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月九日这天,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随时都可能下雨。或许正因如此,前来欣 赏演奏会的观众比往年要多。以往都只有母亲来,但这天很多家庭中的父亲也跟着 来了,大概是为了防万 一下雨,特意叫上父亲开车过来。 桥本也是这样。以前他从没露过面,今天却难得地来到礼堂,不停地给休息室 里的女儿打气。“你听好,不要紧张,只要正常发挥实力就可以了,不用想着一定 要比平时弹得好。” 女儿却已习惯这种场合,听到父亲的唠叨,只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我知道啦。 好了好了,爸爸你快回座位。” 桥本出门时,栗林刚好进去。错身而过的瞬间,桥本似乎没认出他,但踏上走 廊后,桥本忽然回过头,双目圆睁。 “栗、栗林科长,您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还有……”他唾沫横飞地问,“这 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栗林一脸尴尬:“哎呀,这有很多原因。” “很多原因?” “待会儿您就知道了。”旁边的实穗赶紧帮他解围,“请您回到座位,仔细看 看节目单,保证能找到答案。” “咦,节目单?我放在哪里了?”桥本摸索着西装口袋,总算离开了。 实穗转脸望向栗林。“终于等到这一刻了,您多加油!” “我快紧张死了,哈哈哈。总觉得会以惨败收场。” “没问题的,您都那么刻苦练习了。” “托你的吉言啰。” 正说到这里,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满头白发、戴着金框眼镜的瘦削男子 探头进来,问道:“请问栗林先生在……” “真锅教授!”栗林叫了起来。 “呵,你好。”来人眯起眼睛。 “失陪一下。”栗林对实穗说道,随即走出休息室。 实穗站在门边偷瞄外面,只见栗林和真锅在走廊上交谈。真锅笑容满面,栗林 则频频鞠躬道谢。 不久,演奏会开始了。按照惯例,由初学钢琴的小朋友率先演出,栗林排在第 四个出场。 实穗来到观众席,看到真锅坐在最边上的座位。她一面向其他家长问好,一面 径直走过去。在真锅旁边坐下时,他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实穗向他介绍自己是栗林的钢琴老师。真锅听后,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啊,原来是你。一定很辛苦吧?” “恕我冒昧,不知您和栗林先生是什么关系?”实穗直截了当地问道。 真锅略一思索,反问:“他对你提过我吗?” “没有,从没提起。不过,”实穗说,“他曾经说,他有个必须要补偿的人, 那个人今天没来,所以我想也许就是你。” 真锅眨了好几下眼睛,答道:“不,不是我。”他才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上 面印着“综合医科大学第九研究室教授真锅浩三”的字样。 “我主要研究脑生理学。”他说。 “脑……”实穗想起由香以前说过的事,“栗林先生患有脑部疾病吗?” “没有没有,没那回事。他不是生病,只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不同?” “反正他也说过,以后会把原委告诉你,那由我来说也无妨。实际上,他是分 离脑患者。这样讲你可能听不懂,那么,你知道人类的脑部分左脑和右脑吧?” “知道。” “左脑和右脑在正常情况下是通过神经纤维束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胼胝体。” “胼胝体……” “栗林先生读小学时,接受了胼胝体切除手术。因为他患有某种先天性重病, 而切断胼胝体疗效显著。” “这样不要紧吗?我是说……把左脑和右脑分开。” “类似病例有很多,大部分患者都能正常生活,他之前也过得很好,没有任何 问题。” “之前?” “他最近偶然看到一本书,里面介绍的是针对接受胼胝体切断术者的各种实验 结果,其中主要引用了学者斯佩里「罗杰·斯佩里(Roger Wolcott Sperry,1913-1994), 美国心理生物学家。他通过对胼胝体切断实验的研究提出左右脑分工理论,获得1981 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学术报告,因为佩里斯就是凭借这项研究荣获诺贝 尔奖。” 实穗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能默默点头。 “这本书里提到的一项实验结果令栗林先生大吃一惊,那就是接受胼胝体切断 术的人,左脑和右脑分别存在独立的意识。” “什么……”实穗惊得一震,“怎么可能!” “从实验结果来分析,这是唯一的结论。通常借由语言、文字表现出的意识, 实际上只是左脑的意识,右脑自有右脑的意识。” “太难以置信了!要是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过正常的生活?” “一般人的身体是由一个意识来掌控,但对于分离脑患者,你不妨理解成两个 大脑组成团队共同完成这项工作,而且这种合作极为出色。” “可这两种意识不会争吵吗?” “不至于到争吵的程度,但分歧多少总是有的。以某个男性患者为例,一天他 必须在早上七点起床,但时间到了他仍在呼呼大睡,这时有人拍打他的脸,他睁眼 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左手。掌管左手活动的是右脑,也就是说,左脑还在熟睡,右 脑却已起来了,因怕他迟到,就向他发出警告。” “……难以置信!” “同样的事例发生过好几宗,于是有学者想到,可以设法单独与右脑接触。但 这种接触不能使用语言,因为语言主要属于左脑的领域。为此采用的是类似联想游 戏的方法,把提问的回答也由左手来完成。这种方法大获成功,此前一直笼罩着神 秘面纱的右脑意识终于可以了解了,虽然只是冰山一角。” 真锅的说明通俗易懂,但实穗实在不相信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事,只是呆呆地望 着他那说个不停的嘴巴。 “栗林先生读过这本书后,得知自己的右脑很可能具有独立的意识,为此坐立 不安。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栗林先生的左脑坐立不安。他想和这本书的作者见一 面,随后就上门找我了,因为我就是作者”。 “然后呢?” “栗林先生向我表示,他很想和自己的右脑接触,尤其想知道右脑对自己迄今 为止的人生的看法。我回答目前还无法询问如此复杂的问题。他又说,那么,他想 知道右脑希望从事的职业。对他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来说,人生的选择想必也 就等同于职业的选择。” “这个问题有办法了解吗?” “有。”真锅点头,“过去有过若干次先例,方法也己掌握,实施起来难度并 不大。结果我知道了栗林先生的另一个自己向往的职业。” “难道是……”实穗望向舞台。一个小学二年级男孩刚顺利弹完练习曲。 “没错。”真锅平静地说道,“正如你猜想的,栗林先生的右脑希望成为钢琴 家。” “果然……” “得知这个答案时,栗林先生灰心丧气的样子连我看了都很同情。因此深感失 望。但事实不是那样。听说他将参加这次演奏会时,我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是在 深深责怪自己一直以来完全无视右脑的意识。”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践踏一个人的心情——栗林的话再度在实穗耳边回响。 那个人,无疑就是存在于栗林脑中的另一个意识。 至此,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为什么他会忽然开始学习钢琴,又为何如此渴望 参加演奏会。 实穗心里隐隐作痛,同时更有暖流涌起。 就在这时,穿着无尾晚礼服的栗林出场了。 他明显很紧张,动作僵硬地鞠了一躬后,坐到钢琴前。离得远远的也能听到他 咽唾沫的声音。 忽然出来个中年男人,台下的观众不免很困惑,有人哧哧偷笑,有人交头接耳, 也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这些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成年人来到这个舞台上,究 竟需要多大的勇气,认真的人都不难明白。渐渐地,观众的目光温煦起来。 透过眼角的余光,实穗发现一扇门被推开了。她朝那边望去,只见栗林的太太、 女儿正面带不安地走进来。 舞台上的栗林自然不会发现,此刻的他,眼里一定只有键盘和乐谱。 一片寂静中,《小步舞曲》开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