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奈美惠打开起居室的壁橱,拿出一瓶干邑白兰地说道:“真的只能喝一点点哦。” “嗯,我知道。”幸正点点头,“也就今晚喝点。汤川君难得来一趟,怎么能 连杯酒都没有呢?” “老师,对我您就不要客气了。”坐在他对面的汤川轻轻地摆了摆手。 “是我自己想喝,你不过是被我拿来当借口罢了。你别嫌弃,多少陪我喝点吧。 反正照这种情形,今晚也是睡不着的。” “我当然没问题。” 奈美惠在两人面前放上酒杯,倒入干邑白兰地,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 酒香。 “看来也不能为你我二人的重逢而干杯了啊。”幸正微笑着舔了舔干邑白兰地, “感觉舌头都快麻了,果然美味啊。” 奈美惠也在椅子上坐下来,往杯子里倒了些茶壶里泡好的红茶。 “我都不知道您儿子已经回来了呢。”汤川说道。 “我可没有他会来的感觉,想来那小子自己也没有吧。我们完全就像是陌生人 一样。就算血脉相连,可心要是不连在一起的话,也算不上是一家人了,你不觉得 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你这人从来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幸正轻轻地晃了晃肩膀,转头看 着奈美惠说,“虽然安田君和井村君成绩也都听不错的,但他们俩却都比不上这位 汤川君。他以前可是人称天才的哦,不对,现在应该也是这么叫的吧。” “快别这么说。” “你从来就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你。奈美惠,你认为成为一名优秀的研究人员所 必需的资质是什么?” 奈美惠稍稍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是认真吧?” “这一点可能也是必需的,但光有认真的劲头是不够的。有时一时的糊涂也会 导致最终的巨大发现。研究人员所必不可少的资质,就是纯粹。不为任何事物所影 响、不被任何色彩所染的纯白之心,才是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的。这一点看似简单, 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其原因就在于,研究这种工作其实就像是一点一点堆积石 块。努力的研究人员会希望堆得比目标更高。他们心中自然对自己一路堆积上来的 东西有着自信,坚信可能根本并有错。然而,有时这也是致命的。最初放上的石块 位置是否果真恰当,不,他放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块——要在产生了这样的怀疑的 时候,把自己之前垒起来的东西全部推翻,很难做到,因为一般人都会被之前的功 绩所束缚。有一颗纯粹的心是很幸运的。”幸正边轻轻地晃动握紧的左手,一边说。 奈美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如此语重心长了。他看起来应该还没醉意,或许是 邦宏的死令他神经亢奋吧。 “而这位汤川君,无论是之前付出过多少辛劳,构筑起来的东西只要心中稍有 疑惑,就能立刻推倒重来。我可是还记得你那次对单磁极的探索哟。” “您说的是那事啊。”汤川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杯里的干邑白兰地。 “磁铁不是有S 极和N 极吗?”幸正望着奈美惠的脸,开始说道,“S 极和N 极互成一对,无论把磁铁做成多小,都不可能只有S 极或者只有N 极。但这事从基 本粒子层面上来看,又是否可能呢——虽然有些假想,却尚未发现,人们给这种物 质所取的名字叫做单磁极。汤川在念硕士的时候,就曾经对这种单磁极表现出极为 浓厚的兴趣,为了设法证明它的存在,他不断反复试验。他的实验方法极富独创性, 引起了教授们的极大关注。” “但那些教授却没有一个人为我会成功的。他们人为,区区一个研究生,又怎 么可能完成得了全世界的学者都无法完成的课题。” “说实在话,我也一样,也觉得不大可能。” “而老师们的预想果然成真。”汤川望着奈美惠露出苦笑,“当时我花了一年 多的时间构筑起来的理论,却在根基上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于是那篇论文最终页 就成了一堆废纸。” “正是这种爽快令我感到钦佩不已。换作一般人,是不会甘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并最终走进死胡同。我也认识不少因此而白白耗费了巨大的时间精力的研究人员。 但你不同,你爽快地抛却了探索单磁极的梦想,转而考虑把之前获得的经验运用到 完全不同的领域中去。你后来选择的是对磁体高密度化的新考察方法。当时我可真 是大吃了一惊,一个搞量子力学的人,竟会突然向磁性记录技术发起挑战。” “那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老实说,当时我也确实有些自暴自弃了。” “命名也极为独特,叫做‘磁界齿轮’。你就老实告诉我吧,取得专利的时候, 你心里一定指望过靠它一夜暴富吧?” “不,这个嘛……” “不可能没想过的。毕竟当时美国企业的咨询可是蜂拥而至啊。”幸正扭头望 着奈美惠,睁大了眼睛。 奈美惠“哎”了一声,惊异地望着汤川。 “可最后却没能和任何一家公司签约,因为对方都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在非常苛 刻的条件下才能实现的技术。” “真是太可惜了,但这对日本的物理学界而言却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当时如果 发了笔大财,因而不再从事研究的话,日本可就失掉一名宝贵人才了。” “我不行的。研究了多年,也没留下什么有益的成果,马齿徒增罢了。” “你可还没到望洋兴叹的年纪啊。说起来,你还是单身吧,就没考虑过结婚吗?” 听到幸正的话,奈美惠不禁吃惊地眨了眨。她一直以为汤川早就有家室了。 “凡事都得讲究个缘分,我的缘分似乎从上游就给堵住了。” “你无非是觉得还是单身更轻松吧?”幸正微笑着喝了一口干邑白兰地后又恢 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慎重对待婚姻倒也决非是件坏事。我也时 常会想,要是那时候能稍微再慎重些就好了,可我当时却满脑子都是研究工作,对 婚姻和家庭之类的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初就因为是一位有恩于我的人介绍才去 相亲,而最后决定结婚,也不过是因为想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罢了。然而人生大事 却是不能如此轻易便下判断决定的。虽然妻子抱着孩子离家之时,我也曾经恨过她, 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自己也具有不对的地方。本该好好和他谈谈,但我却死 要面子不肯低头。就在这时,美国麻省那边找上了我,让我参加为期两年的共同研 究,我也没和妻子说一声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原本两年的计划延长到了三年,在 这期间,我连一次都没和妻子联系过,也难怪她耿耿于怀。” 幸正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又把手伸向了酒瓶。 “爸爸。” “您还是别再喝了吧。”汤川也劝他道。 “就只今晚,下不为例。”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奈美惠也就不便再强加阻拦了。无奈之下,她只得拿起酒 瓶给幸正的酒杯里倒了些酒。 “再来一点吧。” “不行,就这么多了。”她说着把瓶盖盖上酒瓶。 就在这时,她之前放在厨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种深夜时分打电话来的人, 说来也就只有一个了。 “快去接吧,是他吧。”幸正说道。 “……那我就先失陪一下了。汤川先生,麻烦您看着我爸爸一点,别让他再加 酒了。” 听到汤川回应了句“好的”之后,奈美惠才走进了厨房。接起啦一听,果然是 绀野宗介打来的。 “抱歉,我刚刚才到家。听老妈说,你那边出大事?” 绀野家业住在同一片街区,他们两人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念同一所学校,不过因 为年龄不同,所以两人并非同时上的一所学校。 “是啊,头都大了。” “那个,听说烧毁的是别屋,住在里面的那人也死了,是吧……”绀野的口齿 变得含混不清起来,仿佛正强忍着不让感情爆发。 “嗯,那人死了。”奈美惠也极力维持平静的语气。 绀野说了句“是吗”之后就不吭声了,奈美惠也说不出话来。尽管两人的想法 显然相同,却谁都没说出口。 “那你的情况如何?没受伤吧?”绀野终于开口问。 “我没事。主屋这边没有被殃及,我爸也还好。” “那就好。是一起纵火案吧?你们就这样留在那边不会有事吧?凶手很可能还 在附近呢。” “这一点不比担心,今晚警方的人会在外边实施警戒,而且家里还有位我爸爸 以前的学生在。” “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情?幸好烧 毁的是别屋,一想到凶手当时要是冲着主屋来,就让人不寒而栗啊。” “是啊,不过不需要为这事担心。” “为什么?” “因为凶手据说是冲着那人来的。” “是吗?难道不光是碰巧在别屋放火吗?” “据说没有这么简单。详情,就等下次见了面再慢慢谈吧。” 她总觉得现在在电话絮絮叨叨地讲诉事件的来龙去脉有欠妥当。 “也是,今晚还是早点休息的好。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我现在也不太清楚,明天给你发短信。” “知道了。那我挂了,晚安。” 道过晚安之后,奈美惠也挂断了电话。 回到起居室,只见汤川正在观赏那些瓶中船。 “他说他也准备回旅馆去了。出租车十分钟后就到。”幸正说道。 “让您陪我们到这么晚,实在是抱歉。”奈美惠向汤川点头致歉道。 “不过,我也度过了一段宝贵的时间。想来从明天起会有许多事要忙,还请两 位多多保重身体。” “谢谢!” “今晚过来的那两个姓草薙和内海的刑警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如果遇到什么麻 烦,可以找他们帮忙。如果跟他们不好联系,就请找我。” “我们会的。让您替我们操这么多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奈美惠再次点头致 意。 汤川把瓶中船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说道:“话说回来,这几件作品可真是精美 啊。看来您的手指头已经和原来一样灵活了啊。” “不,还是没法向原先那样灵活,不过能制作物品倒是挺让人开心的。对了, 这东西也是我自己做的。”幸正说着把手杖递给汤川。 “这个吗?”汤川把手杖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 “你转一转把手部分试试。” “是这样吗?”汤川扭了一下把手。他感觉到里面好像有什么,握住把手往回 一拉,只见把手就像气筒一样伸长了大约三十厘米。 “这是我用坏掉的折叠伞的伞柄做的。”幸正说道,“是支懒人杖。每次我想 把距离稍远的东西拖过来的时候,就会用这支手杖。要是不够,就这样把它给拉长。” “原来如此。”汤川学把手杖塞回了原位,就在这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 的,“咦?这个开关是……” 他打开开关,只见旁边的墙上出现一个小小红色箭头。原来是一支镭射光笔。 “您装这东西做什么啊?”汤川问道。 “当然是拿来做光笔用了。比方说这样子,”幸正接过手杖按下开关,箭头便 出现在起居室壁橱上的一只箱子上。“然后就叫,汤川君,麻烦你去帮我拿一下那 只箱子行吗?腿脚不方便的话,就得用这种偷懒工具了嘛。” 汤川点点头,冲着奈美惠笑了笑。 “看这样子,老师他还能长命百岁呢。” “的确。”奈美惠也冲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出租车到了,汤川坐上车回去了。在奈美惠的眼中,幸正目送车子 开远的背影是那样的寂寞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