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事情发生前,没有任何预感。 那天早上8 点半,平介下了夜班,回到家中。进了只有4 张半草席大小的卧室 后,他马上打开了电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只是想知道昨天相扑比赛的结 果。今年已经步入40岁的平介相信,今天也一定和之前的39年一样,是个平淡无奇 的日子。与其说是他相信如此,倒不说这这已经是既定的轨道,比金字塔都难以撼 动。 因此,在更换电视频道时,他也从来没想过画面中会出现什么令人吃惊的新闻。 即便发生了什么引起舆论轰动的事件,那也一定和自己没有直接联系。 有一个频道是他每次下夜班后必看的。那是个对文艺界丑闻、体育比赛结果、 昨日要闻进行集中播报的频道,内容很浅,但是涉及面很广。担任节目主持的是个 在家庭主妇中很有人气的播音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面善的大叔的播音员,平介并 不反感。 但是,今天画面上出现的,并不是平日里播音员的笑脸,而是一个积雪的山地。 看起来是在直升飞机上拍摄的。螺旋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男记者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平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过他并不想详细了解事由。此刻他最 想知道的是他所关注的力士赢了没有。他希望自己看好的这名力土今年能晋级横纲 (横纲,相扑比赛中级别最高的力士——译者注)。 平介将胸口印有公司名的工作服用衣架挂在墙壁上,搓着双手来到了隔壁的厨 房里。虽然已经3 月中旬了,但是一天没生火,木质地板还是很凉的。他赶紧穿上 了拖鞋,那是双印着郁金香图案的拖鞋。 打开冰箱,在最中间那一层,有分别装着炸鸡块和土豆色拉的两个盘子。他将 两个盘子都取了出来,把装着炸鸡块的放入了微波炉,定了时,按下加热钮。接下 来,他将水壶加上水,放在了火上。趁着等水开的空当,他从洗碗池中翻出一只碗, 从碗柜抽屉里拿出一袋速溶大酱汤。扯开酱汤的口,他将大酱粉倒入碗中。除了拿 出来的这些,冰箱里还有汉堡和炖牛肉。 明天早饭就吃汉堡好了。他这就定下了第二天的早餐。 平介在一家汽车零件加工厂的生产车间工作。一年前,他被提升为组长。在他 的车间里,员工以组为单位,每组都是两周的白班过后连着一周的夜班,如此循环。 这周轮到他们组上夜班了。 虽然夜班打乱了生活节奏,让刚到40岁的平介也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也并 非一无是处。上夜班一来可以拿到补贴,二来可以和妻子,女儿一起吃饭。 这一年,也就是1985年,和其他企业一样,平介的工厂经营状况也是出奇地好, 生产量在稳步上升,设备投资也很旺盛。当然了,像平介这样身在第一线的人也变 得忙碌不堪了。正常来说应该是5 点半下班,但加班一两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有时 甚至会加班3 个小时。这样一来,加班费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甚至有时加班费比 基本工资还多。 但是,在工厂里待的时间长,就意味着在家待的时间短。平时回到家里经常是 晚上九十点钟,平介因此很难和妻子直子、女儿藻奈美一起吃晚饭。 如果是夜班的话,早上8 点钟就能到家,正好赶上藻奈美吃早餐的时间。边和 马上要升入小学6 年级的独生爱女聊着天真的话题,边享受着妻子亲手做的饭菜, 这对平介来说是一种无法取代的快乐。下夜班后的疲惫,在看到女儿的笑容后马上 就烟消云散了。 也正因为如此。下夜班后一个人吃早餐让他觉得没有味道。这样无聊的早餐从 今天起要持续3 天,因为直子带着藻奈美回长野的娘家去了。她的堂兄病故了,她 要赶回去参加堂兄的葬礼。由于之前就被告知他到了癌症晚期,将不久于人世,因 此这也谈不上是突如其来的讣告。直子她们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新买了丧服。 本来说好是她一个人去长野的,但就在快出发时,藻奈美忽然嚷着也要去。她 说她想在那边滑雪。直子娘家附近有几家小型滑雪场,自打去年冬天第一次体验了 滑雪后,藻奈美就彻底被滑雪的魅力给迷住了。 女儿好不容易有了个春假,可是自己工作太忙,一直没能陪家人游玩。因此, 对平介来说,这未尝不是个补偿的机会。于是他决定一个人忍受寂寞,让藻奈美和 妻子一起去。再说,如果不让藻奈美去的话,自己上夜班时女儿就得一个人在家过 夜,这也让他于心不忍。 水开了。沏好了速溶大酱汤,平介从微波炉里取出了已经加热好的炸鸡块。然 后,他将早餐放在托盘上,端到了隔壁日式房间的矮脚饭桌上。今天吃的炸鸡块和 土豆色拉、明天要吃的汉堡,后天要吃的炖牛肉,都是直子临走前给做好的。就连 米饭,也是直子出发前为他做好了的,盛在保温瓶里,每天吃一部分就可以了。虽 然米饭放在保温瓶里到了第三天头上定会变黄,但平介没有抱怨的资格。 将饭菜在桌面上摆好之后,平介盘腿坐下来。他先是小啜了一口大酱汤,稍稍 停顿了一下之后,将筷子伸向了炸鸡块。炸鸡块是直子的拿手菜之,也是自己的最 爱。 他一边享受着熟悉的味道,一边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画面中还是那个主持人 在说着什么,但是,他脸上却不见了平日的笑容。看起来他的表情有些僵硬,神色 有些紧张。平介对此还是没太在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有关昨天体育赛事的报 道还没开始吧。往常他总是利用夜班中间的休息时间看电视,了解相扑比赛的结果, 昨天赶巧没有看到。 “接下来我们再来了解下现场的情况。山本,能听到吗?” 主持人说完这句话后,画面被切换了,好像是刚才看到的积雪山区。一个穿着 滑雪服的年轻男记者,表情僵硬地站在摄像机前。在他身后,有许多身着黑色防寒 服的男子正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好的。这里是事故现场。目前,对乘客的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截至目前, 已经发现了47名乘客和两名司机。据长途汽车公司提供的消息,这辆车上共有53名 乘客。因此还有6 名乘客下落不明。” 听到这里,平介终于想认真看画面了。长途汽车——是这个词牵住了他的心。 即便如此,也谈不上强烈关注。他继续往嘴里送着土豆色拉。 “山本,找到的乘客现在状况怎样呢?刚才你提到,有很多人已经不幸遇难。” “嗯,就目前得到的确认情况来看,包括发现的遗体在内,已经有26人死亡。 剩下的乘客都已经被送进了当地的医院。”现场记者一边看着记录一边说,“不过, 幸存者大都伤势严重,可以说情况非常危急。现在,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这真是让人揪心呀。”主持人充满感情地说。 这时,画面的右下方出现了标题——“长野滑雪游览大巴坠崖事故” 看到这里,平介往嘴里送色拉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抄起电视遥控器,换了 几个频道,结果每个频道都在播出同样的内容。最终,他将频道定在了NHK ,电视 台的女播音员正要开口说话。 “接下来为您带来巴士坠崖事故的报道。今天早上6 点左右,在长野县长野市 内的国道上(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译者注),一辆由东京开往志贺高原的 滑雪游览大巴发生了坠崖事故。这辆大巴属于总部设在东京的大黑交通公司的。” 听到这里,平介的脑海里产生了轻微的混乱。那是因为几个关键词陆续飞进耳 朵里——志贺高原、滑雪游览大巴、大黑交通…… 这次回娘家,直子一直犹豫着一件事,那就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到她娘家坐 电车有些不方便。以往是和平介一起,开自家车回去的,但是,直子不会驾驶。 本来已经就这个问题得出了结论:虽然不方便,但也只能坐电车了。但是没多 久,直子就想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那就是搭乘年轻人经常乘坐的滑雪游览大巴。 由于正是旺季,每天都有滑雪游览大巴从东京火车站发车,有的时候一天多达200 辆。 碰巧直子有个朋友在旅行社工作,于是便去拜托她。结果真就碰到一辆滑雪游 览大巴上还有座位,因为有团体客人在临出发前突然取消了行程。 “真是太幸运啦!接下来只要叫他们来志贺高原接我们就行了,这样还不用拿 着重重的行李走很多路。”听到还有空座,直子高兴得直拍手。 平介开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思绪就像在黑暗中下楼梯一样,提心吊胆地回到 了当时。 没错,她说了,是大黑交通,是11点从东京站出发开往志贺高原的滑雪游览大 巴。 想到这里,他全身倏地一下热了起来,随后浑身冒汗。他感到心跳在加快,能 清晰地感觉到耳根后面的脉搏在跳动。 通常,一家客运公司不会在同一个晚上发出几辆大巴开往同一个地方的。 平介将跪在地上的双膝滑到电视机前,他不想漏过报道的任何细节。 “到目前为止,通过身份证等已经确认了身份的死者名单如下……” 画面中并排出现了死者的名单。女播音员用平缓的语调一个一个地读着。对平 介来说,它们尽是些陌生的名字。 平介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虽然口渴得不行,但也顾不上喝水了。他现在深深 陷入了一种切实的感觉之中——这场悲剧可能和自己有关。他一面害怕着杉田直子 和杉田藻奈美的名字被读到,一面用四分之三的心在想:怎么可能呢,这种悲剧应 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女播音员的声音停下来了。也就是说,已经确认完身份的死者名单读完了。直 子和藻奈美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平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即便那样,也还是无法 完全安心,因为还未确认身份的死者有10人以上。平介开始想妻子和女儿有没有带 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想来想去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平介伸手拿起了电话台上的电话,想打给直子的娘家。说不定她们已经到那边 了,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不,应该说他心里祈祷着事实就是如此。 抓起话筒,刚要按号码键,他又停住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直子娘家的电话 号码了。迄今为止,他一次电话都没有打过,只记得,那是个编成顺口溜之后非常 容易记的号码,尽管他也曾经记住过,可是现在,他把那个顺口溜给忘掉了。 没办法,平介只好从旁边的彩色整理箱中翻出了电话簿。电话簿被埋在了堆成 山的杂志的最底层。他赶紧翻开了“KA”这一页,因为直子本来的姓是笠原(笠原 在日语里读成KASAHARA——译者注)。 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号码。先是区号,最后四位数是7053. 看了之后平介还是 没能想起那句顺口溜。 平介再次拿起话筒,正要拨号,电视中的播音员又说话了。 “据刚刚得到的消息,之前被送往长野中央医院的一对被疑似母女的二人名字 应该是杉田,这是通过女孩随身携带的手绢判断出来的,上面绣着这一名字。下面 重复一次,之前被送往长野中央医院的——” 平介放下电话,坐直了身体。 女播音员再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响,过了良久, 他才注意到那是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 啊,想起来了。 7053是直子名字的谐音。 又过了两秒钟,他猛地站起身来。 一路开车行驶在自己不习惯的雪路上,等到了长野市内的医院时,已经是晚上 6 点多了。到公司请假、确认医院位置等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 都已经3 月了,停车场的边上还堆着积雪。平介停好车,车前保险杠的部分扎 进了积雪之中。 “平介!” 正当平介要走进医院大门一时,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直子的姐姐容子 正向他跑过来。容子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毛衣,没有化妆。 容子找了个倒插门的丈夫,继承了家里的荞麦面馆。 “她们两个怎么样了?”顾不上打招呼,平介迫不及待地问道。 离家之前平介跟容子通过电话。她先知道了这次意外事故,还给平介打过几次 电话。由于平介当时还没下夜班回家,所以一直没联系上。 “医生说还没有恢复意识。现在正全力抢救呢。” 容子的脸平时总是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特别红润,可是今天却十分苍白。平 介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如此眉头紧锁。 “是吗……” 在摆着长椅子的等侯室里,有个人站了起来。平介认出那是自己的岳父三郎。 旁边还有容子的丈夫富雄。 三郎带着几近扭曲的表情来到平介跟前,看着平介,几次低下头去。那不是在 和他打招呼。 “平介,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三郎向平介道歉,“如果我不让直子来参加 葬礼,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责任都在我身上。” 三郎瘦小的身体看起来更小了,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那个往日里爽快地卖着 荞麦面的三郎,如今已经不见了。 “请不要这么说,是我让她们母女二人回来的,我也有责任。再说了,还没到 无法救治的地步吧?” “就是吗,爸爸,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祈祷她们母女二人平安。” 容子说这话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闯入了平介的视野。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中 年男子从走廊的一端走过来。 “啊,大夫!”容子急忙向那个医生冲过去,“怎么样了,两个人的情况?” 看起来那个医生是负责救治直子的。 “这个——”医生只说到这里,便将视线转向了平介,“您是伤者的丈夫吗?” “是的。”平介答道。由于紧张,声音有些颤抖。 “请到这边来一下。”医生说。 平介绷着身体跟在了医生的身后。 平介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不是母女二人接受治疗的房间,而是一个很小的诊 察室。房间里吊着几张X 线片,一半以上都是头部的。是直子的?是藻奈美的?还 是两个人的混在一起?抑或是与自己无关的他人的?平介无从知晓。 “我就和您直说吧,”医生站着开口了,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情况非常严 重!” “谁的情况?”平介也是站着问道,“是我妻子还是女儿?” 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医生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他将目光从平介身上转移开来, 微微张了张口,像是很犹豫的样子静止在那里。 平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您的意思是两个人都……” 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您妻子的外伤非常严重,很多玻璃碎片刺入了她的后背,其中的一片刺到了 心脏。对她进行抢救时,她已经大量失血。以往碰到这种情况,伤者很可能早就因 失血过多而死亡了。现在就看她神奇的体力能支撑到什么程度。希望她能挺过来。” “那我女儿呢?” “您的女儿,”说到这里,医生舔了舔嘴唇,“她基本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 由于全身都受到挤压导致无法呼吸,所以,她的大脑……” “大脑……” 挂在墙壁上的X 线片映入平介眼帘。 “那,最终会怎么样呢?”他问道。 “目前,靠人工呼吸机等方法,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她的意识可能无法恢复过 来。”医生平静地说。 “您是说,她会变成植物人?” “是的。”医生冷静地回答。 平介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想说些什么,但脸却一下子僵住了,唯 有嘴唇在徽微地颤抖着,再有就是能听到牙齿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他一屁股坐到 了地上,因为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手脚也变得像冰一样凉。他找不出一丝能使 自己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杉田先生……”医生将手放在了平介的肩上。 “大夫……”平介就地坐起了身子,“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她们。只要您能 救她们,让我做什么都行,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换回她们二人的生命,无论什么 条件……求求您了!”他接着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瓷砖地面上。 “杉田先生,请您快起来!” 医生话音刚落,“大夫,安斋大夫!”一个女子的呼喊声传来。平介旁边的医 生向门口走去。 “怎么了?” “那个成人女子的脉搏忽然弱了下去!” 平介抬起头来,“成人女子”是不是就是直子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医生说完,回头看了看平介。“请您回到大家那里 等着吧。” “拜托您了!”面对医生走出门外的背影,平介再次低下头。 回到等候室,容子立刻赶上前来。 “平介,医生是怎么说的……” 平介很想表现得坚强一些,但是脸部的走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 “情况,好像,不太妙……” 容子听后“啊”的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坐在长椅上的三郎和富雄也垂下了头。 “杉田先生,杉田先生!”走廊里,护士跑了过来。 “怎么了?”平介问。 “您的妻子在叫您。请您快点过去吧。” “直子她?” “请跟我来。” 护士转身往回跑。平介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护士在一个挂着“集中治疗室”字样牌子的房间前停了下来,打开了门。“她 丈夫来了。”护士对里面说道。里面马上传出有些模糊的声音:“快让他进来。” 在护士的引领下,平介进了那个房间。 两张床映入眼帘。躺在正对面右侧床上的一定是藻奈美了。她那熟睡的脸和之 前在家里时没什么两样。平介甚至觉得她马上就会醒过来。但安放在她身上的各种 各样的医疗器具又将平介拽回到现实中来。 躺在左边那张床上的是直子。一眼就能看出她伤势很严重,头部和上身都缝着 绷带。 直子旁边站着的三个医生见平介进来,像是为他让路一般,迅速从床边走开了。 平介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病床,直子双目紧闭。出乎意料的是她脸上没有受伤。 这对他来说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一点。 他刚要喊“直子”,却见直子的眼睛睁开了。他能感受到她动作的虚弱。 直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平介理解了妻子的意图。她是想问 :“藻奈美怎么样了?” “没事,藻奈美没什么事。”他在她耳边说。 平介看到她脸上泛起安心的神情。接下来,她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他知道她是 在说想见女儿。 “好,我这就让你见女儿。” 平介蹲下身来,确认床脚上有脚轮之后,解开制动器,开始移动整张床。 “杉田先生——”护士想制止他。 “让他挪吧。”一个医生止住了护士。 平介将直子的床移到了藻奈美的旁边,随后抓起直子的右手,让她握住了藻奈 美的手。 “这是藻奈美的手。”他对妻子说,同时用两手包住了母女二人连在一起的手。 直子的嘴唇一下子舒缓开来。平介在她脸上看到了圣母般的微笑。 接下来的瞬间,握着女儿手的直子的手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但这一瞬过后, 那只手突然间失去了力气。平介一惊,转头去看她的脸。 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的脸颊上划过。之后,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一样,直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啊,直子!直子……”他叫了起来。 医生过来确认了她的脉搏,又查了查瞳孔,之后看了看挂钟,宣布:“死亡时 间,下午6 点45分。” “啊……啊……”平介的嘴像金鱼那样一张一合。他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连哭喊声都发不出来了。就像空气突然变重压在身上一般,他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了。 平介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手中一直握着忽然失去了温度的直子的手。他现在觉 得自己就像被压在了深井底下。 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 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虽然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平介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向下凝视着如今静静 地闭着双眼的直子。 无论怎样哀叹都无济于事了——他心里这样说给自己听。人死不能复生,现在 最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人。 平介将头转向右边,对着藻奈美,握住了刚才一直被直子握着的藻奈美的手。 他心想哪怕是拿自己的命来交换,也要守护住这个天使。像是念咒文一样,平 介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抗失去这一切的悲伤。 他用两手握住了藻奈美的手。好想握得更紧一些,不过他又担心年仅11岁的女 儿的手太纤细,用力过大会被折断。 平介闭上了双眼,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画面,都是些快乐的回忆。回忆中的直子 和藻奈美展现给他的只有笑脸。 平介啜泣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其中有几滴掉在了他和藻奈美的 手上。 这时—— 平介感到自己的手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不是因为眼泪,他真切地感受到手中 有什么东西在动。 愣了一下之后他赶紧去看藻奈美的脸。 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杉田平介的家离三鹰火车站不远,坐公交车只需几分钟。这是个由许多条细细 的小路复杂地编织在其中的住宅区,他的家就在住宅区的东北角。他是6 年前买下 这套带有近100 平方米院子的住宅的。当时他提本没有考虑过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何况还是独门独皖的。强烈提出要买房子的是直子。她的意见是,有用来租房的钱, 还不如用来还贷款。 “现在只要贷30年的款就可以放心买了。30年后你应该还能劳动呢。”当着对 大额举债有些面露难色的平介,她这样劝道。 “我们厂可是60岁就要退休了。” “不用担心。现在社会不断走向老龄化,到那时,退休年龄会推迟到65岁或70 岁的。” “会吗?” “当然会了。再说了,难道老公你到60岁就不想工作了吗?那样也太娇气了!” 被她这么一说,平介无言反驳了。 “总之,现在必须买。现在不买的话,老公,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买不上房子了, 就要永远寄人篱下。你也不想那样吧?你也希望有自己的家吧?想的话就买吧。现 在就买吧!” 架不住直子连连的攻势,平介也不禁点起了头。这下可好,直子之后的动作快 得让人咋舌。周末杉田夫妇在不动产商的带领下看了几处房源,接下来的一周就交 了订金。从商议还贷到安排搬家,都是由直子一个人来管。平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 经住进新家了。他所做的只是按照直子的要求,备齐了一些文件。 时至今日,平介终于深深地体会到,那时一狠心买下这房子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即使那时不买,现在也不会攒下多少钱。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动产的价格一直在 上升。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涨幅高得有些让人瞠目。专家预测房价还会继续上涨。 离杉田家仅200 米之遥的一个差不多同样的二手房正在出售,其要价对于现在的平 介来说根本就可望而不可及。 “看我说什么来着,要是全听你的,什么事都办不成了!”直子经常以一个胜 利者的口吻向他炫耀。 由于是亲自选中的,她对房子自然非常满意。特别是院子更合她的心意。小小 的院子里,摆着几个栽培容器,里面种着她亲手栽培的花草。照料花草时她还经常 哼着歌曲,歌曲一般是《小狗警长》、《拳头山上的小狐狸》等等。想必是经常和 藻奈美一起看少儿节目的缘故吧,她从院子走到大门外去取信件时常常哼着《山羊 邮递员》。 巴士事故过去四天之后,平介在能看到院子的位置设了个祭坛,安放了直子的 骨灰。事故的第二天在当地举行了临时守夜。昨晚又举行了正式的守夜。今天在附 近的殡仪馆举行了葬礼。葬礼本来是想在直子最喜欢的这个家中举行的,但是由于 家门前的路太窄,来吊唁的客人预计会很多,所以只好作罢。他做出的选择是正确 的。葬礼上不只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还有许多电视台的人不知是从哪里嗅到了气 息,也纷纷而至,以致场内还一度出现了些微混乱。如果这样的场面发生在这个宁 静的住宅区里,平介少不了要接家挨户登门致歉。 葬礼结束后,媒体还缠着平介。无论是去哪里或者做什么事,都要面对媒体的 闪光灯。一开始他还很反感,这两天他连反感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故的遗属虽然很多,但媒体却特别青睐平介,这是有特定原因的,因为平介 同时体验到了不幸与不幸之中的幸运,很容易成为话题。不幸,当然是指他失去了 妻子。而幸运,则是因为他女儿奇迹般苏醒了。 “请问,处理完爱人的葬礼后,您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您对大黑交通社长的讲话有什么看法?” “据说您收到了很多来自全国的慰问信,请您对大家说些什么吧。” 其实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平介也不用多想,只须将同样的回答 多重复几次就可以了。虽然自己没有语言天赋,但这也是应变的一种智慧,至少平 介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下面的这个问题总让平介不知如何回答。 “请问,您打算怎样对藻奈美说她妈妈的事呢?” 他甚至想说“我还想向你们请教呢”。由于一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为此感 到十分苦恼。实在没办法。平介只好回答:“接下来我会考虑的。”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平介站在妻子的牌位前小声问道。在这个父亲的 印象中,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同女儿好好聊过天了。究竟该怎样面对少女脆弱、容易 受伤的心呢,平介摸不着头绪。“脆弱、容易受伤”倒并非是他的亲身体验,只不 过别人都那么说,他也就那样想了。 “如果死的是我,直子一定知道该怎么跟藻奈美说的……”平介脑子里想着一 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设置好祭坛后,平介脱下丧服,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 向了下午5 点35分。医院那边马上该到晚饭时间了。想到这里,平介将钱包和车钥 匙装进上衣口袋出了门。他心里期待着今天她能好好吃东西就好了。 藻奈美虽然奇迹船地恢复了意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状态。想必她是把 一些东西——语言、表情,还有少女应有的反应,遗落在死亡的边缘地区了。虽然 能通过点头和摇头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到目前为止平介还没有听到女儿发出的声音。 即使他鼓励她说话,她也只是用没有感情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半空。 没有发现任何医学上的异常——这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虽然曾经出现过对处于 植物人状态的担心,但现在看来,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活动。 医生说,这大概还是精神上的刺激造成的。并且还说,拿出耐心,带着爱意去 不断感染她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昨天中午,藻奈美还被带到了小金井的脑外科医院接受了检查。那里的医生也 得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经历了那么严重的事故,藻奈美居然没有受多少伤,这倒 让那里的医生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下午6 点整,平介抵达医院。在停车场停好车后,他先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媒体 的人等在那里。很多媒体都争着想记录下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藻奈美的样子和声 音,但她的现状根本就不适合接受采访,为此平介也向他们央求了多次。看样子, 今晚他们也信守了承诺。 来到藻奈美的病房,正赶上医院专职送饭的阿姨送来了晚餐。今晚吃的是煎鱼 和煮的蔬菜,还有大酱汤。平介接过装着这些菜的托盘,放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 注视着女儿。她在熟睡着。 平介搬过椅子,坐了下来。他感到这些天来的疲劳就像沉淀下来的河泥一样不 断淤积。 睡着的藻奈美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呼吸的气息,胸部和腹部也没有上下起伏。平 介有时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停止了呼吸。但是藻奈美粉红色的面颊打消了他的不安。 她皮肤的血色比昨天红润多了。 毫无疑问,藻奈美能够保住性命对平介来说是最大的欣慰。他想,如果连女儿 也失去了,他一定会发狂的。 但是,当守在奇迹般得救的女儿身边时,相比起欣慰,涌上他心头更多的是失 去直子的悲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腔的愤怒。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不幸,极不合理的不幸! 平介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虽然直子的身体近来有些发福,脸上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明显,但这都难抵他对 她的爱。她很爱说话,也很厉害,一点儿也不惯着老公大男人的架子。她不拘小节, 直爽的性格让平介感到特别舒服愉快。她还是个脑袋很聪明的女人,因此他认为她 对藻奈美来说是个好妈妈。 望着藻奈美熟睡的脸,有关直子的回忆在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复苏了。第一次见 到她的情景,第一次约会的情形,还有第一次进她单身公寓的情形…… 直子比平介晚3 年进厂。他们在一起恋爱了两年。平介求婚时的语言非常简单 ——“请跟我结婚”。直子听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 她说了声“好啊。” 之后是新婚的生活、藻奈美的诞生…… 回忆的翅膀忽然之间飞到了几天前临时守夜时。平介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 个男人过来搭话了。那个男人看起来30岁左右,体格很结实。他说他是当地消防队 的队员。听他介绍,正是他所在的分队将直子和藻奈美从山崖下面救上来的。 平介深深地低下头去,多次表示了感谢。如果不是他们,藻奈美的命也一定保 不住了。 但是男人摇了摇头。“不,保住您女儿命的不是我们。” “啊?”平介歪起头。 我们赶到现场时,看起来只有一个成年女子躺在下面。仔细一看,才发现女子 的身下还藏着一个女孩。女子为了保护女孩趴在了女孩身上。很多玻璃碎片刺进了 女子的身体,女子浑身是血,但是女孩却基本没有受伤。“ 他继续说:“那两个人就是您的妻子和女儿。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亲口讲 给您听。” 听到这里,平介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放声哭了出来。 一回忆起消防员的话,平介又开始哭了起来。实际上,最近这几天,他每天晚 上都在哭泣,今天只不过比往常哭得早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手帕, 擦了擦眼角。鼻涕也流出来了,他又擦了擦鼻子。手帕很快就湿透了。 “直子,直子,直子……” “呜呜……”他哽咽着,喊着直子的名字。他在椅子上猫下腰来,抱住了自己 的头。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 平介吃了一惊,向房门方向望去。 他以为有人进来了,但是房门关得紧紧的,走廊里也没有人员走动的迹象。 正当他以为自己幻听了的时候,声音再次传来。 “喂,在这里……这里呢……” 平介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 叫他的人是藻奈美。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现在已经躺在床上抬眼 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了。她的眼睛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黑黑的艟孔 中绽放出想要强烈倾吐某种感情的光芒。 “藻奈美……啊,藻奈美,你能说话了。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平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女儿的脸。早已泪流满面的他,更加控制不住自 己了。他想应该早点把医生叫来,于是便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藻奈美用微弱的声音说。 平介抓着门把手,回过头来,“怎么了?哪里疼吗?” 藻奈美微徽摇了摇头。“你过来……一下,听我……跟你说……”虽然断断续 续的,但藻奈美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声音。 “我当然要听了,但是我得先把医生喊过来。” 藻奈美再次摇头。 “不许喊别人。总之,你先过来……求你了。” 平介感到迷惑不解,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做了,心想,她不过是在对自己撒娇而 已。 “好好,我过来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想说什么都行,说吧。”他温柔地对 藻奈美说。 藻奈美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凝视着他的脸颊。那种眼神让平介忽然觉得好奇怪。 他心中暗自寻思,女儿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啊!那不像是藻奈美的眼神,不,应该 说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并且,这种眼神让他感到很熟悉,曾经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 过他。 “老公……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藻奈美问道。 “啊,相信呀。只要是藻奈美说的话我都会相信的。”平介笑着对女儿说。 说完,他忽然感到不对。老公? 藻奈美盯着他的脸继续说:“我,不是藻奈美。” “啊?”平介脸上挂着笑,脸上的肌肉却凝固了。 “我不是藻奈美,你没听懂吗?” 这次,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即便如此,平介还是极力想保持住笑容。 “你瞎说什么哪!哈哈哈,这就开始拿爸爸取乐了,哈哈哈!”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不是藻奈美。你应该能看出来来吧?是我,我是直子。” “直子?” “没错,是我。”藻奈美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平介看着女儿的脸,之后在头脑中再次咀嚼了一遍她刚才的话。从字面上他是 听懂了,可是当他想具体理解这些语言的内容时,大脑就混乱了。心理的抗拒反应 开始起作用,结果,他再次努力挤出了笑容。 “你还跟我演戏!”他说,“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但是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几秒钟之后便自行收起来了。他看到藻奈美脸上流 露出真真切切的悲伤。 平介再次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他想去叫医生。他认定女儿的精 神出了问题。如果她的精神没问题的话,那就是自己的精神有问题了。 “你别去!”藻奈美喊道,“你别去喊人,请听我说。” 平介回过头来。 她对着回过头来的平介继续说:“我真的是直子。我知道你无法相信这一事实, 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 藻奈美哭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有着藻奈美容貌的少女哭了起来。 平介心里想,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呢,不可能的——他的思想在剧烈地 动摇着。不是因为他无法相信她的话,恰恰相反,她的语气确实是妻子的。想到这 里,再次看她时,藻奈美周围的气息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学生的气息了,而是一个心 平气和的成年女性的气息。并且,那是平介非常熟悉的女人的气息,这一点他心里 非常清楚。 “不过,可是……那个,这种荒唐的事怎么会……唔……” 平介拼命地挠着头皮。 现在他连看藻奈美一眼都感到害怕了。 她继续哭着。她哽咽的声音传到了平介的耳朵里。他向病床方向瞥了一眼。 她正用左手捂着双眼哭泣。随后她又将右手也轻轻地叠在了左手上,右手的中 指在来回抚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根部。 平介大吃一惊。 那正是直子的习惯啊!以前夫妻二人吵架时,她经常这样哭。她用右手抚摸是 戴在左手上的结婚戒指。 “那你记得我第一次找你约会的情景吗?”平介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忘记呢?”她边哭边回答,“我们去看了关于潜水艇沉没的电影, 对吧?” “那不是潜水艇,那是豪华邮轮。”平介说道。 虽然之后他俩又看了几次《海神号》,但直子总是把海神号说成潜水艇。 “看完电影,我们去了山下公园。” 她说的没错。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一起看海上的船。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住所的事吗?” “记得。那天特别冷。” “啊,确实挺冷的。” “你脱下西裤后,里面穿的是睡裤。” “啊,那是因为早上换衣服时着急。” “你骗人。明明就是拿睡裤当秋裤用的。”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当时也是这样很较真地诡辩的。” 平介来到床边,跪到地面上。拥有藻奈美外表的少女凝视着他。他边从正面回 视着对方的目光,边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她的脸。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子。”她在他的手中说道,“你那天也是这样托着我的脸, 对吧?” “是啊。” 那时就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吻了她。但是,今天他没有,因为眼前的脸不 是直子的。他没有吻她,而是问:“你真的是直子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