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翌日清晨,一早醒来,我便抢在所有人的前头去拿报纸。从报箱里拿早报这种 事,对我而言其频率大致也就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 《高中生坠楼身亡》。 几乎每份报纸的社会版上都以这样的标题报道了昨天的事。其内容也我从田村 和藤尾那里听到的大致相仿。究竟是事故还是自杀,报上并没有提及这方面的观点, 与达也父母的谈话也刊登到了报上。说是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最大的不孝什 么的——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类话。 话说回来,达也又为何会跑到那地方去呢——目光从报纸挪开,游荡在半空中, 我陷入了深思。 达也向来行事慎重,就算看到我跑到楼顶,也是会板起脸来厉声训斥的。这样 一个人,怎么会…… 还有就是藤尾所说的话。 他为何会独自一人呢——藤尾提出的问题,确实令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来到学校,正如预料中的一样,昨天的事已经吵得沸沸扬扬。老师们召开了紧 急教员会议,因而第一节课改成了自习。 “这事会牵扯到学校一方的责任问题,所以那些家伙也拼了命了。” 同班的万事通笹本说。 “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可以杜绝的。既然校规里已经禁止了学生到楼顶上去,那 就该把事情做彻底,找个人来巡视一下什么的。众人肯定会这么说的。” 笹本就仿佛是在询问我的看法一般,盯着我,我什么也没说。 聊着聊着,话题扯到了洋子身上。女生们说这事给她的打击估计挺大的,男生 们则说行原这家伙可真是干了件蠢事,反应个个不同。 下了第一节课,我立刻爬上了通往楼顶的楼梯。我想看看当时达也是从什么地 方,又是怎么掉下去的。但楼梯尽头的门上,却已牢牢地上了锁。倒也算是在亡羊 补牢吧。对学校的这种马虎劲儿,我只觉得很可笑,却再也生不起气来。 我狠狠地踹了大门一脚,刚开始下楼,就听有人正从楼下往上爬。是个我曾经 见过的女生。记得她应该是个高二的学生,和达也同是英语对话俱乐部的成员。 “门锁着。” 听到我从楼上说话,低着头的她就像是痉挛似的身子一震,原地站住。抬头看 到我,她的嘴微微半张了开来。 “来祭奠达也的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看到她的右手里握着束花。洁白朴素,但我却不知道 那花叫什么名字。 她把花束藏在身后,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我心想,这女孩的眼睛真是又黑又大。 “我去找老师商量商量,让他们放我上楼顶去。要不,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她往后退开,靠在墙边。 “我……我还是不去了。” 说完,她便转身冲下了楼梯。空气中还残留着白色花朵的淡淡幽香。 从第二节课起,课堂恢复了之前的安排,但是却没有哪位老师提前昨天的事。 或许是因为教员会议里已经特别叮嘱过,让他们别说废话。 午休时间里,我到对面校舍三楼的高三一班的教室去了一趟。藤尾正坐在窗边 的座位上看书。 “你就是从这里看到了吧?” 我两眼望着相邻的校舍,说道。因为达也坠楼的那栋校舍是三层建筑,所以从 这里向上仰望一层楼的高度,就能看到楼顶。 “没错。当时我看到行原他就在这上边儿。” 藤尾走到我身旁,用手一指。 “但从这位置的话……” 我望着藤尾所指的方向,说道。 “倒也确实可以看到护栏上的达也,但除此之外既便还有其他人在,也会被护 栏挡住,没法儿看到了啊。” 藤尾轻轻点头,充满自信地答道。 “按说倒也确实如此,可如果当时有人和他在一起的话,不是应该会露出头来 吗?既然目前没人出面,那就说明当时周围没人。” “嗯,的确如此……” 暧昧地回答过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再次详细地询问了一遍达也坠楼时的 状况之后,我离开了教室。 走出教室,我继续上楼。这栋校舍是四层建筑,所以从四楼上望去的话,相邻 那栋三层校舍的楼顶应该就在侧面。 四楼上并没有一般的教室,而是服装裁剪室、音乐室、阶梯教室和放映室。藤 尾所在的高三一班教室的正上方是服装裁剪室。这是一间女生上家庭课时使用的房 间,学习西式和日式的服装裁剪……估计如此。 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把手扶在了门上。门没锁。我向屋里窥视了一下,缓步踏 进屋中。自从念了高中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屋里感觉要比普通教室宽敞一些,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西服和和服的画,并排 放着几张很大的桌子。桌子配有大小合适的抽屉。 我大跨步地横穿过教室,走到窗旁。窗边放着缝纫机和穿衣镜,但这些东西全 都与我无关。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屋里。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眯起了眼睛。 用手掌挡住阳光,往窗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相邻校舍的楼顶就在眼前。如 果当时这里有人的话,那么应该没有谁能比在这里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我仔细审视了顶楼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它依旧还是往 日那片没有半点长处的混凝土空地。 达也坠楼那栋校舍的对面,还有一栋三层高的校舍。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看 到两栋校舍的楼顶。 ——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能到对面去看看。 心里这样想着,我拉上了窗帘。 五六节课上,我一直在发呆。说是发呆,心里却也并非什么都没想。达也的死 因令我想破了脑袋,但还是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后还是等于在发呆。 下了第六节课,班主任井本通知说达也的葬礼将在明天举行,预计应该是全员 出席。虽然这么做是为了表示与达也之间的友情,但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还有些人 与达也基本没有什么交往。 除此之外,他还通知说,上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贴出来了,而大伙儿对这件 事的兴趣似乎要更浓一些。 刚走出教室,我就遇上了洋子。或是“遇上”这句话用的并不贴切。她似乎是 在有意等我。 “送我回家吧,阿良。” 洋子并没有看我,而是盯着脚下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行……” 说完,我便迈开了脚步。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洋子毫不犹豫地紧 跟在我身后。 路上,我们从教员室门前走过。教员室门旁有块告示栏,周围聚集着二三十名 学生。似乎是发表了上次期中考试的成绩。虽然我对这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因 为个头儿较高,所以就瞄了一眼自己能看到的那块。从第一到第五,就只是那些经 常出现的家伙稍稍调换了一下位置。其中也有藤尾,不愧是他。 找找我的名字,发现正好排在第十。相隔两名之后,是洋子的名字。达也则排 在第十九。 “这也是阿达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了吧。” 洋子说话的时候面带寂寥,幸好并不悲戚。 与昨天一样,我和洋子两人推着自行车回家。一开始,我们讨论了一下有关期 中考试的问题。洋子说,“阿良你可真厉害,最终还是挤进前十了啊。” 听她说完,我就只回答了一句“侥幸罢了”。 交谈到此结束,但我的心里却不禁为自己成绩的提升感到惊讶。考高中时发奋 努力才赶上的末班车,所以刚入学的时候成绩处在相当靠后的位置,而到了高二的 后半学年,我的成绩便开始飞速地提升。其原因却不甚明了。另一方面,达也和洋 子则从高一时起就一直保持着较为靠前的排名。只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连他 们俩,也很难跻身前十。因此,这次我能排到第十,或许也确实担当得起“厉害” 这两字。 其后,洋子又说了些她所在的体操部的事,问了我一些有关足球部的情况。我 感觉她似乎是在有意寻找话题。 “阿达他为什么没有踢球了呢?” 她忽然问,“念初中的时候,他不是还经常和阿良你一块儿踢球的吗?” “不清楚啊……” 我的回答有些暧昧。 和洋子一道并肩前行,我回想起了小学时代的事。当时,与洋子并肩而行的人 肯定是达也。晴天的时候两人手牵着手,下雨的日子里,两把伞也会相互靠拢。他 们两人之间就连像头发那么细的缝隙都没有,就更别提能够容得下我的余地了。但 此刻,也她并肩而行的人却是我。把我们两人联系到一起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明天, 就是那人的葬礼。 沉默了一阵,我提起了今天我上服装裁剪室去的事。洋子兴趣颇浓地问。 “裁决室里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啥,我只是到那屋里去看看相邻的楼顶而已,不过却没什么收获。” 我说完,洋子简短地应了一声。 之后,我又和她讲了我在第一节课后的休息时间里跑去楼顶上,在那里遇到了 个高二女生的事。我刚说出对方似乎和达也同在英语对话小组,洋子便知道是谁了。 “嗯,肯定是笠井同学啦。” “笠井?” “笠井美代子。好像是在高二八班的吧。” “知道的可真够详细的啊。” “这个嘛……”洋子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是听阿达说的。听说她还曾经 给阿达写过情书。” “情书?” 我重复了一遍。这话听起来总有种过时的感觉。 “那达也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拒绝的。” 洋子说,总之当时达也也拒绝了笠本。 如果达也没死的话,或许这事将会成为一件令人开心的话题。我会逗她说感觉 她身上有股子醋味儿,而她也会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然而,今天我们两人 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容,再怎么幽默滑稽的事,听起来都跟安魂曲一样。 “对了。” 我把刑警认为达也可能是自杀的事告诉洋子,问她是怎么看的。她想了一会儿, 回答说不知道。这回答让我感觉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你会说,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呢。” “绝对……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可是……” 你们不是恋人吗——话说了一半,我便再没往下说了。因为这样说的话,感觉 自己似乎挺凄惨的。 翌日的葬礼上大雨滂沱。四十多名学生撑着伞聚集在一起,狭窄的道路立刻变 得拥挤不堪。 我是第五个上香的。前往灵前的路旁,我看到了达也的父母。小时候,他们曾 经关照过我。几天没见,他们仿佛便已老了十岁。 “谢谢。” 从达也母亲面前路过时,她轻声对我说。那声音听起来比蚊子叫还小。 佛坛上,照片里达也那张就像接受过整容手术一样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笑容。 我照之前老妈教我的步骤上过香,把双手合在一起。 没有任何的感应。 我想问达也的就只有一件事——你怎么会死了。然而即便将两手合在一起,我 的心里也没有半点的感应。果然,人死魂在这类的话,纯粹就只是在瞎扯。尽管效 率已经算得上很不错了,但等全班所有人都上过香之后,其中也有洋子的身影。洋 子看起来镇定自若,淡淡地上完香之后便离开了。她似乎和大叔们交谈了几句,表 情也很平静。 看到洋子,达也的父母似乎再次悲由心生。之前或许他们还打算让洋子做儿媳 妇呢。 “这种葬礼,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上香归来,刚一看到我,洋子便开口说道。 “对死者而言的确如此,但葬礼其实是办给活人看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一脸复杂的表情,点头说了句“是啊”。 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一看,只见藤尾一脸乖巧地站在我 身后。 “藤尾你也来了啊?” 他微微一笑,“也算得上是缘分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其实,当时还有其他人看到了达也坠楼的瞬间。而且那人看的角度还跟我有 些不同。” “哦……” “这事儿有点意思吧?” “那人是谁?” 听我这么一问,藤尾故意压低嗓门,说是几个念高一的女生。 “高一?” “没错。我听传闻说,与行原坠楼的那栋楼相邻的顶楼上,总有群人在那里打 排球。如果出事那天她们也在的话,很可能会看到。” “既然如此那她们应该会出面作证的啊?” “不会的。因为学校里禁止上楼顶,而她们却在那里打球。” 确实有这种可能。或许她们觉得要是为此遭到呵斥的话,那就亏大了。 “那你认识她们吗?还是说,只知道是些念高一的女生?” 藤尾回答说不认识。 “不过我觉得要找到她们也不难。放学之后,她们肯定会另找地方打球的。高 一的女生就是这样的。” “说的也是。” 我点了点头。 上完香之后,大部分的同学都回去了,而我和洋子则一直留到了出棺。大雨之 中,达也的身体被人抬出了家门。背景也好,众人的衣着和表情也好,全都只剩下 黑白灰三种颜色,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看一场老电影,而且电影的胶片上划痕累累。 “拜拜。” 洋子在我身旁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