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周三起,一连三天,直子基本没怎么和他说话,每天都是9 点多才回到家, 到家后马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去浴室和卫生间以外,根本不出房门。 电话铃也只在周三那天晚上响过一次,周四和周五都没有打来。可能是直子对 相马说了什么吧。 校园文化节的第一天,也就是周六那天的清早,直子忽然来到平介的卧室。当 时平介还裹在被窝里呢。 “给你这个。”她说着,将一张纸放在了平介枕边。 他拿起那张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起来。粉色的纸上用电脑打着几排字: “想不想一手端着饮品,一边欣赏精彩的录像?我们恭候您的到来。——咖啡影院” 宣传语下面还标着学校的地图。 “这是什么意思?” “有兴趣的话,就来看看吧。” “你希望我去吗?” “我说过了,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来。我走了。”说完,直子出了平介的卧室。 平介在被子上盘腿坐了起来,盯着那张宣传单看了好久。 他想去。他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直子过着怎样的校园生活。仔细想一想,这 之前他都没怎么见过直子在外面的样子。 但是,他又有点不想去。事实上,他有些害怕。 他倒并不是害怕看到直子在学校里生活得不顺利。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担心这方 面的事情了。他所害怕的恰恰相反。他害怕看到直子如今不仅在身体上,而且在精 神上也完全像女高中生一样和大家融在一起了。他害怕自己看到这一幕时,会产生 丧失感、孤独感和焦躁感。 最终,平介没有去学校,而是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一天。直子晚上8 点左右回 到了家,对他为什么没有来学校,什么都没说,甚至连文化节办得怎样,也只字不 提。 第二天,直子一句话没说地出了家门。她大概觉得,反正平介也不会去的。平 介也确实无法下定决心。上午他一直躺在被窝里看杂志,下午他又开始看高尔夫球 和棒球的电视直播。上半区的棒球联赛已经进入收官阶段。 最终促成他下定决心去看看的,是电视里播出的一个有名的餐厅的画面。一对 男女演员正在那里品尝着那家餐厅的招牌菜。 昨晚,平介家的饭桌上倒是在时隔几日之后,又有了饭菜,但那都是直子从商 场的地下食品超市买回来的生菜。估计今晚弄不好也还是吃那些东西。如果去了校 园文化节,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可以和直子在外面吃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2 点多了,宣传单上写着文化节5 点结束。他赶紧做起了出门 的准备。 这是自那次成绩发榜之后,平介第一次来到直子的学校。学校的气氛和那时完 全不同。校门口摆满五颜六色的招牌,校园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海报。变化最大的, 还是学生们。成绩发榜那天还能看到几张稚气来脱的脸,可如今这样的面庞已经找 不到了。 校园里还有许多像是学生家长的人在走动。不过,他们看起来对文化节并没有 多大兴趣。他们来学校似乎只是为了考证一下学校里的环境。 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门被涂了颜色的纸壳箱和彩纸装饰一新。一个戴着围裙的女 孩看到平介后,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欢迎光临!” “啊,请问……”平介边挠着头皮,一边向里面望去。很多张课桌被拼在了一 起,组成几张更大的桌子,周围被摆上了座椅。里面好像还真聚集了不少“顾客”。 教室后面用挡板隔出了一片区域,无法看到后面的情形。估计后面是厨房吧。挡板 上还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口,有端着托盘的女生从那里进进出出。 “请问,杉田藻奈美在吗?” “啊,您是杉田同学的父亲吧?”戴围裙的女孩眨巴着眼睛问道。 “对。” “啊,不得了啦。”她话音刚落便转身跑开了,消失在挡板后面。 紧接着,直子从里面出来了。她也像刚才的那个女生一样戴着围裙,长长的头 发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束在脑后。 “今天怎么来了?”直子淡淡地问。没有特别喜悦的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很不 高兴。 “啊,有点儿想来看看。” “是吗……” 她将他带到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录像机就在他旁边。录像机一共有四台,全都 通过视频转录装置连着电视机。平介想象着搬运这些东西的不容易。 “你喝什么?”直子问。 “啊,是啊,喝什么好呢,那就来杯咖啡吧。” “咖啡是吧?”直子迅速转身离开,消失在了挡板后面。平介这才注意到,她 的校服裙子比平时短了许多。夜总会里的陪酒女郎,穿的也都是那么短的裙子,平 介不知道她是怎么把校服裙子变得那么短的,只是担心她弯腰时会不会露出里面的 内裤。 电视里接连不断地放着高中生们自己拍的录像画面,不过全是些无聊的镜头。 一群乌鸦和猫正在垃圾堆里觅食,画面下方还配上了关西地痞用的台词,让人觉得 有点儿好笑。 “有意思吗?”直子端着载有咖啡的托盘回来了,装咖啡的杯子是纸质的。 “恶搞的地方倒是挺有趣的。” “这还是男生们费了好大的苦功才做出来的呢。”直子在他身旁坐下,从一个 装着牛奶的小容器里往咖啡杯里倒了些牛奶,轻轻搅拌了一下后,将咖啡杯放到他 面前。 平介喝了一口咖啡,觉得有点儿甜,可能是此时的心情比之前稍微好一些的原 因吧。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吗?”平介一边看着墙上和窗上挂的彩纸和气球,一 边问道。 “当然了。虽然做得不是太好,可没少花时间间。” “看得出来。”平介点点头。这下子平介也不难理解直子为什么连着几天回来 得那么晚了。 挡板后面探出了几张脸,偷偷地向平介这边望着。平介向那儿看时,几张脸又 缩了回去。 “我好像很受关注嘛。” “可能他们觉得意外,没想到我父亲会来吧。我在学校里基本没提过家里的事 情。” “是吗?” “你想啊,我不能跟他们说出真话吧?可是撒谎又是件很痛苦的事。” 平介也理解她的这种想法,低下头去喝了一口咖啡。 “文化节5 点结束吧?” “是啊。” “那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好久没一起出去吃了。等你这边的活动结束,我们 找个地方。” 本以为直子听了会高兴的,但她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文化节本身是5 点结束的,但是之后还有许多事呢。” “还有许多事?” “比如收拾教室啊,篝火晚会啊什么的……” “还有篝火晚会哪?” 平介这才想起还有这种活动的存在。对他来说,篝火晚会早已成了年代久远的 记忆了。 “那你要回来得非常晚吗?” “我猜也不会那么晚。不过现在时间还不确定,所以……” “原来如此。” “对不起。”直子低下了头。 “啊,没关系,那我今晚给你买点寿司吧。那样的话,直子回来如果饿了,马 上就可以吃。” 直子轻轻点了点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要叫我直子。” “啊,我给忘了,对不起。” 这时,刚才那个戴着围裙的女孩走了过来:“藻奈美,打扰一下。” “怎么了?” “咖啡滤纸用完了。” “果然不够用。那就用纸巾代替吧。” “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用。” “真拿你们没办法。”直子站了起来,和戴围裙的女孩一起消失在了挡板背后。 平介也站了起来,走到挡板前,向里面望去。有几个女生正在做着三明冶,另 几个正在给用来做果汁的水果削皮。直子将纸巾剪裁了一下,之后开始教身边的几 个人怎么将纸巾和咖啡机配套使用。虽然从外表上看她们几个的年龄没多大差别, 但在平介看来,此时她却像是她们的妈妈。 他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发现一个男生站到了他旁边。男生个子很高, 梭角分明的脸被晒得黝黑。平介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个与自己无关的学生,但那个 学生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回到座位上坐下来。 “请问……”男生说话了。 一听到他的声音,平介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绪不宁。他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您是杉田同学的父亲吧?” “我是。”平介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在逆流,身体在急剧升温。 “前几天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网球俱乐部的相马。”那个男生说完就那么 站着低头行了个礼。 “啊……”平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再想说什么时,他注意到身边有很 多目光在注视着他们。 “先……”平介说道,“先坐下来再说吧。” 相马答应了一声,在平介对面坐了下来。 平介困惑地向挡板那边望去,结果视线正好和直子碰上了。直子正扒着挡板看 呢。她的脸上也写着惊讶,看来不是她把相马叫来的。 “晚上往您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实在是太抱歉了!”相马又一次低头行了个礼。 “藻奈美跟你说什么了吗?” “是的,她说您每天要早起,所以晚上打电话不方便。” “哦。”平介这下明白为什么之后的两天没有电话了。 “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啊,没事了。我也没怎么生气。”被对方当着面道歉,平介只好做出如此反 应。 “真是那样就好了。”男生脸上表露出稍微安心的样子。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而专门跑来的吗?” “是啊。一个学妹告诉我说,杉田同学的父亲来了。” “是这样啊。” 平介在心里合计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那个学妹为什么要跑去给他通风报信 呢?这样岂不简直就是在表明他和直子是公认的一对? “那我就告辞了。”相马说完站起身来,“再见。” “啊,再见。” 这时平介注意到,相马冲着教室后方打了个手势,像是在传递什么信号一样动 了动嘴角,露出一笑之后出了教室。不用看平介也知道他是在冲着谁笑。 相马走后直子马上来到平介身边,小声问:“他来找你说什么?” 平介把刚才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之后又补充了句:“简直是青春剧里 的镜头啊。”话音里一半透着讽刺,一半也是他的真实感觉。 “还是那种煽情的呢。” “那个家伙简直就把自己当成男主角啦!” “怎么可能!别瞎说了!”她几乎没动嘴唇地说道。 外面忽然响起了铃声,传来了文化节还有15分钟就结束的广播声。周围顿时叹 气声四起。 平介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你能来我很高兴。” “你可别弄得太晚了啊!”说完平介出了教室。 走出校门时还不到5 点,平介觉得自己不是很想直接回家,于是坐上电车,来 到新宿。他先逛了逛大型电器商场,之后打算去书店看看。可是,当看到从电器商 场走出来的一对男女后,他马上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男生头发很长,女生化着浓妆,但两个人身上好像 都穿着校服。男生搂着女生的肩,女生则抱着男生的腰。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这是 在公共场合,将脸贴得特别近,似乎嘴唇随时都会接上。 平介忽然觉得那两个人变成了直子和相马春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相马春树出教室前的表情。他突然明白了相马用嘴唇向 直子传递的信息。 之后见!——他一定是这个意思。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他像是回想起电影中 的一个画面一样,精准地回想起了相马嘴唇的动作。 “之后见”具体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平介心里掀起 了波澜。他像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样,掉头向车站走去。 一路上他一直在叩问自己,你到底在干什么?但就是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等回 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校门前。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如果是往常的话,整个学校应该处于宁静之中。不过, 今天不一样了,校园里还有大量的学生,不知从哪里飘来了音乐声和歌声,应该属 于那种轻音乐。 平介穿过校门,奔操场走去,前面可以看见篝火了。篝火周围前满了学生,有 站着的,也有坐着的,姿态各异。 操场的角搭起了一个简易舞台,舞台上一个由数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着。正 在台上演唱的是一个女生,她穿着光滑的黑衣服,衣服上反射出篝火的光。她虽然 看起来很成熟,但毫无疑问应该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平介不禁感慨,如今的篝火晚会,也和他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他原来还想象 着是所有人都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呢。 操场上看上去没有校外人员,不过也没人在意平介的到来,一是因为周围太黑, 二是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演出上。 平介像是在丛林中扒开草木一样,边移动着脚步,边在人群中搜寻直子的身影。 女生还好说,很多男生个头比平介还要高,一旦走到他们中间,周围就什么都看不 到了。 这时,乐队的演奏风格变了。之前唱的歌一直比较舒缓,现在却一下于变得富 有速度和节奏感了。与此同时,台下的学生们也产生了相应的反应。 刚才还坐着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一边蹦着,一边拍起了手。 这么多年轻人一下子动起来,不禁令平介顿时产生了空气稀薄的错觉。他一边 喘着气,一边继续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一不小心,平介脚下绊上了什么东西。应该是谁的脚吧。他一个踉跄之后,双 手拄在了地面上。于是,他索性爬着向前移动。飞起来的尘土沾得他满脸都是。大 概是离舞台远了一些的原因吧,身边的学生越来越稀少。他离操场中间的篝火很近。 他站了起来,拍掉了身上的灰土,之后抬起头来。 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直子的身影。 她就站在离篝火几米远的地方,侧脸对着平介。她并没有跟着拍手打拍子,不 过眼睛也盯着舞台。 在她的身边,平介还发现了相马春树的身影。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米。 一瞬间,平介似乎看到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了。这不过是他的心理作用而已。直 子一直将双手重叠着放在身前。 其他学生都在一刻不停地摆动着身体,只有直子和相马两个一动不动,像是定 格在了这个时间和空间。 平介完全不能动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篝火的火焰越烧越高,把直子和相马的脸都映成了红色。随着火焰的跳动,两 个人的影子也在摆动着。 12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杉田家收到一个包裹。包裹是从大阪市一个叫做日本桥 的地方寄来的。直子去学校参加网球俱乐部的练习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平介将 纸箱拿到了一楼的日式房间里,拆掉外面的胶带,打开了纸箱的箱盖。里面还有两 个小箱子。平介将其一一打开,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卡式录音机,只有他的手掌那样大小。和普通录音机最大的 区别就是,这是一台声控录音机。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或者物品发出声音,它就会 自动开始录音而声音消失录音也会自动停止。在开会和听演讲时如果用它来录音, 就不必担心产生大段空白了。 但是,平介邮购它的目的既不是为了开会,也不是为了听演讲。 另一个箱子里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部件,名字叫做电子式电话密录耳机。耳机 中伸出一根很短的导线,导线的前端连着一个耳机插头。此外,箱子里还有两个附 件,一个电话用导线和一个电话用双孔转换头。 平介先仔细阅读了每种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之后开始寻找起家中电话线端子所 处的位置。电话线端子应该是接在电话盒上的,而电话盒就安在组合柜旁边的墙壁 上。组合柜上的旧报纸堆得很高,电话盒被挡住了。平介移开报纸,电话盒露了出 来,电话线端子就插在电话盒里。他先将电话线端子从电话盒里拔了出来,将双孔 转换头插了上去。随后,他将电话线端子插进了双孔转换头的一个孔中,将另一个 附件——电话用导线的一个端子插入另一个孔。 下一步,平介将卡式录音机装上电池和录音带,把电子式电话密录耳机的插头 插到了录音机的话筒插孔里。最后,他将刚才那根电话用导线的另一个端子和电子 式电话密录耳机连了起来。整个安装大功告成了! 平介拿起电话话筒,按下了号码177 ,电话里传来天气预报的播音。 “下面报告气象厅12月10日下午点发布的气象信息……” 确认声控录音机已经开始工作后,平介挂断了电话。平介将录音带倒了回去, 按下了播放键。刚刚听过的天气预报再次原样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平介放心了, 再次将录音带倒回最开始的位置。 平介将组合柜向前挪了挪,将声控录音机和电话密录耳机塞进了墙壁和组合柜 之间的空隙。为了不让空隙露出来,平介又将旧报纸堆在了上面。处理旧报纸是平 介的工作,所以不必担心直子会动报纸。 之后,平介开始处理空盒子和纸壳箱。他知道,要是被直子看到就会大事不妙 了。 平介也清楚,这样做有点卑鄙,但当他从杂志上看到这套电话窃听装置的广告 后,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自己订货的欲望。说得夸张些,他甚至曾想过这样做可以 解救自己。 平介实在是太想了解直子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和什么人交往、谈论什么话题了。 和平介在一起时,直子当然还是和之前他所熟知的那个直子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 化。但是平介最近开始意识到,那不过是她的一个方面而已。 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在平介面前所展现出来的人格,也只有在平 介面前才能行得通。出了家门,她就必须以藻奈美的人格去生活。 之前,平介并没有太在意她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种人格。他相信,尽管她以藻 奈美的外表生活着,但她的本质还是直子的,直子永远都是自己的妻子。 可是如今,平介的这份自信动摇了。不,或许可以说,能称得上自信的东西已 经彻底消失了。他害怕自己会失去她。因为意识到了有这种可能性,所以他害怕。 他将窃听装置的空盘子和纸箱子剪得很碎,之后用报纸包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这时,他听到大门外有声音,是邮递员往邮筒里投东西的声音。平介马上来到了门 外。 送过来的邮件一共有三封。一封是以平介为收件人的邮寄广告,一封是信用卡 消费清单,还有一封,是邮给杉田藻奈美的信。 平介看了一下给藻奈美的那封信的落款,写的是她就读的那所小学的校名和第 五十五届毕业生同学聚会召集人的字样。可能是她就读过的小学要搞同学聚会,而 这封信大概是同学聚会的邀请函吧。 平介回到房间后,将三封信放到了矮脚饭桌上,打开了电视。 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在意起那封寄给藻奈美的信来。那真的只是同学聚会 的邀请函那么简单吗?就算是同学聚会,也可能不是大规模的,而只是在几个关系 亲密的人之间进行的。 他凝视着信封上的笔迹。 会不会是高中的男生想以同学聚会的名义搞男女联欢呢?或者是她小学的男同 学回忆起小学时的女同学,或是看到小学时的毕业照,为了寻找那些可能已经长成 美女的目标而发出来的?这很像是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满足色欲的高中男生的所作所 为。 一想到这些,平介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来到厨房,开始用水壶烧水。 水壶嘴处开始冒出蒸汽了。平介把信封封口糊着胶水的地方对准了蒸汽,纸很 快就潮湿了。 觉得胶水已经化得差不多时,平介用指甲谨慎地刮着封口。封口很快就被完全 刮开了。 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纸,部是B5复印纸。一张是一个大众场馆的方位图,一张果 然是同学聚会的邀请函。不是平介想象的那种小规模的好友聚会,而是面对所有第 五十五届毕业生的。上面还说,有几名教师也要参加。 看来没问题。平介一边想着,一边将复印纸又放回信封,之后又在蒸汽上熏了 熏,待胶水恢复黏性后,重新将封口封上了。 平介已经不是第一次私拆直子的信件了,之前还有过两次。直子平时回来得晚, 邮件总是由平介来取。 他第一次拆开的是来自直子中学同学的信,并且还是个女同学的。内容井没有 什么问题,大概意思是说,上高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问候一下是否过得还好。 其实,从信封上的落款就能判断出这是个女同学写来的。平介之所以还要拆开 来看,是因为他对那个信封产生了怀疑。那么漂亮的信封,那么像女生的字体,会 不会是男生故意弄出来的呢?会不会就是那个相马春树的信呢?只要冷静地想一想 就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问题是一旦涉及直子,平介就无法保持冷静了。 最终,他忍不住拆开了信封,看了里面的内容。看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想歪 了。虽然他也产生了一种讨厌自己的情绪,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安心感。 至于第二次拆看直子的信,就更荒唐了。那不过是一封百科辞典的邮寄广告。 可能是为了吸引收信人的眼球吧,信封被完全写成了私人信件的格式。在寄信人的 部位,社长的名字被印刷成了手写体。当然了,旁边还有那家出版社的名称。但是, 平介的注意力全被那个男性的名字给吸引了,怒气冲冲地把信封给拆了。而当他看 到里面那张插了很多彩色照片的百科辞典宣传单后,不禁自嘲自己的愚蠢至极。 第三次拆开的,才是今天的这封同学聚会邀请函。 坦白地说,他也有一种罪恶感。但是,他已经很难对直子的信件置之不理了。 因为之前曾经体味过拆开信后的那种安心感,所以现在更是欲罢不能。这就像吸毒 上了瘾一样。 他的中毒症状不只反映在信件上。最近他曾趁着直子出去的机会,多次进到她 的房间里,打开她的抽屉,翻看书架上的笔记。他这样做的目的和拆看信件相同, 无非是想更多地知道她的事情。 他这么做的最初原因是想知道直子有没有写日记。在他的印象里,女生是很爱 写日记的。想到这儿,他的心就平静不下来了。最终,他为了寻找并确定是否存在 日记,第一次潜入了直子的房间。 他并没有找到日记。倒是对直子房间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他已经把直子通 讯录上的内容从头到尾抄在了一张纸上,直子写在日历上的活动安排他也全都照抄 到了一个记事本上。连她下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以及买来的卫生巾放在什么地方 他都知道。 即便如此,他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消除。最令他苦恼的,还是电话。 电话总是最晚在9 点半之前打来,井在10点之前结束。打来电话的人一定是相 马春树吧。看来他之前虽然就很晚打电话事道过歉了,但并没有觉得打电话这件事 本身有什么不对。 另外还有件事让平介很在乎,那就是最近直子自己也往外打电话了。这一点他 是通过仔细核对每个月的电话费账单判断出来的。 正常情况下,她往外打电话时,分机指示灯也应该亮着。可是到目前为止,除 了她接电话以外,平介还从未见分机指示灯亮过。难道她从未向外打电话吗?可是 那样,又无法解释电话费账单金额的变化。平介自己平时很少往外打电话。 这样看来,只能认为直子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打的,比如趁他因为加班回家晚 了、周末出勤,或者出去理发的时候打的。此外,平介还想到了一个即使他在家直 子也能背着他打电话的时段,那就是他洗澡的时候。喜欢洗澡的平介每次最少都要 洗上个三四十分钟才从浴室里出来。利用这段时间,直子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打电 话。 自从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平介放弃了泡澡的习惯。现在他每次冲干净身子, 顾不上好好泡一下就会从浴室里出来。 但只靠这样做,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他感到苦恼的并不是她打电话 这件事本身,而是他不清楚她打电话的内容。他内心因此充满了不安。 当他从杂志上看到这套电话窃听装置的广告时,之所以觉得自己可以从中获救, 主要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平介看了看挂钟,已经是下午4 点半了。她的练习应该就快结束了。 今天天气有点冷,估计她会去汤金库吧。 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家札幌拉面馆。面馆就在直子学校的旁边。他是通过她扔 在房间垃圾筒里的收银条知道她经常去这家叫做汤金库的面馆的。他所发现的收银 条,除了汤金库的,还有她喜欢的味福烤肉店和KURURU咖啡厅的。估计她还会去其 他很多店吧,只不过因为那些店是专门开给高中生的,所以不提供收银条。 如果去的是汤金库,那她应该会吃酱汤叉烧面吧。 他知道那是直子最喜欢吃的一道面,他还知道酱汤叉烧面的价格是660 日元。 平介在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哼了首小曲后才从水中钻出来。他拧干毛 巾,擦去身上的水珠。出了浴室,他用浴巾再次细致地吸了吸头发和身上的水。接 下来,他在头上涂了生发香水,用电吹风将头发吹干后,穿上了睡衣。回到日式房 间看了看挂钟,自己大约洗了45分钟。 平介看了看电话机,分机指示灯并没有闪亮着。但是,当他从隐藏在组合柜后 面的录音机中取出录音带后发现,上面已经有了录音。直子大概是听到平介从浴室 里出来的声音后才挂上电话的吧。 平介拿着录音带上了二楼。理所当然地,直子的房间里已经听不见说话声了。 想必她打完了电话,正趴在桌子上学习呢。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拿起放在书架上的随身听,打开机盖,将录音带放进去, 再合上机盖。戴上耳机后,平介开始倒带。 听随身听成了平介每天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开始窃听已经快一周了,平介逐渐 大体了解了直子在电话里和谁说些什么内容。 有一件事让平介感到很安心,在这一周里,相马春树一次电话都没有打来。直 子也没给他打过电话。经常给她打电话的,是直子的一个名叫笠原由里绘的同班同 学。听起来她似乎是直子最亲密的朋友。直子有时往外打电话,大多数也部是打给 她的。 平介心想,既然是打给同班同学的,那就用不着专挑我洗澡时背着我打啊。不 过他很快就意识到,直子正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才这么做的。她希望尽量避免让 自己产生多余的担心。 直子和笠原由里绘的对话对旁人来说也非常有意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笠原由 里绘在说老师和男生的坏话,而直子则边笑边听着。由于笠原由里绘讽刺别人的技 术非常高超,因此让人听了非但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反倒会觉得很痛快。 通过她们的对话,平介也了解到了许多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情。比如,一个叫菅 原的男教导主任平时总是近乎抓狂地命令学生们遵守校规,但私下里却对他喜欢的 女生大开绿灯。再比如,一个叫森冈的男生好像让另一所高中的某个女生怀孕了, 这事正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平介再次体会到,一个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上东京 大学的高中,内部也同样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录音带已经倒到头了,平介按下了播放键。他对今天的内容充满了期待。 “……你好,这里是杉田家。” 先是直子的声音。看来电话是对方打来的。 “啊,是我,相马。” 平介顿时浑身一热。那个男生终于打电话来了!看来他并没有彻底不给直子打 电话。 “啊,晚上好。” “现在说话方便吗?” “嗯,没事的,爸爸现在去洗澡了。” “还真是那样啊,藻奈美说得实在是太准确了。” “他这么多年都已经养成习惯了、虽然他自己可能意识不到。” “啊?你是说他9 点半洗澡这件事吗?” “嗯。你想啊,职业棒球联赛的夜间直播一般不都是到9 点半结束吗?他每天 都是看完直播就洗澡,所以不知不觉就养成这个习惯了嘛。” “啊,是这么回事啊,听起来真有意思。” 听到这里,平介想了一想,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自己每天洗澡的时间确实都 是在9 点半左右。就像直子说的那样,每次都是看完直播就进浴室。在没有直播的 日子里,他也差不多是9 点半进浴室。之前,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推断,直子大概对相马说过,如果要给她打电话,就在9 点半左右再打。 两个人接下来的话题转向了网球俱乐部,内容都很平常。平介心想,每天都见 面,还有什么必要打电话呢。 直子对学长说话时没有使用敬语,这也让平介很是焦虑不安。他心中涌起了疑 问——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关系变得这么亲密了呢? “那个,藻奈美,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你说的是前夜的事吗?” “嗯。” “倒是考虑过了……” 直子的语气开始有些含混。平介赶紧堵上了没戴耳机的那只耳朵。直觉告诉他, 接下来的内容是一句都不容漏听的。他们说的前夜应该是指平安夜吧。 “你有什么其他安排了吗?” “那倒不是。”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平时怎么邀请你都不行,平安夜总该给我一个机会吧?” 怎么听都感觉他是在向直子提出约会的要求。平介感到血气上冲。岂有此理! 才这么大个小人儿!他心脏的跳动在加速。 “我们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吗?” 说得好,就该这么说!——平介在心里面嘀咕着。 “你,不喜欢和我在起一吗?” “不是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平时家里这边脱不开身。” 直接跟他说不喜欢跟他在一起不就完了吗?平介想。 “这我知道。我知道藻奈美平时有很多家务事忙不过来。可是,就一天而已, 总会有办法的吧?藻奈美也有享受自己时间的权利啊。” 平介听到这里握紧了拳头。——一个小毛孩竟敢这么说!你懂个屁! “大家都以为我们在交往呢。经常有人问我‘去哪里约会了’,‘两个人都玩 什么了’这样的问题。我回答说我们没有约会,他们就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那种时候我觉得好难堪啊。” 那你就继续难堪吧!平介内心狠狠地说。 “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如果你想要那种交往,请找别的女生去吧。” “你看你!又这么说了!你觉得我是那种‘这个不行马上就换另一个’的人吗? 我对藻奈美可是很认真的!” 直子沉默了。她的沉默让平介感到焦急。听了对方的话,直子的心似乎被打动 了。 “平安夜的计划我都已经定好了,去哪里玩、在哪里吃饭,我都想好了,因为 我想提前预订。” “我真的很为难……” “我不到最后是绝不会放弃的。请藻奈美也好好考虑一下吧,朝积极的方向考 虑一下。” “啊……” 为什么不斩钉截铁地拒绝。平介咬牙切齿地想:“跟他说以后别打电话了不就 行了吗!” “啊,对了,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一种特别奇怪的动物……” 大概是不想就这么尴尬地结束对话,相马换了个话题。直子也随声应和着。这 样的话题又持续了几分钟。之后,直子说了句“爸爸从浴室里出来了”这样的话, 就挂断了电话。 平安夜来临前的一周里,平介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在公司时也根本进入不了 工作状态。幸好是年底,公司上下部一派轻松,否则,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发呆, 上司小坂定会埋怨他的。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件事——直子到底有什么打算?自从那晚之后,相马 一直没有再打电话来,所以现在这两个人的商量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平介心里完全 没底。是不是两个人在学校里又谈起了这件事?但平介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通过 之前的窃听平介了解到,网球俱乐部练习时是不允许随便说话的。 好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直子在这一周里的表现也很不正常。很多次她在 那里发呆,喊她也不答应。估计她正为如何处理相马的邀请事苦恼吧。 平介想象到,现在她的体内,以前的直子那一部分和15岁少女那部分正微妙地 相互作用着。大人的部分能够理解现实,冷静地判断该怎么做,但是少女的部分和 其他的普通少女一样,处于一种非常不安稳的状态。这也定是让她困惑的主要原因 吧。 相马的电话终于在12月23日——平安夜的前一天打来了。平介还是像以前那样, 用卧室里的随身听听了他们的对话。 “明天下午4 点,在新宿纪伊国屋书店前见面,没问题吧?” 相马的声音有一种强迫感。 “你先等一下。我,还是去不了。” “为什么,是因为你爸爸不同意吗?那我去求他。” “你去求他也没用的。” “为什么啊?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总之我明天不能去。” “你不是没什么事吗?” “我有事,家里有事脱不开身。对不起。” “你撒谎!藻奈美在撒谎!你撒谎也没有用!” 直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听到这里,平介再次绷紧了神经。 “我等着你。4 点,在新宿纪伊国屋书店前等着你!你要是不想来的话可以不 来,但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你别这么说啊,我很为难的。” “为难的是我!我完全搞不懂藻奈美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我现在不想了,只 做自己想做的事。” “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无所谓啊。不过我还是会去的。记住是4 点!” 不给直子还口的机会,相马直接挂断了电话。想到直子之后可能会给相马打过 去。平介又继续往下听了一会儿,但是之后就再也没有录音了。 平介收起随身听,出了卧室。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敲了敲直子的房门。直 子在里面答应了一声,不过声音听起来很消沉。 “我进来了。”说着平介推开了门。 直子正面向书桌坐着,面前摆满了笔记和参考书,是不是在学习就不一定了。 “今天还有很多内容要复习吗?要不要下去喝杯茶?” “啊……现在还不想喝。听你这么说倒是很少见啊。” “啊,是么,我也是突然才想起来的。” “微波炉上有别人给的蛋糕,饿了你就吃点吧。” “啊,行,那我去吃了。”平介说完向走廊走去。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明 天是平安夜了吧?” “是啊。”直子已经把身子转回书桌的方向了。 “你有什么安排吗?” “唔……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是吗。那我们晚上去什么地方吃美食吧?” “可是明天估计什么地方都会满员的。因为是平安夜,又是周六。” “那我们就买寿司吧,来一个日本式的平安夜。”说完,他正要出门,直子叫 住了他:“等一下。” “怎么了?”平介问道。 “我明天有可能会出去一下。”直子有些顾忌地说。 “你要去哪儿?”平介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僵了。 “一个朋友让我陪她一起买东西,不过我还没和她商量好呢……” “是吗。” 平介非常清楚直子在考虑什么。她自己大概还没有下定决心该怎么办。为了在 万一的情况下能够找到出去的理由,她今晚先做了个铺垫。 “出去的话会回来很晚吗?” “我想应该不会太晚的。我打算马上……也就两个小时就回来。” “哦。”平介点点头出了房间。 听说是一两个小时,平介稍稍安心了一些。看来就算是她决定去和相马见面, 也只是去咖啡店那样的地方说会儿话就回来吧。 即便如此,这天夜里平介还是没睡好。他觉得让直子去见相马春树会伴随着很 大的风险。他害怕直子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会突然在表面爆发。 说他这一夜没睡好还不合适,因为他根本没怎么睡就迎来了平安夜的早晨。 天公好像是有意要为这天约会的情侣们献上一份礼物一样,一大早天空就一片 晴朗。望着院子里耀眼的阳光,平介吃着直子做的炒饭。这既是早饭,也是午饭。 一夜没睡,到天亮时平介才开始迷糊起来,结果从被窝里爬出来时已经10 点多了。 “我今天想把库房收拾一下,”平介一边喝着饭后茶一边说,“那里面应该有 很多没用的东西,扔不可燃垃圾的日子年底之前只剩下一次了吧,还是先把里面拾 掇一下比较好。” “可是堆在库房里的不都是大件废品吗?即使是扔不可燃垃圾的日子,也不能 往外扔啊。” “那也无所谓吧,现在收拾一下,将来扔的时候就省事了。” “你把不能马上扔掉的东西都鼓捣出来,看着多闹心呀。再说了,马上就到正 月了,年底大扫除根本就没必要。”说着直子端起小茶壶向平介的茶杯里加了一些 茶水。 “是吗。”平介喝了一小口茶。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想扫除,只是想找一个可以 把直子拴在家里的理由。 围绕着积压物品,他又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啊,对了,那个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了?圣诞树。藻奈美小时候不是买过一棵 的吗?” “啊,那个呀,不是在壁橱里吗?” “是这里吗,”平介说着站起身,拉开了壁橱的拉门。 “你想干什么?不用把那种东西也拿出来吧?” “为什么不用呢?好不容易赶上个平安夜,还是拿出来吧。”壁橱里杂乱无章 地堆满了纸箱、服装套和纸袋子。平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倒出来,放在草席上, 直子则在一旁皱着眉头注视着他的行动。 里面露出了一个长长的纸箱子,箱子口还露出了一些闪闪发光的塑料纸。 “找到了!”平介将纸箱子打开,里面装着圣诞树和装饰品。 “你真要把它装点起来吗?”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 平介注意到,直子在时不时地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正午了。 平介花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将圣诞树组合起来了,随后立在了客厅里。 “这下子有点儿圣诞节的感觉了。” “是啊。”正在洗碗池洗碗的直子向这边看了一眼。 “喂,我们下午出去一趟吧。” 听到平介这句话,直子一子挺起了上身。 “出去?去哪里?” “去买点东西吧。你最近也没买过什么新衣服,我给你买一件,作为圣诞礼物。 顺便再去买点蛋糕吧。好不容易把圣诞树也弄好了,就正儿八经地过一次节吧。” 直子没有马上回答。她站在那里,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洗碗池。之后,她缓 缓地转过身来,来到了日式房间。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一次吗,我今天得出去一趟。” “可是你昨天不是说还没定下来吗,何况你的朋友好像也一直没有给你打电话。” “是我打给她。我这就该给她打了。” “推掉吧,就说你有事去不了了。” “可是她非常希望我能和她一起去。” “不就是找人陪她买东西吗?让她找其他朋友好了。” “可是……还是先打个电话再说吧。”直子说完出了日式房间。看来她要上二 楼去打电话。 “就在这里打吧。”平介说道。但直子还是径直上了楼梯。她不可能没有听到 平介的话。 平介盯着电话机。分机指示灯亮起来了。看来她确实是在给谁打电话。有可能 是相马的家吧?平介想到。 电话没过几分钟就结束了。随后直子下了楼。 “她还是坚持说让我去。我去一下吧,马上就回来。” “是谁啊?你说的那个朋友?” “由里绘,笠原由里绘。” “你们去哪儿?” “新宿。我们约好3 点见面。” “3 点?” “对啊。所以我得开始准备了。”直子说完再次上楼去了。 平介歪起头来。没记错的话,昨天相马在电话里说的是4 点,在新宿纪伊国屋 书店的前面碰头。难道是她刚才给相马打电话,改变见面时间了? 刚才的电话应该也被录下来了。平介产生了马上想听的冲动。拿出录音机时万 一被直子发现就不好办了,平介按捺住自己的冲动,等待着。 直子两点刚过时出了家门。她穿了一件红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带风帽的黑大衣。 此外,她还化了淡妆,这让平介十分在意。 她出去有一会儿工夫后,平介确认她真的走远了,便拿出录音机。他直接用那 台录音机倒了带,之后按下了播放键。 “你好,我是笠原。” “啊,是由里绘吗?是我。” “啊,藻奈美。怎么了?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有事找你帮忙,能听我说吗?” “什么事?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吗?” “也谈不上糟糕。不过弄不好以后可能会糟糕的。” “是吗。到底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我跟爸爸撒谎说是陪你去买东西了,所以希 望你能配合我一下。” “哈哈,原来你是想制造现场证明啊!” “不好意思。虽然爸爸应该不会找你确认的,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我懂了。那我今天就一天都不去接电话。我再跟妈妈说一声,告诉她你爸爸 打电话来时该怎么说。妈妈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好说语的。” “对不起,给你找麻烦了。” “下次请我吃东西就行啦!不说这个了,你要加油啊!” “啊,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糊涂了。平安夜找我帮你制造证据,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 是我要惨了。” “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啦。再磨蹭一会儿约会就要迟到了噢。” “那就再见了。” 到这里,电话就被挂断了。 直子已经猜到今天出去会引起平介的怀疑,但她还是出去了。平介不知道她是 真的想见相马,还是担心相马会像说的那样一直等下去。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今天相马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比自己重。 平介盘腿坐在草席上,抱起了双臂。他的目光对着挂钟。 一种不祥的念头侵蚀了他的内心。害怕失去直子的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 团团包围了。 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平介一直那样坐着。房间里没开暖气,但他感觉不 到冷,额头甚至渗出了汗珠。 他猛地站起来,冲上楼梯,迅速回到卧室换上了衣服。 到达新宿车站时已经3 点50分了。平介急匆匆地向纪伊国屋书店方向赶去。虽 然还没到4 点,但他无法安心。只要他俩一见面,就会马上离开那里的。 赶到纪伊国屋书店前面时是3 点55分。平介在稍远的一个地方向书店前面望了 过去。这家有名的书店门前站了很多等候约会的人,并且今天大部分都是年轻人。 在一个四方形的柱子旁边,站着一个平介脑中有些印象的男青年。他穿着合体 的深蓝色呢料起绒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的应该是礼物吧。他微微低 着头,看上去不是很精神,大概是因为心里想着对方可能不会来吧。 男青年稍稍抬起头,细长清秀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表情也眼看着明朗起 来。 平介顺着男青年的视线望去,只见直子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她看起来有些害 羞地走近了男青年。那是15岁高中女生的表情。 平介也迈开大步径直朝相马春树走去。 相马春树向前走了一步,直子则开始小跑起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5 米 了。紧接着,4 米、3 米…… 直子张开口刚要说话,她大概是想说“等很久了吗?”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 为她看到了平介。 直子停下了脚步,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她的全身、脸还有表情都僵在了那里。 平介默默不语地向他们走近。相马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异常,像木偶一样将头转 向平介这边。 像水纹扩散一般,他脸上渐渐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一幕平介以前好像在哪部电影中见到过。说不定这就是一种错觉,藏在平介 体内的一个人格正在客观地看着这一幕。 周围明明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可是平介的眼睛里却只有直子和相马春树两个人。 说不定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直子和相马春树两个人都在一动也 不动地凝视着向他们走来的这个中年男人的脸。 平介停了下来。三个人差不多正好形成了等边三角形。 “爸爸……”最先发出声音的是直子,“为什么……” 这一句“为什么”包含了不止一个疑问。为什么知道我们两个在这里见面?你 为什么要来这里? 平介没有回答,而是盯着男青年的脸。 “你是相马同学吧?” 相马春树动了动嘴唇,想说是,但没有发出声音。 “谢谢你在平安夜这天邀请我女儿的约会,”平介轻轻点了一下头,之后继续 盯着相马说,“不过,很遗憾,我不想让藻奈美和你交往,更不想让她和你约会。” 相马听得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看着直子。 平介也看着直子。在两个男人视线的夹击之下,她沉默着低下了头,紧紧咬住 自己的嘴唇。 “所以呢,非常对不起……” 平介来到直子身后,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腰部。她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朝 着他推的方向挪了两步。 “请等一下!”相马喊住了平介,“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平介回过头来看着男青年。他很想跟他解释原因,但是他不能那样做。即使解 释了,想必他也无法理解,那样只会让他觉得平介是在戏弄他,使他恼羞成怒。 “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同。”没办法,平介只能这样说,“我和我女儿所处 的世界,和你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在一起。” 平介说完继续推着直子往前走。直子的身体轻得像空气一样。 平介无法想象相马春树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目送着自己。或许是发愣,或许是愤 怒。他可能还没有摸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顾不上那么多了。平介心里清楚,自 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直子走路就像梦游一般,是走是停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和平介保持着同样的步 调。坐电车时,也是如此。她一句话不说,失去了焦点的目光呆呆地对着座位的斜 下方。 快要下车时,平介才注意到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不用问也知道那是用来做 什么的了。她比约好的时间早一个多小时出门,原来就是为了给相马春树买礼物。 平介拉着面无表情的直子回到了家。开大门时,隔壁的家庭主妇吉本和子和他 们打招呼,平介对她回以笑脸,但直子还是没有表情,连看都没看吉本和子一眼。 吉本和子一脸茫然。 进到屋里,直子动作迟缓地脱掉鞋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走廊里。她直接朝 楼梯走去,估计是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吧。平介也并不想上前阻止。他想先 让她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 快到楼梯时,她站住了,突然抬起了之前一直低垂着的头。 没等平介问她怎么了,直子就将挎包和纸袋子扔在地上,进了日式房间。她站 在了房间的正中央,向下看着组合柜。 平介站在日式房间的门口看着她、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直子走到组合柜跟前,把整个电话机拿了起来。电话线被从墙壁与组合柜间的 空隙申扯出了一大截。她粗暴地推开了摞在组合柜上的旧报纸,报纸顿时散落一地。 平介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但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 能呆呆地看着她行动。他心里明白,现在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直子终于发现了目标,将手伸进墙壁和组合柜的空隙,拽出了那台卡式录音机。 “这是什么……”手里拿着黑色的机器,直子有气无力地问道。接下来,她的 面部渐渐发生了扭曲。这一次,她大吼了一声:“这是什么!” 平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直子操控起了录音机。她先是按下了倒带键,倒带停止后按下了播放键。扩音 器里传来了电话录音。 “你好,我是笠原。” “啊,是由里绘吗?是我。” “啊,藻奈美。怎么了?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有事找你帮忙,能听我说吗?” “什么事?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吗?” “也谈不上糟糕。不过弄不好以后可能会糟糕的。” 直子按下了停止键。平介看到直子的手在颤抖。 “原来你做了这种事!”她的声音也颤抖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周……”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平介咳了一声后又说了一遍:“两周前开 始的。” 直子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还觉得奇怪呢。今天的事情你没理由知道的,想不到你竟然会……” “这样做是因为我很在乎你。” “在乎我就可以这样做吗?”直子将录音机摔在了草席上。机盖被摔开了,里 面的录音带飞了出来。“我也有自己的隐私。你用这种……这种卑鄙的手段,难道 就不觉得可耻吗?” “那我问你,你跟我撒谎,去见别的男人,这算不算卑鄙?这难道不叫恶劣吗?”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有多余的担心!” “你说得倒好听。照你那么说,只要不被发现,见异思迁也无所谓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今天根本就没想和相马学长约会。你既然已经窃听过我 的电话了,那你也应该知道吧?他说今天如果见不到我,就会一直等下去。我是不 想让他那样,所以才决定去见面地点的。我本打算把礼物交给他就马上回来,因为 我觉得不那么做的话,他是不会罢休的。” “让他一直等下去不就行了吗?那样问题解决得更快!” “那样狠心的事情我做不到,明明知道对方在等着自己……” “那你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还不是因为你和那家伙很亲近吗?你不 给他那样的暗示,他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一开始就不该搭理他。” “我对他的态度很平常啊。他跟我说话我就答应,给我打电话我就接,这有什 么不对吗?” 直子像是很吃惊似的瞪大了眼睛。通过肩膀的起伏可以看出,她的呼吸很不均 匀。 平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记住了,你是我老婆!别看你现在有藻奈美的外表, 但你永远逃不掉是我老婆的事实。虽然你希望借着年轻的身体让人生重来一次,但 你别忘了,那必须是在我允许的范围之内!” 直子在草席上蹲了下来,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 “我没有忘。” “不,我看你是忘了,并且你很想忘记!可我呢,到现在还一直把自己当成你 丈夫,心里一直想着不能背叛你。我没有花过心,没有考虑过再婚的事。你上小学 时那个桥本老师不错吧?我也很喜欢她,甚至想过和她交往。但最终怎样,还不是 连电话都没给她打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想背叛你!因为我想到我是 你的丈夫!” 平介握紧了双手,低头看着直子。狭小的日式房间里充满沉重的沉默。他觉得 自己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呼呼”声,像是隧洞中穿过的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 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呼吸声。 直子站了起来,动作就像一个坏掉了的木偶,被线一顿一顿地提了起来。她默 默地出了房间,迈着比进家时更沉重的步伐上了楼梯。 平介跪在草席上,空虚感像乌云般在胸中扩散开来。他陷入了既看不见前方的 路,也无法回头的绝望之中。 他拾起了卡式录音机和录音带,却再也没有将其重新组在一起的心情了。他将 手伸进组合柜后面,将线从双孔转换头上拔了出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奇妙的声音,像笛声。平介竖起耳朵,来到走廊里。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那不是笛声,而是抽泣的声音。 过了新年,转眼已是1 月中旬。好久没有到过喷枪生产车间的平介,在休息室 里和组长中尾一见面,中尾就问:“平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啊?有这种事吗?”平介不禁摸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 “真的瘦了。大家说是不是?” 中尾这么一问,其他人也都点头。 “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最好还是到医生那里看看。” 中尾说道。 “我没觉得身体不舒服啊。” “这样可不行,等你有感觉了就晚了。我这么说也是为你好。赶紧去看看医生 吧,你已经岁数不小了。” “啊,我知道了。”平介说完继续摸着自己的腮帮子。 可能真的瘦了吧,平介心里想。他也知道原因,那绝不是什么病。理由很简单, 最近他没有好好吃过饭。 并不是没有饭吃。 每天到家时,晚饭都已经准备好了。即便是休息的日子,也是一日三餐顿顿不 少。但是,他吃不下去。和直子在一起时,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什么都吃不下去。 自圣涎节以来,直子变得很少开口说话了,就连表情似乎也定格在了那个时刻。 除了做家务,她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小时都不出来。 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在自己面前才这样,最近平介才得知,并非如此。那天直 子的班主任打来电活,问藻奈美的身体最近是不是不舒服。看来她在学校里也同样 没有精神。另外,新年一过,她就向网球俱乐部提出了退部申请。 看来平安夜发生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了。平介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伤害 了她,但该如何弥补,他也很茫然。 下班铃一响,平介就出了公司。进入新的一年之后,平介尽量不加班,因为他 惦记着直子。 回到家里打开家门,他先看了看门口放鞋的地方。确认直子的鞋脱下来后整齐 地摆在那里,平介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她今天也平安地回到家里了。 他常常担心直子有一天会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回来。如果逃到一个他找不到的 地方,在那里生活下来,她就可以像一个普通的16岁少女那样活着,可以恋爱,也 可以结婚,开始真正的另一个人生。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离家出走,但那有可能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或许她 是担心出走后的住处和生活费用问题。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已经下定决 心了,现在只是考虑着何时付诸实践。有可能明天下班回家时,她的鞋就已经不在 走廊门口了。 直子不在日式房间里。平介上了楼梯,敲了一下直子的房门。里面传来微弱的 回应:“进吧。” 至此,平介又松了一口气。 其实还有比离家出走更让平介担心的事情,那就是直子会不会一时想不开而选 择自杀。想来那或许是她从目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最简单方法了。不,不应该这 么说,应该说是就怕她会这么想。 不过看来,今天她至少还是抵挡住了这一悲凉的诱惑。 平介打开门:“我回来了。” “回来了。”直子面对着书桌,头也不回地答道。她好像在看书,最近她除了 看书什么事都没有做。 “在看什么书呢?”平介一边向她身边走去,一边问道。 直子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她向后撤了一下身子,以便平介能够看到她手头的 书。她翻开的那页页眉上印着那本书的名字。 “是《红头发安妮》啊,读着有意思吗?” “还可以。不过,现在看什么书都一样。”直子说道。潜台词是只要可以忘记 现实就行。 “该准备晚饭了吧?”直子说着合上了袖珍小说。 “啊,不用那么着急。” 平介发现垃圾筒旁边有一张纸,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平介将其捡了起来,直 子见状失口“啊”了一声。 打开一看,“一年级二班滑雪之旅邀请函”几个字扑人眼帘,好像是用电脑打 出来的。 “这是什么?”平介问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吗?我们班同学在计划着利用今年的春假去滑雪,现在正在 征集参加对象。” “这么说,不是学校的统一活动了?” “不是,所以我是不会参加的。还是这样比较好吧。”直子从他手中夺过纸, 撕得很碎之后重新扔进了垃圾筒。 “我去做饭。”说完,直子站起身来。 “直子!”平介喊住了她,“你在恨我吗?” 直子先是低下了视线,之后将头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我有什么理由恨你呢?”她低声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才 好?” 平介点了点头:“是啊,我也一样,应该怎么做,心里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空气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了很多。窗外传来冬天的风阵阵 吹过的声音,这让平介产生了一种幻觉:一片茫茫的荒野正中央,只有他们两个人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平介忽然回忆起了直子的样子。不是现在的这个直子,而是拥有原来躯体的那 个直子,一个爱笑、爱说话的女人。可是,现在的这个家里没有笑声。 “要不,”直子说话了,“我们那个吧。” 平介向她望去。她低着头,盯着脚下,富有光泽的长发之下露出白皙的颈部。 “你是说……那个?”平介确认地问了一句。 “我觉得最终的解决办法也只有这一个吧。只是精神上的话,有时还是难免陷 入穷途。” “也许你说的对吧。” 平介已经把现在的直子看做一个女人了,这是事实。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 相马春树产生超乎寻常的嫉妒心。但在对性生活的期待上,则是另一回事了。他从 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对于考虑这方面的事有一种本能上的排斥。 他的手心沁出汗来,直子也很紧张。 时间还在一分秒地流逝着,黑暗中,平介和直子都完全静止了。 “直子,”平介开口了,“算了吧。” 她吸了一口气之后回答:“是啊。” 窗外的风依旧很强烈,可以听到空易拉罐滚动的声音…… 平介桌子上的外线电话铃响了。之所以知道是外线,是因为内外线的电话铃声 不同。因为下属公司说好要给他打电话,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电话。不过,接 线员的话让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杉田先生,有您的外线电话,是一个叫根岸的人打来的。” “啊,谢谢。”平介一边答应着,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谁是根岸。很快,他眼前 浮现出了在札幌看到的那家拉面馆的招牌。 是根岸文也吧?他想。 “你好,请问是杉田先生吗?”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 有点上了年纪。 “啊,我是。请问您是……” “我叫根岸典子。您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我儿子以前曾和您见过面。” “啊……”平介把电话换到了左手,“我当然记得了。哎呀,这都有好几年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时候我儿子对您很不礼貌,真是太抱歉了。我也是最 近才知道这件事的。” “啊,没有啊,他没有怎么对我不礼貌。原来您知道这件事了啊。” “是啊,我听了之后特别吃惊……” “是吗。” 记得文也当时说过,绝对不会把见到平介的事情告诉妈妈。难道是时间久了, 他又想说了,还是因为一时说走了嘴? “我给您打电话,其实是因为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您。虽然我猜杉田先 生一定很忙,不过还是希望您能抽出一点时间。” “啊,那倒没问题。您现在是在札幌吧?” “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好来到了东京,因为有一个朋友要举行婚礼。” “啊,是这样啊。” “有30分钟就足够了,今天或者明天都行,您看可以吗?只要您告诉我地点, 多远我都能赶过去。” “那您现在在哪里呢?” “东京火车站旁边的宾馆里。” 之后,根岸典子说出了那家宾馆的名称。听她说,婚礼周日将在她现在住的宾 馆里举行。本来她可以明天来的,之所以提前一天来,就是因为想和平介取得联系。 “那,我去您那边吧。您明天白天有时间吗?” “啊,我什么时候都行。倒是您那样方便吗?要不我今天到您公司旁边等您吧。” “啊,不用了,我还不知道自己今天几点下班呢。并且,碰头地点还是约在比 较容易找的地方好。” “这样啊,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约好第二天下午1 点在宾馆的咖啡厅见面。 时至今日她来会是什么事呢?平介在心里琢磨着。听文也说,对根岸典子来说, 梶川幸广是一个不愿意想起的男人。既然如此,她有什么事要主动找自己说呢? 平介对那次事故的记忆当然还没有消失,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平介心中 所占的分量确实在减轻。要活下去,不这样也不行。虽然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 在意事故的原因,不过说实在话,现在已经真的无所谓了。有关梶川司机那样超负 荷工作的个人原因,只需了解到是为了给前妻寄生活费这一程度也就够了。虽然还 留有很多疑点,偶尔也会想起梶川逸美,因而替她担心,但这件事在他心中已经彻 底结束了。 此外,现在还有更深的烦恼一直横在平介心中。 平介没有把要和根岸典子见面的事情告诉直子。如果告诉他,她一定会重新想 起那起事故,想起藻奈美的死,最后联想到自己如今的生活状况。一旦那样,他们 就又要面对一段忧郁的日子。平介想避免这样的日子。 周六是个晴天,不过风看似很冷。平介裹着围巾出了家门。他跟直子说公司里 有事。她把脚伸到被炉里做着毛线活儿。她以前就很擅长做毛线活儿。平介注意到, 她最近在家里不怎么学习了,考医学专业的事也很少再听她提起。当然,他也不曾 过问,问了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是明摆着的。 寒风比他预想的还要冷,走了几步就觉得耳朵要冻裂了。上了电车之后才算舒 了口气。不过,在东京站下车后,还要再走几分钟。这时他不禁想看来还是约在其 他地点好。 到了宾馆的开放式咖啡厅,平介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呢。穿黑 衣服的男服务员过来问:“您是一位吗?” “啊,我在这里等人。” 就在平介说完这句话后,坐在他旁边椅子上的一个瘦瘦的女人一边看着他,一 边有些犹豫地站了起来。她一身淡紫色的呢料装束,上身还披着同样颜色的对襟毛 衣。 “请问——”女人问平介,“您是杉田先生吗?” “啊,我是。”平介点点头答道。 “在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十分抱歉。”说完她低下头去。 “哪里哪里。请坐吧。” 根岸典子的面前已经摆了一杯奶茶。平介点了一杯咖啡。 “您儿子还好吗?” “托您的福,他还好。” “记得那时候他还是大学三年级吧。这么说来,现在应该工作了吧?” “没有,他去年考上研究生了。” “啊,”平介忍不住看着对方的脸说,“真是太厉害啦!” “他说有很多东西大学里都没学完,还说学费他会通过勤工俭学等办法凑齐。” “真是个有出息的儿子啊。” 咖啡上来了,平介喝的时候没有放糖。 儿子上研究生的话,那么根岸典子的年龄也就50岁吧。虽然仔细看能看到她脸 上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给人的印象很典雅,所以看起来比50岁要年轻。平介猜想她 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女。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偶然在儿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一张很小的 照片,那是他4 岁时照的。照片被剪成了圆形,只有一张脸。” “啊。”平介点点头,想起了那张照片。 “于是我就问儿子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他开始说是从过去的影集里发现的, 但我一下子就听出他在撒谎。家里根本就没有留下他那么小的时候的照片。被我这 么一说,他才吞吞吐吐地交待了和杉田先生见面的事。我听了之后特别吃惊。之前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他当时确实跟我说过,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实在太抱歉了。如果那个时候我就和您见面了,有很多事情就可以早点儿告 诉您了。” “不过他也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啊,比如他为什么那么恨自己的父亲……” “这我知道。不过他说的还不全面。不,应该说……”根岸典子摇了一下脑袋, 叹了一口气后注视着平介,“他说的与事实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根岸典子先是低下头去,之后又抬起头来。 “听说杉田先生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妻子,是吧?” “是。”平介点了一下头。 “那可真是太悲惨了。其实那次事故的责任有一半在我们身上,所以,我真不 知道该如何向您谢罪。” “您的意思是,梶川先生是为了给你们寄生活费才超负荷劳动的,是吗?” “是的……那时候我刚开始做买卖,做得不是很顺利,所以很缺钱。日常的生 活倒是可以勉强维持,但是却没有足够的钱让儿子读大学。这时候,那个人打电话 来了。原来他一直在计算着文也的年纪,知道文也该考大学了,所以才给我打来了 电话。他问我是不是想让文也上大学,如果上大学的话,钱够不够。我本来不想靠 那个人的,但忍不住还是把自己的苦衷全跟他说了。” “于是梶川先生就提出,学费的事他来想办法,是这样吗?” “是的。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至少给我寄来10万日元。我想着,在文也考上 大学之前先收着吧。可是这孩子第一年没考上,在家又复习了一年,结果让那个人 又多吃了一年的苦。其实第一年没考上,主要是因为文也为了省钱,一心想考国立 大学……” “原来是这样啊。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你们没必要为事故道歉。梶川先生不是 为了赎罪才给你们寄钱的吗?” “赎罪?……” “对啊,为了减轻当初抛弃你们的负罪感。从您儿子的话来看,我认为是这样 的。” 根岸典子慢慢合上了眼睛,之后又睁开了。 “我说的‘与事实完全相反’就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用‘赎罪’这个词太重了,应该说成是父亲的责任,对吧? 我认为,儿子的学费由亲生父亲来出,是理所当然的事。” 根岸典子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责任不在那个人身上。” “为什么这么说?” 根岸典子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她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 气。 “文也他……不是那个人的孩子。” “啊?”平介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根岸典子点点头。 “那他是谁的孩子啊?难道他是您儿子这事还有假吗?” “他确实是我的孩子,因为他是我生的。” “这么说,他是你改嫁带过来的孩子?不过,我没听他跟我说这件事啊。” 他,指的是根岸文也。 “从‘户籍’上来说,文也是梶川幸广的孩子。” “您特意强调‘户籍’这两个字,意思是,实际上他不是?” 她点了点头。 “和那个人结婚之前,我在薄野从事接待职业。文也是那时和我拍拖的一个男 人的孩子。” “哦”看来她原来是个女招待。这下平介明白她为何看上去有些典雅了。“这 么说,您是在怀孕的情况下和梶川先生结的婚?” “这个地方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其实 我和那个男人早就分开了。就在我们快要举办婚礼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提出想和我重新修好。或许是看到以前的女人要成为其他男人的所有,他又觉得舍 不得了吧。” 平介点点头,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他知道我没有和他修好的意思后,就提出只和我在一起待上最后一天。我 当时如果把这个要求也拒绝掉就好了。他说就一天,之后再也不会来缠我。我也怕 日后麻烦,所以就听了他的话。” “就是那一次有的文也,是吗?” “嗯。”她小声应道。 “那一天应该是结婚仪式的三周前吧。在那之后,那个男人就真的再也没来找 过我,但我却怀孕了。我知道自己怀孕后非常迷茫。我想到了,孩子有可能是那个 男人的。其实我也想过,应该背着丈夫把孩子打掉。” 她这话的意思是,孩子也有可能是梶川幸广的。 “看到丈夫高兴的样子,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终我决定将赌注下在‘孩于 是丈夫的’这种可能性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根岸典子口中的梶川幸广变成了“丈夫”这一称谓。平 介也觉得,这样更自然一些。 “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文也不是梶川先生的孩子的?” “是文也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丈夫在公司接受了血型化验之后阴沉着 脸回到了家,向我问起文也的血型。我脑子里当时便闪过了不祥的念头。我是A 型 血,文也是O 型血。之前丈夫并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在接受检查以前,他一直都认 为自己是B 型血,因为他的两个兄弟都是B 型血。” “结果不是B 型血,对吧?” “是的。在公司里,他被确定为AB型血。A 和AB型血的夫妇是不能生出O 型血 的孩子的,这一点,他也知道。” “嗯。不过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太吃惊。后来想一想,当知道自己怀孕时, 我就预感到孩子不是丈夫的。我只不过装作不知道而已。后来我注意到,文也长得 和丈夫根本就不像。” “后来您把事情真相告诉梶川先生了吗?” “当然告诉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 “所以梶川先生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他确实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不过,说他‘一怒之下’有点不合事实。他 一句责骂我的话都没说过。听了我的话之后,他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冷静,既没有酗 酒,也没有发狂,更没有对我施暴。对文也也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变得不 怎么和我说话了,在家时经常望着窗外,像在深思着什么。他的离家出走,是在知 道真相的两周之后。他只带着尽可能少的行李和装有文也照片的影集消失了。” “他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东西吗?” “有。”根岸典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我可以看吗?” “可以。”她点了点头。 平介拿起了信封。信封里有一张信纸。打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对 不起,我无法装出父亲的样子。 “看到这封留言时,我哭了。”她继续说,“在离家出走前的两周里,他考虑 的并不是追究我的责任,而是能不能继续以文也父亲的角色生活下去。一想起这件 事,至今我心里都充满了愧疚。我从心底里后悔对他撒了那么多年的谎。” 平介点点头,想象了一下如果换成自己,会怎么做。如果直子向自己告白了同 样的话,自己首先应该会把她痛骂一顿吧,也有可能对她施加暴力。 “请等一下,您这么说,梶川先生明知文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还为了他的学费 ……” “没错。”根岸典子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所以我刚才说文也的话与事实 完全相反。应该赎罪的本该是我,可是那个人却还要帮助我。”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看来他还是喜欢你吧?” 听了平介的话,她摇摇头。 “那时候,那个人已经有了新的妻子,他说他爱她。” “那他为什么……”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现在,文也最需要的是父亲。因为母亲身处困境,所 以他需要有个父亲能出来做点儿什么。’我说,‘可你也不是文也真正的父亲啊。 ’他就问我,哪种情况会让文也觉得更幸福。” “哪种情况?” “他问‘是知道我不是他真正的父亲让他感到幸福,还是让他一直以为我是他 的父亲让他感到幸福’,我考虑了很久,回答说,还是让文也觉得他是他的父亲比 较好。那个人听了之后说,‘是这样吧?我也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决定继续当他的 父亲。当他遇到困准时,我希望能尽父亲的所能去帮助他。当初,我知道自己和文 也没有血缘关系后,满脑子只想着还有没有心情去做他的父亲,却没有想到,爱一 个人,就应该让他幸福。我明明是那样地爱着文也,却走了这一步,我觉得自己真 的好糊橡啊……’那个人说到这里,在电话的另一端哭了起来。” 根岸典子说这段话时挺直了后背。她似乎觉得说这样的事情时必须正襟危坐才 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她并没有落泪。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下了决心, 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完。 平介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脉搏加快了,胸部有些疼痛。 “得知事故发生后,我很想马上就赶过去,至少要给他上一炷香。当新闻里说 事故的起因是那个人的驾驶失误时,我很想站出来大声喊,那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为了我们才强迫自己超负荷工作的。可是当着文也的面,我却装出了与自己无 关的表情。尽管他是那样地照顾我们,我却还要装出没有那回事的样子。” 根岸典子喘了口气,喝了一口估计已经冷却了的奶茶。 “从文也那里听了他和杉田先生的事后,我认为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三天前, 我已经把真相全都告诉文也了。” “那他没有受到打击吗?” “应该会有一点儿吧。”根岸典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不过我不觉得后 悔。” “是吗?” “我觉得对杉田先生也是如此。我必须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您,尽管我说的事 情可能很无聊。” “不,我也觉得能听到你的这些话很好。” “听您这么说,我就觉得这一趟没白来。”她收起了桌子上的信封,“另外, 我还有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 “我听儿子说,那个人的妻子也去世了。” “啊。”她指的应该是梶川征子。“是啊,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她好像还有个孩子吧,一个女孩?” “是的,她的名字叫逸美。” “那您知道那个孩子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去见见她,跟她说说她父亲的事,然 后想尽可能地对她做一些补偿。”根岸典子的眼睛里流露着真挚的光芒。 “我应该有。她给我寄过贺年卡。我回去查完后再联系您。” “给您添麻烦了。拜托了。”说完她取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平介面前。名片上 印着拉面馆的名字——熊吉。 她拉上手提包,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透过玻璃窗向外面望去。 “啊,果然下雪了。早上我就觉得有这个迹象了。” 平介也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像白色花瓣一样的东西纷纷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