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下符合凶手的全部条件。 他是被害者下田春吉的徒弟,但不肯正经工作,老是向春吉借钱,前后借了将 近一百万。为此,最近春吉不断责骂他。 案发当晚十点左右,山下从同居女友的公寓出门,临走前只留下一句“办完事 马上回来”。女友证实,他当时穿的正是白色棉质长裤和红灰相间的条纹毛衣。这 件毛衣也在他住处寻获。 山下在审讯室里矢口否认罪行。他声称,当晚他的确跟下田春吉见过面,但只 是去归还部分借款,见面地点在一个距离案发现场二百米的公园里。将二十万现金 交给春吉后,两人就分手了。 被问到这二十万如何筹来时,山下起初不肯回答,但可能是怕这样下去嫌疑愈 来愈深,终于坦白说是玩麻将赌博游戏赢来的。这一点倒是有据可查,但山下的嫌 疑并未因此而消除,因为下田春吉的遗物里没有发现二十万现金。 除了毛衣的条纹,警方对“两人在小巷里站着谈话”这一证言也很重视,这说 明凶手和被害者相识。 几次审讯无果后,侦查员将正木孝三传唤到警局,请他透过单面镜辨认审讯室 里山下的长相。 “就是这个人。”孝三作证说。 “我那天啊,原是乐呵呵地走在半道上。在杂煮店喝了杯啤酒后,想着:”啊, 下周也要好好干活“,一边往公寓走。可是经过那条小巷时,听到了奇怪的说话声。 要知道那种地方居然会有人在,实在很可疑,我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经意地 瞥了一眼,就看见巷子里有两个人,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高高的,面对面站着。 可能是因为气氛很紧张吧,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对两个人都有印象。要是当时 仔细看看那瘦子就好了,因为他就是凶手。嗯,对,穿的是红灰条纹的毛衣。我那 时看了还想,这人穿的可真花哨。可我做梦也没想到,后来竟成了重要的证言。” 孝三滔滔不绝地说着,连纸杯里的咖啡都顾不得去碰。这时是工厂休息时间, 听众都是打零工的大妈。 “嘿,这可是大功一件呀。”一个大妈佩服地说,其他人也一致点头。 “哎呀,功劳谈不上,只是凑巧碰见罢了。不过呢,要是我啥都想不起来,只 怕这会儿凶手还逍遥法外。所以说,多少也算有点贡献吧。” “不光是有贡献,还是大大的贡献。”大妈说。 “是吗?嗯,果然是这样啊。”孝三怡然自得地喝起微凉的咖啡。 这些打零工的大妈当中,也有人是第二次听孝三津津乐道了,但他说的兴高采 烈、唾沫横飞,谁也没办法打断他的兴头。至于正式员工,即便在休息时间也不来 这个休息处,因为从第一天起,他们就已经对他的目击奇遇听得不胜其烦了。 “刑丅警先生对我说……”孝三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存心卖关子似的慢悠悠抽 完一根,“庭审时我也要亲自去一趟。” “咦,去法庭?” 大妈们露出单纯的惊异表情,这话她们倒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可是件大事,你这个证人果然很重要。” “应该是吧。警方全仰仗我的证言了,有没有罪,都凭我一句话说了算。凶手 虽说是个恶棍,要是判了死刑,过后想想还挺不是滋味的。想到这一层,心情就有 点沉重。” 孝三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眼里却掩不住幸福。 实际上这两三天来,他过的日子用“光荣”来形容也不为过。只要一提起关于 命案凶手被捕的证言,谁都愿闻其详,而且听后又是感叹,又是佩服。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过去谁也不注意他,都觉得他无关紧要,他 本来还以为到死都不过如此了。 然而,那起命案发生后,一切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的证言影响了很 多人的命运,比方说,他只轻描淡写一句“我看到他了”,那个人就受到了处罚。 在公寓周边,孝三作证的事也很有名,因为他每次去附近店里购物时都会顺便 谈起。 “老实说,我目击到了凶手,还被警丅察找去作证,真麻烦啊。” 说到这里,对方大多会吓一跳,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他就装腔作势地大谈经 过。不知是不是这一举动的效果,最近附近的主妇碰到他时,也会冲他打个招呼, 有时还会问上一句:“那个案子后来怎样了?”每逢这种时候,孝三就隐隐觉得自 己宛如明星一般。 一遍又一遍讲述的同时,内容也在不断地整理。就连本来含糊不清的地方,也 在不知不觉间得到补足。事实上,这纯属添枝加叶,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就在 浑然不觉之中,他开始产生错觉,把编造的内容当成了事实。 案发一周后,又到了周六,孝三来到惯常光顾的杂煮店,尔后想起还没与这家 铺子的老板聊过目击凶手的事。 “那个凶手还没认罪吗?”他佯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头缠毛巾的老板表情有点茫然。“呃,那个凶手?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那件事啊,在前面小巷发现尸体的命案。”孝三语带责怪,似乎在说,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那么耸动的案件,一般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回。 “哦,是说那个案子啊,不晓得怎么样了。我没看报纸,不太清楚。”老板答 道。看他的表情,明显更关心锅的火候。 孝三很想咂嘴。才过了一周而已,为什么就这样漠不关心?这可是近在咫尺的 杀人事件啊。 但不光这位店主这样,从昨天开始,工厂的同事,附近的邻居,也都渐渐不再 议论这件案子了。 在他们看来,既然案子与己无关,自然不可能一天到晚挂在心上,随着时间流 逝慢慢淡忘也是理所当然。况且孝三的话也已经听得够腻了。 然而,孝三并没有察觉这个事实。正因没有察觉,他开始感到焦急。在他心里, 已经把这起命案和他的存在价值联系到了一起,命案被淡忘的时候,也就是他被淡 忘的时候,到那时,他又不得不回归之前那种平凡、无趣而又郁闷的生活了。 “那个凶手啊,”孝三往杯里倒上啤酒,喝了一口润润喉咙,“我凑巧在现场 目击到了,然后把他的特征告诉了警丅察,这才逮捕归案的。” “咦,这样吗?”老板看来着实吃了一惊。 “是啊。我上周不是也来过这里嘛,就在之后回公寓的路上看到的。” “真没想到,这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头一遭听到这番密闻的老板,反正正如孝三的期待。他当下絮絮谈起这个故事, 语气已经熟极而流。老板不时附和上一两句“这真叫人吃惊”、“太厉害了”,于 是他的口齿就愈发伶俐。 比平常多喝了一瓶啤酒后,孝三起身离开杂煮店。晚风吹在发热的脸上,好不 舒服。 他顺着和上周同样的路线回公寓,边走边想,当时压根儿就没想到,那不经意 的一瞥后来竟如此重要。 忽然,他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某个情景。 上周从杂煮店出来,还没走到那条小巷的时候,他曾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此 刻这记忆蓦然兜上心头。 孝三感到脑袋骤然发烫,心开始狂跳,鬓角流下一滴汗珠,冰冷得让人恶心。 接着腿也颤抖起来,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晃晃悠悠地迈出脚步。 “红灰条纹。。。。。红色条纹。。。。。。” 他像念咒般一遍遍念着。 红灰条纹的毛衣,是那时擦肩而过的男人穿的。瘦尖的脸、稀疏的眉毛、长长 的头发,也都是那个人的模样。 这些根本就不是凶手的特征。在看到小巷里发生的事情之前,他碰到过那个人, 就此把他的特征错当成了凶手的。 而且。。。。。。 那个与孝三擦肩而过的男人,就是山下一雄。 与山下擦肩而过后,孝三才在小巷里看到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 山下不是凶手。 毋宁说,孝三正足以证明他的无辜。 得赶紧去找警丅察,孝三想,然后把真相和盘托出。 可是,如果说出实情,别人会是什么反应? 孝三仿佛看到了警丅察怒发冲冠的样子。因为孝三的证言,他们才逮捕了山下, 如今却又跑去作证他是无辜的,他们不气得发疯才怪。 周围的人也肯定不再理睬自己了,孝三想。 “夸夸其谈得跟真的似的,结果居然是记错了。”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其实我早就觉得奇怪了,那么迟钝的一个人,怎么可 能记得凶手的特征?” “被他耍了的警丅察肯定也很头疼。” “最郁闷的还是被错抓起来的人。竟然因为别人认错了人而平白被捕,简直是 无妄之灾。” “听说这次他又证明那个人是清白的。” “那种话也能信?太蠢了。” 孝三仿佛听到了众人的唾骂声。轻蔑过后,等待他的一定是比以前还要冰冷、 还要黑暗的无视。 不能说出真相,孝三想,只能坚持原来的证言。我确实看到凶手穿着红灰条纹 的毛衣,但是不是山下就不知道了。虽然我说过他很像凶手,但并没有百分百肯定。 也可能是认错人了。就算搞错了,那也是警丅察的责任,怪不得我。如果山下不是 凶手,只是刚好那晚穿着红灰条纹的毛衣,那就纯属巧合。凶手也穿了,他也穿了, 就是这么回事。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公寓时,孝三坚定了之后的应对方针:绝不向任何人透露 自己记错对象的事,绝不推翻先前的证言。 不久,他走到那条小巷前,像那晚一样往里张望。巷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幽暗。 他蓦地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地方如此幽暗,根本就不可能分辨出人的衣着长相。他同时还想起,上周在 这里看到那两人的身影时,也是暗得看不出一点细节。 妈的,为什么暗成这个鬼样?他环顾四周,发现答案就在斜上方。电线杆上的 路灯的荧光管早已老旧,光线微弱,闪烁不定。 孝三只觉胃里像被塞进了重物一样,两颊也抽搐不已。他急急向公寓走去,一 进房间就无力地跌坐在没叠的被子上。 他脑中一片混乱,拼命地思索着。 警丅察知不知道路灯的事? 他们好像没在夜间勘察过现场,应该还不知道。 可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知道。审判的时候,辩方也很可能提出反驳,强调在那样 昏暗的地方,不可能看清毛衣的花纹。 孝三透过窗子俯视案发现场,那里路灯依然昏暗。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环视室内,最后目光停在流理台上方安装的荧光灯上。这 只灯管和路灯用的规格相同。 与此同时,警方这边事态也急转直下,人人困惑不已。 “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伙才是真凶?”负责侦办这起命案的警丅察朝着部下怒 吼。 “是的,看来是这样。他对现场的情况的供述与事实一致,从他交代的抛弃凶 器的地方也找到了带血的刀,他还持有被害人的钱包。”部下答道。 “钱包里还装着钱?” “对,有现金十万出头,其他的据说是花掉了。” “伤脑筋。”警部一脸扫兴。 让他们陷入尴尬的,是今天其他警局逮捕的一个抢劫犯的口供。此人供认,下 田春吉也是他杀的。他说自己和下田素不相识,只是正向找个有钱人打劫一把时, 刚巧就碰到了他。 “那家伙作案时穿的什么衣服?” “听说是茶色夹克。” “那和目击证人的说法对不上啊。” “是的,那个目击者还说,两人站在小巷里说话,这也和凶手的供述相矛盾。” “伤脑筋。”警部又嘀咕了一次,嘎巴嘎巴活动着脖子,“普通老百姓的证言 真真假假,就因为这样才难办。” “他们的话多少有点靠不住。我对您报告过路灯的事吧?” “听说荧光管旧得很?” “是的。光线那么暗,不太可能看得清巷子里的人穿什么衣服。那个声称看到 了的人,只怕多半是看错了。” 等到十二点一过,孝三悄悄出了房间,手里握着从流理台上方卸下的荧光管。 来到安有路灯的电线杆下,他把荧光管插进腰带,确认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后, 猛地跃上电线杆,然后手足用力,拼命往上爬。 今晚一定要换掉灯管。 这样**或许就不会察觉了。 不想被任何人觉得,自己的证言是信口开河。 他平常难得运动,加上挺着个啤酒肚,要爬上电线杆实在是难如登天。他喘着 粗气,流着口水,拼命向上攀爬,汗水直渗进眼睛。 终于爬到了伸手可以够到路灯的高度,他竭力伸直左臂,卸下的就灯管叼在嘴 里,接着拔出插在腰带里的荧光管。 他再度伸出左臂,正要把灯管装到路灯上时—— 右手倏地一滑。 往下直坠的时候,种种思绪掠过心头。其中包括,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但他并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直到被附近*** 的**发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