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直子上学的第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小雨。站在门口,她犹豫着用不用穿 长靴。 “穿运动鞋就行了吧,雨好像下得还不太大。”平介在她身后说道。 “可是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大的。那样的话,运动鞋会沾满泥,这双运动鞋是 上个月才买的,藻奈美还说要忍到六年级开学后再穿,为的是保持这种新的状态。” 直子将全新的运动鞋拿在手中说道。 平介推开门,看了看天。 “可是,看起来不像是用得着穿长靴的天气啊。” “等下大了再穿就晚了。行了,我已经决定了,还是穿长靴好。”说完她从鞋 箱中取出了长靴。那是双红色的胶靴,靴口处有条白线。靴子是直子在超市抽奖抽 到的。 “你说的长靴就是这双啊?” “对呀。” “穿这双去上学不太好吧?” “为什么?” “因为藻奈美说过,这双靴子太土气,她不想穿。” “我知道。可是放着不穿有点可惜了。” “但是,”平介关上了门,“这是你直子的想法,对外人来说,直子并不存在, 你所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藻奈美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的选择,因此,藻奈美自己挑 了双这么士气的靴子去上学,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外表是藻奈美的直子,呆呆地盯住丈夫的脸望了良久。“啊……”她张大了口 型,“你说得也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明白。”直子点点头,将已经伸进长靴的脚又缩了回来,“那我穿运动鞋吧。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哼!可是这双鞋这么快就沾上泥可怎么办呢?”直子一边嘟囔着,一边穿上 了运动鞋。 由于一直让大家惦念着,平介决定今天和她一起到学校和大家打个招呼。藻奈 美所上的小学,两年换一次班级,所以今年的班主任不用换,还是桥本多惠子。 “我没事的,你不送也行,一个人没问题。”穿好鞋之后,直子说道。 “在选种情况下按理说还是去打个招呼好吧。” “是吗?”直子歪着头,斜视着丈夫,“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呀?” “其他目的?什么意思?” “桥本老师既年轻又漂亮,身材还很苗条,挺符合平介的口味吧?” “瞎说什么呢!快走了!再磨蹭下去,第一天就要迟到了。”平介推着直子的 后背出了门。他心中不禁暗想不愧是老婆,虽然外表和以前不同了,可洞察力还是 那么敏锐。他心里还真有那么一丁点想见桥本多惠子的意思。 打着伞出了门,正巧碰见邻居家的吉本和子出来倒垃圾。 “哎呀,藻奈美,今天要去上学啦?” “早上好!托您的福,我赶上新学期了。” “是吗。今天您也陪她去吗?”吉本和子问平介。 “啊,对。” “我都跟他说不用送了,可是这家伙非要去不可。” “啊,是吗……”吉本和子虽然嘴角挂着笑,可还是止不住用奇怪的眼神对比 着直子和平介。 走出很远之后,平介说:“称呼我为‘这家伙’会让听的人觉得奇怪的!” 直子一捂嘴:“啊,我刚才那么称呼你了吗?” “当然了。所以隔壁的大妈才会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下次你要注意点才行啊。” “对不起。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方面我也如此呀。一想到今天千万不能露馅,心里就有些紧张。” “啊,对了,今天还有集会吧?” “嗯,在新宿。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呢。不过应该不会太晚。” “知道了。为了藻奈美,你要加油啊!” “应该说是为了藻奈美和直子。”平介纠正道。 所说的集会,指的是遇难者家属的集会。之前已经在东京市内举行了几次,定 下了今后的方针。集会基本上都安排在休息日。这次由于律师的时间不方便,所以 改在了工作日。平介已经和工厂里解释过了,把今天记在年假里。能够送直子去学 校,也是因为请了假。 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在那里等红绿灯的时候,马路对面一 个少年在向这边挥手。刚开始他们都没太在意。后来还是平介发现,他似乎在向直 子打招呼。少年个子很高,身材很瘦,面容清秀,发型利落。 “喂,那个男孩,看起来像是认识藻奈美。”平介小声说道。 “好像是。”直子也小声回答。 “是谁呢?” “不知道。” 直子迅速将身子转向平介这边,从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藻 奈美五年级出去郊游时照的集体照。平介明白了直子的意图。她是想通过这张照片 来记住同班同学的长相和姓名。恰好照片背面有藻奈美亲手写的每个人的位置和姓 名,这帮了她的大忙。 “喂,干什么呢,绿灯亮了,再不过去就让人怀疑了。” “唔……走吧。”直子边走着边把照片递给了平介,“这个你拿着。” “啊?我拿它干什么?” “帮我查查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查到了悄悄告诉我。” “哦。”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走过人行道。他脸上透着清爽的笑。平介心想,这个 表情应该可以登上教育杂志的封面了。 “杉田,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来上学了?”少年问直子,声音中颇带几分大人的 语气。 “嗯,托你的福。”直子回答道。接着她抬头看着平介介绍道:“这是我爸爸。” “您好!”少年低下头来致意。 “啊,你好!”平介也赶忙做出回应。 少年继续往前走,直子和他并排走了起来,平介于是就跟在他们身后。为了不 引起少年的注意,他偷偷看着刚才那张照片。照片中郊游的地点是高尾山,可以看 见孩子们身后的药王院。季节看起来是初夏。这么算来,照片应该是10个月前拍的 了。 “我本来想去医院看你的,但是不知道你那边方便不方便,所以就没敢去。后 来听川上她们说你还挺精神的,我也就放心了。” “啊。是吗。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是没多少精神。怎么了?” “没有啊,我现在很好。”直子说完顺势向后扫了一眼,示意平介快点查出这 个男生的名字。 平介刚好在照片中找到了看起来像这个少年的人。虽然感觉上有些不同,但那 或许是发型有所改变造成的吧。翻到背面一看,相应的位置写着“田岛刚”。或许 应该读成“RAJIMATUYOSHI ”吧。 “那个,藻奈美,你过来一下。”平介在后面喊道。直子停下脚步,问了声 “什么事”后来到平介身旁。平介用伞挡住了少年的视线,之后把照片的背面给她 看。 “应该是这个,”他指着“田岛刚”这个名字小声说道。 “是读成‘TAJIMATAKESHI ’呢,还是‘RAJIMATUYOSHI ’?”她在伞下歪起 头嘟囔道。 “是呀,哪一个呢?我也拿不准。” “算了,不管它了。啊,我知道了,爸爸。”为了让少年听到,她故意提高了 嗓门,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了许多。直子又来到少年身边:“让你久等了。” 平介在后面想:小学生会说出“让你久等了”这样的话吗? “怎么了?” “啊,没什么。”直子说完回头看了平介一眼。“我爸爸说他想了解一些田岛 君……的情况。” “啊?”平介听了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不过,他马上明白了直子的用意。是她 自己想了解这个跟藻奈美说话很亲昵的少年。 “为什么?”少年问平介。 “啊,这个嘛,我想多了解一些藻奈美好朋友的情况。”平介释放出了善意的 笑容。 “哦……”少年看起来还有几分不解。这也难怪了——平介心里这样想到。 “家里人是做什么的呀?是一般的工薪族吗?” “谁的家?” “当然是田岛君的了。” “噢,是卖鱼的。” “啊,是卖鱼的啊。卖鱼的好啊。”平介不痛不痒地接道。至于卖鱼为什么好,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春假期间去哪里了?”直子问。 “我去了三浦半岛。”少年看起来有些兴奋地说,“亲戚当中有个叔叔家有快 艇,他带着我出海去钓鱼了。我们钓到了很多大鱼,有加吉鱼,还有石鲈鱼。鱼桶 都装满了!” “是吗。”直子边走边点着头。 平介在身后听了心想,天天在家里看着鱼,还跑去钓鱼?看来平时总跟鱼打交 道,对鱼有感情了,对钓鱼也着迷了。 “特别是石鲈鱼,钓得特别多,还分给了周围的人家。因为很大,所以大家都 很惊叹。” “啊?……是白送给他们吗?”直子问道。 “对呀。” “哎呀,卖了该多好呀!” “我才没那么贪财呢!”少年听了直子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介在他俩身后,听了少年的话,也觉得不卖掉有些可惜。又大又新鲜的石鲈 鱼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田岛君的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特别拿手的科目?”平介在后面问道。 “这个嘛,怎么说呢……”少年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是数学吧。” “噢,好厉害啊,数学成绩好。” “不过,其他科目也都还可以。国语呀,理科呀,社会什么的,都不错。”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呀!平介听了觉得有些别扭。 “这么说田岛君还是个全才哪!” “差不多吧。”少年不动声色地答道,“啊,不过体育不太好。” “啊,是吗。”看起来可不像——平介看着少年的大脚心里想。 离学校越来越近,朝同方向走的孩子逐渐多了起来。孩子们边走边嬉戏打闹。 这真是孩子的世界。 “藻奈美!”身后传来了叫喊声。寻声望去,川上邦子挥着手跑过来了。她身 上的小方格裙一上一下地眺动着。 邦子呼哧带喘地来到了直子旁边。 “啊,你们俩这么快就走在一起了呀!真是的!”她交替地看着少年和直子说 道。这时她才发现了跟在身后的平介,忙点头问候:“叔叔早上好!” 等平介也回答“早上好”时,邦子已经又把脸朝向直子了。接下来她快言快语 地说起了昨晚电视里的内容。直子只是在一旁静静她听着。 平介这时在头脑中反复咀嚼着邦子一开始说的那句话:“你们俩这么快就走在 一起了呀!”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从她的语气来看,好像是在调侃他俩。照 这么说,难道他们巳经在公开交往了?真是胡闹,小学生怎么可以呢?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学校了。三座已经褪了色的水泥建筑映入眼帘。平介并不知 道藻奈美他们班的教室在哪里。他琢磨着,直子应该知道。他想起直子曾经来学校 参加过几次课堂体验。 一个胖胖的男孩走了过来。外面明明还有几分寒意,可是他的鬓角却沁出了几 滴汗珠。平介心想这个男孩在夏天可要受罪了。 “嗨!”胖男孩向直子他们打招呼,“大家还好吗?” “哇,你又胖了!”直子旁边的少年说道。 “啊?不会吧?和以前一样吧?”胖男硅撅起嘴说道。接着他瞥了平介一眼, 像是胆怯了似的缩了一下脖子。 平介在穿过正门的地方和直子他们道了别。直子回头看了平介一眼,用一只眼 向他眨了一下,意思是告诉他:我没问题,能成功应付一切的。 就剩下平介一个人了,他想在校园里四处看看。自己连教师的办公室在哪里都 不知道呢。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胖男孩又回来了。他向上看着平介:请问……“ “怎么了?”平介问道。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啊?”平介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胖男孩,“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胖男孩回头看了看说道:“刚听说杉田的爸爸打听了许多关于我 的情况。” “啊?”平介张大了嘴。接下来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指着胖男孩的胸 口问道:“你是田岛君吗?” 胖男孩点了点头。 “啊……是嘛,原来你是田岛君啊。家里是卖鱼的?” “对啊。”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啊,其实我并不是只想了解你 一个人的情况,而是想多了解一些直子……藻奈美班里同学的情况。” “那,已经可以了吗?” “嗯,可以了。不过请等一下,刚才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就是和藻奈美 一起走的那个。” “您是说远藤吗?” “啊,原来他叫远藤啊。谢谢,谢谢了。好了,你要好好学习呀。” 听了平介的话,田岛带着迷惑的表情迈开短腿小跑着走开了。望着他的背影, 平介心里想,难怪远藤说他体育不行。 平介再次拿出那张照片,将名字和人进行了对比。这么一看,当时他所找到的 那个少年果然和这个胖男孩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胖瘦程度不太一样。看起来田岛在 过去的10个月中体重足足增加了一倍。 平介将照片翻到背面,从成排的名字中找到了“远藤直人”进个名字,仔细确 认了名字的位置之后,他又将照片翻到正面。 原来远藤在照片中站在班主任桥本多惠子的旁边。照片中的他脸还很稚气,身 材也不高,和桥本多惠子就像是母子一般。和田岛相比起来,他也发生了很大的变 化。10个月中,他收获了身高和成熟度。 平介抬头仰视着直子所进入的校舍。 直子啊,那可是个你不熟悉的世界呀,你可要处处留心哪——平介在内心向妻 子发出了声援。 中午一过,雨开始变大了,并且有点凉意。平介在夹克外面套了件雨披后出了 门。今天早上和直子走过的路上出现了多处积水。于是他开始想像直子因没有穿长 靴而懊恼的样子,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了。 平介从新宿车站西口出来往前走了10分钟左右来到了一家宾馆。遇难者家属的 集会会场就设在这家宾馆的会议室内。会议室入口处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前坐着 一位年轻的女子。平介在桌子前签了到之后走进了会场。 会场内摆着几排桌子和椅子,座位上坐了差不多有100 人,几乎填满了半个会 场。这次交通事故共造成29人死亡,还有10多个受了重伤的躺在在医院里。因此, 准备如此规模的会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会议绝不会像其他会议那样,因为下 雨或者是工作日等原因而出席率低下。 因为发生事故的汽车是滑雪游览大巴,所以死者大部分部是年轻人,并且有一 多半是学生。从出席集会的面孔来看,大部分都应该属于死者父母那一年龄层的。 相比起来,平介在里面算是相当年轻的一个。他原以为女性可能会比较多,不过实 际的情况是男性占了一半以上。想必以前几乎从未参加过镇上集会的人今天也来了 许多吧。 平介的斜前方坐着像是夫妇的两个人。男的大概有50多岁,女的比男的稍微年 轻些。男的头发理得很整齐,不过大部分都已经花白了。男的在小声和女的说着什 么,女的则像是在回应他一样轻轻地点着头,手里还攥着一条白手绢,不时用来擦 擦眼角。 不知他们失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想必也都正处在人 生最美丽的青春期,他们也一定对其寄托了不小的希望。平介试着通过自己失去藻 奈美的悲伤来联想这对夫妇的悲伤,但还是没有什么概念。于是他想到,想必每个 人都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 “你是杉田先生吧?”旁边有个声音问道。平介扭头一看,是50岁左右的男性, 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啊,我是。”平介答道。 男子听了舒了口气:“我果然没认错人。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是嘛。”平介点了一下头。他已经习惯了别人提起他上电视的事情,“那些 电视台的人哪,什么内容都往外播。” “就是。你女儿现在好些了吗?” “嗯,托您的福,已经好多了。” “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虽然只有女儿一人获救,这也是件幸事啊。”男子 说完点了几次头。 “不好意思,请问您怎么称呼?” “啊,”男子从西服的里兜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男子是开印刷公司的,上面写有“有限公司”字样。他的名字叫藤崎和郎,他 的公司位于江东区。 出于礼貌,平介也向对方递了名片。 “杉田先生在这次事故中失去的是妻子,对吧?”男子一边收起名片一边问道。 “是的。”平介回答。 男子听了点了点头:“唉!我妻子在三年前病故了,这次事故又让我失去了女 儿,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来。” 平介一面想着“那是自然了”,一面也点着头:“这么说来,事故发生前您和 现在的我状况—样,家里也只有父女二人……” 没想到藤崎听了之后露出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不,是父女三人。” “啊,可是……” “我有两个女儿,”藤崎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是双胞胎。两个穿着同样的滑 雪服一起死掉了,连死相都一样。” 说到“连死相都一样”时,藤崎的声音哽咽了。平介听了之后感到胸中生成了 铅块般沉重而冰冷的物质,沉积在了胃袋的底部。 “哪怕有一个能生还,我现在都会觉得另一个也在。可偏偏是两个一起,上天 真的是太残酷了!”藤崎的脸已经发生了可怕的扭曲。 平介心里也想:他的话一点儿都没错。如果发生在直子和藻奈美身上的事情同 样也发生在了那对双胞胎姐妹身上的话,想必所有人,包括其本人在内,都不会发 现,而直认为只有个人获救而已。 待回过神来时,平介发现会议室的很多人都在抽泣。看来事故的影响还远远没 有结束。 遇难者家属联合会有四位干事,都是在第一次集会上选出来的。一个看似一流 企业精英级部长,一个像是商店主人,一个看起来已经退休了,还有一个是家庭主 妇。虽然外观参差不齐,但四个人的表情中却都透着共同的威迫力。把交涉的重担 交给这四个人应该可以信得过。第一眼见到达四个人时平介就这么想。 首先是精英级部长——当然,实际上他是不是部长平介也不知道——一个名叫 林田的男干事就目前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一方面,巴士公司已经承认了司机的 过失,表示愿在赔偿等事宜上拿出最大的诚意;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着疲劳驾驶的 嫌疑,因此有必要追究公司在这方面的社会责任。在这方面,平介在新闻中也曾了 解到因怀疑大黑交通违反了道路交通法,长野县警方已经开始介入公司内部进行调 查。 接下来一名叫做向井的律师来到台上。他体格很结实,理着平头,看上去就像 位柔道手。他用宏亮的声音发了言,大概意思是:赔偿金额将基本不分年龄大小和 男女差别一律相同,如果对通过遇难者家属联合会所争取到的赔偿金额不满意,还 可以以个人的身份继续同巴士公司交涉。 下面有人问到具体向巴士公司索赔多少这问题,向井律师不加犹豫地回答: “底限是8 ,000 万日元。”那上限也就是8 ,000 万目元了吧——对于他的口吻, 平介做出如此解释。 8 ,000 万日元是多还是少,平介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钱再多也不会冲淡自己 心中的悲伤。 但是遗属当中有比平介更现实地考虑问题的人。有人问能不能索赔1 亿日元。 旁边的藤崎听了这个问题也点了点头。看来按自己的标准考虑过赔偿金额的人可能 远比他原来预想的多。 “当然了,我们会尽力争取更大金额的。但不管怎样,因为这是一个双方交涉 的问题,互相做出一定妥协也是必要的。相信大家也不希望交涉拖得太久吧。” 听了律师的话很多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平介也在其中。“不希望交涉拖得太久”, 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谁都希望这样的事能早点结束。 但是——平介心中又注释道——这件事不能就此忘掉,同样也不希望被世人忘 掉。这样惨痛的教训是不应该被忘掉的。 林田干事再次来到台上,说了今后的方针等。另外他还提醒在座的人千万不要 将今天说的内容泄露出去,尤其是要对媒体保持高度警惕。 “因为在赔偿金额这样的问题上,媒体那些人就喜欢添油加醋胡乱报道。”林 田皱着眉头说道。平介推想大概他以前也受过媒体没深没浅的报道的伤害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和大家商量。”林田的语气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面 部表情也有些发僵,“是这样的,今天,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希望同大家见上面。” 接下来,像是下定决心把难以启齿的话一口气说完似的,他继续说,“她就是梶川 女士。” 会场上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空气炸开了。 “请问,你说的梶川女士是……”前面有个声音问,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啊,”林田点了一下头,“就是梶川司机的妻子。她现在就在宾馆里,一直 在会场外等着我们的会议结束。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向大家表达她的歉意。” 刚才被搅乱的空气这回凝固住了,估计每个人体内的血液都开始急速逆流了, 因为平介就有这样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热,相比之下手脚则像是发 麻了一样冷冰冰的。 突然“咣当”一声,坐在平介前面的男子站了起采。是之前被平介看成夫妇二 人中的丈夫那一方。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妻子说:“我们回去!”短短的一句话中蕴 藏着难以形容的淡漠。 他妻子也像是与丈夫有同感似的,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二人缓缓地向后门走去。林田没有说什么。谁都没有上前去拦他们。 接下来很多人选择了同样的方式退场。向外走的每个人都像戴上了面具一样, 毫无表情。 林田环视着留下来的人,问了一句:“那么,下面可以让梶川女士进来了吧?” 没有一个人回答。林田的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表情。平介在心里对他十分 同情。想必林田本人也并不欢迎事故司机的妻子吧。 “那,山本女士。”林田轻轻叫了一声四人当中唯一的女干事山本由子。她点 点头,出了前门。 在两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门再次打开,山本由子将脸伸了进来。“我把 她带过来了。” “那就让她进来吧。”林田说道。 跟在山本由于身后,走进来一个瘦小的女子。她被晒得很黑,以至于让人觉得 把她带到荧光灯下都有些可怜。她的脸色很差,身上的对襟毛衣肩部已经湿透了。 应该是没打伞在雨中走了很久吧。 “我是梶川的妻子。”她低着头说道,声音和身体同样细弱。“这次因为我丈 夫的过失,让大家失去了重要的家人,对此我真心地向大家表示谢罪。”说完她深 深地低下头来。从平介的位置也能看到她那单薄的肩膀正在颤抖。 平介觉得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并且全都向她那瘦小的身体压了过 去,似乎马上就要将她压垮。不过之后她却慢慢地抬起了头。因为我丈夫已经死了, 所以今后我想替他做出最大程度的补偿。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申明这一点,所以我今 天来到这里。“说着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用手帕捂住了眼睛。 “林田先生,”这时,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该男子穿着西服,“为什么要把她 叫到这里来?” “这个是因为……” 林田正要做出解释,梶川的妻子说话了:“是我要求来的,我强行请求……” “你把嘴闭上!”西服男子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在问林田先生!” 他的语调冰冷得能让人打寒颤。梶川的妻子沉默了。 “这件事嘛,主要有两个原因,”林田说话了,“一是因为考虑了梶川女士强 烈的谢罪愿望,另外一个,刚才我也有所提及,要想搞清楚疲劳驾驶问题,梶川女 士的证言也很重要,所以想早点儿让大家见个面。” 林田的解释很在理,西服男子似乎也理解了。不过在坐下时他还是自言自语地 嘟嚷了一句“有必要让我们也见她吗”。 “我们不需要你来道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个女性的声音。 平介伸长了脖子,发现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半老的女性正冲着梶川的妻子,“开车的 人不是你。难道你自己不是那么想的吗,你不过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怕什么都不做 会招人非议才来这里道歉的。这种形式上的道歉有多少都没用。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不,我没有那么想……”梶川的妻子想反驳。 “够了,够了,请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往那里那么一站,感觉就像我们在欺 负你似的。”说完这句话,那位半老女性“咳”地长长叹了口气。由于很静,她的 叹气声整个会场都能听清。 或许她的话也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平介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嘀咕,大概是在 说“就是就是”吧。事实上,平介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他心中想到梶川的妻子失 去了丈夫也一定很难过,但还是无法站到她这一边。 “那么,梶川女士,今天就到这里吧。”林田对低垂着头的梶川妻子说道。他 的语气轻松得和这个场面极不协调。 梶川的妻子轻轻点了下头,林田见状向山本由子便了个眼色。山本由子赶紧领 着她向前门走去。 就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坐在平介旁边的藤崎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丈夫的行为就是杀人!”他的声音在会场内回荡着。 整个房间成了一个瞬间静止的镜头。再接下来画面继续转动,山本由子抱住马 上就要哭出来的梶川妻子的肩,带她出了门。在座的遗属当中有人抬眼看着藤崎, 也有人故意不看他。 平介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想些什么。但明显的一点是,藤崎的话不会给任何人 带来解脱。他说了本该避讳的话。如同飓风吹过般的微寒吞噬着会场的空气。坐在 最前排的刚刚发过言的那位半老女性将明显的不快写在了脸上。 不过当然了,谁都无法责怪藤崎什么。所有人能做的只是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 而已。 “那么,”林田环视着会场说,“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从宾馆里出来时,雨下得更大了。平介撑起伞,独自向新宿车站走去。 “给直子买块蛋糕带回去吧。”想到这里,他在新宿站附近转了起来。说来也 奇怪,以前直子处于他妻子状态时,他很少能想起给她带礼物。 没有发现合适的店。平介决定到小田急百货去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车 站的厅柱后蹲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梶川司机的妻子。开始他觉得她可能是 心情不好吧,但好像还不是那么回事。她居然正在抽着烟,还时不时将手伸向旁边 的垃圾筒,弹掉烟灰。虽然她很注意双腿的姿势,但一个女子蹲在公共场所看上去 总不那么雅观。可能真是太疲劳了吧。虽然看年龄她也就40岁左右,但是团起来的 后背却让人觉得这是个老太婆。 平介本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但是晚了,她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平介。 她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没有神。她还张开了口,微微地,像是发出“啊”的一声的 样子。 没办法,平介只好向她点了一下头。估计她是在电视里记住了平介的长相。 她赶紧站起身,同样点头向平介回了个礼,随后便要转身快步离开。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像跳舞似的摇摆起来。接着像是试图抓住空 气似的,她伸出手来,再接着她一下子堆坐在了水泥地面上,发出了“啊”的一声 惨叫,声音尽量压得很小。 平介赶忙走上前去。很多路过的人也部停下来盯着看,但想伸手帮她的除了平 介没有别人。 “有事吗?”平介一边伸出右手一边问。 “啊……没事,没关系。” “是眼花了吧?” “嗯,站起来时动作过猛了。” 平介心想一定是蹲的时间太长而站起来又那么急的原因吧,何况看起来她本来 就没多少力气。 “抓住我的手。”他再次伸出了右手。 她说了声“谢谢”,抓住了平介的右手。可是刚站起来一半,她就露出痛苦的 表情,又一次坐在了地上。平介仔细一看,原来她的右脚踝擦伤了。 “啊,扭到脚了吧?” “不,没事的,真的没事。”说完她想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是没有成 功。看来她的脚踝一定很痛。平介再次给她搭了一把手,这回她总算站起来了,但 走步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你住在哪里?”平介问。 “啊,您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回去。”她说道,脸上依旧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没有谁能过来接你一下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看来梶川司机的妻子是铁定决心无论怎样都不给平介添麻烦。平介也能理解她, 其实他自己也想赶快逃离这个场面,但他还是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你的家在哪里?快点儿告诉我吧,否则我也很为难。”平介改用略带强迫的 口吻说道。她听了之后好像有些吃惊。 “在……调布。” “调布?那正好和我家在同一个方向。一起打车回去吧。” “啊,不用,我能走回去。” “别硬撑了。那么多人都盯着我们看呢,快照我说的做吧。” 她随身携带的东西有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一个在商场买东西时送的纸袋,还有 一把折叠伞。平介将三样东西合提在右手,左手借给她支撑住身体。就这样,总算 可以挪动身体了。 在出租车里两个人基本上没有说话。即便是说,她也只是重复地说着一句“不 好意思”,而平介则重复地回答着一句“没关系”。 出租车在一栋两层的公寓前停了下来。眼前的建筑就像是把楼板拼接一下组合 起来的,十分简陋。 平介刚要付打车钱,梶川的妻子却执意争着由她来付。最终两人采取了AA制。 她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劝平介直接坐这辆车回家,但平介还是下了车,因 为听说她家住在二楼。 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终于来到二楼。这回她大概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平介回 去,对平介说:“进来喝杯水吧。” “啊,不了,你不用费心,我把你的东西放下就走。” “那怎么行呢!您特意为了我到这儿来,怎么也得让我请您喝杯茶吧。” 这句话让平介听了觉得有些别扭:让你请我喝杯茶? 她家门旁挂着名牌。竖写的“梶川幸广”,旁边并列着“征子”和“逸美”两 个名字。征子应该就是她了,逸美应该是她的女儿吧。开了门之后,梶川征子冲着 里面喊道“逸美!逸美……”很快,屋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梳着短发的中学生 大小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的上身穿着运动服,下身穿着牛仔裤。看到平介,她显得 有些吃惊。 征子向女儿说明了事情经过,听完之后梶川逸美一副索然的表情说了句“真丢 人”。 “总之你赶紧去给杉田先生沏杯茶来。另外再拿个坐垫来。”梶川征子命令着 自己的女儿。平介在一旁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 “算了,我这就回去了。” 樨川征子转过身来向他深鞠一躬:“至少请喝杯茶再走吧,求求您了。” 被面容憔悴的她这么一说,平介也觉得再争执下去太没有男人的风度。于是他 说:“那好,我就只坐一会儿。”说完之后他脱鞋进了屋。 梶川家的布局看起来是两室一厨。进门后往前走两步就是个比较宽敞的兼充饭 厅的厨房,再往里走是相对着的两个房间。看起来一个是西式的,一个是日式的。 估计日式房间里还设了祭坛,因为他闻到了线香的味道。 突然,梶川征子在地板上蹲了下来。平介想她大概是又头晕了吧。但是并非如 此。她冲着他跪了下来。 “杉田先生,这次的事件真是对不起!让您失去了妻子,我不知该如何向您道 歉。”说完她将额头贴向了地面。 “梶川女士,请不要这样。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做。请你停下来,求求你了。” 平介握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起来。他一边拉一边想,她大概就是为了向我下跪才 非要把我让进屋来的吧。 可能是扭伤的那只脚很痛的缘故,她皱起眉头喊了声“痛”。 “啊,你不要紧吧?”平介慢慢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梶川征子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知道不管怎么道歉都是不够的……” “行了,我真的不希望再看见你这样。”平介说道。 令人发窘的沉默在室内扩散开来。厨房里水壶在发出“哧哧”的响声。逸美关 掉煤气,开始用小茶壶沏茶。 盛有茶水的茶杯摆到了平介面前。茶杯看起来像是买其它东西时获得的赠品。 “谢谢你。那个,你是中学生?” “初中二年级。” “是吗,那你比我女儿高两届。”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但是梶川征子却没有简单地听过而止。 “让您的女儿也遭受了这么大的痛苦,真的……很想当面向她道歉。”她像是 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其实平介很想告诉她: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她的肉体;而我的 妻子则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是你丈夫一手造成的! “爸爸他——”逸美站在那里冷不防开口了,“实在是太累了了!” “是吗?” 听平介这么一问,逸美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从去年年末开始就一直没有休息过,即便正月也是如此,偶尔回到家也只 是一直在睡觉,看上去总疲惫不堪的。他跟我说,他上滑雪大巴工作时,连打盹的 空闲都没有,难受得不行。” “好像确实存在超负荷劳动的问题,是吧?”平介问梶川征子。 征子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个问题一月份和二月份特别严重。本来滑雪场的宾馆里是有司机临 时休息室的,可是到了游客比较多的时候,休息室也被改成客房了,所以他们有时 就在食堂之类的地方迷糊一会儿。虽然大巴是两个人交替开的,但是听他说在车上 根本睡不踏实。在路边餐厅停车时又得忙着检查车况,一点儿都休息不着。” “看来他们还真是够累的。”平介跟着应和道。但他说这话完全不是为了表示 同情。在他听来,这无非是为其所引发的事故进行的辩解。于是他带着几分讽刺的 语气说道:“掌握好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也是他们应该做的工作吗?” 听了这话,梶川征子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似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她 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因为我们家很穷。”逸美说道,“爸爸是为了能多赚一点钱才那么玩命工作 的。” “如果很穷的话,我想你们也不会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吧?” “我们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都是爸爸拼命工作的结果!”说完这句话之后, 梶川逸美一下子转身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进了西式房间。 “对不起,这孩子不懂事,顶撞您了。”梶川征子低头向平介赔不是。 “没事。”平介说完喝了一小口茶,是那种淡淡的糙米茶。 “我该走了。”平介站起身。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机放在墙边的一个 很小的组合柜上。 征子伸出手去正要拿起听筒,这时西式房间的门开了,里面传来逸美尖锐的声 音:“是骚扰电话!” 征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拿起了听筒。 “你好!” 但她听了两句就皱起了眉头,将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停顿了几秒之后,她静静 地放下了电话。 “真是骚扰电话啊?”平介问道。 她微微点了点头:“最近已经少很多了。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地打来。” 想必今天也已经打来过好几次了吧。逸美一定也接听过了。 平介忽然觉得心情很不好。为了赶快排解这种不快,他果断地站起身来。 “那,我这就告辞了。” “啊,今天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就在平介穿鞋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征子望了望平介,脸上露出几分 可怜的神色。像刚才一样,她将手伸向了电话。 平介从上方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征子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他冲她一点 头,抓起了听筒。 “你这个杀人凶手!” 声音像是从深深的井底传来的一般,低得让人无法立即辨清对方是男是女。 “你还想这样活多久?赶紧去死吧。唯有死才能救赎你犯下的罪恶。听好了, 今天半夜两点之前,你必须上吊自杀,否则……” “够了!”平介怒吼了一声。也许是没有料到会有男人出来接电话,对方立刻 切断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平介挂上了电话。 “有没有报过警?” “没有。听说警察对骚扰电话这样的事情是不怎么管的。” 平介沉默了。她说的或许是真的。另一方面,打骚扰电话的人目的很明确,从 这一点来说,她也不愿意报警。 这时,平介看见电话旁边放着一张小卡片模样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家公 司的员工证。员工证上贴着征子的照片,还盖着一个“准”字,大概代表她不是正 式员工,而是季节工等准员工的意思吧。 “田端制作所……是一家金属加工公司吧?” “对。您连这都知道啊。” “因为这是我们公司的一家下属公司,我曾经被派去过几次。” “是吗,这么说您是在BIGOOD工作了?” “是的。”平介点点头。平介的公司名叫BIGOOD株式会社。因为公司的创始人 名叫大木,翻译成英语就是BIG WOOD,简化之后就成了BIGOOD. “那你是从什么时 候起开始在那里工作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的。”梶川征子答道。 “是吗?”这让平介颇感意外。他原以为征子是在家中失去了顶粱柱之后不得 已才开始工作的呢。 “虽然我这么说杉田先生可能不大相信,但我们家确实没有多少钱。”大概是 觉察到了平介的心理活动,她又继续补充道,“虽然我丈夫连休息都顾不上,可是 不知为什么根本就剩不下钱。” “钱一花当然会没了。” “我们并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啊。” “我想你丈夫他那么超负荷地工作,补贴一定不会太少吧?” “他的工资真的没多少,每个月都要为不出现赤字而奔命。” “他们的工资结构是什么样的呢?”平介歪起了脖子。 “我也不清楚。我丈夫他从来都没让我看过他的工资明细。生活费都是他先从 银行取好之后再交给我的。只靠他给的那些生活费过得实在太苦了,正是为了能稍 稍补贴一下家计,我才决定出去工作的。” “说不定你丈夫是个节俭的人,实际上他在银行里存了很多钱呢。” 听了平介的话,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家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存款,所以我马上又得去工作了。” 平介心想这可真是件怪事。大巴司机的工资如果真的那么低,还会有人愿意去 干吗?可是梶川征子又不像在撒谎。 “我想巴士公司的工作条件和待遇情况很快就会大白于众的。”平介带着几分 旁观者的语气说道。说完他开始穿鞋。倒不是不同情她,只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产 生同这个女子的连带意识,否则他觉得自己就是背叛了刚才在一起的那些遇难者家 属联合会的同伴。 “我走了。你多保重。”说罢平介出了她家。梶川征子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但 是他根本没有听。 晚餐准备的竹笋饭、蒸鸡蛋羹和烤鰤鱼,都是平介最爱吃的。 “竹笋饭好像有点咸了吧。”直子这样说道。不过平介却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两 样。直子对盐分特别敏感,唠叨饭菜做咸了也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今天早上的事情后来怎样了?” “今天早上的事情?” “就是田岛和远藤的事。我不是把他俩搞混了吗?” “噢。”直子笑了,“这件事啊,可不是嘛,真够危险的。不过没关系,好像 没有人特别在乎这件事。” “那就好了。小孩子长得真快呀,这才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我今天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呢。特别是上了六年级,有的孩子不但体型变了, 就连长相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害得我又得重新记他们的长相和姓名。” “怎么样,记住了吗?” “根本记不住。先糊弄过去,以后再慢慢记吧。”直子边吃着竹笋饭边说。她 手中端的是自己的碗,而不是藻奈美平时用的小碗,这让平介看着觉得有些怪怪的。 “另外,那个叫远藤的男生是什么来历?他怎么和直子啊,应该说是藻奈美, 走得那么近?” “你好像挺在乎的嘛。”直子露出诡秘的笑容。 “你干什么呀,笑成那样。” “没什么,哈哈。我看你确实很在意这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连我也对这 事挺在乎的。” “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一定已经调查过了吧?” “是啊。那个远藤啊,是藻奈美的第一男友。” “第一?你说的是什么呀?” “像阿拉伯国王什么的不都有第一夫人、第二夫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瞎胡闹。照你这么说,难道她还有第二、第三男友不成?” “这个嘛,第二、第三男友好像暂时还没有定下来呢。总之,远藤是她现阶段 的第一男友。他俩之间好像是从今年冬天开始急剧升温的。” “岂有此理。这么点儿的孩子就开始想这种事!”平介说完喝了一小口鸡蛋羹。 鰤鱼发出的味道使得鸡蛋羹格外鲜美。不愧是直子做的菜!他这样想。 “嘿嘿!”直子笑了起来。 “虽然平介是个没趣儿的人,不过藻奈美可不随你。听说她走在走廊里时,经 常会有其他班的男孩子拍她一下就跑。” “那不过是在戏弄她而已。” “好笨的招数!上小学的男生想吸引自己喜欢的女生时,反倒尽会做一些讨女 生嫌的事来。这方面平介也有亲身体会吧?” “这种事情,我早都忘了。” 吃完晚饭,平介帮直子刷起碗来。他的角色是将她用清洁剂刷过的碗用清水冲 净。直子对他说:“你以前可从来都没帮我刷过碗啊。” “虽然我知道你实际上是直子,可是一看到这双小手,就有些放心不下,担心 万一盘子什么的没拿住会掉下来打碎了。” “话虽那么说,但是不论身高还是手的大小,我和藻奈美都没有多少区别,只 是藻奈美的手比我的细。” “当然要比你的细了了!”平介想了想直子本来的样子说道。她原来的身高是 158 米,体重是50多公斤。 “你是不知道,藻奈美最近已经能做许多家务了。估计最今天做的菜她也已经 能做了。” “啊,真的吗?” “她还能做一手出色的针线活呢。你那件黑灰色上衣的扣子就是她给你缝的。 你没看出来吧?” “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哎呀,这孩子都已经这么能干了啊。”说完平介深情地 望着直子——也就是藻奈美的身影,同时在心中暗想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件上衣 的扣子。 “不过——”直子转向平介,“我觉得没有多少力气,只是洗洗碗手腕都会酸。” “是呀,因为你现在的手腕只有原来的一半粗细啊。”平介在心中念道。 “对了,今天的集会结果如何?” “唉,还是没什么进展。” 平介跟直子说起了赔偿金的事。即便是听了“8 ,000 万日元”这个数字,直 子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声“是吗”,之后转了一下脖子。 “他说目标是8 ,000 万,估计最后会比这低很多。” “那是一定的。”将碗全部洗完之后,直子又用水将沾在手上的清洁剂冲掉。 “除了这些,会后还发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出人意料的事?” “嗯。”接下来平介把梶川征子到场的事以及回来的路上去了她家的事都向直 子汇报了。直子边转着大大的黑眼珠边听完了平介的叙述。 “看来真把你给折腾坏了。” “怎么说呢,算是一次不小的意外吧。” 二人回到日式卧室。要是往常的话,平介会马上打开电视机的,可是今天他还 没等他拿起遥控器,直子说话了:“我刚才听了你讲的内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是在大巴里的事。” “说得具体点儿。” “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司机的一些对话。当时车进了个高速公路服务区,其他 乘客都下车休息去了,只有我和藻奈美还留在车上。当时藻奈美睡得很香,我实在 不忍心把她弄醒。这时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话了。我们前面的座位是给被替下来的司 机休息用的,再往前就是驾驶席了。” “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内容了吗?” “倒也谈不上奇怪,不过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听见他们说‘来瓶力保健 吧’、‘咖啡园的作用还能维持吧’之类的话。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在对谁说。” “原来如此。”平介抱起了胳膊。从他们的这番对话中也能印证确实存在疲劳 驾驶问题。 “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呢?”平介歪起头来问道。 事故发生后不久,长野县警方曾经来找过平介,提出想和藻奈美聊一聊。那时 他们正在大力收集幸存者的证言。当时,平介以女儿由于受到了惊吓暂时不能说话 为由拒绝了。之后没几天,警方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估计是因为他们在电视上看 到杉田藻奈美能开口讲话了。平介再一次拒绝了。这回他的理自是藻奈美的精神状 态还很不稳定,事故发生时她正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平 介不想轻易让任何人见到藻紊美,其中的理由自然不用说了。 “这种程度的话跟警方说了也无妨吧?”直子问道。 “那倒也是。”平介点点头。不过他不希望直子坐上证人席的决定还是没有改 变。 “他们的话到这里还没有完呢,之后又说了一些。” “又说了什么?” “其中的一个司机是这么说的:你可真够玩命的,至少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该歇 一歇呀。你这么拼命赚钱拿来干什么呀?” “哼,看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疲劳驾驶啊。” “我想强调的意思不是这个。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琢磨一下‘你这么拼命 赚钱拿来干什么呀’这句话。梶川的妻子不是说他丈夫怎么拼命工作家里的钱都没 见多吗?”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 “如果拼命加班还没有多少补贴的话。那个人会说出‘你这么拼命赚钱拿来干 什么呀’这样的话吗‘所以我猜他们还是能得到相当数目的工资的。” “是啊,我个人也觉得他能赚到不少钱。” “可是从你看到的实际情况来判断,看不出他们家的生活很奢侈吧?” “对啊。”两室的公寓,便宜的家具,赠品的茶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明明赚了钱,可是家里却没有钱。” “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说梶川司机没有将赚来的钱交给家里,而是用在了其他地方?” “应该是吧。” “比如赌博?” “或者女人。” “噢,对呀,还有这种可能性呢。并且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的妻子好像对 此浑然不知啊。” “也许是真不知道,也许是故意装糊涂吧。” “你说得对呀。”平介眼前浮现出梶川征子消瘦的面容。看起来她并不像在撒 谎,不过也可能是她的演技太高超了。 直子突然抿嘴笑了起来。平介吃惊地看着她的脸。她不像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滑 稽的画面才笑的,一对微微上挑的大眼睛——这也是藻奈美的一个特征——凝视着 空中的一点。 “你怎么了?”平介问道。 “想想真是没有天理。”她开口说道,嘴角挂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笑。 “没有天理?什么没有天理?” “你想过没有?”直子看着平介,“想一想事故的原因,难道你不觉得没有天 理吗?不管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赌博,总之为了赚这种钱,司机硬撑着开车,结 果酿成事故,让那么多毫不相关的人失去了生命。我和藻奈美就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之一。”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死简直愚蠢至极。”这句话就像冰尖一样,既冷 又锋利。 “我会调查的。”平介说道,“我一定要搞清楚梶川司机所赚的钱都用来干什 么了。” “算了吧,你没必要那么做的,我只是随便抱怨两句而已。”直子微笑着说道。 这次的笑容不是刚才那种不自然的笑容。 “不,如果就这么算了,我也不会甘心的。”说完平介将目光转向了摆在祭坛 上的直子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