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直子的中学生活在平介的眼里看来,基本上可以用“有惊无险”这个词来形容。 看起来她似乎已经能够控制身体和心理上存在着偏差这个问题了。虽然说话时用词 仍有不自然之处,但不愧是有名的私立学校,考上来的女生也多少都带着一些大人 的成熟气息。直子的谈吐因此也就显得不那么与众不同了。 唯一一处不大适合用“有惊无险”这个词来形容的,是她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 这不是说她的成绩多么不好,而是恰恰相反。第一次期中考试她便考了全年级第七 名,之后从未跌出过前十名,第三学期期末考试,她还考了个第三。 “请问您让孩子进了什么补习班呀?”家长会上,平介被直子的男班主任这样 问道。男教师由衷惊叹杉田藻奈美。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女,竟有如此强的学 习能力。 听到平介说她没上补习班,男教师更加吃惊,围绕着学习方法和教育方法等问 题,缠住平介问个没完没了。末了,他还得出平介一家拥有学者血统这一结论。 “看样子她的学习搞得还不错,我基本上没有干预过,甚至都没对她说过‘给 我好好学习’这样的话。我在家很少和她谈学习成绩的事。” 在场的人似乎没有一个相信平介的话。所有人都认定杉田藻奈美超人的学习能 力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诀——特殊的教育方法,或者是超一流的家庭教师。平介 每次参加家长会,都不得不面对来自那些热衷于子女教育的妈妈们的质询。 事实上,直子的确没有采取什么特殊的学习方法。她只不过平时一直保持了一 定的学习量。她从未在学习上偷过懒,连家务的空隙也要穿插上学习。学习告一段 落,她才会继续做剩下的家务。虽然她也看电视,出去玩,但那只是学习之余的小 憩。就拿看电视来说吧,她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一天当中,看电视的时间不能超过 一个半小时。不管有多么想看的节目,她都不会打破这个规矩。 平介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淡淡地说了下面 的话:“如果今天我打破了这个规矩,那以后我还会打破第二、第三个规矩,这样 下去人生将一步步走向失败。我之前的人生就是这种活法的典型。结果呢,虽然从 小学到大专,我在可以称之为学校的地方待了14年,到头来却没有掌握一项能够赖 以生存的技能。我再也不想重走老路了,打死我也不想再产生一次同样的懊悔了。” 说完,她将削得很漂亮的苹果切成四瓣,用叉子叉起其中的一瓣递给了平介。 平介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嘀咕:难道她之前的人生,真的活得充满后悔吗? 当然,看得出她并没有把学习当成生活的全部。她似乎意识到了注重学习之外 事情的重要性。和以前的那个她相比,她读书的范围扩大了许多。她还将布满灰尘 的微型组合音响清扫了一下,变得爱听音乐了。 “世界上真的有许多精彩的事物。有很多东西,比如能让你感到幸福的东西、 能改变你世界观的东西等等,都不需要花很多钱就能得到。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 注意到呢?”她经常目光有神地对平介这样说。 直子非常重视结交朋友。当然,结交的都是些精神年龄远远小于她的朋友。她 成绩很优秀,又乐意帮助别人,所以在同学中很有人缘。 她经常在周日把几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每到这时,她都会下厨做上几个拿手菜 招待她们。当菜被端上来的时候,她们都会无一例外地露出惊叹的表情。 “太了不起啦!藻奈美!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你们要是真想做,也一定能做出来 的。现在便利的厨具有很多嘛。要是以前的话,连微波炉都不一定每家都有呢。那 时还要用蒸锅之类的东西,真是太不方便了。所以说,现在的年轻妈妈们真是赶上 好时候了。” “真受不了你了,藻奈美,说话的口气像个老奶奶似的。”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也应该感谢厨具的进步!”直子现在已经非常善于在 快要露出破绽时自圆其说了。 那些孩子们也是我的老师。年少的朋友们走后,直子曾这样对平介说。 “我的意思是,她们不只是我学习中学生行为的标本,跟她们在一起时,我脑 子里原有的旧价值观也会得到更新。不仅如此,我还觉得体内有很多像是长在神经 枝干上的花苞一样的东西,一朵一朵地绽放了,而我以前却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毫无疑问,自从和她们在一起,我眼中世界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 她的这番话平介虽然在语言的角度可以理解,但在心境上却无法理解。 “是吗,那可真的挺好。”他只能这么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直子之间产 生了看不见的隔阂。 虽然她的人格还是直子,但是恐怕她的感性也和学习能力一样,被藻条美年轻 的大脑支配了——平介如此解释眼前的隔阂,毫无疑问,现在的直子可已看到只有 10多岁孩子才能看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上了年纪的人是看不到的。 糟糕的是,直子自身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来自感性方面的变化。不说也看得 出来,平介无法跟上这一变化。对他来说,直子虽然有着藻奈美的外表,但他始终 都认为她还是自己的妻子。 这天,平介回来得比往常都要晚。当晚有为两个新员工举行的欢迎酒会。虽然 在第二家酒馆喝到中途平介便起身退出,但回到家还是快11点了。他喝的程度正好, 心情很舒畅。 到了门口,他一边脱鞋一边对屋里喊了声“我回来了”。里面没有回答。于是, 他径直朝浴室方向走去。浴室里的灯亮着,里面传来了淋浴的声音。 平介拉开浴室的门,看到的是直子娇小的后背。 她正用淋浴洗着头发,当觉察到门的响动后,吃惊地回过头来,同时手中的淋 浴喷头落在了地上。热水毫无方向地到处喷洒,打湿了浴室的墙壁。她慌忙关上开 关“你吓死我了。别这么突然间打开门啊!”直子说道,声音有些尖锐。 “啊,对不起。”平介道歉。他边道歉边想,看来刚才先敲门就好了。 “我刚从外面回来。浴室,我可以进吗?” “啊……我马上就出来。” “我这就想洗啊。我现在身上沾满了烟味。”说着他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他已经好久没和直子一起洗澡了。他想洗澡的时候,直子一般都在忙着学习。 平介进了浴室,这时直子正在洗脸。平介先用脸盆冲了下身子,随后躺进了浴 池。他发出了一声中年男子特有的呻吟,声音像是从小肚子里挤出来的一般。 “今天可真把我累坏了!”他将整个胸部都泡在了热水中说,“科长耍脾气了。 好像是因为我们晚上要去喝酒,但是忘了邀请他,于是他就不干了,说什么我们把 他当眼中钉。为了哄好他,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 “啊,是吗,那可真够受的。”直子的语气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她正拧干毛巾 擦头发和脸。由于她的身体转了过去,平介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接下来她又那样背对着平介开始擦身上的水珠,这让平介感到十分不解。 “怎么,你不到浴池里泡一泡吗,你以前洗完头发和脸不是还要再泡一次的吗?” “不了,今天不用了。”她背对着平介答道。 直子出了浴室,“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平介在浴池里呆呆地蹲了很久,他还没有回味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你的身体是藻奈美吗?别忘了藻奈美可是我 的女儿,我连尿布都给她换过,她还会怕我看到吗?小时候不是也一起洗澡吗? 觉得遭受到了不合理待遇的愤怒一瞬间跑遍了他的全身,但这种愤怒很快就消 失了。他渐渐醒悟过来,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虽然他不知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眼前 发生的事情,但他明白,自己绊到了拉在直子心头的一根细细的线。 他顾不上洗净身子便出了浴室。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事先没有准备好换穿的内 裤和浴衣。他很想让直子给他送过来,但是没有喊出来。 没办法,他只好又穿上刚刚脱下的内裤和外衣。 直子不在一楼的日式房间里。平介来到二楼,换了内裤、穿好睡衣后来到对面 的房间前。他轻轻地推开了直子的房门。 直子穿着红色睡衣,正抱膝蹲在地板中间。她手中还拿着那只泰迪熊。她背对 着他。门开了,她应该有所察觉,但她仍旧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个,怎么说呢,总之,都是我不好。”平介挠着头说,“我今天有点儿喝 多了,最近好像越来越不胜酒力了,呵呵。”他试着笑了一声,但是直子还是没有 任何反应。 就在他刚要放弃努力打算出门时,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不可 理解?” “啊?”他发出了一声疑问。 “你无法理解吧?”她重复了一遍。 “啊,没有。”平介马上接口,之后便没了下文。 直子抬起头,但还是背朝平介,所以平介看不到她的表情。 “对不起,”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那样。” “讨厌被看到吗?” “唔。”她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平介在叹气的同时说道。 他用手指刮了刮太阳穴,顺便看了下手指肚,上面油汪汪的。虽然刚刚进过浴 室,但是却没顾得上洗脸就出来了。这就是中年男子的肮脏之处吧——他有些自虐 地想。 “对不起,”直子又一次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自己明明不讨 厌爸爸,却做出这样的举动。” 平介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蹲在眼前的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女 儿?他说不清楚了。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他是清楚了。 “我懂了。你不用往心里去、以后我们分开洗澡。我再也不在你洗澡时开浴室 的门了。” 直子听了之后开始抽泣起来,她那娇小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这点小事用不着哭的。”平介极力表现得很轻松,“可能这也是正常现象。” 直子慢慢回过身来,两眼通红。 “我们的关系会这样一点点被毁掉吗?” “什么都不会被毁掉的,别瞎说了!”平介用近乎生气的口吻说道。 从梶川逸美那里得来的那块怀表,已经在日式房间的组合柜抽屉里放了1 年零 6 个月了。之所以时隔那么久又将它拿出来,是因为平介突然得到了公司的指示, 要去札幌市出差。 身为车间生产线组长的平介一般很少有出差机会。鲜有的几次出差,几乎都是 因为引进新的生产线时需要到外地参观生产技术。这次的出差也属于这种情况。 平介他们车间生产的是能够按照计算机的指示向发动机输送汽油的喷枪。这次 公司要引进的是能够在瞬间判断喷枪喷射的油量是否正确的装置。和平介同行的还 有负责生产技术的木岛和川边。那家测量器生产厂家就在札幌市。 “如果你想的话,当天也能赶回来。不过那天是周五,所以你没必要急着赶回 来。平介好久没有旅游了吧?听说秋天的北海道很不错,红叶特别凛亮。”科长说 完这些后,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到了札幌,还可以去一次那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 平介歪头思考时,小坂皱起了眉头,意思是嫌平介反应迟钝。 “提到札幌,当然要去薄野(街道名,日本有名的红灯区,位于日本札幌市中 央区——译者注)了,这还用我明说吗?” “哦,是吗?” “你跟我装什么糊涂啊。平介自从妻子过世后就再也没做过吧?偶尔也该到那 样的地方释放一下的。”小坂说到这儿再次调低了音调,“听说薄野的洗头房里漂 亮女人很多哟。”说完之后,他露出口里的黄牙,笑了起来。 平介倒是从来没考虑过洗头房的事。不过,他的确觉得能去札幌真是太好了, 因为自己以前从没去过北海道。 问题是,他出差时直子怎么办‘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迎刃而解了。平介去札幌 出差的这段时间,正好直子的姐姐容子要来东京。容子的独生女今年春天考上了东 京的一所大学,她一直张罗着要来东京看女儿呢。 “那我要管我的姐姐叫大姨喽?这倒是蛮值得期待的。”当事情决定下来以后, 直子笑嘻嘻地说。 提起札幌,平介想起一件事来。他拉出组合柜中自己的专用抽屉,在里面翻了 一阵。首先找出来的是张叠得很小的纸片。那是梶川司机生前给前妻汇款的存根。 他本打算把它扔掉的,不过后来还是就那么放进抽屉了。 上面写的地址是札幌市丰平区。打开地图一看,似乎离札幌车站不是很远。 平介至今还是无法忘记梶川母女二人。虽然在失去亲人这一点上,她们与其他 遗属没什么区别,但是,只有她们两个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不仅如此,她们还注 定要在这件事的阴影下过完余生。 梶川司机生前一直给他前妻寄生活补贴,为此不惜拼到体力的极限,最终酿成 那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但是,他的前妻在他死后却了无联络,知不知道他的死讯都 很难说,更别提来上香了。 有件事平介一直很后悔。当初和那个叫根岸典子的女人联系一下就好了,哪怕 只是简单地确认一下她是否知道前夫的死讯也好。 平介开始考虑要不要借这次出差到札幌的机会和那个叫根岸典子的女人见上面, 以揭开萦绕在心头的谜团。 事故发生已经两年半了,如今再提起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恐怕什么意义都 没有。梶川征子不会复活,逸美也不会因此得到幸福。这样做无非是平介为了自我 满足而已。 就在他想来想去,决定“算了,还是忘了吧”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只怀表, 于是他又继续翻抽屉,把那只怀表从里面找了出来。 出差的前一天是周四。这天平介一到下班时间就离开了公司,直奔荻漥的一家 钟表店。 “你今天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件罕见的东西啊。”店主松野浩三一边苦笑着, 一边看着那只怀表。他松弛的脸上布满了邋遢的胡子茬,像是在脸上撒上了一把芝 麻盐。 “这个应该有点价值吧?” “啊,是吗?平介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块表?” “是别人送给我的。” “那就是说不是买来的了?” “不是呀。为什么这么问?” “啊,没什么,就是……咦,盖子怎么打不开呀?”浩三用放大镜端详着那只 怀表,“金属销好像坏了。” “所以希望你能尽量帮我修好。”平介说道。 松野浩三是直子的远房亲戚。听直子说,她刚从长野来东京找工作的时候,没 少得到他的照顾。直子的葬礼在东京举行的时候他当然也出席了。平介还记得他搓 着布满皱纹的老脸放声大哭的样子。 浩三没有儿女,离荻漥车站步行几分钟路程的这家小店,同时也兼作住宅。他 和上了年纪的妻子生活在这里。虽然招牌上面写着“钟表店”,但是他眼镜方面的 业务似乎更多一些。除此之外,他还经营贵金属加工业务,主要是按顾客的要求进 行加工。比如你拿一张Tiffany 戒指的照片跟他说“给我打一个同样的戒指”,他 就会一丝不差地给你做出一个模一样的戒指来。事实上,平介和直子的结婚戒指就 是在他这里做的。 平介之所以把怀表拿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想知道这只怀表的价值。如果它很值 钱的话,平介就打算把它交给根岸典子。到那时他可以向根岸典子解释说,“我调 查了一下,发现这只怀表很贵重,觉得不能自己占有它,所以就给您拿来了”。总 之,平介需要一个去见根岸典子的理由。 “啊,总算打开了。”在修理台上鼓捣了小半天表盖的浩三说道。怀表的表盖 在他手中完美地打开着。 “是不是很有价值?”平介急着问道,那架势俨然是要将这只表摆在陈列橱里 展览。 “这个嘛——。”浩三歪起了脖子,之后露出了一脸苦笑,“很难说。” “什么意思?是它的价格不好估测吗?” “价格嘛,最多也就3000日元吧。” “啊?” “这是以前很常见的怀表嘛,并且之前已经修理过好多次了。非常遗憾,让你 失望了,这只怀表没有什么古董般的收藏价值。” “这样啊……” “不过呢,它倒有其他价值。或许对某个人来说,这是无法替代的东西。”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 “这里面有别的东西,你看——”浩三站起身来,将怀表开着盖放在了平介面 前。 平介拿起了怀表。原来打开的怀表盖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那是一个5 岁左右孩子的照片。孩子长得不像梶川逸美,看起来像是个男孩。 平介一边想着自己有多久没坐过飞机,一边透过机窗向下望。他满心期待能够 看到海,可看到的只是绵延不尽的白云。他的座位就在机翼附近,视野被机冀遮去 了一大半。 “杉田师傅明天有什么打算呢?”坐在旁边的年轻的川边问道。隔着他坐在过 道对面的是木岛。 “我有个想顺便拜访的地方,明天到那里去一趟,后天早上就回东京。你们呢?” “我们打算明天在札幌市内好好玩一天,坐后天晚上的飞机回去。” “好不容易出趟差,得好好利用下。”木岛在旁边说道。 到了千岁机场,对方有车子来接。对方雇了一辆黑色的车。三个人坐在后面的 座位上,还余有很大的空间。平介说:“感觉像是当上了政治家。”川边和木岛听 了都笑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对方负责人也露出了苦笑。 平介等人来到对方设在北海道大学旁边的服务点,对即将购入的机器进行性能 测试。这种测试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可以很快就结束,但是出现意外的麻烦而使测 试陷入僵局也是常有的事。果然如他们事先所担心的那样,在获得测试数据方面, 他们遇到了一些难题。平介他们个个都不说话了。对方大概是想弥补一下吧,午饭 时安排了豪华盛宴。当然,即便如此,平介他们的心情也不可能一下子好起来。川 边甚至嘟囔道:“没有酒,法国料理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啊。” 直到下午6 点多,他们才总算将所有想要的数据都收集完了。对方招待他们在 札幌市内的一家寿司店里吃了晚餐,之后又带他们去了大通公园甜近的一家夜总会。 做完了工作,这时酒喝起来也格外舒坦。年轻的陪酒女郎就坐在身旁,不停地与平 介搭话。她们束得很低的胸和迷你短裙下露出的大腿看得平介眼睛发直,不止一次 产生了飘起来的感觉。他的心好久都没有这么激烈地跳动过了。 回到宾馆时已经过了午夜12点。虽然觉得有点晚,他还是往东京打了个电话。 直子马上接起了电话,看来她还没有睡。 “我在家很好,你不用惦记我。我现在正和大姨聊天呢。”直子的声音很兴奋, “你等一下,我把电话交给大姨。” 容子接过电话之后,平介先是向她道了谢。当然,容子根本不会想到现在和她 在一起的会是自己的妹妹。她说:“藻奈美可真是太像直子啦!说话呀,动作呀, 都像得不得了。刚才我让她给我揉了揉肩膀,结果发现她的揉法和直子的一模一样, 吓了我一大跳呢。” 平介这时想起,直子曾经跟他说过,她以前经常给姐姐揉肩膀,想必此时直子 正在容子旁边窃笑呢。 再次说了声“拜托”后,平介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平介吃了个很晚的早餐,之后办理了退房手续,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 他把那张汇款存根上的地址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司机说他知道大概的位置。 “请问这附近有红叶比较漂亮的地方吗?”平介问道。 半老的出租车司机歪起头想了想。 “最近的是藻岩山,不过现在还有点早吧。最合适的时候应该是体育节前后。” “这么说,我再晚来一周就好了。” “哈哈,可不是嘛。下一周就该差不多了。” 平介以前很少主动和出租车司机搭话。他并非很想看红叶,只是想缓解一下紧 张的情绪。 “就是这一带了。”出租车司机说道。 平介下了车,发现这是条小店林立的街道。他一边看着门牌一边往前走。最后, 他在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家很小的拉面馆,招牌上写着“熊吉”。店门紧闭,门上挂着休息的牌 子。顺着关得紧紧的卷帘门向上望去,平介看见上面挂有写着“根岸”的名牌。 平介试着敲了两三下卷帘门,里面没有应答。拉面馆的二层看上去是用来居住 的,不过房间的窗户都紧闭着。 他再一次看了看店招牌,上面有用小字写的电话号码。他从包里取出昨天用来 记录测试数据的笔记本,在封面的最下角抄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这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驶过,平介招招手,上了车。平介对司机说出了今晚要 住宾馆的名称,之后他注意到,距离办理入住手续还有一段时间。 “司机师傅,请问札幌的大钟离这里远吗?” “大钟?”透过室内镜,平介看到司机吧嗒吧嗒眨了两下眼睛,“不远,就在 这附近。” “那就去那里吧。我想在那儿打发一下时间。” “啊……”年轻的司机挠了挠下巴,“那倒是没问题。不过,大钟那里可不适 合用来打发时间。” “啊,是吗?” “您没听说过吗,那是让人看了实物之后最感失望的一处名胜。” “我倒是听人说过,没什么好看的。” “呵呵,您到时候看了就知道了。” 出租车很快就在一条大路旁边停下了。平介正纳闷为什么要停在这个地方呢, 就听司机指着马路对面说:“那就是了。” “就是那个啊……”平介露出一脸苦笑。确实和照片上的反差太大了,不过是 在一座白色小洋楼屋顶上安了台座钟而已。 “如果您还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旧政府所在地看看,顺着这条路的左侧直往前 走就到了。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可以再一直往前走,前面有北大植物园。”司机一 边接过钱,一边告诉平介。 司机的建议派上了大用场。他在大钟周围待了10分钟,在旧政府所在地待了20 分钟,又在植物屋待了30分钟,然后打车来到宾馆,正好赶上开始办理入住手续。 进房间后,平介马上拿起电话。照着刚才抄下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铃响 了三声,有人拿起了听筒。 “你好,这里是根岸家。”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啊,你好,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叫杉田。请问根岸典子女士在家吗?” “妈妈现在不在家。”对方答道。看来他是根岸典子的儿子。 “啊,是吗。那,请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个嘛,我想差不多要到傍晚左右吧……请问,你找妈妈有什么事吗?”男 子的声音带有几分警惕。大概是因为以前从未听说过杉田这个名字,加之先交代了 一句来自东京,让他觉得可疑吧。 “我想跟她谈谈梶川幸广的事。”平介毫不隐瞒地说道。 对方一下子沉默了。电话线里传来了他表情的变化。 “请问你想说什么事?”男子问道,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那个人现在和我 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我知道。只是有件事,我必须当面跟根岸女士说。请问,你知道梶川先生 已经去世的消息吗?”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知道。”对方终于说话了,“不过,那小人的死也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真的那么想吗?” “……你想说什么?” “总之,我想见你母亲一面,我有东西要交给她。她傍晚能回来,对吧?那我 到时候再打电话给她。” “等一下,”男子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札幌车站旁边的宾馆里。”平介说出了宾馆的名字。 “我知道了。那我们给你打电话吧。你一直都在宾馆里吗?” “嗯,如果你们要给我打电话的话,我就一直在。”平介答道。心想,反正札 幌也逛得差不多了。 “那等妈妈回来了我让她给你打电话。那个,你的名字叫杉田,对吗?” “对,杉田。” “我知道了。”说完,根岸典子的儿子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平介躺在床上打了一会儿瞌睡,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这时,电话铃把他弄 醒了。 “是杉田先生吗?”是宾馆的男接线员。 “啊,是我。” “前台有位叫根岸的客人找您。请您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平介感觉到电话到了另一个人手中。以为是根岸典子直接来宾馆找他了,平介 感到有些紧张。 “你好,我是根岸。”电话里传来的是根岸典子儿子的声音。 “啊,你好。你母亲她回来了吗?”平介问。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昵。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你能下来一趟吗?”根岸 典子儿子语气比刚才更僵硬了。 平介握紧了话筒,体味着他这句话的含义。 “根岸典子女士没有和你一起来,是吗?”他问道。 “是,妈妈没有来,只有我一个人。” “是这样啊……那,我这就下去。你在哪个位置?” “我在前台等你。” “好,我知道了。”平介放下电话,冲进了洗手间。他想冼洗脸,让大脑更清 醒些。 平介来到一楼,将前台附近环视了一周。前台围着很多办理入住手续的旅客。 在离那些旅客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20岁左右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青年站在那里。 他个子很高,脸有些细长,加之皮肤晒得黝黑,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瘦。平介确定 应该就是他了。 青年缓缓转过头来,看到平介之后动作静止了。那表情是在问:是你吗? 平介走上前去“你是……根岸吗?” “是的,”他说,“幸会。” “啊,幸会幸会。”平介低下头去,随后拿出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已经事先用 圆珠笔加上了他家的住址和电话。 “我叫杉田。” 青年看着名片:“啊……你在BIGOOD工作啊。” “啊,是的。”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他说完大步走向前台,在宾馆为客人提供的便条上 写下了什么之后返了回来。 “我还是学生,所以没有名片。”说着他把写好的纸条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拉面馆“熊吉”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他的名字——根岸文也。 二人来到旁边的咖啡厅。落座之后,平介叫了一杯咖啡,根岸文也也叫了同样 的东西。 “我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来札幌的,顺便想和你家里联系一下。”平介实话实说。 “你在BIGOOD做什么工作,是搞研究吗?” “不,”平介摆摆手,“是在生产现场。我们生产的是汽油喷射器。具体名称 叫做ECFI. ” “ECFI……是电子式燃料喷途装置吗?”青年流利地说了出来。 平介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说:“你知道得很详细嘛。” “我参加了大学的汽车协会。” “噢。那,你在哪所大学呢?” “北星工大。” “几年级了?” “大三。” “原来如此。”平介点点头。北星工大是理工类大学中屈指可数的。 咖啡上来了,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喝了一口。 “那,你母亲呢?”平介切入了正题。 文也舔了舔嘴唇,开口说:“其实我没有和妈妈讲你的事。要不要告诉她,我 想听完是什么事之后再做决定。” “啊……这是为什么呢?” “你要说的事是和那个人有关的吧?” 他说“那个人”这三个字时,脸上带有明显的厌恶。 “梶川幸广是你的父亲吧,也就是说,他曾经是你母亲的丈夫。”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并不那么认为。他是和我们完全无关的人。”文 也表情严肃地说,眼睛也因此显得有些向上吊起。 平介把手伸向了咖啡杯,考虑着接下来的对话该如何进行。他之前也多少料到 了他对自己父亲没有什么好感。 “杉田先生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文也反问道。 “这可有点说来话长了。”平介把杯子放到了桌面上,“你已经听说梶川先生 去世了,那你也一定知道他的死因吧?” “这边的报纸也对滑雪游览大巴坠崖事故进行了大量的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司机就是你爸爸的呢?” “他在这边的时候也是个大巴司机,而且同名同姓,所以我认定一定是他。” “原来是这样,在这边时他也是司机。”平介点了点头。接下来他凝视着对面 这个青年的眼睛,说:“那次事故夺去了我的妻子。” 梶川文也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惊讶与狼狈的表情。他低下头去,之后又抬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那个人已经和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不。”平介笑着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来向你们说怨言的。 我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们。”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那只怀表,放到桌子上。随后,他将得到这只怀表的漫 长经过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做了说明。文也一直默默地听着,唯有当听到梶川幸广生 前给根岸典子寄生活补贴时,发出一声惊叹。看来他以前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平介将怀表的盖子打开,把里面的照片对准了文也的方向。 “刚才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认出你来了。这张照片上的男孩是你吧?梶川先生 生前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你,所以把它一直带在身边。” 文也对着怀表里的照片凝视了许久。 “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您专门为这事从大老远跑来,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别那么说。那么,你把它收下吧。”平介把怀表推向了文也这一边。 “可是,”文也说,“我不能收下它,我也不想收下它。” “为什么?” “对我们来说,那个人是我们想要忘记的对象。即便拿了这个东西,我也会马 上扔掉的。我觉得还是不收下为好。” “你那么讨厌你父亲吗?” “说心里话,我恨他。”文也斩钉截铁地说,“那个人抛弃了妈妈和年幼的我, 忽然和一个年轻女人跑了。一想到那之后妈妈所受的苦,我就不能原谅那个人。现 在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面馆,可是以前妈妈甚至到工地上干过活。我本来想高中 毕业后就工作的,可她坚持说会想办法给我攒够大学的费用,甚至还供我重新复读 了一年。” 平介感到自己的口中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在扩散。他这才知道原来梶川幸广的离 婚有这样的背景。但和梶川幸广一起逃跑的那个年轻女人又怎样了呢,她应该不是 梶川征子吧。 “可是后来你父母正式离婚了,对吧,也就是说,你母亲在某种程度上也想开 了,所以同意了,我这样理解对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想得开呢?听妈妈说离婚协议书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递上 去的。相信只要她正式上诉,就可以轻易使其作废。妈妈嫌麻烦,就那么放弃了。 我那时候如果再大一点的话,就绝不会看着妈妈那样忍气吞声的。” 文也的话让平介听着心情很沉重。他心想,也难怪文也这么恨梶川幸广。 “这么说来,那些生活补贴可能是他赔罪的表现吧。” “关于生活补贴的事我今天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不会因此就原谅他。那个人 抛弃了本该承担的更大的义务。” “你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吗?”平介问,“她也非常恨梶川先生么?她是不是因 为这个原因,所以即使得知了他的死讯,也不参加他的葬礼?” 听到这个问题,文也低下头去。他像是在考虑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抬 起头来。 “得知事故发生后,妈妈曾想去参加葬礼。她说,虽然已经分手了,但毕竟曾 做过夫妻,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想给他上炷香。她也有可能是因为生活补贴的事 才产生这种想法的,但我把她拦住了。我跟她说不要做蠢事。” “蠢事……” 平介也能理解文也的心情。他很想在这样的场合说梶川幸广为了给他们寄生活 补贴,不仅牺牲了自己,还牺牲了他当时的妻子和女儿。最终他没有说出口,因为 根岸母子和这没有关系。梶川幸广死的时候,文也还不知道生活补贴的事情,想必 是他母亲典子一直瞒着他吧。 “所以,我不能收下这个东西。”文也又将桌面上的怀表推回到平介这一边。 平介看了看怀表,又看了看文也。 “我可以和你母亲谈谈吗?”他说,“只要一小会儿就行。” “我不同意。我不希望妈妈再沾上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 了过去的事情,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希望你不要打扰她。” 从他的语气中平介知道,文也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见到他母亲的意思。 “是吗。”平介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不辞辛劳?梶川幸广可是事故的罪魁祸首,而你可是事 故的被害者啊!” 平介挠挠头,露出苦笑。 “这一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是有句话叫‘骑虎容易下虎难’吗?总之,就 是这样的。” 文也露出了还是难以理解的表情。要想让他理解,必须将他和梶川母女二人的 奇妙关系细细道来才行。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说那样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并且,他 也没有能够解释清楚的自信。 “那你还是早点从虎背上下来比较好。”文也淡接地说道。 “你说得是啊。” 平介拿起了怀表,他刚要盖上表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文也。 “那你能不能只把这张照片收下?我留着它也没什么意义,扔掉别人的照片又 有心理障碍。” 文也露出了稍显为难的表情,不过看起来还是理解了平介的解释。 “我明白了。那照片由我来处理吧。” 平介用自己名片的一角将照片从表盖里拨了出来。照片不是粘上去的,而是剪 成表盖大小镶进去的。 平介将剪成圆形的照片交给了文也。 “我认为梶川先生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那也当不了免罪符。”像是要打断平介的话一样,青年使劲儿摇了一下头。 告别了根岸文也,平介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手中拿着最终没有送出去的怀表, “啪嚓啪嚓”地将表盖一张一合地摆弄着。经过浩三的修理,表盖的金属销完全恢 复了正常。 他头脑中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他和文也的谈话。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还有很多 都没有说出来。也许再也不会见到那个青年了,但平介还是很想把心里面的混浊状 态用语言表达出来。 梶川幸广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根岸典子寄钱的呢?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想明 白。从文也的表述来看,他们的离婚并不是正儿八经地协议离婚,而且也看不出他 们曾就抚养费和生活费展开过谈判的迹象。 那就是为了赎罪吧。平介也只能让自己这样想了。为赎罪而给自己曾经抛弃过 的女人和孩子寄钱——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梶川征子和梶川逸美对于梶川幸广来说又是什么呢?难道 她们只不过是他为了残度余生而选择的两个同居对象,平介特别在乎的就是梶川幸 广是怎么看待逸美的。他把她的存在当成了什么呢?只是和自己走到一起的女人带 来的累赘吗?一个是自己过去抛弃的亲生儿子,一个是现在不得不照顾的继女,他 是怎样平衡两个孩子在他心中的位置的? 他始终没能用语言来表达飘在心中的迷雾般的东西。平介坐起身来,将头发搓 了个乱七八糟。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木岛打来的。平介之前曾告诉过他们他今晚住的宾馆。 他们俩打算今晚到薄野一带去喝一杯,邀请平介同去。木岛和川边住的宾馆好 像离平介住的不太远。 平介“啪”地一声关上了怀表的表盖,说了声“我这就过去”。 三人在石狩锅料理店美美吃了一顿之后,开始向川边从朋友那里打听来的一家 夜总会进发。 “要是随随便便找一家店就进的话,很有可能被狠狠地宰一顿。”川边边走边 说。 他们两个也在札幌市内转了一天。当平介说起札幌市的大钟时,二人都止不住 笑了起来。 “那真是太骗人啦!还是只看照片比较好。”木岛说道。 “这和电视剧里的场景一样。在电视里看着觉得都不错,可是实际一看就觉得 差劲儿得不行。” 两个人又说今天到过的地方当中最好的是大仓山,他们还乘索道上了山顶。 三个人一边聊着这样的话,一边在薄野的街道上走着,但是走了好久也不见他 们要找的那家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路口,他们走进了条没有酒馆的昏 暗小巷。 “啊,这可不太妙。”川边小声喃咕道。 小巷里飘着不同寻常的气息,路边站着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他们似乎并不是 一伙的,相互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平介三人走在路中央。这时,一个穿着较薄白色防寒夹克的男子凑了上来。 “你们是来出差的吗?”男子问道。三人都没有回答。他便接着说:“有时间 的话,来我们这里玩玩吧。我们这儿有很多漂亮的小妞儿。我们这里是全札幌最好 的。现在去还可以任你挑选。” 木岛沉默着摆了摆手,男子无趣地走开了。 在走过这条小巷的过程中,又有几个男子先后缠了上来。每个人的语调都差不 多,这让平介觉得有点意思。 “从他们拉客的话来判断,还是出差的人来得比较多吧。”木岛说道。 “我在公司里还被他们调侃来着呢。他们说我一定会去洗头房的。”川边笑着 说道。 原来他们是洗头房里出来拉客的啊。平介想起了临行前小坂对他说的话。 他们终于来到了要找的那家店。一起走进去。店面虽然不大,里面却有五名年 轻的陪酒女郎。虽然昨晚已经体会过一次了,但是今天坐在对面那个姑娘的超短裙 还是让平介心跳加速。 活跃气氛的是川边。他谈起了六本目(地名,位于东京,二战后作为日本的娱 乐街区发展起来了——译者注)的一些奇闻趣事,引起了女孩们浓厚的兴趣。平介 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技术人员的另一面。 “对了,杉田先生有孩子了吗?”坐在平介旁边的陪酒女郎问道。她身上穿着 很显线条的连衣裙。 “有啊。”平介一只手端着酒杯说道。 “男孩还是女孩啊?” “女儿。” “那她多大了呀?” “初中二年级了。” “呀,那可是最难伺候的年龄了。”她笑嘻嘻地说道。 “真的是那样吗?” “当然了。初中二年级的话应该是14岁左右吧?这个时期的女儿是最讨厌父亲 的了。” “啊,真的吗?” “嗯,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有一种你待在她旁边她就不高兴的感觉。” 听她这么一说,另一个陪酒女郎也参与了进来。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看到晾干的爸爸的内裤都会起鸡皮疙瘩。爸爸刚用过的 厕所我是绝对不会用的。浴室也是。” 其他陪酒女郎也陆续加入了这个话题。什么讨厌父亲的气味,看着父亲穿内裤 时的小肚子就生气啦,看到父亲的牙刷就想吐啦,等等。说父亲的坏话真是五花八 门。 当平介问起她们为什么那么讨厌父亲时,她们的回答是,自己也不清楚,总之 在生理上开始变得无法接受父亲了。 “反正20岁之前就是这种感觉。不过20岁之后,随着父亲越来越老,又开始觉 得父亲很可怜,想要好好对他。”旁边的陪酒女郎说道。 “真是悲哀啊。”川边用有些口齿不清的腔调说,“看来当了爸爸也没什么好 处,我还是不结婚好了。” “当爸爸又不是为了图什么好处。”木岛说道。听别人说,他有两个孩子。 “有一天,还没等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管自己叫爸爸的孩子就出来了。这时候你 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去努力做个好爸爸了,对吧,杉田师傅?” 被木岛这么一问,平介暧昧地答了一声:“怎么说呢……” “当上父亲很简单,但一直要做父亲就没那么容易了。做父亲真的好累啊!” 看来酒精对木岛也开始起作用了。 木岛和川边决定再找一家继续喝。平介看出他们已经喝高了,这也正是他们不 想就这样回去的原因。在店门前和他俩道了别,平介一个人踏上了回宾馆的路。 没走多久,平介就迷路了。虽然札幌的路就像棋盘上的方格一样很好辨认,但 他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胡乱走了一阵之后,他来到了一个有印象的地方——来时走过的那条有很多男 人拉客的小巷。 平介刚往前走了一步,就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平介边小幅地摆手表示拒绝, 边继续往前走。不过和那会儿三个人在一起时相比,他心中稍有一些不安。 又一个小个子男子来到身边,在平介耳边小声说:“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你看 了绝对不会后悔的。” 平介说了声“不用”,摆了摆手。 “你来看看嘛。当爸爸的也该偶尔放松一下嘛。”男子穷追不舍地说道。 “爸爸”这两个字一下子打动了平介的心。一瞬间他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拉客 男子的脸。 大概是觉得有戏,拉客的男子贴了上来。 “25,000 日元就行了。那姑娘可棒啦。” “啊,可是我……” “好不容易来到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不好好享受一下呢?”男子“啪”地拍了一 下平介的后背。 我不可以去那种店的——他脑子里浮现出了这句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偶尔有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从“爸爸”的角色中解放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于是,他掏出了钱包。 建筑物前面立满了花花绿绿的招牌。男子下了通往地下的台阶,平介跟在男子 后面。 下了台阶之后有一扇门,男子推开了门,正面不远处有一个售票窗口一样的东 西。男子对着窗口向里面喊了一嗓子。不一会儿,窗口旁边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一 个发胖的中年女子。 两个人在一边嘀嘀咕咕老半天,平介则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门内微暗的 走廊向右侧延伸着,走廊里静静的,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拉客的男子离开了。中年女子过来问平介:“客人,您要不要去 一去厕所?” “啊?” “想去厕所吗?想去的话现在就去吧。” “啊,不用了。” “真的吗?真的不用去吗?”她不嫌啰嗦地又提醒了一遍。平介心里一下子想 到,过一会儿大概会有什么特殊的服务吧。 他先被带到了一间很小的等候室。他真担心会有其他人来,不过还好,一直没 有别人。 中年女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了声“这边请”。二人走在一侧有一排门的走 廊上,走着走着,便在其中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中年女子推开了门。一个身着红 色浴衣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板上恭候平介到来。她将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紧紧地 束在脑后,脸型像波斯猫一样。 平介进了屋,身后的门被关上了。年轻女子站起身来,来到他身后,帮他脱下 了外衣。 “客人您不是本地人吧?”她一边把外衣挂在衣架上,一边问道。 “不是。我是从东京来的。这你都能看出来啊?” “因为你的上衣很厚。你一定是觉得北海道会很冷吧?”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事实上,他放在宾馆的旅行包里还有一件毛衣呢。 “你的观察力好敏锐啊。” “虽然北海道在最北边,但这里还不是北极呢。用我帮你脱衣服吗?” “啊,不用,我自己来。” “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平介说道。 “啊,是吗?那你是被路边的大叔领过来的吧?” “对。” “那你花了25,000 日元吧?” “对,25,000 日元。”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其中的9 ,000 日元都被那个大叔分去了!” “啊,还有这等事啊?” “下一次直接来,直接点名找石楠就行了。那样的话,就只需要16,000 日元。” “是吗。”平介一边点着头,一边琢磨着拉客男子的好处费为什么会高达9 , 000 日元。 “你好像不是很兴奋哪。” “啊,对不起。” “好像喝酒了吧?” “嗯,喝了一点。” 枕头旁边摆着一只小闹钟。他明白,那是用来计算时间的。接下来还有多少时 间呢?一想到这里,平介竟一下子焦躁起来。 “客人,您这是怎么了啊?”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您不是因为憋了好久才来这里的吗?” “是啊,都两年半了。”——不过,后半句他咽了回去。 “那怎么办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算了,那就不做了吧。对不起,今天就这样吧。” “真的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嗯。” “你有妻子吗?”女子问道。 他刚要回答说没有,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到了这个年龄还是独身,来到 这样的地方却是如此的表现,这样说实在太没面子了。 “有啊。”平介答道。 “那样的话,”女子的嘴唇像是嘲笑般地撇了起来,“只和你妻子一个人做就 行了。” 由于感到耻辱,平介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想上去抽那个女子一嘴巴,不过他不 能那么做。 出来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子又出现了。她一直把他领到了来时并没有坐的电梯 前。“在一层出电梯后就是和进来时方向相反的一条路。”中年女子说道。之所以 这样设计,估计是考虑到客人出来时比进去时更害怕被别人看到吧。 平介按照她说的那样在一楼出了电梯。从建筑物里出来后,眼前是一条寂静的 街道,根本没有一点风俗店的迹象。路边的垃圾箱前,几只野猫正在寻找食物。 路灯很少,月亮今晚也没有出来。这样的黑暗解救了他,他缓缓地走在街上。 我今后该怎样生活下去呢?他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自己是父亲又不是父亲, 是丈夫又不是丈夫,是男人又不是男人。 他的心在无情的现实面前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