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月十七日,星期一,晚上九点 凡斯和我在午餐后回到了家。四点左右,马克汉打电话来,说他已经邀约好史 帕斯伍德、曼尼克斯和克莱佛晚上前来一聚。一得到这个消息后,凡斯随即出门, 直到晚上快八点才回来。虽然我对他这不寻常的举动感到好奇,但他拒绝透露去了 哪里,做了什么。八点四十五分我们下楼走向等在那的车子时,已经有位我不认识 的男人坐在后座。我马上联想到他和凡斯神秘的行踪有关。 “我邀艾伦先生参加我们今晚的聚会,”凡斯介绍我们认识时说,“你不玩扑 克牌,而我们真的需要加入一位让牌局变得刺激有趣的人。艾伦先生可说是我以前 牌桌上的敌手呢。” 我很惊讶凡斯未经同意就带个没被邀请的客人到马克汉家,同样让人吃惊的是 这人的外表。艾伦先生五短身材,外表精明干练;而且我注意到在他时髦帽子下的 头发黑亮柔顺,很像画报上画的日本娃娃头发。另外,我还注意到他的领带是那种 缀饰勿忘我小白花的活泼款式,衬衫前缘则是一排钻石钮扣。 他和喜欢素净精致品味的凡斯正好成了强烈对比,我怀疑他们俩是怎么凑在一 起的。显然,既不是来自社交场合,也不是因为品味相投的缘故。 我们被带进马克汉的客厅时,克莱佛和曼尼克斯已经到了,没过几分钟,史帕 斯伍德也来了。在礼貌性的介绍后,我们舒适地坐在壁炉前,大伙儿抽着烟,并且 啜饮着上好的威士忌。当然,马克汉也非常热情地招呼着未在邀请之列的艾伦先生, 不过他不经意地看着艾伦先生的眼神,却告诉我他不知道凡斯为什么要带这个人来。 在这个刻意营造友善的聚会里,暗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的确,目前的情况一 点也无法让人感到自在。这里有三个男人,彼此都知道对方,而且心知肚明大家都 对同一个女人有兴趣;三人之所以会聚在一起,就是因为这女人被杀了。无论如何, 马克汉非常技巧地掌控全局,好让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只是以关系人的身份,被传唤 来此讨论一个难以理清的问题。他一开始便解释这个聚会纯粹是他个人为了想找出 谋杀案疑点而发起的,希望借由这摆脱模式和强迫性的非正式讨论,能够为这命案 找出一些值得参考的建议。他的态度友善而诚恳,因此在他说完后,原来紧张的气 氛顿时得到纾解。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对这三个和命案有关联的家伙的态度极感兴趣。克莱佛 痛苦地陈述他的恋情,自责多过于建议。曼尼克斯则是口若悬河而且相当坦率,但 言谈中多半是深感抱歉之类的话。与曼尼克斯不同,史帕斯伍德似乎不愿意谈论这 件事,经常保持着沉默。虽然他礼貌地回答马克汉的问题,却无法完全掩饰他对讨 论这件事的不满。凡斯话说得不多,偶尔开口,对象也仅限于马克汉。艾伦则是一 语不发地坐在那里,带着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其他人。 整个讨论让我感觉完全没有帮助。如果马克汉真希望从中得到什么线索,势必 要大失所望。但我知道他只是在努力扮演好这不寻常的角色,并为凡斯所要求的牌 局铺路。不过,要他提出这项建议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十一点整,他提出玩牌的建议。他语调亲切客气,不过他暗示邀大家上桌完全 出于他个人的意思,这样的暗示自然让人不好拒绝。但我觉得他这么说有点多此一 举。克莱佛和史帕斯伍德两人看来都相当高兴能借玩牌转移那让人不愉快的话题, 而凡斯和艾伦自然是表示赞同。惟独曼尼克斯拒绝。他解释说他只懂一点点,而且 也不喜欢玩,不过他倒是有兴趣在旁边看大家玩。凡斯向他劝进,不过没成功。最 后马克汉要他的下人安排一张五人座的桌子。 我注意到凡斯等艾伦坐定后,才选在他右手边的位子坐下来。克莱佛坐在艾伦 左手边,史帕斯伍德坐在凡斯的右边,接着是马克汉,曼尼克斯则坐在马克汉和克 莱佛中间的后方位置(请参考附图)。 克莱佛首先指定赌注大小限制,但是史帕斯伍德随即建议提高赌注上限,凡斯 接着要求再提高,马克汉和艾伦两人则是表示同意。最后大家接受了凡斯提出的赌 注数字。筹码的金额让我有点吃惊,就连曼尼克斯也在那窃窃私语。 牌局才进行了十分钟,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桌上的这五个人都是个中好手。这晚 一开始,凡斯的朋友艾伦似乎是如鱼得水,牌打得非常顺手。 艾伦赢了前两把牌,凡斯则赢了第三、四把。史帕斯伍德跟着也小赢一些;接 着则是由拿到好牌的马克汉稍稍领先。几把下来克莱佛是惟一的输家。不过接下来 的半个小时他却乌龟翻身,赢回了原先输掉的大部分筹码。之后凡斯缓缓超前,仅 次于艾伦。过了一会儿,牌桌上几乎呈现不输不赢的局面。不过后来克莱佛和史帕 斯伍德又变成了最大输家。十二点半的时候,牌桌上的气氛愈来愈凝重;因为赌金 如此之高,牌桌中央赌注堆成小山的速度如此之快,即使对有钱人来说——他们这 些人毫无疑问绝对是——这不断转手的赌资数额仍然相当可观。 就在凌晨一点前,牌桌上的气氛到达了最高点。我看见凡斯瞄了一眼艾伦,并 且拿起手帕擦他的前额。对别人而言,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对熟悉凡斯的 我来说,马上就能知道这动作是故意的。在这同时我注意到轮到坐庄的艾伦正在洗 牌准备发牌。他雪茄冒出的烟显然是跑进了他的眼睛,所以他眨了眨眼睛,而其中 一张牌则是掉到地上。他马上把牌捡起来,重新再洗一次,然后把牌放在凡斯面前 让他切牌。 这是一把“累积赌注”的牌(译注:“累积赌注”的牌,打牌者手中至少得拿 到一对以上的牌才能开牌下注,否则就得放弃开牌权),桌面上已经堆了一堆筹码。 克莱佛、马克汉和史帕斯伍德都放弃开牌权,于是轮到了凡斯。他开牌下注的金额 非常大,艾伦跟着倒牌,不过克莱佛跟进。接着马克汉和史帕斯伍德也倒牌不跟, 剩下凡斯和克莱佛两人对垒。克莱佛抽换了一张牌,开牌的凡斯抽换了两张,然后 象征性地再下了些注,而克莱佛马上提高赌注额度。凡斯接着又提高赌注,不过数 目并不大;克莱佛则是再一次提高赌注——这一次加注额度比之前更高。凡斯犹豫 后表示跟进,并叫对方摊牌。克莱佛得意扬扬地摊开手上的牌。 “同花顺——7 、8 、9 、10、J ,”他宣布,“你能赢吗?” “抽换了两张牌也没用。”凡斯无奈地说。他把手上的牌放下摊开,他有四张 K.大约半小时过后,凡斯再次拿出手帕擦他的额头。和之前一样,我注意到艾伦又 轮到坐庄发牌。这一把牌同样是“累积赌注”的牌局,累积的筹码已是前次的两倍 之多。艾伦停下来端起酒杯喝了口威士忌,并且点燃雪茄。接着,在凡斯切完牌后, 艾伦开始发牌。 克莱佛、马克汉和史帕斯伍德放弃开牌后,又轮到凡斯开牌下注。桌面中央满 是筹码,除了史帕斯伍德,没有人跟进。这一次只剩下他和凡斯单挑。史帕斯伍德 抽换了一张牌,凡斯则是相当笃定没有换牌。接下来是一阵屏气以待的寂静。对我 来说,这气氛就像充电达到饱和一样,我想其他人也都有相同的感觉,因为他们都 既好奇又紧张地看着这把牌。然而,凡斯和史帕斯伍德两人却是异常的冷静。我非 常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不过两人都没露出丝毫的情绪。 抽换牌后凡斯再次下注。他不发一语地把一叠黄色筹码推向桌子中央——这是 今晚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把赌注。史帕斯伍德也马上推出相同额度的筹码放在旁边, 然后他冷静熟练地数了数自己剩下的筹码,将它们全部推出去,不动声色地说: “提高至赌注上限。” 凡斯不知不觉地耸了耸肩。 “这把的赌注,先生,是你的了。”他对史帕斯伍德亲切地笑着,并且亮出了 他手上的牌。他有四张A ! “哎呀!打牌就是这样!”艾伦叫了出来,并且吃吃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马克汉回应,“赌注这么多而手持四张A 却倒牌,这叫打牌?” 克莱佛也惊讶地喃喃自语,而曼尼克斯则厌恶地噘着嘴。 “我无意冒犯,凡斯先生,”他说,“但是严格地从交易的观点来看这把牌, 我认为你收手得太早了。” 史帕斯伍德眼睛往上一瞥。 “你们几位错看凡斯先生了,”他说,“他这一手牌打得可真是漂亮极了。虽 然拿到四个A ,但他退出这一战就技巧来说绝对是正确的决定。” “的确如此。”艾伦同意地说,“唉!真是一场激战!” 史帕斯伍德点头,然后转向凡斯说:“由于这样的情况日后不可能再发生,为 了表达我对你优异判断能力的欣赏,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没拿 到我要的牌。” 史帕斯伍德放下手中的牌,用手指优雅地把牌翻开。亮出的牌是梅花5 、6 、 7 、8 ,和一张红心J.“我不太明白你刚才说的,史帕斯伍德先生,”马克汉说, “凡斯先生的牌赢了你——而他却不跟了。” “想想看,”史帕斯伍德温和平静地回答,“在克莱佛和你放弃开牌后,如果 我手上的牌足以让我开牌的话,我一定会在这把高额赌注的牌局里开牌的。但是因 为我是在凡斯先生开牌下大注后跟进,不用说我手上拿的牌不是四张顺子就是四张 同花,或是四张同花顺。我想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正因为我是个中高手,深知此 中之道,所以我才会跟进。……” “我告诉你,马克汉,”凡斯打断史帕斯伍德的话,“史帕斯伍德先生确实深 知此中之道,要不是他手中真的握有四张同花顺的牌,他是不会跟进的。这是让他 有二分之一获胜机率的一把好牌。——你看,我刚刚开牌下注后,史帕斯伍德先生 为了跟进也必须下注——这样才可能产生二分之一获胜的机会。能拿到这种牌的机 率并不高,而跳过开牌的人手上的牌如果小于四张同花顺,是不会甘冒这样的危险 的。但事实上,他抽换了一张牌,有四十七分之二的机会促成同花顺,四十七分之 九的机会是同花,四十七分之八的机会是顺子。因此他将有四十七分之十九的机会 ——也就是超过三分之一的机会——让他手上的牌变成同花顺、同花或顺子。” “没错,”史帕斯伍德接着说,“然而,在我抽换一张牌后,凡斯先生心里惟 一可能想的就是我手中的牌是否已经成了同花顺。因为他认为如果我没拿到——或 者我只拿到顺子或同花,就不会在他下了巨额赌注后,还继续提高赌注到最上限。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有点不按牌理,一千人之中没半个打牌的人会这样冒险唬人。 因此,如果在我提高赌注后,凡斯先生没有放下他手中的四张A 倒牌,那他绝对是 冒死硬拼了。没错,我是在唬人;但无疑地凡斯先生倒牌的考量是合乎逻辑而且正 确的。” “没错,”凡斯同意,“正如同史帕斯伍德先生说的,在对方没有换牌的情形 下,手中没拿到同花顺却还将赌注提高到最上限的,一千个人当中是没几个。的确, 你可以这么说,史帕斯伍德先生在这局的做法,充分地将心理学运用到了极致。因 为正如同你们看到的,他先分析了我的判断,然后再进一步作出他的判断。” 史帕斯伍德对这样的恭维微微颔首致意,而克莱佛则把所有的牌整理后开始洗 牌。但是紧张的僵局打破后,牌局却没有继续下去。 凡斯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好一阵子他坐在那皱着眉头抽烟,啜饮着威士忌, 整个人想事情想得出神。后来他站起来走到壁炉旁,欣赏着多年前送给马克汉的一 幅塞尚的水彩画。他的一举一动充分显示了他内心的疑惑。 就在大伙交谈停下来的时候,他突然转身看着曼尼克斯。 “我说,曼尼克斯先生,”——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随性的好奇——“为什么 你对玩扑克牌毫无兴趣呢?所有厉害的生意人基本上都是赌徒啊。” “他们当然是。”曼尼克斯非常谨慎地回答,“但是我不认为玩扑克牌是赌博 ——绝对不是。它有太多的学问在里面,而且对我来说它给人的快感不够——不够 刺激,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轮盘赌就符合我的快感需要。去年夏天我到蒙特卡洛 的时候,十分钟内砸下去的钱可要比各位今天整晚输的钱还要多,但是我砸钱砸得 很有快感。” “了解。所以,你一点也不喜欢玩牌?” “不玩这种。”曼尼克斯说,“举例来说,我不在乎赌那种一翻两瞪眼的牌, 但不是抽牌换牌后才论输赢的那种,你懂我的意思吗?能带给我乐趣的是那种速战 速决的。”他那粗短的手指头连续快速弹出啪啪的响声,借此显示速度快感带给他 的乐趣。 凡斯信步走向桌子,随手拿起一副牌。 “一千元赌切牌比大小,如何?” 曼尼克斯立即站起身。 “你真上道!” 凡斯把牌交给曼尼克斯洗牌,放下牌后接着切牌,他切的是10. 轮到凡斯,他 切出一张老K.“我欠你一千元。”曼尼克斯毫不在乎地说,好像输的只是十分钱而 已。 凡斯不发一语地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而曼尼克斯的眼睛则是狡猾地看着他。 “我和你再赌一次——这次两千元,如何?” 凡斯挑动着眉毛。“一倍?……没问题。”他洗了牌,然后切出一张7.曼尼克 斯的手迅速向下,翻出了一张5.“好吧,我欠你三千元。”他说。这时他的小眼睛 眯成了一条线,牙齿紧咬着雪茄。 “似乎又要加倍了——呃,是不是?”凡斯问他。“这把赌四千元?” 马克汉吃惊地看着凡斯,而艾伦的脸上则是显露出近乎滑稽的惊讶表情。我相 信在场的每一个人对这样的赌法都感到非常讶异,因为凡斯明知道这样不断加倍的 赌下去,曼尼克斯总会有获胜的机会,到最后他势必会输。不过我相信到时候如果 曼尼克斯赢了就不玩了,马克汉是会抗议的。 “就四千元!”他顺手将牌放下、切牌,他切出了方块Q.“你不可能赢这位皇 后女士的——百分之百不可能!”他突然变得高兴起来。 “我想你说得对。”凡斯喃喃地说,然后切出一张小3.“还要再来吗?”曼尼 克斯积极地问。 “够了!”凡斯似乎觉得无趣,“太刺激了,我的心脏可没你那么强。” 他走到桌子前,开了张一千元的支票给曼尼克斯,然后转身向马克汉,握住他 的手。 “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还有,别忘了,明天一道午餐。一点钟史杜文生 俱乐部见,如何?” 马克汉想了一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我是说真的,你一定要来,”凡斯坚持,“你铁定想不到你会多么想见我。” 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沉默得有些不寻常。我也无法从他身上探知 到什么。但是他向我道晚安时说道:“最重要的一块拼图还是没有下落,除非找到 它,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