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九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两点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再度走进坐落在第七十一街那栋公寓大楼的大厅。史比佛 利一如往常地在总机前值班。会客室里,值勤的警员斜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嘴 里含着一枝雪茄。看到马克汉检察官,他连忙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才会水落石出,长官?”他问。“整天守在这里,快把我闷出病来 了。” “快了,我希望,”马克汉告诉他。“有其他访客来吗?” “没有,长官。”这名警员想打呵欠,但是忍了下来。 “请你给我那间公寓的钥匙。你进去过吗?” “没有,长官。我奉命只能留在外面。” 我们走进这名已逝女子的客厅。屋子里弥漫着死亡的阴影,午后的阳光从窗户 透洒进来。房间显然没人动过,即使是翻倒的椅子也没有扶正过来。马克汉停在窗 户边,双手放在背后,静静地检视着命案现场。他深受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感所困扰, 正以嘲讽的眼神看着凡斯。 点燃一枝烟后,凡斯开始检查欧黛尔的两个房间,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搜寻 着各个遭到破坏的地方。他走进浴室,在里面停留了几分钟。等他出来的时候,手 上拿了一条沾有黑色污渍的毛巾。 “这是史基拿来擦拭指纹的毛巾。”说着便把毛巾丢在床上。 “了不起!”马克汉挖苦他说,“难道有了这条毛巾,就能给史帕斯伍德定罪?” “当然不是!不过这条毛巾证明了我对这起命案的判断。”他走到化妆台边, 闻了闻一只银色小香水瓶。“这位女士用的是慧蒂牌‘塞浦路斯’香水,”他喃喃 说道,“为什么女人都用这牌子?” “这又能证明什么?” “亲爱的马克汉,我正沉浸在这香气中,调整自己的灵魂,让它融入这间公寓。 拜托别打扰我,我随时都有可能获得启发。” 他继续搜查,最后他走出公寓来到大楼大厅,一只脚顶住欧黛尔公寓的门,非 常专注地看了一会。接着他再走进客厅,坐在紫檀木桌子的边缘,整个人陷入沉思。 几分钟后,他对着马克汉露齿冷笑。 “果然棘手。他妈的,真是狡猾!” “我觉得,”马克汉嘲笑地说,“迟早你会修正你对史帕斯伍德的判断。” 凡斯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 “你真的非常顽固。我在这里努力要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而你却只会 极尽挖苦之能事,一味地打压我满腔的热情。” 马克汉离开窗户边,面对着凡斯坐到沙发的扶手上,眼神充满了焦虑。 “凡斯,不要误会我。史帕斯伍德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希望知道究 竟是不是他干的。这件命案一天不破,我就得被媒体穷追猛打。对我而言,打压任 何破案机会并没有好处。但是,你对史帕斯伍德所下的推论不可能成立,太多有利 于他的事实摆在那里。” “的确,这些有利于他的情况真是太不妙了。它们配合得太完美,完美得几乎 就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一样。它们结合得过于谨慎小心,你瞧,以至于看来不像是 出于偶然。它们意味着刻意的设计。” 马克汉站起来,慢慢地走回窗户旁,眼睛注视着窗外的后院。 “如果我能同意你所提的史帕斯伍德杀害了那名女子的推论,”他说,“我自 然就会逮捕他。但是,所有有利的证据都站在他那一边,我真的无法去定他的罪。” “马克汉,我们所需要的,是灵感,光凭猜想是不够的。”凡斯再次巡视屋内。 “真正让我生气的,是我一直被误导,而且是被一名汽车饰品商人欺骗!……这对 我是莫大的侮辱。” 他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布拉姆斯的《随想曲》第一乐章第一小节。 “需要调音,”凡斯喃喃地说,然后信步走向古希腊式橱柜,手指头触摸着橱 柜的镶嵌精工。“镶嵌得好极了,”他说,“装饰多了些,但无论如何还是高档货。 从西雅图来的死者的姨妈应该可以卖个非常好的价钱。”他注视着倒在一边的装饰 烛台。“相当精致漂亮,如果烛台上原来的蜡烛没有被冷酷的现代灯泡取代的话。” 他走到壁炉墙上挂着的小瓷钟前驻足欣赏。“好看是好看,不过是便宜货。我相信 这口钟保存了最残酷可怕的那一刻。”经过写字桌旁时,他挑剔地检视这张桌子。 “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仿制品,不过相当高雅,是不是?”接着他的目光投注到字 纸篓上,并且随手把它拿了起来。“真是蠢,”他评论说,“用高级的皮纸作为材 料。我敢打赌,这一定是某位女性室内设计师附庸风雅的手笔。这些皮纸足够拿来 装订一套爱比克泰德的言论集。为什么要糟蹋手写言论集的感觉呢?美学的本能目 前为止显然还没有传到这美丽的国度。” 把字纸篓放下后,他又默默地注视着它好一会儿,然后弯下腰从字纸篓中拿出 已经皱成一团、前一天他提到过的那张包装纸。 “这张包装纸显然包的是这名女子生前最后买的一样东西,”他感慨地说, “真让人不胜欷觑。你会对这样的小事感伤吗,马克汉?无论如何,那条绑着它的 紫色麻线对史基而言,可说是天赐的宝贝,否则还有什么玩意能帮汤尼顺利逃脱?” 他打开包装纸团,露出一块上面有波纹状的物体碎片和一个深褐色的方正大信 封。 “呃,是唱片。”他的眼睛搜寻着公寓四处,“但是,唱机在哪里呢?” “在玄关那里。”马克汉说。他知道凡斯的喃喃自语表示他脑筋在转,很严肃 地在思考问题,而他则耐着性子等待凡斯的进一步动作。 凡斯缓缓晃出那扇玻璃门来到玄关,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靠在墙边的一台齐本 德耳式唱机柜。柜子上盖着一块跪垫,跪垫上放着一只擦亮的青铜花盆。 “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唱机柜,”他说,“为什么要铺一块祈祷用的跪垫在上面?” 他随便地看了看这块跪垫。“产自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亚——或许是以皇室物品的名 义卖出的,没什么价值——这样的东西比比皆是。……我在想,这名女子会钟爱何 人的作品?应该是赫伯特之流。”他掀开跪垫,并且撑起唱机柜的盖子,唱盘上已 经有一张唱片在上面,他弯下腰看着那张唱片。 “哎呀!是贝多芬《C 小调交响曲》中的行板!”他欣喜地叫着。“马克汉, 你一定知道这一乐章,这是所有行板中最无懈可击的一首。”他准备启动唱机, “来点好听的音乐,或许可以一扫这里阴霾的气氛,并且去除我们心中的混乱不安, 对不对?” 马克汉对他的戏谑并不在意,依旧是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 凡斯启动唱机后,轻轻地把唱针置于唱片上,然后回到客厅。他站在那注视着 沙发,专心想着正在调查的问题,我则坐在门旁的藤椅上等待音乐的扬起。这情况 让我感到忐忑,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两分钟过去了,但是从唱机里传来的只是 微弱的杂音而已。凡斯觉得有些奇怪,又走回唱机旁检查,接着他又重把唱针置于 唱片之上。但是他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音乐出来。 “真是怪了。”在他更换唱针,并且重新启动唱机的时候,他嘴里这么念着。 马克汉此时离开窗边,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唱盘正在转动,唱针顺着 唱片轨迹绕行,但是唱机就是没有声音出来。凡斯身体前倾,两只手撑在唱机柜上, 一双眼睛盯着无声转动的唱片,一脸狐疑。 “可能是音箱坏了,”他说,“反正是烂机器一个。” “或许,”马克汉揶揄他,“只是你搞不来这种廉价的音箱——让我来帮你。” 他移到凡斯旁边,我则是好奇地从他肩膀后面张望着。一切都显得好像没问题, 唱针几乎快走到了唱片轨迹的末端,然而还是只听到微弱的杂音而已。 马克汉伸手准备拿起音箱检查,不过这个动作来不及进行,就发生了令人意想 不到的事。 就在那一刻,音箱里突然传出了几声可怕的尖叫声,接下来又是两声让人不寒 而栗的求救声。我的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整个头皮都麻了。 就在我们三人沉默以对的短暂寂静后,又出现相同女子明亮清楚的声音:“不, 没事。我很抱歉。……一切都很好。……请回去吧,不用担心。” 唱针已经走到唱片的尽头,轻轻“咔”的一声,接着自动停止。紧接下来近乎 惊心动魄的沉寂,却被凡斯吃吃的冷笑声打破了。 “好了,老家伙,”他走回客厅后懒洋洋地开口说,“足够推翻你那所谓无法 驳斥的证据了吧!” 门外这时候传来用力的敲门声,那名在外面值勤的警员探头进来,一脸的惊惶。 “没事,”马克汉声音嘶哑地对他说,“需要时我会叫你。” 凡斯靠在沙发上并拿出另一枝烟,点燃后向上伸直双手,两脚同时伸展,就像 一个人的身体在强大的压力解除后突然放松那样。 “马克汉,我们一直都像迷途羔羊,”他慢吞吞地说,“好一个不在场证明— —唉!如果法律只有这种能耐,那法律还真是个笨蛋、白痴——好一个不在场证明。 马克汉,我羞于承认,但你我的确都是笨蛋。” 马克汉还是一脸茫然地站在唱机旁,他的眼睛像被催眠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张泄漏内幕的唱片。他慢慢走进客厅,疲惫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看看你的宝贵证据!”凡斯继续,“揭开他们的假象后,真相又是如何呢? 原来是史帕斯伍德制作的唱片——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现今每个人都有能力制作— —” “的确,他告诉过我,他在长岛家中有一个工作室,他经常在那里制作一些东 西。” “其实,他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不过,他的工作室的确可以让事情进行得更 顺利。唱片上的声音只是他自己的假音——效果可能比真正女人的声音还要来得好, 因为声音强度够而且尖锐。至于唱片上的签条,他只需要把一般的唱片浸湿撕下即 可,然后再把签条贴在自己制作的那张唱片上。那晚他带了几张唱片送给欧黛尔, 而这一张就混在其中。等他们从剧院回来后,他就开始导演这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戏, 然后小心翼翼地故布疑阵,好让警方认为只是典型的窃贼所为。等这一切都结束后, 他把唱片放进唱机,启动后再从容走出她的公寓。他把跪垫和青铜花盆放在唱机柜 上,好让人以为这唱机很少使用。而这样的防范也发挥了作用,因为没有人想到要 察看它。接着他要杰梭帮他叫计程车——你看,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在他等车的时 候,唱针走到了尖叫声的部分。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由于是深夜,所以声音格外 地清晰。加上隔了一道木头门,从唱机传出来的声音也就不太容易辨识。而且,如 果你注意的话,唱机喇叭放在正对门不到三尺的地方。” “但是,他的问题是如何和唱片上的回答配合得刚刚好?” “再简单不过了。你记得杰梭告诉我们说,当他们听到尖叫声的时候,史帕斯 伍德正站在他前面,一只手撑在总机上。他只要看着手表,听到叫声后开始计算唱 片上的间隔时间,再在唱片上虚拟女人开口回答前适时发问就行了。这一切都在他 事先谨慎的算计中。无疑地,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已经排演过了。其实非常简单, 而且绝对不会出差错。这是一张大尺寸的唱片——直径十二寸——大约需要五分钟 的时间让唱针走完。这样一来,在唱片发出尖叫声之前,他有充分的时间走出去并 叫辆计程车。当车子来了之后,他便直赴史杜文生俱乐部,在那儿他遇见了瑞丰法 官,并且玩牌一直到凌晨三点。就算没有遇到瑞丰法官,你放心,他也会找个人来 证明他当晚曾在该处现身。” 马克汉严肃地摇头。 “天哪,难怪他一有机会就要我让他再来看看这间公寓。像这张唱片这么要命 的证据,一定让他在晚上辗转难眠。” “我相信如果我没发现这张唱片,他有可能在你一撤驻守警卫后就立刻前来取 走。他万万没想到你不让他再进到公寓。对他而言这的确有点麻烦,但是我想他也 不会太担心,因为他可能还是会在她姨妈前来处理遗物时拿到这张唱片,而且相对 地还会更容易些。当然这张唱片是个危机,不过史帕斯伍德不是那种会因为形势不 利而心虚的人。这整件事计划得够缜密周详了,他纯粹是败于意外。” “史基呢?” “他是另一个不幸的家伙。当史帕斯伍德和金丝雀十一点进来的时候,他躲进 了衣橱里,眼睁睁看着史帕斯伍德勒死他的爱人,还把公寓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 在唱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时,他可能正低头看着死者。唉!试想,眼睛 看着一具被杀害女子的尸体,身后传来刺耳的惨叫声,多么恐怖而让人心惊呀!即 使对这位硬汉汤尼来说,也够他受的了。他会大意地将手撑在桌上来稳住情绪,我 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然后史帕斯伍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唱片回答了。这种情 形一定让史基满头雾水。我猜他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很快地就明了这是怎 么一回事。可以想像他当时一定得意地笑了出来。很明显,他知道谁是凶手——对 他来说此刻真是鸿运当头,就像甘露从天而降一样,这可是个狠狠敲一笔的大好机 会。毫无疑问,他陷入未来过着有钱人生活的幸福幻想中,而且对于史帕斯伍德付 出的代价他也认为理所当然。当后来克莱佛打电话进来时,他只说她外出了,然后 设法让自己离开这里。” “但是我不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把唱片带走?” “拿走犯罪现场重要的证据?这么做并不聪明,马克汉。如果他自己后来拿出 这张唱片,史帕斯伍德将会否认这件事,并且反告他阴谋勒索。所以史基决定不管 它,并且立刻着手进行勒索史帕斯伍德的计划。史帕斯伍德无疑地暂时先付了他一 部分的勒索金额,并且答应稍后再补足其他的部分,同时取回他的唱片。在他拒绝 支付余款后,史基打电话给你,而且威胁说要把所有事情抖出来,以为这样可以逼 史帕斯伍德付清余款。嗯,逼是逼了——不过结果却不如他的预期。史帕斯伍德可 能是在上星期六晚上依约和他见面,假装要把余款付给他,但是,却利用这次见面 勒死了这家伙。真是太符合他的性格了。……史帕斯伍德,一个强悍的家伙。” “这整件事情……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现在,我得这么说。史帕斯伍德做了件令人厌恶的事,而且他做得冷酷、有 计划、不拖泥带水,典型的商人作风。他知道只有让金丝雀死,才能让他的心灵获 得平静,她可能做了些令人厌恶的事,所以他安排了这个约会——就像法官作出判 决送犯人入狱一样——然后着手进行捏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他的工作和机械一类的 东西有些关联,因此他设计一个和机械有关的不在场证明。而他制造不在场证明的 手法再简单明显不过——不拐弯抹角,也不复杂。要不是发生所谓不可抗拒的意外, 他的安排会成功的。马克汉,如果这个人严密防范的话,意外是不可能发生的。不 过史帕斯伍德显然已经尽他最大可能地做好一切的安排。他想也没想到,他千方百 计地想要再回到这里却遭到你的阻止,并且被你扣留了这张唱片;而他也没料到我 喜好音乐,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借着音乐来找寻心灵的慰藉。此外,当一个人拜访 一位女士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还有另外一个家伙躲在衣橱里。总之,可怜的肯尼斯 实在很倒霉。” “别忘了这是一宗极为凶残的命案。”马克汉厉声斥责他。 “别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老家伙。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个杀人凶手。只有没 感情的人,才会没有杀人的渴望。一般人不会杀人,是由于道德因素还是宗教因素? 都不是!是因为没有勇气——害怕被人发现,或是自己心里有鬼,或是良心受到谴 责。想像一下杀手的心情——把别人弄死,然后从报上读着相关报导。一国向另一 国宣战常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这一来他们才可以毫无顾虑地尽情屠杀。至于史帕 斯伍德,不过是有勇气犯罪的理性动物罢了。” “很不幸地,我们的社会还无法接受你的这种论调,”马克汉说,“人命还是 得受到保护的。” 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打了电话给希兹。 “警官,”他下令说,“申请一张逮捕令,然后立刻到史杜文生俱乐部来见我。 带一名你的手下过来——我们将展开逮捕行动。” “终于找到有法律效力的证据了,”凡斯兴高采烈地说,他穿上外套并拿起帽 子和手杖。“你的调查过程真是曲折,马克汉!合乎科学精神的学问对你们这些博 学多闻的人来说是一文不值,但一张唱片——哈,完全不同!现在,总算找到不容 置疑的证据了吧,是不是?” 我们走出公寓的时候,马克汉向那位值勤的警员招手,叫他过来。 “在我回来之前,”他说,“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这间公寓——就算有通行令也 不行。” 等我们钻进了计程车里,他指示司机载我们到史杜文生俱乐部。 “那些媒体不是要检警双方有进展吗?好了,他们就要有东西可以报导了。你 帮了我一个大忙,老朋友。” 他说话时看着凡斯,眼神中露出深深感谢,尤胜千言万语。