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虽然说得很坚决,但在接下来的两周,平介并没有对梶川司机展开任何调查。 尽管心里也想着该采取些行动了,但是一直没有时间。日本的经济看起来一片繁荣, 平介公司里的加班和假日出勤也不断增多。 平介现在的工作单位是电子式燃料喷涂装置制造厂。所谓的电子式,是指由计 算机来控制向发动机里输送汽油的量。它的出现取代了渗碳器的存在。平介有时也 会在心里想这是向高级发展的象征。 星期二的午修时间,他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地方和固定的成员一起投入了扑 克牌的酣战之中。固定的地方指的是工厂入口处的休息室。室内有张会议桌,桌子 周围围了一圈钢管椅子。固定的成员指的是在同一条生产线上工作的工友,其中既 有在车间里一干就是30年的老手,也有刚满20岁的年轻人。所玩的游戏叫七桥。当 然了,他们打牌是来钱的,每个月的月底起结算。然而对平介来说,值得回忆的月 底几乎一个也没有。 “啊,又被你赢了啊。”这一局平介就只差一步了,可结果还是被旁边的年轻 人占了先机。是刚刚进公司两年的拓朗。平介将牌甩了出去。“你就不能谦虚一点 儿呀。最近没有夜班,让我怎么往回捞嘛。” “什么?我们下周不用上夜班吗?”拓朗问道。为了保持发型,他总是歪戴着 工作帽。 “不用上夜班的是我,你们还得上。你们要好好干。” “啊,为什么只有组长一个人特殊?” “为什么?因为我现在上不了夜班。” 即便这么解释,拓朗好像也没反应过来,还想继续往下问。这时坐在他旁边的 中尾选夫“啪”地拍了他手臂一巴掌,意思是说——你的反应怎么那么迟钝啊? “科长已经同意了吗?”中尾顺势问道。中尾比平介大两岁,是半路改行进来 的,据说以前曾做过寿司店的学徒。 “嗯,夜班时间都改成到B 组帮忙了。” “是吗?是因为B 组之前一直说人手不够吧。平介一过去可要帮他们大忙啦。” 这会儿拓朗应该反应过来了,一句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事故之后第一次上班那天,平介找到了科长小坂,提出能不能把他的夜班调成 日班,因为他一上夜班,直子就不得不在整整一周之内一个人过夜。只留一个女人 在家过夜本来就够让人不安心的了,更何况直子从表面上看还是个小学生。 当时小坂科长答应帮他想想办法。昨天,他终于给出了答案。虽然没有了夜班 补贴让平介有点心疼,但那也没办法。万一不这样,等出事了就晚了。 “啊,说曹操曹操到。”中尾看着入口处说道。小坂正向着这边走过来。 “都玩着呢。谁赢了?”小坂边看着计分表一边问。他个子不高,脸盘很大, 脖子短得就像脑袋直接架在了肩膀上。“啊,是拓朗呀。平介呢?” “还是老样子。”平介的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话中的潜台词是他没有赢过。 “马上就该轮到我赢了,你就看着吧。”平介把帽沿转到脑袋后面,抄起了分 给自己的扑克牌。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的雅兴。”小坂看着平介的脸说,“能不能出来一 下,我有事情想求你。” 平介咂了咂嘴,放下牌,站起身来。“什么事情呀。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来一把 好牌。” 拓朗在一旁接话道:“觉得可惜的是我才对。组长一走开谁当冤大头啊?” 平介做了一个要敲拓朗脑袋的动作之后离开了“赌场”。他和小坂来到稍远处 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事情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下午能到田端那边跑一趟。”小坂说,“你知道吧, 现在公司把D 型喷枪的试制工作全都交由田端那边负责。那边反映说打喷嘴那个洞 时位置很难确定,工程陷入停滞状态。公司打算今天下午派技术人员过去看看情况, 如果平介也能过去就再好不过了。”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行,那我跑一趟。我也觉得这种事情我应该去。” D 型喷枪是平介公司打算明年正式投产的产品,现在正在田端制作所进行试制 生产。BIGOOD公司的研发人员将对田端制作所生产的试制品进行反复测试,确定最 终的生产工序。一旦正式投产,平介将负责该产品的生产线。所以对平介来说,有 必要尽量了解试制阶段出现的问题。 不过,平介也有工作之外的考虑——梶川征子就在田端制作所工作。 “是吗?你能去可真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去跟技术人员说一声。” “好的。” “噢,对了。”科长稍稍压低了声音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巳经稳 定下来了吗?” “嗯,好歹算是稳定了。”平介答道。每每谈及这个话题,平介都会不自觉地 低下头去。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挺为这事担心呢。”停顿了一下之后小坂继 续说道,“不过,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一个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特别是女孩。” “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平介赶紧答道。其实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没 有独自一人培养女儿的感觉,而像是和妻子两个人在一起生活。 “那个,估计现在还不现实,不过早晚都得认真考虑这回事的。到时候你可以 来找我商量,千万别和我客气。”小坂拍了拍平介的膝盖。 “啊?”平介莫名其妙地看着小坂那张大脸,“科长,您说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啊,当然是再婚的事了。给你女儿续个新妈妈的事啊。” “啊……”平介张大了嘴,连连在面前摆手,“不,我没有那个打算。” “哈哈哈,那是你现在没有打算,现在有就怪了。所以我是想让你先记住我的 话,等你有那个想法的时候再来找我,明白了?” 小坂说完一拍平介的肩膀,平介脱口说了一声“啊”。 “那,行了。”小坂站起身,出了工厂。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平介想到了两件 事:一是小坂真是个热心肠,二是小坂是他和直子结婚仪式上的证婚人。 下午,平介和两名技术人员驱车前往田端制作所。两名技术人员他都很熟悉, 一个叫木岛,比平介稍稍年轻一些,另一个叫川边,二十五六岁。在组建生产线的 时候,他们经常碰面,以至于都把对方的脸看腻了。 田端制作所位于府中一带,建在一片平地的正当中,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 和几条生产线成排排列的BIGOOD工厂不同,这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床。当然, 并不是杂乱无章地摆放的,而是为了能随时应付母公司苛刻的要求而成体系设置的。 平介与木岛和川边共同视察了D 型喷枪的喷嘴打洞这一道工序,并听取了负责 人的汇报。大概因为是母公司来人的缘故吧,一看就比平介年龄还大的组长说话时 竟有些紧张。平介很想告诉他“我们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针对问题的磋商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现场的组长为他们提供了很多有价值 的参考。问题看起来不少,接下来该如何解决是技术人员的事了。木岛和川边一边 喝着速溶咖啡,一边看起来很严肃地展开了探讨。 平介说他想去和熟人打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二人,在工厂里走动起来。工厂里 有上千工人,大多数都是男性。说到女性,首先应该想到的是办公人员,但是这个 公司应该和BIGOOD一样,是不会用临时办公人员的。 女性多的车间……那就应该是卷线车间吧。 平介一边猜测一边走着。虽然卷线机里面装有电磁铁,但是将铁线的接头接到 卷线机上这一步还是需要人工来完成的。听人说这一工作比较适合女性去做。 卷线车间位于工厂的一角。大约有10名女工正对着卷线机进行作业。由于她们 都戴着帽子和安全目眼镜,所以看不清她们的脸。平介只能在不引起众人怀疑的情 况下走近她们,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扫视着所有人的脸。 有一个女员工停了下来,凝视着他的脸。当平介的视线和她的视线对上时,她 慌忙低下头去。她的帽子和眼镜看起来格外地大,这大概是因为她的脸太消瘦了。 她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走到一个像是负责人的男性那里说了些什么。男性听完 向平介这边看了看,之后边点头边跟她说着什么。 随后她小跑着来到平介身边。摘掉眼镜之后平介终于敢确定她就是梶川征子了。 “那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您帮了我的大忙。”她低下头去说道。 “你的脚怎么样了?” “啊,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哪里哪里。倒是你现在就这么离开岗位不要紧吗?” “我已经跟负责人打过招呼了。” “噢……”平介倒是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和负责人说的。 为了不分散她同事们的注意力,他们两个来到一台高大的电源装置背后。 “我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到这里来的,顺便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平介说道。 “是这样啊。”梶川征子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的样子。 “实际上,那天从你家回去之后,我又试着回想了下你所说的话,有些地方我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听他这么一说,征子抬起了头,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认为从你丈夫的工作情况来判断,他的收入不可能那么少。这也是我从一 位知情人士那里打听到的。至少不至于少到连你都不得不出来工作的地步。” “可是,”她再次低下头去说,“我们真的没有什么钱。” “那恐怕是因为你丈夫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去了吧。”虽然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 残酷,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征子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在外面有女人吗?” “也有可能是因为赌博,或者是他欠了别人很多钱,但你并不知情。” 她摇了摇头:“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丈夫背着妻子在外面借了很多钱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的吗?——这句话平介想 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你说过你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工资明细表,对吧?” “对。”征子点头。 “一次也没见过吗?诸如他的基本工资有多少这样的问题你从来都不想知道吗?” “对不起。”梶川征子低下了头,就像一个挨了老师批评的学生一样。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一点。”平介发出一声叹息。他的这句话是发自心底的。 假如换成直子的话,她应该马上就能回答出平介这个月的工资大概有多少。 “他这个人,”征子目光呆滞地说,“基本不怎么和我说他自己的事情。” “可是你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吧?” “6 年。” “啊?” “6 年了。从结婚到现在已经在起6 年了。” “哦……”平介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逸美的脸,“可是你的女儿……” “是我和前夫生的。”“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你和你的前夫离婚了?” “不是。逸美的生父是在10年前因癌症去世的。” “哦,是这样啊。” 平介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十分可怜。他同时还想到逸美这个少女可真够惨 的。短短的6 年时间,都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得及熟悉这个新父亲呢。 “你丈夫他是初婚吗?” “不是。听他说他很久以前结过一次婚。但是那时候的事情他根本就不跟我说, 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是嘛。” 平介忽然想到自己这是在做些什么。自已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打听她的私事。 “总之你认为你丈夫没有其他女人或者是赌博之类的迹象,对吧?” “我认为没有。”她用很小但是却很清晰的声音答道。 平介意识到不能耽误她太多的工作时间,便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啊,我该 回去了。打扰你工作了,真是非常抱歉。” 她听了之后说:“不好意思,能稍微等一下下吗?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有什么事吗,” “唔,那个,总之请您稍等一下……”说完她小跑着离开了,向着与卷线车间 完全相反的方向。 过了几分钟她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盒子。 “请把这个给您的女儿带回去吧。这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实在有点不好 意思。” 那是个宛如一盘录像带大小的盒子。通过外包装上印刷的字迹可以知道里面装 的是什么。是白巧克力,估计是谁从北海道带给她的礼物吧。 “啊,不用了,你留着给你女儿吃吧。我想送你礼物的人也是这个意思吧。” “没关系的,我一共收到两盒呢。再说了,逸美她也不怎么爱吃甜食。” 梶川征子的强求让平介感到有些意外。这时一个推着台车的年轻员工带着奇怪 的表情从他们身边经过。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想到一味地拒绝有点没有大人样,平介就将盒子 收下了。 “那我就告辞了。”梶川征子说完又返回卷线车间。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 达成了一个很大的目标,她的脸色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 川边驾车往回走。在车里,平介打开盒子,将白巧克力让给他们两个吃。他决 定如果他们吃不完的话就带给他车间的工友们。虽然直子也很喜欢吃甜食,但是如 果她知道这是梶川征子送的,一定会不高兴的。 “杉田不吃几块吗?”木岛手捧着盒子问道。 “啊,那,我就吃一块吧。”平介抓起一块象棋子大小的白巧克力,放入口中。 一种十分熟悉的甘甜昧道在口中扩散开来。随后他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好几年没有 吃过巧克力了。由于担心蛀牙,直子几乎从来都没让藻奈美吃过巧克力。 平介回到家时已经快晚上9 点了。他也想尽量早点回来,但是因为要加两个小 时的班,所以回来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直子正在日式房间里看电视。看到平介回来,她说了声“你回来啦,我这就去 准备晚饭”后站起身来。 平介上了二楼的卧室,换上了运动裤和汗衫,之后又下了楼。此时厨房里已经 开始飘出很香的味道了。 “啊,今晚要吃母子饭(鸡肉鸡蛋盖饭——译者注)呀!”平介边抽动着鼻子 边说。 “说对了。还有蛤仔大酱汤。” 平介边说着“太棒了”,边坐在矮脚饭桌前。母子饭和蛤仔大酱汤都是他最喜 爱的食物。 正当平介要拿起报纸时,他的目光忽然被放在房间角落的书和笔记本吸引住了。 拿起来一看,是数学课本和笔记。课本中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些数学题。 “你今天学习了?”平介向着厨房的方向问。 “啊,那是今天的家庭作业。”直子大声回答,因为换气扇的声音很吵。“今 天必须做完才行。” “是吗,那可够你受的。辛苦了。” “别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了,吃完饭你得帮我。”说着直子端着装有两大碗盖饭 的托盘走了进来。她的手臂是那么的纤细,让人觉得有点不放心。 “啊?还用我来帮你?” “当然了!难道还有别人能帮上忙吗?”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大碗放到矮脚饭桌 上之后,直子再次返回厨房,这次是为了盛大酱汤。 “直子以前可说过不能帮孩子做作业这样的话呢。” “可我不是孩子。”直子端着大酱汤说,“再说了,你也不看看这题有多难!” “我倒不觉得难,而是觉得挺怀念的。这可是鸡兔同笼之类的算术题啊。”平 介看着那些作业题说道。 “我就是不会做这种题。要是简单的计算我还能自已应付,可是应用题和图表 题就不行了,从开始一直就不行。” “哦。” 平介轻轻地合上手掌,说了声“我开吃了”,便拿起了筷子。母子饭和大酱汤 都做得非常美味。他确信直子的厨艺一点都没有退步。 平介心想,只要饭菜能做得这么好就足够了,算术什么的做不好也没关系。可 是在现实中他的这种想法是站不住脚的。 “你说,如果藻奈美遇到这样的题会怎么办呢?她会跑来向我诉苦吗?” “应该不会吧。那个孩子随你,数学好着呢。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很痛苦啊。” 说完她拧起了眉头。那种表情和小学生的脸非常不协调。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倒还没有。只是我现在感受到了看不见的压力。身边的孩子们都把我当成 数学很厉害的一个女生,可事实上根本没那回事。我还想让他们教教我呢。连老师 都觉得我数学很好,每次看我时都是一副凭我的能力一定能够轻松搞定的表情。我 只好拼命地冲着老师笑,可是一想到早晚都会露馅,心里就火急火燎的。” “喔。”平介哼了一声之后吸了一口大酱汤。 “不就是小学生的数学题吗?” “你别说得那么轻松。” “可是你都36岁的人了……”平介话到这里就打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计算现 在这个直子的年龄。 她似乎并不反对被说成是36岁。 “不管到了多少岁,不会就是不会嘛。小学时就解不开的问题难道会因为年龄 大了就自然解开了吗?” “你说的也是。” 平介将筷于伸向了小碟里的腌黄瓜。电视里每天两个小时的连续剧已经开播了, 光是看一下演员阵容,就能大致猜出犯人是谁。 “那,吃完饭休息一会儿,我们来个数学特殊训练吧。” “虽然心里不想,可也没办法。”直子也夹了一口腌黄瓜。两个人的口中同时 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 二人吃完饭后关了电视,把饭桌当成课桌,开始了特殊训练。 平介教了一个小时左右,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 “这也没什么嘛,挺简单的呀。”将那张纸上的题全部做完之后直子说道,眼 睛睁得溜圆。“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顺利地做完数学题呢。看来平介的教学方法就 是神哪!” “哪有啊?我的教法一点都不神奇,很普通嘛。” “咦,可是我明白得很透彻啊。为什么之前我从来都没做出来过呢?这可真是 奇怪了。” “会不会是因为……”平介看着她的脸,然后将目光向上提了提,“你的大脑 和以前不同了呢?” “啊,”她一副吃惊的表情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虽然你的意识是直子的,可是大脑还是藻奈美的啊。才智啦擅长的科目啦这 样的东西部是由大脑决定的,理所当然的直子现在就有了和藻奈美同样的素质。” “啊,原来如此!”直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身体和原来不一样了,大脑自然会变的。自己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直子 想。 “可我还是无法像藻奈美那样喜欢数学和理科啊。”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和特殊训练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吗?应该有什么地方 感觉不一样吧?你确定现在还讨厌数学吗?” 直子盯住自己搭在桌子上的小手看了一会儿,朝下的睫毛显得十分修长。 “我也说不清楚了。”她抬起脸来,“现在好像即使想到明天有数学课,肚子 也不会疼了。” “之前会疼吗?” “会很疼的。”说完直子露出了笑嘻嘻的表情,“我去给你煮杯咖啡吧。” “啊,太好了。” 直子支起了一条腿,想就势站起来。可是就在这时,她的脸忽然阴了起来。她 皱起了眉头,歪起了脖子。 “咦,好奇怪。”直子说。 “怎么了?” “有点怪怪的感觉。” “所以我问你怎么了。” “等一下……”直子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向下看着平介,眨了几下眼之后向走 廊走去,进了卫生间。 看来她是肚子疼吧,平介边想着边打开了电视机。新闻节目刚刚开始,现在正 在播报今天的棒球比赛结果。他暂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新闻上。他是巨人队的球 迷。 体育新闻播完后出现了广告。直子还没有回来。直到接下来的天气预报开始了, 她才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直子的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事,又像是有什么奇妙的发 现。不过不管是哪种情况,程度似乎都不很严重。平介很随意地问了句:“到底是 怎么回事呀?” “唔。”她先是哼了一声。 “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因为身体难受。”直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平介仍 觉得她身体看上去有些不适。直子盯着他的脸:“明天我们吃红小豆糯米饭吧(日 本人在遇到”喜事“时有吃红小豆糯米饭的习惯——译者注)。” “啊?”平介一时间楞住了。不过他还不至于迟钝到那个程度。他很快理解了 她的话的含义。他睁大了眼睛,向后仰起了身子:“啊,你来那个了啊。” “对啊。”她点点头,“这么说来,这孩子以前还没来过呢。听她说她的朋友 当中有的五年级的时候就来了。” “是吗。”平介也不知道该如何就这话题发表见解,“那,还顺利吧?” “顺利?” “啊,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那个……就是说,有没有……” “噢,”直子舒缓了自己表情,“没什么麻烦。我对月经已经适应了。毕竟都 和它打了20多年交道了。另外由于是第一次,量也不大。” “那你刚才是怎么处理的?” “刚才吗?垫上卫生巾了。是我以前用剩下的,不过有点大。” “噢。” 在这种场合除了随声附和外,平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挠挠自己的脑袋。 接下来他又想,即使真正的藻奈美遇到了这种情况,他也一定只能做出这样含混的 反应。 “那,我可要恭喜你啦!” “谢谢。”直子微微地一点头,莞尔一笑,“从今天起藻奈美的身体将逐渐向 女人的方向发展了。希望她来那个的时候不会像我那样痛得厉害。可惜这方面藻奈 美不能随你啊。” “是啊。”听了直子的玩笑话,平介并没有笑出来。倒是玩笑话之前的那句 “逐渐向女人的方向发展”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在精神方面,直子已经完全是成 年女性的状态了,而在今后,她还将逐渐拥有成年女性的身体。 他不禁要想——那时二人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和整个住宅相比起来,杉田家的浴室显得非常大。浴池很长,大人躺在里面将 腿伸直后还有余地。和浴池相配套的,淋浴下的空间也十分宽敞。看来之前的房主 一定特别爱洗澡。可以说,平介喜欢这套住宅的首要理由,就在于这个大浴室。 平介泡在浴池里,环视着浴室的各个角落。靠吸盘粘在墙壁上的小挂钩挂着直 子的浴帽,他在心里琢磨最近直子有没有用过。放洗发露和香皂的搭架上还摆着一 只粉色安全剃须刀。用不好剃须刀的平介每天早上都是用电动剃须刀来刮胡子的。 那只粉色剃须刀是直子用来修理腋毛的。平介推测她现在一定用不着了。 按照杉田家的习惯,家里每个人每天都要洗澡。可是今晚,来了月经的直子不 能洗了。平介是从直子入院时起才开始一个人洗澡的。在事故发生前,除去上夜班, 他总是要和直子或藻奈美一起洗的,这样也充分利用了浴室宽敞的好处。 他又想到,今后就不能和直子洗澡了吧。当然,如果是正常夫妻的话,一起洗 到死也是无可厚非的。可问题是现在的直子既是直子,又不是直子。她的外表是他 们的女儿藻奈美。 平介的熟人当中,家有和藻奈美同样大小女儿的男性都在感叹:最近女儿不肯 和自己一起洗澡了。本来藻奈美也该到这一阶段了。因此,虽说别人不会看见,但 今后在自己家里那么做也该不合适了吧…… 平介越想越理不清思绪,大脑里一片混乱。他将毛巾用水打湿,按在额前出了 浴池。 日式房间里,直子正在为明天做着准备。她将写有课程表的纸摆在了桌面上, 一边看边往书包里装课本和笔记。 “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做这样的事呢?”平介一边从冰箱里 取出一罐350 毫升的啤酒,一边问道。 “怎么了,在这里有什么不可以吗?” “啊,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藻奈美不是有自己学习用的房间吗?” 二楼那间6 张草席大小的西式房间就是藻奈美的房间。 “哦。不过,怎么说呢……”她有些支支吾吾。 “她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啊,不是,不是那个原因,只是我不想用那个房间而已。” “为什么?” “因为……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无聊……”直子看着平介说道,“那个房间, 我一直都保持着藻奈美活着时的样子。” “啊?” “桌上东西的摆放方式呀,床上被子的折叠形状呀,我都尽量使其保持原状。 只有需要拿课本和笔记等必需品时,我才会碰一下,但也都会非常小心,尽量不碰 不相关的地方。” 说完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平介停下正要开啤酒的手。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产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疑问, 倒是对自己至今都没有关心过藻奈美的房间现在是什么样这粗心大意的行为感到无 比自责。直子不但要模仿藻奈美的样子去上学,还要每天对家里进行打扫。想必她 每天一定都会为怎样打扫女儿的房间一事而苦恼。 “原来是这样啊。”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这么想很愚蠢。” “我可以去看看吗?” “是藻奈美的房间吗?” “嗯。” “可以。” 平介站起身来,直子也站了起来。 杉田家的二楼有两个房间。上了台阶之后有两扇相对的门,右侧是藻奈美的房 间,左侧是夫妻二人的卧室。 平介缓缓推开右侧的门,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气。房间里一片漆黑。 平介在墙壁上摸索着开关的位置,这时直子从一旁伸过手来,一下子打开了开关。 荧光灯闪了一闪之后,白色的灯光溢满房间。 “不愧是藻奈美的房间。”平介不禁顺嘴溜了一句。 这千真万确就是藻奈美的房间。窗旁的桌子上放着杂志,封皮是微笑着的超人 气男偶像组合。墙壁上也贴着同一偶像组合的画报。平介最近曾听藻奈美说过,这 个偶像组合的名字叫做“少年队”。书架上摆着一大排少女漫画。一张不大的单人 床,上面铺着方格床单。枕头旁边坐着一只泰迪熊,没错,就是那只泰迪熊。床单 表面有点细微的不平整,那是藻奈美躺过的痕迹吧。他觉得如果摸一下的话,都能 感觉到藻奈美的体温。 “你是怎么清扫的?”平介问道。 “只是将地板用吸尘器过一下那么简单。” “可是那样的话其他地方还是会布满灰尘吧?” “嗯。”直子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不可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是呀。”平介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视线落到了藻奈美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椅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带有草莓图案的坐垫,平介看着十分眼熟。那是藻奈美还很小 的时候,嚷着说椅子太矮,于是直子就给她做了这个坐垫。看来她长大了,但这个 坐垫却一直在用。 “直子,你能不能坐在那里让我看看?” “是坐在椅子上吗?” “嗯。” 大概是不想碰到其他地方的缘故吧,直子非常小心地拉过椅子,慢慢坐了上去, 之后看着平介问:“是这样吗?” 平介双手叉腰,望着直子的坐姿。一瞬之间,藻奈美仿佛又回到了他的世界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着一张令他怀念的照片。“藻奈美”他小声叫了出来。 直子不会不知道丈夫刚才看到了什么。“求你件事,”她说,“能不能帮我拿 面镜子来?” “镜子?”他也马上觉察出了她的想法,“我去找。” “最好是大一点的。” “我知道。”他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个主意,“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平介出了房间,直奔对面的卧室。这是个日式房间,墙边有两个衣柜,窗前是 直子的试衣镜。这些都是她的嫁妆。 他来到试衣镜前,双手抱住镜面部分,一用力便将镜面从底座中拨了出来。他 在搬家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这部分可以卸下来。 将镜面完全卸下来之后,他抱着镜面又回到了藻奈美的房间。 “啊,你真聪明!”直子很欣赏丈夫的办事能力。 平介将镜子立在地板上,将镜面对准了直子:“能看见吗?” “再向上提一点,然后再往左来一点。嗯,这样就可以了。”直子成功地在镜 子中看到了女儿的身影。注视了一会儿之后,她用有些湿润的眼睛望着平介:“好 想把她拍下来。” “我去拿相机。” “啊,不用了。”听她的语气,好像是说拍成照片没有意义。直子再次深情地 望着镜中的女儿,偶尔还改变一下脸的角度,动一动手和脚。 “这个房间。还是用吧。”平介说道,“另外还要好好打扫……你觉得呢?” 直子先是低下头去,之后又抬起头来。 “你说得对。”说完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二人回到自己的卧室,铺好被子,打算睡觉。就在开始迷迷糊糊的时候,平介 感赏到直子在敲自己的肩膀。他睁开眼,只见直子正在盯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直子先是露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样子,然后问:“我想问你,你那里怎么办?” “我那里,你说什么呢啊,我哪里呀?” 当他反应过来时,睡意一下子全没了。他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种事啊?” “嗯,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们是不可以做的,对吗?” “当然了!别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呢……和自己的女儿,并且还是个小学生!” “可是,平介能忍受得了吗?长期不能做,会不会在体内堆积?” “这不是能不能忍的问题!虽然我知道你是直子,但是看到你目前的身体我心 里没法不别扭。我又不是那种变态的人!” “说的也是。那你会找别的女人吗?” “啊?”平介坐起了身子,在被子上盘起了腿,“我根本没有想过那种事。总 之,这方面的事没办法,我们只能选择放弃。” “是啊。”直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求求你了,别再说这种事了。你说的时候可能不在意,可我这边听的时候觉 得是藻奈美在说话啊。” “啊,是呀,对不起。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提这种事了。” “嗯。”平介再次把脚伸进了被子。不过,他在把被子盖到身上之前说:“我 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是关于我们彼此之间称呼的建议。现在在家的时候我管你叫‘直子’,你管 我叫‘老公’或‘平介’,对吧?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改一改比较好呢?” “你的意思是像在外面时那样称呼吗?” “对。我觉得有必要养成这样的习惯。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直子看着房顶暂时陷入了沉思。在她沉思的时候,平 介就看着她睡衣上的图案。上面画的是各种表情的描,有发怒的猫、哭泣的猫、微 笑的描,还有假装正经的猫…… “我知道了。”她终于说,“我也觉得那样做比较好。” “真的吗?” “嗯,那从今晚起我就不叫你平介了,而是叫你爸爸。” “就是这个意思。” “那,晚安了,爸爸。” “晚安……藻奈美。” 平介钻进了被子里,不过睡意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了不一会儿,身边 传来了直子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还是小孩的觉来得快。 平介抱着清醒的大脑,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他心中在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我 到底是失去了女儿呢,还是失去了妻子? 一个男的站了起来。他的脸轻度痉挛着,脸上的赘肉从很远的位置都能看得见, 头发薄得像烤海苔片一般,老老实实地趴在头皮上。大概是爱打高尔夫球的缘故吧, 他连天庭都晒得黝黑。尽管如此,他看上去还是欠几分血色。 “4 ,000 万到4 ,500 万之间。”那个男的开口说道,声音很有穿透力。这 句话一下子打破了会场的沉寂。这是攻防战斗开始的标志。平介并不喜欢这样的场 面,但是又不能一逃了之。 “这是我们公司考虑出的赔偿金范围。根据性别、年龄等差异,多多少少有进 行增减的必要。” 发言的人是大黑交通的总务部长,名叫富井。这真是个倒霉的角色。虽然是敌 方,但平介还是对他有所同情,毕竟不是这个人一手酿成的车祸啊。 遇难者家属联合会与大黑交通之间的赔偿交涉照例在新宿那家宾馆的会议室里 举行。事故已经发生3 个月了。由于是周末,遗属这一边几乎全员出席,而大黑交 通方面,除了富井以外连有五个负责人加上一名律师。公司方面的人坐在了会议室 的最前端,大排的遗属坐席刚被安排在了他们的正对面。平介心想这简直就像是在 开记者招待会。 “这个范围是根据什么标准制定的?”遗属一方的律师向井向公司一方发问。 刚刚坐下去的富井再次站了起来。 “这个是公司参照过去的交通事故制定出来的,也可以看做是我们公司能够赔 偿的上限。我们从国土交通省(相当于中国的交通部——译者注)也得到了指示, 上面要求我们一定要拿出最大的诚意。” 身为遗属代表的林田干事举起了手。 “你所说的上限,是处理你们公司基本没有过失的、无法预测事故时的上限, 比如竟然出现了恶劣天气,或者是受到了其他车辆的影响。但是这次的事故根本不 在上述事故范围之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认为这不单单是事故,还是人祸。说得再明确一点,我们认为这 等同于过失杀人。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让因得不到休息而疲劳过度、走路都打晃的 司机带着危险去开滑雪游览大巴,这早晚都会造成事故的。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 你们利用这种危险的大巴来载客赚钱,这不是犯罪行为是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你们 根本没把乘客的安全放在心上。做出这种近乎杀人的行为,还想按以前的事故来制 定赔偿标准,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想有些太天真了吗?” 林田用兴奋的语调口气说完了这席话。他坐下去时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有 几个人小声鼓起了掌。 公司方面的人露出苦脸是可想而知的事了。出现“过失杀人”这样的词语让他 们的心情自然无法平静,而林田的陈述也是他们根本无法否认的。 就在前一段时间,劳动局还宣布,他们已经向东京地方检察院递交了相关资料, 以违反劳动基准法的嫌疑对大黑交通的两名干部提起了公诉。此外在稍早一些时候, 关东运输局在对大黑交通进行特殊安全检查之后,认定该公司明显违反了防止疲劳 驾驶的有关规定,在保证运输安全方面存在严重过失,责令该公司的8 辆旅游大巴 停止运营14天。据该局的检查结果显示,在近一个月内一直没有休息而从事驾驶活 动的该公司司机有4 人之多,这违反了公路运输条例中有关防止司机过度疲劳的规 定。 另外,长野县警方也已经开始以违反道路交通法的嫌疑介入大黑交通公司的内 部展开调查取证工作。一旦警方的调查结果公布,可能还会有新的处罚下达。 上述信息对于遗属来说无疑是个利好消息,所以林田才能够做出那么强硬的发 言。 “你们真是太黑心了!居然还不好好承认自己的罪行!”平介旁边的男子发言 了,是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儿的藤畸。“我看了前天的报纸,你们是不是说过司机 疲劳驾驶是他个人的过错?” “啊,这个问题嘛,实际上是这样的。”公司方面的坐席上站起了另外一个男 的。在开始的介绍当中平介得知,他是大黑交通运营管理部的部长,名叫笠松。 “公司说这话的意思是司机从事超负荷工作并不是公司的指示,公司并没有强制他 们超负荷工作。特别是造成这起事故的司机梶川,是他自己向排工作表的人提出请 求,要求增加自己的勤务。这是事实。” 平介注视着笠松的脸。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藤崎表示了他的怀疑,“再怎么想要钱,也不 会有人愿意一点都不休息地工作吧?” “不,我说的是真的,这是我们通过内部调查搞清楚的。”笠松有些激动地说。 平介觉得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因为直子说她曾听到一个司机对另一个司机说 “你这么拼命赚钱拿来干什么呀”这样的话。很明显,这句话意味着被这么说的那 个司机是自己主动要求超负荷工作的。 平介心想,看来梶川司机还是等钱用。但是他把赚来的钱花在什么地方了呢? “就算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公司仍旧推脱不了责任。”遗属方面的律师向 井发言道,“按照劳动基准法的规定,不光是强制员工超负荷劳动,对于员工主动 提出的超负荷劳动给予允许也是被禁止的。” “啊,这一点您所言极是。”笠松低下头去说道,“我们公司并没有逃避责任。 只是刚才有人好像对前天报纸上的报道有误解,所以我想稍微更正一下。我想说的 是,在梶川司机这件事上,并不存在强制这种说法……” “可是,你们的做法也许和强制没有什么差别。”林田说道。他手中拿着一本 什么记录。“这里有你们公司去年的资料。你们公司的司机一个月的工作时间比行 业的平均值高出60多个小时,加班时间为每个月50个小时,是行业平均值的三倍半。 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原因就在于你们公司的基本工资比其他公司低,因此员工只好 靠加班补贴来补足。尤其是对那些在子女教育方面负担很重的三四十岁的员工来说, 这种取向更加明显。请问对于这一点,大黑交通能够否认吗?” 大黑交通的干部们无以反驳,一下子哑口无言了。甚至在他们之中,也出现了 点头的人。 “那么,”由于话题偏离方向而被晾在一旁的总务部长富井开口了,“遗属联 合会的各位认为多少金额比较合理呢?” 接下来林田等四位干事和向井律师互相小声商量了起来。他们的座位排在了一 起,这表示遗属联合会的其他成员把交涉大任基本上都委托给他们几个了。 最终向井律师说话了:“经过商议,我们遗属联合会成员一致认为,赔偿应该 与性别和年龄无关,所有人都一律相同。至于金额,我们至今已经讨论过多次了, 初步得出了不能再做出让步的最低额度,是8 ,000 万日元。” 向井干脆的发言对大黑交通方面的人来说无疑是重重的一锤。像是被这一锤从 上向下击中了一般,那些干部都耷拉下了脑袋。在场的最高复责人——专职董事听 完后抱住了自己花白的头。他是前天才顶替社长上台的,但在平介看来,他明显并 不高兴。 看来照这样争论下去,交涉还要拖很久。平介也变得愁闷起来。 这一天的交涉又结束了,最终大黑变通方面答复说回去再商讨一下。平介也说 不好情势算不算是在向着有利于遗属联合会的方向发展,但从几位干事和向井律师 的表情来看,应该可以看做是往前迈了一步吧。 平介走出会场时,看见大黑交通的人正在整理资料。运营管理部部长笠松正一 个人在稍远的地方往文件上写着什么。平介走近了笠松:“啊,打扰一下。” 也许是没有料到会有遗属跟他打招呼,笠松眼神里露出了惊惶失措。将平介从 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他应了一声:“啊,您说。” “还是您刚才说的内容。您说梶川司机是自己主动要求超负荷工作的,对吧?” “啊。” “梶川是不是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所以才这样勉强自己的?这方面您有所 了解吗?” “啊,这么详细的事情我倒是没有听相关人员说过。”笠松难掩不解的表情。 他一定是对遗属为什么关心这种事感到十分疑惑吧。 这时平介的身后有人喊:“杉田先生!” 平介回头一看,是林田。平介向笠松说声“谢谢”后,来到了林田跟前。 “杉田先生,你这样做不太合适吧。希望你不要单独和对方谈个人要求。”代 表干事皱着眉头说。 “啊,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平介一边道歉,一边心想我谈的可不是个人问 题,而是事故原因。 在平介心里,赔偿金多少都无所谓。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钱。钱当然越 多越好,但他不想为这事浪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对他来说,事故原因到现在还没 有弄清楚是最让他心急的。虽然已经大体上得出了疲劳驾驶的结论,但在为什么会 出现疲劳驾驶这一点上,始终都很暖昧。因为他想要钱——这是废话。问题是他为 什么想要钱。是因为想过奢侈的生活吗?还是他欠了别人很多债?是因为他在外面 有了女人吗?还是他沉迷于赌博?这些才是平介想要知道的。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一 点,平介将始终无法接受目前的解释。 平介看到藤崎在与向井律师说话,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藤崎 好像是在说向他们提出最低要一亿日元就好了。律师听了之后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接下来好像是跟他解释说8000万就已经够高的了。 在新宿车站买回去的车票时,平介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零钱了。他看到了一家商 店,于是走了过去,打算买本杂志。看杂志正好可以打发坐电车的空闲。 但那里并没有他经常看的那种杂志,倒是一本男性杂志的封面吸引了他的眼球。 具体点说,吸引他眼球的是封皮上摆着性感姿势的女子的照片。这本名为《快乐星 球》杂志的存在价值一目了然。 平介以前从未买过这种所谓的官能杂志。他在公司的更衣室里也曾见过这样的 杂志,但他从来没有拿起来看过。 他产生了买本看看的想法,但又实在难以下手。商店的售货员是位50岁左右的 中年女性。他害怕被她看成不正经的人。 他越是犹豫,越是难以下购买的决心。最终他还是拿起了一本自己并不太想看 的杂志,打开了钱包。 就在这时,一个看似上班族的年轻男子来到他身旁。年轻男子扫了一眼店面之 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本《快乐星球》,之后递上了一张一千日元钞票。女售货 员带着一副似乎对生意毫不感兴趣的表情,慢吞吞地给他找了钱。 原来如此!只要大大方方地买就可以了。 平介装作才发现那本杂志的样子,果断地拿起了一本《快乐星球》,和刚才拿 的那本杂志合在一起拿在手中,递过去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他希望赶快离开这个 地方,可是女售货员慢吞吞地把要找给他的零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递了过来。 当然,她才不会对他买了什么杂志感兴趣呢。 在回去的电车上,平介读的是那本普通杂志。《快乐星球》被他和赔偿交涉的 资料一起放在了提包里。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个小学生刚买了自己想要的玩具一样。 从车站下了电车,快走到家附近的时候,平介看到了桥本多惠子从正对面走过 来。她接近棕色的长发随风飘动着。她也马上注意到了平介,微微张开嘴,停了下 来,脸上洋溢出自然的微笑。 “啊,老师,好久不见。您这是去哪儿了?”平介低下头去向她打招呼。 “杉田先生,我刚才去过您家了,家里好像没有人,所以想往回走呢。” “啊,是吗。那,如果方便的话,现在一起过去吧。” “好,那我就小坐一会儿。” 桥本多惠子于是掉转了方向,两个人肩并着肩向平介的家走去。 “藻奈美好像也不在家,她是去哪儿玩了吗?” “这个嘛,不,我觉得应该不是。”平介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快到5 点了。 “我猜她是去买晚饭吃的东西去了。” “哦。”桥本多惠子像是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藻奈美最近都变得像她妈 妈那样能干了吧?” “呵呵,现在她好歹都能自己做很多事了。” “真了不起啊。我到现在还吃妈妈做的饭呢。” “啊,老师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对啊。他们都想快点把我嫁出去呢。” “老师要是有那种想法的话,应该会有很多候选对象吧?” “哪有那回事啊。我一直待在学校里,生活圈子很狭窄的。”桥本多惠子在面 前摆着手说道,分明是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那让我做你的候选人吧!——平介想出了这句玩笑话,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毕 竟之前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那样太不稳重。 到了家门前,平介还是先按了几次门铃。内线电话的话筒里并没有传来直子的 声音。 “看来还没回来呢。对了,是藻奈美在场比较好吗?”平介问道。其实他心里 在想,虽然她是老师,但同时她还是个年轻女子,独自到一个男人的家里可能会有 些不方便。 “不用。还是单独和您一个人说比较好。” “啊,是吗,那请进吧。不过,家里地方有点小。” 平介打开了大门上的锁,把她让了进来。桥本多惠子没有露出任何拘泥的样子, 说声“打扰了”便大大方方地进了院子。当她从身边走过时,平介闻到了一阵淡淡 的洗发水的香气。 平介把她带到一楼的日式房间里。打开冰箱往里看时,平介想到应该为应对这 种场合提前买些果汁什么的。冰箱里只有啤酒和麦茶。直子很少买果汁,因为她说 果汁对孩子的牙齿不好。现在她自己变成孩子了,可是这个习惯还没有改。 最终平介倒了一杯凉麦茶端给了女教师。 “您不用太费心了。”桥本多惠子低下头去说道。她在电视正前方的坐垫上跪 下身来。那个坐垫原来是他和直子结婚时用来招待客人的,之后就一直没有用过。 车祸之后不久,由于不断有客人前来吊唁,他就又把它从壁橱底端翻了出来。如果 没有这番经历,想必现在他正让桥本多惠子等在门口,而自己则正投入找坐垫的苦 战恶斗之中呢。 “今天您要说的是什么内容呢?是藻奈美在学校惹什么乱子了吗?” “没有,没有。”桥本多惠子连摇头带摆手地说,“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只 是想就一件事情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哦。”平介挠了挠鬓角。他觉得桥本多惠子的腔调有些正经。“那么,是什 么事情呢?” “前一阵子,您的女儿来找我商量事情。” “噢。” “她说她想上私立中学。” “啊?”平介向后仰了一下身体,由于手中端着水杯,差一点把麦茶洒到外面。 “私立中学,是像麻布或开成那样的学校吗?” “对。不过你说的都是男子学校。就是这种类型的学校。当然,也有稍微普通 一些的,相对好考一些的学校。” “这么说麻布和开成就是很难考的喽——平介自己解释道。他根本不懂这方面 的事情。像麻布中学和开成中学这些名字他也是因为听直子提过,所以才知道的, 不过仅仅知道名字而已。 “这么说还有女子学校了?” “当然有了,比如樱荫啦,白百台学园什么的。” “呵呵。”平介将挠着鬓角的手移到了后脑勺上,“这个……听名字就觉得是 水平很高的学校。我说的对吧?” “对。”桥本多惠子点点头,“这样的学校水平都是非常高的。要想进这样的 学校,至少要确保偏差值在60以上。” “是吗。”平介应和道,心里却一团迷雾。事实上平介根本就不知道被人们炒 得很热的偏差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几秒钟之后,平介又睁大了眼睛问:“这么说来,藻奈美想上这样的学校 了?” “她没有具体说想上哪所学校。听她的意思是还没有决定下来。升学的事您不 知道吗?我还以为她是和您商量后定下来的呢。” “我根本就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那就是藻奈美自己决定的了。”说完桥本多惠子喝 了一口麦茶。平介凝视着她的嘴角,一瞬间他在头脑里想象她嘴上的口红会不会在 杯口留下痕迹。不过,她放回到桌面的杯口上并没有口红的痕迹。 平介将视线从杯子上转移开,架起了胳膊。 “这个孩子,怎么会忽然之间产生这种想法呢?” “她对我说是为将来着想。” “啊?” 平介一边浮想起直子的脸,一边体味着“将来”这个词的含义。想着想着,心 情竟异样阴沉起来。这不是不考虑就能迎刃而解的问题,既然上小学六年级的藻奈 美在形式上存在,那么藻奈美的将来也就的的确确存在着。那绝不是杉田直子的, 也不是平介的。之前平介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不是不想考虑,而是总想把它往 后压一压。看来直子可没有那么想。她大概是把这个问题当成了自己的问题,所以 才提出那样的想法吧。 “这么说来,替将来着想的话,上私立中学比较好?” “问题就在这里。”桥本多惠子直视着平介的脸说。此时她的眼神是单纯的班 主任的眼神。“从各个角度考虑,如果现在加把劲儿能考上私立中学的话,将来的 选项也会多一些。——这是她自己说的理由。” “选项?……” “对。藻奈美用了选项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藻奈美说话越来越像大人 了,和她说话时你都会忘记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平介心想“那是当然了”。不过他必须假装不知道才行。 “那不过是她装作老成而已。” “不,我认为不是。她不只外表装出大人的样子,而且从内心里渗透出一种大 人才有的稳重。之前有一次班上大扫除,她看到班里的男生在打闹,就向他们提出 了警告。她的语气比我还……”说到这儿桥本多惠子遮住了嘴,“啊,对不起,我 跑题了。” “啊,没关系。那,老师的意见怎样呢?” “我并不觉得进了私立中学将来的选项就会多。公立中学也有公立中学的优点。 就拿这个学区的第三中学来说吧,那里的校风就非常不错,学生的学习水平也很高。 当然了,如果藻奈美的决心很坚定的话,我也会尊重她的想法的。但在这之前,我 想听听作为父亲的您的想法,所以才来打扰您。” “可是您刚才说的这些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啊。” “是啊,这让我也感到很意外。” “对了,要想上私立中学的话还要做什么特殊准备吗?” “那是当然了,要做各种各样的准备才行。比如要备齐学校资料从中选择自己 想上的学校,还要为参加考试做大量的练习,最好还要参加公开模拟考试。” “什么什么?”平介往前坐了坐身子,“考试……升个中学还要参加考试吗?” “对啊,当然要考试了了!”桥本多惠子瞪大了眼睛回答道。那表情似乎是在 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可是,这种考试不是像智力测验那样吗?就像脑筋急转弯那种感觉的……” “不是不是。”女教师连连摇头。 “也有只考作文的学校,但那只是极少一部分。大多数学校都要考国语和数学, 一般还要加考作文。有的学校还要考理科和社会呢。” “那岂不是和中考没什么区别吗?” “没错。所以小升初考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提前体验本该在中考时才体验 的竞争。藻奈美所说的选项中,还包含了将来不用参加中考这一条。” “是吗,原来如此。” 直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种事情的呢?平介想了想,但是一时没找到答案。 一定是在他满脑子都是工作上事情的时候吧。 “但是,我并不赞成孩子这么小就开始卷入应试竞争之中,所以我跟藻奈美也 说了,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明白了。我再跟她好好说说。” “那就拜托您了。说实在的,我不希望藻奈美脱离班集体。到目前为止她一直 都是一个很出色的班干部。一旦她决定要去应试,估计她就没法和大家一起玩了, 那样就太遗憾了!”桥本多惠子脸上浮着笑说道。 就在桥本多惠子起身要道别的时候,走廊的门响了,接着传来了直子的声音: “我回来了!” “啊。”桥本多惠子看着平介。紧接着又是直子的声音:“咦,这双鞋怎么跑 出来了?”再接下来她大声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超市买到了稀罕东西。芋头 茎,还记得吗?就是10年前在大阪那个伯母家吃过的那个。没想到在东京也能碰到 ……” 当一边说话一边走的直子来到房间门口时,她的脚和口同时打住了,就像是一 个被拿掉了电池的玩具。 “啊,老师,您怎么会……”她交替地看着班主任和平介的脸。 “啊,我有点事来找你爸爸商量。”说完桥本多惠子将目光转向了直子提在手 中的超市购物袋。一种直径大约两厘米的红色植物茎露在外面。“那个是芋头茎吗?” “对,就是芋头的茎。” “噢。”桥本多惠子露出一副有所领悟的表情。 “啊,这个是我1 年前在大阪亲戚家吃过的。”平介慌忙打圆场、“藻奈美, 你这个笨蛋,你刚才把1 年说成10年了。” “啊,是吗?不好意思。是1 年,1 年前。” “啊,那就是去年啰。咦,这个东西怎么吃呀?是做成色拉吗?” “不对,煮着吃。关键是要去掉土腥味。不过不怎么难啦。” “藻奈美自己能做?好厉害呀!” “10年……啊不,1 年前亲戚做的时候我给她帮忙,当时我做了笔记,现在应 该还能找到。” “真了不起。下次你教我做吧!” “随时欢迎啊。现在的年轻人哪……包括我也是,最近的人很少做这种东西了。” 出于谈的是做菜的话题,直子的语气根本就不像是个孩子,在一旁的平介真是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藻奈美,老师马上要回家了,你这么缠着老师不太好吧。” “啊,对对对。”直子于是又提着东西返回走廊入口处。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说鞋怎么怎么的吗?”穿上皮鞋之后桥本多惠 子问直子。 “啊,啊,这双鞋和我妈妈的一样,我以为是妈妈的鞋跑出来了呢。”直子答 道。 “这双鞋?真的吗?哦,还有这回事。” “有吗?”平介也问。 直子点点头“是妈妈非常喜欢的一双鞋。不过,看来还是穿在老师脚上更合适。 妈妈穿着有点太花哨了。穿这种鞋就得有像老师这样的腿,又细又长才行。” “讨厌,不许这样盯着人家的腿。”桥本多惠子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向平介低下 头,“那我这就告辞了。” “啊,您慢走。” 桥本多惠子走后,平介将大门上了锁。回到走廊时直子已经不在那里了。平介 回到屋子里,发现她在厨房里,正从超市购物袋中往外拿蔬菜。 “想上私立中学这样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呢?”他冲着她的后背问。 “我正想和你商量呢。”直子背靠着洗碗池站着。 “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还没有确定下来,正打算和你商量呢。” “那你给我说说你的理由,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首先,我很早以前就朦朦胧胧地想过这样的事。” “很早以前?” “就是在我变成这样之前啊。”直子摊开双手说,“在藻奈美还活着的时候, 那时我就想着或许让这个孩子读私立中学比较好,并且是那种可以一路直接升入大 学的中学。我不想让她为中考和高考受太多的罪。” “就是说直子为了自己将来不用吃苦,趁现在挑一条轻松的途径,是吧?”平 介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 “你听我说完哪。没错,之所以考虑明年上中学的事情时会马上想到私立中学, 是因为以前就那样想过。但是,我还有其他完全不同于此的想法。毕竟要上中学的 人实际上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上私立中学,我还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 “说得简单一点儿,”直子靠着洗碗池,交叉起了双脚,“是我想学习。” “什么?”平介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没有想到直子会这么回答。吃惊过后,他 开始觉得有意思,于是大笑起来,边笑边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喂,你没开玩笑吧? 可不是能做小学生的题就能考上东京大学啊。” 直子脸上的肌肉一动也没动,整张脸都没有表情。 “我是认真的。” 她的声音很冷静。这话从一个外表是孩子的人口中说出来,给人一种格外冰冷 的感觉。平介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 “我变成这样已经有三个月了吧。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你希望我现在还忧 心忡忡,每天生活在‘为什么会这样’的叹息中吗?” “不。”他摇摇头。 “虽然我有时还会难过,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人,但我觉得我已经尽自己最大 的努力去生活了。我希望尽力延续藻奈美的人生。虽然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回到与 你和藻奈美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去,但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 事情。既然回不去了,我只能考虑该怎样走好我的第二次人生。于是我就想,该怎 样做才好呢?我每天都一直不停地想。最终我只想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不要再让 自己产生和以前同样的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 “哎呀,你不是也经常说那样的话吗?诸如年轻的时候多学一点儿就好了之类 的。同样的想法我也有啊。” “是吗?” “这就是所谓的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你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对藻 奈美是抱了很大希望的。我不是希望她成为钢琴家呀、空姐之类的,我只希望她自 立,不光在思想上,在经济上也应该自立。我希望她成为不依靠男人也能生活的独 立女性,能成为女杰当然最好。”直子干脆利落地说。 “直子你……”平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难道你对成为我的妻子感到不满 意吗?你后悔了吗?” “没有那种事。能够做你的妻子我感到非常满足,也觉得这样很好。我可没说 过想抛开家庭主妇的角色痛痛快快地出去工作这样的话。” “但是,你不希望藻奈美选择和你一样的生活方式,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我认为自立的女性也未尝不可以成为家庭主妇。 我所排斥的,是因为不能自立不得已才成为家庭主妇这种情形。即使很讨厌丈夫— —你别误会,我只是举个例子——由于担心生活不稳定,所以不敢出走,这样的女 人也有很多吧?我不希望藻奈美成为那样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只能靠男人活着的 女人是很悲惨的吗?我只是运气好,遇到了你。可是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你,而是个 很差劲的男人,那我该怎么办呢?说到底,我的幸福全掌握在你的手上啊!” “这么说来,你也有过认为自己很悲惨的想法?”平介试探着问。 直子做了一口深呼吸,直视着丈夫的脸。 “跟你兜圈子没有用,所以我就直说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且不止一 次。” “是吗。”平介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伤心。并不是你不好,不好的是我。其实和你在一起 我一直都很快乐,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直子的生活其实很平常,我觉得很平常。” “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比别人悲惨。你说得对,我活得很平常。是不是觉得悲 惨这一点因人而异。” 平介用手指弹着矮脚翻桌的桌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此,”直子继续说,“我决定替藻奈美成为一个能够自立的女性。我想, 除了我以外,没有谁还能获得一次人生重来的机会。我不想浪费这次奇迹。” 望着充满激情地表达着自己想法的直子,平介回想起以前也曾有过个像她这样 的女生,那是他初中一年级时的同学。初三上学期时她成了学生会主席。 “嗯,你的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平介说道。他非常懊恼找不出一句更能表 达心情的话来。 “谢谢你的理解。于是我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想,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真想 好好学习,就应该让自己身处一定的环境当中。” “你所说的环境就是私立中学吗?” “目前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可不想随便挑一所私立中学就上,必须得是有一 定水平的学校。就算是哪所高中或大学的附中,我也不会满足于内部直接升学。到 时候我会根据自己的实力去考自己能考上的最好的学校。” “哈,你还来劲儿了啊!看来你以后就没工夫理我了。”虽然平介装作开玩笑 的样子说了这句话,但这其实也是他的真心话。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拿出点儿干劲怎么行啊,考场如战场嘛。”直子说完像是对自己的话有所 领悟似的点了点头。 “可是,有必要从初中就开始吗?先进一所当地的公立学校,等高考时再努力 不也是一种办法吗?听桥本老师说,第三中学也不错呀。” 听平介这么一说,直子使劲儿摇了摇头:“不行!她还太年轻,根本就不懂。” “再怎么年轻也做了几年老师了呀。”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虽然人不错,但总是摆脱不了大小姐的状态。她看问 题的眼光太浅了。” 虽然表面上是个小学生,可实际上是个36岁的大人,批判起年轻女教师来口下 毫不留情。 “别那么说人家呀。人家可是为你操心才特意跑来的。” “哎哟,没看出来,你还挺护着她呢。”直子稍稍歪起脸看着平介说道。 “你说什么呢。”平介撅起嘴来。 “啊,没事。”直子先是扭过头去,之后又转了回来,再次看着平介,“反正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就是希望你能支持我考私立中学。私立中学的学费比公立的要 高,没有爸爸的支持和理解可不行呀。” 刚才还一直称呼自己为“你”呢,这会儿忽然换成了“爸爸”。平介心想,你 叫爸爸倒挺会看时机的。不过他没敢这么说,而是说了句“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他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回答方法了。 “谢谢啦。”直子马上露出喜色,“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那我要煮 芋头茎了。”说完她转向洗碗池,拿起了菜板。 晚饭除了煮好的芋头茎,还有烤鲹鱼和用嫩豌豆拌成的凉菜,每一样都十分可 口。尤其是吸满了海鲜汤汁的芋头茎简直是人间极品。平介再一次打心眼儿里欣赏 直子这种能够将10年前吃过的菜成功再现的手艺。他不禁想,能做一手这么好的菜, 干吗还非要拼命学习去考什么好学校呢? 吃完晚饭后,直子马上开始洗碗。正看着晚间直播节目的平介对她洗碗时发出 的声音很是在意。 “干吗洗出那么大声音啊?能不能稍微静一点儿呀?” “那样会浪费时间!”她手也不停地答道。 至于为什么说那样会浪费时间,平介是在她洗完碗之后才明白的。她擦干了手, 根本就没打算坐下来,而是直接就要上楼。 “你去哪儿啊?”平介问。 “回房间。”她回答,“我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晚上至少要学习两个小时。” “从今天就开始?” “常言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嘛。”说完这句同她11岁的外表极不相 称的话,直子噔噔地上了楼。 没办法,平介只好又将视线转回到电视画面上。巨人队正在和对手激战着,但 是平介却再也无法将精力集中在比赛上了。 他目光投向了放在房屋一角的提包。他拿起提包,打开,从里面取出那本《快 乐星球》。 翻开封面,一对女性乳房扑入眼帘。那是一对形状非常匀称漂亮的乳房,长着 淡粉色乳头。女模特腰很细,腿很修长,看年龄还不到20岁。 那名女模的照片共有6 面。她在每张照片中都摆出了足以撩起男人欲望的姿势。 她那心醉神迷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性行为的最高潮。 平介的下面马上勃起了。 他心想,都已经好久没有做过了,最后一次和直子做爱是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天 晚上。当时直子一边说着她不在时不准见异思迁之类的话,一边主动伏在他身上。 他拿着杂志站起身来,一边注意着不发出走路声,一边溜进了卫生间。 他一面望着模特惹火的身材,一面开始了自慰,眼前同时还浮现出了桥本多惠 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