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直子在元旦那天早晨发布了宣言。矮脚饭桌上摆满了她亲自做的好菜。互道了 新年快乐之后,二人用日本酒代替屠苏酒碰起杯来。自从那次发布升初中考试成绩 时喝了点酒以来,她已经练得能喝一些了。 电视里正播放着正月里的节目。那些人气演员穿着很有正月感觉的服装,唱着 歌,做着游戏;一些搞笑艺人做着整人的游戏;一些体育选手向猜谜发起了挑战。 一种唯独今天可以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的轻松空气笼罩着日本上空。平介也沉浸在那 样的氛围中。不过,那是在他听到直子说那番话之前。 “参加中考?”平介重新问了一遍。他当时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脸上还挂 着开心的笑。 “对。”直子伸了个懒腰,点了点头,“希望你同意我参加明年春天的中考。” “那等等。在你现在的这个初中,只要不是成绩特别差,不就可以直接升入高 中吗?有必要还去参加中考吗?” “因为我想上其他高中。” “其他高中?你对现在的学校不满意吗?” “倒不能说不满意,只是和我的目标不相符。” “目标?” “可能说成将来的发展方向更合适吧。” “这么说,你想好要走的路了?” “嗯。” “什么路?”平介一边问,一边关上了电视。 直子字字清晰地答道:“医学专业。” 因为电视的声音刚刚消失,所以直子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平介认真地看着直子的脸,她也用同样的神情直视着平介。 “医学专业?这么说你将来想当医生?” “这我还不清楚。但总之我想学医。遗憾的是,我们学校上边的大学里没有医 学专业。” “原来是医学专业啊。”平介搓了搓自己的脸。他对大学里的医学专业并没有 什么概念。医学专业这个词本身对他来说就缺乏现实感。“你怎么忽然间又有这样 的想法了呢?” “我一直都在考虑自己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但一直都没有考虑清楚。于是, 我又转念考虑自己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很轻易就找到了答案。我的兴趣就在我自己 身上。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意识和肉 体是什么东西?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而要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唯一的选择就是学 习医学。” “哦,是意识和肉体……这样的事情啊。” 平介再次意识到,看来她还是经常在以她的方式思索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 思议的事情。同时他也能够理解,这些事情是她最感兴趣的。 平介抱起了胳膊,摆出了深思的姿势,但他并没有具体考虑什么问题。他只是 想不出该怎么办。 “你说的那都是上大学后的事吧?高中就像现在这样直接上不是也可以吗?” “才不是那样呢!” 直子的理由是:她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确实水平很高,但是因为不用太努力也 可以直升入大学,所以学生们都没有什么紧迫感。如果按照这种趋势上了高中,这 种状况可能会进一步加剧。而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想考大学医学专业,那么很容易放 松自己,随波逐流。 “是否随波逐流主要取决于本人。我认为只要你有那个决心,就能做到朝那个 方向努力。”平介说得有些没有自信。他没有经历过高考,初中毕业后,他直接就 进了高等职业学校。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 “我想读男女混读高中。” 平介一下子没有了言语。这句话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他并非对此毫无预料。 刚听到她提出想参加中考这句话时,他脑子里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以 说,这也正是他表示不同意见的动因。 直子对为什么要去男女混读的高中的解释是有说服力的。她的大致意思是,想 读医学专业的大部分都是男生,如果能够在身边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也会激起自己 的学习欲,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平介只好不情愿地承认:“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不论做什么,只要存在着竞 争,就最好有竞争对手在身边,这是不说自明的道理。 不过,他心里的疙瘩还是无法解开。一想到直子同看似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在 一起,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抗拒感。 你真的是为了学习才想上男女混读的高中吗?——平介很想这样问直子。她该 不会是为了和年轻的男生在一起玩耍才提出这样的借口吧?会不会是想借藻奈美的 身体再享受一次青春呢? 但是,这样的想法他无法说出口,否则就显得太小肚鸡肠了。如果她只是单纯 地从求学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希望,自己却武断地把男女同校和男女关系画等号, 她一定会鄙视自己想法龌龊吧。 被直子鄙视是平介最害怕的一件事。 “我明白了。这么说你又要苦读一年了。”说完他慢悠悠地往酒杯里倒上了日 本酒,俨然自己既是一个能理解人的父亲,又是一个能理解人的丈夫。 “请原谅我的任性。不过我想,供我读医学专业咱们家还没什么困难吧?”直 子心存顾忌地问。 平介马上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是针对那次事故的赔偿金说的。那些钱平 介一直没动过,而是分成几部分存在了银行里。两个人曾经商量过如何使用这笔钱 才能对得住死去的藻奈美的意识和直子的肉体,但是始终没有得出很好的结论。如 今直子提出这一建议,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藻奈美一定会赞成这么做的。”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和之前升初中时一样,直子对升高中的备考丝毫都不松懈。之前的周六周日她 都是在双休中度过的,但这样的日子现在一去不复返了。也没有伙伴来家里找她玩 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跟她们说要参加高考,她们就不来找我玩了”。接下来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样也好,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们的邀请了,反倒落 得个轻松。” “要先告别奢侈啦。”说完这句话,她连小说都不买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满了 书架的参考书和练习题。 唯独保留下来的娱乐活动是听音乐。当她听Led Zipplin 时,那就代表她刚成 功地解出了一道数学难题,如果她要学英语,那她会选择听莫扎特。依此类推,社 会是CASIOPEA,国语是QUEEN ,如果是理科,那就是松任谷由实了。就这样,现在 平介已经可以根据她房间里放的曲子来判断她在复习什么科目了。 明明有轻松的道路她却不选,而是特意选择艰苦的道路,宁可牺牲欢乐时光也 要学习……她如此付出与努力,没有得不到回报的理由——第二年春天,她成功地 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学校。这一次平介依旧像上次一样,和她一起去看了成绩的发布。 当看到合格者一览表中有自己的考号时,直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时隔很久,平介再次踏进喷枪生产车间。空调开得很大,但不是为了人,而是 为了机器。车间里布满了精密器械。 看到平介进来,拓朗并没有停下在传送带上忙碌的手,只是向他点头打了个招 呼。他还是老样子:帽子歪戴着,发给他的安全眼镜他不用,而是戴着不知从哪儿 淘来的墨镜。 “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呀?视察吗?”拓朗冲他打趣道。 平介笑着回答:“没错,来看看刚做了新郎官的拓朗有没有偷懒。” “别老是新郎新郎地叫个没完,烦死我了。”拓朗皱着眉头咂了咂嘴,看来他 最近没少被其他人调侃。 这时,中尾达夫从里面走了过来。看到平介,他睁圆了眼镜后的眼睛。 “咦,什么风把系长给吹来了?” “啊,没什么事。最近也没怎么到这边来,所以想过来看看。” “是这样啊……那,你要不要也来杯咖啡?”中尾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纸杯。 “好啊。” 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袋速溶咖啡后,二人来到休息室里坐了下来。窗外一片 漆黑,已经进入加班时间了。平介已经打过下班卡了。 “平介,你有没有想过要回一线来呀?”中尾问道。他的帽檐以前是红色的, 现在已经换成深蓝色的了。这种颜色的帽子以前是平介戴的,它是组长的标志。 “那倒没有。”平介喝了口一咖啡。依旧是那种不很好喝的速溶咖啡。但是, 利用工作间歇和工友们一起在这里喝这种咖啡曾经是他的最爱。 “系长的工作怎么样?已经适应了吗?” “啊,还不怎么累。” 平介的部门在4 月份进行了大幅度调整,科被分成了几个系,在此基础上进行 了重组。重组后,平介被提升为系长。变化来得有些突然。 平介的工作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他要做的是之前科长小坂做的事。小 坂现在从整体上统管着几个系的工作。 以前,他只需考虑如何准确无误地按照上面的指示生产产品就可以了,但是现 在,只考虑这一点是不够的。掌握几个小组的生产情况,对几个小组进行管理以提 高整体工作效率——这是他现在的职责。发生故障时,他不用直接去现场解决了。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了解情况,做出修复的预期,调整一下工期,再向上面打个报告。 平介工作中的另一项主要内容是在引进新的生产线时,到生产现场展开各种磋 商。连日来,他的案头上摆满了会议记录。有时他自己也要写会议记录。 将从下面获得的信息报告给上面,或者与其他部门进行磋商后将结果再转发出 去,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件从他眼前经过。这些文件和他在生产线传送带上所看到的 产品与零件完全不同。文件代表的是信息,信息没有实体。也正因为如此,处理起 来也比产品和零件难得多。尽管如此,他却越来越找不到工作时应有的那种充实感 了。 “在一线待的时间一长,就没有什么往上爬的想法了,”中尾说道,“就是想 往上挪,我看挪到组长位置也就够了,要是再往上爬的话,加班费也没了,工作内 容也一下子全变了,我觉得那样没什么好的。” “你说得没错。”平介坦白地承认道。 “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中尾凝视着纸杯里面说,“公司也是人生游 戏的—部分啊。在公司里往上爬,道理就跟人要长岁数一样。不想往上爬,就等于 不想让年龄增长。”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 “其实,谁都想一直做个孩子,就连最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周围的人 是不会允许你那样做的。他们会不断提醒你——‘你都快当爸爸了,还不抓紧时间 努力工作!’、‘你都当爷爷了,应该稳重点儿!’。你想说,你只是个普普通通 的男人,可是他们不那么想。有了孩子,你就是父亲,孩子再有了孩子,你就是爷 爷。你逃不过这些现实的。所以,除了考虑怎么做父亲、怎么做爷爷,还有什么其 他办法吗?” “达夫,你经常会考虑这样的事吗?” “怎么可能呢。只是突然想到的。作为长子,随便说了两句。” “长子?” “对啊,组长是长子,系长是父亲,科长是爷爷。再往上我就说不好该叫什么 了,大概是佛爷吧。”说完中尾将空纸杯投进了垃圾筒里。 平介回到家时已经快7 点了。家里的灯是熄着的。平介皱着眉头开了家门。屋 里面的空气很潮湿。脱鞋进屋后,他马上来到日式房间里打开了空调。 换上运动裤和T 恤衫后,他开始看起了电视里的直播节目。巨人队和YAKULT队 的比赛正在进行中。这时,YAKULT队的选手打出了一个本垒打,气得平介拍了下桌 子。 不过之后他的心思就不在比赛上面了。相比起电视节目,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 在了墙上的挂钟上。 已经过7 点半了,直子还没有回来。她在搞什么名堂,平介不禁想到。 成功地考上了理想的学校,直子从春天起开始了高中生活。但是,有一件事是 平介始料未及的——直子参加了学校的网球俱乐部。平介本以为她下定决心考医学 专业后,自然不会去参加什么课外活动了。 由于要参加网球俱乐部的活动,直子最近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有时甚至8 点以 后才到家。平介今天按时下班后又去了喷枪生产车间,一个很大的理由就是,他不 想早早回到家后还得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直子的归来。 平介又一次看了看挂钟,已经7 点50分了,他开始不自觉地颠起腿来。 直子很少跟他提起网球俱乐部的事,因此,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平时怎样练习, 平介基本上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俱乐部里有很多部员。有一次她说必须把 所有部员的名单都用电脑打出来,所以将一张写有几十个人名字的会议记录纸带了 回来。也就是在那时,平介注意到名单上的人名半数以上都是男生的。 他想象着直子穿着网球服,挥动着球拍时的样子。一想到她那细长的腿要露给 那么多男生看,平介就坐不住了。她的身体——也就是藻奈美的身体——最近一下 子变得很有成年女性的轮廓了。 8 点整,走廊里的门响了。 “我回来啦!”是直子的声音。 平介站了起来,来到房门口。 直子从肩上卸下大大的背包提在手上,怀里还抱着球拍,另一只手里拎着超市 购物袋,向平介走了过来。“咦,爸爸,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平介问道,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不快。 “啊?晚吗?”直子在走廊里把背包和球拍放好,只提着超市购物袋进了日式 房间。她坐在草席上伸平了双腿,开始交替按摩着大腿和小腿。“哎呀,真是累死 了。今天的练习量特别大。不好意思,再等我10分钟,我马上就开始准备晚饭。” 似乎是觉得她那双被太阳晒得颜色很健康的大腿有些耀眼,平介一边把目光转 向别处,一边坐到了她的身旁。 “都已经8 点了,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啊,可是以前不都是9 点多才吃晚饭的吗?你总是那个时候才回来的呀。” “我说的不是吃晚饭的问题。我说的是,你不觉得一个高中生这么晚才回家很 不正常吗?” “那是因为我有网球俱乐部的活动啊。再加上我是一年级的,练习结束后还要 收拾场地,回来后还要去超市买菜,所以再怎么早也得到这个时候吧。” “可是,每天都这样就太不正常了!你参加的到底是什么俱乐部啊?”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俱乐部。”直子站起身来,提着超市的购 物袋向厨房走去。她现在洗碗池前将手洗干净,之后向锅里加了水,打开了煤气。 “那,考医学专业的事怎么办?”平介冲着他的后背问道。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要考吗?你进现在这所高中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是要考啊,当然要考啦。”直子说完开始在案板上拾掇起鱼来。 “可是像现在这样,你怎么能考上医学专业呢?”平介直言不讳地质问道。 直子听了,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采,背对案板站着,右手还拿着菜刀。 “你知道吗?考试不仅需要智力,还需要体力。像我这种必须要和男生一起竞 争的情况就更是如此了。另外,还有一件事爸爸可能不知道。在我们学校,参加俱 乐部活动的人比不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在应届考上志愿大学的比例高。你知道这是 什么原因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平介只能保持沉默。 直子一边挥舞着菜刀,一边继续说:“这是因为效率的差距。虽然那些不参加 俱乐部活动的人很早就开始准备考试了,可是他们总觉得自己的时闻比参加活动的 人多,所以在准备过程中常常会放松下来。而相比之下,那些参加俱乐部活动的人 都很自觉地抱有落后意识,所以他们一直到考试的前一天都不会松劲儿,从起点到 终点一直都在冲刺。当然了,通过俱乐部活动他们也获得了支持他们这样努力的体 力。所以,从结果上来看,学习效率更高的是参加俱乐部活动这一组的学生。” “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至少认为俱乐部活动会妨碍升学考试是毫无根据的。”直子说完又转向案板, 接着准备晚饭。 她的背影和直子本人年轻时的那么相像。当她使用菜刀时,会稍稍弯起腰,右 肩微微高过左肩。 “照你这么说,你打网球还是为了准备考试了?” “不能说全是为了考试,但确实是把考试的事也考虑进去之后才参加俱乐部的。” “实际上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其他目的吧?” “其他目的?” “俱乐部里有很多男部员吧?难道你不是为了让他们围着你转才参加的吗?” 直子再次放下手中的活儿,将煤气的火调小一些后,转向平介这一边。 “受不了你了!原来你想的是这些事,真无聊!” “我怎么无聊了‘难道你被一群男生宠着这不是事实吗?” “我先跟你说明白,我们俱乐部里的学长都是很严厉的,他们才不会因为你是 女孩子就护着你呢。我不否认有的女生是抱着爸爸说的那种想法参加俱乐部的,但 是那样的女生早就因为无法忍受训练的艰苦而退出了。别把我们和大学里的网球爱 好者协会划等号。我们是纯粹的体育组织!” “我不管你们是体育组织还是什么组织,男生怎么可能会对年轻女子不抱非份 之想呢,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简直不敢相信,你竟会产生这么卑鄙的想法!”直子摇了一下头,随后在食 品袋里猛地抓起一把干松鱼,砸进了开水锅里。她的动作带有明显的愤怒。 “年轻男子看到漂亮女孩就只会想那种事,这你知道吗?” 直子没有回答。她的后背告诉他,她不想回答! 他打开了旁边的一张报纸,上面的标题是《房价继续上涨》。实际上,他根本 没看进去。 他在心里开始讨厌自己,并且这种情绪不断扩散。其实,他并没有像嘴上说的 那样生直子的气。不对,应该说,他对直子基本上没什么愤怒的感情,她的解释是 很有道理的。 他也清楚,直子回家晚的主要原因不是俱乐部活动,而是活动后的购物。为了 坚持俱乐部活动,她需要付出更多。她不能像普通高中生那样,到家后就让疲劳了 一天的身体躺下来歇一歇。没有人给她做晚饭,即便已经累得像一摊泥了,她还是 无法逃脱家庭主妇的角色。之所以这样还不退出俱乐部,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现在应 该这样,她有自己的信念。 明明知道这些细节,却还对她横加指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大概是嫉妒了吧——平介想。他嫉妒重新获得了青春的直子,他嫉妒能和那 样的她一同享受青春的青年男性。同时,他还诅咒自己不能对她抱有爱情和性欲的 境遇。 这顿晚饭是他和直子结婚以来吃得最别扭的一次,两个人都一句话没说,只是 默默地动着手里的筷子。这次矛盾和前几次有过的最根本的不同在于,沉淀在隔阂 底部的不是愤怒,而是悲伤。平介并没有生气,意识到存在于他和直子之间永远无 法填平的鸿沟,让他感受到了无法忍受的悲伤。她也产生了同样的心情,这可以从 她身体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已经好久不曾有过的那种夫妻间 特有的心心相印,在这样的时刻重新出现了。 放暑假后,直子仍旧要去学校参加网球练习,但是一到傍晚就会结束,因此很 少再有平介到家后她还没回来的情况发生。即使偶尔有,也是因为她忘了买什么菜 而重新到附近的超市里去了。另外,周六周日俱乐部也休息,所以不会单留平介一 个人在家。 因为自己在家时直子也在,所以平介也没有不满的理由了。虽然看到堆在洗衣 机旁边衣服筐里的网球服和直子因为打网球而变成巧克力色的胳膊和腿时,心里还 有些在意,但他不会主动提起网球的话题。因为他知道,一提起网球俱乐部的事, 他就会想起男部员的存在,于是心里就会觉得别扭。而心里一别扭,弄不好就要对 直子抱怨。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又会充满无法形容的沉重氛围。前面的经历使他知 道,一旦形成那样的局面,不知要花上多长时间,两个人才能恢复正常对话。 在这方面处处留心的还有直子。她现在绝不会提起和俱乐部有关的话题。原来 经常在电视上看的网球比赛,自从那次和平介发生不快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俱乐 部的训练日程表再也不往矮脚饭桌上放了,球拍也不会在客厅出现。 对两个人来说,还有一件事情很幸运。八月中旬,平介的公司开始放盂兰盆节 长假,而这一期间网球俱乐部的练习也停止了。 平介提议要不要回久违的长野看看。平介说的长野指的是直子的娘家。事故发 生后,两个人再也没去过那里。虽然事故一周年时曾经乘坐大黑交通的大巴到事故 现场参加过悼念活动,但那时也没有顺便回到直子的娘家看看。 用直子的话说,要准备升学考试了。学习太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重要的 是,直子害怕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知道藻奈美的实质是直子,因此理所当然 地要拿她当藻奈美对待。他很可能会看到外孙女后想到女儿,从而泣不成声。但即 便如此,她也不能告诉父亲,她就在他眼前。如果那样,会让年迈的老父亲陷入无 法挽救的恐慌之中。直子对能否一直在父亲面前保持沉默缺乏自信。 以前平介去札幌出差时,直子的姐姐容子曾经来东京和直子待在一起,那时倒 是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直子甚至对骗过姐姐感到有几分快感。但是,她不知道当面 对自己的老父亲时,还会不会从容地做到这一点。 平介对直子说,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那样她将彻底失去和娘家的联系。 直子思索了很久,终于在一次晚饭时说:“我想好了。盂兰盆节我们一起回长 野。” 直子差不多有10年没回娘家了。回去的路上遇到堵车,他们走走停停,好不容 易才到了目的地。一大早就出发了,到达时却已经是深夜。尽管如此,娘家的人还 是做好了晚饭没有吃,一直等着他们。 直子的父亲三郎的脸和身子看上去都比上一次见面时更瘦小了,布满褶皱的喉 结让平介想起了熏鸡。三郎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使得皱纹看上去比平时多了一倍。 大概是他觉得能再次看到藻奈美实在太高兴了吧。 “哎呀,已经完全长成个大姑娘了呀!这个头儿,已经比外公都高了吧?是高 中生了吧?原来都上高中了……” 三郎一边端详着外孙女,一边止不住或是高兴、或是惊讶、抑或是怀念的话。 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老爷子透过藻奈美的样子想到了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直子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平介在一旁很是担心。他甚至想到了如果直子 突然哭了起来,自己该怎么去打圆场。幸好没有发生他所担心的情况,直子成功地 扮演了与外公重逢的外孙女的角色。说话过程,她还趁人不注意向平介挤了一下眼 睛,意思是告诉他不用担心。 不过,开始顺利不代表一直都顺利,她多次差点失去心理平衡。 和大家一起吃那顿很晚的晚饭时,她的情绪最终失去了控制。 那天的饭菜是三郎的长女容子和女婿富雄亲手烧的,不魄继承了荞麦面馆,二 人的手艺都十分了得。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饭桌,上面摆满了日式料理,豪华而 又不失精致,让人觉得不是出自一般人之手。 吃到中途,三郎起身出去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方便了,可是半天都不见回来。 大家正议论着他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并且还端着两碗荞麦面。 “什么呀?那是?”客子问。 “哎呀,很早以前就和藻奈美约定好了。”三郎看着直子,脸上堆满了笑。 直子不知道是什么约定,眼神流露出了不安。 “难道你忘了,你不是说过想吃一次外公做的荞麦面吗?” “啊……”直子张大了嘴巴,松了一口气。 “什么,难道藻奈美以前没有吃过外公做的荞麦面吗?”富雄露出一副不可思 议的表情问道。 “好像没有吃过。是这样吧?” 见三郎向自己征求意见,直子忙轻轻点了点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自己家卖的东西自己人都不会特别想吃。”容子笑嘻 嘻地说道。 “我倒是一直想让藻奈美吃来着,可是直子这家伙总说荞麦面已经吃腻了,能 不能吃点儿别的,因此藻奈美也跟着一直没吃成。”这是平介二人来到这里后,三 郎第一次提到直子的名字。对此,谁都设有言语。但是,平介还是注意到,直子脸 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 “不说了,快点儿尝尝吧。这是外公专门为藻奈美做的。平介也是,吃吧吃吧。” 三郎说着,把荞麦面和汤汁放到了直子和平介面前。 “爸,我白天看到您在店里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在做这个?”容子说道。 平介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细算一下,他自己也没吃过几次三郎亲手做的荞麦 面。 荞麦面做得很筋道,吃起来口感非常好,往下咽时可以体味到荞麦的香气。 “太好吃了!”平介脱口而出。 三郎露出了微笑,他保持着这种表情转向了直子这边:“藻奈美觉得怎么样啊?” 但是接下来,三郎却神色狼狈。平介赶紧去看直子。只见直子手里端着装有汤 面的碗和筷子,正低头哭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草席。 平常还可以打趣说是不是芥末吃多了,可现在根本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场合。所 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平介说话了。 直子一边落泪,一边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从旁边的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擦了 擦眼泪。 “对不起。”说完她低下头去。 “是不是外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三郎拍着头发稀松的脑袋问。 “不是那样的,是我不好。”直子摆摆手说,“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妈妈。妈妈 生前说过,她最喜欢吃外公做的荞麦面,所以我就想,如果能让她吃该有多好。一 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掉眼泪了。” 听直子这么一说,容子马上啜泣起来。三郎虽然忍住没有掉下泪来,却也是一 脸苦涩。 平介和直子被安排在了吃晚饭那个房间对面的一个8 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中 间夹着走廊。这个房间原来是用来做储藏室的,不过如今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了。 容子和富雄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两床被子,为他们并排铺好了。 容子和富雄出去后,直子忽然说了一句:“我失败了。” “你是说刚才哭出来的事情吗?”平介问道。 “嗯。”直子点点头,“之前我是一点事都没有的,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听 到爸爸当着我的面说自己是外公时,我差点儿都想笑出来。可是,那碗荞麦面……” 说到这里,直子攥起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碗面,是爸爸的味道,是我从小到 大一直吃过来的味道。一闻到那个味道,我脑子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回忆,不知不 觉眼泪就溢出来了。虽然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也想把眼泪收回去,可我就是没有办 法。” 说着说着,直子脸上又划过一道泪痕,在下巴底下凝成了一滴水珠。 平介来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肩。没过多久,他胸前的衬衫就被泪水打湿了。 “爸爸,”直子躺在平介怀里说,“我们还是早点儿回东京吧。待在这里对我 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说得也是啊。”平介答道。说完他在心里想,现在对于直子来说,可以称呼 为爸爸的有两个对象啊。 第二天来了很多亲戚,因为这天要做法事。平介和直子光是为了和人打招呼就 忙得不可开交,大多数人见到直子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哇,长得太像直子啦!”一 个以前特别疼爱直子的婶婶说:“简直像是直子复活了一样。”说完,她的眼睛就 湿润了。 所有人一起行完礼后,又在昨晚的房间里举行了宴会。不过,这次将隔壁的隔 扇打开了,空间大约扩大了一倍。 “藻奈美有男朋友了吗?”直子的一个表妹问道。她是一个胖得圆平乎的、很 爱笑的女孩。 “没有啦,你说哪去了。”直子用一个高中生的语气答道。 “真的吗?不会吧,像藻奈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那些男生怎么会放过呢?” “她还是个孩子呢。”平介在一旁插话了。 听了平介的话、直子的叔叔笑了。 “只有当爸爸的,才会认为她是孩子。实际上,她的行动可不一定是孩子的那 么简单呢。就拿我哥三郎来说吧,当初他还一直以为直子没有男人缘呢,可结果呢, 不还是忽然间就找了个东京的老公结婚了?婚礼上,哥哥还偷偷地在休息室里哭了 呢。” “喂,你瞎说什么呢,我才没哭呢!”三郎较起真来。 “还敢说没哭,你还说你想揍那小子一顿呢。” “啊?”平介脱口发出声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我没说,没有说,都是你在瞎白话。” “是不是瞎白话你心里清楚。” 老哥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周围的亲戚边听边笑。 宴会持续到8 点左右。亲戚们都由没喝酒的妻子们开车拉着,各回各家。离得 特别近的,就直接走着回去了。 直子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起了小说。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看来她确实累了。 平介看电视看到9 点半左右,进了浴室。三郎家的浴室里还用着木制浴盆。浴 盆里很宽敞,把头枕在浴盆边上伸直腿后,还有很大的空间。平介想起了他第一次 来到这个家时的情形。 当时也是在浴盆里泡着澡,忽听有人敲浴室的玻璃窗。平介答应了一声,见窗 户微微开启了一条缝,直子的脸露了出来。 她问:“水温怎么样?” 他回答:“正合适。” “是吗?那样就好。要是水凉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添点儿柴。” “啊,这里还在烧柴吗?” “对呀,这个浴室就像个文化遗产。”说完她关上了窗户。 平介洗完头发和身子,再次来到浴盆里。浴盆里的水稍微有点儿凉了。于是, 平介喊了应该在窗外的直子一声,想让她加一点儿柴火。 等了等,没有回应。他“喂、喂”地喊了好几声,还是没人理他。没办法,只 好作罢。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墙壁上有加温按钮。所说的烧柴全是骗人的,这不过 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使用煤气的浴室。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被直子戏弄了。 从浴室里出来后,他什么也没对直子说。直子也什么都没说。 至于当年他冲着窗户喊“直子”的时候,直子是不是正躲在窗外强忍住笑听着,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洗完澡,出了浴室,平介在走廊里走着,想回房间。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平介——”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平介拉开了拉门,看见三郎一个人在里面 正喝着兑水的威士忌。 “自己在重新喝啊。”平介说道。 “也不是。这只是临睡前的习惯。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好啊。”平介来到三郎旁边坐了下来。 “掺水喝行吗?” “行。” 三郎开始为他兑酒。从已经准备好的一大瓶水和漂亮的酒杯来看,三郎应该是 早有预谋的。宴会上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不过三郎准备了他烧的沙丁鱼。 “先干一杯吧。” “干杯。” 轻轻碰了一下杯子之后,平介喝了一口岳父为他勾兑的威士忌。口感不轻不重, 对刚洗过澡的人来说,喝着正舒服。平介不禁佩服三郎不单菜做得好,在这方面也 非常有天赋。 “你们这次能来真是太好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啊。真是要谢谢你。”三郎 说完低头行了一礼。 “可别这么说。”平介直摆手。 平介和直子已经决定了,明天回东京。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三郎了。 “先不说别的,这才多长时间没见,藻奈美就已经出息成这样了,让我看了也 放心。原来我直担心她失去了母亲,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担心 是多余的了。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能一手把她培养得这么好。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 点不合适,但我还是想代表直子对你说一声谢谢。” “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做的都是些平常的事。” “不能那么说。平常的事也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你工作那么忙,能做到平常 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老人一边嚼着沙丁鱼,一边把一句“非常了不起”重复了好几遍。平介听了, 心里稍微觉得有些不自在。 “另外,一个大男人做这样的事,还是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 “啊,也没什么,因为直……藻奈美自理能力很强。” “不过,今后藻奈美也会很不容易吧。刚才我随便跟她聊了聊,听她说想考医 学专业。那样的话,她以后也不能帮你做多少家务了吧?” “这个,也许是那样吧。”平介注视着杯子里淡淡的琥珀色液体。他开始渐渐 领悟到老人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平介啊,”三郎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不用老想着要对得起直子这样的事。” 平介凝视着岳父的脸,他果然要说这样的事。 “平介你还年轻,要几十年后才会老得像我这样,你不必勉强自己一个人活着。 如果你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就别在乎别人怎么想,只管再婚好了,到时候我会支持 你的。” “谢谢您!但我现在还没到考虑那种事情的时候呢。” 听平介这么说,三郎摇了几下头。 “别看你现在这么想,可是时间过得很快的。虽然我刚才说你现在还年轻,但 那并不代表你还有很多闲余时间。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了。” “或许是吧。”平介暖昧地笑了一笑。 “当然了,我也不能勉强你。” 见平介的杯子已经见底了,三郎又开始为他兑下一杯。 “那我就再喝最后一杯吧。”平介毕恭毕敬地说。 回到房间时,平介身上的汗已经退了。他心想,又没有空调,却还这么凉快, 真不愧是信州地区啊。他换上睡衣后钻进了被窝。 直子翻了个身,转向了平介这边,并且是睁着眼睛。 “你刚才和爸爸聊天了吧?” “啊,聊了。” “他催促你再婚了吧?” “你都听到了?” “没办法,爸爸说话声音太大了。”她这时所说的爸爸指的是三郎。 “我真的要招架不住了。”平介露出一脸苦笑。 “你考虑过再婚的事情吗?”直子的语气很认真。 “这个吗,空想倒是有过。”桥本多惠子的面容在他脑海里闪过,马上又消失 了,“不过,没有具体考虑过。” “是你强迫自己不考虑这件事的吗?” “不想考虑而已。我还有直子呢!” 直子听了闭上眼睛,又把身子转到另一面。 “谢谢你。”她低声说,“不过,你这样真的能行吗?” “嗯,能行。”平介冲着她的后背说道。 之后直子就再也没说什么,平介也闭上了眼睛。 “这样应该能行吧?”他又向自己确认了一遍。自己有直子,有别人看不见但 自己能看见的妻子,这就足够幸福了。 他的意念开始模糊起来,“这样就足够了。”他抱着这种信念进人了梦乡。 第二天,平介和直子一大早就开始了回东京的准备。临行前,他们收到了各种 各样的当地特产,汽车的后备箱都装满了,连后座上都摆满了纸袋子和纸壳箱。 “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呀,正月再来玩。”副座车窗外传来三郎的叮嘱声。 “记住了,我会再来的。外公多多保重身体!” “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三郎点头,眼睛眯得像脸上的皱纹一样细。 平介发动了车子。沥青路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在告诉人们,今天又是一个酷暑天。 从娘家开出来有一段时间后,直子忽然开口:“停一下车。”平介将车停在了 路边。 “怎么了?”平介问。 直子回过头望了一会儿,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到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就觉得有点伤感。” “为什么,想来的话再来不就行了吗?” 直子摇摇头。 “不会再来了。见到他们我很痛苦。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 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去了,无非像一个游魂……”说到这里,她 的眼睛湿润了。她取出手帕,“对不起,我只想哭一小会儿,以后就再也不哭了。 不用担心我,开车吧。” 平介默不做声地插上车钥匙,发动了汽车。 他心底在想:只有我才是她真正的亲人,我们两个人是孤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 那个电话打来时,正是周日的傍晚,直子出去买晚饭要吃的菜了。平介一个人 修整了小院子之后,来到落地窗前的台阶上坐下,呆呆地望着西方的天空。晚霞红 得那样完美,将鱼鳞状的积云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 在好久不曾体验过的休闲中,平介度过了这个惬意的秋日。一想到明天又可以 带着焕然一新的心情开始一周的工作,平介感到非常满足。 在这样的时候电话铃响起,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平介家的电话铃平时 基本不怎么晌。当直子以直子的身份活着的时候,倒是经常有从她长野娘家或者是 朋友那里打来的电话,但如今这样的电话已经没有了。 会不会又是房屋中介呢?平介边想着边站了起来。之前经常有电话打来同他们 要不要买一室的公寓。 电话在组合柜上。平介抓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杉田家。” 对方没有马上发出声音。这非常短暂的沉默让平介相信自己的不祥预感应验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的反应迟钝并非出自物理原因,而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后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啊,你好!”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个……请问,杉田藻奈美同学在家吗?” 平介意识到对方应该是直子同校的男生。他觉得自己本来一片晴朗的心空,顿 时布满了乌云。 “她现在不在。”他回答道,声音里流露出心里的不高兴。他这样做一半出于 无意识,一半出于有意识。 “啊,这样啊。” 对方似乎有些退缩了。平介决定,如果对方想就这么挂断电话的话,那么他就 在对方挂断之前狠狠地骂他一顿。连名字都不通报一声就往人家里打电活,真是岂 有此理!不过,对方并没有那么不懂规矩。 “那,我的名字叫相马。藻奈美同学回来后,您能告诉她我打过电话了吗?” “是相马同学吗?我用跟她说是哪个相马吗?” “是和她一起打网球的相马。” 又是网球俱乐部!平介口中泛起了苦涩。 “你有什么急事吗?” “不,算不上是什么急事。” “可是在周日打电话,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帮 你向藻奈美转达。” “噢,不了,因为说起来有点复杂,不直接说很难听明白,所以只要帮我告诉 她我打过电话就行了。” “是吗……” “再见。”慌完,那个自称相马的男生慌慌张张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平介的胃里很不舒服。他看了看时间。直子刚出去没多大工夫, 按照往常的经验,她一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回来。 平介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NHK 电视台的新闻。平介只是盯着电视画面, 内容却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他就那样开着电视,一个人上了楼,他来到直子房前,轻轻开了门,进了房间。 房间被直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唯一一处显得有点杂乱的地方是桌子。物理参考 书就那样张着,她临走前似乎正复习着力学。是那种计算施加在斜面物体上作用力 的问题。摩擦系数、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平介脑海里对这几个术语还有印象。 桌子的里侧用书挡整整齐齐地立着文件夹、日记本和字典等用品。文件夹共有 五本,分别为红、蓝,黄、绿、橙五种颜色。虽然文件夹的夹背上什么都没有写, 但想必根据颜色的不同,每个文件夹的用途也不同吧。 平介以前曾见过直子一边翻着文件夹,一边和网球俱乐部的朋友打电话。估计 那个文件夹里的文件都和网球俱乐部有关。 他记得那个文件夹不是红色的就是橙色的。虽然感到内疚,但他还是将那两个 文件夹抽了出来。翻开红色的文件夹一看,里面全是和做菜相关的资料,有的是从 杂志上剪下来的。 和网球俱乐部相关的东西都在那个橙色的文件夹里。最前面的是复印的一张今 年秋季的赛程表。 平介稀里哗啦地翻着文件夹,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止住了,里面有一张 写着所有部员名字和联系方式的名单。 那个男生好像是叫相马吧—— 平介用手指扫着写有名字的部位,终于发现了一个叫相马春树的。他是二年级 的部员。 平介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文具。他撕下一张便条,抄下了相马 春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先把这些信息 抄下来再做打算。 他将便条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将文件夹放回了书挡。由于得到了关于给直子 打电话的那个男生的一些情报。平介的心里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满足。 平介出了直子的房间,正要用手从身后带上门,直子从楼梯上上来了。她在楼 梯当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直子问道,“你到我的房间里干什么去了?”她的问话有一种 质责味道。 难道我不能进你的房间?——平介心里在这样想的同时,也产生了种侵害了直 子隐私权的内疚感。两种情愫在他心中搅拌在了一起,转化为一个不自然的谎言从 口中说了出来:“啊,没什么。那个,我想从你那儿借一样东西,后来没找到就不 找了。” “你想找什么啊?” “啊?啊,是……一本书。” “书,什么书?” “就是那本,夏目漱石写的那本……”平介一边支吾着,一边后悔自己编了这 个并不明智的谎言。他根本就不知道直子平时都读什么作家写的什么书。没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拿夏目漱石搪塞一下了。 “猫?”直子问道。 “猫?” “《我是猫》。夏目漱石写的书,我那里只有这一本。” “啊,对对对,就是那本。”平介说,“刚才电视里提到了那本书,所以我就 有点想看看。” “是吗?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直子噔噔噔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平介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反应。她来到书架前,很快就找出了一本很厚的袖珍本 文集。 “你找到哪儿去了?不就在这儿吗?” “啊,是吗?那可能是我没注意到。” “拿去吧。”说完,直子将书递了过来。平介接过了书。 她看起来像要马上走出房间,不过出门前,又环视了一下室内。 “咦?”直子微微皱起眉头,来到桌子旁边,“你动过我的桌子吗?” “不,我没动过啊。”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回答道。 “是吗?” “怎么了?” “没事,没动过就好。”她边说着,边将橙色文件夹和红色文件夹调换了位置。 这天晚上,平介最终没有跟直子提起相马春树打电话的事。虽然他很想问问直 子有关相马春树的情况,但他知道,凭直子敏锐的洞察力,她一定会把这件事和文 件夹位置的改变联系起来。随便翻她东西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被她察觉为妙。 吃过晚饭,平介在直子面前翻开了并不十分想读的《我是猫》。刚读了两页, 他便觉得眼皮睁不开了。不过,他还是继续装出了读书的样子。 第二天,平介回来得有点儿晚,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8 点15分。看到家里的 灯亮着,他松了一口气。如果直子还没回来的话,估计他的心又要堵得慌了。 直子有时还是会回来得很晚的。由于之前有过一次因争吵而引发的不快,所以 现在平介会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发牢骚。直子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注意到了平介的 这种心情,过了8 点还不回来的情况几乎没有了。 平介打开家门,进到屋内。他一边脱鞋,一边想对里面喊——我回来了!就在 他发出声音之前,他听到里面传来很低的说话声、是直子在说话,时不时还会发出 嘻嘻的笑声。 平介推断她正在打电话。他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声音是从日式房间里传来的。 “我是从有坂学长那里听来的。他说你笑话我反手回球的动作,我听了之后就 觉得你好过分呀!” 声音毫无疑问是直子的,可是语气却和平日里对平介的完全不同。不单用词像 女高中生那样随意,而且还有一种向对方撒娇的味道。 “啊,真的假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么说学长下次肯和我一起搭档?…… 啊?真的呀?太好啦!……什么什么?讨厌啦,我凭什么要那样做呢,”直子边说 边笑,给人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感。 平介在走廊里又向回退了几步,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重新走了过来,边走边喊 着“我回来啦!”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慌张。 “啊,那明天再说吧……嗯……好,就这样。” 平介进屋的同时,直子也离开了电话机。 “你回来了。是不是想马上吃饭啊?”直子走向厨房,语气又回到了老样子。 “你刚才在给谁打电话吗?” “嗯,学校里的朋友,说了说英语作业的事。” 撒谎!平介在心中愤愤地想。她刚才的语气根本就不是在和同一年级的人说话, 也不是在讨论英语问题。再说,对方还是个男生! “我才想起来,昨天有你一个电话,是网球俱乐部一个叫相马的人打来的。” “啊……是吗。” 平介注意到面向洗碗池的直子抖动了一下肩膀。 “他让我告诉你,他给你打电话了,不过被我一马虎,就给忘记了。你今天见 到他了吧?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啊……他跟我说的是准备新生比赛的事。他打电话也一定是这件事吧。不过 他倒没提起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这件事。” “周日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呢。” “不是什么急事。估计他是想趁着还没忘就告诉我吧。” “是这样啊。算了,不说这事了。” 平介上了二楼,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还在想着电话的事。刚才和直子通电话的 人一定就是那个叫相马春树的二年级男生吧。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为 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诉我,是网球俱乐部的学长打来的呢? 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直子今天应该也参加网球俱乐部的练习了,并且听 她的意思,今天也和相马说过话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回家后还要和他在电话里说 呢,平介没有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自信。 电话一定是从相马那边打来的。在不清楚平介什么时候回来的情况下,直子没 理由主动打给他。 平介开始考虑,要不要给相马打个电话。如果对方的父亲打来电话,告诉他没 事不要给自己女儿打电话时,大多数男生都会知难而退的。 “爸爸,吃饭了!”楼下传来直子的声音。平介大声答应着,已经伸进口袋里 的手又抽了出来。 “先跟你交代一下,我下一周可能每天都会很晚回来。”吃晚饭的过程中,直 子有所顾虑地说。 “又是因为网球吗?” “不是的,是因为要准备校园文化节。下周六、周日就是文化节了。” “你说要晚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们班要办咖啡影院,就是将教室内的光线变暗,在放我们自己拍的录像片 的同时,卖些咖啡和果汁什么的。下周我们要制作录像片,布置教室。” “你说的这些是全班都要参加的吗?”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全班都要参加啦!” “那你说的晚,能有多晚?” “不知道。听说执行委员们每年都要熬通宵的。” “通宵?住在学校里吗?” “对呀。” “你不会被当选为执行委员了吧?” “才没有呢。两头忙,参加网球俱乐部的人是顾不过来的,所以不会被选为执 行委员。但是,不管是不是执行委员,都要参加准备工作的。我们这些俱乐部的部 员,至少应该在下周也帮忙准备准备。正因为如此,下一周俱乐部的练习也要暂停。” “想不到学校为了一个文化节竟然要费这么多工夫。你们学校是要和其他高中 比考上东京大学的升学率吗?搞这种活动能行吗?” “玩得好才能学得好。学校也很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只知道守着书桌死读书 的人是绝对考不上东京大学的!”直子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 预告很准,在接下来的周一,直子回来得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晚。她在7 点多时 打过一个电话回来,告诉平介她回来得晚,让他自己到外面找个地方解决晚饭。没 办法,平介来到家附近的拉面馆,点了炒蔬菜套餐。 最终,直子回到家时已经9 点多了。平介本想抱怨两句的,可是一见到她疲惫 不堪的样子,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说她的晚饭是在学校旁边那家常去的烤肉店 吃的。 直子洗了澡,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组合柜上的电话铃响了。平介 被铃声吓了一跳,看看挂钟,已经快11点了。 平介刚要站起来去拿话筒,电话铃不响了。一瞬间他还以为有人打错电话了, 但他马上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电话机上的一个小灯还亮着,那是“分机正在使用”指示灯。就是说,直子在 二楼接起了电话。 平介家的电话是今年春天才改成无绳的,这一改变是应直子的建议做出的。她 说,要是能在二楼接电话就好了。平时,分机就挂在二楼走廊的墙壁上。 平介盯着那个小指示灯看了很久。在他看来,如果是一般的事情,两三分钟应 该可以说完。可是小灯却一直没有熄灭。他曾看了一会儿电视,不过看完天气预报 后,他又来到了电话机旁。指示灯还亮着。 有没有搞错?在这样的时间——“分机正在使用”指示灯最终熄灭,是在差不 多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其间,平介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翻翻报纸。当然了, 不论是哪一样的内容,都没能装进他的大脑。 直子第二天还是9 点多才回到家里。沾她的光,平介也接连两天在拉面馆吃了 晚饭。 她到底在做什么?他的怀疑越积越深。准备一个文化节需要这么多时间吗?不 就是一个学生们开的模拟店吗? 平介正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条件反 射似的看了看挂钟,10点50分,差不多和昨天的时间相同。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随后,和昨天一样,“分机正在使用”指示灯亮了起来。 此时直子已经在自己的房间了。平介并没有听到她从房间来到走廊的声音,很明显, 她知道今晚会有电话找她,所以事先就把分机拿到房间里了。简而言之,有人跟她 说过,今晚10点50分左右给她打电话。 这个人会是谁呢? 平介一边下意识地晃着自己的腿,一边交替看着电视、挂钟和电话。电视里正 在播报棒球比赛的结果。巨人队已经提前获得上半区的冠军,现在就看总决赛的对 手——下半区的冠军是哪个队了。连日来,近铁、西武、ORIX等队在下半区的排名 不断发生着变化。身为巨人队铁杆球迷,平介唯独今年对下半区的结果也特别关心。 可是现在,他却没了那种心情。 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1点多。平介来到走廊,收起脚步声,站到楼梯旁。看 样子,直子不在二楼的走廊里,应该是拿着分机在她的房间里说着。 平介像只壁虎似的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楼梯。直子的房间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 话声,不过听不清具体的说话内容。 平介脑海里浮现出相马春树这个名字。对方一定是个男生。可他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男生呢?他又是因什么目的给直子打电话呢? 过了一会儿,声音听不见了。平介继续匍匐着向直子的房门靠去。 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门边差点撞上平介的头。看着脚下的平介,直子发 出了“啊”的一声惊叫。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没……没什么。”平介干脆坐在了楼梯上,全身的冷汗都出来了。他想不出 什么好的理由来解释。 无绳电话的分机拿在直子的一只手中。直子正要将分机放回安在墙上的充电器 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在偷听我的电话?” “才没有呢。只不过……昨天和今天好像都有人打电话过来聊很长时间,我有 点儿担心,才想上来看看的。” “这还不是偷听吗?” “可是你们说的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听到啊。问题是,你们通电话的时间也太长 了吧!” “是俱乐部里的朋友。”直子生硬地说了一句,将无绳电话的分机放回原处。 “是不是那个叫相马的家伙?”平介问道。 直子沉默着,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看来是击中她的要害了。 “那个家伙是二年级的吧?那样的话,怎么会成为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相马学长是二年级的?” 这回轮到平介答不上来了。直子的嘴角都歪了。 “看来上次你私自翻我的文件夹了吧?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难道我不能看吗?” “你没听过‘个人隐私’这个词吗?” “那个相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我怎么知道。是他打给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会不知道,男生没什么事情给女生打电话,理由除了一个之外还能有 什么?”平介坐在楼梯上发怒了。 “那好,我实话告诉你,他大概是喜欢我了。这周俱乐都没有练习,在学校里 见不到面,所以他才给我打电话。这样你满意了吧?” “那你就告诉他,以后别给你打电话了!” “这话让我怎么说出口,他又没有表明要追我。” “到时候他就会向你表明的。” “到那时候再拒绝不就行了吗?” “实际上你现在很享受吧?能和年轻的男生这样说话,你觉得很爽,是吧?” 说这话时,平介能够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是很享受啊。”直子说道,“享受有什么不可以吗?我连这么点儿权利都 没有吗?转换一下心情不行吗?” “和他说话比和我说话快活多了,是吧?” 直子没有回答平介的质问,抓住了门把手。 “我累了,要睡觉了,晚安吧。” 平介刚要说“你等等”,她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钻到被子里后,平介还是睡不着。一方面,他对自己因为电话这么点小事就大 发雷霆感到懊恼,并讨厌自己的心胸狭窄,另一方面,他也对直子不能理解自己的 苦衷感到愤慨。 平介对直子称呼相马春树为“相马学长”这件事,更是在乎得不得了。 虽然从外表上看,他可能是直子的学长,可是在精神层面,高中二年级的男生 对直子来说应该还是孩子。以前她上小学时,甚至把班主任桥本多惠子都称呼为 “她”或者“那个孩子”。 难道在相马春树面前,直子在精神上也成了一个高中一年级女生了吗?那样的 话,也难怪她称呼相马为学长了。 平介在心里祈祷着,这一变化只是一时性的。在长野的那天夜里,平介对直子 说,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不考虑再婚的事。直子当时说了一句“谢谢你”。这段话 如今已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