,打扮得很时髦。 有子想,他或许要去见什么人,肯定是女人。尽管没有证据,但她想不到别的 答案。 雅也到了曳舟站,买了票,过了检票口。有子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售票机前随便 买了一张票。 雅也坐上了去浅草的电车。有子猜他会从那里转乘都营浅草线。如果真是这样, 就方便了,自己本就打算去日本桥。 不出所料,雅也在浅草换乘了都营浅草线。有子跟着上了旁边的车厢,伸长脖 子望着他。他站在车门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 看着他的这种表情,有子渐渐觉得他并不是去和女子会面,至少不是约会。如 果去和喜欢的人见面,应该高兴一些。从雅也身上不仅感觉不到兴奋,还像是在去 一个本不愿去的地方。 雅也在人形町下了车。犹豫片刻后,有子也下了车。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管雅也有没有恋人,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论怎样,他都 不会选择自己。倒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失恋是常有的事,她并非没有这种经历。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子终于想到了这一层。如果最终不知道雅也的真面目,就放弃这份感情,她 无论如何做不到。 从地铁站来到地上,雅也毫不犹豫地迈步前行,偶尔看眼手表,说明他确实和 别人约好了见面。 很快,他过了十字路口,走进一栋楼房,然后上了电梯。有子也疾步跟了进去。 指示灯显示电梯停在了三楼。从墙上的指示图看,三楼是“陶艺班”。 雅也去陶艺班?为什么? 正当有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时,一名中年女子走了进去。她发现有子没有摁电梯 按钮,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随后自己摁下按钮。 “请问……”有子开口说,“您是去陶艺班吗?” “是的。”中年女子点点头。 有子本想问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水原雅也的人,但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雅也知 道自己追到了这里。“上课从几点到几点?”她改变了提问内容。 “看是星期几了,不太一样。今天从三点到五点,我来得有点晚了。” “哦。”怪不得刚才雅也一个劲儿地看表。 “您也想报名参加吗?” “啊……我还在考虑。” “是吗?一定要试试,很有意思的。” 电梯门开了。中年女子看了看有子,歪着头问:“您上吗?” 有子挤出一丝微笑,挥了挥手。 走出大楼,有子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窗户上写满了“陶艺班”的字样。雅也 和陶艺班——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她想先去日本桥买木鱼,再回来看看。就算这样也到不了五点,她盘算着该去 什么地方打发时间。 “刚才下面有个想报班的女孩子。” “哦?怎么没带上来?” “好像还有点犹豫,估计还会再来。” “什么样的女孩子?漂亮吗?” “嗯,长得挺好看的。” “如果那样的女孩子报名参加,老师又会光关照她了。” 旁边两个中年女子在窃窃私语。雅也来了两次就发现,她们来这里这里就是为 了聊天。今天也是,她们面前的泥团一点也没成形,只是在摆弄着玩。 雅也坐在电动拉胚机前,左手支撑着转动的泥胚外侧,用右手的手指压着内侧 让黏土向外扩展。如果不用力,泥胚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如果用力过大,又会突然 变形。千万不能动作过猛。 手指肚的感觉有些不对劲。雅也停下接胚机看了看,发现一部分泥胚表面鼓起 了一块。 “这是小泡。”赖江在一旁说。看来她一直在看他操作。 “泡?” “泥胚里残留着空气,在上拉胚机之前需要好好地揉泥胚。” “这就算不行了?” “倒也不是,有一个好的补救措施。” 赖江从自己的操作台拿来一根细棒,顶端是一根针。她在他面前弯下腰,用针 刺向“土泡”。她身上的香水味从雅也鼻子前飘过。 “行了,这样就可以了。”她站直身子,冲他微笑道。她的脸和他贴得特别近。 雅也摸了摸她处理过的地方,突起的部分确实消失了。 “效果不错。”他又开动了拉胚机。赖江并未马上离开,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望 着他的动作。 “不愧是干手工活的,做得这么好了。像我这样的水平,马上就会被你赶超。” “单纯制造还可以,问题是设计方面。我没有设计的才能。” “是吗?看来你擅长按图纸制造。” “嗯,是的。” “那个,”赖江微微压低声音,“下课后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那就再陪我吃饭吧?有家餐馆的意大利菜做得很好。” “好的,可总让您请客太过意不去了,今天我来请。” “不用在意这些,你还没找到新工作吧。”赖江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回到自 己的操作台。 雅也耳边又回响起昨天美冬在电话里说的话。她低声笑道:“看来你已成功接 近她了,而且,还很让她喜欢。” 雅也说还不太清楚,然而美冬的语调并没有改变。 “今天我见到赖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绝对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 “女人呀,只要遇上喜欢的男人,马上就表现在脸上。不是总说女人有了男朋 友会变漂亮吗?说的就是这个。” “就算如此,她喜欢的人未必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她根本没有什么恋人,你不是一直跟踪她吗?这一点你应该 最清楚。” 确实如此,他不再说话了。美冬继续说道:“喂,雅也,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 咱们要钓大鱼,绝对不能失败。” 钓大鱼?难道是让仓田赖江迷上自己?雅也感觉这只是荒谬的空想。对方已年 过五十,而且还有丈夫和儿子。 “年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介意年龄的是她自己。另外,有丈夫也没关系,有 丈夫反而容易积怨,更需要寻找发泄口。” “美冬,假设如你所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就算那个人喜欢上了我,对你也 没有任何好处呀。” 美冬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后接着说:“如果光让她迷上你,确实是这样。” “什么意思?” 通过话筒能听到她呼气的声音。“你忘了?我求你调查那人是有原因的。” “抓住弱点……” “对了。”她简短地说,“趁丈夫不在家时和年轻男子发生婚外情——如果能 抓住证据,这就是强有力的武器。”她抿嘴笑道。 “你先等等,婚外情是怎么回事?我没打算和那人发生不正常关系,自始至终 都是为了掌握她的弱点才接近她的。难道你让我捏造婚外情现场?” 美冬的话让雅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捏造的就没有意义了,必须是真正的把 柄。” “喂,难道你要……” “雅也,”美冬低声说,“以前也说过,无论如何要抓住她的把柄。如果找不 到,只能造一个,而且,现在你处于绝好的位置。” “饶了我吧,”雅也握着电话摇头,“千万不要让我干那个。难道你想让我和 那么一个大婶上床?” “不行吗?” “这还用说。美冬,让我干这种事,难道你就不在乎?” 美冬又开始沉默。雅也本以为她理解了自己的心情,而并非如此。她平静地说 :“我也不想让雅也干那种事,但没有其他办法。这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我 和并不喜欢的男人结婚,你不是也默默忍耐了吗?这次轮到我忍耐了。我明白,让 你和她睡觉会很痛苦,但我也被迫和那个男人睡觉呀。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生存 下去。” 雅也无法反驳,但心里并没有想通。“都说过好多次了,那个人未必喜欢我, 不知有没有机会和她上床。” “没问题,雅也,你绝对能行。”美冬照旧以鼓励结束了谈话。 没有其他办法吗?雅也一边用手捂着在拉胚机上不停旋转的泥胚,一边问自己。 要想获得幸福,真的只有美冬说的这条道路吗?从根本上说,幸福到底是什么?应 该不仅仅是获取财富和力量吧? 对于美冬所说的爱情,雅也也开始主生疑问。虽然她那样说,但对于她结婚的 事,雅也并没有想通,不仅如此,还忍受着死一般的煎熬。不论有怎样的理由,自 己爱的人要和别人上床,实在难以忍耐。 雅也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人已准备离开。赖江来到旁边,微笑道:“真认真 呀。咱们也该收拾一下回去了,你做的茶碗已经基本成形了。” “嗯。”他点点头,拿到放在旁边的割线,先减慢拉胚机的速度,双手与轮盘 平行拉紧割线,轻轻靠近相当于茶碗底部的部分。当嵌入底部一半的时候,左手松 开,用右手迅速一拉,任割线卷入,茶碗部分从下面的泥胚中脱离开了。这就是所 谓的割线步骤。 “真不错。”赖江半开玩笑地说。以前经常在这个步骤上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作 品弄飞了。雅也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拿起茶碗。 把拉胚机周围收拾妥当,他在更衣室脱下脏衣服,换完衣服后在教室外面等赖 江。以前跟踪时见过的那群女子已不见踪影,估计早就去了那家餐馆。 “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是不是不太好?” 赖江苦笑道:“以前经常一起去喝茶,说实话,感觉无聊极了。总是说一些不 正经的八卦话题,比如哪个演员又拈花惹草了,某某又离婚了。因为不愿在班里太 孤立,才不情愿地同她们来往。” 两人一起上了电梯。赖江穿的白色高领毛衣很显身材,光从外表看,体形好像 还没走样,作为这个年龄的女子,身材算是很匀称,但如果光穿内衣就不知是什么 样子了。雅也想,她把内衣脱掉,不知能否激起自己的情欲。或许因为妆化得好, 光看面容,怎么也看不出赖江都五十多岁了。她长得很端正,再年轻十岁,应该可 以…… 全是为了咱们两人的幸福——耳边又回响起美冬的声音。他在心中又一次回答 道:饶了我吧。 电梯到了一楼,雅也和赖江并肩走出大楼。他视野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正在走 近的身影。向那边看了看,他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是有子。她穿着粗呢短大 衣,右手提着白色的大袋子。 “有子……” “……你好。”她看了看雅也,然后把目光转向赖江,接着又转回他身上。她 的眼神显然游移不定。 “你怎么在这儿?” “嗯,刚去买了点东西。”她又瞅了一眼赖江。 “你朋友?”赖江问道。 “嗯——附近餐馆老板的女儿。” “是吗?噢。”赖江瞪圆了眼睛,露出笑脸。她上下打量着有子,雅也感觉那 目光中充满了蔑视。 “雅也,你呢?”有子问道。 “啊,我去这楼里有点事。”他指着身后的大楼,实在不好意思说出陶艺班的 事。 “哦。”她低下头,似乎在犹豫什么。 “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赖江说,随后向雅也征求意见,“你说呢?” “一起去吗?”雅也问有子。 有子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了。” “哦,那替我向老板和老板娘问好。”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冲赖江致意,说声再见,就小跑着离开了。 “这样好吗?是不是找你有事?” “怎么会呢,只是碰巧遇上了。” “是吗?” “嗯,纯属偶然。” 赖江脸上浮现一丝怀疑的神情,但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咱们走吧, 坐出租车去。” 坐上出租车,雅也还在想有子的事。她看见自己和赖江在一起会怎样想?会如 何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应该看得出年龄的差距,或许不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但 赖江很显年轻,而且,如果是以金钱为目的的交往,和年龄差距就没有关系了。 思绪竟然能绕这么远,他感到惊讶,但不论有子怎么看他,按说他都没必要介 意。 不想被有子厌恶——意识到这种想法时,他动摇了。这种感情才是实实在在的, 才是对喜欢的人持有的感情。那,对美冬怎样呢?害怕被轻蔑,想成为对她有用的 男人,希望满足她的期望,做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总是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没 有过这种质朴的心情。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赖江突然开口说。 “什么?”雅也看了看她。 她依然面朝前方。“刚才的女孩子。如果有那样的女孩子在,去餐馆吃饭肯定 是件高兴的事。”她的语调中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最近没怎么去。” “哦。啊,或许是因为这个。” “什么?” “见面的机会少了,才去那儿找你。” 雅也轻轻笑道:“不是说了吗,在那里遇见纯属偶然。” 赖江也微微一笑,扭头冲着他说:“她,一直在那里等着你。”她的语气很肯 定。 “不可能,她不知道我去那个培训班上课的事。” “那就是听别人说的。如果你谁都没告诉,她就是跟踪你来的。” 雅也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在街上偶然遇上,绝不会有那种表情。她刚才没有丝毫惊讶。” “是吗?” “行了,反正都无所谓,”赖江又脸冲前方,“看来那个女孩子喜欢你。” “别这样说。” “你应该也知道,从你脸上能看出来。”她斜了雅也一眼。 “真麻烦。”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出租车正行驶在昭和大道上。赖江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究竟在哪 里。来东京好几年了,但平民区之外的地方,他依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你和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关西方言。” “啊?是吗?” “和我一起的时候,你尽管带有关西口音,但不是那么明显的方言。” “就是改不过来。” “我觉得没必要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 雅也舔了舔嘴唇,奇怪的紧张感逐渐笼罩了全身。赖江的语气明显带有吃醋的 成分。 雅也和比自己大十余岁的赖江交往得颇为顺利。但能否称得上交往,他自己也 不太清楚:只是一周两次在陶艺班见面,之后再一起吃饭。 他清楚赖江对自己有好感,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判定那种好感究竟属于哪一类。 当他在电话中将这事告诉美冬时,美冬觉得他的担心根本不值一谈。“雅也,你经 常和她见面,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只是偶尔和她见面,就能感觉出她的表情和态度 与以前截然不同。难道见面越频繁越看不出来?” “我并不了解那人以前是什么样子。” “跟踪她的时候看清楚了吧?总之,我不会看错。赖江已经迷上你了,不然怎 么总和你约会呢?” 尽管明白美冬所言,雅也仍无法以这种眼光看待赖江,即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来 看。美冬却要求他这样。 “没关系,时机已经成熟,就等机会了。雅也,你主动邀请她吧,没必要耍小 聪明,生硬一些或者笨一些都可以,试着邀请她去酒店怎样?” “我不认为这样做那人会上钩。她自尊心极强,我担心她会生气,会觉得自己 被小瞧了。” “绝不会。正因为自尊心强,她才相信自己还具有女人的魅力,认为还能靠自 己的魅力吸引年轻男人。如果被你邀请,她肯定心中暗暗得意。” “会这么顺利?” “没问题,我相信你。” 不论美冬怎样打保票,雅也依然没有自信:一是觉得赖江不可能接受邀请,二 是不知能否下决心和赖江上床。 “没有必要和她上床了。她的注意力从你身上转移了,不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吗?” “目前是这样。”美冬冷冷地说,“的确,因为交了个年轻男朋友,整日乐颠 颠的,但过一段时间反而更会考虑别的事情。如果那个年轻男朋友仅仅是陪她吃吃 饭,她的注意力肯定又会转向其他方面。为了不让她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 雅也默不作声,美冬娇嗔道:“哎,和她上床吧。” 雅也无法回答,只说了句“再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和美冬聊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庞——有子。前几天在陶艺班楼前 见面以来,他一直放心不下。 开始想见她了。只要去冈田,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但现在还没想好。他不知 道和有子见面后该做什么。 “怎么表情这么严肃,因为还没找到工作?”赖江在一旁说。刚才一直透过出 租车车窗望着外面的雅也,扭过头看着她。 “是啊,存款也快用光了,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这么一直这么学陶艺了。” “以前不就告诉过你了吗,上培训班的这点费用我帮你出。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连老师都对你的进步速度刮目相看。刚开始学,却几乎超越了所有学生,老师当然 会吃惊。” “可靠陶艺无法养活自己,而且,我也没有理由让仓田女士替我出钱。” “别这么见外,我只是说要做你的投资人。” “所谓投资人,是给那些有望赚到钱的人投资。可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只是 个无业游民。” “你有这样的手艺,不论干什么都会成功,你只是没有机会发挥能力——笑什 么呢?” “没什么,我是在想,您还不知道我的手艺呢。” “看你的陶艺技术就能明白。别看我这样,在分辨陶艺品好坏方面还是有自信 的,尽管自己做不出来。”赖江说着微微一笑,随后眼睛一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 么,接着说道,“你在雕金方面怎么样?” “雕金?什么怎么样?” “会吗?就是做戒指、项链什么的。” 雅也绷紧了脸,努力不让对方觉察到内心的动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 后点点头:“这个嘛,会一点,可只是能模仿着做。” “是吗?”雅也睁大眼睛,“那,下次我找我弟弟谈谈。” “您弟弟,就是华屋……” “华屋有自己的加工车间,也在外面订货。如果你会雕金,或许能给你介绍个 地方。” 雅也挥了挥手。“会的并不多,还没达到制造成品的水平。” “是吗?练习一下也不行?”赖江像少女一样歪过头来问。 “一朝一夕恐怕不行。谢谢您的好意,工作还是我自己去找。” “哦。”她微微翘了翘鼻子,像是不高兴了。 出租车到了位于赤坂的酒店。两人从车上下来时,门童毕恭毕敬地上前迎接。 穿过看上去历史久远的威严正门时,雅也轻轻地吸了口气。他担心自己的打扮在周 围人看来会很怪异。他身上的崭新西装是专门为了来这里买的,赖江出的钱。当雅 也说自己没有与这种一流酒店相符的衣服时,赖江说干脆作为礼物送给他。她还为 雅也买了衬衣、领带和鞋。 听说今天酒店举行和服展销会,前几天赖江就邀请雅也陪她一起去。这是两人 第一次在陶艺课之外的日子见面。 二层的宴会厅被用作展示会场,入口设有接待处,聚集着许多身穿和服的女子。 赖江今天也身穿和服,颜色发黑,听说是叫捻线绸,雅也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 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满脸堆笑地向赖江走来,她是赖江经常光顾的和服店的老 板。她夸张地对赖江的光临表示欢迎,省去了接待处的手续,直接将赖江领到会场。 她对雅也也笑容可掬,没有询问他的身份,但从那充满好奇的眼神中能看出,她对 雅也颇感兴趣。 展厅里铺了榻榻米,多家和服店在各自的场地展示着得意之作。中年女人将赖 江领到她们店设在会场中央、面积很大的展区。雅也跟在后面。看到那些和服上的 标价时,他微微摇了遥头。他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有些人要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 中年女人开始向赖江推荐几种款式,雅也几乎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喂,这个怎么样?”赖江展开布料问雅也。那是一种带有光泽、有些暗绿色 的布料。 “什么?” “你觉得我穿这个合适吗?” “我可不懂。”雅也苦笑道。 “就说你看到的感觉就行,为了这个才请你来的。” “可……” “非常合适,是吧?”一旁的中年女人说。她似乎希望他表示同意。 雅也觉得太麻烦了,便微微点点头:“我觉得不错。” “不明朗的说法。你的意思是不差,但也不好?” “倒也不是。” 雅也把手放到头上,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不挺好吗?” 赖江回头一看,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咦,你怎么……” 雅也回头看了看,马上瞪圆了眼睛。在一个身穿双排扣西装、体格魁伟的男人 身边,站着穿和服的美冬。 美冬只瞥了他一眼,马上把视线转回赖江身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变化,像只是 偶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演得没有丝毫漏洞。 “你们怎么在这儿?”赖江问道。 “美冬非缠着我,让我偶尔带她去一次和服展销会。我想喜欢和服的姐姐肯定 会来,果然不出所料。” “美冬,你知道这里有展销会?” “朋友告诉我的,我也想来看一看。”美冬环顾四周,视线只在雅也脸上扫了 一下。 雅也依然有些混乱,突然,发现有人在叫自己。 “怎么了?发什么愣?”赖江问。 “啊,没什么。”雅也摇了摇头。 赖江向他介绍隆治和美冬。 秋村隆治咧嘴笑道:“真没想到,姐姐的陶艺伙伴中有这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真有两下子。” “说什么呢!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太尴尬,这才请他一起来。是不是?” 见赖江征求意见,雅也暧昧地点点头,随后看着秋村,低头致意道:“久仰大 名。” 秋村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也是,今后姐姐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雅也咽了一口唾沫。这人就是美冬正式的丈夫——能堂而皇之地带着美冬走来 走去,晚上能完全拥有她的身体。雅也攥紧了双拳,脑中思绪翻滚地伏。美冬依然 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像是对大姑姐的朋友没有任何兴趣。 雅也想,美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他曾把赖江今天邀请自己自己来这里的事 告诉过美冬,她于是也和丈夫一起来了。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展现和丈夫 亲热的样子? “哎,咱们去那边看看吧,我想买腰带。”美冬用纤细的胳膊挽住了丈夫的胳 膊。 “你不是说光来看看吗?”秋村装腔作势地说,“算了,今天就陪你陪到底吧。 姐姐,待会儿见。” 目送着手挽手走开的两个人,赖江轻轻叹了口气。“年纪不小了,还在大庭广 众下……真是不成体统。” “他妻子很年轻呀。”雅也说道,同时观察着赖江的反应。 “因为长期独身,也许便暗下决心:如果结婚,就要令大家羡慕,至少要找个 年轻的……”赖江意识到自己话中带刺,遮羞似的微微一笑,“行了,咱们也该选 东西了,你一定要提出意见呀。” “嗯。”雅也点点头。 出会场前,赖江订了几样东西,总额应该不低于两百万。即便如此,在酒店的 休息室,她还是颇为遗憾地抱怨说没买什么正经东西。雅也随声附和着,脑子里却 在想美冬的事。 “你的老家也在关西吧?”赖江突然问,“是神户吗?” “西宫,差不了太多。” “那,你对京都熟悉吗?” “京都?去过几次,谈不上熟悉。” “交通路线之类的应该知道吧?” “嗯,差不多。” “哦……”赖江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 良久,赖江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表情既像在策划什么,又像在犹豫。终于,她 看了看雅也。“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 “和我……”说到这里,她先垂下眼帘,喝了一口红茶,然后用严肃的眼神望 着他,“能陪我去京都吗?” 刹那间,雅也惊得差点没喘上气来。他无法不表露出惊讶,各种思绪顷刻间的 脑中飞舞。这个邀请意味着什么?京都当天就可以来回,她是否打算住下?如果住 宿,房间是分开的吗?另外,她为什么要去京都? “冬天的京都,不错呀,可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他拼命让表情恢复自然, “去京都有什么事吗?” “京都有好多名胜古迹,比如金阁寺、清水寺,还有嵯峨野等。” “确实是,可……” 见雅也满脸困惑,赖江似乎觉得很有趣。“说实话,我想去调查一件事,想让 你陪我去。”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调查什么?” “可以说去查一个人,不过并非历史上的人物。” “是我不认识的人?” “是……”赖江思忖片刻,“可以说你对她一无所知。起初想和她本人去,还 是算了吧。对不起,跟你故弄玄虚。” “您不想说,就不用说了,但我确实想知道。” “你和我一起去,早晚会明白,可现在还不能说。在一定意义上,这会让自家 人出丑。” “是您的家人?” “这个嘛,不太好说。”赖江手拿茶杯微笑道。 雅也确信,赖江肯定是想调查美冬。“去京都的什么地方?” “呃,问题就在这儿,我想先去三条附近看看。” “三条?” 雅也回忆着。他听说过美冬的出生地是京都,但详情一无所知。以前也多次谈 到过类似话题,但她好像不愿意多说,雅也就没有深究。三条这个地名记得听她说 过。 “怎么?不愿和我这样的老太婆一起去?”赖江翻着眼睛问。 从她的表情看,雅也感觉一个重大抉择就摆在面前。她在试探自己。如果这次 婉言拒绝,必定伤害她的自尊心,今后她再也不会提出类似的邀请。不仅如此,连 陶艺课结束后的小约会估计也要取消了。 “要看时间。”他犹豫再三后说,“正如你知道的,我现在处于失业状态,每 天都要去职介所,如果他们说有公司可能寻用我,我肯定得立刻赶去,其他的事只 好先放一放。” “真是那样,我可以改变日程,不行吗?” “不,倒不是。” “那么……”赖江用试探的眼神望着雅也,尽管嘴角在微笑,眼神却极其认真。 很明显,此次京都之行,除了调查美冬,她又发现了其他的目的。 已经没有退路了。雅也下定决心,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去趟京都吧。” “太好了。”这时赖江的目光中才充满笑意,眼角笑出了皱纹。 和她分手后,雅也坐电车回家。在曳舟站下车后,他本想直接回住处,中途又 改变了主意,向另一方向走去。 看到了冈田的招牌。到了门口,他又停下了脚步,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装束和平 时太不一样了。 下次再来吧——刚想到这儿,店门哗啦啦被拉开了。身穿毛衣的有子出来了, 看样子是想改写放在店门口黑板上的菜名。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雅也,本就很大的眼 睛瞪得更大了,还用力眨了几下:“雅也?” “噢。”他招呼道。 “怎么这副打扮?太厉害了,简直认不出来了。”有子向雅也跑过来。从头到 脚打量着他,随后扑哧一声笑了,“感觉不太像你了。” “不适合我?” “倒也不是……感觉平时的打扮更好。” “果然是这样。”他解开了领带。 “骗你的,穿这身很好看。你这是干什么去了?面试?” “嗯,差不多吧。”他把揉成团的领带塞进西服口袋。 “哎,你是来我们店里吧?”有子抓住了他的袖子,“快进来呀。” 雅也被有子连拉带拽地进了冈田。 店里只有三桌客人。角落里的桌子空着,他坐在了那里。有子去了厨房,好像 在说着什么。她的父亲走了出来,冲雅也低声打了个招呼。雅也无言地低头致意。 有子把毛巾和小菜放在托盘里端了过来,雅也点了蔬菜拼盘和啤酒。她会意地 点点头,又进了厨房。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里面,他一边用一次性筷子夹小菜吃,一 边环顾店内。写着菜名的黑板、有年头的桌子、摆在角落里的电视,一切都和以前 一模一样。一个像是工匠的男子正在自斟自饮,看样子工作刚结束。就连这幅场景 都让雅也感觉亲切。 他想,这种地方才属于自己。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为了每天那小小的幸福而流 汗工作,用一杯啤酒冲走一天的疲劳——这样的生活才适合自己。这衣服算什么? 这种东西不是我的衣服。又不是小孩子过节,这种花哨衣服要穿到什么时候——雅 也脱下上衣,揉成一团,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有子端来了啤酒和菜。“哟,雅也,你不冷呀?” “没事,肩膀有些发酸。” 见雅也拿起杯子,有子为他倒满了啤酒。他仰视着有子的脸。 “怎么了?”她有些害羞地问。 “没什么。” “雅也……你开始学陶艺了?”她手拿啤酒瓶问道。 刚把啤酒倒到嘴里的雅也差点呛到。“陶艺?” “上次你不就去那地方了?” “啊……” 那时,雅也只字未提陶艺的事,她却知道那里有陶艺班,还知道他就在那班里。 赖江说得果然没错,看来有子一直在外面等着雅也。 “想去换换心情。”雅也笑着搪塞道,“有人邀请我……” “哦,是和你一起的女人?”有子用试探的眼神看着他。 “嗯,是。” “没想到雅也认识那种类型的人,感觉像是什么地方的阔太太。”尽管是开玩 笑的口气,她的脸颊却有些生硬。 “不太熟悉。” “看上去可不那样,给人感觉很好。” “别这样说,那可是个比我大很多的大婶。” “可感觉很有气质。”有子又为他斟满啤酒,“但也没什么。”她说着去了厨 房。 雅也夹了口菜,蔬菜拼盘的味道和以前一样,有家庭的香味。他边吃菜边喝酒, 想着刚才有子的反应。也许她在忌妒,这和女方的年龄没有关系。他和一个陌生的 女人亲密地在一起,在有子不知道的世界中相会,有子感到了忌妒。 雅也想,有子的反应很正常。看到喜欢的人和异性亲密地在一起,心里不可能 痛快,肯定会痛苦,会浮想联翩。美冬却从未有过这种表现。 结账的时候,有子又过来了。雅也边付钱边问道:“有子,你就是在这里出生 长大的吧,小学和中学也在这一片?” “嗯,小学就在旁边,中学也只用步行五分钟。家里没有钱,没能让我上私立 学校。” “你也没有上私立学校的脑子。”从里面飞来了母亲的声音。 有子吐了一下舌头:“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点想知道。”雅也付完钱,道声谢便出了店。 有子马上追了出来。“雅也,以后可要常来呀。” “我会的。”他又一次道谢。 回到住处,他马上脱掉西装,换上了平时的汗衫,打开电视,点着香烟。他一 边吸烟,一边呆呆地望着画面,却视而不见。 有子什么都告诉我。 雅也想,比起美冬,也许我更加了解有子。有怎样的父母,在怎样的家庭长大, 生在怎样的城市里。尽管不是特意打听出来的,却都一清二楚,连她做饭的水平也 能猜个差不多。 美冬又怎样呢?他知道的,只是她曾在那场地震中受灾的事。去世的父母究竟 是怎样的人?她长大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却要一生和她 同命运共甘苦。 我们不正常,疯了——雅也把吸了一半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这时手机响了,并没有显示号码。 “你回去了?”雅也知道是谁打来的,直接问道。 “嗯,刚回来。”果然是美冬,“今天让你吃惊了,对不起。” “确实吓了我一跳,你想干什么?” 电话那端传来美冬抿嘴笑的声音。“我觉得该采取点措施了,就是伏线。” “伏线?什么的?” “接下来她会和年轻男人发展亲密的关系,我偶然得知了此事。具体地说,两 人从酒店出来时碰巧遇上了。那时,如果我认识那个男人,对赖江应该有更大的威 慑效果。” 雅也哼了一声。他也觉得这番话的确有道理,再次惊诧于美冬冷静透彻的分析。 “你那边怎样?有没有什么进展?”美冬问。 如果告诉她赖江邀请自己去旅行的事,她肯定会高兴,说千万不要放掉这个机 会。若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京都,她又会作何反应呢?她应该能察觉到旅行的目的在 于自己,或许会采取相应防范措施。 雅也很清楚,应该把赖江邀请他的事说出来。美冬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的— — 美冬给我打电话,不是因为想和我说话。 “喂,怎么了?没有任何进展?”美冬催促道。 雅也调整了呼吸,尽量注意令语气没有变化。“去和服展销会之后,在酒店的 咖啡厅喝了咖啡。就这样。” “哦,那定了下次约会的时间吗?” “没有,说是等她电话。” “没想到她这么谨慎。既然都带你去了和服展销会,本以为她胆子已经很大了。” “或许因为见到了你,才变得谨慎起来。” “也许,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绝对会主动邀请你的,一定不要错过机会。” “如果她邀请的话。” “当然会,你要相信我说的话。那,再联系。” 美冬挂断了电话。雅也注视着无声的手机,良久,把它扔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